呂溫

呂溫與八司馬之連誼,談者每繳繞不清,偶閱辛文房《唐才子傳》[1],敘溫頗明白,因錄存如左:

溫字和叔,河中人,初從陸淳治《春秋》,梁肅為文章。貞元十四年,李隨榜及第,中宏辭,與王叔文厚善,驟遷左拾遺,除侍御史。使吐蕃,留不得遣,彌年溫在絶域,常自悲惋。元和元年還,進戶部員外郎,與竇羣、羊士諤相愛。羣為中丞,薦溫為御史,宰相李吉甫持久不報,會吉甫病,夜召術士,羣等因奏之,事見《羣傳》。上怒,貶筠州,再貶道州刺史,詔徙衡州,卒官所。溫藻翰精贍,一時流輩咸推尙,性險躁譎怪而好利,今有《集》十卷,行於世。[2]

就此,有數義可舉:

一、溫初得王叔文之力敘官,但叔文敗,溫未累及,當然名不在八司馬之列。

二、溫官累進至戶部員外郎,因忤李吉甫而被貶,全與王叔文案無涉。

三、溫與羊士諤友善,《才子傳》敘諤事[3],可參證如下:

士諤,貞元元年禮部侍郎鮑防下進士,順宗時累至宣歙巡官,王叔文所惡,貶汀州寧化尉。元和初,宰相李吉甫知獎,擢為監察御史,掌制誥。後以與竇羣、呂溫等,誣論宰執,出為資州刺史。士諤工詩,造妙《梁選》[4],作皆典重,早歲嘗遊女几山,有卜築之志,勳名相迫,不遂初心,有詩集行於世。

四、羊士諤為叔文所惡,溫以叔文黨翻與交好,且比周訐參宰執,此舉在溫殊可議,可見溫平生行事,黨性不重。士諤事見於《順宗實錄》者如下:

六月乙亥,貶宣州巡官羊士諤為汀州寧化縣尉。士諤性傾躁,時以公事至京,遇叔文用事,朋黨相煽,頗不能平,公言其非。叔文聞之怒,欲下詔斬之,執誼不可,則令杖殺之,執誼又以為不可,遂貶焉,由是叔文始大惡執誼。

五、溫元和六年卒於官,一生行事,皆子厚所親見,而子厚於溫友誼,久而愈摯,可見世論溫“性險躁譎怪而好利”云云,皆不足信,其訐奏李吉甫事,必別有理由,足資解釋。

六、《舊書·呂渭傳》:“三年,〔元和三年。〕吉甫為中官所惡,將出鎭揚州,溫欲乘其有間傾之”,溫是一富於策略之豪士,不知此一著之用意何若。此子厚諒必知之,且知之而並不以為非。

七、《才子傳》載:呂巖字洞賓,京兆人,禮部侍郎呂渭之孫也,渭,溫父,事甚有趣。巖有詩云:白酒釀來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又云: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呂溫化光者,叔文黨內之清流領袖,年事遠下於陸淳,而物望似在其上。叔文於諸黨人中,最偉視溫,子厚之傾服化光,尤無微不至。觀《集》中旣有《衡州刺史東平呂公誄》,復有《祭呂衡州溫文》,詩有《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又段秀才處見亡友呂衡州書迹,長言詠歎,惟恐不足,子厚之篤於友誼,可見一斑。特叔文勢盛時,溫並不在京師,因之韋、王受懲,全黨斥逐,似溫所被影響甚輕。子厚之誄曰:“疑生所怪,怒起特殊,齒舌嗷嗷,雷動風驅,良辰不偶,卒與禍俱,直道莫試,嘉言罔敷,佐王之器,窮以郡符。”雖隱約描寫政變,而固未十分呈露,所謂良辰不偶者,即指溫之繫留吐蕃,未得於叔文全盛之際歸朝。由此以觀,子厚代表韋、王一派,推服化光至於無上,顧在他一面,化光之於子厚以及韋、王一派,其感想又何若耶?

化光於貞元十九年,奉制命授左拾遺,其《謝表》有曰:“臣以奉上自致為榮,附下苟進為恥,臣所以旣孤之後,義不依人,不邀利於權門,不求名於眾口,惟願投軀盛時,自結明主”,如此等語,當非無因而發。查貞元之末,韋、王之勢已成,凡公朝受爵之事,類無不由兩人左右擘畫而來。況化光此次之得拾遺,乃由中使毛進朝,至宅奉宣進止,並賜本官告身,形勢殊常,顯見有人發蹤指示。以德宗早期猜忌,暮年昏耄,說不上禮賢下士,不足為招致投軀結納之明主,何待化光燭照數計?於是《謝表》云云,“權門”何指?“附下”何義?明眼人大抵一目了然。此其豫先戒備,不欲使人看作是韋、王一黨,又彼滯留吐蕃不歸,可能別嫌明微,故作姿態,俱不難由想像得知。韋、王黨人之同牀異夢如此,其黨焉得不敗?

化光所撰《繇鹿賦》,詞旨明亮,允推傑作。蓋繇鹿者,所養為誘致羣鹿之媒也,此文非作者忽發雅興,為人賦鹿鳴之一章,可以斷言。故其下即喟然曰:“虞之即鹿也,必以其類致之,人之即人也,亦必以其友致之。”非唯此也,文之末端,深致歎於淮陰之構禍[5],及呂祿之遭難[6],認為交道全滅,義風盡墜。其警語曰:“堂堂蕭公,實曰知己,紿致鐘室,寧胡忍此?”又曰:“彼美酈生,旣為交親,誘襲軍印,豈無他人?”嘻!此之蕭公與酈生,究影何人?或無所影而書空咄咄,俱難確說。而且因王叔文一案而被貶之諸公,包括化光在內,其受禍距鐘室與北軍之烈甚遠,案內縱有繇鹿其物,賢者固不欲深論矣。子厚《放鷓鴣詞》有云:“破籠展翅當遠去,同類相呼莫相顧”,此或是讀化光《繇鹿賦》有感之語。

劉夢得《蘇州謝上表》云:“臣本書生,素無黨援,〔去聲讀。〕謬以薄伎,三登文科。德宗皇帝,擢為御史,在臺三載,例轉省官。永貞之初,權臣領務,遂奏錄用,蓋聞虛名。唯守職業,實無朋附,竟坐飛語,貶在遐藩。”此與右列化光《謝表》,大同小異,旨在別白己身,不涉黨援。惟化光豫言於叔文未顯之先,夢得申訴於叔文旣貶之後,因此後者詞尤顯白,至不恤以權臣指斥舉主,凡此皆子厚所不忍為。

校夢得《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一文,錄存於此:

五行秀氣,得之居多者為雋人,其色瀲灩於顏間,其聲發而為文章,天之所與,有物來相[7]。彼由學而致者,如工人[8]染夏,以視羽畎,有生死之殊矣。初,貞元中,天子之文章,煥乎垂光,慶霄在上,萬物五色。天下文人,為氣所召,其生乃蕃,靈芝萐莆[9],與百果齊坼[10]。然煌煌[11]翹翹[12],出乎其類,終為偉人者幾希矣。東平呂和叔,實生是時,而絶人遠甚。始以文學震三川,三川守以為貢士之冠,名聲四馳,速如羽檄。長安中諸生咸避其鋒,兩科連中,鋩刃愈出。德宗聞其名,自集賢殿校書郎,權為左拾遺。明年,犬戎請和,上問能使絶域者,君以奇表有專對才,膺選,轉殿內史,錫之銀章。還拜尚書戶部員外郎,轉司封,遷刑部郎中,兼侍御史,副治書之職。會中〔去〕執法左遷,緣坐謫道州刺史,以政聞,改衡州,年四十而歿。後十年,其子安衡,泣捧遺草來謁,咨余伸之成一家言,凡二百篇。和叔名溫,別字化光,祖、考皆以文學至大官。蚤聞《詩》、《禮》於先侍郎[13],又師吳郡陸淳通《春秋》,從安定梁肅學文章,勇於藝能,咸有所祖。年益壯,志益大,遂撥去文字,與俊賢交,重氣概,覈名實,忻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每與其徒講疑考要,皇王霸強之際,臣子忠孝之道,出入上下百千年間,詆訶[14]角逐[15],疊發連拄[16]。〔拄,原作“袵”,依《和叔集》校改。《漢書·朱雲傳》:連拄五鹿君,師古注:拄,刺也。〕得一善,輒盱衡[17]擊節,揚袂頓足,信〔伸〕容得色,舞於眉端。以為按是言,循是理,合乎心而氣將之,昭昭然若揭日月而行,孰能閼其勢而爭夭〔“夭”原作“天”,解見下。〕光者乎?嗚呼!言可信〔伸〕而時異,道甚長而命窄,精氣為物,其有所歸乎!古之為書者,先立言而後體物,賈生之書首《過秦》,而荀卿亦後其賦[18],和叔年少遇君,而卒以貶似賈生,能明王道似荀卿。故余所先後視二書,斷自《人文化成論》,至《諸葛武侯廟記》為上篇,其他咸有為而為之,始學《春秋》、《書》,故其文微為富豔。夫羿之關弓,唯巴蛇九日乃能盡其彀,而回注鷃爵,亦要中於尋常之間,非羿之於弓有能、有不能,所遇然也。[19]後之達解者推而廣之,知余之素交,不相索於文字之內而已。

此文首言和叔之才,由於天生,非學所致。“染夏”出《周禮·天官·染人》,染夏者染五色,謂之夏者,其色以夏秋為飾。“羽畎”出《書經》:“羽畎夏翟”[20],羽畎者,羽山之溪谷也,夏翟謂五色雉,言羽山之谷,雉具五色也。此指和叔才藝如五色雉之天生,與染人所成者異趣。

“孰能閼其勢而爭天光者乎”句,“天”疑“夭”字之誤。《莊子·逍遙遊》: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夭,折也,閼猶言遏,夢得將兩字分用。

和叔東平人,東平今山東泰安府。三川,如李由為三川守,地域在伊、洛、河一帶,與今四川無關。

治書指治書侍御史,在唐稱御史中丞,“副治書之職”云者,即御史中丞之副也。

其子安衡,當是化光在衡州所生,故名。安衡稚齒,故須俟和叔歿後十年,始得捧遺稿,求夢得伸之成一家言。伸,《英華》作“敘”,義可通,惟《夢得集》中,避用“敘”或“序”字,凡為他人文集作序,皆曰“集紀”,故此處仍以“伸”字為得。本集作“紬”,《文粹》作“深”,皆非。《文粹》之作“深”者,乃由“伸”字音誤。

和叔之文,皆有所為而為之,夢得與之同時,故見之甚瑩。《諸葛武侯廟記》,見地特殊,在和叔文中最為突出,夢得因以荀卿體物為比,將此文殿後。《廟記》吾別錄,有論列。

“皇王霸強之際”句,霸,《唐文粹》作“富”,非。《國策·齊策》:“天下強國,無過齊者”,此若曰:齊在春秋稱霸,入戰國止於強,霸、強二字駢舉,其分野在此。強猶言雄,霸謂五霸,強指七雄。

“遂撥去文字”句,“撥去”本《漢書》[21]:“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廣雅·釋詁》:“撥,除也”,此謂除去不用也。劉熙載《藝概》:“介甫文,於下愚及中人之所見者,皆剝去不用,此其長也;至於上智之所見,亦剝去不用,則病痛非小。”此兩“剝”、“用”字,與夢得所使,意同、音同。

李越縵讀《呂衡州集》,於同治十一年壬申五月十二日記云:

和叔之文,當時儗之左丘、班固,誠非其倫,然根柢深厚,自不在同時劉夢得、張文昌之下。其文如《三受降城碑銘》,《古東周城銘》,《成皋銘》,《酹王景略[22]文》,《凌煙閣勳臣頌》,《狄梁公[23]傳贊》,《張荊州[24]畫像贊》等,置之《韓》、《柳集》中,亦為高作。其他書、表,多有可觀,議論亦甚平正,此以見八司馬中,固多君子,其氣象格律,皆出於學問,自非李元賓[25]輩所可及也。

越縵就文論文,所為位置和叔之處,自形公允,惟和叔並不在八司馬中,越縵囫圇呑棗,可見於和叔政治地位,未甚留意。[26]夫和叔之文章評價,劉夢得以賈生、荀卿相許,早有定論,惟夢得歷抵和叔所為篇名,而其下續一語曰:“佗咸有為為之。”有為〔去〕者何?夢得難於言明,由此可知《和叔集》中,有若干首難依表面價値,匆匆看過,如第一卷開宗明義之《繇鹿賦》,即其例也。吾於此賦之詮釋,屢見他條,不更覼縷,惟錄其文於左,以諗天下之知言者。

繇鹿賦〔幷序〕

貞元己卯歲〔即貞元十五年〕,[27]予南出穰樊之間,遇野人縶鹿而至者。問之,答曰:此為由鹿,由此鹿以誘致羣鹿也。備言其狀,且曰:此鹿每有所致,輒鳴嗥不飲食者累日。余喟然曰:虞之即鹿也,必以其類致之,人之即人也,亦必以其友致之,實繁有徒[28],從古然矣。嗟夫!鹿無情而猶知痛傷,人與謀而宴安殘酷,彼何人斯?彼何人斯?物微感深,遂作賦曰:

鹿之生兮,亦稟亭毒[29],備齒角而無競,循性情而自牧,姑有昧於行止,[30]尙焉知乎倚伏[31]。捨爾崇林,輕遊近麓,偶巧網之生致,蒙主人之全育。飲以渫井[32],飼於芳庭,寢訛荃柔,騰倚蘭馨。露往霜來,日安月寧,雖矯性[33]而非樂,終感恩而不驚。曾不知養非玩物,用有深意,命之曰繇,俾陷其類。涼秋八月,爽景清氣,羈致山阿,縻於蹊隧[34]。設伏以待,翳叢而伺,同氣相求,誘之孔易。將必慕侶,豈云貪餌?呦呦和〔去〕鳴,麌麌[35]狎至,彼泯慮於猜信,此無情於誠偽。孰是倉卒?禍生所忽,毒鏑歘[36]以星貫,潛機劃其電發。或洞胸而達腋,或折足而碎骨,望林巒兮非遠,顧町疃[37]兮未滅。風嗥澤而北至兮,日掩山而西沒,走駭侶於巖煙,叫飢麛[38]於澗月,苟行路之聞者,孰不心摧而思絶?相爾由矣,野心而仁,望純束而驚顧,隨獲車而逡巡。視鼎中之消爛,觀杌[39]上之割分,忽哀鳴以感類,若沈痛之在身。雖復處之密邇,享以豐珍,比檻猿之駭躍,同海鳥[40]之愁辛。敢擇蔭而後死,思走險其何因?痛無知以相陷,含惋毒而莫申。客有感而言曰:物誠有諸,人亦宜乎!撫事成比,原心即殊。借如淮陰構禍,寃在神理,通[41]說且拒,豨[42]謀寧起?堂堂蕭公,實曰知己,紿致鐘室,寧胡忍此?呂祿之難,誰非漢臣?交則不義,賣亦不仁。彼美酈生,旣為交親,誘襲軍印,豈無他人?於戲!微獸傷類,如不自容,伊人賣友,以享其功,滅交道兮墜義風。曾麋鹿之不若,何仁信之可宗?已焉哉!諒此世之茫茫,吾未見其始終。〔釗案:“滅交道兮墜義風”上,顯脫一句,今無可考。〕

《舊唐書·武宗紀》云:

右庶子呂讓進狀:亡兄溫女,太和七年,嫁左衛兵曹蕭敏,生二男。開成三年,敏心疾乖忤,因而離婚。今敏日愈,卻乞與臣姪女配合。

論者指此類紀載猥瑣,殊嫌支蔓,〔邵晉涵《南江書錄》立此說。〕然吾人得以考見和叔後人之生活狀況,亦是一得。查和叔歿於元和六年,距太和七年為二十三年,此女不知在父歿時幾歲。然唐時婚姻制度,二十五、六歲出嫁,大是遲婚。太和七年,至開成三年為五年,是離婚時殆過三十歲矣,離後復合,又不知經歷幾載,呂讓是和叔幼弟,《子厚集》中有書與之。

南昌尙宛甫〔鎔〕[43]《聚星札記》,有一條記和叔文詞,所見與越縵相近:

李元賓〔觀〕自謂以意到為詞,詞訖成章,陸希聲[44]稱其尙於詞,故詞勝其質。鎔案:其文六卷,大率矜詞氣而短意味,不耐含咀。其時呂溫頌狄仁傑曰:“取日虞淵[45],洗光咸池[46],潛授五龍,夾之以飛”,此則修詞之最善者,元賓《郊天頌》,《斬白蛇劍贊》,無此警拔也。

《曲園雜纂》[47]二十六,《讀〈文中子〉》,有一條於呂和叔《由鹿賦》之“由”字,頗有箋述:

“聞謗而怒者,讒之由也;見譽而喜者,佞之媒也。”[48]樾案:由乃㘥之假字,《說文·囗部》:囮,譯也,率鳥者繫生鳥以來之,名曰囮,或作㘥。《玉篇》:囮,鳥媒也,㘥,同上。《廣韻》:囮,鳥媒,㘥,上同,並以囮、㘥為一字。《廣雅·釋言》:囮,㘥也,則以為二字。據其字,一從化聲,一從繇聲,義同而音異。《廣雅》得之古書,“㘥”字或以游為之。《文選·潘岳〈射雉賦〉》:恐吾游之晏起,慮原禽之罕至。徐爰[49]注:游,雉媒名,江淮間謂之游,此以游為㘥也,或以由為之,唐呂溫有《由鹿賦》是也。文中子之意,亦是假由為㘥,故以“讒之由”、“佞之媒”相對為文。阮注[50]不釋“由”字,殆止以為由來之義,而古義亡矣。

阮逸[51]宋人,小學久晦,或不解“由”字本原,而在唐時呂和叔作賦,明用“由”字,人無不解。此唐人多通字書,優於趙宋外,抑或和叔與八司馬之流為友,中經陸淳以上通王淹[52],章明大中,兼通文中其他要義,因而由媒等字精熟,隨意流露,良未可料。〔吾別有文題曰《遊》,見下十四卷《雜錄》,可參閱。〕

元微之[53]行輩較後,元和元年,彼始舉制科,對策第一。其時憲宗登極開科,永貞之變,顯已煙銷雲滅,微之有《太子宜選正人輔導》一奏,即明以伾、文蒙幸太子宮,出撓國政為言,此可見微之於伾、文並不表同情。但微之與呂化光〔溫〕交極篤,《集》中有《哭呂衡州》六首,氣象肅穆,詞旨堅韌,為平生少見之作,詩如下:

氣敵三人傑[54],交深一紙書[55],我投冰瑩眼[56],君報水憐魚[57]。髀股[58]惟夸痩,膏肓豈暇除?傷心死諸葛,憂道不憂餘[59]。

望[60]有經綸釣,虔[61]收宰相刀,江文駕風遠,雲貌接天高。國待球琳[62]器,家藏虎豹韜[63],盡將千載寶,埋入五原蒿。[64]

白馬雙旌隊[65],青山八陣圖[66],請纓[67]期繫虜,枕草[68]誓捐軀。勢激三千壯[69],年應四十無,遙聞不瞑目,非是不憐吳[70]。

雕鶚[71]生難敵,沈檀死更香,兒童喧巷市,羸老哭碑堂。雁起沙汀闇,雲連海氣黃,祝融峯上月,幾照北人喪?

迴雁峯前雁,春迴盡卻迴,聯行四人去,同葬一人來。鐃吹臨江返,城池隔霧開,滿船深夜哭,風棹楚猿哀。

杜預《春秋》癖[72],揚雄著作精,在時兼不語[73],終古定歸名。耒水波文細,湘江竹葉輕,平生思風月,潛寐若為情?[74]

詩崇拜衡州經綸之大,學術之精,幾如得未曾有。在“請纓期繫虜,枕草誓捐軀”兩句上,可見衡州有班超遠大之謀,不主張興晉陽蒼黃之甲。彼雖與叔文謀國一致,而京師部署未就,遽召敵人環攻,卻似不以為然。詠到“髀股惟夸瘦,膏肓豈暇除?傷心死諸葛,憂道不憂餘”等句,而知衡州別有絶大計劃,未及施展,而叔文已束手就斃,同人全部鎩羽也。

“遙聞不瞑目,非是不憐吳”,此表面用《左傳·襄十九年》:晉荀偃卒,視不可含,因定荀吳為後,目始瞑事。如實言之,吳乃指伾、文之作吳語,昔賀知章浙人,而杜老詩云:“賀公雅吳語”[75],可見以吳統越,成為詩家慣例。詩意謂:衡州非不諒解叔文之赤忠謀國,而佈置未妥,遽爾發難,必遭慘敗,衡州死不瞑目,言之痛心。

詩中提及南北問題。詩云:“祝融峯上月,幾照北人喪?”此影射伾、文失敗,乃以南人遽操政柄,激起北人反動之故。

“湘江竹葉輕”,竹葉指酒而言,謂以湘水煮酒,得其清冽,末章稍露微之本來面目。

元呂本事不明。首云:“氣敵三人傑”,此三人者,或指呂與竇羣、羊士諤相結友善而言,惟後云“聯行四人去”,四人待考。

王叔文之黨,以雄才大略稱者,殆無過呂化光,子厚行文,於化光至傾服無地,非徒然也。試觀化光所作《諸葛武侯廟記》,即可斷定斯案。

天厭漢德,俾絶其紐,羣生墜塗,四海飛水。武侯命世,實念皇極,魏姦吳輕,〔去聲。〕未獲心膂。南陽堅臥,待時而起,三顧雖晚,羣雄粗定,必也彗掃,是資鼎立。變化消息,謀成掌中,龍戰玄黃[76],再得雲雨。於是右揭如天之府,左提用武之國,因山分力,與水合勢,蟠亙萬里,張為龍形。亦欲首呑咸、鎬,尾束河、洛,翼乎中夏,飛于天衢,然後魚駈句吳,東入晏海。大勳未集,天奪其魄,至誠無忘,炳在日月。烈氣不散,長為風雷,英雄痛心,六百年矣。於戲!以武侯之才,知己託國,土雖狹,國以勤儉富,民雖寡,兵以節制強。魏武旣沒,晉宣非敵,而戎車薦駕,不復中原。或奇謀非長,則斬將覆軍,無虛舉矣;或餽糧不繼,則築室反耕,有成算矣。嘗試念之,頗賾其原。夫民無歸,德以為歸,撫則思,虐則忘,其思也不可使忘,其忘也不可使思。當漢道方休,哀、平無罪,王莽乃欲憑戚寵,造符命,脅之以威,動之以神,使人忘漢,終不可得也。及高、光舊德,與世衰遠,桓、靈流毒,在人骨髓,武侯乃欲開季世,振絶緖,諭之不以本,臨之不以忠,使人思漢,亦不可得也。向使武侯奉先主之命,告天下曰:我之舉也,匪私劉宗,惟活元元。曹氏利女乎?吾事之,曹氏害女乎?吾除之。俾虐魏逼從之民,聳誠感動,然後經武觀釁,長驅義聲,咸、洛不足定矣。奈何當至公之運,而強人以私,此猶力爭,彼未心服,勤而靡獲,不亦宜哉?乃知務開濟之業者,未能審時定勢,大順人心,而克觀厥成,吾不信也。惜其才有餘而見未至,述於遺廟,以俟通識。唐貞元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東平呂溫記。

化光此文,作於貞元十四年,其時已與子厚交好與否,殊未可料。但兩人政治思想,結穴在生民身上,此所謂“活元元”,與子厚所謂“利安元元”,渾無二致,故彼在從游陸先生後,更為訢合無間。從來論武侯者,除薛能之粗獷無識[77]外,殆莫不以扶漢為大義,大勳未集為天命,相與詠歎無已。至以私劉宗、不解利民責武侯,謂彼當至公之運,而強人以私,及未能審時定勢,大順人心,因之見未至而功不成,此似千餘年間,絶無一人道得。夫如是,從來沁人心脾,毫無間言之《前》、《後出師表》,以漢賊不兩立相揭櫫者,由化光觀之,竟至一錢不値。偉哉偉哉!至云曹氏利民,吾亦事之,此種絶對之民本論,非洪識奇士如化光,誰說得來?

右文當與化光所作《古東周城銘》合看,求得一致結論。《銘》如左:

古東周城銘〔幷序〕

魯昭公三十二年,周萇叔合諸侯之大夫城成周,衛彪傒曰:天之所壞,不可支也,萇弘違天,必受其咎,翌歲,周人殺萇弘。左氏明微,以為世規,俾持顛之臣[78],沮其勝氣,非所以厲尊王,垂大訓也,余經其地,而作是銘。

文武受命,肇興西土,周公作洛,始會風雨。居中正本,拓統開祚,盛則駿奔[79],衰則夾輔。平王東遷,九鼎日輕,二伯[80]之後,時無義聲。大夫萇弘,言抗其傾,坐召諸侯,廓崇王城。雖微遠猷,實被令名,宜福而禍,何傷於明?立臣之本,委質定分[81],為仁不卜,臨義不問,無天無神,唯道是信。國危必扶,國威必振,求而不獲,乃以死殉。興亡治亂,在德非運,罪之違天,不可以訓。升墟覽古,慨焉遐憤,勒銘頹隅,以勸大順。

化光前責武侯,民忘漢德,不可使思,大體與衛彪傒所謂天之所壞,不可支也,意趣相近,而論域相遠。得毋化光思致中有矛盾歟?曰:非也,化光《武侯廟記》重點在民,而彪傒所言重點在天。天與民完全是不同範疇,故《城銘》文曰:“為仁不卜,臨義不問,無天無神,惟道是信。”無天無神,是化光與子厚通《春秋》後所得大義,因而笵成共同信念,故其言處處與《左氏》不合。此銘亦反《左氏》之標職也,與子厚之《非〈國語〉》同一意境。

洪景盧《隨筆》八稱:“諸葛孔明始見劉玄德,論曹操不可與爭鋒。……魏盡據中州,乘操、丕積威之後,猛士如林,不敢西向發一矢。……魏延每隨公出,輒欲請兵萬人,與公異道會於潼關,公制而不許。又欲請兵五千,循秦嶺而東,直取長安,以為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史臣謂公以為危計,不用。……司馬懿長於公四歲,懿存,而公死纔五十四耳,天不祚漢,非人力也。霸氣西南歇,雄圖曆數屯[82],杜詩盡之矣。”此後人論武侯最富於代表性之意見,如“天不祚漢”,及“曆數不許”,之二語者,在迷惑於《三國演義》、及慣聽劉皇叔戲詞之士夫婦孺,截至文化大革命為止,猶認為不可改變之金科玉律。豈料千年以前之中唐時代,有絶對主張民本論之呂溫、柳宗元輩,揭明民不思漢,徒勞無功,逕以未能審時定勢,大順人心,責備武侯者哉?

景盧論漢末形勢,軒蜀而輊魏,指曹操為鬼蜮,君子所不道,然固無法抹煞孟德之所成就。《隨筆》十二有云:

操知人善任使,實後世之所難及。荀彧、荀攸、郭嘉,皆腹心謀臣,共濟大事,無待贊說,其餘智效一官,權分一郡,無小無大,卓然皆稱其職。恐關中諸將為害,則屬司隸校尉鐘繇以西事,而馬騰、韓遂,遣子入侍。〔一〕當天下亂離,諸軍乏食,則以棗祗、任峻建立屯田,而軍國饒裕,遂芟羣雄。〔二〕欲復鹽官之利,則使衛覬鎭撫關中,而諸將服。〔三〕河東未定,以杜畿為太守,而衛固、范先,束手擒戮。〔四〕幷州初平,以梁習為刺史,而邊境肅清。〔五〕揚州陷於孫權,獨有九江一郡,付之劉馥,而恩化大行。〔六〕馮翊困於鄜盜,付之鄭渾,而民安寇滅。〔七〕代郡三單于恃力驕恣,裴潛單車之郡,而單于讋服。〔八〕方得漢中,命杜襲督留事,而百姓自樂出徙於洛、鄴者,至八萬口。〔九〕方得馬超之兵,聞當發徙,驚駭欲變,命趙儼為護軍,而相率還降致於東方者,亦二萬口。〔十〕凡此十者,其為利豈不大哉?張遼走孫權於合肥,郭淮拒蜀軍於陽平,徐晃卻關羽於樊城,皆以少制眾,分方面憂,操無敵於建安之時,非幸也。

右十事中,尤以徙洛鄴、致東方二者,為人心歸附之徵,武侯以新造未集之蜀,與爭中原,其出師未捷而身先死也,亦固其所,何況所樹劉氏職志,為百姓絲毫無所動於其中者哉?設如化光之策,匪私劉宗,惟活元元,成敗利鈍,猶難逆睹,又況所棄祇不過青衣行酒、樂不思蜀之孱主哉?

右揭化光理致,猶有與子厚相視莫逆者,則《諸葛武侯廟記》言民不思漢,與子厚《舜禹之事》言曹氏自繫於民,主旨兩相呼應,羌無二致。此在《舜禹》條下另有箋敘,不贅。

程异

《舊唐書》卷一三五《程异傳》〔以下省稱《舊·程傳》〕,稱道程异之善凡五:一、嘗侍父疾鄉里,以孝悌稱;二、授華州鄭縣尉,精於吏職,剖判無滯;三、元和初,……復為揚子留後,……淮南等五道兩稅使,……江淮錢穀之弊,多所鏟革;四、充鹽鐡轉運副使,……不剝下,不浚財,經費以贏,人頗便之;五、异性廉約,歿官第,家無餘財,人士多之,〔《新唐書》卷一六八《程异傳》略同。〕但指責程异參加王叔文集圑,曰“由徑放利”為曲筆耳。

偶檢《册府元龜》等書,發見有關程异之記載數條,取以校對《舊·程傳》,頗有所穫,述之如下:

一、《舊·程傳》云:“杜確刺同州,帥河中,皆從為賓佐”,從,《冊府元龜》卷七二九《幕府部》:作“辟”,“辟”字佳。

二、《舊·程傳》云:“充鹽鐡轉運副使,時淮西用兵,國用不足,异使江表,以調征賦,且諷有土者以饒羨入貢,至則不剝下,不浚財,經費以贏,人頗便之”,《冊府元龜》卷四八三《邦計部》:作“命异使江淮,……人頗稱之”,《舊·程傳》脫“命”字,命者,憲宗之命也。可見諷有土者以饒羨入貢,乃憲宗之命令,非异之主張,异絶不能違抗憲宗調征賦之命,但能做到不剝下,不浚財,實為難得,故人頗稱之。

三、《冊府元龜》卷四八四《邦計部》云:“元和十二年正月甲申,鹽鐡轉運使王播奏:……望遣臣副使程异,特以詔命,出巡江淮,其諸州府上供錢米,如妄託水旱,輒有破除,伏請委程异一切勘責聞奏;其度支戶部幷臣當司合送上都行營錢物,幷令急切催促;其遠年逋欠,亦委具可徵之數聞奏,從之。因令异與淮南、浙東、宣歙、江西、河南、嶺南、桂管、福建等道觀察使計會,各減常用,去浮費,取其羨助軍。”〔《唐會要》卷八七《轉運鹽鐡總敘》云:閏五月,异至江淮,得錢一百八十五萬貫以進。〕當司者,即謂鹽鐡轉運使本署也。

《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云:“元和十二年六月己未朔,以衛尉卿程异為鹽鐡使,代王播,時异為鹽鐡使副,自江南收拾到供軍錢一百八十五萬以進,故得代播。”

四、《冊府元龜》卷四九三《邦計部·山澤》云:“元和十三年三月,鹽鐡使程异奏:應諸道州府,先請置茶鹽店收稅,伏准今年正月一日赦文,其諸道州府,因用兵以來,或慮有權置職名,及擅加科配,事非常制,一切禁斷者。伏以榷稅茶鹽,本資財賦贍濟軍鎭,蓋是從權,兵罷自合便停,事久實為重斂。其諸道先所置店,及收諸色錢物等,雖非擅加,且異常制,伏請准赦文勅停,從之。”〔《唐會要》卷八八《鹽鐡》同。〕

以上二事,《舊·程傳》均不載。元和十二年,裴度平吳元濟之亂,如無程异之供軍錢,何能發兵?亂平之後,异即奏罷茶鹽店,以減輕人民負擔,値得表彰。

又《舊·程傳》云:“元和三年九月,轉工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應作“十三年”,《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可證。

當元和十三年,憲宗以皇甫鎛、程异為相時,裴度、崔羣極表反對,但亦不能不承認程异心事和平,處之煩劇,或亦得力,〔引自《舊唐書》卷一三五《皇甫鎛傳》,《資治通鑑》卷二四〇作“心事和平,可處煩劇”。〕有別於皇甫鎛。心事和平,指人品而言,可處煩劇,指才幹而言,此評出於反對派之口,彌足為程异增價。

釗案:右文卞孝萱所撰,題曰《〈舊唐書·程异傳〉校補》,以與永貞之變有關係,因刊列於此。尋异在八司馬中為下乘,而在宂從羣僚中,自是高流,且八人同貶,一人起復,使之潛抱氣類之感,恥獨為小人,不久即悒鬱以歿,孝萱謂其人品有別於皇甫鎛,誠然。

程异為八司馬之一,其起復為李巽所薦。巽字令叔,趙州人,以明經起家,累擢兵部尙書,再遷吏部,天資長於吏事,吏有過,秋毫無所縱。程异坐王叔文廢,巽特薦引之,异之計較精於巽,故巽能善職,得异之助甚大。巽元和十四年卒,年六十三,异亦是年四月卒,恰在子厚歿前。

《舊書·裴度傳》稱:

有程异、皇甫鎛者,姦纖用事,二人領度支鹽鐡,數貢羨餘錢,助帝營造。帝又以异、鎛平蔡時供饋不乏,二人並命拜同平章事,度延英面論曰:程异、皇甫鎛,錢穀吏耳,非代天理物之器也。陛下徇耳目之欲,拔置相位,天下人騰口掉舌,以為不可,於陛下無益,願徐思其宜。帝不省納,度三上疏論之,請罷己相位,上都不省,事見《鎛傳》。

由右觀之,憲宗有心用异,意甚堅決,一洗政變時,八司馬從嚴貶逐、遇赦不赦之峻令。其餘七司馬之一貶不還,徒借口實以欺天下而已,實則政令得以帝之私意任便揮斥,一文不値。

然則憲宗以甘犯眾怒之堅強意志,庇護一激發政變之被譴司馬,而阻絶其餘同罪之人,究竟癥結何在?吾曩言之:憲宗於受禪有慚德,最了解其內實者為八司馬,除程异以下才足任驅使,可容其重履闕廷,助長私慾外,餘皆正人君子,對之無以施眉目,故以一屏不見為得。此並非薄其人而恨之,而直高其人而愧之,以致釀成決絶行為而無可挽回也,正如因果律之如響斯應,理有固然。斯一論斷,吾自信百無一誤,而特於《度傳》獲一左證,足以相互發明。左證伊何?有五坊使楊朝汶者,為錢債事暴橫特甚,而憲宗袒之,裴度極言于延英。憲宗曰:且欲與卿商量東軍,此小事,我自處理,度奏曰:用兵小事,五坊追捕平人乃大事,兵事不理,祇憂山東,五坊使暴橫,恐亂輦轂。帝久方省悟,召楊朝汶數之曰:向者為爾,使我羞見宰相,遽命誅之。由此看來,帝為處理一事不當,而羞見宰相,比於干犯天倫大逆,而羞見七司馬,就中大小重輕奚若?即五尺愚童子不難洞見。吾從比勘事例上,推定七司馬之逐蠻夷而不返,敢斷言無悖於邏輯者,以憲宗猶有羞惡之心在。嘗論憲宗乃一辨理力弱、而知恥性強之半英明主,裴度知其然也,從而應付前者,在一項山東兵變與輦轂暴橫之權衡輕重中,可得劫制其主,使之屈於驟發之強諫。同時應付後者,則復在維護其羞惡觀念下,坐視七司馬詔追還朝,南司不妥為處理,而令國家俊才在一綫曙光之下,仍然飄散以沒。於是裴中立[83]之攻心相略,雖獲一時成功,此終是譎而不正。說者謂:裴中立對七司馬木然不救,乃本身有非劉即柳之私人讎恨,於與憲宗鬬智無涉,斯說亦有理。

崔敦詩

子厚旣沒,如韓退之、劉夢得、皇甫持正等,皆有祭文,而且廣布於世,人咸知之,獨崔敦詩所撰,祇載於《全唐文》內,讀者絶少,特表而出之如下:

惟靈天姿秀異,才稱雋傑,蚤著嘉名,遠播芳烈,總六藝之要妙,踐九流之清切。鏌鋣鋒利,浮雲可決,騏驥逸步,飛塵可絶。閉匣不用,伏櫪何施?才命罕並,今古同悲。五嶺三湘,寒暑潛推,樂道忘憂,襟靈甚夷[84],掞藻揮毫,騫翔[85]是期,奈何終否,神也我欺。嗚呼!雕飛半空,羊角[86]中戾,彼蒼難詰,善人斯逝。羣宿受交分,行敦情契,遺文在篋,贈言猶佩,撫孤追往,泫然流涕。孑孑丹旐[87],翩翩素帷,鵩弔是月,龜從有時,路出長阡,將赴京師,旨酒一觴,哭君江湄,往矣子厚,魂期來斯,尙饗。

此文辭無溢美,情甚懇篤,不失為唐文哀祭類典型之作,其中“宿受交分”四句,人多引載,以其關涉於子厚送敦詩序也。鏌鋣鋒利,浮雲可決:指劍之鋒利,能及於遠,下以“閉匣不用”,為之歎惜,伏櫪之於騏驥類推。雕飛半空,羊角中戾:羊角,風也,用《莊子·逍遙遊》:“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句,中戾,則風乖而雕飛不遠矣。鵩弔是月:用賈誼賦[88];龜從有時:“汝則從,龜從、筮從”,本《書·洪範》,謂卜葬有時也。

子厚平生摯友,凡享年長於己者,大抵多所建樹,有裨於國。敦詩,史稱[89]:“沖識清裁,為時賢相”,殆無負子厚早年期許之篤,夢得兩次致祭,辭多鋪設,讀之反不若敦詩語簡而情眞。

吾嘗怪元和四、五年間,子厚揮致諸友函札甚眾,而獨不及敦詩,今見陳少章勘定《柳集》,說明其故如下:

《與李翰林建書》末云:“敦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案崔羣時為翰林學士,唐時官翰林者,自以職親地禁,例不與人相聞,故書云爾。而《集》中有與李、蕭二翰林書者,李入翰林在貞元末,未久即解內職,此蓋追呼其前官,俛則至元和六年始除翰林學士,前此方官拾遺,居言路,故曰喜思謙之徒遭時言道是也。題稱翰林者,亦編文時偶舉後歷之官,若兩人與崔並在近地,豈得獨於崔云不能致書耶?

吾少時初讀《與李翰林書》,至“敦詩在近地”一語,即聯想到劉夢得《祭子厚》:“鄂渚差近,表臣分深”,以為此與李表臣之在近地相若,而不知此“近地”乃指禁近,可笑之至。然須知子厚執友之中,敦詩之分深,遠過表臣,而知子厚致禍之源,亦較他友遙為眞切。例如子厚《與裴應叔書》謂:“旣受禁錮,以為久當自明,今亦久矣,而嗔罵者尚不肯已。”當此之時,子厚僅知其表而已,夫天下有嗔罵者,亦復有庇覆者,八司馬之運命,豈外間囂囂然顛倒黑白者所能決定?獨敦詩曾探索其隱微,於上憲宗尊號時,因爭孝德二字之不宜重贅,[90]而致大干宸怒,幾遭不測。於是以知:在邊州呻吟者五、六公之一謫不返,其故不在悠悠之口,譸張排拫,而在深宮之隱懷慚德,不敢面對效忠於父之二、三楨幹,使翻動其逆謀。此敦詩知之,子厚亦默喩之,以是子厚由永移柳,不作歸計,認定在柳亦足為政,寧願終身以之,明明投章甫而作文身,天君[91]轉為澹定。此一歷史祕記,千年來無人道破,今特於敦詩、子厚之心靈中,如量剔出,一傾瀉之云爾。

崔廣略

子厚於貞元十八年為藍田尉時,草《獨孤申叔墓碣》,署信道之友若干人於碣末,中有崔廣略一名[92],人不知其誰何。廖注:“餘人皆有名字,此獨言廣略,當是脫誤”,他本亦相沿無考。夫文署曰“崔廣略”,“廣略”應非名即字,顧廖竟置“廣略”於名、字之外,殊可怪。又有進一步知“廣略”為字,而其人名鶠,《新》、《舊史》皆無傳者。如實言之,其名鶠,原從“邑”而不從“鳥”,索“崔鶠”於《唐書》,固無有,而至“崔郾”[93],則兩書都赫然著錄,注家於此,顧茫洋無覩,更可怪。又有人於《杜牧集》中,見所為《禮部尙書崔公行狀》,省崔公即廣略,因喜樊川能存其人,足以補唐史之闕,殊不知兩書《郾傳》大抵取材杜文,如:

穆宗荒於游畋,內酣蕩析,曙不能朝,郾進曰:十一聖之功德,四海之大,萬國之眾,其治其亂,懸於陛下。自山已東,百城千里,昨日得之,今日失之,西望戎壘,距宗廟十舍,百姓憔悴,畜積無有,願陛下親政事,天下幸甚。

此一大段文,皆出自《杜集》,《新書》轉錄,且一字不遺,而諸家知有《杜集》,不知有《唐·傳》,見其一不見其二,尤為可怪之甚。夫《柳集》中一區區姓字脫略小節,事涉唐史顯文,大家遺著,而諸公千餘年來,迄未易發見眞實,誠不料吾史學之荒,竟至如此。

廣略薨於開成元年,年六十九,上推至貞元十八年,應是三十六歲,而子厚是年,年三十,是廣略長於子厚六歲,而中第於貞元十二年,反遲子厚四載。又廣略敭歷中外,政績煊赫,大抵在穆、敬、文三朝,子厚已沒之後,子厚草《獨孤申叔墓碣》時,廣略或剛授集賢殿校書郎不久,正攝陝虢觀察使巡官之頃耳。顧樊川稱廣略早年“威儀秀偉,神氣深厚,即之如鑑,望之如春,識者知不容於風塵”云云,然則其側身於韓、柳、劉〔夢得〕、崔〔敦詩〕諸流輩中,鋒稜嶽嶽[94],眾望所歸,何難想見!

廣略親兄弟六人,皆至達官,己與伯兄邠,季弟鄲,五司禮闈,再入吏部,自初唐以來所未易見,鄯亦有文學,舉進士,太和中拜右金吾衛大將軍,餘二人曰酆、曰郇, 兄弟命名皆從“邑”,是廣略名不為鶠,抑何待論?廖注謂《柳碣》脫誤,脫則有之,誤乃非也,設為補足,應作“崔郾廣略,清河人”,史稱清河武城人,地望益明。

李程

短書[95]傳劉夢得有俳體詩一首云:“高髻雲鬟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閒事,惱亂蘇州刺史腸。”夢得本集無此詩,詩果為夢得所作與否,已成疑問,而司空是誰?復言人人殊,詩竟列為一無法理解之謎亦久矣。顧“司空見慣”四字,千餘年來流行文字中,採作常用語,以牒數見不鮮之事跡,學者終不能付之不問。聚訟之餘,展轉推度,最近以司空屬李程聞。

《本事詩》謂:夢得在長安,與李司空相識,因而有席上贈妓之事,而未說出司空姓名。[96]一說司空是李逢吉,逢吉作東都留守時,奪去夢得侍妓。據此,吾疑與杜牧之分司東都時紫雲[97]故事相混,以致雜亂誤傳,當然毫無可採。

《太平廣記》謂:司空為李紳,惟夢得作蘇州刺史時,無從與紳會,且紳亦非司空。

《雲溪友議》謂:司空為揚州大司馬杜鴻漸,此去之更遠。鴻漸歿時,夢得猶未生,何能有此交涉?且杜旣非司空,也未出鎭揚州,又揚州何至有所謂司馬之官?凡此皆成錯謬。夫范攄以唐人記唐事,而釀成此誤,且託之夢得自語云云,殊不可解。

獨李程與夢得及柳子厚同為密友,子厚歿時,夢得祭文中提及程謂:“鄂渚差近,表臣分深,想其聞訃,必勇於義,已命所使,持書逕行,友道尙終,當必加厚。”表臣者即程字,鄂渚則程正為鄂岳觀察使也,且夢得別有《為鄂州李大夫祭子厚文》,足見夢得與程交誼之深。又夢得晚年流連詩酒,脫略形骸,而史稱程性放蕩,不修儀檢,滑稽好戲,而居師長之地。〔時程徵為僕射〕兩人性行相同,可能發生蕩檢踰閑之事,倘子厚此時而在,可能各各有所規正。而畏友長逝,顧忌全無,縱慾之餘,遂乃敗度,事之所至,固不期然而然。尋夢得被任蘇州,在太和五年冬,而程於六年就加檢校司空,領宣武、山南東道節度使,亦正會逢其適,可得歡然聚晤。或謂兩人會合,應在河中節鎭治所蒲州,此則程為河中晉絳節度使,在移宣武之前,時祇檢校尙書左僕射,未嘗為司空也,時間微誤,終於本事無礙。至《劉集》中,有《冬夜宴河中李相公中堂命箏歌送酒》一詩,應是良友相逢,不止一次。程在河中為僕射,移宣武始作司空,樂事依然,而頭銜有異,如實考之,未易誣也。詩云:“朗朗鵾雞絃,華堂夜多思,簾外雪已深,坐中人半醉,翠娥發清響,曲盡有餘意,酌我莫憂狂,老來無逸氣。”持與“雲鬟”二十八字相較,一則曰“老來無逸氣”,一則曰“惱亂蘇州刺史腸”,誼若相反,而趣仍相得,酒入歡腸,發情時有,雪夜深堂曲宴,固無所於泥也。由此看來,司空之為李表臣,情實犂然,鑿鑿可據,表臣之得謚為“繆”,或不無與此戲謔無範有關。夫指妾換馬,豪俠不妨為之,當筵送妓,正人卻有未便,雖為謔浪笑傲,終於品質有傷。有唐以胡族起家,內行不修,官箴遂闕,流弊所極,搢紳貽羞,緣子厚而游目劉、李,焉禁擲筆三歎?或謂詩不入本集,應不是夢得手筆,而屬素交參與讌集從旁訕笑之作,又不必當時即席所為,說亦近理。

王涯

王涯初期,確與子厚為友,自獨孤申叔歿後,二人踪迹漸疏。元和十年,白居易因喪母被議,已貶江州刺史矣,涯從而下石,加貶司馬,時子厚已移刺柳州,未聞對此表示任何意見。實則居易所犯是何等罪,至今疑莫能明,祇知居易之父季庚,歿於貞元十年,年六十六,配潁川縣君陳夫人,歿於元和六年,年五十七,依此推算,陳夫人與季庚結婚時,當不過十五歲未成年女子,而季庚年已四十一,如此老夫得其女妻,其中是何轇轕,有否尊卑犯姦、違反唐戶婚律情事?無從考究,據陳振孫《白文公年譜·元和十年》下云:

六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公首上疏請急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非諫職言事,〔樂天時為太子左贊善大夫〕惡之,會有惡公者,言其母看花墜井死,而作《賞花》及《新井》詩,貶江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言其所犯不可復理郡,〔《舊唐書·居易傳》:甚傷名教,不宜寘彼周行。〕又改司馬。宰相,韋貫之、張弘靖也,《舊譜》倂及裴度,非是,度方為御史中丞,亦遇盜不死,旣愈迺相耳。新井之事,世莫知其實,史氏亦不辨其有無,獨高彥休《闕史》[98]言之甚詳。公母有心疾,因悍妒得之,及嫠,家苦貧,公與弟不獲安居,常索米丐衣於鄰郡邑,母晝夜念之,病益甚。公隨計宣州,母因憂憤發狂,以葦刀自剄,人救之得免,後遍訪醫藥,或發或瘳,常恃二壯婢,厚給衣食,俾扶衛之,一旦稍怠,斃於坎井。時裴晉公為三省,本廳對客,京兆府申堂狀至,四座驚愕,薛給事存誠曰:某所居與白鄰,聞其母久苦心疾,叫呼往往達於鄰里,坐客意稍釋。他日,晉公獨見夕拜,〔案夕拜謂給事中也,王維《酬郭給事》詩云:夕捧天書拜瑣闈,此指薛存誠言。〕謂曰:前時眾中之言,可謂存朝廷大體矣,夕拜正色曰:言其實也,非大體也,由是晉公信其事,後除河南尹、刑部侍郎,皆晉公所擬。凡曰墜井,必恚恨也,隕穫也,凡曰看花,必怡暢也,閒適也,安有怡暢、閒適之際,遽致顛沛廢墜之事?樂天長於情,無一春無詠花之什,因欲黻藻其罪,又驗《新井》篇,是尉盩厔時作,隔官三政,不同時矣,彥休所記大略如此。聞之東都聖善寺老僧,僧故佛光和尙弟子也,今考《集》中,亦無所謂《新井》詩者,意其刪去。然則公母死以疾,固人倫之大不幸,而傅致詩篇以成讒謗,則僉壬嫉媢者為之也,故刪述彥休之語以告來者。

右文據振孫稱:是删述高彥休語成之,今查知不足齋[99]參寥子《闕史》,〔案《闕史》,彥休不具本名,參寥子即彥休別號。〕並無此條,或是為後人删削。據陳寅恪云:“高氏所述裴晉公一節,覈以年月,不無可疑,蓋居易母以元和六年四月歿,而是時晉公尙未為宰相也。”釗按:晉公時未為宰相,振孫文中“度為御史中丞,遇盜不死,旣愈迺相”云云,即已敘明,將何至於同文中,復載元和六年晉公已為三省乎?釗意白母墜井一案,當時並未因居易左官,即告終結,所謂京兆府申堂狀者,大抵案經數年,反覆推究,終於坐罪居易,直至晉公為三省時,始以申堂,非指白母歿時晉公已為相也,事理大致如此,寅恪偶爾未及明悟爾。

寅恪復稱:

樂天貶江州刺史,王涯以其所犯得罪名教,不可治郡,復改司馬,乃明見史乘之事實。夫此事實,必有內在之遠因,此遠因,即其父母之婚配不合當時社會之禮法、人情,致其母以悍妒著聞,卒發狂自殺是也。

釗案:悍妒云者,必有所妒之人,今父歿已十六年,即令亡父曾別有所戀,十六年之後,早已不知其天南地北,妒將何施?吾意悍妒律之望六[100]久寡之婦,實嫌不詞,以言心疾,當與事實相近。事果如此,其子也何辜?王涯落井下石,居心實未易測,爾後甘露之變,涯致慘戮,居易聞而詠之曰:“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傷感之音,甚於怒駡,君子曰:夫亦可以不必已。

王涯一生待人接物,始終使用一個狠字,待友如右所述,至聚貨財,淫書畫,尤無人不知之事,吾料子厚《哀溺》、《蝜蝂》諸文,皆暗中於涯有所指摘,大抵去事實不遠。此固不止當時觀察而已,即至異代,劉後村《題蔡端明茶錄》猶云:

甘露宰相損厚賄,或官爵,鉤取名書畫,鑿垣納之,禍作,為人剔取匳軸金玉,而棄書畫於路。此以天下之力而不能守,而世之篤好必取者,尙有以為可傳萬代子孫而不失,幾於惑矣。

後幅即顯揭其名而言之曰:

王廣津以榷茶致宰輔,以權力奪玩好,身與家且不能庇,烏能庇書畫耶?

由是觀之,雖狠亦奚以為?餘旨未盡,參閱上部《蝜蝂傳》後簽。

李遜

子厚與李杓直〔建〕號密交,而對其兄友道〔遜〕則殊落寞,觀於《與杓直書》有云:“足下言已白常州煦僕,僕豈敢眾人待常州耶?若眾人,即不復煦僕矣,然常州未嘗有書遺僕,僕安敢先焉?”所謂常州,即友道也。子厚言未敢先以書遺友道,然《集》中逕以書干勢要,如李夷簡、如趙宗儒、如武元衡,甚至純武人如烏重胤種種,指不勝屈,何獨於友道,重以介弟之先容,而獨靳之?此無他,直薄友道其人,即友道不以眾人待子厚,而子厚翻以眾人待之耳。

然則子厚之薄友道者何在?尋杜牧之為友道長子方玄銘幽[101],《序》中涉及友道,有如下紀載:

貞公〔友道官終刑部尙書,得謚曰貞。〕事憲宗皇帝,兄弟受寄四鎭。在漢南時,戰淮西未利,監軍使崔潭[102]峻讒言中,入為太子賓客。後淮西平,李光顏移鄭、滑,陳、許無帥,帝閒讌獨言曰:“勁兵三萬,誰可付者?”潭峻侍側,曰:“有大臣,家不下三十口,俸錢委庫不取,小僮跣足市薪,此可乎?”帝曰:“誰為者?”潭峻進,即以貞公言,帝即起[103]貞公為陳、許帥,其儉德服人如此。

由右觀之,友道一生之進退榮辱,皆決定於權閹之上下其口,則其平日之不惜下與閹寺為伍,而且仰承色笑唯謹,一任推移頓置,無敢抗命,不難一覽而知。試問如此輩人,子厚焉得不恥與為友也乎?

嘗論子厚所為論辨諸作,決非抒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泛泛焉無所為而為之。如《晉文公問守原議》曰:

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樹霸功,致命諸侯,不宜謀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晉君擇大任,不公議於朝,而私議於宮,不博謀於卿相,而獨謀於寺人。雖或衰之賢足以守,國之政不為敗,而賊賢失政之端由是滋矣。

斯議也,決非由晉文守原而發,而直時君別有舉措,激盪襟懷,無能遏抑,於焉舉古而例今,聲東而擊西,用散發其胸中悒鬱不平之氣,可得以子厚平昔藴畜之抱負、之策略、之大中公器,極之於其所往,一一為之論證而訢合無遺。如李遜之緣崔潭峻而帥陳、許,正守原議之眞實內藴,弸中彪外[104],此物此志。嘻!子厚自少規橅[105]子長,論文言志,歸於一的,所謂“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106],先後相承,如響斯應,子厚將焉得不極論之於晉趙盾、許世子止,以昭著其《春秋》大義也哉?試想元和逆案,適爆發於子厚謝世之明日,是大者、遠者已不幸而言中,則子厚與二李間晉接札遺之細,誠義之至微極末,了無足道者已。

魏弘簡

子厚旣草《戶部郎中魏府君墓誌》,稍後於此,別有魏弘簡者,是閹人,姓名全不差,惟“弘”一作“宏”微異,與元微之相親善,《舊書·稹傳》稱:

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內職,授工部侍郎。上恩顧未衰,長慶二年,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

又《穆宗紀》:

左右軍中尉馬進潭、梁守謙、魏弘簡等,請立門戟,從之。

此可見弘簡在諸閹中,位望彌重。魏府君卒於貞元二十年,距長慶約隔一紀強,閹簡距躍於長慶間,一切為子厚所不及見,當執筆為府君草《誌》,或未注意到閹寺中有同名其人。惟吾輩讀者,不能不深加警惕,致使“為周賢能、為漢賢良”之踔躒[107]郎官,與鉤結中外、謀亂朝政之惡閹,混殽為一。

潭峻者,崔潭峻也,曾為荊南監軍,元微之貶江陵府士曹參軍時,甚為潭峻禮接,不以掾吏相遇,又常徵其詩什諷誦之。長慶初,潭峻歸朝,出微之《連昌宮詞》奏御,穆宗大悅,即日轉祠部郎中、知制誥。此可見裴、元互鬥之勝敗,相為倚伏,近代張之洞有詩詠稹云:

賈誼多言絳灌傷,舊勳新進敢衡量?最憐輕薄元才子,操縱英雄綠野堂。[108]

香濤[109]“元才子”影何人,作者不自白,外間揣測,羌無一定,或謂指文廷式而言。果爾,則芸閣[110]與珍、瑾二妃通款時,定有閹人奔湊疏附其間,特其人未必如弘簡之顯赫耳。〔查《翁同龢日記》光緖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記云:楊崇伊參文廷式摺,謂廷式與內監文姓結為兄弟,彼此同姓,鉤結更易措詞。〕

張詩據王益知[111]簽釋:舊勳指孫毓汶與李鴻章。當文已劾孫後,準備再劾李,在某次長江輪船上,文行李被竊,經查緝追回,他物宛在,獨一批文件不見,劾李稿即在內。稿為鴻章所得,因先發制人,嗾使楊崇伊彈文,亦即葉鞠裳所謂鉤黨之禍已起。戊戌政變,或謂首先發難者為崇伊,其說近是。崇伊之子楊圻,字雲史,為鴻章孫壻[112],有此姻親淵源,故崇伊甘受嗾使。

葉昌熾[113]鞠裳《緣督廬日記·光緖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記云:

道希為楊莘伯[114]所糾,牽涉松筠菴公摺,及內監文姓事,革逐回籍,鉤黨之禍起矣。

文姓內監名德興。《翁記》有云:中官文德興,攬權納賄久矣,又私看封奏,干預政事,打四十,發打牲烏拉。

前此一年有餘,即光緖二十年九月八日葉記:“道希、木齋[115]約赴謝公祠,議聯銜奏阻款議,又道希主稿,請聯英、德以拒日”,所謂松筠菴摺即指此事。

翁二十年十一月一日記:

文學士彈濟寧,詆詈過當,上亦不甚怒也,次日,太后見樞臣,論及立言者雜沓,如昨論孫某,語涉狂誕,事定,當將此輩整頓。

又翁廿一年六月五日記:

孫毓汶請開缺,即允准,未請懿旨。

孫卒被翁黨排擠以去,而西后之處置文,則早下決心。

孫、李皆舊勳,以絳、灌牒之,文光緖十六年榜眼,當然是新進,第三句“輕薄”,暗指文盜梁妻[116]事。

從《張集》編排次第看來,此詩應是晚年補作,綠野指翁甚明顯,甲午主戰,文在翁門甚為活躍。

以上皆王益知稽覈所得,道希被譴南行,北山先生有詩送之:“不愁沙射影,終慮海生塵”[117],此或指交通內監為沙射影,然俊流而被此謗,固是士林可恥事,誠不料論魏弘簡而推廣到此。

韋籌

《集》中《舜禹之事》、《謗譽》、《咸宜》三首,晏元獻認是韋籌博士所作,元獻果何所考而見為如是,無從推定。又韋籌之才行學術,著錄於他籍者絶罕,校覈無由。獨《溫飛卿集》有《題韋籌博士草堂》一律,題下注云:“鼓吹作薛逢詩,題稱韋壽博書齋”,則籌字壽博,至堪確認。詩云:

玄晏先生已白頭,不隨鴛鷺狎羣鷗,元卿謝免開三徑,平仲朝歸臥一裘。醉後獨知殷甲子,病來猶作晉春秋,滄浪未濯塵纓在,野水無情處處流。

准詩意旨,韋籌之為倦仕歸隱,窮老著書,有習鑿齒尊漢正統之風,不難想見。由是《舜禹之事》文中,偉視曹丕,及苛責諸葛亮忽視曹氏與人民緊密聯結各義,與之兩不相容,晏氏謂文為韋籌所作,顯無是處。

玄晏先生者,乃晉皇甫謐士安所自號,謐躬自稼穡,帶經而鋤,博綜羣籍,沈靜寡欲,晚得風痹之疾,猶手不釋卷,作者以韋籌譬之斯人,則韋之風概可想。謐自著史,號《玄晏春秋》,則詩中第六句,猶自與首句一脈相通,曩習鑿齒云云,特別為想當然耳。

元卿謝免者,此謂蔣詡當王莽居攝時,謝病免歸,提與玄晏重疊用之,並不能為韋博士別標勝概,晏嬰狐裘[118]尤濫湊,詩境平凡,去《陳琳墓下》[119]遠矣,未必是飛卿所為。

符載

《集》中《賀趙宗儒辟符載啓》,於載推許甚至,“以符君之藝術志氣,為時聞人,才位未會,盤桓固久,……凡諸侯之欲得符君者,城聯壤接,而惑於騰沸,環視相讓,莫敢先舉”云云,此於符載之光價,幾於推尊無上。頃從《全唐文》中,發見李巽請符載三書,首稱“數月不面,延企為勞”,此巽與載本來熟識之證,末稱“謹差押衙任進、朝奉侍官人馬,馳狀進迎”,其欲得符載之情,躍然紙上。茲將第三書錄存:

再,馳狀皆損還答,承抗跡[120]未降,虛懷猶鬱。足下有器業,可以資時,松筠[121]之質,有異蒲柳。然白駒驟過,良時易晚,昔夫子從政,亦不待韋編三絶。況僕虛薄,忝承朝寄,懼於覆壓,寤寐良賢,實冀推明道德,俾助薄劣,故延仰之誠,有加常旨。敢更誠情,所望虛副,幸甚,諸已再具,故不煩云。謹差散將葉公著敬候,幷官告衣服僕馬等,延首北睇,以得為榮,惟垂昭省不宣,李巽重簡。

所云“延首北睇,以得為榮”,可見欲得符君之城聯壤接中,巽乃敢於先舉,並再三瀆請,誠情望副。顧載終不赴巽,而往就趙宗儒之辟,究其避、就之異,在於何處,一時難於察知。顧巽為手掌財賦之顯要,載為避免汙薉,自是題中應有之義。尋巽即為推挽程异者,諒其請异之篤,或亦等於請載,此亦可得解免异之意存扳援,而彰巽之延攬之誠云。巽字令叔,趙州贊皇人,以明經調補華州參軍,登拔萃科。順宗朝,官兵部侍郎,領鹽鐡轉運使,遷兵部尙書,徙吏部,元和四年卒,年六十三,可見巽是與子厚同朝之人。載,字厚之,蜀人,官至監察御史,工詩。

凡事物以政府之好尙而滋長,而轉移,惟文學亦然。有唐開國,太宗於藝文有特嗜,從而四傑與燕、許,狎主齊盟,天下從風而靡,以至發展到韓、柳高峰,儼然聳唐德於盛漢之表。於斯時也,物極必反,附庸者漸成大國,俊士稍薄京曹,願為從事,方州爭取儒宿,競發安車,於是文風由京朝下遞四國。如幸南容眷戀邯鄲,登朝重往,子厚送其歸使聯句詩序云:

昔漢室方盛,文章之徒合於京師,亦旣充金馬、石渠,則又溢於諸侯,求達其道。故枚乘遊於吳,相如遊於梁,其或致書匡主,用極其志,節之大者也,適時觀變,以成其性,道之茂者也。

文之歧趨如此,在中唐絶非罕見,未幾而趙宗儒與李巽奪聘符載之事,顯聞於時。夫一士之貴,成於游揚,幣聘靡常,光價在口,士尊無比,醜亦流聞,特符厚之未必即其人耳。迨李商隱之《樊南甲》、《乙集》出,清新纖豔,沾漑如飛,西崑蜀雅,幾二百年獨霸壇坫。吾嘗謂唐文之中,即翹然提出幕府文學之目,於焉競爽,不得謂非知言,惟語其詳,願以異日。

樵蛻

孫可之[122]與劉復愚[123],或稱“孫劉”〔見右張嘯山[124]《論唐文》。〕,或稱“樵蛻”,〔如《香祖筆記》[125]載《唐末古文》,並稱“樵蛻”。〕蓋可之雖大中九年登第,而文在廣明元年僖宗行在所,始與李濤[126]、司空圖並稱三絶,復愚文通行於中和間,中和為廣明改元,年號相續,以知孫、劉同時,去元和末子厚之歿,且六十歲,兩者均跨入晚唐,與子厚文風絶非一致。

明天啓間,吳馡[127]鐫孫樵《經緯集》,為作記曰:

竣劉復愚《賸簡》之梓,流布識者,愈慨千年文塚,幾以夷於陵谷,劉生自誌丘墓,洵迺埋憂地下者矣。馡嘗謂吾黨中處人代,實為前古後今關係,見有佳篇幽墨,若不為之表章,聽其湮沒,是大殘忍人,不為無罪於天地。故友生結聚,最喜偵訪所知文家幾輩,所貯文藁幾種,務為發隱闡幽,借鈔廣播,力及即為鐫行,使當世有不掩之文,後先燈續,曾與同心發弘誓,願行此功德於藝林,永不退諉。然每遇人,不免捧出相示,迺有攘為帳秘者,遭其活埋,不勝痛恨,比之殺諸慧命罪業,馡亦自箴,犯不善護持之戒。甲子長夏,偕羣季[128]侍家大人於南磵樓居,深柳覆窗,塔光照席,茶香清供,家樂甚洽。大人懲馡愛惜人才,不得其道,反招罪咎,命幡[129]家笥[130],重以牙籤題識,載行譏察[131]。忽及大人手訂諸編,有《經緯集》為孫可之自定著作,在唐與劉復愚名埒,欲以並行。又得王文恪[132]吳下舊本,林茂之[133]閩本,參考《文苑》等籍,釐正相沿之謬。鄢中鄭見羲先生聞之,請同校閱,遂為中和以來,復存可之面目,隨助剞劂[134]之金,從臾速成。迺直以唐孫樵題集者,存古遺意,使姓名彰彰不磨,而晚近易於通曉。願見是集者,發廣大心,立拔猜忌私吝孽根,毋使古魂銜恨九京,縑緗[135]夜泣耳,因作緣起於前,以為勸請。

王漁洋《香祖筆記》,於劉復愚《文塚》,有說如下:

唐劉蛻《文塚銘》[136],自評其文粲如星光,如貝氣,如蛟宮之水,此喻最妙。文塚在今潼川州,予康熙壬子曾過之,為賦一詩。唐末古文,並稱“樵蛻”,蛻《文泉子》,予所手錄,然不逮樵遠甚。樵之文在大中時,惟杜牧可稱勍敵。

平景孫《〈經緯集〉後序》,有可資參考處,並錄之:

咸豐己未,過夏京師,於琉璃廠書肆,購得唐孫郎中[137]《經緯集》鈔本。楮[138]裂墨[139],不知何人手筆。以附考覈之,當出近人。卷數與《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通志》、《文獻通考》合,而與《自序》不符,古人別集流傳,卷帙幷[140]多有,不足異也。郎中在晚唐,與文泉子名埒,而新城王文簡公[141],謂劉不逮遠甚,且軒之李、皇甫[142]右,稱勁敵者惟牧之。案《自序》所著碑、碣、書、檄、傳、記、銘、誌,今但有碑、書、記、銘、誌,而碣、檄、傳無之,三十五篇,刪擇自定,屠繼序[143]謂大半明人摹仿之文,說本《韓門志疑》,《四庫全書提要》已辨之。往讀倪文貞公[144]詩,《一房同門稿敘引》,有“以鎛予農,饋農千鐘,以杼予女,賚女百褚”,不見今本。文貞時毛刻[145]初出,雖正德本、閩本、金陵本尙存,皆不當有集外零璣賸[146]璧,已為可疑。若《清異錄》所載《送茶與崔刑部書》云:“晚甘侯十五人,遣侍齋閣,此徒皆乘雷而摘,拜水而和,蓋建陽丹山赤水之鄉,月澗雲龕之品,愼勿賤用之”,則秀實書多構虛辭,[147]未可據謂此非足本。毛刻間有敚誤,此為差善,王惺齋[148]《〈孫可之集〉正譌》,未見傳本,惜不得取斠異同,夏嗛父見之,[149]謂即傳錄小讀書堆[150]宋槧,予未敢定。念汲古閣本[151]近亦稀覯,爰刊行廣播,俾成學治古文者,復見中和以來面目焉。同治丁卯嘉平旣望。

韓退之自詡為文文從字順,而崇獎盧仝[152]之務怪,可見退之之所自詡者,並非眞實。退之《薦士》詩又云:“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夫妥帖誠未失其宜當,〔《別竇司直》云:吁嗟苦駑緩,但懼失宜當。〕而有叶於從順矣,硬語排奡,則大大不然。尋可之之文,宗韓者也,所謂宗韓,往往不宗其妥帖,而宗其排奡[153],且排奡而失其宜當,又往往字不可理解,文不可句讀,夫如是,文焉得而從?字焉得而順?篤而論之,唐文中之從事於潔,而眞能達到文從字順之一域者,非韓也,柳也。人不解學柳,而謬學韓,將息息於“嬴灰異劫、龍藏蛟宮〔八字見熊文舉[154]《〈劉蛻集〉序》。〕”中求秘寶,而不肯於尋常日用、布帛菽粟內索出路,其卒也,不惟險怪之是騖,而不自限於小家異端,無以登大雅之堂不止,此孫可之已如是,劉復愚更進一層,其嶮巘偪側,又何論焉?

吾嘗就《劉蛻集》循覽一過,除《與京西幕府書》,吾差於言下得其意義外,餘幾難於句讀,祇得勉強囫圇而下。夫文者,羣恃以行遠而解惑者也,今至士類通品而讀不上口,索解維艱,雖曰靈文秘笈,亦何賴鬼神呵憐為哉?〔語出《〈劉蛻集〉序》。〕誠未料自唐中和以來,貿貿然崇韓之蔽,一至於此。張嘯山檃括唐文,揮斥茂挺[155]、遐叔[156]、和叔[157],而將復愚濫厠於十八家之列[158],蓬心爾爾,亦大可怪。

晚近有趙國華,字菁衫,豐潤人,同治二年進士,由作宰山東起家,官至光緖十七年,署按察使,有能名,逾三年甲午卒,年五十七。徐世昌曾為立傳,有一段文字如下:

君精識絶人,熟於古今治亂、典章因革、文獻盛衰、詞章得失之故。其少,即究心古作者,深洞奧窔[159],而恥與為貌肖。顧不喜有宋諸家,謂平易易開沿襲之漸。其為文獨造幽秀,不使一言失累黍,不知者或誤謂孫樵、劉蛻之流,則向所不屑也。

孫樵、劉蛻之名,止於唐花一現,國華之文,果否揣摩樵、蛻?無人能言,亦無人肯為嘗試校覈。所謂《青草堂集》[160],吾未嘗閱過,諒讀者亦絶少。吾知菁衫與同邑張佩綸繩菴[161]友善,往來函札不絶,吾藏有兩造札不少,文固平平無奇,遣詞亦無甚屈曲聱牙痕迹。吾今著錄其名於此,亦廑為名與樵、蛻有牽連,而本編之涉及樵、蛻,則謂有唐三百年,文以燕、許為前茅,韓、柳為中權,至象徵性後勁,不得不提名樵、蛻,使文運獲得圓滿之大結束云。

* * *

[1]辛文房:辛文房,字良史,西域人,入居中原後占籍豫章。生卒年不詳,活動於元代前期。泰定元年(1324)前後任省郎。著有《唐才子傳》。此書成於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共收入唐代作家近四百人。

[2]辛文房:《唐才子傳》卷第五。

[3]《才子傳》敘諤事:見《唐才子傳》卷第五。

[4]《梁選》:即南朝梁昭明太子編的《文選》。

[5]淮陰之構禍:蕭何與呂后謀,誘淮陰侯韓信。信被斬於長樂鐘室,夷三族。見《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

[6]呂祿之遭難:《史記》卷九十五《樊酈滕灌列傳》:“(酈商)其子寄,字況,與呂祿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誅諸呂,呂祿為將軍,軍於北軍,太尉勃不得入北軍,於是乃使人劫酈商,令其子況紿呂祿,呂祿信之,故與出遊,而太尉勃乃得入據北軍,遂誅諸呂。”

[7]相:表現出來。

[8]工人:指人工。

[9]萐莆:古代傳侻中一種表示吉祥的神異的草。《宋書》卷二十九《符瑞志下》:“萐甫,一名倚扇,狀如蓬,大枝葉小,根根如絲,轉而成風,殺蠅。堯時生於廚。”

[10]坼:發芽。

[11]煌煌:鮮明奪目。

[12]翹翹:高大突出。

[13]先侍郎:指呂溫的父親呂渭,曾做過禮部侍郎。《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七《呂渭傳》:“授太子右庶子、禮部侍郎。”

[14]詆訶:斥責,批判。角逐

[15]角逐:競爭,此指論爭。

[16]疊發連拄:箭不停地射,水不停地流,此指言辭滔滔不絕。

[17]盱衡:舉目揚眉。

[18]荀卿亦後其賦:《荀子》最後一篇為《成相》。《成相》被認為是賦體。

[19]“夫羿之關弓”等句:《淮南子》卷八《本經訓》:“逮至堯之時,十日竝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脩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脩蛇於洞庭,禽封豨於桑林,萬民皆喜。”巴蛇:即脩蛇。彀:弓矢所及的範圍。注,此為射之意。鷃,鶉的一種。爵:通雀。鷃雀均為小鳥。尋常:指短距離。《左傳·成公十二年》:“爭尋常以盡其民。”注:“八尺曰尋,倍尋日常。”

[20]引自《尚書·禹貢》。

[21]本《漢書》:此處“《漢書》”,應為“《史記》”。《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

[22]王景略:王猛。

[23]狄梁公:指狄仁傑。狄仁傑曾封梁國公。

[24]張荊州:指張九齡。張九齡曾被貶為荊州長史。

[25]李元賓(766—794):李觀。李觀,字元賓,郡望隴西,後寓家於吳。貞元八年(792)進士,與韓愈同榜。官太子校書郎。

[26]吳摯父點勘柳文,於《呂君誄》云:“子厚此文,頗負世譏,某謂八司馬皆卓然自立者,未可以當時之議定之”,可見摯父亦誤認呂在八司馬中。——章士釗原注。

[27]《文粹》作“丁卯”,丁卯是貞元三年,年分過早,《英華》作“丁巳”,丁巳是大曆十二年,更過早矣。——章士釗原注。

[28]實繁有徒:確實大量存在此類人。

[29]亭毒:《老子》五十一章:“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一本作“成之熟之”。高亨正詁:“‘亭’當讀為‘成’,‘毒’當讀為‘熟’,皆音同通用。”後引申為養育,化育。

[30]釗案:“姑”疑“始”字形訛,謂鹿自始昧於行止也。——章士釗原注。徐仁甫認為:“姑猶先也,時間副詞。”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

[31]倚伏:《老子》五十八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指福禍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道理。

[32]渫井:清潔的井水。渫,淘去污泥。

[33]矯性:違背自然習性。

[34]蹊隧:小路。

[35]麌麌:群聚貌。《詩經·小雅·吉日》:“獸之所同,麀鹿麌麌。”毛傳:“鹿牝曰麀。麌麌,眾多也。”

[36]歘:突然,快速。

[37]町疃:舍旁空地。《詩經·豳風·東山》:“町疃鹿場,熠燿宵行。”朱熹《詩集傳》:“町畽,室旁隙地也。無人焉,故鹿以為場也。”町疃,當作町畽,此指鹿群留下的足跡。

[38]麛:幼鹿。

[39]杌:案板。

[40]海鳥:《莊子·至樂》:“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

[41]通:即蒯通。齊國人,曾勸韓信反劉自立。韓信以漢王劉邦遇己厚而拒絕不聽。蒯通說不見聽,佯狂為巫。事見《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

[42]豨:即陳豨。曾為鉅鹿守。韓信與其謀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於漢十年反漢。事見《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

[43]尚宛甫(?—1836):尚鎔。尚鎔,字喬客,一字宛甫,江西南昌人。道光間諸生。工詩文,精史學。

[44]陸希聲(?—895?):字鴻磬,自號君陽遁叟,蘇州吳人。唐昭宗時(889—904)召為給事中,歷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太子少師罷。

[45]虞淵:傳說為日沒處。《淮南子·天文訓》:“日至於虞淵,是謂黃昏。”

[46]咸池:神話中謂日浴之處。《楚辭·離騷》:“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 。”王逸注:“咸池,日浴處也。”《淮南子·天文訓》:“日出於暘谷,浴於咸池。”

[47]《曲園雜纂》:俞樾著。俞樾,字蔭甫,號曲園居士。

[48]出自《文中子》第八卷《魏相篇》。

[49]徐爰(394—475):本名瑗,字長玉,一作季玉,南琅玡開陽人。初為晉琅玡王德文大司馬府中典軍,累官尚書右丞。為官善於逢迎人主,宋文帝、孝武帝均甚寵信。曾注潘嶽《射雉賦》,《昭明文選》李善注即採徐爰注。

[50]阮注:阮逸《〈文中子〉注》。

[51]阮逸:字天隱,建州建陽人。天聖五年(1027)進士。景祐二年(1035),典樂事。慶曆中,以詩得罪,除名貶竄遠州。皇祐中,特遷戶部員外郎。著有《皇祐新樂圖記》、《易筌》、《〈文中子〉注》等。

[52]王淹:應為王仲淹,即王通。王通,字仲淹,號文中子。

[53]元微之:元稹。

[54]三人傑:張良、蕭何、韓信被稱為漢初三傑。

[55]一紙書:《晉書》卷六十六《劉弘傳》:“弘每有興廢,手書守相,丁寧款密,所以人皆感悅,爭赴之,咸曰:‘得劉公一紙書,賢於十部從事。’”

[56]冰瑩眼:猶青眼。冰瑩:謂如寒冰光亮透明。元稹《諭寶》詩之二:“珠玉照乘光,冰瑩環坐熱。”又《送崔侍御之嶺南》詩:“冰瑩懷貪水,霜清顧痛巖。”

[57]水憐魚:猶魚水情深,喻關係親密無間。孟郊《夜集》詩:“但嘉魚水合,莫令雲雨乖。”

[58]髀股:大腿。《三國志》卷三十二《先主傳》,注引《九州春秋》:劉備見髀裏肉生,慨然流涕。曰:“吾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騎,髀裏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是以悲爾。”

[59]不憂餘:猶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

[60]望:太公望。即姜尚,字子牙,年老隱於釣。周文王出獵,遇於渭水之陽,與語大悅,載與俱歸,立為師。

[61]虔:呂虔。《藝文類聚》卷六十引《晉中興書》曰:“初魏徐州刺史呂虔,有佩刀,工相之,以為必三公可服此刀。虔謂別駕王祥曰:苟非其人,刀或為害,卿有公輔之量,故以相與。”後祥官至三公,而虔官僅為徐州刺史。二句謂呂溫有太公望才具,官僅至州刺史。

[62]球琳:皆美玉,比喻賢才。李白《送楊少府赴選》:“夫子有盛才,主司得球琳。”

[63]虎豹韜:用虎豹皮做成的弓套或劍套。比喻主人武略。

[64]五原:指呂溫葬地。柳宗元《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詩,有“九原猶寄若堂封”句,九原同五原,亦指呂溫葬地。

[65]白馬:古送葬時用。《後漢書》卷八十一《范式傳》載張劭死,將葬,“(式)素車白馬,號哭而來”。雙旌隊:此指送葬儀仗。

[66]八陣圖:《三國志》卷三十五《諸葛亮傳》記載:諸葛亮“推演兵法,作八陣圖”。此比呂溫。

[67]請纓:南越與漢和親。漢乃遣終軍出使南越。軍自請曰:“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此用以比呂溫出使吐蕃。終軍事見《漢書》卷六十四下《終軍傳》。

[68]枕草:謂刻苦自勵。

[69]三千壯:《莊子·逍遙遊》以“水擊三千里”形容大鵬南徙的氣勢,後以喻志向遠大。

[70]非是不憐吳:杜甫《八陣圖》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謂劉備吞吳失計,以致統一大業中途夭折,遂成千古遺恨。呂溫英年早逝,遺恨雖不同於諸葛亮,但壯志未酬一也。

[71]雕鶚:鷹鷲一類的猛禽。比喻傑出人士。杜甫《奉贈嚴八閣老》詩:“蛟龍得雲雨,雕鶚在秋天。”仇兆鱉注:《唐書》:韋思謙為御史大夫,見王公未嘗屈禮,曰:“耳目之官,固當特立,雕鶚鷹鸇,豈眾禽之偶。”見《杜詩詳注》卷之五。

[72]杜預《春秋》癖:杜預自稱有“《左傳》癖”,著《〈春秋左氏傳〉集解》。

[73]在時兼不語:在時,在世之時。不語:揚雄“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好司馬相如之賦,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事見《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

[74]若為情:何以為情。

[75]杜甫:《遣興五首》其四:“賀公雅吳語,在位常清狂。”

[76]玄黃:指天地。

[77]薛能之粗獷無識:指薛能《遊嘉陵後溪》詩:“山屐經過滿徑松,隔溪遙見夕陽舂,當年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

[78]持顛:扶救危亡。

[79]駿奔:指百官聚集。

[80]二伯:指齊桓公、晉文公,二人先後稱霸於中原。

[81]委質定分:委質,死節;定分,確定君臣名分。

[82]霸氣西南歇,雄圖曆數屯:出自杜甫《謁先主廟》,見《杜詩詳注》卷之十五。

[83]裴中立:裴度,字中立。

[84]襟靈:襟懷,心靈;夷,平。謂柳宗元在貶地心境平和。

[85]騫翔:仕進或宦途得意。

[86]羊角:旋風。《莊子·逍遙遊》:“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成玄英疏:“旋風曲戾,猶如羊角。”

[87]丹旐:猶丹旌,舊時出喪所用的紅色銘旌。

[88]賈誼賦:指賈誼的《鵩鳥賦》。《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於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溼,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

[89]史稱:指《舊唐書》卷一百五十九《崔群傳》。《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五《崔群傳》無“沖識清裁,為時賢相”句。

[90]事已別見,不重述。——章士釗原注。

[91]天君:舊謂心為思維器官,稱心為天君。《荀子·天論》:“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

[92]新出土的《獨孤申叔墓誌》,中無崔廣略。見周曉薇:《新出土柳宗元撰〈獨孤申叔墓誌〉勘證》,《中國典籍與文化》2002年第3期。

[93]陳景雲《〈柳集〉點勘》:“崔廣略,《舊注》:‘餘人皆有名字,此獨言廣略,當是脫誤。’按:此崔郾也。郾字廣略,《唐史》有傳,名臣也。”

[94]嶽嶽:挺立、突出貌。《漢書》卷六十七《朱雲傳》:“五鹿嶽嶽,朱雲折其角。”顏師古注:“嶽嶽,長角之貌。”

[95]短書:指孟棨的《本事詩》一書。《本事詩》之《情感》篇,載有劉夢得此詩及李司空席上贈妓一事。《本事詩》,孟棨著。孟棨,一作孟啟。約生於元和、長慶間。僖宗乾符二年(875)進士。曾為司勳郎中。

[96]《本事詩·情感》:“劉尚書禹錫罷和州,為主客郎中、集賢學士。李司空罷鎮在京,慕劉名,嘗邀至第中,厚設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李因以妓贈之。”

[97]紫雲:《全唐詩》卷八百《崔紫雲·小引》:崔紫雲,尚書李願妓也。願在東都,時會朝士。杜牧以御史分司,輕騎徑往。引滿三爵,問曰:“聞有紫雲者孰是?”願指示之,牧曰:“名不虛傳,宜以見惠。”復引滿高吟,旁若無人。願遂以贈。紫雲臨行,獻詩而別。辛文房《唐才子傳》卷第六《杜牧》有相似記載。

[98]高彥休(854—?):號參寥子,籍貫不詳。曾任淮南節度使高駢幕府之鹽鐵巡官。《闕史》為高彥休於僖宗中和四年(884)所作的一部筆記小說集,主要記載唐大曆至乾符時期的歷史故事。

[99]《知不足齋叢書》是清乾嘉間大藏書家鮑廷博父子刊刻的著名叢書。高彥休的《闕史》,在《知不足齋叢書》的第一集。鮑廷博(1728—1814),字以文,號淥飲,祖籍安徽歙縣。

[100]望六:接近六十歲。因白母已經五十餘歲,接近六十歲,故曰。

[101]杜牧之為友道長子方玄銘幽:即杜牧《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誌銘》,見《杜牧集繫年校注》第三冊,中華書局,2008年10月版。

[102]潭:《杜牧集繫年校注》作“談”。下同。

[103]帝即起:《杜牧集繫年校注》作“帝即日起”。

[104]弸中彪外:才德充實於內者,則文采必自然發揚於外。揚雄《法言·君子》:“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李軌注:“弸,滿也;彪,文也。積行內滿,文辭外發。”

[105]規橅:規模,法度。亦謂以之為法度,學習。橅,同“模”。

[106]引自司馬遷《報任安書》。趙良,秦孝公時賢士。商鞅進見秦孝公,由宦官景監引見,趙良認為商鞅求官方法不當,曾勸商鞅引退,商鞅不聽。事見《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同子,指趙同(《漢書》作趙談),漢文帝的宦官。司馬遷因避父司馬談的諱,作“趙談”為“趙同”,稱“同子”。袁絲,即袁盎,文帝時官至太常。在任中郎時,見趙同為文帝參乘,就伏在車前,直言諫阻。事見《史記》卷一百一《袁盎列傳》。

[107]踔躒:猶踔絕。

[108]張之洞:《元稹》詩,《廣雅堂詩》卷四。絳,周勃,曾封為絳侯。灌,灌嬰。漢文帝時,太中大夫賈誼對朝廷制度多有建白,天子議以為公卿。周勃、灌嬰等毀傷誼“紛亂諸事”,天子疏之。事見《史記》卷八十四《賈誼列傳》。元才子即元稹,綠野堂指裴度。據《舊唐書》卷一百七十《裴度傳》載,裴度於午橋創別墅,花木萬株,中起涼臺暑館,名曰“綠野堂”。

[109]香濤:張之洞,號香濤。

[110]芸閣:文廷式,號雲閣(芸閣)。

[111]王益知:章士釗秘書。

[112]鴻章孫壻:楊圻乃李鴻章長子李經方女婿。

[113]葉昌熾(1849—1917):字頌魯,號鞠裳,自題緣督廬主人。長洲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官至甘肅學政。著有《語石》、《藏書紀事詩》等。

[114]楊莘伯:楊崇伊,字莘伯。

[115]木齋(1859—1934):李盛鐸。李盛鐸,字義樵,又字椒微。號木齋,別號師子庵舊主人,師庵居士等。晚號麂嘉居士。江西省德化縣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甲午戰敗,李盛鐸與康有為在北京組織保國會。後出使日本。宣統時曾官山西巡撫。袁世凱時曾任總統府顧問。喜藏書,精通校勘、版本、目錄學。

[116]文盜梁妻:梁鼎芬辭官出京,托妻龔氏與文廷式。文、龔二人有染,梁鼎芬聽後一笑,竟由他們而去。文廷式死後,龔氏生活拮据,梁鼎芬送她三千兩銀票。

[117]吳保初:《再送芸閣》,《北山樓集》第27頁,黃山書社,1990年。

[118]晏嬰狐裘:《禮記注疏》卷九《檀弓下》:“曾子曰:‘晏子可謂知禮也已,恭敬之有焉。’有若曰:‘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遣車一乘,及墓而反;國君七個,遣車七乘;大夫五個,遣車五乘,晏子焉知禮?’曾子曰:‘國無道,君子恥盈禮焉。國奢,則示之以儉;國儉,則示之以禮。’”春秋齊相晏嬰,以節儉力行著稱,著布衣鹿裘以朝。孔子弟子有若謂其衣一狐裘至三十年。後因以“齊相狐裘”為稱人節儉的典故。亦謂處境困頓。晏嬰,字仲,諡平,習慣上多稱平仲。平仲朝歸臥一裘,亦指此。

[119]《陳琳墓下》:指溫庭筠《過下邳陳琳墓》詩。詩曰:“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邳城過此墳。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石麟埋沒藏秋草,銅雀荒涼對暮雲。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陳琳墓,在今江蘇省徐州市睢寧縣古邳鎮,己湮。

[120]抗跡:高尚其志行、心跡。《楚辭·九章·悲回風》:“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

[121]松筠:松樹和竹子。《禮記·禮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後因以“松筠”喻節操堅貞。

[122]孫可之:孫樵,字可之。

[123]劉復愚:劉蛻,字復愚。

[124]張嘯山(1808—1885):張文虎。張文虎,字盂彪,一字嘯山,號天目山樵,江蘇南匯人。

[125]《香祖筆記》:王士禎撰。

[126]李濤:當為“李潼”。孫樵《孫可之文集序》謂:“詔曰‘行在三絕’:右散騎常侍李潼有曾、閔之行,職方郎中孫樵有揚、馬之文,前進士司空圖有巢、由之風”。可見行在三絕為李潼、孫樵、司空圖,而非李濤。

[127]吳馡:字眾香,徽州人。

[128]羣季:諸弟。

[129]幡:同“翻”,開啟,打開。

[130]家笥:私家的箱篋。

[131]譏察:稽察盤查,此指檢查。

[132]王文恪:王鏊,諡文恪,吳縣人。

[133]林茂之(1582—1666):林古度。林古度,字茂之,號那子,福建福清人。

[134]剞劂:雕板,刻印。

[135]縑緗:供書寫用的淺黃色細絹,此指書冊。

[136]劉蛻《文塚銘》:指劉蛻《梓州兜率寺文塚銘》。

[137]孫郎中:孫樵曾任職方郎中。

[138]楮:紙的代稱。

[139]:淡黑淺色。

[140]:減也。

[141]王文簡公:王士禎,新城人,諡文簡。

[142]李、皇甫:李翺、皇甫湜。

[143]屠繼序:吳德旋《初月樓聞見錄》卷五:“屠繼序,字淇篁,號鳧園,鄞人。年十七,補諸生,刻意治進士業。既屢試不獲售,則棄去,思以讀書自娛。然家貧,不能多讀書,則設書肆市中。”

[144]倪文貞公(1593—1644):倪元璐,字玉汝,號鴻寶,浙江上虞人,李自成攻陷京城時,自縊而亡,諡文正,清代時追諡文貞。

[145]毛刻:毛晉刻本。毛晉(1599—1659),字子晉,號汲古主人,江南常熟人。明代藏書家、出版家。

[146]賸:同“剩”。

[147]《清異錄》乃陶穀撰,穀字秀實。——章士釗原注。清補注:陶穀,五代時人,歷仕晉、漢、周,官至兵部尚書、翰林承旨。入宋,官至戶部尚書。

[148]王惺齋(1714—1786):王元啓。王元啓,字宋賢,號惺齋,浙江嘉興人。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官福建將樂知縣。著有《祗平居士文集》、《惺齋論文》、《惺齋雜著》及《讀韓記疑》等。

[149]夏嗛父名燮,當塗人,官永新知縣,光緒乙亥卒。——章士釗原注。

[150]小讀書堆:清代藏書家顧之逵藏書齋號。顧之逵(1752—1797),字抱冲,清乾嘉间元和人。

[151]汲古閣本:即毛晉刻本。

[152]盧仝(?—835):自號玉川子,祖籍範陽。詩風奇詭險怪,人稱“盧仝體”。與韓愈、賈島等相善。

[153]排奡:剛勁有力;豪宕。

[154]熊文舉(1600—1669):字公遠,號雪堂,新建人。崇禎四年(1631)進士,官吏部郎中。明亡降清,任吏部侍郎、兵部侍郎。

[155]茂挺:蕭穎士。

[156]遐叔:李華。

[157]和叔:呂溫。

[158]見下部卷八《各代文風·張文虎所謂唐文》所引張文虎《〈唐十八家文錄〉序》。

[159]奧窔:奧妙精微之處。

[160]《青草堂集》:趙國華著。

[161]繩菴:張佩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