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地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象呵!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一九三三年春,北京
黄昏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地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地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而更高高地耸出林木的葱茏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遂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地,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了。
一九三三年初夏
独语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枯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还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是语言的一种。
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维特这实际是指歌德。下面的故事是从一本歌德的传记里读到的。,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作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自己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中。他想: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功一个画家,否则不。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地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宙的寥阔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栏也发出声息,像一些坚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糅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像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荫,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个鸣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三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
梦后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昼,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吗,还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女伴凝睇不语,在她远嫁的前夕。是远远的如古代异域的远嫁啊!长长的赤栏桥高跨白水;去处有丛林茂草,蜜蜂闪耀的翅,圆坟丰碑,历历酋长之墓;水从青青的浅草根暗流着寒冷……
谁又在三月的夜晚,曾梦过穿灰翅色衣衫的女子来入梦,知是燕子所化?
这两个梦萦绕我的想象很久,交缠成一个梦了。后来我见到一幅画,《年轻的殉道女》。轻衫与柔波一色,交叠在胸间的两手被带子缠了又缠,丝发像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环照着她垂闭的眼皮,又滑射到蓝波上。这倒似替我画了昔日的辽远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反而不能写了。
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间,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像我梦里的天地。
把钥匙放进锁穴里,旋起一声轻响,我像打开了自己的狱门,迟疑着,无力去摸索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个流浪者,不休止地奔波,在半途倒毙。那倒是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了。
开了灯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圹。墓中人不是有时还享有一个精致的石室吗?
从前我爱搬家,每当郁郁时遂欲有新的迁移。我渴想有一个帐幕,逐水草而居,黑夜来时在树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遂欲苟简了之了。
“Man delights no tme;no,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原句,意思是:“人不能使我喜欢;不,女人也不能。”,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吗?我在学习着爱自己。对自己我们常感到厌恶。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极易失败的学习。
也许寂寞使我变坏了。但它教会我如何思索。
我尝窥觑、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寒冷吗?历史伸向无穷像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很小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世上有可为的事吧。因为,以我的解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唉,“你不曾带着祝福的心想念我吗?”是谁曾向我吐露过这怨语呢,还是我向谁?是的,当我们只想念自己时,世界遂狭小了。
我常半夜失眠,熟悉了许多夜里的声音,近来更增多一种鸟啼。当它的同类都已在巢里梦稳,它却在黑天上飞鸣,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恨人一点不会歌啸,像大江之岸的芦苇,空对东去的怒涛。因之遂羡慕天籁。从前有人隔壁听姑妇二人围棋,精绝,次晨叩之,乃口谈而已。这故事引起我一个寂寞的黑夜的感觉。又有一位古代的隐遁者,常独自围棋,两手分运黑白子相攻伐。有时,唉,有时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辩了,而出语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风沙日,冥坐室内,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万念灰灭时偏又远远地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个牵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这北方岁月,偶有所思,遂愈觉迟暮了。
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一日
哀歌
……像多雾地带的女子的歌声,她歌唱一个充满了哀愁和爱情的古传说,说着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因为有了爱情开头这一句记得是一部法国小说中的话。没有加引号,有借用的意思。。阿德荔茵或者色尔薇这是随便举出的两个法国女子的名字。。奥蕾丽亚或者萝拉这是随便举出的两个西班牙女子的名字。。法兰西女子的名字是柔弱而悦耳的,使人想起纤长的身段,纤长的手指。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闪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我不能不对我们这古老的国家抱一种轻微的怨恨了,当我替这篇哀歌里的姊妹选择名字,思索又思索,终于让她们成为三个无名的姊妹。并且,我为什么看见了一片黑影,感到了一点寒冷呢?因为想起那些寂寞的童时吗?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现在吧。乡村的少女还是禁闭在闺阁里,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欧罗巴,虽说有些时候少女也禁闭在修道院里,到了某种年龄才回到家庭和社会来,和我们古老的风习仍然不同。现在,都市的少女对于爱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我们已看见了一些勇敢地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动于那些无望地度着寂寞的光阴,沉默地,在憔悴的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
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因为即使是想象,也要凭借一点亲切的记忆。我们的姊妹,正如我们,到了一个多变幻的歧途。最使我们怀想的是我们那些年轻的美丽的姑姑,和那消逝了的闺阁生活。呃,我们看见了苍白的脸儿出现在小楼上,向远山,向蓝天和一片白云开着的窗间,已很久了;又看见了纤长的,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红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缓缓地关了窗门。或是低头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间的光线在刺绣,一个枕套,一幅门帘,厌倦地但又细心地赶着自己的嫁装。嫁装早已放满几只箱子了。那些新箱子旁边是一些旧箱子,放着她母亲她祖母的嫁装。在尺大的袖口上镶着宽花边是祖母时代的衣式。在紧袖口上镶着细圆的缎边是母亲时代的衣式。都早已过时了。当她打开那些箱子,会发出快乐的但又流出眼泪的笑声。停止了我们的想象吧。关于我那些姑姑我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在最年长的姑姑与第二个姑姑间,我只记得前者比较纤长,多病,再也想不起她们面貌的分别了。至于快乐的或者流出眼泪的笑声,我没有听见过。我倒是看见了她们家里的花园了:清晰,一种朦胧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种花草,我不能说出它们的正确的名字。在那时,若把我独自放在那些飘带似的兰叶,乱发似的万年青叶和棕榈叶间,我会发出一种迷失在深林里的叫喊。我倒是有点喜欢那花园里的水池,和那乡间少有的三层楼的亭阁。它曾引起我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动,却又不敢穿过那阴暗的走廊去攀登。我那些姑姑时常穿过那阴暗的走廊,跑上那曲折的楼梯去眺远吗?时常低头凭在池边的石栏上,望着水和水里的藻草吗?我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和我们的家同在一所古宅里。作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阶,长长的,和那天井,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都显着一种威吓,一种暗示。而我那比较纤长、多病的姑姑的死耗就由那长长的石阶传递过来。
让我们离开那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趋向衰老的宅舍,正如一个趋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我们已在一座新筑的寨子上了。我们的家邻着姑姑们的家。在寨尾,成天听得见打石头的声音,工人的声音。我们在修着碉楼,水池。依我祖父的意见,依他那些虫蚀的木板书或者发黄的手抄书的意见,那个方向在那年是不可动工的,因为,依书上的话,犯了三煞。我祖父是一个博学者,知道许多奇异的知识,又坚信着。谁要怀疑那些古老的神秘的知识,去同他辩论吧。而他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诵着一种秘籍作禳解了。诵了许多夜了。使我们迷惑的是那禳解没有效力,首先,一个石匠从岩尾跌下去了,随后,连接地死去了我叔父家一个三岁的妹妹和我那第二个姑姑。
关于第三个姑姑我的记忆是比较悠长,但仍简单的。低头在小楼的窗前描着花样;提着一大圈钥匙在开箱子了,忧郁的微笑伴着独语;坐在灯光下陪老人们打纸叶子牌,一个呵欠,和我那些悠长又单调的童时一同禁闭在那寨子里。高踞在岩上的石筑的寨子,使人想象法兰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贵族和有金色头发或者栗色头发的少女,时常用颤抖的升上天空的歌声,歌唱着一个古传说,充满了爱情和哀愁。远远地,教堂的高阁上飘出洪亮,深沉,仿佛从梦里惊醒了的钟声,传递过来。但我们的城堡却充满着一种声音上的荒凉。早上,正午,几声长长的鸡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墙上,迟缓地,终于爬过去,落在岩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那是很准确的时计,使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跑下碉楼去开始我的早课,或者午课,读着那些古老的不好理解的书籍,如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祖父的童时一样。而我那第三个姑姑也许正坐在小楼的窗前,厌倦地但又细心地赶着自己的嫁装吧。她早已许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切都会消逝的。一切都应了大卫王指环上的铭语。我们悲哀时那短语使我们快乐,我们快乐时它又使我们悲哀以上三句记得好像是契诃夫的一篇小说中的话。这里也是借用。。我们已在异乡度过了一些悠长又单调的岁月了。我们已有了一些关于别的宅舍和少女的记忆了。凭在驶行着的汽船的栏杆上,江风吹着短发,刚从乡村逃出来的少女;或是带着一些模糊的新的观念,随人飘过海外去了又回来的少女。从她们的眼睛,从她们微蹙的眉头,我们猜出了什么呢?想起了我们那些年轻的美丽的姑姑吗?我们已离家三年,四年,五年了。在长长的旅途的劳顿后,我们回到乡土去了。一个最晴朗的日子。我们十分惊异那些树林,小溪,道路没有变更。我们已走到家宅的门前。门发出衰老的呻吟。已走到小厅里了。那些磨损的漆木椅还是排在条桌的两侧。桌上还是立着一个碎胆瓶。瓶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插。使我们十分迷惑:是闯入了时间的“过去”,还是那里的一切存在于时间之外。最后,在母亲的鬓发上我们看见几丝银色了。从她激动的不连贯的絮语里,知道有些老人已从缠绵的病痛归于水息了,有些壮年人在一种不幸的遭遇中离开世间了。就在这种迷惑又感动的情景里,我听见了我那第三个姑姑的最后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忘记了。但当她的剪影在我们心头浮现出来时,可不是如一位西班牙的散文家所说,我们看见了一个花园,一座乡村的树林,和那些蒙着灰尘的小树,和那挂在被冬天的烈风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灯……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
楼
“告诉我那座楼的故事,”我说。我和我的朋友坐在塘边,已把钓丝抛了出去,望着漂在水上的白色浮标。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几年,我变得固执又伤感,但这个夏天却无法谢绝这位朋友的邀请,他说旅行和多雨的气候会使我柔和,清爽,有生气些,于是我到了他的家乡。
“楼的故事?”
“是的。昨天黄昏我们望见的那座楼。”昨天,我们散步到很远的地方,最后停在一所古庙侧的石桥上。桥上是竹林的影子,桥下流水响得凉风生了。我遥指一座矗立于白墙黑瓦的宅第间,夕阳照着的高楼,问那是谁家。关于那座楼有着故事呢,他说。今天他却忘记了。“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几年,那儿风大得很,普通的屋子都没有楼,但我总有一个登高眺远的兴致,所以昨天那样的高楼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望不可即。”
“你这几句话说得很动人,”他笑了。
“我准备着听一个动人的故事。”
“首先告诉我,你当孩子的时候喜欢钓鱼吗?”
“我不能用一句话答复你。许多事情别人做着,我想象着很喜欢,一到我自己手里就成了一个损失。我永远是个急脾气。从前在家里,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叔叔们常常晚上带着狗和仆人到山林里去打猎,我却毫无那种野孩子气,一次也没有参加,现在回想起来很悲哀,仿佛狂欢之门永远在我面前关闭,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黑夜的林子里火把高烧的景象。”
“你大概住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异国里,而你实在口若悬河。”
“他们也常钓鱼,斜风细雨,戴着斗笠在塘边,不想回家吃饭。我那时很不了解。天晴日子也有时跟着出门去,替他们照管一枝钓竿,但鱼总不来吃我的,我坐在小板凳上无趣极了,再也不愿等下去。”
我那叔叔们真是多才多艺,自己到竹林里去挑选竿子,用火熏后再倒悬在墙上,下面吊一块石头;自己扭丝绳;更有趣的是他们逃学的故事。现在让我坐在塘边想他们一会儿吧,趁我身旁的朋友默默不语,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样子,望着水上。
我的浮标没水了一个。我忙乱地举起竿来,一个空钩,上面的饵已不见了。
“你太快了,应该等第三个浮标没水的时候。”
这点知识我早就知道。但我不是太快了就会太晚了。并且我正关心着那尾受惊的鱼,那细圆的嘴若是挂在我的钩上是多么可怜呵,从此我将用一根针垂钓,你们都别笑我缘木求鱼。
“这里的鱼被钓得很狡猾了。”我的朋友替我把钓丝又抛了出去。
“我准备着听你的故事呢。”
“说是故事,其实很简单的。”他说,“那家姓艾,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搬到这里来。关于这一姓的来历发生了许多传说。更奇怪的几代都是单传,于是成了一个孤零的,随时有断绝的忧虑的姓氏了。到了这最末一代名叫艾君谷的,据说从小就很聪慧,只是被娇养了,成为一个走马斗鸡的纨袴子。门下客九流三教都有。中年无子,却醉心于一种培植园林,建筑宅舍的癖好。每当一次繁重的工程完成时,他又有了新的计划,又得拆毁了再开始,以此耗费了他家产的大半,最后留下他的夫人和一个女儿死去了。我们昨天望见的那个宅第和那座高楼就是他最后的匠心的结构。人们说,要是他活着,准还是不满意的。”
“这是一切悲惨故事的代表,我敢说。我们都有一种建筑空中楼阁的癖好。我从前在家里读书,不知在什么书上遇见了这样一句话,‘仙人好楼居’,引起我许多想象。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以后,大概那个出名的人类祖先的故事暗示了我,我总常有一个无罪而度迁谪之月的感觉。这并没有一点伤感的成分。我仿佛知道一个真理,唯有在这地上才建筑得起一座乐园,唯有用我们自己的手,但我总甘愿生活在最荒凉的地方,冰天雪地,牧羊十九年,表示我一点忠贞之心。”
“他的夫人和女儿相依为命,过着一种静寂的、倾向衰微的日子,在那所大宅第中。一般人都把那座高楼看作不吉祥的东西。他女儿的婚事低不成,高不就,但据说是一个美人呢。”
这是一个悲惨故事的袅袅余音,我敢说,很可以推波助澜,又成一支哀曲。我想起了那位出名的波斯女子,睡在暴虐的苏丹的床上,生命悬于呼吸之间,还能很巧妙地继续她的故事。那是一个很好的态度,使我十分惭愧。我的日子过得很荒芜,在昨天和明天之间我总是徘徊,不能好好地做我的工作。但听呵,我的朋友又开口了:
“从前,当她父亲还在时,有人向我家提过亲。我母亲曾到她家里去过,但没有见着,回来说起很好笑,她上楼下楼,像追赶一个羞涩的小动物。那时我很反对这种捉迷藏似的婚姻,遂作罢论了。”现在我这朋友已有一个幸福的家了。
我们都默默地望着水,望着水上的白色浮标,因为一个人坠入沉思的时候,总爱把他的目光固定在一点触目的东西上。但突然我的朋友从梦幻中醒来,举起钓竿,一尾鱼在空中翻露了它的白腹,接着就落在塘边的草地上。可怜的东西,竟不会发出一声最后的叫喊,努力想跳跃也无用了,还是进丝网里去吧。丝网,替代了提篮,装着鱼可以放在水中让它多活一会儿。
“鱼这东西可怜得很,不会发出声音。”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却不胜悲伤,我们这语言又有什么用呢,徒然使我苦于一种滔滔不绝的雄辩的倾向。但我的朋友呵,我又开口了:
“我有几个得意的题材,几时来编成故事流传后世。其一是疯子。不知怎的我对于那种披发发狂的人很向往。其次大概是个女扮男装的美女子,很早就牵引了我的想象,自从小时起,从老仆人的口中,听了那个流传民间的祝英台的故事。”
“还有呢?”
“还有一个王孙公子,卖身为奴。我并不是说一旦失意,路旁时实故侯瓜,那大概是个老头儿,怪寒伧的;他却别有一种动机,比如说,银鞍白马,从谁家红楼下过,俯仰之间遂决定了一次豪华的游戏。但我的朋友呵,我有点儿怀念我那个沙漠地方了,我那北窗下的书桌已尘封了吧。我决定明天动身回去。”
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
迟暮的花
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使人想听见一阵高飞的云雀的歌唱正如望着碧海想看见一片白帆;夕阳是时间的翅膀,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展开。于是薄暮。于是我忧郁的又平静的享受着许多薄暮在臂椅里,在街上,或者在荒废的园子里。是的,现在我在荒废的园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沐浴着蓝色的雾,渐渐的感到了老年的沉重。这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初夜。没有游人。衰草里也没有蟋蟀的长吟。我有点儿记不清我怎么会走入这样一个境界里了,我的一双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头又斜倚在手背上,仿佛倾听着黑暗,等待着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在这静寂里出现。右边几步远有一木板桥,桥下的流水早已枯涸。跨过这丧失了声音的小溪是一林垂柳,在这夜的颜色里谁也描不出那一丝丝的绿了,而且我是茫然无所睹的望着它们。我的思想飘散在无边际的水波一样浮动的幽暗里:一种记忆的真实与幻想与梦的糅合;飞着金色的萤火虫的夏夜;清凉的荷香和着浓郁的草与树叶的香气使湖边成了一个寒冷地方的热带;微风从芦苇里吹过;树荫罩得像一把伞,在日光的雨点下遮蔽了惊怯和羞涩……但突然这些都消隐了。我的思想从无边际的幽暗的飘散里聚集起来追问着自己。我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呵?记起了一个失去了的往昔的园子吗?还是在替这荒凉的地方虚构出一些过去的繁荣,像一位神话里的人物用莱玡琴声驱使冥顽的石头自己跳跃起来建筑载比城?不,现在我在想着梅特林克和他对于戏剧的见解。使我们从真真优美而伟大的悲剧里看出它的优美和伟大的不是动作而是言语。那些灵魂与灵魂的对语。或者那些独语。至于动作不过是一种原始的简陋的言语而已,一个男人杀了他的情妇或者一个将军战胜了他的强敌,那种激动和情热虽然是最容易使听众们倾心的,并不是构成戏剧的要点。当我正这样静静的想着而且阖上了眼睛,一种奇异的偶合发生了,在那被更深沉的夜色所淹没的柳树林里我听见了两个幽灵或者老年人带着轻缓的脚步声走到一只游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声柔和的叹息后,开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辩解的谈话:
——我早已期待着你了。当我黄昏里坐在窗前低垂着头,或者半夜里伸出手臂触到了暮年的寒冷,我便预感到你要回来了。
——你预感到?
——是的。你没有这同样的感觉吗?
——我有一种不断的想奔回到你手臂里的倾向。在这二十年里的任何一天,只要你一个呼唤,一个命令。但你没有。直到现在我才勇敢的背弃了你的约言,没有你的许诺也回来了,而且发现你早已期待着我了。
——不要说太晚了。你现在微笑得更温柔。
——我最悲伤的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长长的二十年你是如何度过的。
——带着一种凄凉的欢欣。因为当我想到你在祝福着我的每一个日子,我便觉得它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了。但近来我很悒郁。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仿佛我对于人生抱着一个人的遗憾,在我没有补救之前决不能得到最后的宁静。
——于是你便预感到我要回来了?
——是的。
——你那使我从前十分迷惑的定命论现在再不能说服我了,因为早经历了许多人事的许多不幸。
——但我总相信着我给自己说的预言,而且后来都灵验了,不仅你现在的回来我早已预感到,在二十年前我们由初识到渐渐亲近起来后我就被一种自己的预言缠绕着,像—片不吉祥的阴影。
——你那时并没有向我说。
——我不愿意使你也和我一样不安。
——我那时已注意到你的不安。
——但我严厉的禁止我自己的泄露。我觉得一切沉重的东西都应该由我独自担负。
——现在我们可以像谈说故事一样来谈说了。
——是的,现在我们可以像谈说故事里的人物一样来谈说我们自己了。但一开头便是多么使我们感动的故事呵。在我们还不十分熟识的时候,一个三月的夜晚,我从独自的郊游回来,带着寂寞的欢欣和疲倦走进我的屋子,开了灯,发现了一束开得正艳丽的黄色的连翘花在我书桌上和一片写着你亲切的语句的白纸。我带着虔诚的感谢想到你生怯的手。我用一瓶清水把它供在窗台上。以前我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静静的看着一位少女为了爱情而颠倒,等待这故事的自然的开展,但这个意外的穿插却很扰乱了我,那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并且我记得你第二天清早就出门了,一直到黄昏才回来,带着奇异的微笑。
——一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怎样过度了那一天。那是一种惊惶,对于爱情的闯入无法拒绝的惊惶。我到一个朋友家里去过了一上午。我坐在他屋子里很雄辩的谈论着许多问题,望着墙壁上的一幅名画,蓝色的波涛里一只三桅船快要沉没,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船,我徒然伸出求援的手臂和可哀怜的叫喊。快到正午时我坚决的走出了那位朋友的家宅。在一家街头的饭馆里独自进了我的午餐。然后远远的走到郊外的一座树林里去。在那树林里我走着躺着又走着,一下午过去了,我给自己编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象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着一位因为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贬谪的仙女;当她离开天国时预言之神向她说,若干年后一位年青的神要从她茅舍前的小径上走过,假若她能用蛊惑的歌声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过去了,一个黄昏,她凭倚在窗前,第一次听见了使她颤悸的脚步声,使她激动的发出了歌唱。但那骄傲的脚步声踟蹰了一会儿便向前响去,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说的预言吗?为什么那年轻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连翘花,插在我的瓶里便成为最易凋谢的花了,几天后便飘落在地上像一些金色的足印。
——现在你还相信着永久的青春吗?
——现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们会更温柔。
——因为青春时候人们是夸张的?
——夸张的而且残忍的。
——但并不是应该责备的。
——是的,我们并不责备青春……
倾听着这低弱的幽灵的私语直到这个响亮的名字,青春,像回声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像那痴恋着纳耳斯梭的美丽的山林女神因为得不到爱的报答而憔悴而变成了一个声响,我才从化石似的瞑坐中张开了眼睛抬起了头。四周是无边的寂静。树叶间没有一丝微风吹过。新月如半圈金环,和着白色小花朵似的星星嵌在深蓝色的天空里。我感到了一点寒冷。我坐着的石头已生了凉露。于是我站起来扶着手杖准备回到我的孤独的寓所去。而我刚才窃听着的那一对私语者呢,不是幽灵也不是垂暮重逢的伴侣,是我那在二十年前构思了许久但终于没有完成的四幕剧里的两个人物,那时我觉得他们很难捉摸描画,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开展在荒废的园子里的夜晚却突然出现了,因为今天下午看着墙上黄铜色的暖和的阳光我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我打开了一册我昔日嗜爱的书读了下去,突然我回复到十九岁时那样温柔而多感,因为在那书里我找到了一节写在发黄的纸上的以这样两行开始的短诗:
在你眸子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
如在秋天的园子里找到了迟暮的梦……
《燕泥集》后话
去年《大公报》文艺副刊要我写一点对于新诗的意见或者我自己的经验,我觉得是一个很难做的题目。若是非做不可,我的能力也仅能旁敲侧击一下而已。于是我准备写一篇《无弦琴》,准备开头便说那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古人,说他的墙壁上挂有一张无弦琴,每当春秋佳日,兴会所至,辄取下来抚弄一番。我的意思是说我间或也有一点抚弄之意。但这篇文章终于没有写成,这个事实足以证明渐渐地我那一点抚弄之意也终于消失了。
现在一本小书放在我面前:《汉园集》。翻开:《燕泥集》。
《燕泥集》?这难道是我自己那些情感的灰烬的墓碑吗,这样精致的一个名字又这样生疏?今年春天,之琳来信说我们那本小书指《汉园集》。我在大学生时代写的诗,曾选了一部分和卞之琳、李广田的诗一起编为《汉园集》。不久可以印出,应该在各人的那一部分上题一个名字。我老早便拟有一个名字,但为了某种缘故不能用。之琳乃借我以《燕泥集》三字。我当即回信说,这个名字我很喜爱,因为它使我记起了孩提时的一种欢欣,而且我现在仿佛就是一只燕子,我说不清我飞翔的方向,但早已忘却了我昔日苦心经营的残留在空梁上的泥巢。是的,我早已忘却了,一直到现在放它在我面前让我凄凉地凭吊着过去的自己,让我重又咀嚼着那些过去的情感,那些忧郁的黄昏和那些夜晚,我独自踯躅在蓝色的天空下,仿佛拾得了一些温柔的白色小花朵,带回去便是一篇诗。但这样的夜晚只和集中的第一辑有关系。对于第一辑中那些短短的歌吟我有一点偏爱——我说偏爱,因为我现在几乎是一个陌生人,我不敢自信我的谛视。然而我从他人的评语里找到了一个字眼,一个理由,快乐。读着那些诗行我感到一种寂寞的快乐,在我的记忆里展开了一个寒冷地方的热带,一个北方的夏夜,使我毫不迟疑地认识我自己,如另外一篇未收入集中的《夏夜》所描写:
说呵,是什么哀怨,什么寒冷摇撼
你的心,如林叶颤抖于月光的摩抚,
摇坠了你眼里纯洁的珍珠,悲伤的露?
——是的,我哭了,因为今夜这样美丽。
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
我是一个留连光景的人,我喜欢以我自己的说法来解释那位十八世纪的神秘歌人的名句,在刹那里握住了永恒。第二辑中则是一些不寐的夜晚里的长叹和辗转反侧。一阵远远的铁轨的震动,一声凄厉的汽笛,或者惨白的黎明里一匹驴子的呜咽。阴影那样沉重。又没有一种绝望的静寂。这变徵之音无法继续,我乃寻找着我失掉了的金钥匙,可以开启梦幻的门,让我带着岁月、烦忧和尘土回到那充满了绿荫的园子里去。我乃找到了一片荒凉。我乃发觉我连一张无弦琴也没有,渐渐地我那抚弄之意也终于消失。
甚至现在我谛视着我昔日苦心经营的泥巢,感到一种陌生人的惊讶。
我是芦苇,不知是一阵何等奇异的风鼓动着我,竟发出了声音。风过去了我便沉默。
而且我知道分行的抒写是一种冒险。一篇完美的诗是一个奇迹。我们要用文字制作一个肌肉丰满的形体,其困难正如雕刻师企图在冥顽地抵抗着斧斤的大理石身上表现他的思想和情感。当我们年轻时候,我们心灵的眼睛向着天空,向着爱情,向着人间或者梦中的美完全张开地注视,我们仿佛拾得了一些温柔的白色小花朵,一些珍珠,一些不假人工的宝石。但这算得什么呢,真正的艺术家的条件在于能够自觉地创造。所以不但对于我们同时代的伴侣,就是翻开那些经过了长长的时间的啮损还是盛名未替的古人的著作,我们也会悲哀地喊道:他们写了多少坏诗!艺术是无情的,它要求的挑选的不仅是忠贞。在这中间一定有许多悲剧,一定有许多人像具有征服世界的野心的英雄终于失败了,终于孤独地死在圣赫勒拿岛上。
我并不是在这里作不祥的暗示。对于未来我并不绝望。但我实在有一点悲伤我自己的贫乏,而且当我倾听时,让我诚实地说出来吧,他人的声音也是那么微茫,那么萎靡。
一九三六年六月八日为《新诗》创刊号作,时在天津
梦中道路
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
《燕泥集》中有一篇以这样两行收尾的短诗。那仿佛是我的情感的界石,从它我带着零落的盛夏的记忆走入了一个荒凉的季节。那诗篇里的意象的构成基于一次悲哀的经验。那年我回到我的生长地去,像探访一个旧日的友人似地独自走进了我童年的王国,一个柏树林子。在那枝叶覆荫之下有着青草地,有着庄严的坟墓,白色的山羊,草虫的鸣声和翅膀,有着我孩提时的足迹、欢笑和恐惧——那时我独自走进那林子的深处便感到恐惧,一种对于阔大的神秘感觉,但现在,那些巨人似的古木谦逊地低下了头,那压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的影子烟雾一样消散了,“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足下”这昔日的王国“可悲泣的小”。我痴立了一会儿。我叹息我丧失了许多可珍贵的东西。一直到我重又回到这个沙漠地方来,我才觉得我像印度王子出游,多领悟了一些人生,或者像食了智慧之果而被沦谪的亚当,我失掉了我的伊甸但并不追悔。从此我不复是一个望着天上的星星做梦的人。
我曾有过一段多么热心写诗的时间,虽说多么短促。我倾听着一些飘忽的心灵的语言。我捕捉着一些在刹那间闪出金光的意象。我最大的快乐或酸辛在于一个崭新的文字建筑的完成或失败。这种寂寞中的工作竟成了我的癖好,我不追问是一阵什么风吹着我,在我的空虚里鼓弄出似乎悦耳的声音,我也不反省是何等偶然的遭遇使我开始了抒情的写作。
我们幼时喜欢收藏许多小小的玩具,一个古铜钱,一枚贝壳,一串从旧宫灯上掉下来的珠子,等到我们长大了则更愿意在自己的庭园里亲自用手栽植一些珍异的芬芳的花草。
书籍,我亲密的朋友,它第一次走进我的玩具中间是以故事的形式。渐渐地在那些情节和人物之外我能欣赏文字本身的优美了。我能读许多另外的书了。我惊讶,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彩色,图案,典故的组织,含意的幽深和丰富。在一座小楼上,在簌簌的松涛声里,在静静的长昼或者在灯光前,我自己翻读着破旧的大木箱里的书籍,像寻找着适合口味的食物。
一个新环境的变换使我忘记了我那些寂寞的家居中的伴侣。我过了一年半的放纵的学校生活。直到一个波浪把我送到异乡的荒城中,我才重获得了我的平静,过分早熟地甘心让自己关闭在孤独里。我不向那些十五六岁的同辈孩子展开我的友谊和欢乐和悲哀,却重又读着许多许多书,读得我的脸变成苍白。这时我才算接触到新文学。我常常独自走到颓圮的城堞上去听着流向黄昏的忧郁的江涛,或者深夜坐在小屋子里听着檐间的残滴,然后在一本秘藏的小手册上以早期流行的形式写下我那些幼稚的感情,零碎的思想。
之后我在一个荒凉的海滨住了一年。阔大的天空与新鲜的气息并没有给我什么益处。我像一棵托根在硗薄地方的树子,没有阳光,没有雨露,而我小小的骄傲的枝叶反阻碍了自己的生长。
衰落的北方的旧都成为我的第二乡土,在那寒冷的气候和沙漠似的干涸里我却坚忍地长起来了,开了憔悴的花朵。假若这数载光阴过度在别的地方我不知我会结出何种果实。但那无云的蓝天,那鸽笛,那在夕阳里闪耀着凋残的华丽的宫阙确曾使我作过很多的梦。
Oh dream how sweet,too sweet,too bittcrsweet,
Whose Wakening Should have been in paradise…这是英国19世纪女诗人克利斯丁娜·乔治娜·罗塞谛(Christina Georgina Rossctti)的两行诗,意思是:“呵,梦是多么甜蜜,太甜蜜,太带有苦味的甜蜜,它的醒来应该是在乐园里……”
我那时温柔而多感地读着克利斯丁娜·乔治娜·罗塞谛和阿尔弗烈·丁尼生的诗。一种悠扬的俚俗的音乐回荡在我心里。我曾在一日夜间以百余行写出一个流利的平庸的故事,博得一位朋友称许它的音节,又一位朋友从辽远的南方致我以过分的赞赏。那种未成格调的歌继续了半年。那些脆薄的早落的黄叶只能在炉火里发出一次光亮。直到一个夏天,一个郁热的多雨的季节带着一阵奇异的风抚摩我,摇撼我,摧折我,最后给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艳丽的秋光,我才像一块经过了磨琢的璞玉发出自己的光辉,在我自己的心灵里听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纯的音籁。阴影一样压在我身上的那些十九世纪的浮夸的情感变为宁静,透明了,我仿佛呼吸着一种新的空气流。一种新的柔和,新的美丽。当清晨,当星夜,我独自凭倚在长长的白石桥上,踯躅在槐荫下,或者瞑坐幽暗的小窗前,常有一些微妙的感觉突然浮起又隐去。我又开始推敲吟哦了。这才算是我的真正的开始。然而我没有天赋的匠心和忍耐,从这开始便清楚我许多小小建筑的倾斜,坍倒,不值一顾。我自知是一道源头枯窘的溪水,不会有什么壮观的波澜,而且随时都可干涸。我仅仅希望制作一些娱悦自己的玩具。这时我读着晚唐五代时期的那些精致的冶艳的诗词,蛊惑于那种憔悴的红颜上的妩媚,又在几位班纳斯派以后的法兰西诗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种同样的迷醉。
《燕泥集》中的第一辑便是这期间内制作的残留。原有的篇什在这三倍以上。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颇珍惜,因为我作了许多好梦。
此后我便越过了一个界石,从它带着零落的盛夏的记忆走入荒凉的季节里。
当我从一次出游回到这北方大城,天空在我眼里变了颜色,它再不能引起我想象一些辽远的温柔的东西。我垂下了翅膀。我发出一些“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我读着一些现代英美诗人的诗。我听着啄木鸟的声音,听着更柝,而当我徘徊在那重门锁闭的废宫外,我更仿佛听见了低咽的哭泣,我不知发自那些被禁锢的幽灵还是发自我的心里。
在这阴暗的一年里我另外雕琢出一些短短的散文,我觉得那种不分行的抒写更适宜于表达我的郁结与颓丧。然而我仍未忘情于这侍奉了许久的女神。我仍想从一条道路返回到昔日的宁静,透明。我凝着忍耐继续写了一点。但愈觉枯窘。我沉默着过了整整一年。假若我重又开始,不知是一种使我自己如何惊讶的歌唱。
有一次我指着温庭筠的四句诗给一位朋友看:
楚水悠悠流如马,
恨紫愁红满平野。
野土千年怨不平,
至今烧作鸳鸯瓦。
我说我喜欢,他却说没有什么好。当时我很觉寂寞。后来我才明白我和那位朋友实在有一点分歧。他是一个深思的人,他要在那空幻的光影里寻一分意义;我呢,我从童时翻读着那小楼上的木箱里的书籍以来便坠入了文字魔障。我喜欢那种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我喜欢读一些唐人的绝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挥手,纵然表达着意思但我欣赏的却是姿态。
我自己的写作也带有这种倾向。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
用我们的口语去表现那些颜色,那些图案,真费了我不少苦涩的推敲。我从陈旧的诗文里选择着一些可以重新燃烧的字。使用着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联想的典故。一个小小苦工的完成是我仅有的愉快。但这种愉快不过犹如叹一口轻松的气,因为这刚脱离了我劳瘁的手而竖立的建筑物于我已一点也不新鲜,我熟悉它每一个栋梁,每一个角落,不像在他人的著作里可以找到一种奇异风土的迷醉。
有时我厌弃自己的精致。
现在有些人非难着新诗的晦涩,不知道这种非难有没有我的份儿。除了由于一种根本的混乱或不能驾驭文字的仓皇,我们难于索解的原因不在作品而在我们自己不能追踪作者的想象。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链锁,有如他越过了河流并不指点给我们一座桥,假若我们没有心灵的翅膀,便无从追踪。
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倒是有一点厌弃我自己的精致。为什么这样枯窘?为什么我回过头去看见我独自摸索的经历的是这样一条迷离的道路?
一九三六年六月九日为《大公报诗刊》第一期作,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