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载,这次参政会开会,参政员诸公对于中西医药的问题颇有争论。两方面所持底理由,报上虽没有详载,但我们可以推测而知;因为关于这个问题底争论,社会上常有。两方面所持底理由,说来说去,总差不了很多。

反对中医底人所持底主要理由是:中医的理论是不科学底。他们所举底这个理由,拥护中医底人很难将其驳倒。中医的理论是不科学底。金木水火土配心肝脾肺肾一套,固于生理学无据,即其所谓寒热虚实风火等,其确切底意义,也令人很难捉摸。

拥护中医底人所持底主要理由是:中医确能治病,他们可以举出许多实际上底例,以证明其说。反对中医底人对于这些实际上底例,大概都持怀疑态度。他们以为有些病本来是要自愈底;或有些中医恰好碰着本将自愈底病,因此“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而拥护中医者又从而故神其辞,其实是不足为凭底。假使我们不是先有偏见,我们可以说:拥护中医底人故神其辞的时候固亦有之,但说中医完全不能治病,则亦不足以服拥护中医者之心。在旧日,中国医药势力遍及于东亚。现在西医行了几十年,而即在大都会里,中医中药还是到处皆是;至于乡间,更不必说。这不能说不是因为中医治病能有实际底效验使然。若说请中医吃中药,完全是由于迷信,则迷信底人,未免太多。

这两方面的理论并不是针锋相对底。这一方面说中医的理论是不科学底。那一方面并不一定要说中医的理论必合乎科学。那一方面只举许多实例,证明中医确能治病。这一方面虽可以怀疑这些实例,但只怀疑这些实例不足以服那一方面人的心,制那一方面人的口。于是乎各执一词,闹到参政会里,还不过是一番争嘲。

关于这些争论,我们应将药与医分别来看。中医的理论确是不科学底,但不能因此即说中国药没有效验。如有人真以为中国药没有效验,可以请他吃一两大黄,看他是不是下泻。至少一部分中国药是有效验底,吃下去能在人身体内起一种作用。这是事实。中药既有效验,则能用中药底中医,如其用药对症,当然可以治病。由此方面看则反对中医与拥护中医底人所持的辩论,都有一部分底真理。两方面所有底真理,可以两个命题来示之。一个命题是,中医的理论不科学。另一个命题是,至少一部分中药有效验。这两个都是真命题,亦是并无冲突底命题。

如果两方面的主张都只限于此两命题,则两方面本来没有争辩的必要。因为此两命题本来是不冲突底。不过人的思想,都不是这样清楚。反对中医底人以为中医的理论既是不科学底,则中药必定无效。如其间或有效,亦只能认为偶然。拥护中医底人以为中药既有效,则中医的理论必定是不错底。如其不合科学,则恐是科学有毛病。他们如此牵扯,所以就不能不辩论;而两方面的辩论都有一部分底真理,所以两方面都不能使对方心服。

反对中医底人可以问:为什么中医的理论是不科学底,而中药却能有效呢?拥护中医底人可以问:为什么中药有效,而中医的理论却是不科学底呢?

要知道人们对于中药底知识,并不是从中医底理论得来底。人们并不是先有了中医的理论,然后照着那个理论去找中药,而是先有对于中药底知识,然后加上中医的一套理论,作为对于中药底知识底解释。解释可以错,但对于一个知识底解释虽错,并不因此而这个知识底本身亦错。

知识起源于经验,所以第一步底知识都是经验底知识。人积了许多经验而知有某现象后,常继有某现象。这是一个知识。这种知识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人知某现象后,常继有某现象,而不知其所以如是。严格地说,不知其所以如是,即不敢断定其必如是。因为经验只能追溯既往,不能保证将来。

所以经验底知识是不完全底知识。人对于已知其然者,必设法与以解释。对于已知其然者,如有解释,人即以为以前只知其如是者,现在又可知其必如是。不过这些解释可以不是真底解释。不是真底解释实不能算是解释。虽不能算是解释,但以为这是真底解释底人还以为这是解释。例如人吃了大黄即下泻,这是人凭经验而知底。这原只是经验的知识。中医的理论,用金木水火土,寒热虚实一套,与以解释。中医以为有此解释,他们即可以说,人吃了大黄必要下泻。又例如中医亦知其所谓瘟疫是传染底,花柳病是传染底。这原亦是凭经验而知底。但为什么能传染?中医说:有“四时不正之气”,有“男女淫秽之气”,人受了这些气,即可有病。这亦是一种解释;不过这些解释不是真底解释,所以实不能算是解释。

不过一个经验底知识,虽未得真底解释,其本身并不因此而不是知识。我们不能因为不信中医理论的金木水火土,寒热虚实一套,而即否认吃大黄能使人下泻。我们不能因为不信有所谓“四时不正之气”或“男女淫秽之气”,而即不信某些病能传染。照演绎逻辑的说法,一个断案如是假底,其前提亦必是假底;但其前提如是假底,断案不一定是假底。

因此,我们不能因为中医的理论是不科学底,而即断定中药没有效验,亦不能因为中药有效验,而即以为中医底理论亦必是不错底。中医底理论不科学,中药有效验,可以同是真底。不过说中药有效验,并不涵蕴说西药没有效验;说中医底理论是不科学底,并不涵蕴说西医的理论以前也没有错误,现在也必无错误。

中医与西医的分别是古今的分别。西医的理论,从前也有不科学底部分,其是科学底是近来底事。但中药与西药的分别,则至少有一部分不是古今的分别,而是中外的分别。一地域可以有些特产底金石草木。每一个地域的人,对于他的地域范围内所有底金石草木,可有较多底知识。所以有些金石草木有能治病底功用,别地域底人不知,而本地域底人能知之。这些金石草木,或别地域无有而本地域有之,所以各地域往往有些特产底药。例如云南的白药与三七等。这些虽是云南的特产底药,但却并非只能治云南人的病,不能治外省人的病。拿中药与西药比,其中亦有些中国特产底药,为西洋人所不知底。但这些药亦并非只能治中国人的病,不能治外国人的病。所以中药固应该称为中药,而中医则应该称为旧医。我们应该研究中药,但不必研究旧医。此所谓不必研究旧医,是说不必研究旧医的理论。若旧医的经验底知识,则仍需研究,不然,我们何以知中药中某药能治某病,而加以研究?

或可问:既然西药有效验,则即全用西药好了,何必再研究中药?

我们要研究中药,有两个理由,一是医学底,一是经济底。就医学底理由说,西药的种类虽有很多,但真正底特效药,如九一四之于梅毒,奎宁之于疟疾,还比较很少。很有些病,如伤寒与感冒,西药中并无特效药。对于这一类底病,西医只能加以防范,使不引起别病,至于本病,则只可听其自愈。中医以为无病不可治,无药不特效,这固然是不对,但我们也不能断定其中必无特效药。借中医的经验底知识为引导,研究中药,或可以多得些西药中尚没有底特效药。

就经济底理由说,采掘及买卖中药是许多中国人靠以穿衣吃饭底工作。研究中药,使中药继续有用,可以使许多人能维持他们的生计。我们若能将本国药材输出,还可以增加出口,多得些外汇。

研究中药,不应专以单味药为限。如丸散膏丹以及旧医常用底汤头,都应该研究。不过这并不是容易底事。一味药有许多原素,其中何者是与它的能治某病是相干底,何者是不相干底,是很不容易决定底。单味药尚是如此,丸散膏丹等更是如此。不过我们若凭经验,而知某药能治某病,对之分析化验,如有结果,其结果亦只说明此药何以能治此病,使我们知其必能治此病。分析化验的结果,可使我们对于此药了解,并不一定能使此药的效力增加。所以在此外汇困难西药来源缺乏的时候,我们主张,新医应借用旧医的经验,尽力认识中药,利用中药,不必一定等有分析化验的结果。有一位朋友,是某著名医学院的教授,他为另一朋友看病,教他吃牛黄解毒丸。这至少亦是西药缺乏时候的一种救济办法。

研究中药不是一件容易底事,需要政府主持,多设研究所,多养精通新医西药而又虚心底人,及精通旧医中药而又虚心底人,通力合作,假以时日,才能有成。若现有底国医馆之类,所作底都是抱残守缺的工作。这种工作,结果必是既抱不了残,也守不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