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有《读秦妇吟》一文，载民国二十五年十月《清华学报》。二十九年陈先生增订改今名，另印单行本。值此乱离之际，殆所以寄其悲愤之意欤？陈先生著作，精密详审；此作亦非例外。其主要意思，在说明韦庄晚年所以讳言《秦妇吟》之故。据陈先生之考证，是时“从长安东出奔于洛阳者，如《秦妇吟》之秦妇，其路线须经近杨（复光）军防地”。“从长安西出奔于成都者，如《金溪闲谈》之李氏女，其路线亦须经近杨军防地。”“而杨军之八都大将之中，前蜀创业垂统之君、端己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即是其一。其余若晋晖、李师泰之徒，皆前日杨军八都之旧将，后来王蜀开国之元勋也。当时复光屯军武功，或会兵华渭之日，疑不能不有如秦妇避难之人，及李女委身之事。端己一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闱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以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而竟垂戒子孙，禁其传布者，其故傥在斯欤。”按陈先生谓：韦庄所以讳言《秦妇吟》，因其有冒犯杨军之处，此点至为确切。惟其所以冒犯之处，则似尚有另一解释之可能。考诗中“路旁试问金天神”一段，谓：“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此虽托为金天自责之词，但下文谓：“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如此，则金天自责之词，即是指斥当时军阀之语。而杨复光所帅为陈蔡之兵，其友军统帅王重荣，又为东面招讨使，正所谓东诸侯也，又诗中“明朝又过新安东”一段，指斥军官之残暴扰民，过于黄巢。而杨复光帅陈蔡之兵，西入关中，其路线有经过新安之可能。如此，则此段所指斥，又为杨复光军，或有为杨复光军之嫌。由此言之，则韦庄所以讳言《秦妇吟》者，因其诗中指斥当时军阀，而其所指斥之军阀，又适为杨复光军，或有为杨复光军之嫌。而其所事新朝之主，及新朝中一部之同僚，又适为前杨复光军中要人。故其讳言此诗，不但为志希免祸，且系出于人情之常，所谓“不好意思”者。此另一解，姑志之以待陈先生之指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