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既有尧位让给舜,舜位让给禹的传说,后世听见他们不把后事托付自己的子孙而交给当时的贤辅,以为这是“传贤之局”,是“公天下”的精神。[传贤说与传子说]又听见禹死后不把位子传给贤辅而传给自己的儿子启,竟成世袭的制度,以为这是“传子之局”,是“家天下”的私心。最后又听见启后过了三四百年,传了十六七代,有一个商汤出来,把他的不肖子孙履癸(桀)撵了,接代他的君位,也照样世传下去,以为这是以征诛代禅让,开后来杀伐之端。其实传贤传子都是时势催逼出来的局面,在当时身历其境的人或许倒初无容心的。我们且看禹子启的初政和太康、少康的故事,便可寻出时势使然的道理来。

原来启的得位,确由当时一般人的拥戴,并非明定世袭之制。所以他的儿子太康并没十分失德[1],已给手下的有穷氏拒绝,不得返国,那有穷氏便被称做后羿了。可见那时的君主,只要不惬人心,比较好一点的人便可取彼而代。不然,照后世的眼光看来,有穷氏分明是抗违天子的罪人,为什么事他为后[2]呢?太康覆国,不就是世袭制度根本取消的明验么!不幸羿、浞[3]相承,更比夏君不如,夏裔少康又恰巧负有大志,能自振拔,于是人心思夏,最后的君位竟挨到他的名下了。[世袭制度的确立]后世盛称少康中兴,光复旧业,其实正是世袭制度奠基下石的证据。当时经了这样的几次反覆,到底还是夏朝的天下,先民的简单心理或者以为禹的功德在民,子孙应当食报,所以如此。从此一意推崇,便成了坚不可破的世袭制度了[4]。

惟其如此,所以后来直到履癸失国,后继的商汤出来宣布他的罪状,[夏商的交替]好像他的过误责任不要自己担负,而反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不明明是说子孙的得位基于祖德,祖德衰了,便不能不让新兴有德的人么!祖宗的功德足以包庇子孙,那么子孙的崇先之念便也油然而生了。商汤以杀伐得国,废夏社以建商社,又另开一个系统,当然他的子孙要奉为元祖,虽死去了也得视为“在天之灵”呢。

那时不但君位世及,百官庶职也多世守其业,所以报本敬祖的观念为一般人所同具。于是尊尚人鬼,一切卜听于祖了。[商代的神权的政治]

商朝时候的祭祀,还没天神地祇等分别,配享上帝,仍寄托于尊祖;如在祖宗之外别认一个上帝,直要到汉初糅合了战国神仙方士等等的造作,才得演化成立。

因此,商朝的政治直是“神权政治”,凡畋猎、出师,推而至于一切兴革,没有不祷祖占卜以决从违,百姓也因卜吉可行而中心悦服。如太戊用巫咸——公元前一六二七年——重译来朝的有七十六国;祖乙用巫贤——公元前一五二三年——诸侯宾服;武丁梦见傅说——约公元前一三二〇年顷——便图形访求,立为辅相,于是蛮夷来朝,氐、羌宾服。这不是神权施政的征验么!若就殷墟发见的甲骨文字看,考释出来的,多半是占卜的繇辞,更可取证商朝尚鬼听神的情状。听命占繇,本是初民的遗风,不过至商而特盛,遂致成为一朝政治的中心罢了。

后母戊大方鼎

尚书·洪范》所说的,当然是商代的遗风,那么其时的占繇竟实实在在地占有具体的势力了。如“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可见当时龟筮虽不能开口,居然与天子卿士并举,占得一票议决权了。又如“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更可见卿士庶民虽都反对,只要龟筮赞成,天子便可专断。又如“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又可见天子卿士虽都反对,只要龟筮赞成,庶民也可强天子放弃他的主张。在当时决非君民真能站在对等的地位,不过神权在那里作祟。

例如汤的征葛,说他“不祀”,试想祀事失虔,充其量不过他一人的责任,何致惊动邻国,便据为口实,兴师前来灭他呢!

葛是商的邻国。相传葛伯不祀,汤送牛羊给他,又差自己的部众代他耕作,希望他修祀。岂知他仍旧不祀,且把派去送饭的童子杀了。于是汤乃用兵征服,并有其地。

又如商末受辛(纣)肆虐,周武王起兵东伐——公元前一一二二年——那么声罪致讨好了,又何必数说他“遗厥先宗庙弗祀”“荒怠弗敬,自绝于天”呢!可见神权的作用,沿到后来竟益发认真了。

商代的迷信神权,直是中国的原始宗教。后来周人代商,神权的势力更有作用,那时所遗留的铜器和玉器,差不多全是宗教的祭器和葬器。更试看《诗经》里周人的纪事诗,如《文王》《大明》《绵》《皇矣》《生民》《荡》诸篇,都说周人是上帝特别优待的,他们受的是天命,行的是天意。及至春秋时代,还有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仍可看出古代宗教的遗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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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称太康的不是,只有“畋于洛表,十旬弗反”而已。

[2]后即君,在古代不当作后妃解。

[3]浞是寒浞,继羿之后当国的一个暴君。

[4]此段说本清代大名的崔述,详见他所著的《考信录》,在他的全集《东壁遗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