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之世,封君各领采地,好像分配得很是切当。[诸侯兼并的由来]然而地面辽阔,抟合不易,虽有“朝觐”“巡狩”“会同”[1]等等的制度来维持主属的关系,而各国因地势的囿束和历来的积习,都各君其国,各子其民,当然各自为政。各国的自身,强弱并不一律,那么互相接触着一定免不了利害的冲突。于是兼并吞噬的情形便演成事实上当然的趋势了。我们且不问禹时的玉帛万国和汤时的诸侯三千,单就周武王约合共伐商纣的时候看,尚有八百国;其他散见于古书而可以推见的,计有千余国。然而到了春秋之世[2],指数得到的名邦只有四五十国;较有声势的只有晋、楚、齐、秦、鲁、燕、蔡、曹、卫、郑、吴、宋、陈、越十四国;其中尤烜赫的却只有齐、晋、宋、秦、楚、吴、越了。由此看来,当时的兼并之迹已豁然显露,有附庸蔚为大国的,有家臣坐大因而侯封失守的,都是那时自然发展的趋势。
惟其如此,所以那时的诸侯只要能做几件稍存公道的大事,便能吸住一部分的人心,把持多少年的政局。齐桓公、晋文公的称霸中原,楚庄王的北向问鼎,秦穆公的独霸西戎,便是所谓“诸侯力政”的好例。[春秋霸者的活动]
霸者的出头,总先借着好听的名目来做一个干涉人家的工具。这工具到手了,便择一二件耸人听闻的事放手一干——所谓“尊王攘夷”——于是仁义之声既播,威德之望乃立,一经号召,弱小的诸侯当然要“唯公马首是瞻”了。那时著名的霸者便是齐桓公(小白)、宋襄公(兹父)、晋文公(重耳)、秦穆公(任好)、楚庄王(侣),世称“五霸”。其实宋襄公图霸未成,只能凑个数儿;而春秋季年的吴王(阖闾、夫差父子),越王(勾践)却真是出色的霸者[3]。今且举齐桓公的霸业来示个例:
因此,终春秋之世,我们只看见霸者的活动,很少见王室的振作。当春秋初叶,中原的诸侯尚多王室的宗亲和勋戚,霸者的兴起还能顾些面子,多用“尊王攘夷”的口号,对王室总还有点相当的敬礼。然而当时的天子竟丝毫没有过问诸侯国内的实力,不但王室不能干涉诸侯,并且诸侯们事后的通知也只得追认。又兼国有世卿,权操豪族,即诸侯自身也弄到没法维持他自己的地位呢。
春秋之世,岂但王室无力干涉诸侯,诸侯反倒干涉王室。我们且看晋文公的代平王子带之难[4],便可了然。子带即太叔带,又称甘昭公或昭叔,是周襄王之弟,他与襄王争位,颇牵动当时的大局。晋文公以同姓诸侯的关系,克平此难,遂因以称霸。今据《左传》和《史记》所载这事的原委,概述如下:襄王母蚤死,后母曰惠后。惠后生叔带,有宠于惠王,襄王畏之(《史记》)。扬拒、泉皋、伊、洛之戎同伐京师,入王城,焚东门,王子带召之也(《左传·僖公十一年》。王以戎难故,讨王子带,王子带奔齐(左僖十二)。齐侯(桓公)使仲孙湫聘于周,且言王子带(僖十三)。富辰言于王请召大叔。王子带自齐复归于京师(僖二十二)。颓叔、桃子奉大叔以狄师攻王,王出适郑,处于汜。(僖二十四)子带立为王,取襄王所绌翟后与居温(《史记》)。襄王告急于晋(《史记》),晋侯(文公)辞秦师而下(时秦伯师于河上,将纳王。)。三月甲辰,次于阳樊:右师围温,左师逆王。夏四月丁已,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温,杀之于隰城。戊午,晋侯朝王,王享醴命之宥。请隧,弗许。与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晋于是始启南阳(僖二十五)。
这不是诸侯干涉王室么!至于诸侯之事,王室竟莫能过问,连他们的叛臣也只得“因而封之”,这显然是追认他们事后的通知了。
自从三家分晋,田氏纂齐以后,王室愈不足重,而兼并之势因此愈烈。[战国七雄的厮并]
魏、赵、韩本是晋国的六卿之三,六卿之名在献公前已很彰显了。所以后来六卿迭操晋柄,公室反退处无权。周敬王时,赵氏与范氏、中行氏构衅,韩氏、魏氏都助赵氏,于是范、中行俱灭,执晋政的只剩四家。贞定王时,知氏又与赵氏仇杀,赵氏几乎灭亡;又赖韩氏、魏氏的合作,共灭知氏。从此,晋权尽归三家,晋侯反向他们朝请了。至威烈王二十三年[5],王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魏、赵、韩侯。三家既受命为列侯,遂三分晋地而建成魏、赵、韩三新国。至于篡齐的田氏,本出于陈国,周惠王时,陈国乱,公子完奔齐,齐桓公收用他,便是田完。田完的子孙在齐既渐渐地得势,更施行小惠来要结齐民,所以到周安王十六年[6]时田和便得篡姜氏之齐而代之,周王竟命他为齐侯了。
箭簇一组
战国兵器
从前指数得出的十几国,竟并成七雄并峙——齐、楚、秦、燕、韩、魏、赵——交相混战的局面了。其间延命最长的,只有一个卫国[7],余下的,早被七国所吞。然而到得秦始皇廿六年,韩、赵、魏、楚、燕、齐六国又尽亡于秦[8]。那时各国国君已都称王,连共主的虚名也不假借给王室,所以宗周的灭亡尚在六国未亡之先。
春秋以后,周室益微,地小而分,更复不支。当敬王时,自王城徙成周[9]。及考王即位,还封弟揭于王城,号河南公。威烈王时,河南公(揭之孙)又封他的少子班于巩,号东周;而河南遂号西周。于是东西周两君并称,周王的地位益如晋侯之于三家了。至赧王时,王寄居西周,秦、楚、韩、魏已屡次想把他吞灭而未果。赧王五十九年[10],秦伐韩,取阳城、负黍,斩首四万;伐赵,取二十余县,斩首九万。赧王因此大恐,暗与诸侯约,想把天下的锐师悉数出伊阙往攻秦,使他不能再通阳城。秦国知道了,便派兵来攻。赧王和西周武公只得入秦请罪,把所有的城邑、户口尽数献出。秦王受献,归西周君(武公)于周,赧王便于那年死。明年,秦取西周。又过六年[11],东周君又与诸侯谋伐秦,秦使吕不韦灭东周。至是,东西周俱亡,下距秦始皇之立尚隔两年呢。当周未亡时,实已削弱得不成话说[12],所以强秦东出,宗周便首遭沦夷了。
当春秋、战国之际,政治上的变动既十分剧烈,社会上蒙到的影响也自然不少。[周秦之际的社会现象]所以在秦并六国之前,中国的社会现象颇有特点可见。今略述如下:
(一)社会的一般现象 战国的局面既成,各国都擅地自雄,竞争更较从前为烈。国君的目的在开疆拓土,政客的机会便奏效一时,所以国无定交,士无操守,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可倾动一时。因此,那时的一般民俗,大都活泼狂躁,很少沉毅贞厚的态度,朝秦暮楚,真是司空见惯了。但好客任侠之风却是那时的特色。原来那时当国的人深知网罗人材的紧要,所以竞尚养士[13];而一般素屈不申的草野匹夫,一旦忽然假以词色,自然感激涕零,轻生图报了。
好客任侠之风,实是当时的特色。如四公子的养士,食客常数千人;鲁仲连的存赵不受赏;侯嬴、田光的自刎明心;乃至豫让、聂政、要离、专诸、荆轲等人的一诺许身:都是后世所难见的。可参看《史记·孟尝君传》《平原君传》《信陵君传》《春申君传》《鲁仲连传》《刺客列传》。
(二)社会的分化现象 七国分疆错列,各因地理的环境而自为风气。如秦居关中[14],地势四塞,所以那里的住民,质朴强悍,乐于战斗。燕、赵地处高亢,便多慷慨侠烈的勇士。齐地近海,那边的住民多因逐利相欺饰,所以真人极儇慧。楚国崛起江南,非力辟草莱不能发展,所以人极轻果,勇于进取。余如魏地瘠苦,俗便俭啬;韩土狭隘,人多矜刻:尤足取证环境的支配了。更有一事足征地理关系的,便是燕、齐的方士[15]。因为这两国都靠近海边,往往听了海船的传说便多所误会,以为海中有三神山[16],诸仙人和不死之药都在那里了。于是争相夸说,方士便成了燕、齐的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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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觐和会同都是诸侯入朝天子。巡狩则天子以时巡方,因而就见诸侯。
[2]春秋之世即孔子作《春秋》所记的年代,自周平王四九年至敬王九年(公元前七二二~四八一年),凡二四二年。
[3]春秋事迹可参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和清顾栋高《春秋·大事年表》。
[4]事在周襄王十七年(公元前六三五年)。
[5]公元前四〇三年。
[6]公元前三八六年。
[7]卫国虽苟延至秦二世元年始亡,然贬号自卑,早就不复成国了。
[8]详见下面第九讲。
[9]在王城洛邑之东。
[10]公元前二五六年。
[11]公元二四六年。
[12]当时领地,画其所有,只河南、洛阳、宜城、平阴、偃师、巩、缑氏七邑而已。
[13]养士可以拿四公子(齐孟尝君,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来做代表,他们都是座客常满,各有用处的。所谓“珠履三千”的便是。
[14]今陕西一带因东有函谷,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故称关中。
[15]方士便是方术之士,他们以求神仙,炼金丹,禁咒祈祷诸术诓惑世人。后来秦、汉时代极盛。
[16]三神山见《史记》,相传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山,为神仙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