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中最为人所诟病者厥为魏收魏书》,然夷考其实,前人所论未必尽当。一良尝粗检史籍,与魏书比观,深觉昔贤责难于收之人与书者,使收地下有知,或不受也。昔《晋书》诬陈寿,王西庄赵瓯北皆硙切辨之,矧收书被诬重厚于《三国志》乎?兹篇之作在求释昔贤之疑,若《魏书》全部之评骘,则兹事体大,非此文所能尽矣!

一 魏收之为人

魏收字伯起,钜鹿下曲阳人。生于魏宣武帝正始三年,卒于齐后主武平三年(506—572)。历事魏齐两朝,谥文贞。其事迹见《北史》五十六。 【611】 收于魏节闵帝中兴元年(531)以散骑侍郎典起居注,并修国史,后以事解官。高欢开府晋阳,收为府属。 【612】 本以文才必望见知,而不遂,乃更求修国史。高澄启收兼散骑常侍,修国史,讫于魏亡。齐受禅,收除中书令,仍兼著作郎。天保二年(551)诏撰魏史。齐文宣帝尝令群臣各言志,收曰:“臣愿得直笔东观,早出《魏书》!”故四年(553)除收魏尹,优以禄力,不知郡事;只在史阁,使专其任。平原王高隆之总监之,署名而已。与收同修《魏书》者,有房延祐、辛元植、眭仲让、刁柔、裴昂之、高孝干、綦毋怀文。 【613】 收欲专责任,故其书三十五例,二十五序,九十四论,前后二表一启皆独出于收。《北史》本传谓:“房延祐辛元植眭仲让虽夙涉朝位,并非史才;刁柔裴昂之以儒业见知,全不堪编辑;高孝干以左道求进。修史诸人祖宗姻戚多被书录。”《北齐书》四四《儒林传》有刁柔,谓“柔性颇专固,自是所闻,收常慊惮。……柔在史馆未久,逢勒成之际,志存偏党。《魏书》中与其内外通亲者,并虚美过实,深为时论所讥焉”。綦毋怀文见《北齐书》四九《方伎传》,谓其“以道术事高祖”,盖亦高孝干之流。由是知《魏书》发凡起例虽在伯起,而列传之修撰亦经众手。诸人多非史才,芜冗之处固不应收一人独尸其咎矣。天保五年(554)三月奏上《魏书》本纪列传共一百十卷。五月,复奏上《十志》,凡二十卷。收自魏中兴豫修国史,至齐天保之专总史事,奏上《魏书》,居史职凡二十有三载。

收以文华显,与温子升邢邵齐誉。 【614】 而其行文之工致敏捷在二子上。学识博雅,尤亟为时所重。北齐初年制作收无不参赞其间。本传云:“又除定州大中正。时齐将受禅,杨愔奏收置之别馆,令撰禅代诏册诸文,遣徐之才守门不听出。”《北齐书》三十四《杨愔传》称愔“推诚体道,时无异议。……典选二十余年,奖掖人伦,以为己任。……门绝私交,轻货财,重仁义”。收果轻薄之徒,愔将能荐之乎?《北齐书》三○《高德政传》载德政亦荐魏收,德政固亦以戆直著者也。天保八年参修律令,及文宣崩,复参议吉凶之礼。《北齐书》四三《封述传》又云:“河清三年敕与录尚书赵彦深仆射魏收……等议定律令。”今案议律令事《北史》本传不载,然据《北齐书》七《武成纪》及《北史》本传,收于河清二年正月乙亥以太子少傅兼尚书右仆射,己卯,以阿纵除名。其年复得罪当流,以赎论。三年,起除清都尹。至天统四年始再除尚书右仆射。则议定律令之敕当在河清二年正月乙亥以后己卯以前下,数日内收即除名,盖未及豫其事,故本传不载。《封述传》“河清三年”之三当是二字之误,据《武成纪》河清三年三月已因律令班下而大赦矣。《北齐书·文苑传序》:“〔祖〕珽又奏撰《御览》,诏珽及特进魏收太子太师徐之才中书令崔劼散骑常侍张 中书监阳休之监撰。”考《后主纪》:“武平三年二月……敕撰《玄洲御览》,……八月……成。……后改为《修文殿御览》。”收卒于是年,而月日不可考,未审睹《御览》之成否。观《北史》本传不载监撰事,意者收之殁在八月以前乎?齐国史之修撰,收亦与焉,《北齐书》四二《阳休之传》记收与休之争《高祖本纪》齐元年之断限,《隋书》四二《李德林传》有与德林书二通,论《齐书》起元事,惜简短不完,未能窥伯起立意所在耳。

惟其出乎侪类也,故恃才傲物,不矜细行。加之性褊,不轻下人,好为诙诡奇谲之论,为世所指摘。 【615】 而原其本心,实亦无它。《北史》本传云:“其年(河清二年)又以托附陈使封孝琰牒令其门客与行,遇昆仑舶至,得奇货猓然褥表美玉盈尺等数十件,罪当流,以赎论。”案当时南北不许互市,《北齐书》四六《苏琼传》:“天保中……行徐州事。……旧制以淮禁不听商贩辄度淮南,岁俭,启听淮北取籴。后淮北人饥,复请通籴淮南,遂得商估往还,彼此兼济,水陆之利通于河北。”又三九《崔季舒传》:“乾明初……出为齐州刺史,坐遣人渡淮互市,……为御史所劾。”北齐一代皆与南朝梁陈以江为界,淮南犹为齐地,渡淮互市之禁未审所由,或沿东魏旧制也。故魏齐使臣使南朝者,每藉以通有无为利。《北齐书》二九《李绘传》:“武定初,……为聘梁使主。……前后行人皆通启求市,绘独守清尚。”收因人之使而搜求珍奇,其事甚细,故河清三年即起复,而敕之谓“前者之罪情在可恕”也。北齐之初犹染后魏风气,贪黩之风极盛。《北齐书》一五《尉景传》:“常被委重,而不能忘怀财利,神武每嫌之。转冀州刺史,又大纳贿。”又一八《孙腾传》:“高祖置之魏朝,寄以心腹。……求财纳贿,不知纪极。生官死赠,非货不行;府藏银器,盗为家物。亲狎小人,专为聚敛。”又《司马子如传》:“公然受纳,无所顾惮。……意气甚高,聚敛不息。”又一九《蔡 传》:“太昌中出为济州刺史,为治严暴,又多受纳。”又《薛循义传》:“寻除齐州刺史,以黩货除名。”又二五《张亮传》:“为高祖世宗所信,委以腹心之任。然少风格,好财利。久在左右,不能廉洁。及历诸州,咸有黩货之闻。”又二六《薛琡传》:“久在省闼,……受纳货贿,曲法舞文。”此皆公卿方伯之无学识者也,即才学之士亦所不免。《北齐书》一八《司马消难传》:“博涉史传,有风神,然不能廉洁。”又二三《崔 传》:“以贪汙为御史 劾。…… 历览群书,兼有词藻。”又三九《祖珽传》:“词藻遒逸,少驰令誉。……不能廉慎,……大有受纳,丰于财产。”又四三《封述传》:“述久为法官,明解律令。……而厚积财产,一无馈遗。……外貌方整,而不免请谒。”魏收视诸人者,固远为高矣。细考收之立身出处,在魏朝颇以忠直自见。《北史》本传称其上《南狩赋》谏孝武帝,“虽富言淫丽,而终归雅正”。使梁还,尚书右仆射高隆之求南货于收而不能如志,遂遭禁止,久乃得释。及为高欢中外府主簿,以受旨乖忤,频被嫌责,加以箠楚。是收虽华辨过人,实非阿谀取容者。入齐而后,始若随合时流,然文宣每欲易太子,收谓杨愔曰:“魏收既忝师傅,正当守之以死,但恐国家不安!”愔以收言奏帝,太子遂得保全。是当文宣帝果于诛戮大臣之时,犹不忘委曲进谏也。且观其以《枕中篇》戒厉子侄,以名行奖掖后辈,迥异于轻薄仄媚之文人,居北齐纲纪废弛之世诚不多得者,惜乎后人不察,诬收无行,众口一词而莫改也。

收藏书甚富 【616】 ,所撰《魏书》而外,有集七十卷。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魏特进集》所辑得诗文凡二十七篇,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北齐文》四所辑又得为《魏孝静帝伐元神和等诏》一篇,而谓张氏所收为《东魏檄梁文》 【617】 当据《文苑英华》《通鉴》编入《杜弼集》中。总计之仍得二七篇。据《北史》本传收尚有《南狩赋》,《聘游赋》,《皇居新殿台赋》,《怀离赋》,《庭竹赋》。《北齐书》三九《祖珽传》:“神武送魏兰陵公主出塞嫁蠕蠕,魏收赋出塞及公主远嫁诗二首。”又四五《李广传》:“广卒后,〔毕〕义云集其文笔十卷,托魏收为之叙。”《北史》八三《樊逊传》:“于时魏收作《库狄干碑序》。”《洛阳伽蓝记》二:“〔永熙元年〕诏中书侍郎魏收等为〔平等〕寺碑文。”皆不传。

二 今本《魏书》

赵翼陔余丛考》七《魏书》条谓《魏书》在收一人已四易稿,今案收卒于武平三年,《后主纪》武平四年之诏史官更撰《魏书》自非收三改之本,赵氏误,收盖三易其稿也。高似孙《史略》二魏收《后魏书》下引《三国典略》曰:“齐主以魏收之卒,命中书监阳休之裁正其所撰《魏书》。休之以收叙其家事稍美,且寡才学,淹延岁时,竟不措手,唯削去嫡庶一百余字。”即武平四年事,所削去者不审在何卷,然自是遂成今本。凡十二纪九十二列传,合一百十卷;《十志·天象》四卷,《地形》三卷,《律历》二卷,《礼》四卷,《乐》一卷,《食货》一卷,《刑罚》一卷,《灵征》二卷,《官氏》一卷,《释老》一卷。共百十四篇,百三十卷。盖《太武纪》,《献文六王传》,《外戚传》,《律历志》,《灵征志》皆分上下二卷;《景穆十二王传》,《地形志》皆分上中下三卷;《天象志》,《礼志》皆分四卷;故合之百十四篇,分之为百三十卷。《四库提要》称《魏书》一百十四卷,误以篇数为卷数,不知古人著书篇以内容分,卷以字数分,不容混也。宋初其书已亡佚不完,《纪缺》二卷,《传缺》二十二卷,不全者三卷,《志缺》二卷,后人杂取诸书补之。此外残缺不完,而未经补缀者,犹有二十九卷。综计全缺及不完者凡五十八卷,其目详见殿本《念四史考证》,及《魏书源流考》 【618】 ,兹不赘。

至于后人用以补《魏书》者,亦约略可考。曰魏澹《魏书》。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四《后魏书》一百三十卷:“……《中兴书目》谓所缺《太宗纪》以澹《书》补之。”章俊卿《群书考索》前集一四亦引《中兴书目》:“《太宗纪》则补以魏澹所作。”高似孙《史略》二《后魏书》条同。然《文献通考》一九二《经籍考》正史门《后魏书·纪》一卷,下引《崇文总目》云:“魏澹撰。……世以收史为主,故澹书亡缺,今才《纪》一卷存。”是王尧臣撰定《崇文总目》时,澹书已佚,只余《太宗纪》一卷,以补于收书而获存。故于《总目》又别出为《后魏书》,以见魏澹一家之学。收书之亡佚固在宋以前,即以澹书补收亦必远在庆历以前矣。曰张太素《魏书》。《文献通考》一九二《经籍考》正史门《后魏书·天文志》二卷,引《崇文总目》:“唐张太素撰《魏书》凡百篇,今悉散亡,惟此二篇存焉。”陈振孙《解题》四:“《中兴书目》谓……缺志以太素书补之。”章俊卿《群书考索》前一四引《中兴书目》同。陈氏谓:“二书(澹及太素)既亡,惟此纪志独存,不知何据。”窃以为取太素书以补收书亦远在庆历之前,撰定《崇文总目》时太素书已全佚,故自《魏书》抽出此志而著录之,决无澹《纪》太素《志》为俟补收书,而独存于全书亡佚之后之理也。高似孙《史略》不及《志》之存佚,未审何故。曰《高氏小史》。高似孙《史略》:“《静帝纪》则补以高峻《小史》。”章俊卿《群书考索》引《中兴书目》:“《静帝纪》则补以《北史》、《高氏小史》、《修文殿御览》,列传则益以《北史》《高氏小史》。”《直斋书录解题》四别史类谓《小史》“一百三十卷 【619】 ,唐殿中丞高峻撰。……盖节抄历代史也。司马温公尝称其书,使学者观之”。此外则用《北史》《隋书》者最伙。李延寿修《北史》多本魏收之书,略有删削。 【620】 收书既佚,后人翻取《北史》以补之。宋时已谓《北史》与《魏书》相乱,故今欲知取以补《魏书》之《北史》各卷中包含收书至若何程度,殆不可能;而后人所补,除《纪》《志》外,何传果用何书,亦不能分别详言也。

收本传言:“其史三十五例,二十五序,九十四论,前后二表一启。”收前《上十志启》亦云:“并前例目合一百三十一卷。”《崇文总目》同,而谓:“今所存仅九十余篇。”序与论当包括于纪传中,今不论;二表一启唯存前上十志一启。至于例则独出于收,乃全书之纲领,与目为一卷,冠于书首,并经奏上者也。《史通·序例篇》:“而魏收作例,全取蔚宗。”范氏《后汉书·序例》今不传,晔狱中与甥侄书谓:“纪传例为举其大略。”刘昭《补志序》:“故序例所论备精与夺。”章怀注《光武纪》《安帝纪》曾引范《序例》之文,盖本与书别行,后遂亡佚。刘氏当并及见范魏二人之例。乃《崇文总目》止言“今所存九十余篇”,不及例之存亡。自斯以降之著录《魏书》者,皆详言纪传志之缺卷,而不及例,一若收书本无者。盖例之亡也尤先于纪传志,故宋以来著录之家竟全忘却之,收书之重被诬,未尝不由于此乎?至刘知几谓收例全取范晔,绝非是,辨见后。

三 《魏书》之取材

本传于叙收专总史职前,详举收修国史事,谓“下讫孝明,事甚委悉”。收于是“专总斟酌,以成《魏书》。辨定名称,随条甄举,又搜采亡遗,缀续后事,备一代史籍”。知《魏书》前半本于《魏国史》,以后则收在史馆所缀续也。收之专史职在天保四年,而天保五年三月上纪传,五月上《十志》,其间不过阅十余月。可知《魏书》大抵仍因旧史,后人心目中若谓全出伯起之手,故得肆其曲笔者,误矣!考《魏国史》之撰述始于道武帝时,诏邓渊撰《国记》,记道武一代事,成十余卷。惟次年月起居行事而已,未有体例。 【621】 逮明元帝时,废而不述。 【622】 至太武帝神 二年(429)诏集诸文人撰录《国书》,而崔浩定为编年体,与弟览、高谠、邓颍、晁继、范耳(亨?)、黄辅等共参著作,成《国书》三十卷。 【623】 亦称《国记》。《魏书》三五《崔浩传》:“刊载《国书》……刊《国记》。”又四八《高允传》:“后诏允与司徒崔浩述成《国记》。”皆二者互称之证。《高允传》又云:“世祖召允谓曰:‘《国书》皆崔浩作不?’允对曰:‘《太祖记》前著作郎邓渊所撰,《先帝记》及《今记》臣与浩同作。’”盖浩续渊书,合而为一,惟厘定体例耳,故《国书》《国记》得互称,分称之曰《某帝记》,综名之则曰《国书》。太延五年(439)平北凉沮渠氏后,又诏浩续修《国史》,高允张伟助之。 【624】 浩允皆精于史学,能直笔不讳,而所援引如段承根阴仲达皆一时俊秀。 【625】 其所修撰当有可观。其后浩被诛死,而其书盖未尝废。《魏书·浩传》叙浩罪状至含混。苟谓怒其刊载《国书》于路衢,则刊石之至赐死已有年所,胡早不罪?刊石用功至三百万,不容早不知,至往来行者以为言始发也。或谓世祖恶其直笔,然浩神 中奉诏撰《国书》三十卷,夙已完成,世祖早已得读,平凉后更命浩综理史务,务从实录。是未尝嫌浩书事之备,反励其直笔也。即使浩以修史被罪,止一身耳,何至诛清河崔氏无远近,及其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尽夷族哉!且诛戮之后,不闻有命禁浩书或毁所刊石,是以知崔浩之史固未尝废,魏收得根据之,而浩之获罪别有故,亦不以修史也。 【626】 高允继浩综修史之任,大较续浩故事,准《春秋》之体,而时有刊正。其时襄史事者有游雅、程骏、程灵虬、江绍兴、刘模。 【627】

孝文帝慕向华风,文事大盛。高祐李彪等始奏编年体遗落时事,三无一存,故奏请从迁固为纪表志传之体。太和十一年(487)十二月,诏秘书丞李彪著作郎崔光改析《国记》,依纪传之体,而仍其旧名。 【628】 太和十四年(490)正月,诏定起居注制;十五年(491)正月,初分置左右史官。李彪崔光皆有史才,亘孝文宣武孝明三朝,二人递居史职。其所引进如傅毗、阳尼、邢产、宋弁、韩显宗、房景先、李谐、袁翻、李琰之,孙骞之徒,莫不文学优美,长于著述。 【629】 然《国记》之体虽已区分改析,而辑录当代之事终未成书。 【630】

宣武帝时,命邢峦、崔鸿追撰《孝文帝起居注》,孝明帝时,又敕崔鸿、王遵业、房景先等兼修《孝文宣武起居注》。 【631】 自是而后讫东魏之亡,历代典起居暨修《国史》之可考者,收之外有谷纂、韩子熙、辛贲、裴景融、周道方、许绚、温子升、卢元明、阳休之、宇文忠之、邢昕、裴伯茂、李同轨等,皆无所表见。 【632】 又有元晖业,撰《辨宗室录》四十卷。 【633】 《国书》之外,此类咸收书所取资矣。

《魏书》卷九五至九九五卷为十六国之君及司马睿、桓玄、刘裕,萧道成、萧衍等传,是《魏国史》所未必详,收将何所本乎?曰十六国事大抵盖本于崔鸿《十六国春秋》也。《魏书》六七有鸿传,且载其《上〈十六国春秋〉表》文。汤球《〈十六国春秋纂录〉校本叙目》:“《隋书·经籍志》云崔鸿《十六国春秋》一百卷。又云《纂录》一十卷。知隋时其书原有二本。百卷本已久已放佚,而《纂录》本则历代流传,尚概见于何镗《汉魏丛书》中。……盖此书原纂其录,所以国各为录。”今案宋初修《太平御览》,犹引鸿书。而《宋史·艺文志》,《崇文总目》,晁陈马三家书目俱无《十六国春秋》。龚颍《运历图》载前凉张寔以下皆改元,晁氏谓:“不知所据,或云出崔鸿《十六国春秋》。鸿书久不传于世,莫得而考焉。”是鸿书之亡已久。《汉魏丛书》之十六卷本既同于《通鉴考异》所引,当非明人伪作,且见于《崇文总目》,曰《十六国春秋略》,必是宋以前流传之鸿书节本,汤氏以为即《隋志》之《十六国春秋纂录》,是也。今取《纂录》与唐修《晋书·载记》校,《载记》采鸿书之迹显然明白。《载记》中复有直录崔书,未暇修改,以致不合者,亦可为证。如《晋书》一二一《李雄载记》:“雄以中原丧乱,乃频遣使朝贡,与晋穆帝分天下。”《十七史商榷》五二曰:“雄死在咸和八年,是成帝时,何云与晋穆帝请分天下?穆字误。”今案《魏书》九六《李雄传》:“雄以中原丧乱,乃频遣使朝贡,与穆帝请分天下。”此穆帝乃魏穆帝猗卢,《魏书》盖因崔鸿《十六国春秋》原文。鸿魏人,其书虽各国自用其纪年,一十六卷《纂录》本如此,盖鸿之旧——犹系魏帝纪年以总摄之,《魏书·鸿传》讥鸿系年之误,即用魏纪年,可以为证。故于魏帝自称谥曰穆帝,谓李雄之使魏为朝贡也。《晋书》亦取崔书,而修史诸臣失于疏忽,于称谓及书法之内外改之不尽,遂若李雄遣使朝贡晋室,后人又误加晋字于穆帝上,使年代史实皆纰缪不可通。王氏谓穆字误者,犹未得其解。又《魏书》九五《匈奴刘聪传》:“追尊后主,以怀民望。”《晋书》一○一《刘元海载记》民作人。亦可证二者同出一源,唐人避讳故改民为人。更取《纂录》、《载记》与《魏书·十六国传》校,则《纂录》、《载记》所纪之事苟见于《魏书》,其文十九相同。此例甚多,文繁不备举,要足见伯起《十六国传》之本于鸿书也。

抑尤有进者,《纂录》乃节钞本,或未可尽信为鸿书之原面目也。更取唐宋类书所引《十六国春秋》之片段与《晋书·载记》、《魏书·十六国传》相校,凡《魏书》之事与文异于《载记》者,皆同于鸿书。今试表列之,以便比观。字句偶有出入,则疑引者所易也。

又有见于鸿书,而不见于《载记》者,《魏书》皆有之,亦表列于后。益足证魏收为据鸿书;《晋书·载记》虽采《十六国春秋》,而加删节,且有出乎其外者也。

续 表

《御览》所引《十六国春秋》直言乞伏氏改年永弘(《魏书》改为洪),不称冯弘之字(《魏书》称其字),皆不避献文帝讳。且言魏遣使云云,不称世祖,皆若可疑。然鸿书初未敢出行于外,其后崔光贵重当朝,始相传读,亦以光故,执事者遂不之论。其所以畏人讥议者,岂即以对魏朝不敬慎如此类乎?魏收于鸿书之外,盖亦参稽当时档册,故书虽成于齐朝,而避魏讳处犹仍旧文,未及改易也。

犹有一事,足以证魏收直采鸿书,并改削而不暇者。《魏书》六七《崔鸿传》云:“鸿经综既广,多有违谬。为如太祖天兴二年姚兴改号,鸿以为改在元年。太宗永兴二年慕容超擒于广固,鸿又以为事在元年。太常二年姚泓败于长安,而鸿亦以为在元年。如此之失,多不考正。”今考《魏书》兴等传,超泓事未系年月,兴传则明言:“天兴元年兴去皇帝之号,降称天王,号年洪始。”非用《十六国春秋》而忘改正之确证耶?

至于东晋诸帝传,与《世说新语》注、《太平御览》等所引诸家《晋书》校,独合于孙盛晋阳秋》、檀道鸾续晋阳秋》,亦为表之如后,以便观览。

续 表

《隋书·经籍志》:“《晋阳秋》三十二卷,讫哀帝。”海西公以后皆道鸾所续也。然汤球辑诸书所引孙盛《晋阳秋》有海西以后事,而引檀道鸾《续晋阳秋》复有海西以前事,汤氏谓“皆系引者之误,今欲更正而不能”焉。伯起富于藏书。如邓粲《元明纪》、王韶之《晋安帝春秋》、郄绍《晋中兴书》、何法盛《中兴书》、臧荣绪《晋书》咸纪东晋事,自无未见之理,而不之据,专采孙盛之书者,盖欲系江南事于晋帝传中,从编年体采摭远较自纪传为易。盛书编年,且以良史称,因盛书遂并用道鸾之作也。 【634】

《桓玄传》当本于何法盛《中兴书》臧荣绪《晋书》等之《玄传》,传中偶有与诸书所引《晋中兴书》合者。如《文选》二二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注引何法盛《桓玄录》:“出姑熟,大筑府第。”《魏书》九七《玄传》作:“玄乃镇姑熟,既而大筑府第。”《北堂书钞》一五六《岁时部》四引《晋中兴书》:“旌旗不立,法章仪饰一皆倾偃。是日酷寒。”《魏书·玄传》作:“旌旗服章仪式,一皆倾偃。是月酷寒,此日尤甚。”《北堂书钞》一四○《车部》中引《晋中兴书》:“欲造大辇,容三十人坐,以二百人举之。”《魏书·玄传》作:“又欲造大辇,使容三十人坐,以二百人舆之。”《太平御览》四八六《人事部》一二七引《晋中兴书》:“桓玄闻义军起,斩其二将,志虑窘塞,与臧道士推算数厌胜之术。”《魏书·玄传》作:“及闻二将已殁,志虑荒窘,计无所出,日与巫术道士为厌胜之法。”《魏书》皆有袭何法盛书之迹,然殊琐碎,不甚可考耳。伯起及见沈约宋书》、萧子显《齐书》,而刘萧诸传绝无依据之迹。盖宋以降为时不远,事实易稽,不必悉凭旧籍;且南北敌视,收又自矜才学,尝鄙蔑休文,其书自不屑采南人著作矣。

李彪等改析《国记》,为纪传表志体,然表志成否史未明言。收前《上十志启》云:“窃谓志之为用,网罗遗逸,载记不可,附传非宜。……褊心末识辄在于此。是以晚始撰录,弥历炎凉,采旧增新,今乃断笔。”似是《国史》本无《志》,故成书独晚,皆收撰录,无所依傍也。

四 《魏书》之体例与书法

《魏书》体例最为后世所讥议者,以东魏为正统也。史书正统之争肇于晋习凿齿汉晋春秋》,不从陈寿帝魏,而以蜀为正统。盖东晋偏安江左,其势有同蜀汉,习氏感念时艰,思藉此有所振发。六朝南北对峙,各以本朝为正统,固毋论已。惟魏分东西,于是北朝之中又自有正统之争。隋得天下,受之于周,周又受之于西魏。故隋文帝始谓收书不当,命人改撰,以正统属诸西魏,欲以明隋所受之正而已。唐高祖受禅于隋,而唐之先世仕于西魏,及周又居八柱国之一,故唐初史臣大抵偏袒北朝,尤右西魏及周。李延寿修《南北史》,《南史·本纪》于魏周隋改元皆书,齐之改元则否。魏周诸帝书崩,而齐帝书殂。高欢宇文泰之薨皆书于《南史》,而泰独不名。《北史·纪》中书法亦右周而左齐,盖当时风习使然也。魏收身仕齐朝,奉敕修史,固非闭门著书不求问世之比。试思处收之时,居收之位,欲斥北齐所承之东魏,而尊宇文泰所拥之西魏,虽直笔如董狐南史,亦知势有所不行矣。后人朝代既隔,不为时势所拘,尊东尊西固可以公意为准。然王应麟尝云:“宇文泰弑君之罪甚于高欢之逐君,乃以周公自拟,亦一莽也” 【635】 。钱大昕谓:“此是公论。善见欢所立,宝炬泰所立,强名为君,政之不由元氏久矣。后儒必左袒关西,非持平之论。” 【636】 如《太平御览》以北魏后周入皇王部,宋齐梁陈北齐入偏霸部,钱氏谓:“宋初距唐已远,而犹徇唐人偏党之私,益为无谓。”徇唐人之私而尊周已为无谓,因尊周而必尊西魏,不尤可哂乎?刘知几于《魏书》讥评备至,然其《史通·称谓篇》止论其“僭晋”“岛夷”诸称之任情,不及尊东魏为正统事。能自拔于时人偏私之见,洵有识己。自后之人,能原收之心,设身处地为之计,而谅其所为者,惟清章学诚吴兰修三数人而已。 【637】 古人所谓知人而论世者,信史家之权衡也。

太武帝太子晃未即位而殁,文成帝追尊之为景穆皇帝,庙号恭宗。《魏书》列于《本纪》,附《太武纪》后。《史通·本纪篇》评之曰:“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逮伯起之次《魏书》,乃编景穆于《本纪》,以戾园虚谥,间厕武昭,欲使百世之中若为鱼贯。”今考恭宗之所以列于《本纪》,固以其尝监国,知万机。然非伯起破例尊崇之也。元魏一代太子未即位而殁者,追谥为帝,即列为一朝。《魏书》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传》:“丕……世祖擢拜羽林郎。……仕历六世,垂七十年,位极公辅。……景明四年薨。”六世谓太武帝、景穆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也。《魏书》此卷乃后人所补,然四八《高允传》亦云:“允历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谓太武至孝文,亦并数恭宗为一世。然而此史书之文,更考之当时诏令及碑碣,亦莫不尔。《魏书》五四《高闾传》:“世宗……诏曰:‘闾历官六朝,著勋五纪’。”六朝谓太武帝至宣武帝,此当时朝廷文书也。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四跋《大代修华岳庙碑》云:“其曰‘阐皇风于五叶’者,自道武明元太武至于文成,才四世耳。太武之弑,南安王余立,不逾年亦被弑,不得成君。而景穆太子文成父也,追尊为帝,立庙称宗,故以为世也。”此又当时碑碣记载也。今传世魏墓志皆称之为恭宗景穆皇帝,与即真者无异。当是《魏国史》已列恭宗为一朝而纪之,收仍其旧耳。虽是虚谥,未尝继统,然元魏之制度如此,自不能以后代律之,为伯起病也。《隋书》五八《魏澹传》载澹《魏书》义例,有“太祖远追二十八帝,并极崇高”之语,盖昭成帝太子寔追谥献明皇帝,亦与于二十八之数,其事别无可纪,故《魏书》见之于昭成帝三十四年《本纪》,其文曰:“长孙斤谋反伏诛。斤之反也,拔刃向御座,太子献明皇帝讳寔格之,伤胁。夏五月薨,后追谥焉。”特书曰“太子献明皇帝讳寔”,其意与晃之立为《本纪》同,知几乃存而不论,何邪?赵翼《二十二史札记》一四后魏追谥之滥条谓献明帝当在魏澹所称二十八帝之内,是也;然谓献明之薨在平文帝时,《魏书》以其无事可纪,故缺之,则非是。《魏书》明附其事于《昭成纪》,乌得为缺?目录只二十七帝,乃后人不识献明当厕昭成之后,误脱之耳。固不应以目录无之,遂言缺其纪,收于献明景穆本无轩轾也。追尊之二十八帝魏澹谓:“违尧舜宪章,越周公典礼”,不当尽称其谥法。刘知幾《史通·称谓篇》亦同其说。然谥法乃道武所加,固非收为之者,苟纪其事,必如是称,否则有违元氏典制,收焉得而裁抑之乎?

《魏书》于诸帝之被杀者,平文之外,皆不显书。魏澹谓:“杀主害君,莫知名姓。逆臣贼子,何所惧哉?”赵翼《陔余丛考》七《魏书》书法条谓《纪》既书平文为桓帝所杀,其他何以不书。今寻绎伯起之意,《本纪》虽不明著,史臣曰下每微露之,弑逆者之传中则明言其事。《魏书·穆帝纪》:“九年帝召六修,六修不至。帝怒,讨之,失利,乃微服民间,遂崩。”《昭成帝纪》:“三十九年十二月,至云中,帝崩。”今《魏书》一四《六修传》一五《寔君传》收书亡,后人所补,故止言穆帝及昭成帝暴崩,未可据以论收书。然《道武帝纪》:“天赐五年冬十月戊辰,帝崩于天安殿。”史臣论有“而屯厄有期,祸生非虑,将人事不足,岂天实为之”之语,卷一六《清河王绍传》则详述绍弑逆事。《太武帝纪》:“正平二年三月甲寅,帝崩于永安宫。”史臣论曰:“……末乃衅成所忽,固本贻防,殆弗思乎?”卷九四《宗爱传》则言:“爱惧诛,遂谋逆。二年春,世祖暴崩,爱所为也。”《孝明帝纪》:“武泰元年二月癸丑,帝崩于显阳殿。”卷九三《郑俨传》则云:“肃宗崩,事出仓卒,天下咸言俨计也。”《孝庄帝纪》:“武泰三年十二月甲寅,尔朱兆迁帝于晋阳,甲子,崩于城内三级佛寺。”卷七五《尔朱兆传》纪兆弑逆之事。诸纪前后一例,比合观之,涣然明白。“杀主害君不知名姓”之云,不亦过乎?至平文帝之被杀,所以明书于《本纪》者,以其为桓帝所诛,无所用其忌讳,又当分别观之也。作史有法,而无定法。因时世之不同,未尝不可为变通之计,要在纪事信达,体例划一耳。乌有一成不变之史法,能为异代史家之共同准的者哉!

《本纪》兼载邻国兴灭继绝等事,至详赡明晰。惟于南朝及十六国使臣之来,一例书朝贡,近似夸仳。然元魏之先本受职于司马氏,故《魏书》犹称西晋诸帝之帝号,记晋怀帝封昭帝禄官为代公,晋愍帝封穆帝猗卢为代王,皆不隐避。《卫操传》载操颂桓穆二帝功德碑文,其中称晋室为“王室”“宸极”,尊晋帝为“晋皇”“天王”,深表二帝之忠于晋朝。《太祖纪》亦不灭初年受制于苻秦之迹。是岂夸大曲笔者所为乎?道武建号而后,始定一尊。于东晋宋齐梁之传皆称岛夷,十六国则目为僭伪,犹沈约《宋书》之称索虏,以当时人纪当时事,固难责其不袭用此等字样也。刘知几谓:“桓刘诸族咸曰岛夷,是则自江而东,尽为卉服之地。至于刘昶沈文秀诸传,叙其爵里,则不异诸华。岂有君臣共国,父子同姓,阖闾季札,便致风土之殊;孙策虞翻,乃成夷夏之隔?” 【638】 是误史家所采用一时一地之名称为亘古不变之事实,伯起固无是心,后人亦决不至谓江南为被发文身之地,刘氏之言不近于深文周纳乎?

世皆言《魏书》芜冗,以今考之,殆不尽然也。《魏书》纪事苟纪传中互见,必详略可以相成。如孝文帝太和十八年迁都洛阳事,《本纪》,任城王澄,广陵王羽,及其他当时大臣传皆有记载,而各详一面。分而观之,可以见各人之建树;合而观之,则一事之首尾完具,当时举朝情势了然。《本纪》如经,只书大事,其详见于列传,不必特书见某传也。然事有可书于《纪》,亦可书于《传》《志》者,乃审度其宜,或书于《纪》,或书于《传》《志》,而注云事具某处语在某处。此例至繁,所以渻于此而详于彼也。至列传之以子孙系父祖,盖因当时谱牒遗逸,故具书支派,因以明高门甲族之源流。观过知仁,收已自言之矣。六朝修史最喜载文,《魏书》亦然,然所载诏令奏议皆关系政治,当时形势往往藉之始显。虽云载文,实同纪事。诏令奏议之外,载诗文者犹有二十六传。如卷二三《卫操传》载操所撰《桓穆二帝功德碑文》,谓:“文虽非丽,事宜载焉,故录于传。”卷四八《高允传》载允《征士颂》,谓:“群贤之行举其梗概矣。”皆可补史事者也。卷四三《房景先传》载所作《五经疑问》十四则。卷九○《逸士传》载李谧《明堂制度论》及《神士赋歌》。九一《术艺传》载张渊《观象赋》,殷绍《上四序堪舆表》,江式《请撰字书表》,则关系学术之文字也。又有足为鉴戒者,如卷三五《崔浩传》载浩《食经序》。四八《高允传》载允《北伐颂》及《酒训》。五二《宗钦传》载钦《东宫侍臣箴》。五九《高闾传》载闾《至德颂》。六○《程骏传》载骏《庆国颂》十六章。七二《阳固传》载固《演赜赋》。七九《鹿悆传》载悆《劝元子直五言诗》二首。八三《常景传》谓景图古昔可以鉴戒之事,而为之赞,载其文。九二《封卓妻传》载高允赞之之诗八首。皆是其例。又如卷三九《元顺传》载顺《蝇赋》。一九下《元熙传》载《将死别寮吏》及《知友诗》二首,书一通。二一下《彭城王勰传》载勰步行所作诗。三六《李骞传》载骞《释情赋》及赠亲友诗。五二《胡叟传》载叟《示所知诗》。《宗钦传》载钦与高允唱和诗共二十四首。《段承根传》载承根赠敦煌公李宝诗。六○《韩显宗传》载显宗赠李彪五言诗。六五《李谐传》载谐《述身赋》。六九《袁翻传》载翻《思归赋》。七二《阳固传》载固《刺谗疾嬖幸诗》二首。七九《董绍传》载绍《牧马高平诗》。《冯元兴传》载元兴《浮萍诗》。八二《常景传》载景《四贤赞》。斯又文词优美,可藉以想见其身世与为人者,而仄艳轻浮之诗文一无取焉。

《魏书》列传之标题目者,有外戚,儒林,文苑,孝感,节义,良吏,酷吏,逸士,术艺,列女,恩幸,阉官,凡十二传。大抵因范晔《后汉书》,易循吏为良吏,逸民为逸士,宦者为阉官。至分独行为孝感节义,分恩幸于阉官,乃收所创。《史记》有《佞幸传》,不列宦者;《汉书》仍佞幸之名,附宦者于其中。《后汉书》兼包二者,而用宦者之名,至收始分为二传。范有《方术传》,收改称术艺,所括远较范氏为广,唐人修《晋书》《隋书》《北史》皆用艺术之名。

《史通·断限篇》讥《魏书》为东晋宋齐梁诸帝及十六国之君立传,谓失断限。然南朝及十六国皆与魏交通,聘贡争战不绝。尽书其事于《本纪》则繁冗失体;如缺不书,则事不完。而《本纪》之外,又无可附丽,故特为立传,详《本纪》之未备。子玄谓魏初服属于晋及秦赵,列之于传为厚颜,则《后汉书》之传更始亦为厚颜乎?刘氏又言:“张李诸姓据有凉蜀。其于魏也,校年则前后不接,论地则参商有殊。何预魏氏,而横加编载?”今考张氏李氏传屡载朝贡事,李雄且与魏穆帝约分天下,乌得谓为无预?况自史汉以来,皆载外国事于列传,而观其与中国之关系,多不过朝贡已耳,将尽以为无断限耶?《断限篇》又云:“魏刊水运,下列高王。……越次而载,孰曰攸宜?”今考《魏书》时称齐献武王,以身仕齐朝,不得不尔。高欢之在魏末事功固有足述者,岂可一概不载,待入齐史乎?越次之云,适同无的放矢耳!

范晔《书》有《十志》,而不传。今可考者惟知有《百官志》,见帝后《纪》;有《礼乐志》《舆服志》,见《东平王苍传》;有《五行志》《天文志》,见《蔡邕传》。收书亦《十志》,天象,地形,律历,礼,乐,食货,刑罚,灵征八者皆前史所有,惟易天文曰天象,地理曰地形,刑法曰刑罚,五行曰灵征耳。范氏兼有礼乐舆服,沈约《宋书》讥评其失,并为《礼志》,收盖师约之意。范氏《后汉书》及刘彪《续汉书》皆有《百官志》,收以魏初部落之众,最重族姓;其后孝文改代姓从华俗,又多纷扰,故因时制宜,合官与氏而并志之。《释老志》之作尤为卓见。考《魏书》七二《阳尼传》云:“奏佛道宜在史录。”是伯起之前已有人创议矣。后人之诟《释老志》,皆出于儒家排抵佛老异端之心,其言每固陋可哂,如《史通·书志篇》及皮日休《文薮》八《题后魏〈释老志〉》一文,其著者也。既不从修史着眼,宜收之真知灼见不为此辈所解矣!《魏书》以前,裴松之注《三国志》,以佛家事附于《东夷传》,沈约《宋书》附于《夷蛮传》。然其时佛教未盛,犹可说也。魏收以后,佛教日盛行,修史者犹不肯为立志。《晋书》以之入《艺术传》,《唐书》以降入《方伎传》。皆勉强比附,终属未安。至近世柯邵忞修《新元史》,始毅然仿《魏书》立《释老志》焉。

《天象志》但纪魏朝象变,与前史兼载亘古不变之天象星体者异,《史通·书志篇》以为合乎事宜。《地形志》分并建置以天平元象兴和武定为限,因收书以东魏为正统,志之体例亦必尔,故取东魏末年为准。惟第三卷以下雍秦诸州地入西魏,收犹综载,以致脱失踳驳,与前文不一其例,则求全之毁也。

《魏书·纪》后次之以传,而志附于末,亦宗范氏,《史通·编次编》所谓“本纪所书资传乃显。表志异体,不必相涉”也。其列传之类列与次第亦有可得而言者。后妃为列传之首,宗室次之。此后诸传大抵以年代为次。卷二三乃太祖以前之重臣。卷二四太祖时文臣之定制度及以政事才学显者。卷二五至二七太祖太宗时大将。卷二八太祖之将,有忠勤征伐之效,而卒被诛灭者。卷二九至三一以武功事太祖至高宗四朝者。卷三二至三三皆长于政事学术诸臣,自慕容氏来归者。卷三四太宗世祖忠勤谨愿之近臣。卷三五至三六为崔浩李顺,太宗世祖两朝之大臣。卷三七至三八皆晋臣避刘裕而奔姚兴,复自姚氏来归者。卷三九至四二皆其父若祖尝领部落,据一方,破灭而来归命者。卷四三乃来降之宋臣。卷四四皆代人,先世尝领部落,为国附臣者。卷四五为北方高门旧族,能不殒其名者。卷四六为世祖高宗朝以嫌疑被诛诸臣。卷四七至四九卢玄,高允,李灵,崔鉴,世祖至显祖时之儒臣也。鉴父绰虽位止功曹,世祖时与玄允灵等并被征,故收牵连传之。其后为卢斐所讼,乃改以鉴为传首,而附绰于鉴传中,类传之意遂晦矣!卷五○至五一高祖时大将,功成事立者。卷五二皆通涉经史,才志不群之士,自赫连氏沮渠氏来归者。卷五三至六五世祖至高祖时之儒臣及方镇。卷六六至七三世宗肃宗两朝文武重臣。卷七四尔朱荣,七五尔朱氏子姓。卷七六卢同张烈,佞臣之党于元义者。卷七八至八二则东魏末之文臣,中惟八○卷乃东魏末诸将之叛亡者。诸人子孙皆附见其传,苟别有可见,则别为立传,如《崔玄伯传》在二四,而子浩在三五;《于栗 传》在三一,而于劲在八三《外戚传》;《崔逞传》在三二,而崔彧在九一《术艺传》;《李宝传》在三九,而子冲在五三;《郦范传》在四二,而子道元在八九《酷吏传》;《卢玄传》在四七,而卢仲宣在八五《文苑传》;《邢伟邢 传》在六五,而子昕及臧传皆在《文苑传》;《裴延 传》在六九,而子伯茂亦在《文苑传》。

以下则列传之标题目者,外戚为首,儒林文苑孝感节义次之,良吏酷吏逸士术艺列女又次之,恩幸阉官终焉。叙次厘然得当。《史记》之叙次为循吏儒林酷吏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货殖。《汉书》则儒林循吏酷吏货殖游侠佞幸外戚。《后汉书》:党锢循吏酷吏宦者儒林文苑独行方术逸民列女。然《史记》厕《大宛传》于酷吏游侠之间,《汉书》厕匈奴西南夷西域诸传于佞幸外戚之间,盖史汉标目之传本非与散传别为一类,凡列于一传者,即有所同然,以见一时一地之风势。故未尝措意于其次叙,标目者亦不尽居后也。范氏《后汉书》始若注意于汇传之次叙,然以列女居宦者后,窃未见其可,《魏书》升列女于恩幸阉官之前,足正范氏之失,故李延寿《北史》悉依其次焉。继以南朝及十六国等,而以序传为殿。惟十六国之次与《十六国春秋纂录》,《晋书·载记》皆不同,未审其义所在耳。《志》之次序则天象地形律历礼乐食货刑罚灵征官氏释老,较之《史记》《汉书》司马彪《续汉书》及《宋书》之书志叙次,杂乱无理致者,不远为整齐近理耶?

收书本有《序例》,惜已亡佚,故其书法用意多不可晓。《史通·序例篇》谓“魏收作例,全取蔚宗”。《题目篇》又谓《魏书》题卷因袭范氏:“至范晔举例,始全录姓名。历短行于卷中,丛细字于标外。其子孙附出者,注于祖先之下。……魏收因之,则又甚矣。”今案题卷具书名姓为便寻检,固远胜旧史之只书姓氏,不翻传文,则不识何人也。知几之论无乃吹求,然亦足为伯起师法蔚宗之一证。更观《魏书》传志标目及纪传之次序,亦多合乎范氏,知伯起确尝取则于蔚宗也。然子玄《序例》全取蔚宗之言则不然。《后汉书·光武纪》:“进屠唐子乡。”章怀注:“例曰,多所诛杀曰屠。”《安帝纪》:“元初三年春正月,东平陆上言木连理。”注:“《序例》曰,凡瑞应自和帝以上政事多美,近于有实,故书见于某处。自安帝以下,王道衰缺,容或虚饰,故书某处上言也。”范例之可见者只此二条。今考《魏书·灵征志》, 【639】 自世祖神 元年至静帝武定六年,盛书甘露降于某地,或书某地上言甘露降。同在世宗之世,景明三年永平元年延昌二年皆书甘露降于某地,而延昌三年又书齐州上言甘露降。同在武定六年,而三月书:“甘露降于京师。”四月书:“太山郡上言甘露降。”同在齐州,而延昌二年书:“甘露降于齐州清河郡。”三年即书:“齐州上言甘露降。”其言某地木连理,与某地上言木连理者,参差错杂,亦复相同,盖初无意义也。范氏谓安帝以后王道缺,故概书上言,取安帝为断。收如用其例,亦当定一区划,乃参差至此,岂王道忽然有盛衰,抑收能辨甘露连理之虚实与否,而分别书之也?子玄之诬,不待辨而明矣!

五 《魏书》之事实与论断

《魏书》修成去东魏之亡仅五年耳,时世既近,恩怨未泯,列传诸人子孙犹有存者。收为人褊急骄矜,每以修史睥睨侪辈,谓:“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故书始出即有人议其不平。《北史》本传:“文宣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前后投诉百有余人。或云遗其家世职位,或云其家不见记录,或云妄有非毁,收皆随状答之。”盖诸家子孙习闻收之为人,以为其修史也必颠倒是非,任情褒贬,齐主既令共加讨论,遂纷然杂至,竞相徼幸,其家世不载于《魏书》者,欲求载之;已载录者,更欲褒美,是皆狃于文宣之命,而逞一己之私见者也。观于投诉之百余人,收能一一随状答之,则曲直孰在可知。然文宣“以群口沸腾,敕《魏史》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议。听有家事者入署,不实者投牒”。即以南董修史,若与所传之人子孙论之,亦未必能惬其意。盖人各有阿私,固非南董之不能直笔也。况时人于收先存偏见乎?“于是众口 然,号为秽史。投牒者相次,收无以抗之。”“其后群臣多言《魏史》不实,武成复敕更审,收又回换。”

《魏书·卢同附族祖玄传》后,据收本传,同子斐讼之云:“臣父仕魏至仪同,功业显著,名闻天下。与收无亲,遂不立传。博陵崔绰位至本郡功曹,更无事迹。是收外亲,乃为传首!”收曰:“绰虽无位,道义可嘉,所以合传。”齐文宣帝曰:“乡何由知其好人?”收曰:“高允曾为绰赞,称有道德。”帝曰:“司空才士,为人作赞正应称扬。亦如卿为人作文章,道其好者,岂能皆实?”收无以对,至武成时遂改为卢同立传,崔绰附见子鉴传中。今考卢同党附元义,多所诛戮,为时论所非。卷一九《元顺传》亦言其能结纳要势,故传中谓同“善于处世”,史臣论中又云“卷舒兼济,……趋舍深沉,俱至显达。雅道正路,其殆病诸”,皆隐约见意。卢斐“功业显著名闻天下”之云,抑何忝不知耻也?崔绰世祖时被征,高允《征士颂》虽为人作赞,然允固道义之士,又与绰同征,其言自非溢美。且世祖诏文亦谓绰等“贤 之曹,冠冕州邦”,乌可以官之高下论当传与否乎?崔绰既附鉴传,于是卢玄高允李灵崔绰传相牵连之意不著,而卢同与张烈合传,皆附元义者,厕于尔朱氏子姓传后,犹足窥收之用心。卢斐已死狱中,盖不及见。卢斐在《北齐书》四十七《酷吏传》,虽以强断知,然不近人情。其讼收也,盖亦出于傲慢争胜之见,初无凭据也。

《北史·收传》谓《魏书》“顿丘李庶家传称其本是梁国家人”。《北齐书》三五《李构传》谓《魏书》以“李平为陈留人,云其家贫贱”。故李庶与卢斐同讼收书失实。今考《魏书》六五《李平传》称“顿丘人也,彭城王嶷之长子”,未尝言陈留人。且平彭城王子,例降袭公,尝被诬除名,后又封武邑郡开国公。传皆著其事,是魏室之世家贵族也,收焉得谓之贫贱邪?不惟此也,李平生奖谐邕三子;奖生构及训;谐生嶽及庶;七人皆附于平传。平传称其“少有大度,及长涉猎群书,好礼易,颇有文才。……居丧以孝称。……拜长乐太守,政务清静,吏民怀之。……行河南尹,权贵惮之。……平高明强济,所在有声,但以性急为累。……平自在度支,至于端副,夙夜在公,孜孜匪懈。凡处机密十有余年,有献替之称”。奖传称其“前后所历皆以明济著称”。为元灏所害,其故吏宋游道上书理之。传载其书,有“自少及长,忠孝为心;入朝出牧,清明流誉”诸语。谐传亦谓其“风流闲润,博学有文辨,当时才俊咸相钦赏”。并载所著《述身赋》,于其使梁之才辨述之尤详。构训诸人则以入齐犹存,故止著其魏末所官而已。通篇俱无贬词,而于奖谐之曾事元灏亦不为隐讳,皆近实录。知收于李氏不惟未尝诬之,抑且毫无恩怨,秉笔直书也。李庶之讼诚不知其故,或以收尝戏谑之乎?或谓平传乃收被讼后所改易,然《北史·收传》于《魏书》之改易处一一著出,而不及此,知庶讼之无据,平传自是收书原本也。

本传纪《史》出之后与卢斐李庶同谤之者,犹有王松年。《北齐书·李构传》云:“魏收书王慧龙自云太原人,又言王琼不善事。”故王松年讼之。然考《魏书》三八《慧龙传》,颇著其功绩,殊无轻之之意。史臣论谓其“援难自归,颇历夷险;抚人督众,见惮严敌”。且检《魏书》言“自云”之例甚多,盖谱牒亡佚难稽,如此所以志谨慎,非有所轻蔑也。如卷四六《窦瑾传》:“自云汉司空融之后。”而传中谓瑾清约冲素,忧勤王事。又五二《段承根传》:“自云汉太尉颎九世孙也。”传中谓承根好学机辩,有文思,而性行疏薄,有始无终。然犹载其诗七首。五八《杨播传》:“自云恒农华阴人也。”传中载播一家事无间言,又于史臣论中推崇备至。六○《韩麒麟传》:“自云汉大司马增之后。”传中言其清贫自守,政绩甚佳。六一《孟表传》:“自云本属北地,号索里诸孟。”传亦纪其成绩。七九《刘道斌传》:“自云中山靖王胜之后也。”传亦称其政绩之善。又《张熠传》:“自云南阳西鄂人,汉侍中衡是其十世祖。”传亦言熠“清贞素著,有称一时”。八八《窦瑷传》:“自言本扶风平陵人。”然传中亟称其牧民循良。九四《抱嶷传》:“自言其先姓杞,汉灵帝时杞匡为安定太守,董卓时惧诛,由是易氏,即家焉,莫得而知也。”传中谓嶷小心慎密,恭以奉上,然天性酷薄,简于接礼。综诸传观之,凡言“自云”者皆与其人之事迹善恶无与,由是知言慧龙自云太原人非有意轻侮矣!慧龙子琼传称其骨骾,不畏刘腾,然乖癖不近情,传中亦录之。松年为其祖耻,遂谓言琼不善耳。此皆当时诸家子孙讼收之最著者,故史载之,而稽核其情,皆属无理。自余收已随状答之者,将益不足据矣。《北齐书·卢斐传》:“斐后以谤史与李庶俱病,鞭死狱中。”《李构传》:“庶……髠头,鞭二百,……死于临漳狱中。”又《王松年传》:“松年有谤言,文宣怒,禁止之,乃加杖罚,岁余得免。”此外讥议收史之获罪者,《北史·收传》:“卢思道亦抵罪。”《北齐书》四二《卢潜传》言潜于天保初坐讥议《魏书》被禁止。苟所讼是实,诸人不惟言不得申,反至获罪,当时人之归罪于收益不知纪极矣!赵瓯北以为《魏书》所以录诸家子孙并附于传者,以传中诸人后裔多与收同时,收特以此周旋 【640】 。以余观之,收特不与周旋,故非毁者咸投牒诉之;使收果能尽人而惬其意,岂复有百余人讼之哉!

《北史·收传》又云:“初收在神武时为太常少卿,修国史,得阳休之助。因谢休之曰:‘无以谢德,当为卿作佳传。’休之父固魏世为北平太守,以贪虐为中尉李平所弹获罪,载在《魏起居注》。收书云固为北平,甚有惠政,坐公事免官。又云李平深相敬重。”今案《魏书·固传》纪固事母至孝,勇敢善战,而于中尉王显之侈靡贪黩,颇以正言规谏。汝南王悦为太尉,轻肆挝挞,固亦切谏,是岂贪虐者所能为乎?李延寿于收传既云《魏书》失实,而于《固传》又全因《魏书》。收谓固“刚直雅正,不畏强御,居官清洁,家无余财。终没之日室徒四壁,无以供丧,亲故为其棺 ”。《北史》亦全袭其文,惟删去《魏书》“出为试守北平太守,甚有惠政,久之以公事免”一节耳,岂非自相矛盾?延寿苟自信收传所言是实,何以只删去固守北平事,而不明书在北平为政贪虐,为李平劾免邪?《北史·平传》亦绝不之及也。且考《北史·收传》,魏末未尝官太常少卿,其时休之位不在收上,收之修国史乃崔暹言之于高澄,《北史》谓得休之助者,不知何据。

《北史·收传》及《北齐书·尔朱文畅传》谓尔朱文略大遗收金,请为其父作佳传。今阅《魏书》七四荣传,颇载诏疏,乃收书体例本尔,非特爱于荣。赵瓯北谓阅者但觉功多罪少,是收舞文,则周纳之词也。且荣传于举兵弑君诸大端莫不书之,而河阴诛朝臣之惨酷,铸己像而不成之僭越,亦皆未遗漏,此尚为美传乎?其论云:“始则希觊非望,睥睨宸极;终乃灵后少帝沈泛不反,河阴之下衣冠涂地,此其所以得罪人神,而终于夷戮也?向使荣无奸忍之失,修德义之风,则韩彭伊霍夫何足数?”其词是褒是贬昭然明白,乃后人断章取义,如《史通·论赞篇》之比,谓收受荣子之金而拟荣于伊霍,全失史家抑扬之意,不亦疏乎?自来作史之人每难逃于诬蔑,得金受米,固已有先例矣。

《北史》复云:“时左仆射杨愔右仆射高德正二人势倾朝野,与收皆亲,收遂为其家并作传。”尤牵强不通,《四库提要》辨之曰:“愔之先世为杨椿杨津,德正之先世为高允高祐。椿津之孝友亮节,允之名德,祐之好学,实为魏代闻人,宁能以其门祚方昌,遂引嫌不录?”

以上前人论收书失实之诬也。更取它纪传与《北史》相较,则《北史》事实论赞大抵全取《魏书》,惟略有删削,极少改易增添。 【641】 固是延寿年代稍晚,文献难征,然《南史》与宋齐诸书颇有出入,苟收书芜秽太甚,延寿必大有改易。乃《北史》删《魏书》者十之一,袭《魏书》者十之九,于以知魏收之书详略得当,近于实录,而《北史》之删削翻有过简,致令史事不明者焉。 【642】 更以宋齐诸史本纪核《魏书》诸帝传,详略悬殊,而记载大事皆能简当扼要,惟十六国君列传稍嫌琐碎耳,岂崔鸿书本如是邪?有魏一代修国史者类有学识,能直笔,收书大半本于国史,故事实论断多能持平近是。后人忽于收书所本,漫以为全书出收手,故妄加疑惑,吹求不已也。

六 结 语

隋文帝不善魏收之书,诏魏澹别成《魏史》,以西魏为正统。澹于是自道武下及恭帝为十二纪七十八传,别为《史论》及《例》一卷,并《目录》合九十二卷。《隋书》五八《澹传》谓其书法义例与收多所不同。又五七《薛道衡传》谓其从子德音佐澹修《魏史》;《史通·正史篇》又云:“至隋开皇敕著作郎魏澹与颜之推辛德源更撰《魏书》。”而《北齐书》《北史》《颜之推传》,《隋书》《北史》《辛德源传》俱不载此事。炀帝即位,又诏杨素与潘徽、陆从典、褚亮、欧阳询等撰《魏书》,会素卒而止。 【643】 至唐又有卢彦卿撰《后魏纪》二十卷 【644】 ,张太素撰《后魏书》一百卷 【645】 ,元行冲撰《魏典》三十卷, 【646】 裴安时撰《元魏书》三十卷。 【647】 今其书皆佚,惟澹书《太宗纪》一卷太素书《天象志》二卷存。《史通·杂说篇》谓澹之于收以暴易暴,而未举其故。《北史》纪魏事及后世引《魏书》偶有出收书之外者,学者每以为取诸魏澹之史,然亦无确据。如《四库提要》谓《太平御览·皇王部》所载《后魏书》帝纪多取魏收书,而芟其字句重复。《太宗纪》亦与今本符合,然增多数语。因疑《御览》引诸史之文有删无增,而此《纪》独异者,或是补缀者取澹书而有节损。今案《御览》引史每以意删削,至有整年割去者,故不足凭以定其为澹书与否。《北史》纪传全出收书,是《太宗纪》亦系魏收之旧,今取以校今本《魏书》中号为澹书之《太宗纪》,虽互有出入,皆极细微末节,无关宏旨,而同出一源之迹至为显著。《御览》有较《魏书·太宗纪》增多处,《北史》亦有之,盖澹书与《北史》同为采摘收书,取舍虽小异,大体固不能与收书相远,此《北史·太宗纪》与今《魏书·太宗纪》除史臣论外之所以多相近也。《御览》盖取《北史》而有删节。又尝以《通志》所载后魏纪传校《魏书》及《北史》,知亦全据《北史》,《御览》当复相同,《提要》之云疑未碻也。

赵瓯北谓魏收修史在北齐时,魏朝载籍俱在,故其书详备。及书成则尽焚崔李等旧书,于是魏澹续修亦仅能改其义例,事实则不能舍收书而别有所取。今案其言甚是,然每当新史修成,所根据史料往往自然湮灭,收书亦不外斯例,固不必尽焚旧史也。卢张诸家犹在澹后,其书盖亦本诸魏收,惟不如《北史》之删繁就简耳。由是知魏澹以下书皆亡,而收书独存者,固其书确能树立,前人评论未得其实;亦以其网罗事迹远较详备,势有所不能废,即在唐朝,“称魏史者犹以收本为主” 【648】 也。

虽然,收书亦非全无疵瑕也。因以东魏为主,于是每多挂漏,《地形志》其尤著者耳。既备纪传志,而不立表。后世每患列传叙录子孙之芜冗,若列为表,则卷帙省矣。收仕齐朝,故书中于高欢事不无溢美,此不能为之回护者。六朝修史多文胜于质,收书亦颇多粉饰浮词,失魏初质直之实,如《史通·浮词篇》所讥是也。又颇喜录轮回报应之事,如卷二一《彭城王勰传》、三五《崔浩传》、六二《李彪传》、六四《郭祚传》、《张始均传》、七三《奚康生传》皆是,盖当时佛教盛行,有以致之。《释老志》史书所应立,而昔人攻之最烈;神怪报应史家所不宜言,而自来评收书者何惧不之及也?

伯起之书昔贤诋毁者众,而钻研者少。除诸家考史笔记外,专治《魏书》者惟温日鉴曾为《魏书地形志校录》,惜启发无多。张穆撰《魏延昌地形志》,闻有稿本传世,未得见也。近世陈毅氏撰《魏书官氏志疏证》,虽有氏无官,而旁通曲证,足为佛助功臣。姚薇元氏因之作《〈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北人姓名考证》 【649】 ,亦足为读《魏书·官氏志》者之参考。谷霁光氏有《补魏书兵志》,未刊。 【650】 有《〈魏书〉源流考》,美国James R. Ware氏有“Notes on the History of Wei Shu”(《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 25, No. 1)。二文皆仅敷陈魏收修史经过,于其书之取材犹未能详加辨析,惟知多本《魏国史》而已。源流考间为伯起剖白,然殊简略,不能探本穷源,以辨驳昔人之加于伯起者,而折服之也。李延寿《北史·收传》虽未尽当,论乃颇得其平,今录之以终吾文:“伯起少颇疏放,不拘行检。及折节读书,郁为伟器。……勒成魏籍,追踪班马。婉而有则,繁而不芜,持论序言,钩深致远。但意存实录,好抵阴私,至于亲故之家一无所悦,不平之议,见于斯矣。”

(载《燕京学报》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