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光绪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日记 【651】 载所作貂裘换酒一词,注云:

戊寅十二月二十七日余五十初度,先夕姬侍辈为治具作煖寿筵,赋词两阕示之。

词云:

百岁平分了,谩相传南人衰易,此年难到。更有萧家天子语,各半东西相祷!

其光绪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日记 【652】 :

计明日为仲弟五十生日矣,死生隔绝,老病独存。庚午余寿其四十诗末章以时客杭州,不得持一觞相乐,冀百年尚缓,十稔为期。庶东西各半之时,具兄弟一筵之馔。故结句有云,“茆堂一尊酒,偿兹离阔情”。岂谓此事遂不可得,觞豆之欢,藐然梦寐。因命家人治具,以寄永叹。

是月二十九日,载所作庚辰七月二十四日为亡仲弟五十生日以鸡黍奠之感赋诗有云:

东西各半真奢愿。

案莼客三用“东西各半”一语,皆指寿五十岁而言,盖用《南齐书》二二《豫章文献王嶷传》事,而误解之也。《嶷传》:

嶷谓上(谓齐武帝)曰:“古来言愿陛下寿偕南山,或称万岁,此殆近貌言。如臣所怀,实愿极寿百年亦足矣!”上曰:“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

南史》四二本传文略同。齐武帝所谓东西一百者,谓寿至七八十,非五十也。《隋书·食货志》记萧梁钱制云:

自破(黄汝成疑庾字之误)岭以东八十为百,名曰东钱。江郢以上七十为百,名曰西钱。京师以九十为百,名曰长钱。

葛洪抱朴子》已言取人长钱,还人短陌。顾宁人《日知录》一一短陌条据以推论短陌不始于梁。齐世钱陌之不足,盖沿自晋世。沈括谓百钱为陌乃借陌字用之,其实只是百字。齐武帝之意以为百岁难期,遂借东西钱短陌之数为喻,犹言寿如东钱之八十西钱之七十于事亦济耳。李氏未解“东西一百”四字之为譬喻,遂妄加“各半”二字解之,谓齐武不敢望百年,而止求其半。于是诗词及日记中俱用此典故,以代半百。今考《南齐书·嶷传》系此事于永明末三字下,在八年以后,十年以前。武帝薨于永明十一年,年五十四,则与嶷作此语时至少必已年届五十,何得尚仅以半百为济事乎?必不然矣!莼客所为诗文每每故训纷纶,用事浩博,而精当不易。独于“东西一百”之言似有未谛。翟灏通俗编》考订精详,但卷二六器用门“东西”条考物件称“东西”之起源,亦引《南齐书》此传。后世词书多沿其误,不知“东西一百”原指地域,与物件无干也。

颜氏家训·文章篇》《吴均集》有破镜赋条辨世人作诗文措词失当及用字不确,其中一节云:

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幸须避之。

卢抱经注称“屡游未详”,李详等论黄门书俱不及此条,近人刘盼遂先生谓今本《宋书》未见此事,当是他家所纂《宋书》,非出隐侯。案此节所论实系两事,黄门文义稍混,遂若相连,世人谓鲍照,至《宋书》之书则系误字,本与沈约《宋书》无干,诸家俱未详考耳。梁元帝金楼子·杂记篇》上 【653】 :

宋玉戏太宰屡游之谈,后人因此流迁反语至相习。至如太宰之言屡游,鲍照之伐鼓,孝绰步武之谈,韦粲浮柱之说,是中太甚者,不可不避耳。俗士非但文章如此,至言论尤事反语。

盖书字草书与玉相似,遂讹玉为书,唯遍检《史记》《韩诗外传》《新序》《文选》等所载宋玉事迹及其所为文,无诮太宰一事,屡游二字因亦莫明所以矣。《家训》所称世人,据《金楼子》知为鲍照,刘盼遂氏亦引证及之,而未指明何诗。考《文选》二二鲍明远行药至城东桥一首云。

鸡鸣关吏起,伐鼓早通晨。

《诗·小雅》南有嘉鱼之什采芑篇:

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采芑之“伐鼓”指练习军旅,明远之“伐鼓”乃谓街鼓,岂黄门与元帝皆觉鲍氏用此二字不伦类,故举以为戒耶?《颜氏家训》中所讥评者,每属当时名人,虽隐其姓字,而史传往往可考,杭世骏及近人杨树达先生皆尝爬梳搜剔之,所证明者不下十余事 【654】 ,惜此节影射鲍明远此诗犹未见抉摘也。

友人周祖谟先生谓“伐鼓”二字反语成“腐骨”,故为不祥。并举日僧空海文镜秘府论》为证,其论文二十八病翻语病条云:“翻语病者正言是佳辞,反语则深累是也。如鲍明远诗云,鸡鸣关吏起,伐鼓早通晨。正言是佳辞,反语则不祥,是其病也。崔氏云,伐鼓反语腐骨是病。”案空海之书多存六朝隋唐旧籍,此条所云必有所受。崔氏当即书中屡屡征引之崔融,著有《唐朝新定诗体》(亦作诗格)一书,两唐《志》俱未著录,唯《日本国见在书目》载其名。由是不唯文章篇讥明远行药诗确可无疑,“伐鼓”二字为黄门元帝诟病之故亦得一确解矣。谨记于此,并谢周君。《文镜秘府论》犹有裨补史学者一事:其第一卷载《四声论》,乃引隋刘善经之《四声指归》。善经复于文中引《后魏·文苑序》,铃木虎雄《文镜秘府论校勘记》 【655】 以之校魏收书《文苑传序》,多出“律调颇殊”至“稍革其风”等六十余字,谓足补《魏书》之缺。案《北史·文苑传序》正有此六十余字,唯字句稍有异同耳。《魏书》此传已亡,今本系宋人用《北史》补,曩者尝疑宋人补时或有所据,以为此六十余字非伯起原文,故摒而弗录。嗣读空海所引刘善经之文,始知此六十余字确是魏收原文,李延寿修《北史》迳录之,后人以《北史》补《魏书》时妄加割裂,固非别有所据也。由此可知前人称《北史》十九袭《魏书》者为不诬,而《北史》中所保存之《魏书》成分犹多补《魏书》者未采及者矣。若非空海之书留此佚籍,何从得知哉!铃木氏《校记》于此节未能了了,因论“伐鼓”事并表而出之。

《南齐书》五四《高逸传·沈 士传》:

笃学不倦,遭火烧书数千卷。 士年过八十,耳目犹聪明,以火故抄写,灯下细书,复成二三千卷。

一良案:火故之火乃反字之误,《南史》七六《隐逸传下· 士传》:

读书不倦,遭火烧书数千卷。年过八十,耳目犹聪明,以反故抄写,火下细书,复成二三千卷。

正作反故,《南齐书》盖涉上遭火字而误,馆臣不及校正,钱王诸家亦未勘出。反故者犹言废纸,今东瀛尚用此语。《南史》八十《贼臣传·侯景传》:

稍至吏部尚书,非其好也。每独曰,何当离此反故纸耶?

亦谓侯景雄骁,不欲亲文牍,詈为废纸,亟欲离之也。《北史》五《韩轨传·附子晋明传》:

告人云,废人饮美酒,对名胜,无能作刀笔吏,披反故纸乎?

北齐书》十五作返披故纸乎,误,宋本同。

《南史》七六《沈云损传》:

以反故抄写。

即沈 士也。治史汉三国者必通音声训诂之学无论已,六朝诸史中亦多后世不经见之习语,常待排比推敲,始得其义。李延寿南北史虽采自宋魏诸书,每以当时常用者转译六代习语,反故二字独未窜易,盖唐人犹习用之,故流入东瀛也。 【656】 逮温公修《通鉴》,兼采八书二史,然于唐人习语而宋时已不甚了然者,又易以当代语,如《北史》三一《高昂传》:

刘贵与昂坐,外白河役夫多溺死。贵曰:“头钱价汉随之死!”昂怒,拔刀斫贵。

“头钱价”三字颇费解:《通鉴》一五七梁大同三年纪载此事遂作:

贵曰,一钱汉随之死!

陆游老学庵笔记》十:

唐《小说》载李纾侍郎骂负贩者云,头钱价奴兵。头钱犹言一钱也。故都俗语云,千钱精神头钱卖,亦此意云。

知“头钱价”系唐人所常用,北宋俗语尚存其义,然已不甚普遍,故温公以“一钱”二字易之。因论六代习语与延寿沿袭前史之不无改易,遂牵连及此。上文所举仅其一二,读南北朝史者苟识此通例,自可旁求也。

《学海类篇》收刘敞南北朝杂记》一书,凡八十则。晁氏《郡斋读书志》陈氏《直斋书录解题》以及《四库全书总目》俱未著录;《宋史》三一九本传暨《艺文志》史部皆不言其有是书,或疑后人伪造。案此书十九抄自八书二史,原非著述,故本传不载。然所载出正史以外者,审读之后亦可断其决非后人依托为之也。书中可补史阙者,如齐明帝饮食捉竹箸条,阳珍答唐邕问幽州人物何以为宝条;言词与反语之可资谈助者,如商铿周舍陆乂邢子才诸条,必皆有所本,非能向壁虚造。庾诜条记诜于萧颖胄疾笃时谓之曰:“镇星在襄阳,荆州自少福。”少福二字六代习语,《南史》十《陈后主纪》:“或言后主名叔宝,反语为少福,亦败亡之征。”原父此节当有所受之。《北齐书》三一《王晞传》:

常诣晋祠,赋诗曰:“日落应归去,鱼鸟见留连。”忽有相王使召晞,不时至。明日,丞相西 祭酒卢思道谓晞曰:“昨被召己来颇得无以鱼鸟致怪?”晞缓笑曰:“昨晚陶然,颇以酒浆被责”!

《北史》二四本传作“昨被召己朱颜,得无以鱼鸟致怪”。李慈铭谓:

己朱颜者,谓己醉也。明北监本改朱为来,改颜为颇,以来字属上语,盖不解朱颜二字之义也。《太平广记》二四七诙谐门引《谈薮》正作朱颜,今若改之,则语妙全失。 【657】

今《南北朝杂记》北齐王晞条亦作朱颜,此虽出于正史,而可资考订者也。《南史》七○《循吏传·甄彬传》记彬赎所质苧,于束中得金五两,送还道人。道人惊云:“近有人以此金质钱,时有事不得举而失。”《杂记》甄彬条则作“近有人以金质钱,时怱遽不记录”。盖用“记录”译《南史》之“举”,以今易古,可见原父非仅仅抄撮而已。然亦颇有谬误:《南史·甄彬传》 【658】 称就州(荆州)长沙寺库质钱,当时道人每操此业,而荆州长沙寺僧业之富又见于《南齐书》三八《萧颖胄传》,谓“僧业富沃,铸黄金为龙数千两埋土中”。《杂记》甄彬条乃作“于荆州长沙西库质钱”。北齐徐之才丹阳人,望出东莞,而《杂记》徐之才条称高平。《南史》四一《萧遥欣传》 【659】 ,“年七岁出斋时有一左右小儿善弹飞鸟”,《杂记》萧遥欣条倒作“小儿左右”云云,左右二字遂若下属。又本传:“时年少通好此事,所在遂止。”《杂记》作:“尔时年十一士庶多竞此戏,遥欣一说,旬月播之远近,闻者不复为之。”“十一”二字定是“少”之讹,此外传刻夺误字尚伙,兹不 缕。《杂记》又有与正史异者,如周 (当作颙)条王俭问颙菜何者最美,《南齐书》四一《南史》三四本传俱作文惠太子问。李元诚条谥文宣,而《北齐书》二二《北史》三三本传皆作谥敬惠。不识原父何所本矣。书中有王勃一条,勃唐人,不宜羼入。六代杂史极少,此书虽出宋人手,而颇存古记,却可宝贵,既勘读一过,乃表而出之。

莫休符桂林风土记》凡四十四则,《四库提要》史部地理类三谓:“休符里贯未详,作此记时在昭宗光化二年,休符以检校散骑常侍守融州刺史。”不知何据,疑是书中附注之类曹溶《学海类编》本刊落之也。《提要》又言“目录四十六条,今阙火山采木二条”,《类编》本目录与本文仅有四十二条,火山采木二条目录中亦不著,是较四库所据纪昀家藏本犹少两条也。朱彝尊跋此书谓所载轶诗可资采撷,案此书于民风古迹之外,亦颇有足补史乘者。如碧浔亭条记韦灌自桂管观察使除宾客分司,而《新唐书》一六二灌附见伯父夏卿传,言终桂管观察使,当以休符所载为是。訾家洲条“元和中裴大夫”下夹注云:

名行立,四子:归之归仁归闻归礼,庶因获朝溪也。(末句疑有误)

据《新唐书》一二九《裴守真传》行立乃其曾孙,而宰相世系表行立乃守真玄孙伯言之子,归仁又较守真高一辈,与传相矛盾,又皆与此书迥乎不合,疑莫能明也。

封氏闻见记》八大鱼腮条:

海州土俗工画,节度令造海图屏风二十合。予时客海上,偶于州门见人持一束黑物,形如竹篾。予问之,其人云:“海鱼腮中毛,拟用作屏风贴。”因问所得,云:“数十年前东海有大鱼死,于岸上收得此。惟堪用为屏风贴,前后所用无数。今官造屏风,搜求得此。”

案东瀛正仓院藏有“鸟毛立女屏风”“鸟毛贴成文书屏风”等,其法用鸟毛贴于所缋妇女衣饰上,或贴成字形,见《东瀛珠光》、《正仓院御物图录》及傅氏之《正仓院考古记》 【660】 等。据封演此条,知贴屏风之法实由中土东传,故犹沿用“贴”字。若非正仓院之屏风,则莫明封氏所云为何物矣。封氏所指盖即鲸须,言鱼腮之毛“惟堪用为屏风贴”,是贴屏风自亦可用海鱼腮翣毛以外之毛。惜中土载籍仅得此事,足与正仓院所存屏风相印证,尚未见道及以鸟毛贴屏风者也。东邦影印正仓院藏品至为精密,而考订疏略,不能取遗物与唐代史籍相参证。傅君亲睹正仓院实物,复征旧籍考订之,颇称博洽,惜于鸟毛屏风尚未明其来源耳。

诸家校《封氏闻见记》者众矣,然尚不无渗漏。卷四露布条(据雅雨堂本,下同。)“宋时沈璞”下小注“一作沈羡之”,案《宋书》一○○《自序》载臧质使沈璞自上露布事,璞字道真,则作沈羡之者误。“后魏韩显宗大破齐军,不作露布,高宗怪而问之。”据《魏书》六○本传高宗当作高祖。“答曰,顷闻诸将获贼二三驴马皆为露布,臣每哂之。”据本传“驴马”下有“数匹”二字,盖以之与贼字对举,非谓仅获敌驴马即张露布,此《闻见记》之脱文应补者也。卷六绳妓条:“御楼设绳妓妓者先引长绳两端层地。”莫友芝藏明抄本及《学海类编》本皆无下妓字。案原文当是“设绳绳妓妓者”,西陲写本如是者至伙,后人转写脱绳下两点,莫本学海本遂并妓下两点去之耳。石志条“元嘉中颜延之为王琳石志,……储妃之重礼绝常例,既有哀荣(一本改策)不烦石铭。”案穆妃石志事见《南齐书》一○《礼志》,王琳当从志作王球。哀荣之荣亦当从志作策。

《四库提要》子部杂家类二《资暇集》下云:

匡乂始末未详,书中称再从叔翁汧公,知为李勉从孙,又称宗人翰作《蒙求》,载苏武郑众事云云,则晋翰林学士李翰之族。其人当在唐末。《唐书·艺文志》有李匡文《两汉至唐年纪》一卷,注曰昭宗时宗正少卿,盖即匡乂。书中但自称守南漳,盖所历之官,非所终之官也。

案《旧唐书》二五《礼仪志》五:

中和元年夏四月有司请享太祖已下十一室,诏公卿议其仪。太常卿牛丛与儒者同议其事。……将作监王俭太子宾客李匡乂虞部员外郎袁皓建议同异。

此匡乂当即济翁,是僖宗中和时尝任太子宾客,《提要》辑述其行实未之及也。

《四库提要》史部杂史类《贞观政要》下云:

书中所记太宗事迹,以《唐书》《通鉴》参考,亦颇见抵牾。……《通鉴》载张蕴古以救李好德被诛,而此谓其与囚戏博,漏泄帝旨,事状迥异。

案《通鉴》此事系贞观五年,盖用《新唐书·刑法志》。《旧唐书·刑法志》载:

太宗曰:吾常(当作尝)禁囚于狱内,蕴古与之弈棋,今复阿纵好德,是乱吾法也。

与《政要》所载相符。《通鉴》从《新志》止载救李好德一事,修《提要》者未考之《旧志》,遂疑《政要》耳。

(载《燕京学报》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