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德行篇》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条:“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注:“一作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刘盼遂先生《校笺》引《规箴篇》注,王岷声出兄珣右,时人语曰,“法护非不佳,阿弥难为兄”,及陆龟蒙小名录》卷一僧珍(岷小字)难为兄,法护(珣小字)难为弟为证,谓一作为是。案刘说是也。《北齐书》三一《王晞传》,邢子良与晞在洛两兄书曰:“贤弟弥郎意识深远,恐足下方难为兄。”正是弟有才识则为兄不易之意。《三国志·魏志》九《曹爽传》注引《魏略》桓范条,其妻曰:“君前在东坐(谓东中郎将),欲擅斩徐州刺史,众人谓君难为作下。今复羞为吕屈,是复难为作上。”《蜀志》一《刘备传》注引《山阳公载记》:“备还谓左右曰,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魏书》四○《陆俟传》:“无礼之人难为其上。”《全隋诗》二李德林“相逢狭路间”有句“大子难为弟,中子难为兄”。皆足证注文一作为长,盖魏晋南北朝时习语也。

《德行篇》刘道真尝为徒条扶风王骏下注引虞预《晋书》曰,宣帝第十三子。日本前田家藏宋本三字作七。案《晋书》三八《宣五王传》言宣帝九男,未言骏是第几子。依次叙数之,骏当是第七子。宋本作七为是,十字则衍文也。

《言语篇》孔文举年十岁条,陈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宋书》九四《戴法兴传》,大将军彭城王义康于尚书中觅了了令史。了了犹今言伶俐。

《言语篇》蔡洪赴洛条以迁殷顽民于洛邑戏谑洛中人。案《洛阳伽蓝记》五洛阳城东北有上高里,殷之顽民所居处也。高祖名闻义里。迁京之始朝士住其中,迭相讥刺,意皆去之。《魏书》七九《成淹传》王肃与成淹在朝歌亦以殷顽民为戏笑,是此传说自西晋历北朝犹存。

《言语篇》诸名士共至洛水戏条记洛滨游晏,《轻诋篇》王丞相轻蔡公条亦言共游洛水边,盖洛阳以此为游观之所,至北魏犹尔。《魏书》七五《尔朱世隆传》:“今旦为令王借牛车一乘,终日于洛滨游观。”

《言语篇》:“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敦煌本残类书新亭条云:“《世记》(当是说之误)曰,江(上脱过字)诸人每至暇日,相邀出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又伯希和三七一五号写本《杂抄》典故,有杨嗣复相公云云,当是晚唐五代时所书。其中有过江条云:“周侯座中乃叹息 (此写本中屡用此符号当曰字。)风景不庶(殊字之误),正有江山之异。”《晋书·王导传》亦作江山。《言语篇》袁彦伯为谢安南司马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疑《世说》原作江山,后人改为山河,意实无别。《通鉴》八七永嘉五年改作江河,恐乏依据。胡注为之说曰:“洛都游宴多在河滨,而新亭临江渚。”无乃失之穿凿乎?

《言语篇》:“顾司空未知名,诣王丞相。丞相小极,对之疲睡。”极即疲乏之意。《文学篇》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条:“有诣王夷甫谘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又卫玠始渡江条:“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与。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后汉以来佛典如支娄迦谶译《旧杂譬喻经》第十一则:“今己老极,疲不中用。”康僧会译《杂譬喻经》第二一则:“我极不能度汝。”第三三则“夜极欲卧”。失译《杂譬喻经》第四则“令不睡极”。极字用法皆同。极又有与疲连用者,亦不宜释为极度之意。如《百喻经》第六三则“身体伤破,疲极委顿”是也。唐人犹沿袭此用法,《晋书》六二《祖逖传》:“又令数人担米,伪为疲极而息于道。”

《言语篇》初荧惑入太微条:“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案《晋书》九《简文本纪》作:“故当无复近日事邪。”后汉失译《大方便佛报恩经》四恶友品“故当万有一冀”。似作故为是,故当犹言莫不。

《文学篇》袁彦伯作名士传成条:“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狡狯犹今言玩皮捣乱开玩笑之类,为六代习语。《宋书》四一《明恭王皇后传》:“若行此事,官便应作孝子,岂复得出入狡狯?”《南齐书》四二《萧坦之传》:“少帝于宫中及出后堂杂戏狡狯。”《南史》五《齐郁林王纪》:“与群小共作诸鄙亵掷涂睹跳放鹰走狗杂狡狯。”刘敬叔异苑》五:“以为狡狯。”不宜释为狡黠之意。

《雅量篇》祖士少好财条:“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晋书》二七《五行志》上:“元康太安之间江淮之域败 自聚于道,多者至四五十量。”《南齐书》四一《张融传》:“并履一量。”量字即两,犹言双也。唐人恐两雨二字相混,往往写两为量,以后刊刻遂因袭之。然有时又以两代量,如《鸣沙石室佚书》所收《水部式》“若水两过多,即与上下用水处相知开放”,言水两者数处,皆量字也。《隋书·食货志》“其佃谷与大家量分”疑亦两字,两分犹言平分。《水经注》二河水:“又曰苑川水地,为龙马之沃业,故马援请与田户中分,以自给也。”中分即两分。

《雅量篇》周仲智饮酒醉条:“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阿奴疑当时俗语,犹言尔也,非必为仲智之小字。《容止篇》王敬豫有美形条:“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魏书》九八《萧明业传》:“临死执明业手曰,阿奴若忆翁,当好作!”又明业呼何氏曰:“阿奴暂起去。”此两处阿奴又见《南史》五《齐郁林王纪》及《南史》十一《齐郁林王何妃传》。《德行篇》谢奕作剡令条载,奕呼弟谢安为阿奴。《南史》二三《王奂传》颜延之呼奂为阿奴。当皆用为亲昵之第二人称代名词,多用于年长者呼年幼者。

《雅量篇》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又见《高僧传》四《支遁传》注引《丹阳记》太安中征虏将军谢安立此亭,因以为名。案谢安二字疑有误。但此地至梁世犹为东行者祖送之所,《陈书》二四《袁宪传》:“及君正将之吴郡,溉祖道于征虏亭。”

《规箴篇》罗君章为桓宣武从事条:“罗既至,初不问郡事。”唐写本作“郡家事”。案当从唐写本,郡家犹言州家。

《规箴篇》“王绪王国宝相为唇齿,并上下权要”。唐写本“上下”作弄,是也。六朝碑刻弄字往往写成 ,如魏孝文吊比干文碑“执垂益而谈 兮”,魏齐郡王祐妃常氏墓志“明慧之鉴,允昭于载 之春”,尔朱绍墓志“弱不好 ”。后世误分为上下二字。杨乾墓志“幼不好拤”,变拤为卡,更加手旁,竟成变体中之变体。

《捷悟篇》:“王东亭作宣武主簿,尝春月与石头兄弟乘马出郊(唐写本郊下有野字),时彦同游者连镳俱进,唯东亭一人常在前觉数十步。”案觉字盖当时习语,表示程度之意,往往用于表数量之词之后。《三国志·魏志》九《夏侯玄传》:“自上以下,至于朴素之差,示有等级而已,勿使过一二之觉。”《晋书》七七《蔡谟传》:“方之于前倍半之觉也。”《捷悟篇》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条:“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唐写本作“我才不如卿三十里觉”。案似以唐写本为长,觉字用法同,犹言我才不如卿之程度达三十里也。《假谲篇》王大将军既为逆条:“命骑追之,已觉多许里。”《晋书》四七《傅玄传》:“古以步百为亩,今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所觉过倍。”似觉字又可用为动词,犹言增加、剩余、超过矣。

《贤媛篇》王凝之谢夫人条:“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案宋本材作身,是也。人身南北朝人习语,意即人材,如《宋书》一○○《序传》:“沈邵人身不恶。”《梁书》二○《陈伯之传》:“临川内史王观僧虔之孙,人身不恶,便可召为长史。”《魏书》二四《崔道固传》:“崔道固人身如此,岂可为寒士至老乎。”《北齐书》三一《王昕传》亦有“好门户,恶人身”之语。《北齐书》三九《祖珽传》:“项羽人身亦何由可及。”皆是其例。亦谓之身材,如《北齐书》三八《赵彦深传》“叔坚身材最劣”,不宜释为体格之身材。

《任诞篇》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条“着重服自追之”,重服即丧服。《晋书》四七《傅咸传》:“逮至汉文,以天下体大,服重难久,遂制既葬而除。”

《任诞篇》谢万在兄前条阮思旷目万为“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宋书》六○《荀伯子传》:“尝自矜荫藉之美,谓王弘曰,天下膏粱唯使君与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数也。”《宋书》六三《王昙首传》亦记昙首轻谢晦之语。是王谢虽并称,王之自视又高于谢,时人亦不以谢为第一流门阀也。

《轻诋篇》:“旧目韩康伯将肘无风骨。”唐写本将作捋,亦不可解。日本恩田仲任《世说音释》九疑当作将牢,引胡三省曰,将牢谓先自固而不妄动,犹今人之言把稳也。盖言韩康伯将牢太过,所乏者矫矫风节。案其说是也,将牢太过见《晋书》一一六《姚苌载记》。

《汰侈篇》:“此客必能作贼。”作贼南北朝习语,犹言造反,非谓盗窃也。《宋书》八一《顾觊之传》:“南人怯懦,岂办作贼。”《梁书》一三《沈约传》载约说高祖,谓“若不早定大业,稽天人之望,脱有一人立异,便损威德。若天子还都,公卿在位,则君臣分定,无复异心,君明于上,臣忠于下,岂复有人方更同公作贼”。《魏书》六六《崔光韶传》:“凡起兵者须有名义,使君今日举动直是作贼耳。”《魏书》七三《杨大眼传》:“召请蛮渠示之曰,卿等若作贼,吾政如此相杀也。”皆是此意。《宋书》八五《王景文传》:“吾自了不作偷,犹如不作贼。”偷贼对举,尤为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