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是一部有名的历史著作,也是有名的文学作品。解放以后,出版了范祥雍先生的《洛阳伽蓝记校注》和友人周祖谟先生的《洛阳伽蓝记校释》。范注对于名物典故注解甚详,并且收录了一些有关本书的论述,便于寻检。周释谨严简练,于校勘之外,对某些难解之处,颇有阐发。听说陈寅恪先生的弟子中,也有人为此书作过注释,惜未得见。这里就个人读此书时注意所及,试为前贤拾遗补缺,以供爱读《洛阳伽蓝记》者之参考,并就正于范周两先生。

卷一永宁寺条,“府南有太社,社南有凌阴里,即四朝时藏冰处也”。范注,“四朝谓后汉、魏、晋及后魏。周延年注谓:‘四朝谓魏迁洛以后,孝文、宣武、孝明、孝庄四帝之朝’,并无佐证。且此时孝庄尚未即位,其说非”。范注驳正周延年说,但认为四朝包括后魏,亦有未谛。周释以为“四朝者,即中朝也。谓晋之武、惠、怀、愍四世也”。这个说法比较接近。我想四朝当是西朝,因形近而致误,西朝是南渡以后东晋南朝对于西晋王朝的称呼。如《文选·宋书谢灵运传论》:“降及元康,潘陆持秀”,李善注引檀道鸾晋阳秋》:“逮乎西朝之末,潘陆之徒,有文质而宗师不异。”《文选·沈约奏弹王源》:“满奋身殒西朝,胤嗣殄没,武秋(满奋字)之后,无闻东晋。”李善注云:“晋初都洛阳,故曰西朝。后在江东,故曰东晋。臧荣绪《晋书》,陈晷有誉西朝。”《陈书》三三《儒林传》中《沈洙传》,记载他讨论久丧未葬的服制问题,先说“魏氏东关之役,既失亡尸柩,葬礼无期”的情况下如何处理,又讲到“晋氏丧乱,或死于虏廷,无由迎殡江左”云云,然后说“自天下寇乱,西朝倾覆,流播绝域,情礼莫申”。西朝倾覆即谓西晋王朝灭亡。东晋都建业,洛阳在其西北,因而有西朝之称。南朝因而不改,杨衒之又沿袭了南方的习惯。唐人还有这种用法,《晋书》七二《郭璞传》的史臣曰:“袭文雅于西朝,振词锋于南夏”,西朝与南夏即指西晋和东晋而言。《颜氏家训·杂艺篇》记吴郡顾士端任湘东王国侍郎,儿子是“西朝中书舍人”,父子都受梁元帝重用。这里的西朝,指梁元帝在江陵所建朝廷,乃与东方的建康相对而言。至于《文选》所收刘琨的《劝进表》,也有“仍承西朝以去年十一月不守,主上幽劫,复沈虏廷”的话,则西朝乃对在东之洛阳而言,又是指长安了。

西朝一词用作西晋朝廷或洛阳而言,《世说新语》数见。如《品藻篇》,“王大将军在西朝时,见周侯辄扇障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复尔”。又“刘丹阳王长史在瓦官寺集,桓护军亦在坐。共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黜免篇》,“诸葛雄在西朝,少有清誉,为王夷甫所重”。《文学篇》亦有“西朝之末”语。

永宁寺条,“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卷二宗圣寺条,“有像一躯,举高三丈八尺”。卷三龙华寺条,“南北两岸有华表,举高二十丈”。举字未详何义,然举高一词盖魏晋南北朝习语。《水经·伊水》记,“阙左壁有石铭云,黄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辛巳大出水,举高四丈五尺”。《洛阳伽蓝记》某些本子高字上脱去举字,当是后人妄删。敦煌写本《前汉刘家太子传》(共存四写本,见《敦煌变文集》卷二)云:“其山举高三千三百六十万里。”

永宁寺条载孝庄帝被害前所作诗:“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案:温子升《相国清河王挽歌》也有句云,“何言吹楼下,翻成薤露歌”(《全北魏诗》)。何言与言语无干,乃是想不到的意思。

卷一修梵寺条,“寺北有永和里,……里中有太傅录尚书事长孙稚……等六宅”。据北魏长孙稚的四子长孙士亮之妻《宋灵妃墓志》(赵万里先生《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十一),称“永兴二年正月十四日终于洛阳永和里第”,可相参证。卷三“宣阳门外四里,至洛水上作浮桥,所谓永桥也。……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东有四夷馆,……道西有四夷里,一曰归正,二曰归德,三曰慕化,四曰慕义”。据北魏《鄯乾墓志》(赵氏《集释》五),鄯乾是“鄯善王临泽怀侯视之长子。考以去真君六年归国。自祖以上,世君西夏”。鄯善王投归北魏在迁洛以前,而鄯乾之死则在永平五年即延昌元年,已是迁洛之后。墓志称鄯乾为“同州河南洛阳洛滨里人也”,这个洛滨里当即洛水南岸四夷里一带之地。鄯乾的族姓家世,正与《伽蓝记》所述归化的异族居住在城南永桥以南之地相符合。卷四叙述西阳门外洛阳大市四面的八个里之后,又言“别有阜财,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诸工商货殖之民。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这个金肆里,在墓志里也可找到。隋《张涛妻礼氏志》称(赵氏《集释》十一),“夫人礼氏,高密胶西人也。魏故奉车都尉张涛之妻,昌黎太守训之季女。……以魏延昌四年乙未岁诞于京雒之金肆里焉。方颐大颡,表货殖之饶;修耳隆准,著年龄之远”。礼氏卒于大业七年,年九十七,所以有“修耳隆准,著年龄之远”句。可以推断,“表货殖之饶”这句话必定也非虚构,礼氏当是出于富有之家。墓志所记,和杨衒之的叙述相一致,证明《洛阳伽蓝记》这部书的可靠性。

卷二平等寺条,“永安中,遁于上洛山中,州刺史泉企执而送之”。《周书》四四本传“泉企字思道”,亦作企。《北齐书》二一《高昂传》亦称“西魏洛州刺史泉企”。《北史》六六本传其字作入下着山字,盖仙之别体,名仙始与字思道相应,《伽蓝记》及《北齐书》、《周书》作企皆误。《通鉴》一五六考异称《北史》作泉仚,今从《周书》。亦误。隋诸葛子恒造象记企字作 (见罗振鋆《碑别字》四),与仚甚近,故而致误。

卷三景明寺条记邢子才事,“是以衣冠之士,辐辏其门,怀道之宾,去来满室。升其堂者,若登孔氏之门;沾其赏者,犹听东吴之句”。周释说东吴之句“事未详”。范注引《三国志》吕蒙事和虞翻事,但也抱存疑态度。案:《北齐书》三六邢邵传载,邵对侄儿邢恕“慈爱特深”,恕死后,邵“痛悼虽甚,竟不再哭。宾客吊慰,抆泪而已。其高情达识,开遣滞累,东吴以还所未有也”。标点本据《北史》东下补门字。殿本考证指出,东门吴事见《列子·力命》:“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而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当作尝)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伽蓝记》叙邢邵事用“东吴”典故,当亦指东门吴而言。南北朝时人常引用东门吴的故事,如《颜氏家训·勉学篇》:“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北齐《姜纂造老君象铭》:“父纂情慕东门,心凭冥福,特为亡〔息无〕略敬造老君象一躯。”《史通·叙事》亦云:“而卢思道称邢邵丧子不恸,自东门吴以来未之有也。”(《全北齐文》九据拓本录)东门吴省称东吴,犹诸葛亮之省称葛亮。所谓“东吴之句”,不一定专指丧子不忧时的话语,而是泛指东门吴阔达的议论吧?(关于东门吴子死不忧的故事,参看杨伯峻,《列子集释》六)

卷三正觉寺条,“唯茗不中,与酪作奴”。范注未作解释,周释云,“谓茗汁远不能与酪浆相比也”。但范周两家都在不中两字下面标了逗号。我以为不中是不值、不配的意思。陆羽茶经》引《后魏录》作“肃曰,茗不堪与酪为奴”,正是《伽蓝记》里这句话的正确解释。《北齐书》四十《唐邕传》,“显祖或时切责侍臣不称旨者,云观卿等举措,不中与唐邕作奴。其见赏遇多此类”。也与《伽蓝记》此语互相发明。《齐民要术·种谷楮第四十八》云,楮“三年便中斫”。《礼记·王制》里,中字已有这种用法:“木不中伐,不鬻于市。禽兽鱼鳖不中杀,不鬻于市。”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中,此例尤多,孙人和《抱朴子校补》曾有解释:“审举(篇):可以莅敦御朴,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原注:陈曰,刻本作不中,中为可字之讹,当改正)人和案:《守塉篇》云,庸俗不可说以经术。陈氏亦谓刻本作不中,中字误,当依上三句一例改作可字。窃谓陈说未核。中可形不相近,无缘致误。刻本作中,当仍其旧,不当以意辄改,致失本真。《抱朴》之文颇逞词藻,复工对仗,往往互文见意。且本书不可、不得、不能诸语,多作不中。《对俗篇》云,何以既斩之而不可续,已洒之而不中服乎。《仙药篇》云,不中服食,不可误也。又云,腌腌纯黑色起不中服。《极言篇》云,又不中以不然之言答对之者也。《登涉篇》云,然不中以笔传。《遐览篇》云,未中以经深涉远耳。《良规篇》云,但吾亲不中奉事,故弃去之。《交际篇》云,天下不为尽不中交也。《自叙篇》云,不中为传授之师。并其证。”案:《抱朴子》中诸例,有些可以照孙说释作不可、不能,但更多的句子如登涉、遐览、良规、交际、自叙等篇的不中,都是不堪、不值、不配的意思,与《伽蓝记》用法相同。慧皎《高僧传》五《释道安传》:“坚敕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故京兆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中也是值得的意思。

(《文献》第3辑,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