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岁至廿七岁,一九〇二—一九〇八)
入武卫军
冯氏既不满意于淮军而另图发展,适有李姓友人在新军服务,得其介绍,遂于光绪廿八年(一九〇二)三月二十日,脱离淮军而改投袁世凯的武卫右军第三营,时年廿一岁。
冯氏在淮军时原曾为教习,而投入新军,则不问资格,只仍当一名士兵而已。他对于新军虽有无穷的希望,但入伍之后也不大满意于新环境。原来当时新军虽有新建陆军之名,然事属草创,旧军营之恶风气总不能免,故风纪尚谈不到。军士们照样毫无约束,自然胡闹,弄到一棚十六个人内有六个长大疮(性病)。安分守己的兵士全棚只有两个,其余则体格多不中式,或是脾气恶劣,或是害了疾病,或是性情乖僻。尤其为冯氏所不满者,则营中上下骂人之风特盛,竟以相骂为口头禅。在这时候,他外受新的恶环境之刺激,心里很不愉快,幸而内有希望之驱策,以故上进发展的大志发生特殊的导引力,终能战胜其不满于现实的情愫。生活虽无聊,而自己刻苦奋斗比前尤为努力,盖自知前途之成败利钝与一生之事业皆树基于此时也。每日清晨,他比别人起得早些,自己外出练习脚步,腿缠纱带,疾行十五里。回到营中,同营的人多未起床,自己又将长枪领出习操。一有暇时,他即执卷咿唔呫哔地念书。同棚的兵士讨厌他嘈吵,他也不管,只是自走自路而已。
新军的编制,每棚十四人,伙夫长丁各一,共十六人,有正副目各一人以率之。冯氏初入营的正目是很好的,识字虽不多,但彬彬有礼,和气待人,令他很心安。惟有那副目,却和正目相反,恶习无一不染,尤好打人骂人。每棚的伙食俱是独立的,账目系由副目经理。有一次,同棚有一姓柴的弟兄来营看看哥哥,没有路费回去,全棚弟兄仗义疏财,愿提出伙食赢余来资助他,但那副目不肯从众议将公款拿出,反开口骂人,不料他一夜赌博,把所有的伙食钱都输光了。翌晨吃饭,全棚没有菜吃,兵士们问他,又遭其大骂。冯氏此时入伍还未久,但义愤填胸,怒火中烧,挥拳将其痛打一顿,全棚称快。后来长官来了,问明情由,不特不责其滋事,竟重罚那副目,才算完事。
未几,袁世凯膺任直隶总督。八月中,带武卫军大部到天津就任,冯与焉。一至近郊即为外人阻止,不得入城,盖以《辛丑条约》订明天津二十里内不得驻兵也。前头部队当即折回。冯氏所隶属之第三营,到了杨柳青,也要退回独流镇。其后,第二营士兵改换警察制服,携带原有枪械,方得进城。据冯氏自承:“这是庚子之役后,我所亲身忍受的最大的一件侮辱与刺激。”(《我的生活》,页七三)这一次的侮辱与刺激无疑地使他的爱国心更加热烈了。
九、十月间,军队再移驻韩家墅。时营房未立,由士卒自建。冯氏以不习制甓——不像他父亲和祖父——因以汲水之役自效。时届冬初,北地凛寒,河已结冰。他终日立冰中汲水以供众用,因之腿部又受寒。壮年时他犹不经意,其实已得了腿症、脚气症等病,后来不时发作。
连升四级
几个月的刻苦奋斗,不是没有价值。原来冯氏在练军、淮军时已习练武术及军操,到是时更为纯熟。机会一至果然得上官之青睐。是年十一月,他即升任头棚的副目。这是冯氏第一次所受的正式军职。受任之后,自然得大鼓舞,操练更勤,攻读更苦了。
在这时期,单调的生活无甚可记,独有一事颇足以表现冯氏之品性的。棚中有陈、刘两兵,害了伤寒重病,十分危险。医生已宣告绝望了,甚至市上商民都预备其必死的了。同棚的人全体——连那正目——都讨厌那两个病人,更恐怕传染为患,立意弃逐二人出去。冯氏动了恻隐之心,本着博爱互助的精神,担起道德的责任,自己把那两人另外安置于一小室,昼夜服侍他们——煎药、看护、侍候,无微不至。他实是冒着大险来救人!过了两月,这两个无望的病人竟出人意外地霍然而愈。该棚的正目——姓丁的,浑号叫“老猪精”——不明道理、不达人情,对于部下尤为刻薄。论起职守来,本应照顾病兵的,岂知他不惟弃之不理,还要说那舍己救人的冯副目的不是,更当着他面痛骂侮辱那两病兵。冯氏在看护期间屡曾劝谏他尽职守、重义气,完全无效。那时,又不禁义愤填胸,打他一顿,以消消两病兵及自己满腔不平之气。那哨官知道了,问明原委,也说“打得好”。及至两人病愈之后,自然感激冯氏再生之德,称其为救命恩人,而全棚人等,自那正目以下,至此也真心佩服他了。一日,那两新愈的兵到市上去。有一姓马的商人,见他们垂死得愈,很为诧异。后询知冯氏之侠义所为,亟求会见,并请交换金兰谱。冯氏当陆军检阅使时,这老商人跑了好几天的路去南苑会会他的老盟弟。他欣然欢迎老大哥,促膝话旧,喜乐不胜,此亦友谊中之佳话也。他对待军中弟兄如同手足,急难侠义之心肠和行为,数十年如一日。诸如此类之轶事,自始与他同棚以迄后来在西北军服务者——如尚监督得胜等——常乐道焉。
翌年(光绪廿九年——一九〇三)四月,冯氏升任四棚正目。初,当其被委为头棚副目时,全体拒而不纳。迨升调时,全棚跪留之。哨官乃责备他们前倨后恭,先拒继留为不当,拒绝他们请求。冯氏得任正目,奋斗上进的志愿又有进一步的成功了。由是操练益勤,读写益力,每考试皆获第一,因此得保六品军功。不料当事者误报其名为“冯御香”,此后遂沿用此二字,至民国元年始恢复“玉祥”原名。
当了正目七个月,以成绩优异,冯氏于是年十二月又得擢升为左哨哨长。当时哨官祁某,不讲情理,苛待兵士,全体兵士都不喜欢他。有一天,冯氏带队到操场练劈刀。当时规矩,队伍都归哨长和教练官训练。是日,祁某忽然高兴起来,自己要喊口令。兵士们稍有不合,便谩骂痛斥,致令人人心寒,个个不服。冯氏气愤不平,上前苦劝,讵料那哨官不惟不听,反动刀要砍人。冯氏愈为愤激,不顾利害,也毫不客气地拔刀相向,吓得老祁弃刀飞遁。他挥刀逐之,绕操场一周。祁急跑到统领那里告状,统领传冯氏去审问,乃以实报告。统领也以祁某为不是,不过说冯不应拔刀砍他。结果:两人都挨了四十军棍。冯氏以是非既明,曲直已判,个人利害所不恤也。
下一年(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冯氏升任队官。在这职内他也曾和管带起过一回乱子。事缘冯队里有一棚目当发军装时偷了一袭,为其查出。即罚其跪下,要责他一顿军棍。但棚目是跟着管带来的,后台有恃无恐,居然敢跑到他那里诉苦。冯氏气愤不过,穿上军衣,佩起军刀,跑到管带处报告那棚目的偷窃行为,要求开革他。管带有意庇护私人,装腔作势地对付冯氏。他立刻除下军帽军刀,一齐向管带的怀里扔去,悻悻地说:“这事您不办,我只好不带这队伍,我是不干了。”这消极的反抗卒之成功。从上述几宗轶事可了解他日后屡次“倒戈”的心理背景。
迎养老父
这时,冯氏精神最畅快、最喜欢的事,不是连续升官,不是多得饷银,却是因为升了官,加了薪,而数年来含辛茹苦迎养老父的孝心竟得实现了。先是,毓亭公回原籍巢县休养,至光绪廿九年(一九〇三),冯氏长兄治斋(基道)已在山东得有税局差事,乃迎养老父到马厂与家人团聚。至是年九月,冯氏自己又迎其到南苑亲为奉养。自五年前父子泣别后,他即立迎养之志,不惮敝衣菲食,万分节省,储蓄余资,复刻苦奋斗以求上进,无非欲遂此反哺的乌私。著者昔在军中,尝听其演讲自己思想的变迁史,谓在此时期,他唯一的志愿就是要做孝子。其实他做孝子的志愿亦非太奢,不过“日日炖些肥肉和买些福寿膏(鸦片)来孝敬他老人家以补幼年之不足而已”。数年奋斗,迎养孝思,一旦实现,其快乐为如何!
所不幸者,封翁于同年十二月十五日病殁于南苑。菽水承欢,为期虽不久,但那为父的已看见爱子克绍箕裘,且恢张前绪,可以瞑目,而为子者以壮志得达,孝心已尽,也可以自慰了。当毓亭公病笃时,冯氏亲奉汤药,昼夜侍养。当时同营的老弟兄,于多年以后仍称道其孝行不已。及丁父忧,他悲哀至甚,头发留长不剃(其时当然仍有辫子)。有劝其节哀剃发者,则怒目答曰:“你的老子死了,你怎么样呢?”此虽小节,亦足表现其诚笃之性格也。多年后,他任“陆军巡阅使”仍驻南苑,乃与兄迁葬其父,建立丰碑于墓道,请王瑚撰文,王寿彭书丹,柯劭忞篆额。这也是恪尽中国传统伦理之孝道的。
附录:冯公墓道碑志
全文如下(原文称“郁亭”)(标点新加):
清故武功将军副将衔补用参将冯公郁亭墓道碑志
定县王瑚撰文 潍县王寿彭书丹 胶县柯劭忞篆额
人才与时消息,家国代为始终,而山川郁积之气,又必有所因以发之。巢邑据湖山之胜,自明初迄于清季,以武功起家者,父子兄弟,接踵比肩,不可胜纪也。最后乃钟其奇于冯氏。如雨膏、松亭二公,皆建殊勋,膺显秩,而享年或不永,岂数之存乎其中耶?公于族辈长于二公,而从军稍后;虽以功历荐至显官,而所任不过微差末职,禄不足以供朝夕,几至父子不能保,闻者伤之。然今扬武上将军冯公玉祥,公之胤也。以文武之资,创造共和,治军为全国模范,民胥赖以安,名扬中外,其大要以艰苦独立,尚俭博爱为主,至实不忘乎公之教。开国承家,善始者又即其所以善述者已。公之上世有钦公者,自句容迁至巢县。传二十世而至公。公讳有茂,字郁亭。早丧父,事母以孝闻。待兄弟敦睦无间。家贫,初业圬。计所获值奉母给弟,有余辄施于族邻之无告者。以故,乡人益称之。粤之乱,尝奉母携幼妹避难。前阻横溪,不得渡。后贼且大至,乃急寻得大木盆载母与妹,身自扶翼,浮水以济。时,岸上有二女求救。公告母,复返渡之,得免。嗣女父母亦至感其义。乱稍定,浼人来议婚。公闻知为前所渡女,慨然曰:“济人之急,义也。以此得婚,人其谓我何?”固辞之。由是义声闻远近。时,公犹未冠也。旋就佣于邑绅某氏家。某家夙业武,设塾延师以教昆季。公佣毕,即入塾引弓习射,发必中。其他武术,习之无不如式。师大奇之,为言于绅,使与其昆季同受业焉。同治七年,应试。安徽提学朱公拔冠其曹。洪杨乱起,公屡率乡勇御贼,获捷。时,雨膏公以淮军宿将,官至提督,素号知人。奇公勇,劝入伍。转战山东、湖北、江苏各省。所至民皆安堵。赣榆一役,战毙逆首,厥功尤伟。以异常晋保千总。是为公入官之始。后从铭军征新疆。至行甘肃界,粮绝。公乃严束兵士,所过不得有纤芥扰。自为购芋充食。如是八日,无敢怨者。金积堡之役,公先冒矢石,人或称其勇。公笑曰:“非乐杀人也,止妄杀也,禁扰民也。”闻者莫不畏服。前后二十余年,累功保加副将衔,以参将尽先保用。名则贵显矣。然公自同治十年,始受委为铭军哨长。嗣经叠次改委,均未晋级。迄光绪二十三年,乃升充保定练军哨官,暨派充本营副办事务。而为时又未久,岂天故以此扼公,将留以有待耶?
抑吾尝闻诸父老云,公于光绪五年来吾直省,分防京南、良乡、定兴、安肃各县,暨窦店、琉璃河各市镇。所在,地方安谧,盗畏民怀。在窦店时,值度岁。公犒赏兵丁外,囊中仅余两钱。方窘迫间,忽有馈钱八缗余者。惊问故,乃欲开赌场,循例致馈者也。公怒曰:“吾惟不爱钱,故穷。岂反受此不正之赂,纵赌害民耶?”其人惭去。而赌风由此遂绝。夙以诚笃为大府所倚重。光绪十八年,奉委督修永定河南段七大工程。先是,屡修屡溃。公来,誓众曰:“苟再溃吾无颜见上官,惟以身殉耳。”及将合龙,势岌岌且殆。公果跃身入水。急救得不死,而功立就。至今固安、永清、安次,各邑绅耆,类能道之。岁甲午,监修海口炮台,乃倡修唐官屯至小站河道,增闸口数处。工作兼用兵力。利兴而民不扰,其能御灾捍患,功德在民又如此。
公去官,即回籍扫墓。以乏资不能携妻子。临行至河干,父子对泣竟日,乃别。后以次子初入军官,迎养至北京之南苑。光绪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卒,享年六十。德配济宁游氏。勤俭有家法,孝慈温惠,亲族无闲言。岁辛卯,先公卒。子二人,长基道,陆军少将,现供差京绥铁路警务处长。次玉祥,扬武上将军、陆军上将,历任陕西、河南督军,今陆军检阅使、西北边防督办、兼第一师师长。孙四人:宏业,读书兼习家事;宏儒,中殇;宏国,肄业天津南开学校;宏志,幼读。曾孙二人,俱幼。民国十一年,建新阡于保定城外之西北隅,与德配合葬焉。
铭曰:
在昔毕公。惟文之昭。赫赫冯氏。乃毕之苗。自周历汉。大树风标。百世千祀。相宅于巢。谁其始之。祖曰钦公。传世二十。诞降元戎。公少贫贱。天牖其衷。生多才艺。习射泮宫。从军转战。叠奏奇功。甘瓜苦蒂。禄薄官崇。公之盛德。惟仁以孝。济急扶老。后裔则效。公之治军。法严令明。秋毫不犯。妇孺知名。己卯之岁。来我邦畿。民怀公德。兵畏公威。暮夜却金。克迪前徽。惟公数奇。克有令子。文武兼资。二难并美。险阻备尝。惟公是似。吁嗟乎!公之勋兮宜在史。公之行兮宜为诔。勒铭表阡考厥系。行道之人且陨涕。垂裕后昆兮承于世。
中华民国十三年 月 日
陆氏之知遇
其时,冯氏长官陆建章(朗斋)看见他才德兼优,前程远大,特垂青眼。因探知他尚未有家室,即以其夫人刘氏之侄女妻之。时在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春天,冯氏年二十四。迎娶时,其长兄亲到南苑主婚,但因经济支绌,至须将乘马卖掉方能成行。到后,又将余款运亡父灵柩回籍及清还旧债。继又向亲戚借了百余元,方能为乃弟办喜事。冯氏劳碌奔波十余载,至是始得稍享家庭之乐。陆氏确是其一生第一知己。而今更成为亲戚,以后两人关系日益深密了。
同年(一九〇五)三月,武卫右军改组为第六镇,驻南苑,统制为段祺瑞。冯氏调充三营司务长,旋升本连排长,标统即陆建章也。八月,二营后队队官出缺。全镇标统均争以私人推荐,争执甚烈。主官乃令每营选出排长四人共四十八人,加以考试,以凭选拔。题目是:“遇战、趋战、半趋战,各要领如何?”榜发,“冯御香”名列第一,乃得擢升是缺。但是二营管带以其不是他直接部属,遇事为难。冯氏则奉职唯谨,宽严并用,教练有方,和辑上下,无疵可执。后来所率之一队,学、术两科为全镇之冠。管带始叹服。
冯氏驻南苑凡二年,修葺营房两次,一在万字地,一在槐房。在工程进行中,其他军官大都箕踞旁观,仅挥喝兵士服役,惟冯氏则亲与士兵同工共役,凡制甓、汲水,事事均分任之。同官多窃笑于其后,而同工者则愈为感服了。
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袁世凯的亲信人物徐世昌膺任东三省总督,调一部新军赴任。冯氏调充三营后队督队官,移防东三省奉天新民府。至宣统元年己酉(一九〇九)复调任第一混成协督队官,协统王化东,驻奉天黑山县。在这里冯氏干了一件惊人事。那时,该处土匪甚多,抢劫人民,为患不浅。驻防军队每与匪通,匪更无忌惮。是时,冯氏奉令到该处剿匪,实行职务,截获土匪人马枪械,并擒贼首孙某。孙却是一名官军把总而为张作霖(时已投顺任统领)的盟弟,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民不堪其扰,恨之入骨,控案累累。今一旦被获,人心大快,但因其羽翼甚众,神通广大,人民又惧其幸逃法网,则为害更甚,故甚重视此案。冯氏以既奉令主严办,又以万目睽睽,故特别慎重。一方面他呈报协统王化东,一方面自己先行提讯。审问时,孙自认是把总,职位与队官相符,坚不肯跪,而且强词诡辩——既承认抢人钱财,架人妇女,但又不承认是犯法,且谓张作霖劫财绑票比他尤为厉害,而不过花洋三万元居然可当统领,则彼又何罪云云。冯氏退与军官等商办法,孙匪竟纳贿三千元以求释放。冯氏拒绝贿赂,但思:彼于此时能以三千元贿己求释,将何难以巨款另贿别人?一旦得释,后患不堪设想。于是本着除恶务尽之义,于二次提讯再得其承认劫财掳人之供辞后,即下令立斩之,并枭首示众,万民称快。次日,标统范国璋和军法官亲来提犯。至营门外,见贼首高悬则大骇,以为此案极为棘手。冯氏谓如是误杀,自愿偿命。范谓不是误杀,却是擅杀;有功化为无功,斯可惜耳。他说:为民已除大害,论功与否所不计也。未几,王协统已得冯氏之报告,电召其赴新民。到时,王适接得总督徐世昌电示,将孙匪就地正法,并赏冯氏大洋三千元,截获之枪械马匹准其留营自用。他擅杀罪犯之事,王则匿不上报,转以遵令正法闻,他遂得免议,放心回防。临行时,王力戒其此后勿言先杀后报之事,但事件重大已喧传人口了。多年后,他仍未能忘却王氏成全自己和诚恳教诲焉。
其间尚有一故事颇足述者。当冯氏开差赴奉天时,其长兄基道在山东特派一郭姓者携银五十两,另大洋三十元至南苑,以助其搬家随任之费。冯却把银洋分给士兵们,只留下十元与其妻,随送她到南苑叔叔那里安顿下去,然后自己起行。至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其长兄在山东见了陆建章,面说乃弟家室情形,乃再遣郭某赴南苑护送其妻到奉天新民,家人方得团聚。其长子宏国,即在斯地出生,故取乳名曰“东生”。
求知的苦行
在这七八年间(一九〇二至一九〇九),冯氏官运亨通,由士兵迭升副目、正目、哨长,以至督队官。从前的生活,大概是和自然界的逆境——厄运——奋斗,历尽许多艰苦险阻而后找得新建陆军的一条出路。在这一时期,他为自己的地位和经济而奋斗,居然逐渐达到优越的程度而满足其初心。然而自此他更大的努力乃是奋求知识学问,以弥补其少年之失学。斯时,他经济的能力和升级的利益,令他发愤求学比前容易,但他并不因初步的成功,致养成骄傲和怠惰之心,而仍然精进向上,这不能不说是冯氏精神优越的地方了。
大凡听过冯氏在军中刻苦求学之苦行的人,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上文已叙过在他未隶军籍之前,幼年时在保定乡塾只模模糊糊地念过两年多的书;成绩只算读过《大学》《中庸》;识字无多,写字恐怕真是“涂鸦”而已。入伍后,他自始即知无学不能上进,而随在均可力学,故练习武术及军操之外,则专心于读书写字。初时,他虽好读而不知所读。撙节稍有所得,仅知买些《彭公案》《施公案》《三国演义》等小说,朝夕捧读。有不明白的地方,他便虚心请教于人,看书渐渐看得通达了。
同营的往往在外抽烟、冶游、赌博、游荡、滋事,而冯氏则在营中独自用功,每为同棚的弟兄厌恶、讥笑、侮弄,不堪其扰。他要看书,便有人在旁拉胡琴、唱二簧或遮闭灯光。他要写字,便有人摇动或拉开那桌子。他低声下气地求人勿搅扰,人家便高声抗议说:“桌子是公物,人人有动用之权。”他见请求无效,又说他们不过,没奈何只得在日间避匿于无人之处,夜间则等别人都睡下然后燃灯自己用功。可是同室的人又嫌灯光射眼,阻碍睡觉。他乃运用心思,想出绝妙的办法——凿开泥墙,成一空洞,以布遮蔽,俟同室人人酣然入梦,然后偷偷的起来,燃着小灯,放在洞中,伸头布内,持书而读,自是稍得自由。这样凿壁藏光的苦学生活,真足以媲美古人之囊萤映雪、负薪挂角及凿壁偷光等故事,而共垂不朽于士林了。(按:上述的故事系四十年前在洛阳时,西北军老军官史心田亲对著者口述的;彼即当年唱二簧、拉桌子,以扰冯氏之一人也。)
冯氏在军中读书多年,总是没有师承,可说是“瞎读”。及驻韩家墅任哨长时,他察觉营中有执役者(一说其人到营卖烧饼度日),原是老年落魄的山东文士,即其多年后仍不能忘之胡源长是也。他以为奇遇,立拜为师,以自己当时得饷稍丰,每月奉以脩金四大元,请其日间做工,但于夜间暇时到营为其讲解《论语》《孟子》等古籍。在此地,他又买了一本《万国通史》——这是他毕生不忘的一本书——仔细研究。求学既上轨道,进步尤速。自此,他于文义经史渐能悟解了。胡氏是冯将军的一位良师。
冯氏第二位老师而尤感激不已者乃是邓长耀(鉴三,后任陕西省政府民政厅长)。邓本习医道,文学亦甚优。冯氏在第六镇任督队官时,彼方任军医官。他与之相结识而不时虚心请教。邓亦有心人,竭力助其求学问。他买《纲鉴易知录》一部,请其讲解,后又从其读古文。某年元旦,军中官兵上下俱趁热闹上街游逛,而他独留营中,请邓为其解韩愈《原道》一篇。邓奇其行,乃谓其当天能背诵此文则允不惮烦而助之。他即答应,至晚间果能背诵,一字不爽。(此事邓氏在西安亲为著者述之,言时津津有味,当年情况历历如绘,犹盛口称道冯氏志行坚卓也。)统计,他得邓之谆谆启迪,共熟读古文百余篇,且旁及他书。他尤服膺曾、左、胡、彭等之著作。其后治军得力于诸书者不少。他于军中所颁课本——必要的军事教育——亦一一熟诵,更进而研求高深军事学。其后以研究心得竟能融汇中西古今治军练兵之法,而自辟蹊径,施行于其基本军队(十六旅、十一师、国民军、西北军、第二集团军)之训练,且实用之于历次革命战争而建奇功,浸假成为大军事家,此皆历年努力研究之结果也。
求学成绩
在此时期,每逢年中考试,无论读书或兵操——学、术两科——冯氏辄冠其曹。当正月时,曾以能背诵课本至四十七册而得奖四十七元——每册一元。当连、营长时(即哨长、队官,后升管带)屡考学、术两科均名列前茅。陈宧(二庵)主考军官,以备擢升,拔冯第一。同考有为军官学生出身者,亦不及其成绩。陈乃询问其人是甚么出身的。迨知仅是“行伍出身”,尚未入过甚么学堂的老粗,乃于其卷上大批特批“气死学生”四字,以愧其他焉。因此军中遂戏以“气死学生”的绰号呼之。
冯氏努力向学,几十年来未尝间断,显贵后仍手不释卷,虽在军书旁午之时,一有余暇,便展卷自读。其实他的秘诀是不肯虚度光阴,故于百忙中仍找得余暇,所谓“好整以暇”是也。其后,他研究基督《圣经》及宗教理论,亦极有心得。在国民革命期间,又极喜欢研究经济、政治、社会等学,曾请留学归国的专门学者数人分科讲授,故于世界学术、各种主义、诸家学说,均能得其要义。又致力研究墨学及《易经》,亦能窥其奥秘。于书籍而外,他又有能写字的天才,初习颜体,行书临《争坐位》一帖。后来信笔挥毫,饶有帖气,足见功夫之深。在陕西时又曾从西安名士阎甘园习汉隶,临《华山碑》,亦有成绩。彼又好绘事。后在苏俄游历时专聘一画师学炭笔画,隐居山西时则学水彩。功夫虽未深造,而作品颇有可观,足见其天才也。他又苦心学外国语,前曾习英文、日文,游俄时苦攻俄文,惜已过牙牙学语之时,复以时间无多,习外国语之成绩不及汉学之为愈矣。
冯氏特长处,不特自己苦心求学,且助人求学。昔在军中节省费用为自己买书之资,复好买书送人,劝友努力。至自己统带队伍时,则尤注力于督率部下勤苦求学。自己求学一有所得,即转以传诸部下。多年后凡入西北军参观者,闻书声琅琅,弦歌不辍,疑入学校中,以故冯军之教育普及为其特色之一。这是著者久在其军中所亲见亲历的实事。
美作者薛立敦关于冯氏早年之苦心求学,有很翔实的叙述,但结论谓“对于西方观念之支配中国政治与学术者,其接受之可能,比之同时代之军阀为多。然而在教育上,冯从不能赶上的。自从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之后,他所负的责任日多,而求学的机会锐减了。尤为重要者,他不知道要学的是甚么,所以他继续不断勤恳求知的努力,竟得不到相当的利益;但如果得有合宜的指导,便可得其应得的成就了。在了解经过革命之后荡漾于中国之政治的与社会的运动中,冯常是落后一步的”。这可说是透彻了解冯氏的见解。(上见:James E.Sheridan, Chinese Warlord, The Career of Feng Yu-Hsiang, p.42)
不过,后来冯氏追求高级的、现代的学问之一段过程,有为薛氏所未知者。当其由苏俄回国国民革命期间,著者奉中央命在其军中服务有年。在政治与军事上,他固然是我的上司、长官;而在学术上每遇到他“不耻下问”,我便毫不客气、绝不自卑,常以大学教授的资格与身份,兼任其私人教育工作,诚恳指导其高级学术的课程,不惮纠正其错误的求知方法,而明示以正确的、系统的与科学的程序与途径。他也“虚怀若谷”,“从善如流”,敬服接受,由各方专聘几位名教授与专门学者前来,作有系统的授课。他日日依时听讲,昼夜苦读各科名著(见上文)。以故,后来于人文社会各科学,居然得有大学以上之学问程度,庶乎达到世界现代高级学术之知识水准了。然而,据著者的观察,老实言之,冯氏于学术上以及书画诗文各方面的造诣,因为是“半途出家”,基础不固,根柢尤差,尤其因为社会家庭的背景,与个人习惯、思想、心理、品性、经验、理想、意识形态等因素,发生交互的影响与作用,以故不能称为完备的与健全的。无论其后半生如何努力求学,无论其成绩如何优异,复无论比与其他并世而生的旧式军人较为优良,他总是与现代思潮与趋势及人物有凿枘、“格格不相入”而至脱节之处,——虽然不如薛氏之所谓“不能赶上”,“落后一步”。他的军人头脑,总不能配合与适应于新的政治社会的环境,这是无可讳言,无可奈何的自然因果。职是之故,我对于他这一方面的评论,只可以说:以他那样的出身、背景与经验,而竟能由那样的刻苦努力,而得有那样的学术成就,岂不是一种罕见的奇迹而极为难能可贵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