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三岁至卅六岁,一九一四—一九一七)
冯将军后来所统率之国民军、西北军、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及中华民国陆军第二方面军等,其根苗固生长于京卫军左翼第一团,而其基础实树于第十六混成旅。盖其日后训练大军数十万人,一切军纪与精神均与十六混成旅同,而全军将领亦大都由此产生者。不特此也,即其后来之所以名驰全世,博得“中国基督将军”“中国的克林威尔 4 ”(英军铁军统帅Cromwell)及“中国的杰克逊”(美总统Jackson夙有“石墙”Stone Wall之称)等称号者,皆以十六混成旅为出发点。且其生平之革命事业,在此时期亦有辉煌的成就,大足传世,殆为其一生最重要的一个时期,故不得不加以特殊的注意与详尽的记述。
于役陕北陕南
民国三年(一九一四)秋,冯氏既奉令改编所部为第十六混成旅,即着手编制,以蒋鸿遇为参谋长。蒋,河北省人,保定军官协和第一期学生,习骑兵科,曾在云南当骑兵营长。“为人机警干练,足智多谋,韬略尤远在当时一般人以上。”(见《我的生活》页二一一)冯氏极器重之。当时所有的实力共有步兵两团、炮兵一营、骑兵一营、机关枪一连,每营三百余人,全旅兵力五六千人。军械共有步枪千余支、山炮十八门、机关枪则仅六架而已。
冯氏以欲建成劲旅,必须先从训练下级干部入手,这真是下层基本工作。他就自兵中选拔能识字的优秀分子百余人,编成模范连,以副官李鸣钟为连长,刘郁芬、蒋鸿遇等为教官,授以学、术两科。训练月余,成绩已著。未几,即与十五旅在咸阳野外练习战斗,一举而占优胜。
是年冬,冯氏奉令率部赴陕北榆林一带勘查鸦片。出发后至第三日,忽奉督军陆建章命兼程回省,盖以四川督军胡景伊所部有一旅哗变,而陕南空虚,故调冯氏移防汉中,实行乘机伸展势力于南部也。奉令后,他即于十一日出发,分全旅为二梯团,陆续南下,进驻沔阳、褒城。过凤县时,题留侯祠一长联刻石,文曰:
豪杰今安在,看青山不老,紫柏长芳,想那志士名臣,千载犹留凭吊所。
神仙古来稀,设黄石重逢,赤松再遇,得此洞天福地,一生愿作逍遥游。
(见李著页一二)
在防次,他仍继续其讲习武术、训练体育之事,虽在疾风暴雨、冰天雪地之中未尝一日间断。同时,保护治安,防范土匪,有功于地方甚大焉。他更在军中提倡“学术比赛会”“运动会”等,使全军益发致力于战术、战学及体育。日后,其大军体育成绩超优,兵、官体力强健、精神活泼,皆滥觞于此。
其时袁世凯窃国谋称帝,群小怂恿,进行益力。冯氏在军中接得段芝贵发下《孙文小史》《黄兴小史》,诋毁两位开国元勋的小册,皆羌无事实者。他读之怒极,破口大骂。即日召集全体官长士兵讲话,痛斥袁贼称帝与预谋者之非。此其拥护民国之初次表示也。
川北立功
四川督军胡景伊自兵变后,屡次请援于北京。袁世凯乘机欲攫四川为己之地盘,遂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二月改派心腹大将陈宧为督军。陈率中央第四混成旅伍祥祯部,沿长江西上入川。袁并令冯氏之第十六混成旅开驻川北。时,陆建章方倚冯氏为股肱,颇不欲其离开陕南重镇,但又格于袁氏命令,不得已乃令其率第一团入川,余仍暂驻陕南。其入川之队伍,分驻绵州一带。此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夏间事也。张之江于此时复来入伍,任上尉参谋。
时,川省土匪蜂起。秋间,陈宧下令全省清乡。冯氏担任第五区,即嘉陵道属(保宁、顺庆、绥定三府)。会哥老会首何鼎臣投诚,他即用为向导,因得擒获积匪郑老大、陈肇祥等,悉置诸法,并枪决青帮首领、著名土豪劣绅赖桂三。地方复得安宁。连剿数月,成绩全省第一,陈嘉奖之,赏金五万元。又有巨匪张振武者,盘踞老林场,久为地方大患,闻冯军至,即远扬。冯氏执其父,要其交出贼子。振武闻之,立自首。冯氏义其所为,并释父子二人,而振武不去。并言:“冯公是我再生父母,以后我必有以报答他。”后来在叙府一役,振武果奋不顾身,冲锋上前,竟至阵亡。
讨袁之役
方冯氏剿匪于顺庆间,袁贼果然实行窃国,称帝之消息传至,并锡封冯氏男爵为饵。他闻而愈愤。因即集合全体官长士兵剀切训话,大意说:“凡我军人,不知拼了多少头颅,洒了多少热血,始争得共和政体,今乃为袁贼所篡窃。如果共和不适于中国,又何须推翻清朝而以暴易暴?而且诸先烈为民国牺牲,今骨肉未寒而竟背弃,又有何面目以对之?”言时泪随声下,官兵莫不感动,义愤填胸。全体誓言反对。他既得大众同情,胸有成竹,转对官兵抚慰,谓反对帝制,决定要干的,但自己所部只有一旅,兵力太单,不能造次,乃劝众人忍耐,俟机而动。未几,某巨公领衔发出拥戴袁氏为皇帝之电,令全国旅长将官一致列名。陕督以此事征冯之意,冯则答以加入川方;及川督问他,又答以加入陕西。两边搪塞过,卒之,这一条背叛民国的大逆名单竟无“冯玉祥”的名字在末后。这时,冯已决心讨袁,密谋进行了。
四年(一九一五)十二月十二日,袁贼果下令称帝,改元“洪宪”。于是蔡锷、唐继尧、李烈钧等即于廿五日在云南举义。五年一月,组织“护国军”,公推唐为都督,分三路出兵讨袁。蔡锷任第一路总司令,攻川。李烈钧任第二路,入粤。唐兼第三路分攻湘桂。护国军兴,袁贼震惧,立调兵遣将以迎敌,派曹锟为总司令,率张敬尧等带大兵南下御蔡。陈宧派伍祥祯的第四混成旅守叙府,而冯氏之第十六旅则调守泸州。命令一发而冯氏拥护民国的机会遂来了。(按:是时,曹锟部下旅长吴佩孚,统步兵六营,而冯氏是时已任混成旅长,有兵十营,官阶、地位、部众与资格都在吴上,未尝在吴部下。)
时,蔡公分第一路兵力为三个梯团,第一梯团由刘云峰率领,经老鸦滩进攻叙府。蔡公则自领二、三梯团由永宁进攻,以断长江交通。另派挺进队由黄毓成率领,经綦江东向窥夔府。战事爆发,刘云峰先攻破叙府,伍祥祯旅全部溃败,泸州危甚。陈宧乃急令冯氏率部兼程前进赴援。抵泸后,陈委其为防泸总司令兼反攻叙府总司令。冯氏驻泸后,一面安民,一面责成刘某收编伍旅之残部。同时则密谋应付当前环境之方法。此为民国五年一月间事也。
护国之役,冯氏本极赞成,此时至泸,以为报国时机已至。适闻刘云峰为其参谋长蒋鸿遇之同学,乃嘱蒋暗电刘,谋局部议和,合作讨袁。不意刘方乘战胜余威目空一切,竟提出缴械为讲和之条件。时,陈宧又急令反攻,克日规复叙府。冯氏不得已仓促应战,先打了一个败仗,退守自流井。随而纠集所部,告以计划,谓滇军讨袁,实所赞成,此次出战,大违初意;但是不战则违令,谋和而滇方又不纳;若见敌后退,又大损本军名誉。至于缴械讲和,简直是“投降”,更与他的名誉有关,尤其不成问题了。
因为他一生倔强刚介性成,他的字典中有“革命”——或可称“倒戈”“成功”或“失败”,然而永无“投降”字样。七十年的生活,如是如是,一一可考。处于当时的形势之下,进退维谷,应付困难,莫此为甚。卒之,定下良谋,奋勇迎战,先打一个胜仗,再与滇军谋和合作。策划既定,大举出战,果然于三月一日克复叙府。冯氏入城后,恢复秩序,安抚百姓。时滇军留下伤兵及官眷数百人,见冯军入城则大惧。冯氏派员调查,一一抚慰,逐家分赠大米。伤兵则为医治,愈后各发十元或廿元,分遣回籍。此举人皆啧啧称道,且有感激涕零者。
下叙府后,冯氏即集合全旅军官讲话。历陈往年滦州革命之事,并明指袁世凯称帝背叛民国之罪,此时彼断不能反对革命而攻滇军。言罢大哭。当下,全体军官表示服从(刘著页一八)。由是加紧与滇军议和。会滇军既战败,以冯氏不可屈,则亦悔以前拒之非,倾向妥协。四月中旬,刘云峰派其参谋等到叙接洽。冯氏复派蒋鸿遇往见刘,卒构成先行停战、共同护国之局部的和局。为根本解决计,冯氏复派张之江往谒蔡公。磋商数次,合作办法卒告成功。是时,鹿钟麟已由张之江介绍入伍,任少校副官,随张奔走。(据刘著,张、鹿二人均为冯氏前在二十镇的老部下。后投伍祥祯旅,至是同留在冯部。)议和成功,鹿亦与有力焉。
据张归后报告,蔡公在军中辛劳过甚,形容憔悴,声音喑哑,盖以兵数千而力拒张敬尧等虎狼之师;孤军撑持数月之久,且大败之,其劳苦功高可想见了。(按:蔡公于倒袁之役成功后,旋即逝世,其病根实潜伏于此时也。)
劝陈倒袁
和议既成,冯氏乃电达陈宧,慨陈顺逆之理,力劝其宣布讨袁。当时,陈以环境复杂,曹锟(有第三师)、张敬尧(有第七师)等尚拥重兵于川境,而重庆镇守使周骏(有川军第一师)又为袁之心腹;加以在省之有力者,或主战、或主和、或主独立,意见纷歧,莫衷一是。陈手上无可靠的基本队伍,不能决,乃急电冯氏回省解决大计。冯氏得电,即将叙府防务交回蔡公派队接收,自己率全旅北上。在途中已奉陈令改编十六混成旅为护国军第五师。冯氏任师长,委张之江为第三团团长,鹿钟麟为营长。至五月中旬,回抵成都。
既晤陈宧,冯氏屡向其痛陈是非利害,责以大义,苦劝其宣布独立,借以解决川局而促袁下野。同时,张之江亦四出运动,约同士绅人等向陈要求宣布独立。复有日本士官毕业之刘一清(杏村,为后当冯军参谋长刘骥之兄,与冯氏友善,久已互商倒袁事)夙与陈交好,亦极力劝其独立,并多方运动各军讨袁,因与冯氏深相结纳。如是,内外合力,造成一个很浓厚的、很有力的反袁气氛与局面于成都。陈宧再也不能狐疑不决了。
其时,粤、湘、浙省已相继独立响应护国军,而江苏督军冯国璋亦邀集未独立之各省代表会议于南京,表示反袁。袁不得已,请副总统黎元洪及徐世昌、段祺瑞等出面调和,拟先行停战,再商善后。全国政局如此,陈遂依冯之坚请,毅然决然于五月廿二日通电宣布独立。袁本以陈为心腹,托以川省重寄,及其独立电至,一生事业与野心完全绝望。阅电后大受打击,登时昏迷,患病日剧,至六月六日身死。陈氏举动关系之大可以想见,而居中主持最力以武力为陈后盾者则冯将军也。
离川回陕
袁未死之先,甚怒陈之叛己,下令褫陈职以周骏继任,并令周由重庆进攻成都。周果动员前进。陈即备战,惟可靠之队伍只有冯部,余皆作壁上观。冯氏一方面严阵备战,一方面发表宣言,及致函周骏劝其觉悟。迨袁死后,周闻而气夺,派员向冯道歉。陈亦允交代,乃与冯部离川。临退时,冯氏出一布告,谓此次退兵,非因兵力不足与周周旋而畏缩退避,但因不欲同类相残而致糜烂地方,故委曲求全也。
初,冯氏离陕入川时,奉陆督命留一团仍驻汉中,及与陈宧离川,中途即分手,冯氏自率部回陕。乃自行取消护国军第五师名义而恢复第十六混成旅编制。沿途跋涉,运输尤难,夫役不愿北行。他甚至自己亲抬炮弹一箱以为众倡。其余军械,均须官与兵自抬。冯氏与陈分道而自回防率部回陕。至梓潼时,闻滇军抵成都而见拒于周骏。他乃去电请周勿与滇军为敌,须将全省让出,否则必出全力反攻云。周卒从之。足见冯对护国军克尽全始全终之义了。倒袁之役,为冯氏第二宗革命事业。
驻扎廊房
六月下旬,冯氏率部抵汉中。其时,陕局已变。先于五月初,陈树藩、郭坚等揭护国之帜,进据西安。陆建章于同月下旬仓皇离职,仅以身免。陈继其督陕。冯部所留在汉中之一团,亦被迫散驻他处。冯氏回后,始陆续归入本军序列。同年秋间,他奉令离陕。乃率部由汉水经襄阳、樊城等邑,至汉口乘火车北上。
以后,冯部在河北廊房驻扎。这是第十六混成旅休养生息、补充训练的时期和机会。是时,到旅投效者有刘骥、李炘及从前授冯氏古文之邓长耀。刘任上尉参谋,邓则为军医长。冯氏在斯地,置义茔卅亩,安葬两次攻叙阵亡之官兵,复在东街建“昭忠祠”一所,设员守护,每岁派人致祭。其阵亡及受伤之官兵,皆按名支以抚恤金。残废者仍予以名义而给饷。其家人老幼均为之负教养之责。同时,在北京开办“军官子弟学校”一所,以造益后生。军队内部则亦有新的生活,其尤著者有“新剧团”之组织,官长等多有粉墨登场、现身说法者。此举不特于枯燥冷酷之军队生活中增添不少乐趣,而于士兵精神教育更多所补助焉。此外,另组织“士兵俱乐部”,其中设备有音乐、游戏及书报杂志等,以增加士兵趣味及知识。苏俄红军及国民革命军俱注重“军中俱乐部”之设,为政治工作之重要事,而远在数十年前,冯氏已施行于其军中,所谓“得风气之先”者,非欤?又设“贩卖部”,平时以团为单位,行军时则以营为单位。举凡士兵日用所需品,均可在此购买,既能节省金钱,又可维持纪律,法至善也。如获有利润,即以为买物犒赏之用。
至军事训练,此时尤为严格,因自在叙府作战之后,冯氏受了两种感触。其一,战胜之后将渐惰而质渐骄,军纪及精神有废弛及涣散之趋向,这都是一个军团堕落的先兆。其次,则屡与滇军接触,虽获胜仗而两相比较,自觉成绩还比不上人家。因此他加紧训练和整顿全军。老弱兵官大加淘汰而另募新兵补充之。是时,夺获敌人及增加之大炮已至廿四门,于是扩充炮兵营为团,以宋子扬为团长。又以战时机关枪不敷用,乃以手枪五支编为一组,共若干组,成手枪队,用为机关枪补助器。队有二百人,皆拔自军中技术精优者,每人手枪、马枪、大刀各一,临阵时分别使用。后来收效甚宏。在以后历次战争中,敌人闻冯军“大刀队”之名,无不震栗,此即最初之一队也。其余种种体育及军事实地练习亦极加意注重。驻廊房未久,军容一新,实力增加,已成为劲旅矣。
横被免职
正在努力练兵之际,忽然意外霹雳一声,冯氏被段祺瑞免职他调。事缘六年(一九一七)春,段为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傅良佐、徐树铮二人为次长。冯在京甚不满于官僚种种旧作风,于酬酢往还等陋习尤不喜为之,加以平素语言率直,性格落落与人难合,居恒痛骂政府之不良,与官吏之贪劣,因此大遭人忌。一次,更因傅办事不公面谏之。于是一般嫉之者,乘机纷纷进谗于段。及陈宧归自四川,又告段以昔之独立,非其本意,皆冯之所为。是时,袁世凯既死,段自然成为北洋军阀的领袖,乃以为冯不忠于北洋团体,对其愈不喜欢。因此,傅乘机屡次表示欲裁冯部兵额。其时适甘肃督军张广建请调兵一混成旅入甘。陆军部即以第三师一团另抽调冯旅一团前往。冯氏以甘、直相距太远,于训练上大感不便,因以全部同往为请,并以前时分驻陕、川之困难经验面告傅良佐。傅答以见段再议,而阴则谮之,后有利己者亦乘机进构陷之言。傅矫段命先免其职,继则段以为太甚,因下令调冯氏为直省南路巡防统领,驻正定,十六旅遗缺以杨桂堂升充。
冯氏奉令惟谨,即准备南下。惟全体官兵闻而大哗,电呈府、院,请收回成命,段不肯。军官等复集合营长以上诸员,赴京设法留之。段派员前往解释,并向官兵讲话,全体匍匐其前,要求转达挽留,哭声震地(见李著页二二)。冯氏虽决服从命令,而部下坚不放走,宁全体解散。军心愤激,无法解决,于是京中谣言大起,谓廊房兵变。陆军部调兵威吓,亦归无效,顿成僵局。幸得陆建章挺身出任调人,晓谕诸军官,谓如今顾全中央威信,服从命令,则冯氏将有北归之日。众意始不再坚持。陆氏于是偕冯氏南下。全体送行,多有泣下者。众人牵冯衣挽留,至裂其马褂,每人存一小块以为纪念,足见冯氏得部下爱戴之深,其练兵特色充分表现矣。此为六年(一九一七)春间事。
第十六混成旅自冯氏去后,继任者杨桂堂,柔弱无能,于训练及纪律多废弛;官佐染恶嗜好者渐多,亦不能禁。冯氏旧部,当时有主张请其回任,否则呈请解散者,又有主张沉着观变以待时机者。众议纷歧,而皆出于爱领袖、爱团体之真心也。方十六旅军心彷徨之际,冯氏在正定眼见统领巡防营,腐败不堪,毫无希望,欲积极整顿,又格于情势,不能举动。于是抑郁无聊特甚,常至天台山休养。其时,欧战方酣,日本乘势侵略,国事蜩螗,危机四伏,忧时爱国的冯玉祥当时无权无势,何能有所表示?惟有韬光养晦,静待机会之宣召而已。
废帝复辟
未几,机会果然来了,也是与中华民国之大厄运俱来的。这就是六年(一九一七)夏间张勋等拥宣统废帝复辟一事。先是,是年春间,国务总理段祺瑞主张对德宣战,而总统黎元洪则不赞成,盖段无非假借参战题目而实行扩充私人势力而已。及参战议案被国会否决,段以为黎所授意,乃运动各省督军联名请黎解散国会。黎知为段所发动,乃于五月廿三日下令免段职。各督军大哗,皖、豫等省竟宣布独立,并举张勋带兵北上,此部所谓“督军团造反”是也,黎惧,召张入京,请其调解,无异“引狼入室”。张遂于六月十四日偕清遗老李经羲入京,带兵约七千人与俱。张本逊清提督,在民国曾任长江巡阅使。是时,兵力有八十营,驻徐州,其人顽固无识,矢忠于清,全军辫发长垂不剪,故人呼为“辫子军”。居恒与保皇党首领康有为等勾结,又曾在徐州开秘密会议,运动复辟。当时督军团及政府中衮衮诸公亦多有赞成者,甚至段祺瑞亦有赞成之嫌。叛国隐患,潜伏久矣。及府、院冲突,张、康等以为有机可乘,入京后即积极进行复辟。竟于六年七月一日,先得废帝溥仪首肯,由“太傅”徐世昌、“师傅”陈宝琛及康有为、张勋等,拥溥仪复为皇帝,迫黎元洪退位,去民国五色旗而易以逊清龙旗,改民国纪元为“宣统九年”,而张勋则自为“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且大颁爵赏,种种怪剧迭出现于京中。一时翎顶复现,而各省一般帝制遗孽纷纷进表称臣。中华民国国祚不幸中断矣。
黎元洪原为辛亥革命首义元勋,后任副总统,其时任大总统。其人虽庸碌无才,不胜大任,独是先则拒绝袁贼“武义亲王”之封,是时又不受废帝一等公爵。经其亲家梁鼎芬亲来苦劝亦不从,抱大总统印逃避东交民巷荷兰使馆暂避,其始终忠于民国,保存晚节,不废前功,有足多者。
消灭“辫子军”
冯氏再起东山、率师讨逆之经过,颇为曲折,而所成之功实为其对于民国革命事业之一大伟迹,不可不详为记述。初,冯氏既脱离其一手训练之十六旅,继任旅长之杨桂堂不得军心,不满意的精神已弥布军中。及复辟祸作,杨与张勋素有渊源,张北上过廊房时,杨且率兵一团至站欢迎,大有附逆之趋势。迨奉到张令改挂龙旗之际,十六旅军官要请杨表示态度。杨则模棱其词,官兵咸愤。顾是时段祺瑞誓师讨逆之举尚未发动,及各方态度亦无所闻。而全旅军官如邱斌、张之江、鹿钟麟、蒋鸿遇、李鸣钟、刘郁芬、宋哲元、张维玺、佟麟阁、孙良诚、刘汝明、韩复榘、石友三等,以事出非常,时机已迫,亟谋对付计划。即开会公决反对复辟,乃公推薛笃弼密赴天台山请冯氏复出主持军事,以挽民国危局。全军准备待命。是故,十六旅于打倒复辟之役,其始实为自动的与独立的举动也。适杨桂堂于此时入京有所图谋,因此全旅始终未挂龙旗,幸得在历史上保全纯洁纪录而未留污迹。(据刘著页二六,被推赴天津谒冯氏之代表为孙良诚与刘汝明二人,但未见之他籍,或系冯到津后再派去迎驾者,未能确定。如系事实,二人当在薛笃弼之后。)
在冯氏那方面,当其一闻复辟之事发生,不胜愤懑,其心理与十六旅同人不约而同。因即发函交史心田往见旧部同人,邀约克日兴师讨逆,并准备亲往天津游说各方同时大举。其发动此举为自动的与独立的,亦与十六旅同人不谋而合。尤为凑巧者,则十六旅所派来之代表薛笃弼,与冯方所派去之史心田,不期而相遇于中途。薛既读冯氏函,询知其行迹,即赴丰台寻访。抵车站时,适冯氏亦经由北京西直门乘火车径赴天津活动,至是与薛相遇于站上。两人共在车上密议,商定办法。薛即在廊房下车,返旅部传达冯氏意见,先将官佐家眷送回原籍,并分发子弹与全体官兵,积极备战以待后命。张之江则奉命到津商定计划。
冯氏既抵天津,立与陆建章、张绍曾二人会商。(按:据陆建章言,复辟之举,全由段祺瑞阴谋酿成,先召张勋来,再兴兵把他打出去,段本人方可复职握权云。)及段芝贵闻冯氏至,得张介绍,亦来接洽。冯氏于是与众人商定讨逆计划。徒以自己仅为混成旅长,职位卑微,实力有限,不足以召号全国及掌握全局,乃竭诚推段祺瑞为总司令,奉以指挥全部的兵权。谋定,他一面令张之江先返廊房与邱斌等依计行事,一面派人典质京寓,得五千金,用以分发全旅官佐士兵薪饷,并嘱人人加紧备战。
各事筹备已妥,冯氏即于七月六日,率先传檄天下,通电讨逆。文曰:
顷奉段公芝泉电,热诚爱国,义愤堪钦。伏思奸人窃国,覆我共和,擅弃约法,突行复辟。乱民贼子,人人得诛。本军辛亥创义于滦州,上年建议于川省。誓以铁血,拥护民国。沧海可枯,初心不改。爰举义旗,以清妖孽。我大总统现已受制于逆贼,失去发号施令之自由。本军特拥段公为讨贼总司令,誓师讨贼,奠我民国。海内英豪,盍兴乎来?
(见李著页二四)
次日段祺瑞在马厂誓师,以“讨逆总司令”名义号召及通电全国,并任命冯氏为第十六混成旅旅长。同日,十六旅旅部接张勋电令进攻段军。参谋长邱斌得电,即集合各军官,告以准备发动讨贼。时,旅长杨桂堂在京受张勋命回旅主持。途间,闻全旅备战迎冯,即逃往天津。是夕,旅部复接张勋电谓即派夏统领率兵南下至廊房协助十六旅进攻。旅部军官知张勋所派兵盖为解决本旅计也,即开紧急会议,先发制人。各军官连夜统率所部在廊房北五里构成防御阵地。张之江则率骑兵破坏廊房北八里之桥梁铁道,以断张逆南北之联络线。同夜,全军急电请冯氏回旅主持一切。夏军于夜间一时许抵万庄,闻廊房十六旅已备战,乃停军不敢前进。
七日晨,冯氏在天津接旅部急电数通,请其速回。时,段虽誓师就职及通电讨贼,但仍未发兵。至是,知情势紧急,即派傅良佐见冯氏,促其速往率兵北上,并诚恳道歉,请释前嫌。冯氏知时机已至,即乘车北上。八日晨,抵廊房。全体官兵见老长官及时回来复职,欢欣鼓舞,士气百倍。旋而段芝贵之第八师亦开到一混成旅。冯氏与其商定,铁路以西由八师担任,以东则由十六旅担任。部署既定,即于九日日间向万庄进攻。十日晨,协同李长泰部,夹攻丰台。时,各方闻风响应,起兵讨逆者,有蔡成勋、张锡元、陈光远等部。冯军节节胜利,直逼北京。
张勋逆谋,内外原有多人附和,无奈刚愎自用,一手把持,大失众望,顿成孤立,势必失败。(如溥仪《自述》说徐世昌原欲自任“议政王”,而张勋只予以“弼德院院长”空衔,故不为助。)其“辫子军”一部驻城外天坛,一部驻城内东华门张私宅,禁卫军一团则守景山及皇城。“讨逆军”乃分兵以蔡成勋、张锡元两部攻东华门。冯军与段芝贵第八师之一部及陈光远之十二师攻天坛。部署既定,先提出取消帝制、恢复民国、自动退出及解散全部等条件。张逆不答。十二日晨,“讨逆军”即开始总攻击。
十二日,冯氏率全旅由丰台出发。黎明宋哲元部奋勇缘梯攀城,首先攻入右安门(刘著页一七七),抵先农坛,绕攻天坛之北。先用炮火压迫,掩护部队前进。九时,十二师及第八师之一部登永定门城垣,向天坛俯击。同时,前门以内亦激战甚烈。十一时,天坛之敌受冯军炮火及步兵之猛击,不克支持,乃请降。总司令部即派员往缴械解散。午后一时,城内枪声亦停。张勋见大势已去,乘汽车逃入东交民巷荷兰使馆。其残部尽被包围缴械,住宅亦被焚。禁卫军一团全被解散。三时,全城肃清,而中华民国又得复活了。
成功之后
讨逆既全胜,冯氏率部开驻丰台。当时张勋在逃,未受显戮,清室尚存,祸根犹在,但执政者肉食无谋,不为拔本清源之计,而有调停之议。冯氏闻而愤甚,通电反对,主张除恶务尽,根本解决。而尤令其切齿痛恨者,则优待清室之条件也。当民国初年此项条件成立时,他已极端反对,不惜奔走呼号以冀取消,奈当时人微言轻,当局不纳。至是遂于七月十四日发出严厉的通电,提议四项:(一)取消民国优待清室条件,四百万两经费,停止缴付;(二)取消宣统名义,永不准再以帝号名称号召满蒙,即贬溥仪为平民;(三)所有宫殿、朝房及京内外清室各公地、府园,尽归国家公共之用;(四)惩办此次叛逆之诸元凶以遏奸邪之复萌。义正辞严,天下震动,爱国志士,群焉和之。惜当时当局固是亡清遗老或且曾躬与复辟逆谋,后又为看风转舵者。段之讨逆,亦不过为恢复个人地位计,兼借以一泄前此被黜之愤恚而已,故对于冯氏之彻底主张,终不接纳,反而电告谓复辟与张勋无关,劝其“勿为已甚”。细味其言,因果可寻。未几,张勋有电致段云:“己获巨罪,人庆大勋,恨当世无直道,民国少公刑。”隐约之间,亦可见其于上了段之大当后,愤慨至极之情了。
八月间,段对于冯氏斤斤主张铲除帝制,且以“胡闹多事”四字答之。直至十三年(一九二四)首都革命之后,冯始得实行此数项主张焉。
尚有一事足述者,打倒复辟既成功,各军纷纷报销军费,每师六七十万元,每旅二三十万元不等,而冯氏则只开列一万元。段亦为之惊讶,即勾销之,而另馈以二万元,庶免令其他师旅之浮报者难堪也。冯氏亦不辞而收受之,用作购买手枪费,以成立“手枪队”。其间,要以段个人所得为至大,盖于复职掌权之外,兼赢得“三造共和”之美名也。(谓前此主张清帝退位,反对袁氏称帝,及此次打倒复辟事。)冯氏高功无赏,亦不计较。真有“大树将军”之遗风焉。
其后,张作霖于民国九年(一九二〇)曾请起用张勋督皖。时,冯氏方驻军汉口,立通电反对,其议乃寝。足见其拥护民国,反对帝制之彻底矣。
口碑传世
打倒复辟,匡复民国,是为冯玉祥之第三宗革命大事业。其在此役之功绩如何,有国民党要员张继(溥泉)当时谈话一则,殊堪视作定评,录之于后:
前参议院议长张继向《大陆报》记者披露讨伐张勋一举之真相。据云:日人多称段祺瑞为共和军之英雄,实则段在一星期前为毫无援助之人物。彼时,段无一兵可供其指挥,困居天津,如无舵之舟。七月二日,方余出天津时,段遣范源濂、刘揆一来视余。与吴景濂二人,请余等在南方为段代谋一事。段无颜亲来。渠自知其时名誉不佳,且无兵权。迨张勋复辟,全局一变。段自己虽不知如何利用时机,但其谋士梁启超、汤化龙,闻廊房旅长冯玉祥反对复辟之消息,劝段乘机而起。段由张绍曾介绍得晤冯旅长。冯遂以兵权授之。当日并未出师攻京,仅嘱梁启超代其拟稿通电全球谓已率兵讨逆。段赴马厂告李长泰,以廊房军队已听指挥,尚需李部下一师赞助,共逐张勋。李本有反对张勋之言,未便拒绝。于是,三日之前尚为孤立无援之段祺瑞,遂统率冯、李之师,而自称讨逆军之总司令矣。然彼时段未与曹锟、陈光远、段芝贵等接洽也。今日段将入京,居然因廊房一役而得英雄之称,实则英雄乃冯玉祥也。(上载六年七月十二日上海《申报》转译上海英文《大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