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岁至四十岁,一九一七—一九二一)
浦口停兵
自民国六年(一九一七)秋打倒复辟之后,冯氏复统率第十六混成旅回驻廊房。此时,段祺瑞之亲戚私人,如傅良佐、徐树铮、吴光新等,皆有升赏,且有裂土封疆者,惟功首冯玉祥仍旧一旅长耳。平情而论,段于自己有需要时,则利用他人效死力;成功后则阴忌其势力之扩大而惟一本私心、逞私见、怀私怨、信任宵小、赏罚不明,即此一事可见其为人,亦可以明彼终不能成大事之故了。冯氏此时态度,恍如他的远祖“大树将军”,不伎不求,安之若素,惟注全力于军队之严格训练,有暇则督率官兵,筑墙凿井。是时,最大的工作为运用军人自己的工力,自筑营房百余间,及开辟打靶场以便随时实习二事。在此期有两重要人员投入旅部,一是张自忠,任学兵营的见习官,一是刘骥(字菊村,陆军大学毕业)任上尉参谋,以后均成为极得力的干部。(刘著页二七)
时,段拥冯国璋为总统,而自行回任国务总理,依旧把持军政。冯、段协议,以赣督军李纯调任苏督补冯遗缺,以陈光远任赣督,王占元任鄂督,皆冯嫡系也。段则以傅良佐为湘督,大违南方国民党以湘人治湘之主张,已种下南北纷争之祸根矣。未几,段更倒行逆施,废弃《约法》,国会由是中断。于是,国会议员联翩南下,在广州开“非常会议”,组织军政府。孙中山先生被推举为“大元帅”。高揭“护法”旗帜,分兵三路北伐,同时进攻湘、赣、闽三省,义正词严,兵力雄厚。西南各省如滇、黔、粤、桂,及湘南,均先后宣布独立,纷纷响应。当时冯国璋为自固其总统地位,主张与南方妥协联合,而段则早发武力统一之梦,非用兵力征服全国不可。冯虽反对内战,力主和平,而莫奈其何。段遂厉行其穷兵黩武政策,而天下愈多事矣。
闽督李厚基,以南军势力日张,自忖非敌,电京请援。段是时又用得着冯旅长了,即令其督师援闽。冯氏素表同情于南方革命运动,奈隶属北洋系统之下,自己兵力单薄,不能轻举妄动,以冒全军覆没之险。此次奉令南下,心持异议,而不敢露骨反抗,亦惟有如以前之办法,沉毅忍耐,培养实力,以待时机而已。
冯氏既奉命南下,以劳师远征,兵力不敷为辞,请成立一补充团。旋得许可,乃派员赴河南归德一带招募新兵三千人。六年(一九一七)十一月下旬,亲率全部由京汉铁路转陇海、津浦两路南下。军次河南新乡,遇湘督傅良佐,乃知长沙、岳州已失,入湘之北军多已撤回,傅盖败逃之将也。十二月初旬,冯氏驻军浦口。时,补充团新兵已至,乃以李鸣钟任团长,即在浦口训练。李厚基派员前来招待,并备海船数艘欢迎冯全军入闽。冯氏成竹在胸,不愿与护法义军作战,决发动主张和平。因借口军队乘轮船航海,易受攻击,实有危险,不如从旱路经浙入闽,遂停兵不行。苏督李纯,秉承冯国璋意旨,准其留驻浦口,并予以给养。盖是时,段祺瑞之皖系与冯国璋之直系已露裂痕。冯玉祥将军虽籍安徽,惟因屡受段之皖系之疑忌与排挤,故渐与直系比较接近,对南方主和之议亦衷诚赞同。因此之故,冯国璋便曲意维护,亦所以拉拢及培植直系势力也。是时,冯旅之参谋长邱斌,因附和皖系,主张援闽攻粤,与冯氏意见相左,拂袖而去,且通电攻之。这是冯氏部属中之头一个背叛他的。(刘著页二九)
在浦口时,有一趣事发生,充分表示冯氏之性格。一日,南京的高级长官大宴冯氏。文武贵官纷纷赴筵。一时,逸兴遄飞,主人家请众客飞条子,各叫两个歌妓来侑酒,但冯氏不肯。主人劝道:“您来到南方大城里,不该洁身自好,像圣人一般。来吧!改转主意活泼一下吧!如果您没有相熟的姑娘,让我来介绍两个。”未几,两个花枝摇曳的粉头果然姗姗来了,坐在冯氏身边。当下,他敢怒而不敢言,登时站起来,离席走了。回到寓所,抱头大哭了几天,自说:“国家的上层领导人物,尚且放荡至此,中国还有甚么希望呢?”
过一会儿,他也设宴,遍请部下全体军官赴筵。席间,他对众人说:“我们也当及时行乐,好像他们的军官一样。他们赴宴都有歌妓侑酒,我们也来叫条子,每人一个吧。”他们都熟稔长官的脾气,闻言人人瞠目相视,莫名其妙。冯氏再说:“我已经替你们出了条子了;每人一个,每个一元,他们快来了。”少顷,大门洞开,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蜂拥进来,或男或女,或老或幼,或盲或跛,都是预先派人在街上招集而来的。他当下站起来郑重地说:“这些就是我们所叫的条子了。请每位给他们一元,他们都是我们的叔伯、兄弟、诸姑姊妹,我们应当照顾照顾吧。”各军官遵从,每人掏出一元。乞丐散去之后,他再演说,细述自己前次赴宴之经验,乃劝勉众人应洁身持正,预备为国家之领袖云云。(按:以上故事是后来在张家口国民军总司令部内“基督教协进会”当总干事的陈崇桂牧师亲口告诉著者的。)(又按:六年十一月,段辞去国务总理职。但未几即复出主持赴欧参战军事,段芝贵得任陆军总长。兵权仍在段祺瑞手。见薛著页六九—七二。)〔编者按:此处有误,段祺瑞辞职后,由王士珍继任,自兼陆长。段芝贵任陆长,实在民国七年三月段祺瑞再起组阁时。〕
武穴主和
迨湖南长、岳易帜,南方革命军节节胜利,武汉顿形紧张。七年(一九一八)一月,段调兵遣将,大举南下,冀挽颓局。曹锟为两湖宣抚使兼攻湘总司令,有兵力数师。赣督陈光远亦为攻岳总司令,由赣直攻长沙,添调皖、鲁军归其指挥。又借用奉军四混成旅,驻京汉道上。奉军之入关,此其祸端也。湘、鄂形势既特别危急,段更改调冯氏混成旅西向,由荆州、沙市攻津市、澧县,以拊长沙之背。
冯氏于二月间奉到军令,目击战祸爆发,大不利于南方革命事业,而是时海内骚然,外人且有倡共管之说者,深知此次内战不特毫无意义,而且足致国家于危亡。前此终止入闽,至是亦自始立意不攻湘。志既决,率部乘轮溯江西上,相机而实现其和平主张。不幸有一书记官杨某,反对开战,而又未明冯旨,在浦口气愤投江而死,亦烈士也。
十六混成旅全部抵湖北之武穴,登岸后,即停兵不进。于二月十四日冯氏通电主和。电文激烈异常。开首即谓“内部争斗,于今三年,而最无意识无情理者,莫过于此次之战争”。继则历数外患、内忧、财政、军事、国家种种险象,实不堪再战。乃痛诋当局者“蔽于感情,激于意气,视同胞为仇雠,以国家为孤注,言念及此,可为痛心。民国主体,在于人民,民心背向,所宜审察。置民于不顾,快少数之私忿,成败得失不难立辨”。而其主和之尤大理由则以“总统为一国之元首,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使元首而果主战,敢不惟命是从。然元首(冯国璋)始终以和平为心,早为中外所共知。讨伐之令,出自胁迫,有耳共闻,无可掩饰,此玉祥所以不敢冒昧服从,以误元首而误国家也”。末了,词更激昂:“如以国家为可怜也,则请速罢兵,以全和局;如以国家为不足惜也,则请先杀玉祥以谢天下。”云云。电文批露,全国悚然。(全文见李著页廿八—廿九)
然而此电之主和,犹只以国家民意及总统和平之心为理由,对于南方护法组织尚未敢表示若何态度。至十八日,冯氏又发一电与府、院,同时并电江苏督军李纯请为其声援以期收效。其致府、院之电文比前电更为激烈,且对南方表示露骨的同情,有言曰:“此次之战争,人以护法为口实,我以北派为号召,名义之间,已不若人,况乎民意机关,已归乌有。”又曰:“士气盛衰,关系成败。北洋军队,训练有年,辛亥、壬子诸役,何以能战胜南方?此次何以迭为南军所败?师直为壮,曲为老,不已昭然可见乎?”再则曰:“现岳州北军,既已退出,所未解决者,只为国会一问题。玉祥迫于爱国之热诚,实不敢冒昧言战,以误将来,惟望国会早开,民气早申,罢兵修好,时局早定。如仍有不以国家为前提,而以破坏为能事者,窃欲为国前驱,万死不辞。”云云。(李著页二九—三一)
此次护法之役,冯氏格于形势,虽未脱离北洋系统而积极参加,而此一电文已明白宣布赞成护法运动,其主张复开国会尤为显著,实是南军极有效力之宣传品。而且痛斥主战者理直辞严,不啻对彼主动解散国会、毁弃《约法》、调兵作战之反革命祸首段祺瑞下哀的美敦书。段接两电后,怒与惧并发,即招集大军数万人四面包围冯旅,旋下令免其旅长职,而交曹锟查办。其最滑稽者则令委最忠于冯氏之团长张之江代其职。张自然不肯接任,而且立刻四出运动有力者为之缓颊。
免职留任
冯氏虽被免职,而处之泰然,每日督饬操练如故,且命鹿钟麟督队剿除武穴附近之土匪。但其团结一体的部下及深受其赐的武穴商民,闻其行将去职,连电政府请收回成命。部下电文尤为激烈,谓如不肯收回成命则“请将我九千五百五十三人一律枪毙,以谢天下”云云。
奉命查办的曹锟,乘机卖个人情,兼欲吸收冯部为己有,乃复电政府为其缓颊,请准其留任,戴罪立功,以赎前愆,并归其节制。盖北洋军阀当时直、皖两系分裂,曹锟欲乘时扩充私人势力也。而段政府则以有事南方,深恐内部分化,势力缩小,或至崩溃,亦趁此下台,允曹锟之所求。冯部之与曹锟有直接关系,盖自此始。然此仅就一时权宜的编制上而言,冯始终不是直系嫡系人物或曹锟部下明甚。
其实,冯氏自受了民族主义与爱国精神的洗礼之后,所练之兵与所建之军,皆自许为国家的与国民的武力,绝未自觉是属哪一系的。所以一向大凡自认为有利于国民者,则不惮生死以负焉。由彰彰的史迹证明:皖系需要他助力时便拉拢他(尤其因他是皖人),事后便弃之如遗了;直系需要他发展时也拉拢他,事后反排斥他、压迫他了;甚至奉系需要他救援时,又何尝不拉拢他?但事后更要攻击他、消灭他哩。正因他一向态度超越,不务名利,孤立独行,无派无系,所以时时遭妒忌,受排挤,挨打挨骂,无时或已。这一次,初与直系发生关系,兰因絮果,不久自白。如今先行叙述如上,以明背景。
是年(一九一八)暮春,北洋政府特派陆建章南下疏通,仍催冯军渡江进攻。冯氏亦不因戚串私谊而卖面子,只虚与委蛇。一日,在乘马巡视各营时,佯作失慎坠地,受了重伤,不能行动。全旅自然不能开拔了。陆不得要领,乃怅怅北返(刘著页二九—三十)。冯氏以势力究仍薄弱,此次突然主和,露骨表示,一击不中,仍得安然生存,保存实力,已属万幸。今后计惟有更加沉着应变,养精蓄锐,以等待时机而已,盖其深心觉悟,虽有革命爱国之热忱和主张,然欲图大事,必先度德量力,若无计划、无实力,而只图快一时之意气,轻举妄动,鲜有不枉作牺牲而无补于大局者。自武穴主和一事得了此大教训之后,以后他的举动及表示,愈为谨慎周密及稳健,务操必胜,不敢再露锋芒,轻于一掷,以枉费健儿宝血矣。
驻防常德
七年(一九一八)三月下旬,段氏再起,任国务总理。未几,曹锟、张敬尧、吴佩孚复进攻湖南。曹氏令冯部任右翼进迫常德。冯氏以和平既已绝望,又受各方军队之压迫,且自己实力不足以为和平主张之后盾,而况与南方革命军相隔太远,无能联络,即欲参加护法战线而不可得,真是没可奈何的时候。不得已卒于四月间拔队西上。时,第十六混成旅驻武穴已两阅月,以保护地方、维持治安不遗余力,故与人民感情极洽。开拔之日,商民为冯氏立去思碑以留纪念。大军进行毫无抵抗,安抵石首公安,沿途剿除土匪不少。独有曾尚武率数百人投诚,冯氏收编为先锋营。全军休息十余日,继续由津市、沣县前进。时,吴佩孚已率第三师攻下岳阳、长沙。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军陷于孤立,亦撤出常德。冯氏遂于六月廿二日进驻是城。段政府嘉其功,则又开复其旅长职,并任为湘西镇守使。(六月十五日,徐树铮擅杀陆建章于天津。未几日,冯氏即奉新命,殆因段欲借此缓和其愤恨情感也。说者谓陆死后仍助冯氏云,信然。此为冯氏日后杀徐之远因。)
冯氏自武穴主和失败后,志仍未改,及镇守常德,仍乘机进行。当湘省既为北军复占,南北均充满和平空气。他主张益力,以偿素志,乃极力运动各方。其成绩则有七年(一九一八)七月间会同北方将领会衔主和之哿(廿日)、马(廿一日)两电。又有十月间会同南北将领主和之江(三日)、支(四日)两电。中间数月,国内和议,因国际协约会议而告停顿。至翌年(一九一九)三月三日,冯氏又重提旧事,单独致南方唐绍仪、胡汉民等一电,主张和平,并劝勉胡等各代表有“务望贯彻始终,勉思相忍为国之义,徐就九仞一篑之功。国之大命,实所赖之”等语。同月十九日,冯再发通电,痛陈时局,促开和议,足见其本人确能贯彻始终了。
强硬的外交方法
冯氏既任湘西镇守使,驻节常德。“地盘”虽小,而已有一小机会以发展其爱国爱民之抱负了。当其入驻是城之初,即对外国人起交涉而第一次崭然露出锋芒头角。他主张对外人必须“讲理”,以后悉本此原则以处理外交事件。当时,人民久受军队之骚扰及压迫,以为北军素强悍不守纪律,深恐冯军依样葫芦,大事抢劫,多有购得日本国旗高悬门外以资自卫者。冯氏至,以为有辱国体,乃严罚之,并与日本领事名高桥是新者交涉,请其取缔日商之售卖日旗。未几,日军舰“隅田”号借口保护日侨,开抵常德,冯氏又与交涉,不许其水兵登陆,只准其泊常德对岸。该舰舰长居然张贴布告于日商门前有“仰尔军民人等”一语。冯氏以中国内地,何能任外人乱出布告?即勒令撕去,自行担负保护日侨之责。其保护办法,至为周到而巧妙。他在每家日商门前,派出两名“大刀队”站立驻守。中国人望而生畏,无敢进去买物者。而日人出入亦大感不便,生意完全停顿,门可罗雀,寻而出门采购食品亦不得,咸大窘,卒须由高桥要求不要格外“保护”。冯氏乃一笑而罢。另有滋事日兵数人,被捆送司令部,后经高桥及舰长数次道歉请求,始放回。日人知冯氏严正不屈,其心爱国,当时表面上甚为敬重,虚与周旋,而实则此时之举动已大中其忌。自此,日政府对于冯氏常侧目而视矣。
又有信天主教之所谓“教民”某,欺凌同胞,兼因犯法涉讼败诉,惧刑逃入教堂。意大利神父庇藏之,屡传不到。知县薛笃弼无法可施。冯氏闻而亲往处置,手捧镇守使大印对神父说:“你们胆敢包庇犯人,使我国国法不得伸张,我这颗印也没用了,索性送给你办吧。”语毕即在教堂前,大声疾呼,对市民力数神父之不是。人民愈聚愈多,声势汹汹,喝打喝杀,大有酿成风潮之势。神父怕了,忙出来赔罪,允将犯人送出,请冯氏停止公开声讨,其事乃寝。
新政嘉猷
在地方上,冯氏留下不少有利于社会人民的政绩。常德素称富庶之区,娼寮林立。他一到任,即禁之。社会顿成清洁化。该处人民生活,习惯奢华,以其提倡俭德,风气骤变,奢华者亦趋朴素,行路无衣丝绸者。城内商业,票号甚多,每滥发纸票,引起金融紊乱,时起恐慌。他严行取缔,防止投机,发票之风稍戢,此其造益于人民者。当时川、滇鸦片私运至常德者每年数百万两,吸户日多。冯氏乃派员严查,数日之间没收烟土卅余万两,悉付一炬,火焰至三日夜始熄。又以其地人民吸烟及打吗啡针者多,乃严禁之。并设“戒烟所”,请医生主持,入所戒绝者三四百人。该处公私学校数十,办学者大都借以渔利。他实行积极改良,或则解散,或则合并改组。在其整顿监督之下,教育气象,焕然一新。此外,他又令部属提倡卫生,清除街道,自推土车,以身作则。一个臭秽的城,倏忽成为干净土矣。八年(一九一九)五月七日,日本廿一条事件发生,冯氏召开国耻大会,学生游行示威。一时,人民爱国心为之激发。其他工作,如修桥、造路、筑堤治水等皆令兵官为之,造益人民地方甚大,口碑载道。凡此均为冯氏第一次小试其政治手段之成绩。当时地方人民感戴实深,而其声誉亦由是鹊起矣。在这期间有门致中、魏书香、任右民、邓哲熙、张吉墉等前来投效,后皆成为干部重要人员。
冯氏之招兵,一向是派员前赴各地设立机关征募二三千人不等。但以后除亟须大量补充兵额外,则改用新方法,不是在一处同时招募,却由下级军官之随时请假回乡者,各在原籍招收十人、八人或三五十人回部,是为“回家带兵”之新方法。新兵到部,则统归“新兵营”集中训练,另派干部主持其事。训练毕则分拨各团补充兵额。这方法自有特效,如免除新兵地方性之感觉,兼使其与招致前来之军官发生私人恩谊,团结一气(刘著页二八、三六)。这也许是由曾国藩招募湘军,侧重私人情谊之方法得来的。
加紧练兵
在常德驻防期间——共有二年——冯氏对于军队之训练尤为严紧。除每日操练定有常规外,每星期必阅兵两次,自官长以至兵夫无不一一亲自缜密地检阅一过。为养成干部人才计,于八年(一九一九)一月开设“教导队”,以鹿钟麟为大队长。内分军官、军士二班,以三个月为一期,每期学生百五十人,毕业回营练习,分别擢升。又组织“官佐体操团”,以锻炼官长体魄,而养成其吃苦耐劳之精神。因感于前时在川作战,兵官每日行军百余里即疲惫不堪,此时遂提倡各部比赛行军,规定行程一百廿里,以八小时为限。此举于后来迅捷的行军大有利益。他又设“读书讲解会”,令官长、兵夫,一律求学,除普通知识及战学外,兼授英、日文字。冯氏自己于此时求学尤为努力,立志学英文,每日指定两小时为读书时间。到时,关上大门,不办公、不见客,门外悬一木牌,上书“冯玉祥死了”,不准外人进去。课毕,乃启门除牌言“冯玉祥复活了”。其苦心孤诣如此,故以后于粗浅英文,还可以说几句及略听得懂也。
对于军官子弟及妇女之教育,冯氏亦特别注意。八年七月,设“培德”女校一所,专请长老会教士秦氏夫妇主办,以教育官佐家眷。又就地设官佐子弟小学校一所,其仍在北京开办之军官子弟小学校则扩充之,增设中学班。凡学生上学,食宿学费,均用记账办法,每月由父兄之饷项扣除,故各军官,无论转战到哪里,其子弟均无失学者,法至善也。
冯军种种设施之另一特色而惹起全世界之注意者,为“军人工厂”之创设。先筹捐一万二千元为开办基金,挑选士兵分班入厂,先习织袜、缝纫二科,后续办印刷、肥皂、木工等科。每班二百余人,后增至四百人,以三个月为毕业期。轮班学习,预期三年,全军上下,均习一艺。开办数月,即大有成绩,居然供给全军九千余人之线袜了。其他出品,亦有可观。此外又组织“军官佐工业团”,以提倡实业,内分木工、铁工、织袜、毛巾、照相、绘图等六科。冯氏自习铁工以为倡,每日必做工二小时。团员工作成绩,分类陈列于会客厅作装饰品,以代古董、字画,此其特异之处也。中国军人之实行兵工政策,实以冯氏为嚆矢。
“基督将军”
“基督将军”之誉,是世界人士在这时期给予冯氏的。这与他的皈信基督教及在军中努力宣传此新信仰有关。考冯氏宗教信仰,幼时随父礼佛像、拜邪神及溺于种种传统迷信,而对于基督教非常厌恶。于光绪廿六年(一九〇〇)十九岁时,在保定曾当街诘驳外国教士,兼曾去教会捣乱,又曾枪击外国教堂。如果他当时没有入伍当兵,则必定附从迷信愚民加入“义和团”无疑(据《自传》)。及其亲眼看见女教士莫女士被兵民杀害,壮烈殉道,始大受感动,对基督教得新印象,厌恶之心渐去。此其后来皈依新教之种子也。(以上见上文第二章)
至光绪卅一年(一九〇五),冯氏在北京因患疮疾,得崇文门教会医院中英医生三人为之治愈。及闻他们“不要谢我们,请你谢谢上帝”之言,则深觉奇异。后于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在奉天新民府,又得闻传道者从中国儒家哲学直讲到耶稣教义,以发挥“在新民”的题目,深入浅出,有得于心。至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在北京任禁卫军团长时,曾到崇文门教堂听美国青年协会的穆德博士(John R.Mott)讲道,对所发挥博爱利他的道理,得深刻的印象。从此便常到教会听道,研究《圣经》,对基督教兴味,日深一日。据其自述:“当时社会腐败,无异前清。每一念及,辄为心痛。然于军务余暇,时赴崇文门内美以美会听讲,习闻耶稣博爱救人之旨,与军人献身救国之义一一吻合。又见会中教友,皆不准妇女缠足,不准吸食鸦片,不准饮酒嫖赌,而其他男女孩童,又无不读书识字。种种善举,私心慨慕。窃念吾国人民,果能如此,实足以改良社会,富强国家。而以之约束军心,使不至牵于外物,泛滥无归,尤于驭兵之道别开法门。昔曾文正尝言‘取人之长,以济己短’。吾于是信仰之心,油然而生。然迥非如迷信者之邀福求荣也。”(上见《自传》稿本第四章《思想之变迁》之四。《我的生活》第廿六章页二六七所载略同,惟听讲时期系于民国元年,驻防地点在平则门旧火药库。)
这时,他加入“查经班”,常到刘芳牧师家里研究《圣经》。接着就在美以美会由刘牧师为施洗礼,于是正式成为基督教徒。然而他之认真研究《圣经》及努力传播基督教于军中,乃在常德驻防之时,这亦是他对基督教最热心的时期。他前在北京听道时已感觉“耶稣为了传播他广大的爱,竟被敌人钉在十字架上,这是伟大的死;他一天到晚专和些下层的人,如木匠、渔户、税吏在一起,因而被人轻视,我又觉得正合我这穷小子的味儿”。(见《我的生活》页三六七)研究《圣经》又有心得,深信耶稣所教爱人如己,舍己救人,与儒家己饥己溺之仁道符合无间。而且对于耶稣教人勿惧只杀身体而不能杀灵魂者之要道,亦异常感动。乃认为“这些都是军队中精神教育的极好资料。若将基督教教义在军队中加以深入的宣传,必受绝大效益”。(见《我的生活》页三六九)
于是,一个系统的传教计划开始了。每逢星期日,请牧师向全体官兵宣讲教义。又组织一个轮旋讲演会向士兵布道。又特设“基督教青年会”于军中。凡查经、祈祷、歌颂、讲道、主日崇拜等宗教生活,均极力提倡。部下信教受洗礼者,日多一日,而博爱、牺牲、团结、服务种种宗教精神与效力,亦渐普遍于全军焉。军中传教士有来自中国各处者,其来自外国者亦不少。外人来后,必报告于外国,亦有撰文著书为其宣扬者,盖咸以为此是中国之创举与新希望也。一时,“基督将军”(Christian General)之号突然腾播世界,而“模范军队”之名誉亦随而鹊起矣。同时,本国基督徒如余日章(青年协会总干事)、聂其杰(云台,实业家)、徐谦(季龙)、王正廷(儒堂)等均来军中讲道,与冯氏订交。徐、王二人为国民党巨子,后为冯氏与孙中山先生发生联系之媒介。
冯氏自称为“一个科学的基督教徒,毫无迷信观念”。(见《我的生活》页三六八)在消极上这有几分是对的。但从积极上追溯他信教的动机与分析他的宗教生活,他不是一个迷信超自然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基督徒,也不是一个斤斤于形而上学而偏信神学教条的基督徒,而实际上是一个伦理主义的、注重道德生活的基督徒。他信教的动机是为救民、为改良社会的,他所得诸《圣经》之真谛是耶稣之崇高的道德遗训与精神要义,他的宗教生活与行为是仁爱、牺牲、为人服务与维护正义的,他所传播的基督教也是这样道德化的。著者认识他多年,听其言,观其行,记忆未泯,敢作此证。
皖直内战
吴佩孚既占长沙,复进占衡山、衡阳。北京政府遂欲乘机荡平西南,乃命曹锟为“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吴为“援粤副司令”。而吴此时却别有野心,不特不进兵而且密与湘军赵恒惕联络以自重。其后且与南方桂系及“政学系”通款。此两系操纵“联合会议”,以为对北京政府议和之机构,并倡改组“军政府”,借以排挤孙大元帅,而便私图。孙中山先生以救国大计不能实行,乃于五月四日向非常国会辞职赴港,而伊等改组军政府之议乃成。南方军政遂由岑春煊、陆荣廷、章士钊、李根源等两系人物所把持。而吴佩孚之与伊等勾结,亦非发轫于革命意识,不过趁此时机和缓南军,使一己得注全力以对付北方段祺瑞之皖系而已。
时,北方政局愈趋混乱,而危机四伏,盖北洋军阀分化为直、皖二系。直系之大总统冯国璋则有曹锟、李纯、吴佩孚、齐燮元等为羽翼。皖系之总理段氏则拥有张怀芝、倪嗣冲、张敬尧、徐树铮、卢永祥等势力。当直系曹、吴等攻占岳阳后,段急于扩充地盘,任其嫡系张敬尧为湖南督军。吴深恨之,日谋倒皖。既而段压迫冯国璋,改选总统而捧出徐世昌为傀儡,皖系遂继续把持政权。及五四运动起,吴乘机同情于学生,借题攻击皖系政府媚外,遂急于缓和南军而倒戈北上,扫除皖系。九年(一九二〇)三月,时机成熟,乃自行率师北归。湘军等亦乘机北攻,节节胜利。六月,张敬尧弃长沙遁去,赵恒惕遂主湘政。(吴受国民党六十万元乃去,见《我的生活》页三八七及薛著页九八)
冯氏是时名义上虽受曹节制,而与吴等之行动并非一致,亦无联络密约,盖其所统率者非直系或皖系之私人军队,而自以为是国家国民的武力,于各派系间超然独立者也。然而吴既退,张又逃,彼之一旅人孤立于常德,同时各部湘军均有进窥湘西统一全湘之趋势,冯军之地位益危险。于是冯氏决率军北返。时,驻常德已二年了。其初,谭延闿派代表谒冯氏请参加南方革命军,冯氏婉拒,据云北方军队不宜于南方也。(见薛著页九八)
方田应诏、胡瑛等之退出沅陵也,胡之母亲留在常德。冯氏既至,厚待之,保护备至。胡甚感激。其后,冯氏邀胡至常德一晤,胡亦惠然莅止。冯氏邀与阅操,充分表示十六混成旅之精神、纪律及战斗力,胡大惊异而佩服不已。归后,极力宣传冯军之不可侮。故冯军是时之退兵,湘军均不敢追击。赵恒惕亦敬重其人,坚留不得,乃送以开拔费十万元,亦婉却焉。
七月六日,冯氏下令全部撤防退兵。二小时内,全旅二百余里防线集中完毕,神速亦可异也。全军冒雨出发。时,全城人民对其感情甚好,“攀辕”莫及,致送开拔费卅万。冒雨至车站送行者万余人。
时,吴佩孚已节节布防于京汉线。部署既毕,即由曹锟、张作霖、李纯通电宣布西北筹边使徐树铮(小徐)六大罪状。徐世昌慑于直系之威,下令免徐职。皖系段氏亟谋对抗,改组“边防军”为“定国军”,联合声讨曹、吴。张作霖是时亦派兵入京助直系。徐世昌则首鼠两端,居中播弄,冀坐收渔人之利。七月十四日大战开始——即所谓“皖直之战”是。结果,直系胜利,北方政局入于直、奉两系之手。
转驻信阳
当战事发生时,冯军方在北返途间。七月下旬,抵武昌附近,而鄂督王占元不许登岸。时正盛暑,船少人多,患病者众,极为不便。交涉数日,王始指定谌家矶为冯部暂驻之地。八月一日,全军开抵谌家矶,驻造纸厂。天气大热,地窄人稠,死病者数百名。于种种不便利中,冯氏每日仍率部操练如常也。
在此时驻鄂期间,他于如常训练部兵之外,仍时刻不忘自我修养。其自定每日时间表如下:晨六时起床,祈祷、读《圣经》;七时,自省;八时,检阅官佐与士兵;八时卅分,早膳,随办公事;十时卅分,接见宾客;午膳后,习字;下午二时,办公;三时卅分,读道德书籍;五至七时,运动体育;晚膳后,学英文及写日记;九时卅分,祈祷,就寝(转录自薛著页九九脚注)。生活纪律,可见一斑。
在谌家矶驻兵三个月,此中有两件事可以特别记述的。其一,则建造木质可以移动的“军人青年会”,所以纪念美国教士罗感恩医生。先是,罗在常德入军中为一刘姓者诊病。刘,固冯夫人之叔也。此来系要求冯氏为陆建章复仇。冯氏不应,乃大起争执。讵料刘即大发神经病,开枪打死罗医生。冯氏奋身上前夺其手枪,亦被一弹伤肩,幸不久即痊愈。而罗医生之死,后经查明系属误杀,其事乃寝。冯氏送赠万元与其妻作赔偿费,坚辞不受。罗子方在美大学念书,冯氏汇此款去为其学费,则原款付回,谓“家虽贫,但可以工资谋学费,不能以父之生命换金钱”云。冯氏益为佩服,乃以此款建造木舍五楹以纪念罗医生。此木屋,后随军移动,为军人讲道、游艺之所。其后历在北京南苑,直迄南口退兵时始被毁焉。
其次,则为冯氏与孙中山先生接近一事。常冯氏驻常德时,与徐谦等国民党巨子已有来往。冯氏因得读孙先生之著作,至为景仰,以为非此不足以救中国。及开赴湘北时,乃致函孙先生,略谓:“中国已濒于危境,真正救中国者只有先生一人,百折不回,再接再厉,无论如何失败,而我行我素,始终如一。此种精神,凡谋国者当为之感奋。现下虽厄于环境,但精神上之结合固已有日矣。”云云。旋接徐谦复函言中山先生接读来信,深为欣慰,系念情殷,拟派其个人及钮永建(惕生)二人到汉慰问官兵,并面谈一切云云。冯氏即专函欢迎,并嘱任右民另具私函速驾。徐、钮即行来汉,与冯氏相会于营中。每日于讲演“基督救国主义”中带有宣传革命作用,盖二人均为基督徒,而徐则揭橥“基督救国主义”深得冯氏赞同者。孙先生派其二人为联络使,可谓知人善任,而此二人以后与冯氏关系亦日深一日矣。彼等又告以孙先生非常器重其为人,以为“北方革命事业非冯莫属”云。盖其人格及治军成绩是时已蜚声全国。孙先生眼光深远,尤能识人,故以此期许。后来冯氏因早得其感召实行首都革命,欢迎其北上,再后又积极参加国民革命而促成北伐之功。则冯氏亦可谓无负孙先生矣。
九年(一九二〇)十一月,冯氏复率部由谌家矶移驻河南信阳。时,豫督为赵倜,贪劣特甚。全省财政均由其亲信把持,中饱而外,全入赵氏私囊,故积资产至数千万。冯部饷项因之全无办法,不独官佐无薪饷,即官兵每日菜钱亦无着落,日惟和盐水下饭。冯氏又不肯就地筹款,以重百姓之担负。然万余人之生活如何维持?他于无人处辄偷自饮泣,常淘汰兵夫以求撙节,亦无以支持。军官佐等至须典当衣服,为挖肉补疮计,终不能持久。他束手无策只得亲赴保定一次以筹饷,亦毫无结果。于绝望中,他决意辞职。但经部下函电及诚恳挽留,始回旅部,与全体共同吃苦。其求款电文有“可以与兵官了解而挨饥,但不能令军马明白而不踢”之语。在最苦之时,他甚至欲将全部开驻铁路轨上,任火车辗毙,犹胜于饿死也。此时正在新年之前,各家纷来催债而无法应付,故出此短见。适有火车由汉口运大洋廿万北上缴呈交通部者。他侦知之,乃急不择食,将车扣留。随电京请罪,谓自知犯法,请即处分;一人犯法,胜于全体官兵犯法抢劫之为愈云云。北廷复电,允拨款十万元。冯氏乃令准火车开行。迨张作霖闻其事,即电京请严惩冯氏,盖借以报复于八年间反对其力保起用张勋之私怨也。吴佩孚则为冯辩护,反唇骂张,谓其昔曾扣留政府军械车,罪殆浮于冯云。其事遂寝。
时,直系保派曹锟等欲去豫督赵倜,在保定开会,拟定由赵部师长程慎在彰德首先动兵讨之,而以冯部为助。冯氏因上次扣留火车事受张作霖攻击而得吴佩孚之缓颊,勉从之。派张之江赴保与会。归则攻赵部宝德全于确山。宝素勾结土匪,多行不义,为患地方人民。至是,一战而败,损失枪械,全部且溃散。直系洛之吴佩孚以势力未充,不敢大举,又以不满于保派,又指程慎为叛乱,令其第三师一部与赵杰(倜弟)夹攻之。程不敌,自戕。于是,冯攻赵部之行动,受人责备,非常尴尬,但又不能宣布内幕,真似“哑吧吃黄连,苦处自己知”而已。自是不能安居于豫。后来,一有机会,吴即令其入陕,其远因殆种于此也。
冯氏当饷源断绝、全部穷窘之际,又以助吴讨赵事忽尔中变而受人责备,积愁生病,遂退居于山坡草庐中,稍事休养。正在愁病交迫之下,忽得一极大安慰;即是:收得徐谦自广东来函,备言孙先生对彼非常注念。乃振奋精神,亲笔挥函,派任右民遄程南下,敬候孙先生起居,并联络一切。任抵粤时,孙先生已被“非常国会”选举为大总统,乃晋谒于粤秀楼(即镇海楼)。孙先生将革命计划详示一切,并特别指出陕西地势之重要,将来须于此建立革命基地,扩而大之,则革命大业可告成功云云。及任北返,则冯氏适已率部赴潼关入陕。其行程竟与孙先生之指导不谋而合,可谓巧矣。其后,冯氏果以甘、陕两省为根据地,卒以打倒北方军阀,完成孙先生革命北伐之大业,盖其早得自其示意而成竹在胸也。(以上本章并参考蒋鸿遇:《国民军二十年来奋斗史》第三集第三章,石印本“非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