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岁至四九岁,一九二八—一九三〇)
冯的革命事业,在军事上虽告成功,而以后三年在政治上又失败了。其败也,比之以前的经验尤为惨痛。简直至“一败涂地”,全军瓦解,连以前军事的胜利也一概抵消了。兹复据事直书,分节缕述。
军政局面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夏北伐成功之后,全国军事形势,大概如下:国民革命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蒋中正,统兵共约五十万,驻军区域在苏、皖、赣、浙、闽、粤(广东军事由李济深主持,自成军区,仍属一集)。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统兵共约四十二万,分驻甘、陕、豫、鲁(山东一部由青岛至济南仍为日军占领)。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阎锡山,统兵共约十五万,分驻晋、绥、察及河北。第四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统兵共约二十万,分驻桂、湘、鄂(一部分留在河北)。此外,奉军张学良全部仍驻东三省(人数未详)。其他蜀、滇、黔诸省区虽在国民政府治下,惟各由本地军人统率,人数、系统及防地,均未详。
是年八月,冯氏赴南京出席国民党第三届执行委员会第五次大会。在会中提出关于民食、民衣、民居三大建议。语虽合理,且悉符党义,然措辞激烈,已招忌矣。加以初与南方同志多人接触,共处与同事,因在生活习惯、背景、思想上多所不同,落落难合,而其修养功夫又未能使其容忍缄默适应新环境,而对异己者了解、同情及合作,对他人生活标准与方式之不如己者,辄以语言、文字、行为予以讥刺,使人难堪,是故彼此不能相安。(例如:前时初与武汉各委员会议于郑州后,充耳听到南方同志生活之不严肃,尝亲自撰书一副讽刺联送去,文曰:“三点钟开会,五点钟到齐,是否真正革命精神?半桌子饼干,一桌子水果,忘记前敌饥寒将士!”上衬以四字横额曰:“官僚旧样”,真令人难堪。)其在南京,则出入乘坐大货车,对各同志之住华屋、衣美服、抽洋纸烟等私生活,多方讽刺,不可胜录了。他怀着“我比你较为圣洁”(holier-than-thou)的态度和言行对待异己者。这是许多人很容易染得的普通病,而是精神界(宗教的)与道德界的“贵族主义”,最讨人厌,乞人憎(粤谚)的。所以有好些政坛人物每与他同在一处,便有“芒刺在背”之感。有一次,余到南京,在私人谈话中,考试院院长戴传贤(季陶)于无意中吐露了一句心腹话,说:“没有一个人能与老冯相处和合作的。”虽然冯氏在中央有不少同情同道,了解他、原谅他,而仍然合作得来的朋友、同志,戴氏这句评语差可代表党部和政府中大多数人——至少当权执政的一派一系人物——的意见、态度、情愫和反感了。这是重要的个人背景,应加以注意,然后可以明了,日后冯氏与中央人物,隔膜日厚,芥蒂日深,驯至公开破裂,演成“兄弟阋于墙”的大悲剧、大惨剧之因果关系。冯氏居南京,亦怏怏不欢。会豫、陕间樊钟秀与岳维峻各有蠢动之虞,危及冯军后方,冯氏即于是月下旬遄返河南镇压及处理一切。随以鹿钟麟负责剿匪,解决樊部于南阳。岳不自安,离军远去,后被任为第一集团军师长;此亦冯所引为憾事者(见上文)。
编遣会议的纠纷
十七年(一九二八)十月三日,国民政府改组,蒋介石被选任国民政府主席,为享有实权之国家元首。冯氏被选任国民政府委员、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部长。这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平心而论,中央酬庸报功,待之可称不薄。然而舍这些个人显位不提,冯氏所斤斤争持者则是要带兵——多带兵可以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理想。其所最不满者则为“编遣会议”之决定。此则以后大局变化、内讧频起之症结所在也。先是,有阴谋政客杨永泰者,自“首都革命”及北伐成功之后,在北京潦倒不堪,乃到南京多方夤缘,得某旧日政友介绍,渗入中央,乘着当局表示减缩各集团军力“以树立中央的权威,消灭割据的遗风,求全国真正的统一。缩军节饷,从事建设”,乃呈献“削藩论”为进身干禄之阶梯。其大要是:“以经济方法瓦解二集(第二集团军),以政治方法解决三集,以军事方法解决四集,以外交方法对付奉张。”(以上引语见黄旭初之《北伐完成后的第一幕悲剧》,原载香港《春秋》月刊,后经黄汇编所著各篇,未举列原刊时期及号数。但“削藩论”之作,则余早有所闻。)是为日后兄弟阋墙、引起弥天大祸之动力。于是终招日本之入寇。
(按:杨永泰,字畅卿,广东高州茂名人。毕业北京法政学校,回粤活动于政坛。原籍国民党。民七年任粤财政厅长。以权利心重,勾结桂系督军莫荣新等,推翻孙中山先生所主持之军政府,迫其去粤,复助纣为虐,怂恿莫枪毙国民党记者华侨陈耿夫。所以民二十粤方与中央分流,即列举重用孙先生仇敌之杨为口实之一。其后杨北上任参议院议员,依附曹锟,久已见弃于国民党。见冯自由《革命逸史》。后来任两广监察使之刘成禺尤鄙恶其人,尝对余詈其为“落花时节的人物”。余问何解?则答曰:“落花时节又逢君”;“逢君之恶其罪大”。杨后来得任湖北省主席,为人暗杀而死。)
此论,居然视党内孙先生的信徒、共同服膺三民主义的同志、一家同体的手足兄弟、北伐成功的元勋、支持中央的台柱、南北御侮的屏藩,为昔时转朝割据的“群雄”,为唐代与日本之“藩镇”,与近年争权夺利、互争地盘、祸国殃民的“军阀”,而务要一一消除而后已。卒至引起几次内战,祸延中央、危害全国,固不特干城被毁,屏藩被撤,而且削弱己力,动摇国本,可谓罪大恶极。这个挑拨离间、煽动唆怂内讧之元恶罪魁,如其不死,吾恐其殃党祸国,更有甚焉者。语云:“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岂其人欤!又云:“一言丧邦”,岂其论欤!
十八年(一九二九)一月一日,“编遣会议”开始。会中,由冯氏于报告二集团军中内容时,坦白率直,开诚布公,将自己手下的实力,一一公开出来。如有兵几十万人,枪几十万支,大炮几百门,重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各几千支,力量之强,他军莫及,令人惊愕。开会后,提出裁兵案,大致根据第五次中央执监委员大会所通过之议案,以四个集团军兵额平均为原则,计每集团军留二十万人。照此办法,实际上,四集团军原有兵额约符此数,不增不减。三集团军则照额还须增补数万人方足二十万人之数。惟冯氏之二集团军则须裁去兵额之大半。冯氏深感人增我减之方案极不公平。当会内首先提出编遣二集团军案时,即表示反对,特别提出两大原则(异于中委之四集平均原则):(一)裁弱留强,(二)裁无功留有功。更明显地指出中央一集团军收编南北残败之兵十余万人应首先裁去;如今则先裁有功,是为不公。蒋主席答以一集团军也有编遣计划(上见黄旭初:《李宗仁与冯玉祥两人的关系》,同上)。冯氏自然悻悻不怿。“编遣会议”由是拖下去。
最初,冯氏亦尽力遵行编遣计划,很热心裁并,今日一电令,明日一电令,裁了八九师。但有一天,忽然中止再裁说:“人的十个指头不是一般齐,削长补短,削足就履,总不是办法。”(见秦《回忆录》页一五四)此意指裁并他较多的兵力,而增补他人的为不公平,可以明喻。从此他便持消极态度了。
详考二集团军是时内容,自北伐成功之后,共有九个方面军:(一)孙良诚,(二)孙连仲,(三)韩复榘,(四)宋哲元,(五)岳维峻,(六)石敬亭,(七)刘郁芬,(八)刘镇华,(九)鹿钟麟。(原有十方面军。另有方振武一方面军,已归一集团军。)每方面军总指挥下各有若干军;全数共三十余军,兵员合共至少五十万余人。自岳维峻、刘镇华两部相继脱离后,尚余四十多万。冯氏亦曾实行编遣计划,缩编全军为暂编十二个师:(一)韩复榘,(二)梁冠英,(三)吉鸿昌,(四)冯治安,(五)石友三,(六)童玉振,(七)程希贤,(八)张维玺,(九)宋哲元,(十)刘汝明,(十一)佟麟阁,(十二)孙连仲。全体皆“国民军”一军嫡系将领也。然因编遣费无着,且其他诸将士出生入死、奋战经年、劳苦功高,若再行裁减,骤行编遣原案,未免难于下手。是故虽有编遣之名,虽下缩编之令,从未能彻底实行也。“编遣会议”为期一月,草草结束,效果不大,只就原先通过之议案,成立南京、武汉、太原、开封、沈阳五个编遣区,徐图实行而已。然日后之阋墙巨祸已种因于此矣。
自此之后,冯氏即称病,不到军政部办公,只由鹿钟麟代理部务。未几,素工心计之阎锡山先脱身回山西。一日,冯氏忽然秘密离京渡江,直登早为之备的铁甲车,遄程回豫,留书与蒋主席道别。这一去无异“猛虎归山”,天下从此更多事矣。冯氏去后,蒋主席非常懊恼,不安于心。
然自是之后,冯氏对中央人物,便似怀了戴天之仇,不共两立。一次,冯氏方在京汉铁路某一车站之一辆篷车内(冯氏每出必乘此等车),马伯援由南京来,似衔有使命为中央说话而劝冯氏不要操之过急(但也许是个人自动为国为友尽力的而不是代表哪一方面的,不敢武断)。讵料冯氏不俟其辞毕即怒火上腾,睁目厉声,破唇大骂,甚至露出其“老粗”出身的本色,用最猥亵、最下流的秽语。“×他的奶奶!×他的祖宗!”马当时吓至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立刻住口不敢再说下去。(当时适同在车中的我,亲眼得见亲耳得闻,但未注意他们对话的上文,究不知他毒骂的是谁;大概是指首倡“削藩论”的政客吧,我想。)在他盛怒之下,我也不敢赞一词。我阅世已久,但向未曾见过有人痛恨其政敌至如此之甚者,而冯氏之怒态如斯,也是历年所见之独一次。我始终不明白,究竟为甚么血海仇恨有如是其深。冯以后与中央隔膜愈甚,无法调处,终至“兄弟阋于墙”之大祸,一发再发。
鄂鲁豫陕之变动
溯自十六年(一九二七)秋宁汉合一而后,汉方之唐生智独自抗命;中央遂临以大兵。唐不堪一击,迅即败逃。湘、鄂两省尽落四集团军(桂系)手中。“武汉政治分会”即以李宗仁任主席。旋而中央派湘人鲁涤平任湖南主席。十七年(一九二八)二月,四集团军逼鲁去职而以亲桂之湘人何键继任。由是又引起中央与四集团军之冲突。中央方面所虑者为虎踞河南之二集团军;苟其与四集团军联合一致行动,则南京危矣。斯时,双方各派代表赴豫与冯氏商洽,各欲拉拢为助。当下,冯氏坚决表示不参加党内阋墙之争,且表示忠于中央,但又令韩复榘部由平汉路直下武汉。这一着,动机不明,双方不讨好。中央疑其乘机攫取渔人之利,而四集团军则疑其前来夹攻。结果:四集团军因内有叛将,于十八年(一九二九)四月四日不战而撤退回桂。中央军急进,先韩复榘军到武汉两日,韩部随亦北撤。武汉自然全归中央直辖。(按:黄旭初谓三月廿九、卅日,阎、冯通电讨桂,中央派冯部韩复榘为第三路总指挥,由豫南下,见《第一幕悲剧》文,然冯氏早有不参加党内战争之决定,何忽有此?个中实情,未明真相,不敢妄下论断。)四集团军是第一个被“削”之“藩”。长江上游之争甫结束,而中央与二集团直接接触,争端又起,其触发争端之尖点乃在山东问题。
十七、十八年之间,北方政局之全貌如下:韩复榘继冯氏任河南主席,孙良诚任山东主席,宋哲元任陕西主席,刘郁芬任甘肃主席,孙连仲任青海主席(新置省治),门致中任宁夏主席(新置省治),何其巩任北平特别市市长(中央某人力谋此职不遂,乃多方挑拨,浸成祸根之一;阎以不得此地盘亦不满)。二集团军各部分散于各省区,防线东西横亘长数千里。
表面上,二集团军得有六省一市,“地盘”不可谓不辽阔。然究其实则西北之宁、青、甘、陕,以及豫省皆贫瘠之区,收入短绌,无法养数十万大军及施行新政。本来山东富庶之区,又有海岸交通之利,冯氏原亦乐有此省;先命石敬亭代理主席,后于十月间由孙良诚亲到履任。(未几,孙与财政部长宋子文因小事误会,大发脾气,彼此断绝公文来往。国民政府斯时任命余为山东盐运使,冯氏亦劝余就职。双方付以调解孙、宋任务,二人摩擦乃泯。)是时,青岛至济南沿胶济铁路一带仍在日军占据下,省治暂设泰安,省政府所治不过卅余县(约全省三分之一),收入支绌(我曾以盐税支持)。必俟中央与日军交涉退兵成功后,全省始可收复。至十八年(一九二九)三月,中央与日本交涉就绪。(其间,余屡代表孙良诚入京与外交部长王正廷磋商接收济南事。)同时,日方与我方约定于四月十六日退出济南,由孙军接收,日军于五月初可完全离鲁回日。不料中央与四集团军力争武汉之役,解决迅速。中央既得完全胜利,忽于四月十五日电令孙良诚勿进入济南,同时与日本商定改期接收。
四月廿二日,中央复电令孙准备接收济南省城,但同时另派他军接收鲁东青岛沿海一带。方振武一军亦奉令准备入鲁。其他鲁省他地之杂牌队伍又准备发难与孙军为难,且孙良诚本军某师亦露出不稳迹象。当时,孙军只有四万人,而其可能为敌之各军不下六万。如其不遵命令,妄事抵抗,爆发战事,无异使二集团军全军与中央开战。但冯氏并未有在鲁作战之准备,且全军防线太长,首尾难顾,容易中断,驻鲁之兵力既苦感不足,而中央则已有大兵北上,集中点在鲁,且尚可续派。鹿钟麟在南京,密令孙良诚多派侦探以侦察中央军行动,可见双方疑忌之深。况模棱两可之三集团军阎锡山在后方河北、山西牵制着;苟其服从中央,则二集团军将处南北夹攻中部截断之极不利的形势中。不特此也,其时日军在鲁犹未撤退,大可借口与中央协议而不移交防地与孙良诚。于是,在军事、政治、外交三方面,均大不利于二集团军;无论如何,冯氏将无法可得山东全省。结果:冯氏于四月下旬以万急密电与孙良诚,告以本军被拆散及包围,陷于绝大危机中;全体面临生死关头,当以团体之生存为重,个人之地位为轻,务立即撤退全军离鲁。孙是冯氏爱将之尤而最忠于冯氏之一人,即于廿五日通电辞鲁主席,职务交由省政府委员吕秀文(亦二集团军将领,但所部非属嫡系)署理,由吕所统率之少数民兵警卫地方。次日,孙军全部由兖州退入豫、陕。同时,在南京之鹿钟麟、唐悦良(外交次长)第二集团军要员,亦匆匆离京。(当时,余为中央命官,于事前一无所知,留在泰安,莫名其妙,当即北上北平,调查真相。比知冯氏与中央公开决裂,自维位微言轻,且已无职责,不能为力斡旋,乃辞去盐运使之职。)未几,方振武奉中央命率部接收济南,山东全省复归中央治下。
斯时,不独山东的孙良诚部,连河南的韩复榘、石友三、马鸿逵、庞炳勋等部亦一律奉命撤退至潼关以西。沿途且将洛阳以东之陇海路轨破坏,以防阻中央军之进攻。大部鲁、豫军队陆续退至豫西且深入陕西。冯氏本人则驻节潼关以西之华阴。这是消极的反抗中央之表示,但初时中央以及全国都不知其作用为何。五月间,战事迄未发生,只用电报交换异见而已。据冯氏所指摘者,为国民党第三届代表大会所选出之中央委员之不公,与分发军饷之不平。中央方面亦数电冯氏及二集团军将领,并要冯氏再入京共商大计。他当然不去。二集团军将领二十八人则联名致电中央请蒋主席下野,催冯氏挥兵进攻。同月十五日,冯氏成立“护党救国军西北路军总司令部”。廿日,通电北平各国公使馆,请各国中立,宣言保护外人生命财产,并请勿借款与南京政府。这是内战之正式爆发。越数日,中央执委会罢免冯氏本兼各职,且发兵进攻。(参考薛著页二五二—二六〇)
是时,北方三集团军之阎锡山毫无表示。粤方之陈济棠则效顺中央。(当时,陈铭枢因在香港大酒店遇火灾,跳楼伤足,不能治军。)惟前由武汉败回广西之四集团军李宗仁,重整残部,跃跃欲试。中央派四集团军叛将会同粤陈攻桂。李等乃于五月五日,打出“护党救国军总司令”旗号,出兵图粤。但中央早已定计,令粤军对抗。大战结果:李军不敌,败退回桂。于是,冯氏在陕孤立无援。(上见黄旭初:《广西集团势力遭到倾覆厄运》篇,载同上。)
今续述二集团军方面之军事发展。原来当时冯氏与其总参谋长刘骥等所定是役之大军略,是尽撤鲁西、豫东之兵,集中于陕西,以全力压迫阎锡山,使其合作;苟阎一致行动则四集团军与二集团军双方亦将联合而成一强大阵线,莫之能御。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妙计。(以上是事后余由冯氏之高级干部所探得的。)
初时,冯氏确无反党叛国、兴师开战,以打谁倒谁之意,只是不满于功高赏薄,编遣不公,心怀怨望,气愤不平,犹且怀疑中央对己军不利,故行此策,造成联合三个集团军,一致行动,以威胁中央,使改变政策,俾得保存多些实力,以实行其救国救民的大志愿而已。这可说是“兵谏”。斯时,阎之处境既尴尬而又危险,中央方面亦因鞭长莫及,用兵为难,几乎要软化了。然而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者,尤其军事发展,分子复杂,因果综错,变化莫测。在这僵局之下,忽然霹雳一声,冯氏遭受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致使其一生革命事业几为之全部摧毁,而自己陷于身败名裂的悲惨收场——这就是韩复榘、石友三等之叛变。
冯军初次分裂
初,韩复榘既遵令率全部自开封撤至豫西陕州,即孑身赴华阴谒冯氏,犹未了解此次军事大行动之作用,但感到全军尽退入陕、甘贫瘠之地,给养不足,奚能生存?况且全军将士刚由西北饥寒贫困之环境下打出中原,心理上无人愿意再退入那苦地死守着。如为政治新环境所迫,则人人皆甘愿拼命再干,上前打出生路,有进无退,死里求生。从前迫不得已而在西北挨尽诸般苦,如今断不能再试了。于是,他即以进攻之计献出,拍起胸膛,包打下武汉,请缨自将十万兵沿平汉铁路南下,并愿立军令状:如不成功,则受死刑;另主张以孙良诚将十万人,沿津浦铁路直攻浦口、南京;复以石友三统十万精锐之师分驻郑州至徐州陇海铁路一带,为孙、韩东西两路之总预备队;最后则留宋哲元、刘郁芬之后方大军在豫、陕,严行监视阎锡山;如此,必获全部胜利。
冯闻而睁目咋舌,以为冒险性太大,他自有成竹在胸,仍坚持不战而屈人之奇计,不从之,犹且疾言厉色,严令其顾念团体,服从命令。韩不服气,反问:“前者由苏俄回五原之时,经南口新败之余,绥远、甘肃只剩下残部数万人,而且装备不全,军实不足,何以当时肯冒险死拚,勇猛前进,卒成大功?而今则拥兵数十万,十倍于昔,枪炮军械,均全国无匹,何以却不进攻而退守?”冯答:“从前我是个穷光蛋,只剩些少本钱,故不得不孤注一掷以博大利;如今我已赢了许多本钱,不能不慎重将事,稳健进行,岂能再作倾囊的赌博?只有实行计策万全、万分稳健之军略而已。”韩无话可说。甚至欲驻兵平汉路郑州以西,由洛阳至南阳一带而不再入陕西也不许,乃知不能挽回成命,怅然返陕州。(以上所述系数年后,余过济南访韩时,叙及旧事,他亲口对我斤斤申说的,并毫不自讳地承认当年的行动,殊非受了南京方面运动而背叛冯氏,只因为环境所迫,无路可走,为自求生路计,不得不归顺中央而已。)是役也,冯氏本不要打中央,而韩却要打中央,但因冯氏始终不肯打中央,韩反对不成而叛冯转投归中央。假使当时冯氏肯将他的策略与韩商量或告以机密,韩一了解,自然服从而不叛去了。岂知冯氏缜密过甚,连自己的心腹爱将也不令知,只要盲从,遂生巨变。军事发展有如此奇诡叵测者,这固非冯氏始料所及,外人所不知,恐怕就是连中央领袖们也不知道的内幕。(另据刘汝明说,当日西退至陕西,适遇见韩,而韩问他:“你说,把整个河南省放弃,部队全撤到潼关以西,这不是自取灭亡吗?以后我们还吃什么?穿什么?……”见刘著页九八。此与上述相印证,可信韩之脱离冯部,主要因素确为经济问题。)
冯军挨了多年无衣、无食、无饷,而常须苦战的生活,自然对陕、甘旧地,望而生畏。况自打出中原之后,与南军比肩作战,眼见其人人丰衣足食、囊有余饷,不禁相形见绌,曷胜羡慕?即冯氏本人亦尝言南北待遇不平,并举例来说,下雨时南方将领有雨衣,而北军则只撑破伞是也。处此新环境下,冯氏兵将心理多已起变化,不能像从前之吃苦耐劳了。冯氏不了解此真正的“军心”,仍以旧方法应付新环境,虽云稳健,究行不通,此其失败之真因要因也。或谓韩等曾受中央重赂故叛冯而去者(见薛著页二六一),实绝无可能。盖此役变起仓促,微特中央,即二集团军干部亦不能前知;苟韩事前曾受贿赂,则何以先则遵令西撤?及退至陕州、华阴,旋即叛变,更无与中央接洽之时间与机会矣。惟其与石、马归顺中央后,各受重赏则诚有可能。
是夜,韩在陕州,即矫令开车,尽将原带来之全军出发东向,部将与他军犹以为奉令开动出战也。比冯氏闻讯,知其叛去,急电令孙良诚以全力追击。孙最忠于冯氏,且素鄙韩从前之降晋,急遵令乘火车后追。会庞炳勋由郑州西撤至巩县,亦奉令拦截韩之去路,于是与孙部东西夹攻之。韩之列车不能开动,亦不及准备应战,全军乃溃逃。孙即收纳其残部并得获军械不少。韩于匆匆间仅带得数千人南入嵩山,迂回而返开封,仍行使省主席职权而输诚中央,并加紧招募新兵,以恢复实力。当其过郑州时,发出通电,并不指责冯氏,但大骂其亲信数人一顿而已(刘著页九九)。其后,溃散之队伍,有复归韩者,而韩部中亦有复投冯麾下者。
当时,石友三全军尚在豫南之南阳,奉冯氏令退至郑州,而马鸿逵亦由鲁西退豫。韩约二人一致行动,石、马允焉。于是,冯骤失去不下十万人,约占全军嫡系三分之一,比作战大败损失尤重。原来,孙良诚、韩复榘、石友三等三部实为二集团军最精锐之师;战时,孙常任前敌,逢攻必克,夙有“铁军”之称(此冯所特别颁给之荣誉)。韩、石二部则为全军最剽悍、最骁勇善战之师,常留在后方作预备队,一遇前线各方有困难,冯氏即指挥这两个犀利无匹的铁锥向前敌凶猛冲击,几战无不胜者。惟马鸿逵则原非嫡系,所部不多亦不强,且其父马福祥素矢忠中央,故对于冯氏损失不大。今回与韩、石二人相将叛去,是冯氏练兵成军以来之第一次大厄,不独精锐丧失,而且全军第一次发生分化,团体破裂,纪律尽隳,军心摇动,影响全军前途之重大诚不可以言喻,而冯氏一生事业之大崩溃亦肇端于此,固不特是役之“大策略”完全为之粉碎而已,亦无怪冯氏一闻此噩耗,如遇天崩地裂,不禁脑裂心碎了。(多年后,冯氏老干部某言:如无此次之叛变,冯氏必能取胜云。见薛著页二六一。)
一日清早,天犹未破晓,冯氏挈数卫兵,乘汽车离华阴,至潼关风陵渡口,渡河赴晋,留下命令,全部军事交宋哲元主持。时,宋哲元、刘郁芬尚未起床,闻讯立行追去,不及穿衣履也。迨赶至渡口,则冯氏已过河去了。既抵山西,阎款待之于太原北晋祠小村,遂在此暂作寓公。(按:当时,我原拟于得悉真相后,亲赴京请孙科、孔祥熙、宋子文诸大员共同努力,谋和解方法,以防止战祸而安定大局,适遇此巨变,再无机会,怅然北归。)
当韩变后,冯、阎来往函电,原有相约下野、携手出国旅行之举,盖大势已去,兵不罢而自罢了。据说,在七月初,中央与冯氏已达到协议,和平解决:中央进攻之行动停止,允拨所欠军费,先发三百万元,另给冯出国旅费廿万元;二集团军余部仍旧转归鹿钟麟统率;陕、甘、宁、青四省主席仍旧不动,惟冯则白白失掉鲁、豫两省(察、绥早已放弃)及十万精锐之师耳。七月五日,中央取消通缉冯氏之前令。八月间,鹿钟麟、唐悦良均到京复职,薛笃弼且膺任卫生部长。昙花一现之“护党救国运动”,似烟消云散,告结束矣。是役也,冯氏之“大策略”本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原则,结果则因内部叛变,却不战而屈了自己,宁非天下之大滑稽耶!
“国民军”复活
冯氏寄居晋祠,行动自由,并非囚禁,但亦不外出。阎待之不薄。冯氏自有无线电台可与外方联络通消息。宾客来看他也不禁阻,手下仍有多少随从人。太原设有办事处。于此,闭门思过(用兵错误欤),韬光养晦,且努力自修求学。冯氏每于失败后,进修益力,拚命读书、写字,且习丹青,态度于消极中至为积极。此其人格可取之处。余于华阴北归时,尝到晋祠谒之;见其方踞桌读书,左手持《陆宣公奏议》,右手持梁启超一本学术讲演集。寒暄完毕,他问我这两本书如何?我心里思想,在军政界我是他下属,但在学术界那就不同了。当下我毫不客气地用“教授”辞语和态度,指出他虽然好学不倦,手不释卷,而求学不得正当方法,不循正当轨道,将上下千余年两家的著作同时并读,纵是读书万卷,也是无济于事的。他甚为惊愕,问我要用什么方法、循什么轨道才是正当的和有益的。我答科学的求学方法,最重要的是循次序、有系统,并须有专门学者名师指导,方得实益。我再补上一句,以他的好学苦心,加以个人政治、社会以及人生的种种经验,配合中国的经书,如得有教授指导研究专门书籍,凡习一科,有如初学英文一般,必从ABC开首循序而进,由浅入深,则一二年的工夫可抵得大学里三四年的课程。他似乎恍然觉悟,对我说:这是头一次有大学教授指导他求学的方法;对我的劝导完全接受,十分感谢。次日,即去电北平,采购政治、社会、经济各种大学教科书。未几,专聘某某学者前去授课。这是冯氏研究大学课程之开始。行之未几即有大效。此后继续聘人讲学,努力自修。不移时,居然给他学上了那几门学问——甚至“社会主义”历史与内容,“工团主义”的意义与利弊,也懂得了。
然而冯氏雄心未尝稍息,只是静以待动,不断地与各方接洽通电以图再次大举,更时与阎酌商大计。秋间,运动成熟,又发生一次大军事行动。其时,汪兆铭所领导之“改组派”公开与中央破裂。九月十七日,张发奎举兵于南方,进图广州。中央急调兵对付。冯氏即乘机发动。先于十月十日,由“国民军”将领二十七人联名通电,推戴冯、阎二人领导全军反抗中央。中央于是再下明令进攻。下半月,河南发生剧烈战事,不在陇海铁路线,而却在洛阳之东方及南方一半圆形中。当中央军战事不大顺利之际,蒋公曾亲赴前线督师。正在两军相持未分胜负的僵局中,战场忽发生莫名其妙的变化:十一月下旬,“国民军”全部退师,再西入陕境。双方军事行动,遂告结束。(或谓中央因粤方“改组派”之捣乱,急于以全力应付,故亟亟以政治手腕及经济厚酬拉拢“国民军”诸将领云。说见薛著页二六四,有待证实,不足入信。)
是役也,一始一终,亦同前役之充满神秘性,宜乎外间之不能了解其真相。事后,余复细细调查,乃得洞明。原来此次冯之异举,完全是上了阎锡山的大当。缘其自上次“护党救国”之役失败,退引山西之后,虽屡与阎酌商大计,阎只虚与委蛇,依违两可,久无效果。盖阎当时处境自有困难,其本心对于中央之措施原亦多所不满,亦久遭疑忌。一向赖有冯军在鲁、豫居中缓冲,故尚不至直接受到中央之裁制与冲击。但倘冯军一旦消灭,则彼将无力抵抗,复无援助,成为孤军独当其冲,其亡当可立待。是故其惧怕冯氏之心理,远不如惧怕中央之甚。所以乘冯氏失败西退,亟挟其余军以自重。当时迁冯氏于建安村,优待更甚,无异蓄着一头猛虎以威胁中央。一俟迫不得已,时机成熟之际,即实行放虎出笼,使其出面出手打击中央,而自居幕后耍手段操纵一切。会九月中“改组派”在粤称兵,中央忙于应付,这正是北方响应同时夹攻之无上机会,于是乘时策动,乃有此役之发生。(以下据冯氏自述大略,看下文。)
十八年(一九二九)九月十七日,正是农历中秋之夜,阎忽访冯,相与长谈,大骂中央之不是,极力怂恿其兴兵再举,自愿衷诚合作,负责一切供应。冯氏上次之不南向进攻,多因顾虑阎之牵制后方,今骤闻此坚决的具体的表示,正中其怀,真是梦寐以求,以为畴昔所定的大策略此时卒成功了。大计既定,继又商及举兵之军号问题。是时汪兆铭“改组派”向主张用“护党救国军”名号。但两人意见则以为这只是一派一系少数人所主张,而彼两人则惟以集合全党全国人物以从事救国救民大业为目的,并无左右新旧某系某派之分,故均不赞成用之。冯氏乃提议用“保民军”。阎以为亦未尽善,乃谓吾人既有国民党、国民政府,即用“国民军”名号可也。况且昔年“国民军”之传统名号,声威犹在,号召有力;此次毋须另行巧立名目,索性恢复旧名可矣。冯氏素重实轻名,又即允焉。因一时不察,遂中了阎的计谋(另参看《石敬亭年谱》选自《传记文学》一二二期页十李云汉之《宋哲元与七七抗战》篇)。
当下,冯氏以智珠在握,剑及履及,立令石敬亭回陕,详授宋、刘等机宜,克期举事,乃先有十月十日联名通电之“哀的美敦书”发出,并在陕、豫各处张贴布告均有“总司令阎”“副总司令冯”(名下有“宋哲元代”)字样。事实上,两人已就职矣。预定计划:“国民军”出重兵分路取郑州、南阳。一俟两城攻下,阎、冯二人即联袂至北平,组织新政府。同时,豫、鲁、鄂、湘、赣、苏、皖、粤、桂、蜀、宁、奉各处早有协议之军政领袖即行响应。(按:另据余当时采访原稿:连月各方使者分别北来与阎、冯接洽者有何键代表黄一欧,鲁涤平代表易某,张发奎代表李某等。奉方张学良亦派秘书长王树常到晋,表示愿一致加入。阎乃劝冯氏派前河南省政府代主席邓哲熙往沈阳报聘。旋得邓来电,谓张极力赞成三人一致联合,并建议联名通电请蒋公下野。)
殊不知阎真是一条“两头蛇”,摆下这条计策,使冯氏懵懵然上了他的圈套,而自己则实收渔人之利。他一方面暗中接受中央任命之“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他方面又教唆煽动冯氏兴兵,给予接济,假其手以打击中央。同时,他却以“国民军”之军事机密时向中央报告,以故“国民军”在豫作战为难,终归失败。以上所述,正是此次冯氏再举之真实原因及经过也。
是役再败后,冯乃知悉内幕,愤恨至极,但又无法向全国全世界申诉。时,余仍居北平,冯氏乃辗转托我设法将此役经过详情公布于世。余以未明真相,无法可施,计惟有假外人调查及报道。于是邀约英美记者如英人田伯烈(Timperley)、伦敦《泰晤士报》代表麦登纳(Mac Donald)及其他数人,由我亲自陪住山西河边村(阎迁冯于此)采访新闻。行时并有美国公使馆军事参赞丹尼少校(Major Denny)加入。至则冯氏亲自招待,将是役发动经过,原原本本,对众缕述,由我与冯氏之秘书陈国梁二人分任两方翻译。回北平后,各记者将当时速记稿写成专栏报道长篇,在北平、天津英文报及拍电往英、美各报发表。其秘密乃暴露于天下,此十八年(一九二九)暮冬事也。阎知内幕戳穿,其煽动计划已尽披露,大大不怿,顾人证俱在,又不容否认,只有缄默忍受,同时加紧约束冯氏在河边村之活动,如取消其自由收发无线电报之权利是,然亦不敢为难过甚,盖冯氏仍大有余力,足以供其利用于将来,故仍如前之挟以自重,加紧对付中央也。
至于是役失败之原因,则不在军事战败,而却在内部不和,再次分裂。此亦有类于前役之变者。当战事展开时,中央军紧守陇海路前线而取攻势,但另派徐源泉(原属鲁直军,北伐时战败投降者)等军在左翼猛攻洛阳东南之禹州、登封等县。在北伐时期则要冯军去打他,如今却要他去打冯军,军事、政治变幻离奇至此,真莫测高深矣。时,宋哲元任“国民军”总司令,坐镇洛阳,指挥战事,而南路前线则由孙良诚在登封力战。据说,前在西北军任参谋长之曹浩森,是时已在中央军任参谋,尽将冯军之强点及弱点,一一暴露,而开列具体办法,避强攻弱,故中央军于是役颇占上风。例如:冯军之特效战术是于夜间“摸营”,兵士右手执大刀,左手提短枪,偷劫敌营,当者披靡,但是役由曹献计,中央军扎营处,于夜间遍树火把,彻夜遍地光明,大刀队一前进则被射死,无所施其技了。孙良诚在登封前线,遭遇强敌,作战吃力,不易取胜,但仍相持不下。不料宋哲元在全军资望尚浅,非主帅才,措置失宜,故尔偾事。在剧战中,他忽对孙良诚大起疑心,误信其叛变,深恐洛阳不稳,急遽西退,而孙在前方骤失去后方总部的联络及接济,莫明其故,亦不得不引退,以免孤军陷敌。因此,前方后方之“国民军”一律尽退,复入潼关。而中央则由于亟须赶急应付南方汪兆铭所领导之“改组派”,亦不事穷追,任其入陕。于是,这场大战,过了无几时,突然间又在出人意料的神秘气氛中结束了。一说谓宋哲元当日实误中了反间之计,一时失察,仓卒急退,遂影响全局云,此亦大有可能者。(以上系余于事后得闻诸冯军干部者,其中经过,或较为复杂,但可信是失败的主因。)
关于此役,尚有些少余波足述者。十九年(一九三〇)一月余以丁父忧由北平奔丧回粤。冯氏在晋闻讣,特派员到平致函吊唁,并再托余南经沪、宁时,将是役之真实原因(如上文所述),仍以前任中央特派“政治工作委员”资格,向中央尽情报告,使真相得明。(其实,我在冯军之工作早已完成,去职已久。此次因受所托,故作友谊的义务的帮忙。)余南下时,分谒孙科、孔祥熙等中央大员。他们都非常关心北方情形,无一不先行开口叩问是役经过之实况。余遂很自然地乘势将一切所知奉告,众乃恍然,无不痛恨阎煽动内战,“借刀杀人”之阴谋,转而怜惜冯氏之天真愚憨,致上大当。这一报告当然辗转传播于中央当局。其后,在另一场合阎与中央公开决裂时,中央明令通缉之,所宣布之罪状有谓北方内战皆由其蓄意酝酿、幕后煽动,实为罪之魁云。
“扩大会议”
“国民军”既失败,“改组派”在粤亦一事无成。中央因此得倾全力以收拾北方瘫痪之局。于是阎氏首当其冲。彼其取巧奸诈之术既穷,骑墙“放虎”之举亦不容再演,乃返而作政治运动,极力拉拢国民党各派各系,谋大团结以与中央对抗,务成旗鼓相当的新局面。一时,河北、山西道上,太原、晋祠之间,冠盖云集,各方使者络绎不绝。凡历年以来,全国全党之不满于中央者,非亲自命驾北上,则纷纷派代表来与阎氏接洽。如“改组派”之汪兆铭、陈公博,与“西山会议派”之邹鲁,及其他失意分子等均是当时寓晋之上宾也。当时南方之广东仍拥护中央,惟败退广西之四集团军李宗仁等亦遥为响应,派代表北上参加。阎居然成为全国军政主动的中心人物——“盟主”,执反动派之牛耳,而冯氏则退居被动的配角而已。然其潜力具在,陕、甘仍有殊不可侮之重兵,故各方亦如常看重之。阎与其虽仍不无芥蒂于心,至三月间,宋哲元、孙良诚痛恨被阎出卖,至欲挥戈渡河攻晋,不过事过情迁,此刻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甘愿合作奋斗以图共存。此则各派、各系、各军大有联合共进之趋势也。
冯所念念不忘,比之生命还重要的,端在保存及整理尚在陕、甘的旧部。在冯军方面,自退兵后,宋哲元、孙良诚等,虽彼此谅解前此之误会,尽释前嫌,再事团结,共赴患难,然全军竟如群龙无首,领导乏人。其时,老干部之“五虎上将”,张之江与李鸣钟已退役,鹿钟麟蛰居天津,惟宋哲元、刘郁芬二氏尚在军中;但资望才干不足以掌帅印。他如蒋鸿遇早已物故,刘骥殊非统帅之才,以下孙良诚、孙连仲、刘汝明、佟麟阁等分属后辈,更无统帅资格了。冯决以鹿代统全军。鹿奉密令后,乃假装勤务兵,随同某要人秘密乘火车由天津至大同,复转乘汽车往谒冯氏。俟某人下车后,冯氏面授机宜毕,即不动声息,乘原车南开,过河直抵潼关。至则实行主持全军,着实整理。宋、刘等拱手相让,惟命是听。不移时,原日“国民军”之雄姿威势,再次恢复,士气提高,静待后命矣。
在晋方,军事政治运动既酝酿成熟,阎乃于十九年(一九三〇)二月十日,发出通电,反对武力统一全国之政策而请蒋主席下野。随而中央与晋方屡屡互发函电作文字之战。阎竟公开指摘中央之种种不是,愿与蒋公同时引退。二月廿一日,汪兆铭(上年十二月已被中央党部开除党籍),亦出名通电,攻击中央。廿八日,阎迎蛰居建安村之冯氏入太原。三月,阎先取行动,接收山西、北平各中央机关,缴中央各军军械,封闭党报。三月十五日,晋军与冯军各将领联合通电,请阎、冯领导全国攻击南京国民政府。拥阎锡山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冯玉祥、李宗仁、张学良副之。孙良诚、吉鸿昌等随即挥军东出,直指开封。四月一日,阎、冯、李就联军总司令职,惟张学良无表示。晋军开入山东,冯军则仍在河南,双管齐下,分路作战。五日,中央下令讨伐,纷纷调兵应付,但前线初仍取守势,其后乃交战。于是所谓“中原大战”——民国以来最大的惨剧爆发。
其时,北方的军事组织及计划以李宗仁为“第一方面军总司令”,由桂攻湘、鄂;冯氏为“第二方面军总司令”,由陕攻豫;阎自兼“第三方面军总司令”,指挥河北军事,挥兵攻鲁;石友三(前曾一度与唐生智反中央,失败后北退)为“第四方面军总司令”,由豫攻鲁。广西李宗仁、黄绍竑等联同留桂之粤军张发奎部,倾全省之兵,由李亲自统率,冒险北上,与北方阎、冯等相呼应,并自求生路。计划:经湘入鄂,与冯军会师中原。倘此南北军事计划得实现,则中央危矣。讵料李军北进,前锋已过岳州入鄂境,而粤方忽以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两师北上占领湘南衡阳,切断李军后方之联络补充线。李宗仁不得不撤退南归以应付危局。于是阎、冯等会师中原计划失败,影响“中原大战”全局之胜负不少。(以上参考黄旭初《李宗仁出任反蒋第一方面军》篇,载同前。)
“中原大战”
延至七月中,“扩大会议”在北平开会。八月下旬,各派共同组织“国民政府”,拥阎为主席,冯、汪、邹、陈等为委员。十九年(一九三〇)九月九日上午九时,阎就主席职。时则冯氏赴豫亲自指挥战事矣。主席登坛后,忽有南京飞机翱翔空际,向清故宫三海投下炸弹,有一枚正中“中海”之“怀仁堂”前湖中,立即震醒“阎主席”的好梦。未几,他即急急离平回晋。(说者谓阎就职时日不吉,四九三十六着,非走不可,此当时流行的幽默,姑并录于此,以博一粲。)
七、八月间,鲁、豫两战场均有剧战。三方各集中精锐作殊死战,故伤亡甚多。至八月初,晋军一败涂地,山东尽失,不堪再战。中央军于是得倾陆军、空军全力集中豫省以对付冯军。其总攻郑州者为陈铭枢之第四军,最为得力。
时,中央军蒋总司令之总部设在开封东兰封车站。离站不远为飞机场,航空司令为张惠长。一夜,飞机场突受冯军骑兵千人袭击,盖以中央飞机每投掷炸弹,惊散马群,故最恨之。是夜,因谋报复,突袭机场,毫无抵抗,毁去所停之机。张急匿避,始得幸免。骑兵得手后,转驰往兰封猛攻车站。时,站上防守虚空,总司令部只得卫兵百人而已。蒋总司令驻列车上,势极危险,仍镇静处之。平常军队,凡遇夜袭者,多不还火,免露虚实,但是时侍于总部内之高级参谋陈调元,却主张还火,以免坐以待毙。此兵法虚虚实实之妙算也。乃下令全部卫兵分布车站,密密射击。攻军皆骑兵,果以为车站有大部军力,防备周密,否则不至还火;又在夜间不便大举进攻,即行退却。总部遂获安全。(此事,于多年后余由双方友人之躬预其役者口述中得之,两相符合,可信为真实。)
然而此次“中原大战”之胜负,不决于疆场,却决于政坛上外交手腕之间。方豫省大战时,中央代表吴铁城等在沈阳与张学良磋商合作事。吴挈其擅长交际、善于辞令之爱妾及大量金钱与俱。二人施用阔绰的、机巧的外交手段,周旋于奉军“少帅”张学良夫妇与高级文武干部间,大奏奇效。闻有一次,张在一个公开的场合私对其妾作戏言:“您俩胆敢来这里作说客;假使我将吴铁城枪毙了,又怎么样?”她因面不改容、从容镇静地含笑答道:“少帅,别跟我开玩笑!像少帅这样英雄人物,哪会干出这卑鄙狠毒的事呢!”张听了,哈哈大笑答:“果然说得妙!来!干一杯!”另一日,吴大摆山珍海错最贵最盛的筵席,遍请张总司令高级人员与军官赴宴。其妾周旋其间,恭敬招待。堂前设了十几桌麻将,请各人就席娱乐一下。每人面前抽屉内各置钞票大洋二万元,输赢不计,胜者尽入私囊,负者也无所损失。于是人人乐不可支,与他都成为朋友了。(以上故事系后来从吴之随员著者同乡处听到的。)
同时对方阎、冯二人亦派代表薛笃弼与贾景德两个“老实头”到沈极力运动。无如囊悭术钝,与吴比较,在在相形见绌,居于下风(即送礼三千元也要去电请示汇款方济)。双方均予张学良以特高位置、优异条件,拉其加入阵线。一向,张学良站在中立立场,无露骨表示左袒哪方,然以其时形势论,奉军势力充实,地利得宜,在北方实居举足轻重之地位,吴氏来后,不久即获得好感。其间尤有决定性作用者,则张对中央虽仍有不惬意之处,然对冯氏却有不共戴天之世仇,而绝对不能与其携手合作者。况堂堂国民政府,名正言顺,所给条件与地位价值比较上当然引人入胜。其决定归顺中央实自然之理。其实,早于十八年五月间,张已与奉军将领有公开反对冯氏政策之表示。至是年,更于九月十八日发出通电,主张国家问题,当由中央政府依合法程序解决之。是无异正式加入中央阵线以反对阎、冯之表示也。发电未几,随即派大军入关。晋军无能抵抗,遂由其连占天津、北平以及河北全省。阎见大势已去,于奉军开到之前,通电辞职,复由北平退回太原。九月廿二日,北平晋军撤退。前二年,晋军以“国民政府”名义克复旧都,今则奉军亦以“国民政府”名义入据焉。“扩大会议”及其所组织之“国民政府”自然瓦解。各员与中央协议,汪出国,阎赴大连,而冯氏则居山西。
大战结束
至于豫方军事之结束,亦不决于疆场上之战争,而决于冯氏麾下另一部之叛变。一日,冯氏在总部忽接在前线作战之军长吉鸿昌电话,说:“总司令,对不住,我走了。”缘中央知冯旧部李鸣钟与吉感情素洽,乃着其往豫运动吉来归,果然马到成功。其时,李对冯氏怀有怨望,已脱离其军。(张之江虽亦离军,但未致叛冯氏。)而吉之叛变则因全军为金钱所收买。(此后来吉到张家口再为冯氏效力时跪地痛哭而自承者,见金典戎:《基督将军冯玉祥外传》。此与余后来所访闻相参证,亦符合可信。)吉本冯部后起之骁将,战功卓著,惟性情暴戾难驯,因前在西安偶犯军规为冯氏革职严惩,后极力多方表现悔过,始得复任军职(此余在西安所亲见者),惟怀恨于心,而今复为巧言厚利所煽动,乃背冯氏而去,而且梁冠英、张印湘等部亦随焉。前线全军尽丧。当下,冯氏怒掷电话听筒,气愤之极,恍如昔年韩复榘、石友三等叛变剧之重演,全线崩溃在即,大势已去,束手无策以挽回大局矣。于是,悬崖勒马,即由郑州渡河,挈少数卫队,由新乡经焦作西行复入山西。郑州遂为陈铭枢攻下。冯氏余军则尽退陕西、山西。战事遂告结束,而冯氏全军整个崩溃了。
此次“中原大战”,实为历来内战之最剧烈者,犹甚于前年豫东与奉鲁军作战之役。中央军之最精锐部队,如冯轶裴军,及十九路军陈铭枢等部,皆参与。阎、冯两方亦尽以所余留之精兵出战。双方纪律均优,斗志均旺,屡作殊死战,以故伤亡皆极惨重。(确数未详,闻共达四十余万人,一说且云七十万,疑过夸张。)诚为民国以来最大最恶之内战,由绝大悲剧演成绝大惨剧。语其后果,两败俱伤,不特四个集团军一一瓦解,而中央实力亦减缩,肢体既残废,心脏亦受伤,全体——“党国”——当蒙祸害,抵抗外侮之力大为削弱,驯至日军侵略南北,致全国同胞有“其亡其亡”之痛焉。自民国成立以来,至悲至惨之大祸,孰有逾此?
方冯氏入晋时,有驻豫北之孙连仲、张维玺等部犹欲追随。冯却之,转令其投归中央,却嘱其以后务须服从蒋总司令的命令,为国效劳。孙等唯唯诺诺,遵令而退。其后,果然向中央报告:“奉冯总司令命前来投顺。”蒋公素知其忠勇可靠,即收编之。以后孙则矢忠中央,服从命令,始终不渝,方可纪也。(张部后事未详。)倘在曩日北伐成功后“编遣会议”前,冯氏对部下能下此“释兵权”之命令,则天下早无事矣。(后来孙在江西,不料其参谋长赵博生及旅长季振同乘孙连仲离军赴京期间,率部参加红军,使孙部实力大损;但至抗战时期,该部死守台儿庄,造成空前大捷,厥功尤伟。)其他诸部亦有受中央改编者,不过战余几部不到十万人而已,精锐尽失矣。
在入晋深山野岭之途间,忽有强徒拦路剪径。正遇冯氏在极端失意、十分沮丧之时,这些小贼未免有“打落水狗”之嫌。当下,冯大喝一声,随从卫士齐放手提机枪,小贼当场倒毙。冯氏乃继续行程。既抵太原,阎如前优待之。其陕、豫余郡宋哲元、刘汝明、过之纲等约四万人相率入晋,均由商震奉阎令善为安置,担负一切给养。阎能善待战友于患难之时,亦算忠厚难得,庶可稍赎前愆了。其后,中央改编驻晋冯部为廿九军,分两个师,以宋哲元、刘汝明为正副军长,冯治安、张自忠(由河南入晋)分任师长,由中央发饷。后来增编一师,以刘汝明任师长。此军在运城、阳原等处一住三年,乃奉令往北平应付日军之侵略,成为国家之干城焉。
冯氏复在山西寄居于汾阳(在太原西南),得中央宽厚待遇。当是体念其完成革命之前功也。他韬光养晦,生活安静。时或致力于本地教育工作之促进,及他项为社会、为民众之服务。其大部分的清闲时间则消磨于读书、写字、著作、绘画,尤喜欢作白话诗,自称“丘八诗”,吟咏内容类皆描写平民疾苦,痛贬恶风败俗,暴露贪官污吏,提倡俭朴生活,反对虚伪言行等等,是皆其一生之彻底主张也。
共赴国难
自“扩大会议”之役结束后,至二十年(一九三一)夏,党内又起纠纷,演成宁粤分裂之政潮(详下章)。九月十八日,日军侵占沈阳,人心愤激,团结抗日之口号,普遍全国,“党国”领袖亦一致联合共赴国难。是时,冯仍居山西,韬光养晦(廿一、廿二年粤之运动不参加,亦未派代表前往)。一日,忽接孔祥熙自京来电云:“国难严重,如何办法?请指教。”越二日,接蒋公电称“一切请以国事为重。请大家到南京赶紧商议救国大计。倘与国事有补,我准备随时下野”。冯氏深觉满意,即乘车经天津直下浦口。(其时,阎锡山已回太原,但未同行。)他即对各来迎的老同志言:“我们一定要抗日,以往的事,可以不究。”
到南京后,蒋、冯重会,前嫌涣然冰释。冯氏出席中央党部讲话时声言他来开会,是为共赴国难而来。若不如是,则抗日战争,何能联合南北诸军,全国人民,一心一德,卫护国家,抗战到底,至八年之久终获得最后的大胜利乎?
冯氏每出席中央会议,一贯主张“我们要抗日,要收复失地。谁要阻止抗日,谁就是卖国贼”。有人警告他:“你这样说话,恐有生命危险。”则答道:“我来即不怕,怕即不来。”其间,曾到上海小住,屡向各社团及民众讲演,极力鼓舞全国同胞抗日救国,激励人心,振发民气,至为有力。未几,国府决定迁都洛阳。蒋、冯、汪等要员皆到那里去开会议、组织军事委员会,公推蒋公任委员长。未几,众皆回京,独有冯氏由徐州北去到泰山住下。(以上蒋冯通电及入京资料采自金典戎《基督将军冯玉祥外传》。)
自二十年(一九三一)始,冯的生命又进入另一阶段——最末期。他直接统率一支庞大的军队,这一时期已告完毕了。经他一手训练,多年指挥的各部尚留有少数(最少十万,迄无确数),分驻各省,皆直接归中央改编、装补和指挥。“第十六混成旅”也、“第十一师”也、“国民军”也、“西北军”也、“第二集团军”也,一律成为历史的名号。冯氏一生的事业,告一段落,然而仍未结束。在以后最末的十八年间,他的生命时静时动,其与中央的关系也是时合时分,都随时局之变化与个人的反应而定,将于下章续述。
这一章的叙述,最令我头痛而且心痛,几乎难于下笔,所幸“党国”内虽屡起纠纷,时分时合,而仍可以对得住几千年国族的祖宗与稍慰孙中山先生在天之灵者,则一遇国步艰难,外患紧急,则全国精诚团结,同仇敌忾,合力应付。所以本章命题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