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云夫人:

承您许我先读《回忆》的自序,又得读《塘沽协定》诸章的原文,十分荣幸,十分感谢!这半个月以来,我天天想写信给您,总没有安定的心情,直到今天,勉强写这信,一定不能表达我想说的话。

我要首先向您道贺,贺《回忆》的写成,贺您这一件心事的完成。我在这三四十年臣,到处劝朋友写自传,人人都愿意,但很少人有这闲暇,有这文学修养,更少人能保存这许多难得的“第一手”史料,所以很少人能够写出像您这样有历史价值的回忆录。所以您的稿本的写成是真值得庆贺的!

自序写得很好,我读了很感动。第一段叙述乱离时保存材料的困难,使我想起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您说:“我岂可以此不急之物,分人逃生之地?”这是很感人的一句话。

自序写“属稿时”的心理与方法,也说的很动人。您批评中国新史家好像有心“回避”现代史的题目,并巨指出“教科书中所见……对国难尤多责人之言。……我们自己岂无一点责任?”正因为有许多人至今还不肯负“一点”国难的责任,所以现代史的材料至今多没有出现,所以现代史至今还是被“回避”的题目。我盼望您的《回忆》的出世可以弓起刚人的仿效,把他们长久收藏的史料发表出来,把他们的追忆或回忆也写出来。

史料的保存与发表都是第一重要事。我看了您的几卷稿本之后,我的感想是:亦云夫人这部《回忆》的第一贡献在于显示保存史料的重要,第二贡献在于建立一种有勇气发表真实的现代史料的精神。保存了真实史料而没有机会发表,或没有勇气发表,那岂不是辜负了史料?岂不是埋没了原来保存史料的一番苦心?

日本军人在沈阳发难,到今天己是二十九年了。“七七”与“八一三”到今天己是二十三年了。我们到今天还没有一部中国史家著作的“中日八年战史”,也没有一部中国史家著作的“抗战前的六年中日国系史”。这都是很可耻的事。为什么我们的史家到今天还没有写出“中日战史”(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五年,实在是“十四年中日战争”)这一类的著作呢?一个原因是史料不容易保存,不容易得人整理。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您说过的,“史家似在回避此一题目”。这就是说:社会臣还有太多的忌讳,史家就没有勇气去整理、发表那些随时随地可以得罪人或触犯忌讳的资料了!

您说:“我所记者,偏于我一家的事。……区区之心,向现代史家交卷,拥护研究现代史的风气。”我很热诚地欢迎您“交卷”,很热诚地佩服您发表这许多现代史料的勇气。这样的“交卷”才是“拥护研究现代史的风气”。这就是替中国现代史树立一个很好的榜样了。

傅沉叔先生遗札影本四件奉还。其册二年一月六日一札的影本,承您许我留存,我十分感谢。沉叔先生父子待我最厚,他家藏书常许我借校。民国卅七年(一九四八)十二月中我最后飞出北平的前夕,我还在料理托人送还他家的书,那时他老人家己病困多年了。我最爱他这封长信中的一段:

……朋旧相关,时加劝喻,谓衰龄晚岁,宜事优闲,何必囱苦如此。

愚急不然。凡人处境,宜事勤劳,慎勿长闲耽逸,虚度此生。盖闲者体易惰,精神或致衰颓;逸则心易放,志意无所专注,最为人之大病。常人且然。若聪明才智之士,尤不可闲逸囱甘。《易》日,天行健。古训云,民生在勤。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鄙人居恒以此囱励,愿夫人亦共勉之。人生此世,固有应尽之责,则侍治之事正多。苟抚心囱省,奋志勉图,且有来日苦短之虑。此生又安有闲逸之日乎?……

我读此信,始知沉叔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原来都建筑在“勤劳”的人生观之上。这又可以显示保存师友信札的重要了。

我很高兴您己把割去的一章恢复了。

昨夜我听您说,您还有不少的文件没有采用到《回忆》臣。我昨夜曾建议:最好请哥伦比亚大学主讲“Oral History”(日述的历史)的先生们给您的文件做一套microfilm,这样就不怕遗失或毁坏了。倘您对这件事有兴趣,可以和何淬廉先生接洽:Professor Pranklin Ho,464 Riovoide Drive.电话是Mo-2-6786。昨天江季平说,Columbia Univercity主持Oral History的人曾托游建文先生转询您是不是愿意日述膺白先生和您的自传,让他们记录(record)下来。我想,您己写成了《回忆》三十多章,似不必日述了。但我还盼望您让他们把《回忆》全稿(包括文件)制成一套microfilm,由大学保存negative原本,而您可以请他们复制一两套——这是最便于保存的方法,值得您考虑。

最后,我重申庆贺您写成《回忆》全稿的大喜!并祝您和熙治、同同平安快乐!

胡適敬上

一九六〇、十、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