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搬出了清华园新南院以后,本打算等到交通恢复,便尽早离开敌军占领下的北平。不料进城不久长女庆华突然染了痢疾。幸好城内秩序甚好,医院照常诊视并收容住院的病人。庆华经首善医院的医师一个多月的治疗,方才痊愈。那时清华大学的同人多半已经先后南行,只有少数,因为不同的缘故,决定暂时或长期留在北平。例如俞平伯,因为他的父亲陛青先生年高多病,只好留平照料。钱稻荪久居日本,精通日文,深信日本人“大有办法”,不但自己不走,还苦口劝人不走。我蛰居沦陷了的北平,虽然感到苦闷,但也不是没有排遣的方法。在一所两进的房屋中,贺麟先生(北大教授)一家住后进的全院,熊十力先生只身住前进里的一间书房,我们一家五个人带着女仆张妈和厨役老王住前进的其余部分。我趁熊、贺两位闲暇的时候去向他们请教。贺先生是西洋唯心论哲学的专家。黑格尔一派的思想,我也略知一二。谈论问题时我们的意见远不至于正面冲突。熊先生精通佛学,我于此道却是门外汉。有一次他坚定地说,西洋哲学和科学都缺乏妙义,没有研讨的价值。我说,印度哲学和西洋哲学的价值如何,有待兼通两者而具有“善知”的人来做公允正确的估量。照我外行人的臆测,两者各有其独到偏至之处。东海西海,各有“圣人”。其心其理,不必径同。但是否此尊而彼卑,此长而彼短,似乎未可遽下断语。至于科学,也未必毫无足道。朱子“格物致知”的思想,显然带着西洋科学思想的意味。宋明儒者不曾致力去探寻“即物穷理”的具体方法,只从冥思默想去下手,在形而上的境界里头出头没,因此不能昌明科学。无怪乎王阳明少时“格庭前竹”,格了三天,不得其理,反而病了。朱子其实有意走科学的路,却不曾走通。假如他生在二十世纪,他未必会鄙弃科学思想。熊先生听了我这些话,默然不语,脸上露出不愉之色。事后鲁公望对我说:“我在旁听着,替你捏一把汗。熊先生平常听见不入耳之言,会大声斥责。今天他特别客气。”
我有时出去访看尚在城里的清华同人,探听消息,谈论时局,或做简单的存问。他们也有时来看我。天气晴朗的日子,我独自或结伴到离住处不远的城内名胜地方,如三海、中山公园等处去游览。此外我偶然作些诗词来略寄当时的感触,写眼前的情景。例如:
移居杂咏(十四首之二)
草草移家去,悠悠来日难。
乱中携具少,屋外觉天宽。
穷巷流民集,秋郊战骨寒。
亲朋有书至,刻意问平安。
徒有雄关在,贪兵入捣虚。
偾军多客将,累战失储胥。
赤县风烟没,黎民锋镝余。
桑榆收岂易,犹及保青徐。
鹧鸪天
风景不殊在眼前。阴晴不定早秋天。斜阳楼阁都成血,细雨关河欲化烟。吟庾赋,写巴笺。闲中消遣日如年。浊醪最是无情物,只助愁人作醉眠。
十月九日早晨,鲁公望、我们全家,同着张妈坐火车去天津。传说有几位清华同人(化学教授高崇熙是其中之一)在天津车站下火车后被日军毫无理由加以扣留,我们临行不免存着戒心。北平城里车站内外到处都有军警。旅客在上车前,一一都被搜查。男女分两边出站上车,妇女由女警察搜查。(我们的笨重行李都已先期交给车站运到天津,随身只带着轻便的小包。)我自己拿着一个“公事”皮包。到站后公望说:“我提着罢。”因为图旅行方便,我穿着本来预备出国用的新制西服,走进车站。公望提着皮包,紧跟着我。站上的军警大概误认我是伪组织的“新贵”或日军的官长带着随从,因公去津,沿途向我敬礼。我只好将错就错,昂然走上火车,心里不免好笑。织英带着儿女和张妈,稍经盘查,便放行了。
火车慢慢地由东站开出北平。我在车上回望北平的城堞,不免百感交集。火车由平至津,平时只需两三小时,那天我们上午起程,直到傍晚才到达天津。
那时津浦、平汉等路不能全线通行。要去成都,我们只好从天津坐海船到青岛,然后坐火车经胶济路到济南,经津浦路到徐州,经陇海路到郑州,经平汉路到汉口。从汉口坐川江小火轮到重庆,最后坐成渝公路的长途汽车去成都。这是一条艰险而辛苦的旅程,加以日本飞机有时投弹轰炸后方的铁路,用机枪扫射火车,以致列车偶被炸毁,旅客每有伤亡。况且铁路交通可能随时随地受战事的影响而突然中断。我们当然可以由海路到越南乘滇越铁路的火车到昆明,然后从昆明坐飞机到成都。但我们无法办越南入境的护照,从昆明到成都的交通情形也没有清楚可靠的报告。我们仔细考虑之后,决定我只身由陆路西行南下,织英带着儿女和张妈从天津坐船直去上海暂时居住。岳父母和内弟等都久居上海,可资照料(他们早已来函劝我们全家到沪暂住)。我到成都之后,再图经云南、越南,到上海接眷入川。这当然不是万全之策。所幸事后证明,我们的打算都没有错。守愚决定全家与我同行。
天津车站上的军警居然不曾留难。我们坐了在站上接客的汽车到一家旅馆去安歇,第二天便一同乘船离津。十月十三日下午到了青岛。我与家人告别后,同着守愚一家上岸,准备乘胶济路的火车去济南,开始我们第一段的陆路行程。当我在船上与家人告别时,大人小孩都含着眼泪,依依不舍,我心里也很难受。这是我与他们第一次远别。今后是否还能够团聚,我毫无把握,只好安慰他们说,“我到了成都就要到上海来接你们”。下面两首五言诗是我在胶济路火车上作的:
乱里还为客,别时愈可悲。
携家成失所,有子解啼饥。
糊口四方志,飘蓬无定枝。
艰辛何敢恨,去去欲安之。
中途为远别,劳燕各东西。
旧隐抛何处,南天望欲迷。
临分言语少,相向泪痕低。
为尔谋衣食,呼儿且罢啼。
赵家和我在青岛中国旅行社招待所住下,把比较笨重的行李都托旅行社直运汉口。第二天我们乘胶济路的西行车去济南。到达济南后在车站上探问,才知道最末一次南下的列车已经于前一天开出。中国军队方在德州溃败,交通受了战局的影响,此后大概不会有北上的列车由浦口开来,济南当然也不会再有南下的列车开往浦口。我同着守愚送他的家眷到近处一个小旅馆暂时住下之后,立刻去当地中国旅行社探问。社员王君(他的大名失记了)说当天下午三点钟有一列难民车南开。他热心地替我们办妥一切手续,并且告知上车的方法。我们略进午餐后,赶到车站,找着了我们可坐的一节火车,大小六个人先后努力爬了上去。这是平时用来运货,有门无窗的“铁皮闷车”,里面放着几十个盛着油料的大铁桶。我们之外还有十多位“旅客”。我们上车之后,便照旅行社王先生的嘱咐,把门关上,以免难民进来。车开之后,我们方再开门,放进一点阳光和新鲜空气。到了傍晚时候,秋风萧瑟,冷气袭人,我们只好把门关上。一只油桶可以权充凳子,把毯子摊在一串三五只的油桶上便是我们的床铺。十月十六日,到了徐州,我们下车才看见这十来节的列车挤满了男女老少的难民,车顶上也毫无隙地。我们十几个人“安”坐在闷车里可以说是受着优待的高级难民了。
出乎意料之外,我们顺利地坐上了陇海路的西行列车,当天下午向郑州出发。据车站上的人员说,这一带地方的铁路交通尚能大体维持正常状态。旅行的唯一危险是敌机的盲目扫射或轰炸。徐州虽然天晴,所幸火车西驶,一路都遇着阴天(后来由郑州南行到汉口,沿途也多半是阴天或下雨)。敌机不曾“光顾”,未遇危险。我在车中作了一首诗,略记我经过徐州的感想。
孤城危峙夕阳开,旧迹谁寻戏马台。
万古江山彭祖夭,一家兴废项王哀。
地经劫火高低赤,人冒征尘断续来。
四望烽烟留不得,车轮何用苦相催。
车行过了砀山不远便入河南省境,天又暂时放晴。触景生情,我又得七律一首。
千里青徐半雨霾,车行入豫晚晴开。
风惊败叶收声去,日落残山变色来。
身自兵中初漏网,眼经劫后怕登台。
武昌屈指明朝达,忍赋南楼楚月哀。
郑州市街繁荣,俨然是太平景象。我们在车站上问明第二天上午平汉路有开往汉口的火车,在一家旅馆稍事休息之后,同到近处的餐馆去吃晚饭,饱尝全国驰名黄河鲤鱼的美味。
我们到了汉口,预料必须耐心等待些时,方能搭上到重庆的川江轮船,因此出了车站便一同去找旅馆。不意大小旅馆全告客满,无房可租。原来国民政府已从南京撤退,各机关的人员和他们的家属,纷纷迁到汉口。这一个华中的大都市,顿有人满之势。我们在郑州时已经听说国府西撤。我对守愚说:“汉口的住处可能要成问题。”他说:“总有办法。小吴是汉口市长,我同他在清华同班,彼此尚谈得来,我们去找他,想必会帮忙的。”我说:“当然很好。不过如果国府人员,大批到了汉口,市长必忙于办‘官差’,恐怕难于分神,照料私人朋友。陈钦仁在汉口办英文报,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也许有点小神通。我们不妨分别给他们一个电报,请他们照应。”守愚同意我的建议,他发电给吴,我发电给陈。守愚把家眷放在一家较大旅馆的客厅里,我们便分头去看吴、陈两公。我在报馆见着了青筠兄,匆匆地叙了阔别,说明来意。青筠说:“目前找住处,实在很难。不嫌委屈,就请到我家住着等船。守愚一家也请过来,大家挤一挤好了。KC(国桢)因为政府撤退,忙得来日无暇晷,恐怕不能为守愚设法。”我表感谢之后,立刻回到赵家暂时歇脚的旅馆。守愚已先一步回来了。他说:“小吴真不讲交情。不帮忙,也罢了。他至少可以客气一点。”我们正待雇车去投奔青筠时,赵太太从账房走出来说:“好了,我们有住处了。旅馆的经理碰巧是广东人,我用蹩脚广州话跟他硬攀同乡,诉说我们的窘状,他慷慨地让出一间大房给我们住。”这样一来,住的问题便圆满解决了。
我们在青岛托中国旅行社交铁路局联运的行李,全数安全运到了汉口。守愚和我同到车站去领出,分别运到他住的旅馆和青筠的寓所。在全面对日抗战进行中,旅行社和铁路局办事的效率如此之高,真令人钦佩感激。
青筠一家住在一所西式大厦的二层楼上,他让我在一间大房里下榻。一日三餐,盛馔招待。老友的高谊盛情,可感之至。我每天与守愚联络,到各处去设法购买入川的船票,但毫无结果。陈石孚兄一家到了汉口,没有住处,青筠把他们安置在会客室里面。室小人多,晚间只好挤成一团,席地而卧。我对青筠再三说,我愿意让出我所住的一间给石孚一家住,我在客厅里睡。青筠坚决不肯,强词夺理说:“你是老大哥,石孚是小晚辈。你先来,他们后到。岂可以后占先,老让小的道理。”
我到中国农民银行分行去探问在京行服务薛蓉城(迪锦)的消息,才知道他奉命带领一批行员撤退,已经到了汉口。他说:“你不如到我们行员的临时宿舍来暂住,接洽船票要更加方便些。”我当然乐于接受他邀请。这样青筠才同意我迁出他的寓所。我每天早出晚归,在餐馆里吃饭,享受粉蒸鱼、红烧野鸭、清炒虾仁等味美价廉的佳肴,以比清蒸黄河鲤鱼,真是各极其妙,难分轩轾。
一天晚上守愚来通知我说:“船有了。明天中午开往重庆。虽然只有统舱票可买,总胜于在汉口老等。”到了第二天,我们带着行李上船。甲板上和船舱都挤满了乘客。不用说没有铺位,连座位也无从安排。守愚找到一位船员,请他设法。他发现守愚是他的浙江同乡,才说他可以和一个水手商量,请他让出他自己的一间小房,安置守愚的家眷。我对守愚说:“你们先走罢。我给舍弟公远一个电报,要他在船到重庆时到码头上来照料你们,安排住处,接洽到成都的长途汽车。我想在汉口再等些时。一张船票应当不难得到。”我与守愚一家告别后,下船雇车,带着行李,回到农行宿舍。将要走到时,遇着清华的一个四川籍的张姓学生。他问知我要去重庆,还没有船票,便说:“巧得很。我们一共四人,从北平逃出,在这里搭船回乡。有一位同学改变计划,决定去长沙临时大学。他的一张民生公司轮船的房舱票,可以转卖给你。船明天就开。”我喜出望外,付了票价,拿着船票,回到宿舍,收拾行李之后,到青筠处去告辞。我把这好消息告知蓉城,他说:“好运道呀。你坐房舱,可以带不少行李。我有一只衣箱,请你带到重庆,交给内人,可以吗?”我当然乐于“效劳”。
在船上会见了其余的两位同学。承他们好意,把一个最方便的床位让给我。我们同房四人都能说四川话,不拘形迹,谈笑甚欢。天气晴明的时候,我们走上船顶的甲板,眺望两岸的风景。夔门三峡,一览无余。眼福真是不浅。十二月二十二日傍晚,船到重庆朝天门外的码头靠岸。公远、公逊都在江边等候,帮着取出行李,便陪同我到儿童时代居住了多年的玉带街马家巷七号萧宅。
宣统三年(一九一○)春天,我随大伯父离开重庆。二十八年之后,旧地重来,大伯父、大伯母早已弃养。两位姐姐于民国六年出嫁。二姐的夫家,远在江西,当然不能见面。大姐丈蒲叔宝(殿位)已于十多年前因心脏病故去,大姐带着一儿一女住在马家巷七号前进的楼上。伯父、伯母逝世后不久,这所旧宅曾经局部改建。从前我们一家居住的三进房屋,现在四家分住。全部楼房,原系储藏室,现在都有人住着。四家房客之中有两家是随着政府迁来的“下江人”,其余两家是自己人:蒲家大小三口和公远全家大小五口,大姐和公远,同其他房客一样,按月照纳租钱,由云临(公远的四弟)代公遂(大伯父的庶出子)经管。我承大姐招待,住在蒲家的楼上。(我向公远探问赵家的消息。他说,每天去问,船一直未到。他们坐的是一般比较小而旧的轮船,马力不大,载的客人和货又多,因此驶行迟缓。据公司的职员说,预计后天可到。到时我们前去照料。他们一家在旅馆里住了一晚,第二天由公逊送他们上成渝公路的长途汽车,去到成都。)
我同大姐、公远、公逊等谈起二三十年中的旧事,不胜感慨。我本打算住三五天就去成都,他们都留我在重庆过农历新年。他们说,多年不曾见面,岂可匆匆离去。四川大学秋季学期,即将结束,早去成都也无课可授。我无法反驳他们,更乐于在马家巷多住些时,把去成都的念头暂时打消了。除了与家人话旧外,我的活动包括到通远门外山上去拜扫生父和大伯父、大伯母的坟墓,过江到南岸真武山、老君洞等处游览,到城里大街小巷去重认儿时的游踪。一天我走过陕西街、双火墙,旧日的怡丰号“华屋”已为某军事机关所租用,过门而不能入,不禁为之怅然。有时我同着公逊到嘉陵江边去散步,看见满载橙子的小船,便向船上人买几十斤,雇人运回,供人大嚼。四川东部所产的橙子(重庆人叫广柑)汁多味甜,远胜于美国的脐橙。广东的新会橙,甜味与川橙相伯仲,但芬香似乎略逊。
在马家巷盘桓了三十多天,到了二十七年(一九三八)二月初,我辞谢了大姐、公远,起程赴蓉。公逊在重庆闲居无聊,想到成都去谋事,我约他作伴同行。我们早晨坐上成渝公路的长途汽车,中午到来凤驿,汽车停了,大家下车进餐。晚间在内江一家旅店住宿。次日拂晓上车,继续西行,傍晚到达成都。南北转徙的流亡生涯,暂时告一段落。我在内江旅店里,中夜不寐,作了一首五言诗,略记当时成渝路上旅行的情形:
人声沸驿亭,临发日未旭。
行客众如鲫,传车小于屋。
登车肩相摩,入坐肢蜷局。
客心自烦劳,车轮纷辘。
途长多坎坷,人共车起伏。
同车有吴人,低语诉衷曲。
名城半灰烬,故里鲜遗族。
万里走西陲,偷生计已蹙。
言苦意多哀,泪尽难为哭。
同车有蜀女,笑谈纷珠玉。
妙语解人颐,布裙清绝俗。
夫婿亦俶傥,唱随真艳福。
哀乐何悬殊,天道远难瞩。
早攀老鹰崖,奇峰高骇目。
午入来凤驿,盘餐饱粱肉。
向晚至内江,寒村寄一宿。
饥鼯猛如虎,得食相争逐。
孤檠光暗淡,浅睡梦断续。
飞蓬无定根,安居何处卜。
修途亦易尽,飚轮地可缩。
明日锦官城,征尘快一扑。
(此后我曾几次乘长途车往来于成都、重庆。抗战愈久,后方物资愈趋缺乏,驶车的燃料往往用木炭代替汽油。这种经改造过专用木炭的车马力减低,驶行迟缓。加以机器使用逾龄,无法充分修理,以致开行后随地“抛锚”。乘客有时只能在“三家村”里的“茅店”住下,耐心等候。原来两天可以走完的路程,竟会需要四五天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