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茂辰
张学良先生九十寿辰祝寿活动公开后,许多人认为这是当局有意安排,是一项“平反”,甚至认为是李登辉就职后一系列寓含政治意义的举措之一,其实这皆是想当然的推论而已。
要为张学良做寿,本来是张氏亲朋好友间一件平常的事,只是张氏太不平常了,此事也无法被外界以平常心视之,这倒是无可奈何的事。
先谈张学良的心情,这些年来政局宽松,以前因政治需要而生的一些禁忌也不复必要,因此张学良说:“我有完全自由,心灵自由,身体也自由。”确实是事实。
但是张学良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而且他恬淡已久,十分珍惜自己这份免被打扰的自由,因此并不愿与外界多接触,但是外界仰慕关怀之情不断,要说张先生完全不领情,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因此他实在为难,不公开出来,外界说他仍没自由,一旦出来,他所喜爱的自由与安静又被打扰,何况,所谓公开出来,公开出来到什么程度呢?这都是问题。每到寿辰,这些压力就涌来一次,因此张学良曾半认真地说:“你们不要逼我,否则我干脆住到金门去。”
今年东北同乡会、东北大学校友会,就一再称请要为汉公祝寿,张学良坚拒。可是张岳公的话,张学良却不得不听,过去的三张一王,张群、张学良、张大千、王新衡,四个人中年纪较小的二人先去了。年长的两张中,张群说要为做过他长官的老友张学良过生日,张学良无法再推辞了。在台湾,只有张群与蒋夫人的辈分比张学良还高。张群说了要做,张学良还反对,张群坐在轮椅上说:“去去去,我不与你辩。”张学良只有闭嘴。
二月间,张岳公就指定秦孝仪、张继正、王铁汉、何世礼、赵自齐五人,每人约提二十个名字,凑出九十个人,以示九十之庆,由于这本来只是好友间的扩大庆生,因此也谈不上什么筹划,各人交了名单,订了饭店就是。
有报道把唐德刚也列入了筹备小组委员,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看了报大感不解。
开的名单也不是基于政治考虑,首先考虑此人与张学良是否相识,然后再征询是否同意列名于发起名单,像郝柏村是以前安排张学良去金门参观时就认识,两人同为军人,话也投机,故后来偶有餐聚;至于梁肃戎,以前与张学良并不熟,甚至是东北人中与齐世英一起反对张学良的人,此次梁肃戎也欣然参加,主要代表东北人对这位爱国者的敬意,过去的政治恩怨早已不计了。
笔者所以做上述的解释,并不是要否定此事没有政治意义,只是要澄清此事最初发起时是没有政治考虑的,它只是两位相交超过一甲子的老人间的友情关照而已,当然因为张学良是个政治人物,他的一举一动无可免地被赋予政治意义,如果当局反对此事,参与者或会受到劝阻,因此这也可被解释成某种“平反”的意思,但知道张学良的人皆知,他已心向上帝,对于尘世中的“平反”早不在意了。而且,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对张学良只有“评价”问题,而无“平反”问题。
正因为此事本以“平常心”出之,一些爱护张学良的故旧反而为寿宴活动的被迫公开而担忧,怕中外记者闻风而来,反而打扰了张汉公以及亲友们为他祝寿的原意,但见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其自然了。
过去五十多年,爱护张学良的人一直以他被“保护”而不满,现在却反而希望他仍受某种保护,历史的吊诡又一证也。
张学良是为了爱国、为了国家统一而牺牲自己。过去,他在“两岸”有截然不同的官方评价,但近来,由于政治禁忌的解除,“两岸”对张学良的评价已渐趋一致。唐德刚说:“如果没有‘西安事变’,张学良什么也不是,蒋把他一关,关出了个中国的哈姆雷特。爱国的人很多,多少人还牺牲了生命,但张汉卿成了爱国的代表,名垂千古。”
许多人对张学良好奇,其实要问他的还是那句话:“你对蒋先生的看法怎样?”张学良仍称蒋先生为蒋公,一九七五年,蒋公去世,张学良的挽联说明一切:“关怀之殷,有如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
今天的张学良,头脑仍清,反应仍敏,只是耳朵眼睛不好,吃自助餐时仍自己持盘取食,牙齿甚好,最喜吃台湾土芒果,每吃必引张群的话说:“此果什么都好,就是吃完满鼻满嘴,要洗脸麻烦。”席间谈笑风生,掌故和笑话说不完。他从年轻时就如此,西安事变后,他最好的朋友胡若愚与中央大员同住西京招待所,为乱军所伤,子弹穿颊而出,张学良去探望,说:“这可好,有了人工酒窝。”
人人都问他为何不写传,连蒋先生看过他回的那封有关西安事变经过的长信后,叹服其文笔,也叫他写些北方军政回忆,但张学良说他不写了,因为:一、他读《明史》的经验,知道历史只是管见,人言言殊,常不正确;二、他会批评到当代人物,也不愿献丑表功;三、回忆会使他激动,老了,受不了。
席间张学良最喜欢谈的是他在第二次奉直战争中月下追韩信的故事,谈到他与师友郭松龄的感情及争执,常常激动得语塞。谈起他与东北军部下的共患难,士兵之可爱,也会眼眶湿润。他说他刚从讲武堂毕业后带兵吉林剿共,一士兵在土墙后瞄准山脊之敌屡射不中,张学良取枪来示范,三枪竟也不中,该兵把枪一把抢过来说:“我当你有多行呢?还不是与我差不多。”张学良苦笑而退。
张学良性喜书画,他在北方当政时,收藏极多珍贵字画,他与溥杰私交甚笃,几乎故宫流出的珍品,皆由他购得,他也成了鉴赏名家,北京古玩店就常卖假造他印鉴的古画,也卖他的字。有一次他逛一家店,看到挂着几幅他的“真迹”,他就问多少钱,店东开出高价,他说:“啊,张学良字那么值钱,我现在就写几幅给你卖。”店东才知遇到真主,吓得讨饶不已,张一笑而去。
这些字画,大多在“九一八”中散失,问他尚余若干?张学良笑指嘴巴说:“都换饭吃了。”
现在张学良最听的是“荣总”医生的话,他说:“我不是贪生,而是视我的身体就是上帝的殿,我要使它洁净,以备上帝的召用。”
世人尝赞美他与赵四小姐的坚贞爱情,张学良说:“要不是这些年幽居岁月让我们相依互靠,我早不知到何种地步。能健康地活到今天,要感谢上帝的安排。”
张学良的元配于凤至女士,今年一月三十日在洛杉矶寓所于睡梦中去世。
张学良的生日本来是六月三日,由于一九二八年老帅在同日出关受难,张学良曾说他一生不做寿,但在他三十岁功名正盛时,东北人要为他祝寿,乃以阴历四月十七日换算成六月一日,相沿至今,那一次的祝寿是东北的盛事。以后忧患接踵而来,再也没心言寿,这次再提,已是整整一甲子之后了。
张学良现在最喜引的四句话是,信靠、顺服、感谢、等候。
《传记文学》第五十六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