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跟大伯在武昌

九月娶大嫂。大哥定的是我们老亲戚徐家的女儿,只一个寡居母亲和一个妹妹住在南京。大嫂定了给我们家,他母亲和妹妹就打算将来长住在我们家的。现在大哥和全家在湖北,所以需送亲到湖北去结婚。大伯来信要我一同去玩玩,所以我就同他们一道去了。

这一次是我自从记得事情以来的第二次的大旅行。(第一次在广东的事情虽然记得些,但是路上风景都不大清楚了。)这次坐船,我看着江心里的长长的沙洲,上头丛丛的芦苇在风里摇,好像别的大轮车在那走着似的。远远看见小孤山的庙宇房子像玩艺房子,像梦境似的——也许我以前在画上头一定看见过的。我在大船上跑来跑去的看水看船,没料到后来出洋会那么晕船。

大伯子女当中最喜欢大哥,所以给婚礼办的隆重极了,大哥自己到南京去接去,这就是古礼所谓“亲迎”,湖北大官多半都到了。大嫂过门后大伯对她也特别宠爱,恨不得家务全归她管,因此大嫂就大骄傲起来,在一个月内姨姨气哭了好几次,这也是以后婆媳姑嫂不和的起因。

还有一事,我那时不懂为什么缘故大嫂和她母妹到了武昌后不能当日就到我家。因为照老式规矩,若是在结婚的日子以前就到婆家住,那就算是童养媳妇。童养媳妇的意思是或者母家贫寒养不起那个女儿就一小给婆家带过去,或定婚以后父母都死了,亲戚无人照管或不愿管,就给那个女孩先送到婆家去,还有别的些缘故先接到婆家的,都算是童养媳。等大了到结婚的时候夫妇再行婚礼,再请客等等仪式,那时叫“园房”。这种童养媳在婆家常常给人看不起或虐待的,所以好一点的人家女儿不肯给做童养媳去,也不肯先到婆家住,免得日后给人家笑话他像一个童养媳妇。

因为以上说的缘故,所以大嫂和母妹她们三个人和两个用人都住在旅馆里。我当天下午和大哥用人等就回到家里了,姨姨和大姊见了我不知有多么欢喜。二姊就说讨厌精来了!三哥说害人精来了!过了五天大哥嫂他们就行结婚礼。花轿到了大门口时,我们这面给大门关起来,执事牌两面分开来,给花轿停到大门口地上,等一下才开了大门给花轿抬到大厅上。意思是给新娘子的脾气捺一下,免得以后无忍耐性。(老式那种大家庭人非有忍耐性才能过的下去呢。)到了大厅上以后轿夫用人都退出去,请两位夫妇双全和有子女的太太来开轿门,给新娘接出来。这个太太叫挽亲太太,又叫全福太太。以后再由伴娘挽到新郎的右边,两个人站在一道。堂上面桌上点一对大红蜡烛,香炉内点着香,新夫妇就对上面磕头,这就是所谓拜堂了。拜了堂以后再拜父母、亲戚、朋友、姊妹弟兄。我和三哥两个人商量做弄他们。我们每一个人磕了八个头,等他们站起来以后我们再磕下去,新人又不能不回磕的。若是我们站起来太快了新娘就可以趴着不动,叫磕懒头。所以在老式的新夫妇往往给两条腿磕的好几天疼的不能很动,(后来所谓文明结婚的方式就免除这种痛苦了,可是每次三鞠躬也够受了。)

大哥娶了亲过后不久就闹是非了。我常听见姨姨说我做媳妇都没有人对我这样无礼过,现在做婆婆了反倒不如做媳妇,真是怪事。姨姨的为人世界上再没有她那样温和慈善的。在大家庭时家乡人都说应该给她上贤慧匾的。我上文不是说过吗,祖母死后管三十年家,妯娌从来没有红过脸,到分家离开时婶婶和母亲大家都哭的不得了。从大嫂进门后家庭中才起头有是非。有一次为一件什么事大姊想给姨姨辨护,大嫂的母亲就对大伯说,表叔,你须注意大姑子大似婆的欺人啊!大伯从来没有骂过大姊的,这时会责备大姊。气的姨姨和大二姊都要回南京。以后还是大哥再三说才算了。过不了五天,在草湖门外唱草台戏,大伯他们各营的营官都有一个专台给各家家眷去看戏的,大伯叫了四个卫兵来带我们去看戏,他们都不去,只我和大嫂的妹妹三哥三个人去了。照例戏开台前,有个跳加官的出来,各看台上都要赏钱的。我们台上只得三个小孩,谁也不知赏钱。卫兵拿我开玩笑,说,三小姐,这是特别对你的,你怎么不赏钱啊?我说没有带。卫兵说给一个金戒指好了。我还没有回他,大嫂妹妹就给她的戒指拿下来给卫兵叫他去赏去。我说,好阔小姐!他是逗你玩的,何必真给他呢?叫卫兵先垫两块钱给他好了。她就放下脸来大骂我(她比我还小一岁呢),说你来充什么主人呢?你已经过继出去了,还算这边的真主人吗,只能算侄小姐了?三哥气不过,回他说,三妹虽然过继还是我杨家的人。你算什么呢?一个少奶奶的妹妹,有什么名分做主人呢?她回的更可笑,说,你们不要急,我明天叫我姊姊来一个个的处置你们,她总算你们家的正主人了吧?我气的都要哭了。我对三哥说,我们不对他说,回家去看大嫂有什么法子来处置我们,没有见过一个过门不到半个月的新娘子就要来处置小姑小叔子的,所以前几天和姨姨大姊他们起头来闹了煞。她又接嘴说,你们难道要磨死我三姐吗14?三哥又回他,这真不是笑话吗,谁也没有惹她,净是你们自己在这儿闹,我们家从来没有听过这些话,也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真是小家寒气的人才这样呢。她气的不得了,一路哭回家,一进门就往地上一睡,大哭大叫,说我们兄妹两个人欺他,又说要害死她姊姊,全是造谣,连卫兵都听不过,四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徐小姐不要这样造话。她和大嫂就一阵对卫兵说,你们不要看不起我不是主人!卫兵只得退出去了。姨姨再详问细情,听了气的直抖,说今天等大伯回来非弄清楚不成。哪有一个新媳妇进门不到一个月,闹的家里这样七零八乱的?若是从前那个大家里怎么过法?叫卫兵请大伯就回来。我长到这样大从来没有看见过姨姨发这样大的气,我就赶快说送我回南京吧,我不要在这儿了。没有想到这一句话更惹的姨姨伤心起来了,抱着我说,我就想你来玩几个月,没有料到娶了这样一个不贤的媳妇进门,闹的这一塌糊糟,真是丢脸死了。大哥也知道他们理短,要大嫂出来赔礼,大嫂还不肯。等大伯一进门,姨姨拍桌大骂大伯,都是你宠出来了,今天要我们在这儿过,非要给出规矩来,不然我们全回南京让你们好了。婆媳不对还有一说,外人为什么夹在中间搬弄是非,这样将来还有日子过吗?我们大家庭里有过这种日子没有?大伯已经听见了卫兵的报告,又见姨姨真气了,就对大哥说,这样太不对了,无事生非,怎样过下去?就请了大嫂母亲出来,大伯对她说,表嫂是知道我家向来的情形,亲戚朋友们不知住了多少,我家不是不能容外戚的。三代的外家都有人住在我们家几十年从无是非。要像这样如何下去?我虽然主张婆婆姑子不能磨媳妇,也不是让媳妇来欺婆婆姑子的,非大嫂出来认错不行。大哥也说一点不是我们大家的错。这样子大嫂的母亲才无话可说,只得叫大嫂穿上天青大红(礼服)出来磕头,算了事。

等到大嫂双满月,她的母亲假意的出来说要走(其实他们什么都带来了),大伯一点没有留,就买了船票送他们回南京。

我在武昌住了一年,大伯请了一位湖北很出名的教书先生教大二哥,叫陈经山,也教三哥和我一点。所以现在我丈夫说我读书有时还留的有湖北口音,比方说“诸如此类”不留神还念成“拘于此内”。但是有时候我又矫枉过正,下棋“出车”我就说成“出猪”!过后我们请了一位大学者陈樨庵先生15教。有一天我念古书,上面有一句君不见武昌樊口悠结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我就随口改了樨庵先生留五年,他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日后我一定会做诗的。岂知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就是不会吟。

武昌的夏天简直够受的。在北京的夏天晚上总还凉快,南京夏天晚上么有时也有凉快的希望。你在武昌夏天要想凉快啊!那只有离开。我那时总不懂那些人为什么坐在又脏又窄的巷子里整夜的喂蚊子。我大了一点才明白人在不舒服的地方呆着是因为别的地方更不舒服。连我们这样人家有比较宽敞的大房子里还是无日无夜的闷湿闷热。我在武昌就这么害了半年的疟疾。不过我还是说我向来不病病痛痛的,要病就是大病。疟疾是发冷发热的时候很厉害,可是不发的时候还是一样吃,一样读书,一样玩。不过这样几个月下来不能说我身体多健壮,所以三哥还是总叫我天灯杆子。

我在武昌住了一年零三个月,我父亲在湖北大冶铁矿当协办,也要接母亲出来,所以我没回南京,就由武昌到大冶了。开了船远远看见黄鹤楼的塔顶像跟我们说再见似的。那时黄鹤楼已烧了很久,塔顶还在那儿,不像后来造的洋楼那么难看。多年后,我丈夫第一次到武昌,还以为那四四方方的高洋房就是黄鹤楼呢!

第十二章 跟父亲在大治

父亲虽管铁矿,同时自己也在招股开煤矿。姑父自从他祖父死后,分家,就迁居南京,买了很大的一块地靠近我家,盖了一所讲究极了的房子(现在还在那儿呢)。从他们楼房两面的屋顶花园,可以看见我家的大院子,我们常常用绳子和竹筒接起来做电话打了玩。

程家虽然有钱,可是坐吃山空,再加两个大、二表姊出嫁,每个陪嫁了好几万(一个嫁了南京知府儿子,一个嫁了扬州盐商),所以二十万的家产不存多少了。姑父又不肯做事,学问可是非常好。听说我父亲要招股开矿,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房子押给他的妹妹,带了一家就到大冶来加入开矿的事。我父亲虽然和他们不对,但是想到我是定给他家的,再看表弟读书很好,为将来计,只得收他们。我们住的洋房子,是在一个山顶上独有的一所房子,又很大,又分成两院,所以给西院十间大房子给姑母一家住了。矿开的起初很赚钱,姑母就提议要给我和表弟结婚。那时我才十六岁,表弟十五岁,我父亲反对,说我并不是悔约,也不是学新,可是就按中国古礼也要等女婿学成后再结婚。现在虽然不考科举了,可是男子学校不少,你不送他入学校,我就出钱送他到武昌龙华书院去读书,毕业后能自立了再结婚。姑母说叫表弟来问,若是他自己答应就迟点。其时因姑母和我们同住,虽然另有门户如入,可是总觉不便,所以我父亲给表弟住在山下总局办公处;这个时候打发人去叫他。我想我要看他自己怎样说,我假装没有听见,我就坐在椅子上不动。我母亲特别叫我到房里去,父亲懂我的意思,而姑父平日也极喜欢我,也赞成我当面看着,所以我就坐在房门口椅子上。表弟进来以后站在门口,姑母第一句问他,你还是要现在在我们手里给你娶亲,还是听二舅舅的话,现在去读书,将来自己娶亲,我父亲没有等他回答,又加一句,最好独立后结婚各立门户。你要知道你母亲和表姊两个人的脾气一定不能相容的。表弟想了一下回答说,一切照二舅舅的命令,若是不能自立我就不娶亲。我父亲本很喜欢他的,现在听他这样说更高兴;我母亲因姑母的缘故,本不很喜欢他,现在也满脸的笑容。可是姑母大气起来了,说,没有娶到媳妇反卖了一个儿子,天下有这样事?姑父说,儿女的事我们不管好了,只是二舅舅将来不要负外甥的这番苦心就是了。这样一来我目前的难关虽然过去了,可是给我以后退婚上加了一层阻碍了。父亲回到房里来,我对父亲说这个不能算就定了,以后我还有别的举动,你准不准?母亲说我可不准再提悔约的事了。表弟这样好,将来我们也有半子的名分,并且还可以永在我们家里,就和儿子一样了。我父亲说现在不要再提这些。天有不测风云,几年过后再说。也答应你就像外国人也要二十一岁过后才能自主呢。现在我先要瑞景(表弟名字)到龙华书院读书,你也在家里好好的读书。将来中国要兴女学时,你还可以出去当教员去呢。我看国家的大局总要革新一下的。过了五天,姑母又提议现在不结婚须过一回正式定礼。从前虽然小定过,可是没有正式过过礼。我父亲也答应了。但是过这种礼两面的钱花的很多,男家须拿多少样首饰、衣料、茶、果、饼、花,等等,女家也要回文房四宝衣料等等。照两家那时的经济,总须费好几千元呢。我偷偷的对父亲说,何必花这些冤枉钱,我想是无效的,你不如多给我点钱,留着我将来入学校出洋不好吗?我父亲回我,中国若是开学校我一定让你进。所以过礼那天,大家抢果子吃,我也夹在里面抢了闹。大家都以为我是做男孩子做惯了的,其实我别有用意,拿他作别人的事看待。

这年的冬天祖父有病很重,大伯就打发大伯母和大二姊回南京侍奉去,我也想回南京,我父亲说等等看,祖父若是病不见好,我们大家全要回去侍奉的。过了半个月来信说好了,我们就打消回南京的希望了。到第二年的二月大姊来信说,周玉山做两江总督,常到我家来,祖父和他谈,劝他在南京办一个女学堂。(那时天津已起头办了一个女学堂了,其余教会办的早有几个了,可是所谓上等人家总不送女孩进去的。)现在他已答应,正在觅房子。问我要不要报名?大姊是最希望我出去进学堂的第一个人。父亲看了这个信问我如何?我很快的说自然我是要报名去的。我母亲又想拦阻。我父亲说还是让我去的好。过了六天就派了我舅母家的大表兄,和一个老妈子送我到南京,给了我五百元付学费和用度。临走时,姑母交代报名时一定要在入学证书上填写已受聘了(中国入学报名都有这一栏)。我笑笑回她说,索性填“已婚”好了!

第十三章 第一次进学堂

三天半到了南京,大姊告诉我已经给我在旅宁学堂报了名了;学堂名字叫旅宁,因为那时在南京做官的多数是湖南安徽人,而学生十分之八是官家子女,所以叫旅宁。祖父告诉我报的名字是杨韵卿,祖父给我们一辈都用卿字排行起了学名,我高兴极了。

入学考试以中文为主。我的中文一因跑来跑去的几年没有好好的读书,二则我总怕在家里读好了中文,父亲就不叫我进学堂了,所以有时父亲叫我读书我总推等到进学堂我再好好的读。要我写字我也是如此。父亲常说一个人写字是门面,我说要门面我就写大字好了。父亲非要我写小字,我不肯,给眼睛闭上,父亲就用一个洋火棍儿来撑我的眼皮,所以总是闹的不好好的用功。现在第一要考中文和写字我可糟了。我还记得作文的题目是女子读书之益。我就照着一般的烂调写了一句“女子者,国民之母也”,半天尽咬着笔杆也写不下去,净在那后悔不听父母叫我读书练字的话。挣了半天,好容易才挣出来一篇一百几十字的作文。他们取了我,放在乙班,还是第一名,可是没放在甲班,我起初还有点失望,可是进了这么一个维新的新学堂是一件最满意的事。

开学的这一天学堂门口绿呢轿子红伞不知多少,因为周玉山总督亲到的,他的太太和大媳妇也来了。周本人算名誉校长(那时叫“总办”);帮办是沈士然;中文教员甲班是张伯纯太太,就是张默君的母亲;英文教员是上海中西来的黄太太和孙小姐;算学是南京长老会贵格医院的张小姐;其余还有二三十个人我也记不清了。来宾都是南京的候补道和现任官等,因要听我祖父去训话,但是我祖父后来没有去。

我同房间有五个人,一个姓林叫贯虹的,她的哥哥和我三哥在日本人办的一个东文学校同班的。沈校长就是他的。姑父一个姓蔡的叫苏娟,她和林家是亲戚。她的嫂嫂又是本校的监学。一个姓徐,一个姓章,她们两个人是表姊妹。所以一屋子五个就我是一个单头。可是林蔡对我很好,她们三个人都是甲班的,我一个人是乙班,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下课在房内预备功课时她们四个人对算学和地理总要忙到半夜才睡,我总跑到这儿那儿玩。林徐两人大我三岁。她们总说,韵卿为什么不用点功,为什么不做功课?给时候玩了多可惜。我说我功课早完了,没有事做嘛。你们忙些什么半夜三更的不睡?她们回我算学不得了,一天二十题总做不完。我听说甲乙班是一样的嘛,有什么难呢?让我看看。蔡就给我石板看。我说真是一样的,好做极了,我总是先生出题的时候在班上我就都做完了。她们不信,我就解说给她们听,因为那三本书是我在家里我父亲早教过我,早学完了的笔算数学,她们现在才从加法起头呢。地理我家也有,祖父、父亲他们也常说给我们听,哥哥叔叔们常画地图,所以我也不觉得难。可是从此我的生意来了,一下班她们总来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比方有一天听见苏娟和贯虹在那争论,要是像这么一个算题16:

17×25-3÷49+1

应该从那儿算起。一个说应该这么算,一个说应该那么算,可是谁算出来的得数也不对。我一看就告诉她们这还不容易,你只要记得先做乘除,后做加减,从左向右做过去,一下子就做出来了嘛17。她们又闹不清经度纬度哪个是上下的,哪个是左右的。我说,这简单的很,你只要记得经度是上下画,可是向左右算的,纬度是左右画,可是向上下算的。我这给同学帮忙的消息渐渐传到先生耳朵里去了,她们不但不责备我,并且过了一星期给我升到甲班了。我在甲班只国文比她们坏点;可是别的都在她们以上,所以总是林、蔡、我三个人抢头三名。林是国文好,蔡是英文好,我是算学地理历史都好,所以前三名总是我们占的,因此闹过一点小风潮。

学校一共有甲乙丙丁四班。甲班内真不少国文好的,可是她们新教育没有受过,各科全不好,学校的规矩须要各种都好才行,她们都是才出来的人不懂,所以常常不平,以为先生们特别巴结我们几个人,她们就在背后说闲话。有一个学生叫刘斐的(后来嫁了佛学家梅缬云),听见了不服气,就和她们吵起来了。她们见刘斐吵,又说她们没有说什么话,刘斐一定要她们来对话,她们就赌咒发誓说,若是她们说了闲话,就是婊子养的。不巧刘斐母亲正是妓女出身,所以就更大闹起来了。我们也加入里面闹,要她们赔偿我们两种名誉,一直闹到沈来了,要她公平决断。沈说叫她们道歉就了事,而刘斐不肯,非要求开除她们不可。沈不肯,刘斐回说,除非你也是婊子养的,才可以忍耐下去。哪知沈的母亲又是个妓女出身的(沈是福建沈文肃公的小儿子庶出的),所以给贯虹笑的不得了(沈是贯虹的姑父,所以他知道),可是不敢笑出声,就用手两面推我们,暗示可笑。这事结果给沈也弄气了,非以道歉了事不可。这次的是非,是号称五个属虎的领头的,所以她们叫五虎闹学校(其实我是属牛的,并不属虎)。事后沈又去告诉了刘斐的父亲说他女儿闹事(刘的父亲也是南京候补道),本应开除;但因面子问题,请他下学期自动退学。所以刘离开学校时我们不觉得,还以为她自己改变主意换了学校,以后才听见她到日本去了。(可惜以后为姨夫之并妻。)

在一九〇八年的冬天,美国退还庚子赔款,中国拟派留学生出洋,有人提议也派六名女学生出去,以中国自立的学校为先。那时中国主办的只天津师范和南京旅宁两校,恐怕英文程度不够,就调两校的前三名去。林贯虹自知英文不够不去,蔡苏娟因向来随林而行也不去。我虽然想去,可是祖父告诉我,进外国学校不能听讲是和白痴一样,还是迟一两年再说。并且这个官费每年有的,所以我也打消主意了。不然我比我丈夫还早到美国一年呢。

我在这个学校非常快乐,功课总好,另学钢琴。开会时总是林贯虹中文演说,蔡苏娟背英文故事,我钢琴独奏,我还记得有一次演奏是海顿的“砰”一响的“诧异交响乐”呢。我成绩这样好,以为和我有关系的人应该高兴,没想到姑母不谅解这些,反去信给我父亲说我家将来娶个卖唱的媳妇了。我父亲就写信告诉我,并问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告诉我父亲一切的经过,我父亲回信很鼓励我好好学。

我因此一来可生气起来,我就反过来自由我的一切行动,凡是同学家请我,我总去和他们一道玩。林蔡两家弟兄又多,每星期六总约出去到中正街悦生公司吃大菜(就是西餐),吃完了就几家轮流的玩。那时的情形好玩的很,那些学生们的弟兄和弟兄们的朋友们,一到星期六中午放学时,就排班的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候着。上文我不是说过的吗,我的三哥和贯虹的八哥(十八哥的简称)是在南京日文学校同学,他们总是一同到学校来接我们的,彼此也最熟,所以出门后总提一同去吃西餐。我最初总因出来进学校已不容易了,而自身又不幸早不自由,还是注意一点,不要被人说闲话,免得给家里找麻烦。但是被姑母这一挑剔我反觉得可以大自由起来,他们又其奈我何?我家里也是很热闹的。大二两个哥哥朋友很多:二林、一彭、三章、一倪、二程,因倪每天来我家打网球的缘故,听到周玉山家要请家庭教师教英文,所以托我祖父荐了他姊姊温太太去了,我家里除了网球场外,又有竹林内休息所。大家打累就坐下吃茶点。两棵大柳树接连起来搭了一个高台子,在上面下棋。塘边有躺椅坐着钓鱼。还有照相暗房等等,大家自己照完了,洗照相。哥哥他们是每天下午聚会,我们是每星期六或星期日加入一次。不知从谁家拿了一个留声机器来,唱片是归大家轮流的买。那时家里真热闹,祖父无事时也加入说笑话说外国故事给大家听。姑母又玩小器了,打发表弟来南京入汇文书院,也加入里面玩,有时大家拿我开玩笑,我也不怕。那时订了婚的两个人就不能见面,但是我见了他,一点不躲。他是一个很会玩会闹的人,可是一见了我就怕我。所以大家就这么唱了笑他说: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兹儿兹儿叫奶奶。

听见了猫儿来,

骨碌,碌碌,滚下来!

大家越说他越不好意思,我就越起劲不怕的闹。所有人当中倪最大,对我也最好,其次林家六哥和十八哥也好,可是我总拿他们当哥哥看待。我们在学校里也是快活极了,每餐吃饭差不多各家自己送添菜,每桌六个学生一个先生,所以每餐除学校六样菜以外总还有五、六样家里菜添进去。早上十点后放十五分钟,我们房间的老妈子(每间一个老妈子伺候一切,带打扫公共的讲堂)总是拿一个大一品锅的鸡蛋炒饭和另外一碗烧鸭或盐水鸭子,或油鸡拿到房里来给我们五个人吃。下午五点也是这样。还有水果家里也都送来。还有家里大姊对我的爱护,也是应有尽有的,天气一热老妈子单衣就送来了,一冷夹或棉衣也送来了。全校先生同学都羡慕我的不得了,总说韵卿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快活的人吗?我自己也是那样想,世界上任何学校内,任何人也没有我快活了。

可是成语说,乐极生悲,真是不错的话。

第十四章 祸与福

一年半以后家中方面,初是大伯调做湖北马鞍山煤矿总办,人一高兴就打不好的主意了,忽然想娶姨太太。我以前不是说过的吗,祖母遗命任何人都不准娶妾,大伯就逼着姨姨自己出头对祖父说要给大伯娶小。大伯母做人虽然温和慈善,可是逼她说这个她可不愿意,回大伯说,我这样大岁数了(其实只五十七岁),当然不会妒忌你娶小,可是你说是我的意思要的,我可没有发疯了要做这个事。一则违背母命,二则你现在这样大的家累,已经娶了两房媳妇,有五个孙男女,还做这种无聊的事吗?大伯就和大伯母大吵,骂不贤之妇。大哥本有肺病,因此一气,病更凶了,而大伯又藉口说局内不带家眷不便,祖父年高,姨姨须留家侍奉老父,他有何人照应昵?大哥就说分一半子女随大伯去,留一半随姨姨在南京。大伯不肯,非要儿媳孙男女全去(因知姨姨最爱长孙女),所以结果带了大二哥嫂和孙男女及二姊全到湖北马鞍山住所。一个钱不给姨姨和大姊三哥用。所以他们生活只得一面由祖父贴,一面就给祖父由英国带回来的天地球的材料等等做成一天球一地球一对一对的卖给各处学校去,所以那时各校都有我家的天地球仪。

大哥的病日见沉重,而又传给他的大女儿,因为她只五岁,最易传染,结果只五个月就死了。这样一来又给全体送回南京。不久大哥及他三个小女儿和我二姊接连的传染而死,大姊也因看护他们又在六个月后也传染死了。前后九个月零四天,死了七个人。这场大悲剧真是惨不可言。大哥一房六个人只存了大嫂一个。姨姨么,是心爱的人大都死了。这时大伯的迷信又来了,自己非常懊悔,对姨姨赔不是,觉得都是他自己造的孽了,所以家庭中由乐剧变成悲剧,自然不必说了。而我个人向来对大姊的感情胜过任何人,大姊这一死我觉得什么倚靠都没有了。姨姨舍不得给大姊的棺材早出,就留在她自己住的院内停了一百天,姨姨就终日在棺材旁边念经。我也每日总回家一趟,到棺材旁边坐一下哭一阵才回到学校去,姨姨又恐传染给我(中国棺材封是封的非常密,并且大姊死后叫南京鼓楼医院来人照外国法子消毒的),算定下午我回家时就给隔子门锁上,她自己也坐在廊檐下等着对我说,兰仙!我现在所爱的都死了,只有你一个,幸而早过继出去;你必定要好好的保重,不要使我失望。大姊虽死他还会保佑你的。你将来一定有大的希望,你必须乖乖的不到棺材面前去,等过了一百天就运回安徽去安葬,等你将来发达了再回到安徽去上她的坟去。我答应了姨姨,可是我每日仍旧回家看一次,在院内站一下再回学校。

那一个院子以后别人都不愿住,都因为停过三个棺材,一直到一九三四年我们回南京我就修理那个院子的房子,和我丈夫四个小孩住在里面十个月,到我自己房子盖好才搬出来,我一点也不怕。我也还有那个迷信,觉得大姊最爱我,我住在那儿不怕的。我们搬了以后我三哥他们才敢住进去。所以大姊之死,是我生长到现在最伤心的一样事。

学校一方面也有事发生了,就是校长沈士然放了江西藩台,而周玉山又调到北京内用,多数人提议请女校长,就请了安徽出名的吕惠如(她的妹妹碧尘,在那时女界中是很出名的),在中国学问一方面倒是琴棋书画都好,也到日本去过一年,可是对于普通的知识不很长。一到就提议给学校改为师范,与我们所希望的不同。其时英文教员和算学教员都和她合不来,都辞退了,所以我们也打算换学校。贯虹父亲又死了,她的哥哥都要到日本留学,愿意给她带走,蔡苏娟要改到苏州美以美会办的景海女校去。我还待了三个月,觉得无味,和祖父说我到上海中西女塾去,好不好?(因为以前的英文先生孙小姐是从那儿来的。)祖父说也好,不过是教会学校,对于国文太差,等过年父亲回来再说吧。

那时候父亲和姑母他们大家合开的矿忽然出水,大赔本,连我们的教育费都用了,听说都要回南京。可是我父亲的公事还是照常。祖父说只要我父亲答应我转中西,无钱他可以给我。父亲好久无信来,年假我就到大冶去看我父亲。父亲姑父都赞成我去,并说正月他们两个人亲自送我到上海去。

旧历十二月二十三,我忽然得了湖北省发行的彩票第三彩,八百元。这次真是冤枉,每月我们大家三四个人总买六元一大张,买了两三年了,最多也不过得十二元的小彩。父亲总笑我们真爱国,因为长期算起来当然总是政府赚了。这次大家又说买,我就提议不买了,萧家大哥说你不是闹要到上海进学校没有钱吗?这回你一个人买一大张吧,得头彩五万元,二彩二万五千,三彩一万元多好。我说要有那个命得呢,为什么两三年都不得,现在就忽然会得吗?我不要拿热钱赶冷钱去了,我一定不买。大表哥再三说这次邮差已经拿来了不好再退(小地方都是归邮差带来的)。我说我再准备丢六毛钱吧,拿了一条。其余给局内大家分了,一个守门口的护男兵买了四条。到十二月二十三报条来中了三彩,是一万元,由发行处扣二成,所以只得八千,每条八百元,真是命啊运啊,每次总不止一条就总不得,这次还硬分给别人倒得了。守门兵拿了三千二百大洋,事也不做了,买了好些田回家过快活日子去了。我呢,拿了八百元大家都来分红,结果我自己只得了三百十元带到上海用去了。正月十七父亲和大姑父两个人一同送我到上海,住在三马路惠中旅馆里,预备入中西。

第十五章 自己写信退婚

第二天到上海高昌庙兵工厂里去找大表哥,问他报名的事(因为以前托过他就近报名的)。大表哥告诉我们中西指定要舒新城保才收,因为他们收没有进教的学生,须要他们知道在教而有名的人保才能收。舒是中华书局的总编辑,那时也是兵工厂的英文翻译,而又是美以美会的教徒,所以要他保。又须指定大表哥是住沪的家属,每月可以接出来一次。(其实大表哥嫂接我出来都是做些犯规的事,吃馆子咧,听猫儿戏,听唱说书之类。)

我到了校一个月我觉得中西好些规矩守旧的不得了,也专制的很,有些学生的习气也腐化,而装饰穿戴都讲究的不得了。多数学生是买办开洋行等等人家的,或是老教会会友的女儿居多,外国人的女孩子当然不进我们的学校,因为她们都进外国人给自己小孩特设的学校,好让她们长大了不懂中文!连为中国人开的中西女塾里也是英文比中文注重。我在旅宁的时候中文差,别的科目强,可是入了中西我的中文插在最高一班,都念《左传》了。我算学是第二班,而英文插在第五班了,有时先生还叫同学们帮我补一点英文。

我虽然不太喜欢这学堂,可是和许多同学做了些好朋友。我最记得的有陈昭兴,她一下班就抓我一道读英文,她的中文不好我就教她中文,两个人非常好。还有么,还有潘——玉——美,司,史凤美(我想的这么慢,因为我现在写的时候把她们名字口里念成国音,可是那时候我虽然不大说上海话,那些同学名字全是上海音叫的)。一道做朋友最好的还有唐玉美、唐玉瑞姊妹两个,还有丁美英。我觉得我最喜欢的还是陈昭兴和唐玉瑞。陈帮过我英文不少。可惜在我离开中西后不久就死了。唐的为人以后虽做过很高的地位的太太(蒋廷黻的太太),但是一直温和性情,一点不骄傲,三十年未改。丁美英后来是名医,可是我们同学时,常起冲突。她爱管人,我不爱人管,所以总是打架。多年后我到天津看她的医院提起旧事来还笑的不得了呢。

第二年暑假回南京,我切身的问题又来了,因为自从十六岁正式下定起,我父亲对表弟又出过条件,表弟也答应独立以后再结婚,这么一来我父亲对我退婚的口气又渐渐紧了。我自己也总觉得第一步革命已成,再硬做下去,觉得负了表弟的好意,并且让父亲食言也不好。可是同时这是我自己切身的问题,怎么就这样算了吗?所以我心里常常嘀咕,凡是别人一提到婚姻问题,我总老想到我自己头上。

那年的夏天郎二姐(姨姨的内侄女)头上长了个疖子。他们用热湿布咧东西子给她坞,坞到出头了把脓出干净了就好了。一天早上我坐在祖父格子门口,谈到生疖子,又谈到婚姻制度。我就少不了又用在自己的例子上去。那时离我生日五个月,到中国岁数已过二十岁了。我问祖父说,我的疖子几时可以出头了煞?

祖父不响。他拿一双四千年文化的眼光来照在我这二十世纪的问题上。过了一会儿说,传弟,你要是真是觉得那么样啊,那我们得想法子。不过你主意是决定了吗?瑞景这孩子很不坏,你知道,你不会后悔吗?

我就很简单的说,不。

那么现在就是这事情应该谁对谁提?这类事无例可援,因为是很少前例的。我起先想既然这亲事是杨家和程家定的,解约也应该是两家的事了。可是我又觉得这是个人与个人的事情,我既然主张个人的自由,应该由我写信提议退婚。祖父赞成我第二个办法。我就拿起笔来写了一封很文的文言信(当然那时候只有文言了)。让祖父看了改。全文我现在不记得了,稿子在湖北辛亥革命时候烧了,但是里头还有四句我还记得:“日后难得翁姑之意,反贻父母之羞。既有懊悔于将来,不如挽回于现在。”祖父看信稿看到这地方他说,传弟,你真是成人了,证明你是配有自由权的了,因为又按古礼,又不得罪二表弟,又成全他母子日后免伤感情。我知道你将来对于自己的事情对于帮人家的事情都会弄的好的。

我说,我不敢说,我怕大伯和姑母一定还要跟我大闹的,因为姑母近来常说我懂事了,她一定不肯丢手的。(我因为怕姑母说我好,所以当她的面就常常的更装出不好的样子来给她看。)祖父说,你还有五个月想想呢。到那时有必要的时候我有权可以帮你说话。你现在回学堂安心读书好了,就当没有事情一样。

我把信稿折起来,封在一个空白信封里,暑假一完就回上海中西去上学去了。这次跟祖父谈的一番话就只郎二姊一个人在旁边听见,她就替我守了五个月的秘密。

我在中西有一度考虑过转学苏州景海。后来又因为学校要我进教,闹的我停学。我旅宁的同学蔡苏娟自从我到了中西,她的父亲死后她就到苏州景海女校念书,想要我去。我回信说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教会学堂,不愿再换;以前的不高兴也是为大姊死,又为自已婚姻问题种种原因,所以使我在学校里更不快活;这半年来觉得好点。可是学校方面对人行为我总觉得洋气太重,无聊的事太多。暑假后我就到苏州去看看,觉得那儿也是一样的,所以还是回中西。

十月里美以美会大年会,美国派大教士来,先到苏州东吴大学和景海女校开会演讲。完了就问谁现在忏悔来受洗礼?蔡苏娟就站起来说我懂了,我现在愿意受洗礼。苏州各校大哄起来,一下大家就传到各处去,因为那时官家闺秀入教的还很少呢。蔡苏娟又告诉她们校长白小姐说我在中西,叫她们劝我入教。所以她们到上海来,白小姐告诉中西校长预备叫我也在那时受洗礼,我不肯。那几天上下午和晚上都叫我到校长室去祷告,并叫我以前的英文先生孙小姐劝我进教。有一次在我床前祷告祷告我睡着了。因为这大不敬的事,学校还给我记过。

后来弄的我真烦起来了,我对她们说我绝对不能入教的,因为我家里一定不愿意;虽然我祖父说宗教自由,可是我现在对这个一点没有研究,入教也不过是盲从而已,我连活着做人我都要由我自己细想了再定如何,我现在怎么肯给我的生后听人说说就照着信了?她们见我再三不信,就不高兴,校长说到毕业时总是要入教的。我回这是这个学校的条件吗?她说虽然没有这个章程,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未进教毕业的学生呢。我说到那时再说吧。到十二月正大考时家内接二连三的信催我回家,因为他们也知道蔡苏娟进教和现在她们逼我的情形。所以这都是我后来退学的原因。

十月间父亲有事到上海,要接我出来住几天玩玩,叫五叔家的五弟弟去接我去(其时四五弟都在上海进学堂)。中西的规矩家不在上海的,除指定的亲戚可接以外,其余的都不能接。这次是我父亲到了特别打电话给校长他才允许的。但是还要给我叫了去问,可是你的亲生的父亲。他是外国人说中国话那样说法。没有料到正问在我的病上,父亲虽然是父亲,可不是亲生的。我向来讨厌他们的腐败和专制,懒得解说给他听过继不过继。我就回他我叫父亲总是父亲,总没有人因为要出去玩而乱认父亲的。五弟来接时,校长又叫五弟和我一同到她书房去问这是你的亲弟弟吗?五弟快快的回她是的。她又问是你同父的吗?五弟点点头。又问是你同母的吗?五弟回她我家可没有姨太太!她笑了,说中国像你们这种人家没有姨太太很少的,那个意思还不相信似的。(我常觉得,她们这些人以为不在教的都不是好人,可是我可以指的出多少在教的很多是坏人来,在中国从前进教的人倚赖教会外国人的势力做坏事的不知多少,所以才使得一般人看不起他们。)我和五弟出来以后,就到大马路东亚旅馆看我父亲。他高兴的不得了,可是诧异我为什么带孝,我就告诉他学校里为带国孝的事还闹了一点小的风潮。我们虽不要给旗人带孝,可是为国家体面关系不得不这样做。父亲笑笑说,这不是家里,你在街上说话要留心一点。

说到带国孝的事是这样的。一九〇八年光绪和慈禧太后两人同几天之内死了,学生们要求放假和做一个特别礼拜算国丧。起初校长不肯,说我们是教会学堂,不管你们中国事。学生们回他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怎么能说不管中国事呢?教会是劝告人信教,不是叫人不要国。这样子我们觉得她太拿中国人看不起了,全体大闹起来,并公推汉文教员范子美先生去交涉,结果放了三天假18,在礼拜堂做了一个国丧的礼拜。我们全体学生还扎上黄头绳子,就像外国人扎块黑布似的表示丧事。

我把这些情形讲了给父亲听。讲完了父亲就带了我和四、五弟三个人到处玩,买东西,又给我做了好些衣服,还打了一对金押发给我。

这三天因为放假,所以我们玩了个够。空闲时我就拿出预备好了的退婚信稿给父亲看。他看了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要这样办,我也不勉强你,可是对二表弟有点对不起似的。我回他一个人要改革一样事,总要有牺牲的才能成功,不幸给他遭到了,我只能对他抱歉就是了,我不愿因此不做。父亲说那末你可不可以在信上加一笔声明牺牲你自己不嫁,将来自己独立?我也是向来拿你当儿子看待的。我回答,那太可笑了。第一我不要有条件的改革婚姻制度;第二他也不见得为着和我退了婚将来就不娶,我何必白贴在里头呢?第三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应该嫁才能给这个风俗打破。但是我嫁不嫁须看我将来认识的人而定19,我自然不会专为破除风俗乱找一个人来嫁,自然有好的我才嫁呢。我现在何必要来一个声明管着我自己将来不和男子往来呢?父亲说那一切由你好了。我也不赞成,也不破坏。

既是祖父出头,大伯和姑母不能不答应的。若是他们拿我推,你就说我已经知道了。我们四个人在上海一共玩了三天半,父亲就给我送回学校,他又办了三天公事就回大冶了。我是十一月初三生日,初四我就给信寄给二表弟,一直到二十才得着他的回信,也没有说可否,只骂我不懂他的苦衷而已,我就以此为了了。

十二月十六放年假回家,一看我父亲也从大冶回来了,我吓了一大跳,不知何事他回南京。祖父再起头告诉我,我信出来以后,二表弟给信拿出来给姑母和大伯看。姑母不依,对大伯说,你生的好女儿!大伯气的不得了,当时就要给我从上海叫回来提了嫁,不嫁就处死我。姨姨说,你不能管,虽然是我们生的,可是出世就过继了,须由二叔来作主。祖父就骂大伯,这样大岁数了,一开口就处死人。这个事我早知道,现在谁也不准闹,等年假传弟回家时一同给老二叫回来由我作主定当这个事。所以我回家时父亲已回来了两天了,并且偷偷的告诉我不要乱闹,一切等祖父说话。

祖父一开口就说一个人若是总不愿这样事,一定要他做,一生不能好好过的。所以从古以来不知牺牲多少人。我们人类总要给各种事往好里改良。婚姻这样事几千年下来流弊不知多少。就照外国半自由也不能说全好。不过如能自由在精神上总有一时的痛快。你们现在口口声声的说母命不能违,那么我是父亲,我可以能来给悔这个约。从现在起谁都不能再闹了,要说不能悔母约,父命也是不能违的。将来传弟有不规矩的行为你们做父母的自然还是要管她的,可是这件事谁都不准再提了。

大伯气的不得了,但是不敢违悖祖父的命令,只说了一声,那么以后不准再嫁。我正要说:“那为什么——”

父亲站在我背后,推我一下,轻轻的说,现在不要多说了。所以我半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就把十九年以来的仗给打胜了,现在可以算是无条件的自由了。我有生以来到现在第一次我才是我自已的人。

第十六章 祖父

说到宗教的事情,我不能不说点我家信佛而祖父提倡佛学的前因后果来。我祖父是个不迷信而研究佛学的人,并且非常提倡新学,绝对不是因为不要我进教会学校进教的缘故而让我退出中西女塾的。在这儿我不得不说点我家对佛教的看法。并且要先谈点我祖父对研究佛学的起源,和我祖父的一小段略传。

我祖父名文会,字仁山,生在安徽石埭县,正是曾祖中进士后数日,或前数日,我不清楚了,又是曾祖母生了五个女儿以后的第一个男孩子。祖父出世的三天就定下了祖母,年纪大六岁(中国的娇惯儿子都要给他定年岁大的妻子,因为可以照应丈夫)。祖父三岁时就随着父母到北京,因为曾祖中进士后就职京官,叫什么员外郎中书科中书的官衔。在祖父十一岁时祖母在家乡出天花。她没有她后来孙女的运气那么好,结果破了相,一脸一身的大麻。外曾祖特别派人到北京去说允许退婚。曾祖父母就问祖父如何?祖父回说,不要紧,他们不是说的“一麻三俏,不麻不要”吗?

十五岁就回到家乡结婚。曾祖母一看见新妇那样麻,不觉大哭起来,因为祖父是男子中的美男子,又绝顶聪明。三朝新妇回娘家,外曾祖父母都对祖父说,可以另娶一个妻子将来你可以作两头大(就是两个妻子都算正妻),只要不欺我们的女儿就是了。

以后洪杨之变起来了,全家搬到杭州去住。曾祖就叫祖父到曾国藩处从军,因为曾国藩同曾祖是同年进士,又是很好的朋友。我那时不知道我祖父为什么总不去考科举。

祖父在曾处非常重用。不久在安徽打仗时忽起了革命思想起来,劝曾不要出力打,或可反正,何必给异族为奴?曾未回答。过后第二晚就派祖父离开军队到杭州,着曾祖和祖父代管粮台事,意思就是恐怕祖父起革命活动。

祖父到杭不久认识一邻家女儿叫巧姐的,知书识字,又美又温柔。女无父母,只跟哥哥嫂嫂同住。因此乱世的时候,大家也不避嫌疑,每日见面。两面相爱很深,又闻此女诗词都好.祖父提出外曾祖的诺言,曾祖父和祖母都答应了。可是曾祖母说,等祖母生了小孩后若是女的就让祖父再娶一个并妻,若是生男的祖父就不应该再娶双妻了。这也不是那时候中国人的定例,不过其时祖母正有孕,等到祖母分娩是男孩,就是我的生父(大伯)。所以祖父再娶并妻的事就被打消了。要是做妾的话,那面又不肯。这些都是祖父以后亲口告诉我们的。他说他允许过祖母倘若有诰封两面同等,有富贵同享,绝不相负,但是祖母有婆婆的庇护,又有儿子了,所以绝不肯让步,因此祖父无聊极了,就一天到晚在西湖边走来走去的游玩。

有一天,偶然看见书摊子上有一本《大乘起信论》(以后有人说祖父是在安徽看见《起信论》的,我想不对),他就大看而特看起来了,自己就想研究佛学以了终身,绝不做官。不过因为不久曾祖去世,为维持家人生活计,不能不做事。曾国藩打下南京,又叫祖父到南京,(家到南京从这时候起),可是祖父不愿做官。以后他就叫祖父管工程,就造南京制台衙门。其时同周馥(玉山)同事,周在祖父手下管会计(那时叫账房)。以后他做两江总督时祖父劝他办南边第一个女子学校的,也就是我进的第一个学堂,叫旅宁学堂,我又是那个学堂总在前三名内的学生,前文已详细提过。那么由一八六九年起祖父就起头用自己的钱刻佛经了。

以后闻曾死时交代其子纪泽云,杨仁山是个大有作用的人,一定要好好关照他,不过你须随他所愿意做的事叫他做,不可勉强他。所以在一八七八年曾放英法钦差大臣时(其时英法是一个钦差),就问祖父愿不愿到外国?祖父非常愿意,就派了祖父做参赞。祖父并带了大伯同时到英,算使馆随员,以后派大伯到法、德研究科学,学习测量等事。祖父自己除办公外,就研究各种科学仪器,买了一大些天文仪,天文镜,地球仪,地上望远镜,照相镜(上海出名宝记照相馆的第一套镜子就是我家转卖给他们的,上文曾略提过),钟表等等。他就尽所有的薪水都买了仪器,打算回国办学校等等之用,一个钱不寄家用。(祖母在国内儿女嫁娶和维持生活皆靠田产。)别人看我祖父把钱这样用法都觉得有点古怪。

可是在使馆里头倒是做出了一件有点古怪的事情。初到英时,他们看见每一个睡房内都有一个很好看的大花盖瓷锅在床面前柜子里,觉得很希奇。到过年时大家就合起来做中国一品锅吃(使馆虽有厨子是归钦差用的)。每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锅”来,一共做了五鼎大菜,摆在桌上,同时也请英国女书记他们来吃饭。不料四个女书记来到饭厅一看笑不可仰,都不肯坐下来吃。大家莫名其妙,再三请,他们更大笑不止。等到知道原委了,祖父就说一定要照个像留下以为纪念。可惜此照不在手边,还在南京老家里,这些年恐怕在兵灾政变中都毁了。现在没有照相只得请读者想像当时的样子了。

这段故事最可笑的地方我还没说呢。最使我要笑的是,这件不可告人的事终久慢慢的传了出去传走了样子了,有的说自己当场的。要是资格不够老的就说某某亲戚或是朋友在场的。他们又把故事搬到巴黎,搬到华盛顿,把笑话又加在李鸿章,加在伍廷芳身上,对我说的原原本本有根有据的,没知道和我家里有关系的。他们都讲给外国人听呢,因为现在中国人没有恐洋病了,说说自己闹的笑话也不在乎了。

祖父在英国一共五年回国。下任钦差刘芝田出使,闻我祖父办事好,又指派祖父为参赞。这次祖父是带我父亲出去的,一八八九年巴黎铁塔成功开展览会,也是我祖父代表中国出席的。我这个讨厌精也是那年出世的,上文已经说过。

这次祖父在英国又买了不少的新式仪器,又认汉了李嘉白、南条文雄等人,都是研究佛学的。回国以后大伯已保举同知官衔办事。父亲回国后就随刘到广东,刘做广东府台,父亲做总账房,接家眷同去了,保举了知府衔。

那时家内大姑母已嫁,只有五叔和二姑母未成人。曾祖母还在,已八十多岁了(曾祖母九十八岁才去世的)。祖父说现在两个大儿子已独立了。家内有田产够过活,叫五叔他们将来不必考科举,学科学不怕没有饭吃。祖父说,我现在起头一心研究佛学了。从此祖父不管家人的生活了。

但是祖母则抱恨终天,因祖父未出来做官,所以祖父在外国时他就逼三、四两叔叔20日夜读书,夏天太热又有蚊子,就挂起纱帐子在院子里读书。三叔十二岁,四叔十一岁兄弟同科进学,可是只半年两人都得白喉病死了。

大姑母么是嫁在扬州监运使的程家做孙媳妇,上文已提(我也是定给她家)。姑父是长子过继给大房无子的寡妇伯母。十七岁娶姑母时还要两个用人背着走,学问好又聪明,可是不去考科举,为了怕考场太苦的缘故。祖母因自身未受到大富大贵,总希望儿子和女婿都做大官就和祖父争这口气,岂知两处都不如愿,就气的吃常素念佛不管家事,一切都交姨姨管理,大姊管帐目,可是又做了一样事被我这个不孝的孙女儿来打碎了。(以上也略提过了。)

还有一样事做到我身上的,我可没有打破,因为这样事于我大有利,我的一生幸福都是从这个上面得来的,就是祖母遗恨告诉子女不论何人不准娶妾,就是无子女的也不准(中国古风云,四十无子应当娶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是生女不算数)。所以我(过继)父亲结婚多年无小孩,祖母就命令大伯,若是生子过继给弟弟为子,生女给大姑母为媳。但是生下来是女,大姑母也要,二房也要。祖母就给定了,并取名传弟,意思可以给带个弟弟来。(弟弟以后是带来了,可不是亲生的。)姨姨生我过后,没有想到我是末胎,所以一生懊悔过房,因此特别爱我。我过继了又成了独女,所以母亲也爱的不得了,一直男装当儿子待(所以上文有“小三少爷”一章),祖母也因二房只一个小孩也惯,所以给我弄的无法无天。以上所说的定婚和过继事,上文虽已提过,但是在这里若不追说一下会和以后家庭中的各种有关系的事怕接不起头来,所以不妨在本章重提一下。

祖父到晚年都专心研究佛学,组织刻经处著佛教三字经,提倡教育学佛的人,发愿刻《大藏经》,向各处捐款,并给自己的财产捐给刻经处,以提倡此举。

中国人分家都是分财产给子孙,我祖父分家时给亲戚朋友子孙聚齐,把祖母死后三十年归我母亲妯娌三个人管家的经过,收入和欠账一笔一笔分好。因祖母死后总账还是祖父管。我父亲弟兄三个人收入不管多少,除自己本人在外的开支用去多少以外,其余的全数寄回交祖父。祖父则每十天交多少钱给我母亲他们妯娌三个人管,每人十天管伙食和家庭中的杂事。大点的应酬等等由姨姨领头三个人商量办理,账目则由大姊一个人记写。各房月赏下人工钱,私人应酬等等另出账。添制衣服则定三节加添,就是五月,八月,和过年前些时候,连亲戚在内,每人添一件或两件,或绸或布,平均大家一样,遇着有特别事的时候才另添制。我父亲们从各省回家时带的各地出产也是归公平分的,从无异议。只我母亲有时觉得我们二房吃亏一点,父亲赚钱最多,而我们这一房只得一个女儿得的最少。但是祖父有时提议对我加倍,所以以后我的上海中西学费祖父还另外添加。我自己倒是总觉得吃穿太多了,就偷偷的塞给别人去。常常同样的衣两件。(我现在还有这个习惯,若是看见我喜欢的好看材料我就做两件同样的放着,朋友和女儿们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也答不出,只喜欢而已。)

我大姊十六岁就管帐了,并且分配东西极相宜,没人不佩服。家庭中亲丁是只有三房。到分家止,是一共二十一个人,加大姑差不多常年在家是六个,曾祖母的侄子和孙子夫妇三个,祖母的弟兄夫妇和一个小孩一个童养媳四个,姨姨的两个侄女,一共三十六个上面人;两个教书先生,一个管帐的,九个刻经的,一个守门的,两个打更的,五个大厨子,七个打杂的,十四个奶妈和老妈子,这样一共七十六个人在一家房子,一百三十二间,有塘有荷花又有鱼,我们常去钓了吃,我不是吃的,祖父定的只准钓不准网。房后有菜园和两间养马房。

我们家的地一共有十七亩半,在南京的城中心,若是没炸了的话将来各位到南京还可以去看看呢。现在算是金陵刻经处了。从前人一到南京下关就知道杨公馆。这样大的一个家靠我父亲弟兄三个人不容易支持三十年的。所以经济没有多余,只有欠帐。欠也不是欠外人的,就是欠祖父的。祖父就用当时三个儿子收入的多少和口人多少来定负担。收入少人口多的少分欠债,人口少收入多的多分欠债,叫大家以后谁经济充裕了就给欠的都还给祖父归刻经用。房产全给经房作经房的根据地,并且登记了子孙不能变卖,可是有监察权,别人也不能变卖。家乡的田产收租归孤儿孀妇分用,子孙也不必再取用了。以后子孙要人人学独立。谁有能力自己另造房子就搬出去住。只第二姑母和我大二两姊妹未嫁,各人分地一块另盖几间房子住,钱和田分点每人够过活就是了。说到第二姑母和两个姊姊为何不嫁,说来话长。祖父思想非常新,从英、法归国后虽一面研究佛学,一面赞助革命,并劝办学校等事,所以佛学朋友有日本南条文雄,研究不同宗教的李提摩太、李嘉白、福开森等等。研究学问的有陈三立、郑孝胥等等。学生中又研究佛学和革命的有谭嗣同、孙少侯、蒯若木、梅光羲兄弟、陈樨庵、陈宜甫、欧阳竟无、桂伯华等等,都是一代的有名才子及留学的学生们。还有很多人都以祖父为老师看待和记名弟子全住在我家经房,看经和研究佛学。因其时祖父除刻经外,立一研究部,一教养人才部,不但对政治赞成改革、而对于佛学也想革新。所以很多学者名流长川不息的住在刻经处研究谈论,有时听祖父讲经等等。在那时男女社交还不公开,可是祖父常叫两姊和二表姊出来会人。(我是不用说一天到晚见他们,不但见,还要出去和他们闹,各种害人的方法都行,以前已说过一点。)桂伯华给母妹和弟妇都接到南京住在我家。(家中总有二三十间闲屋,住客有连家眷的。独身的另住一院,有家的另住后院。)其时桂因母妹靠我们本家内眷近,所以跟我两姊他们见面时很多,常在一处大谈学问,日夜不倦。桂伯华魏碑字写的出名的很,可是我大姊也写的真好。(南京好些店内招牌到现在还都是大姊写的。)所以与桂伯华等在一道非常好。若照现在看起来自然是彼此很爱的了,可是在他们那时的情形却不能出口,就是祖父赞成,他们自己的面子也下不来的。因桂伯华早已声明不娶亲,并且他有一个妹妹已嫁(给李正罡以后也学佛,可是另娶了一个姨太太为生子),因受她影响虽结婚而未成婚,给她带到南京学佛,因此住在我家。他自己那能再谈爱情的事呢,那不是要惹起舆论来吗?我两个姊姊和一个姑母,一个表姊也因看婚姻制度不良,不肯出嫁。祖父虽新,力量只能到她们不愿嫁就给她们的自由不嫁为止,可是无力改良到婚姻自由的程度。因为社会的情形全国都不自由,在那君主时代若提倡改良这个改良那个就说你运动革命,要杀头的。所以她们四个人都不剃头,在家内打扮都和平常人一样,就是吃常素而已。过了多年第二的姑母因和我祖母吵嘴在一个晚上气的忽然给头发剪了,所以只她一个人出了家,其余三个人都是所谓带发修行。

二表姊是闹到了我舅母要拿剪子戳死她,她就拼命,五六天不吃。还是我生母去给她接到我家来过才好了。原因是大表姊的独子死了,姊夫又是独子,还有一个寡媳妇在家只结婚一年恐娶妾欺她,所以姊夫提议娶二表姊算两头大,免得娶了别人一家不和气。二表姊不肯。舅母大闹,她就给她姊夫娶了一个妾,她姊姊的两个女儿归她教育。以后她姊姊全家相继死了,姊姊临死时送了她些田地等等,她以后就服侍了我祖父十几年,到祖父死为止。我祖父也给了她些钱。她和我非常好,可是大我十五岁。在舅母要她嫁时我就拿她开玩笑说,不要闹,我有一个好法子解决。她认真的问我什么法子?我说,你就算嫁了给我好了,她追着我要打我。多年后她最喜欢我第三个女儿莱思,在一九三六的冬天她给她的田都给了莱思了(当然现在谈不到了)。可惜二次世界战争最后的胜利她看不见了,因为我去年21收到我侄女来信说她在南京死了。这就是我上文常提的“郎二姐”。

我两个姊姊不嫁的原因,也和婚姻问题有点关系。她们以后就在家里,除帮母亲管管家以外,终日读书看经,随祖父做做事,校对刻印的佛经书。她们就是因为研究学问的问题和桂伯华虽然彼此相爱,可是因社会的问题终未成功,大家彼此敬慕而已,不久就分散了。桂到日本去留学,我两个姊姊不幸在九个月零四天内都肺病死了。肺病是从大哥过的,上文已说过了。大姊是我家中一个很要紧的人,管家等等,又是父母、祖父最爱的,也是最爱我的一个人。她大我十八岁。因为我过继后姨姨常常舍不得,又避嫌疑不敢和我太亲近,总是大姊背后关照我。虽然有用人带,可是早上梳头篦头一定要大姊来做。姨姨就到大姊房内望着我笑说几句话。我篦头是要数的,少了不成。因为我的头发多,又不能常洗,痒起来只好篦,那是最好受的事了。二姊就妒忌骂。所以二姊死我就哭了一场,大姊死棺材停在家内一百天我就哭了一百十次还不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最伤心的事情。我觉得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似的,给我一个大改变。那时我是十六岁,她是三十四岁死的。姨姨说她一身的希望从此没有了,祖父也常说他的思想都遗传到了女性方面去了。

祖父晚年除研究佛学外喜欢游玩,因年老不能出远门。(其实只六七十岁,在外国习惯正是所谓“黄金年”,起头玩的时候,可是在中国子孙满堂,交通又不便,早不能出外了。)不过有马戏来,或特别到南京左近游玩总带全家出去,有大展览会时也参加在里头立一个经房分销处,隔一两天就带大家去各处玩。我一直到现在到了好玩的地方还想到若是祖父同来多好啊。

文说过祖父有好多学生都是有革命思想的,可是那并不是说拿延龄巷金陵刻经处就当革命运动地下工作的地方。事实上到祖父那儿学佛的,各种政派的人都有,连前清的忠臣都有,例如后来给亨利溥仪当所谓满洲国总理的郑孝胥也在内。其实祖父的学问和革命思想的关系比表面上政治活动还更深一步。那些青年看到这位先进能把佛法的普遍性和西洋的自由思想汇通在一个人身上,这个对于他们是有很深的感动的。所以他们当中就是很顽固的也不敢有什么于老师不方便的举动,而主张革新的都得了精神上的鼓励。要是当时的当局以为那么无关紧要的佛学老学究们在那里绝不会窝藏些革命党在里头,那是他们自己没有眼光,并不是祖父有意骗他们。

第十七章 辛亥十月八号和十月十号

现在说回头我的事情来。我以前不是提过在中西闹不肯进教的问题吗?我家并不是迷信佛教,更不是反对宗教。那时中西校长Miss Richar dson大病,代理的Miss clai borne迂的不得了,我也不愿呆下去了,我就决定一个人坐火车回南京了,对谁没有说再见就走了。那时的“沪宁铁路”通了一年了,可是我晕车晕的不得了,一路吐到头。同学中发现我走了都莫名其妙,有的人猜我回家出嫁去了,以后还有一个陈小姐送我一打小手巾作婚礼呢。

其时我父亲因德国工程师走了,和一个日本工程师不对,就调到汉阳总厂里了。家住伯牙台湖边,管的是工程。二月我就到湖北和父亲母亲住。打算再想法子念书。那时政府派学生出洋风气很盛,只要有中学程度和有一点人情都可以派出去。我回家时祖父曾经说过他可以设法让我出洋,贯虹其时也正写信来要我到日本去一同学医。她那时已加入同盟会了,也给我名字加入我还不知道。她寄相片来称我“同志”我才知道,可是事前她来信问过我,我说过我愿意加入的。

家里谈起我继续求学的计划,祖父就想要我到英国留学。父亲觉得我脾气这样刚强最好学医,将来不求人。父亲常说,以前以为做教师好,现在他看起来,我还是学医学。他说学了医只人求我,我不求人,所以常鼓励我说不为良相宁为良医。我自己也觉得学医是个专门学识,所以很安心的在家里等几个月再说。

七月间南京大水灾,祖父又带了在南京的全家出去看水,受了暑气,回家就病了,日凶一日。到八月四日姨姨打电报叫大伯父亲五叔他们全回南京。医云恐祖父病不能再好了。(我现在想起大约是大肠癌,因为祖父常闹肠疾。)我们就连夜坐长江轮船回南京,一切东西未带。五个人只带了一个小提包,和一只箱子。五叔因工程走不开,四弟妇将生产,他要预备一下,一两天后才能走,就叫四妹同我们一道先动身。

我们到了南京看祖父人是很清楚,说笑照常,可是一点不能吃。他的学生们蒯若木、欧阳竟无他们大家都给请了南京上海最好的中西医来看。胃肝有病,大约是癌,而心脏亦弱,随时有不支的可能。

第三天五叔和五弟也到了,只大伯在萍乡,一时不能到。祖父就给身后的事一切交代好了。经房交给三个人管理,陈樨庵(就是大二、三哥和我的先生)管会计及发展流通,陈宜甫管外交往来人事接头,欧阳管校对经典,产业照分家时所定不改。那时还有蒯若木、梅缬云等人在南京。大家提议在别处买一块地盖好房子给杨氏子孙,现有的全归刻经处。祖父的墓不运到家乡去,就葬本院内,以便日后弟子往来拜墓。祖父问父亲他们之意如何?父亲说一则大伯未回,二则祖父既捐产给刻经处,子孙绝对不要任何地或任何另外房子,若是那样岂不是别人指房子调换了吗?并且杨氏宗祠是随祖父的,以后大家全搬出去另住,只留少数单身人守祠守墓。祖父说也好,可是国家将有大乱,我的丧事一切从简从快为要,不要照礼守丧,紧要时大家都走,我在这儿不要紧的。我总跟着经房和经板,经板在哪儿我墓在哪儿,可是经板不准动的。让学生和父亲五叔签字遵守22。又对蒯他们说,我孙辈中有几个人你们力所能及的特别关照一下。第一是三孙女,她虽是女子,志气胜过男子。她要出洋留学学医,将来可以济世,希望你们帮她。第二是五孙子,我希望他学梵文,将来研究佛经。蒯一口答应他包办。(出洋事他没有来的及帮忙,可是我以后医院他出了些钱。五弟处他也出钱让他到日本的,但是五弟自己未去,蒯若木总算不负所托。)

八月十二日我到花牌楼去买点东西,看见一个洋车和我擦身过去,听见一个很熟的声音叫一声韵卿!我回头一看吓我一大跳,原来是林贯虹!我说贯虹,你怎么回来了?我还当着你在日本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要回来?你怎么样?九哥、八哥、十四、十六哥怎么样?他们也回来了没有?我也不等贯虹回答,就左一句右一句的接接连连的问。她低声的说,这里不能多谈,我到家再告诉你,你能不能到我家来一下?我回说不能,因为我祖父病重,我一下不能离。她说那我一下到你家来看祖父。(她从前到我家来时,祖父总出来招待他们的,所以我的男女朋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我祖父的。)

我回家告诉祖父贯虹回国了,祖父也诧异说,她好好的为什么回国?我想也许发动了什么事了。下午贯虹来了,拉着祖父的手亲热的不得了,告诉我们她的哥哥们全回来了。等到人少时,她才偷偷的告诉我和祖父,她的哥哥们全为革命的事回国的,不久大约就要动手了。(以前起事过几次都失败了。)她又告诉祖父,她在日本已入医学校一年了。祖父说好,韵卿也打算学医,将来你们同在一道做事,就给贯虹的手和我的手抓在一道,又说,两人同心的好好办事。贯虹又告诉祖父她有时也和她九哥十四哥三个人看看佛经的书,研究研究佛学。(她九哥学问很好。)祖父问她要不要《起信论》和祖父自编的些书,她说要,祖父就叫五叔去经房拿了很多种给贯虹。

十四日二哥也从日本回家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外面总说因祖父病重,所以各处子孙都全回家了。十六日祖父好些,学生又集在家里谈将来的事。他们说还有各处学生因闻祖父病重,纷纷来的很多,将来的事,须大家开一个会细细商量商量,所以就定在十七日上午(到谁家去开会我记不清了)。有些住在经房的也去了。他们刚商量好了大纲,说回来报告祖父。

祖父上午还好好的。十一点时看我坐在床面前,就说,我病了这样久,都给你们累了。传弟!你到对面房里我的纱柜里睡睡去吧。(祖父多年有一间房子里面再套一间,四面都安上铁纱门到地,一到夏天就在里面看书睡觉,又凉,又没有蚊子,因为那时的中国式的房子还没有纱窗呢。)我才睡下还没有睡着,二表姊在对面房叫起来了,说快来看,祖父忽然头往上抬了两下,就没气了。大家围着一看可不是气已没有了,看脉也停了。正在闹哄哄的,而父亲和他们开会的人回来了,蒯若木第一走进来手内还拿着草稿拟给祖父看的,刚要说话,一看见样子,手垂下来了,头也低下来了。

第二天的半夜入殓。祖父虽病了一个多月,可是面目还和生时一样。大伯是长子未回来,本应等长子回来看过以后才能大殓,可是大家都像有大事来了样的,异口同声的说,钉上快快加漆好了。十九日早上刚给材口漆上,大家成服,而大伯忽然到了。大伯简直对着灵柩拼命样的哭,说没有留给他见一面。大伯虽然平日脾气不好,可是对父母最孝,大家只得说遗命如此而已。我们孙子辈对祖父之死比他们儿女还伤心,因为祖父实在爱我们。贯虹也来了和我一样穿孝。

家里正闹的乱哄哄的,外面消息又来了。张勋住在我们对面巷内。看门老蔡进来说,张公馆门口兵满了,才有一个卫兵来告诉我说,他们才得到消息武昌革命党起始革命了,南京现在全城的内外城门都关了,现在下命令捉拿革命党,凡是没有辫子的除了是和尚的都捉了去杀怎么办呢?

大家听了这消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看二哥,二哥没有辫子,他是刚从日本回来的。二哥看看三哥,六弟,和欧阳九原(欧阳竟无的儿子)——他们三个人不几天前把辫子剪掉的。所以我们指望了多少时候的革命,到事情来了马上就发生紧急的问题到我们头上来了。这就是宣统三年辛亥八月十九日,就是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号的事情。

第十八章 革命时跑上海

武昌起义的头一炮是黎元洪发命令放的。他那时在武昌带第二十一混成旅。传闻说他是从床底下找出来用武力逼着签字才发命令的。你也许可以说他固执或是过份谨慎,但是说句公道话,那些怪他太胆小甚至说他反对革命的人根本不识值这个人。因为我记得他跟我们住在花牌楼的时候他当着我们说话才不特别谨慎呢。他对祖父和父亲就那么明说,那腐败的清朝快点亡了好。他想就是屋子里一个小女孩儿在旁边玩也没关系,逢是也听不懂也不会记得大人说的是什么事情。

到后来大负担到他身上来了,他就是没料到时机早已成熟了。他还在三思而后盖章签字,武昌马上就瓜熟蒂落了。南京响应的简直就像声浪传去似的那么快——不,比声浪还更快,因为消息是电报传过去的煞!所以一下子全国都革命了,并且有好些于我们切身的问题也发生了。

人人当然都想打听打听外头情形怎么样。我知道他们一定不准我出去的。我和贯虹两个人趁大家不注意时转眼就到大门口叫了两辆洋车到花牌楼去看去。经过张勋家卫兵不让我们过,我们又转别的路去,因为那时督署在大行官,有什么事必须经过花牌楼。我们还没到那儿,见一大堆人围在那儿看许多人头往墙上钉,说是杀的革命党。

贯虹就说,这是来了,你赶快回家吧。我们一家已经搞得这里头太深了。我不愿意连你也搞在里头。我说,我也是正式的党员欵!她小声说,吁!街上不要这么大声!你应该赶快回家帮他们逃出去。她到了仓苍转入她家的时候,对我说,韵卿再见了,也许不久,也许永远看不见了!那时我本想和他们同走,不过南京城内认识我的人太多,忽然看见我和一大班青年男女在一块,回头引人注意反倒妨碍他们。并且我加入同盟会家内还无人知道,就是祖父和父亲知道,他们这样爱我,我也不便露出来。

所以我就和贯虹分手,回家报告他们外头真是起头杀人了。大伯看着我哥哥他们说,这不是儿戏的!你们真糊涂,你们这样子,看你们怎么走得出大门?真是的,拣这么个日子来剪辫子!

大伯接着又问了几句外头的情形,忽然像忘了一件事想起了,说,嘿!传弟!谁让你出去的?谁准你出大门的!你没有捉了去算好的!说完了我们大家又在那发愁这四个秃头怎么办法。

那时祖父灵前还有些和尚念经。虽然祖父对于佛教里的这些形式从来不大在乎,可是家里觉得这是应该有的。替他做做佛事,心里好像安慰一点。大伯看着那些光头的和尚在院子里转出转进,忽然脸上显出灵机一动说,我有了!为什么不就借他们那些僧袍来给孩子们穿着算和尚上火车呢?你们女孩子们可以跟他们一块走,我们老年人在这儿可以守孝,他们不会和我们为难的。

这主意出的真新鲜,大家又伤心又发愁的脸上都露出笑容来了。这不是个没有办法当中的一个理想的办法吗?

可是那样不行欵!我说,别人看见我们这些小姐少奶奶们和一群年轻的和尚一同走,那不引人注意吗?并且回头查紧起来给他们帽子摘了一看头上没有烧疤岂不是要给大家捉去都杀了吗?(张勋那时杀人一点不问的,捉了就杀。)大伯从来不称赞我的,这时他大高兴说,传弟说的对,但是张虽然和我们是邻居很好,不过他是知道我们家向来和革命党中有往来的,一不讲情面就会来查甚至捉去的。正在无法的时候,在祖父死的第四天,他公然自己还来吊孝。他进来时大家怕极了,等他磕了头以后,大伯自己出来谢孝,就对他说,我们家有几个青年妇女怕打仗,想到上海去避避。还有二姑母庵内三个小徒弟也是大家人家的小姐,大帅是知道的,他们也想一同到上海。不知总署后小车站能不能上车了。张很快的接嘴说,那容易,我叫一个卫兵招呼好了。你们还可以带几只箱子走。大家听见真出意外的(不过中国人向来人情看的重的很)。我在孝帏里面想偷偷的看看他是怎么一个人,我母亲捉了我的衣服不让我去看,所以这一个大名鼎鼎的张勋我始终没有看见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的卫兵来了,说快走吧,城里城外要开大炮了。如是我母亲就带了我们一共二十四个人动身。门口都叫不到洋车。大伯临时叫我父亲亲自送到车站,我父亲连麻衣都没有脱,就送我们去。刚到车站,火车还没有到,革命军就从车站边出来对督署进攻。张勋的兵也就回枪打起来了,等车的人大乱起来了。我们一串围到一堆,也无处躲,枪子就从头上飞来飞去的。一下子火车到了还没有停稳,大家都往上跳。哥哥们才给四个箱子和母亲嫂嫂们送上车去,我和二表姊父亲三个人还在月台上,车已动了,我就一手给二表姊一推,一手拖了父亲就往车上跳。父亲有二百四十磅重,并且他不要上车去的,我不知我哪来的那么大力给父亲拖上去了。因其时更打的利害了,站在父亲旁边的一个人枪子从耳朵穿过去,满脸都是血。父亲倘若回家必须经过督署大门前非遇险不可。所以我心里打算给父亲拖走到下关后,若是城门不关,再从别路回去。若不能回去就一同到上海再说。母亲一路上车一路回头叫父亲不能回家。我们经过城里两个小站都没有停,看见地上的箱子行李堆的像山样的,人哭的叫的无法上来。

到了下关换大火车,大火车因城内小火车没停,有些人没有上来,所以大火车倒空的很,我们都能坐下来了。我父亲非要回去不可,说祖父死了还没到“头七”,他一定要去守灵,说着就下车去了。

我们九个钟头才到上海,叫了三辆马车,一路到了五个旅馆都是人已经满了,一直到夜半十一点才找到虹桥的一个破旅馆。床又有臭虫,我是一夜没有睡,母亲还念的不停,不知父亲到家没有。

第二天一早我和三哥去找大表哥,兵工厂也封了门,禁止一切人进出,只得乱找房子,处处人满。(中国几次内战一般人都是逃到上海租界避乱,所以每次租界都有人满之患。)找到一楼一底店面房子一间楼,二十个人睡在地上,头靠头脚靠脚。两个用人一个睡楼梯口,一个在楼梯上。下面半间吃饭,半间厨房。灶用木柴,但又无烟囱,一烧火满屋都是烟,大家眼都像哭肿了似的。嫂嫂们从来没有上过街买东西,到这时大家都以为好玩的很,每人买一个小篮子上街买菜和东西。两个哥哥还是到处去找好点的房子。我唯一的要务就是打听南京战事的消息。我知道革命总机关在法租界,不知一定门牌号数,每早叫车子到法租界去兜圈子。

那时一家人现钱不多,各人换自己的金首饰用。中国人一到遇事需钱,没有多少现金存银行的,都是各人自己储蓄首饰。到临时拿出来换了用。金子最好换,因为每天有一定的行市。一到金子店就可卖出去拿现钱回来用。我换了一个金戒指只坐了三天半的洋车就完了。第四天下午忽然遇见贯虹的十八哥(就是我们一直简称八哥的),他给我带到他们机关内,看了一下只隔三家,就是他们住家的地方,贯虹也在那儿,还有多少位女同志也在那儿。我们见了面真高兴。他们告诉我南京不久就要打下来了,张现在满城乱抢,外国教会教师在给两面提条件叫张勋让出来,不久大家就可以进南京了。他的哥哥们叫我到他们家一道住,我说父亲未出来,母亲弟弟都在一道,我还是早来晚归,母亲放心一点,也安心点。所以我从此每日吃过早饭就到他们那儿,下午五点回家。嫂嫂们每日闹不舒服,我总安慰她们耐烦一点,她们就问我是不是我有了消息不久就赢了,我怎么能说呢?我只得回她们二百六十七年的江山,怎么这样容易改革?现在大家吃点苦,将来我们就大可以自由了,忍耐点!所以以后屡次内战,嫂嫂们总笑我这是革命的好处。内战不停我也是对她们说忍耐点,革命哪有这样容易成功的?这种口气倒不是我向来像教训人似的口气。不过那一阵子我耳朵里也听的多了,口里也就顺着说出来了。

过了十二天南京打下来了,回南京看延龄巷还是好好的,全城挂了国民的国旗了。可是我除了跑跑党部没有什么贡献。所以说“革命时跑上海”。

第十九章 “步伟”这名字的由来

说起来也真快,十二天南京就各事完了,革命党就多数搬进去了,城内并未受大损坏。我和林家他们少数人先回南京,家里人等父亲叫他们回去再定,所以一个月以后父亲自已来接全家回去的。我就给林家租到我家隔壁的一个房子住。革命总机关在督署里,有时开会我们也去,净打算北伐的事。我们不过夹在里面,并无大事给我们办。有时女人们开特别会,打算要求女权平等种种事,我也插一两句。有时我觉得她们打算的太过分,我就说,我们要平等,要真正平等,我们女人第一要先受同等教育,有同等知识,能同样吃苦,同样做事,才能得到同等待遇,才是真正平等。若只要求特殊权利,不能同等行动不会真正给我们平等的。因此他们有好些人反对我的提议,说现在还没有机会给我们做事呢,若是现在不要求到平等权利到手,以后我们很难得会得到同等行动的机会。我虽然觉得也对,可是一方面我总觉得我们女子的知识和学问比他们男子差远了,就得着了同等权,不见得能做同等事。他们那些革命老前辈气昂昂的,自然不会来听我这个新党员的话,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开会时我不赞成的我就不投票。贯虹也知道我的为人,说,韵卿!我们等革命一有头绪了,我们还是出洋留学去。我们个人的将来,尽我们个人的义务,得我们个人的平等。我说自然是的,没有革命以前我只希望革命,现在将成功了,我觉得不但我们女子不够资格,男子中有些也差的远呢。我想我们第一要务还是去留学求学要紧。现在破坏容易,等到革命成功,建设非实际人才不成。贯虹哥哥等都赞成我们两个人的议论,说等稍定规后你们两个人先到日本吧。我说我希望贯虹和我到英国或德国,因为我受祖父的影响,觉得英国医学最好。贯虹也含糊答应说总等国事粗定后再说吧,我们总有机会出去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以后都不大到党里去,背后给贯虹的哥哥们计划一点这个,一点那个的,他们都觉得我们很对。他的十四、十六哥都取笑我们说,你们的知识够了,我给你们平等吧。(十四哥以后是铨叙部长,十六哥人更好,不幸短命死去。)

我们终日无事也打算我们自己将来的事业,并且贯虹告诉我说,我在日本还有一个朋友叫李贯中,本叫韵娴,我给她起名叫贯中,她等我再回日本后,她和我一同学医,我们将来都是在一块做事的。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吧。你这个人将来一定伟大的,叫“步伟”吧(惭愧负祖父和朋友之望未达到我生平所希望做的,人已老了)。我说我不要这个名字,另起一个吧(贯虹最爱给人起名字),贯虹说再说吧。没有料到这样有希望的前途未到,而大不幸的事又来了。

起初是林九嫂的最小女儿发热。她家男子都忙革命,终日很多人往来,九嫂一因初搬家无用人,二因实未注意到这些上,而贯虹虽然学医还是初期学理论,也不知何种病,只会看看体温,热高了冰冰头等等。第三天热不见退,而九嫂第二的男孩也病了。过了一天,还是这位学医的懂的多点,说体温在一天内一样高低恐是传染病,家内又无用人,不如送到医院去吧。结果叫了一辆马车,九嫂、贯虹和我三个人给他们两个孩子送到贵格医院。一个美国女医生看了也不知是什么病。第二天早女孩死了,男孩(林宗哲现还在台湾)左眼肿一个大包出来,只流脓血,医生也莫名其妙。十八哥就去请了日本医生到病院来看,他说是腥红热,左眼非速手术不可,否则脑膜炎起来无救的。下午日本医生斋藤先生就在贵格医院内动手给左眼手术了,所以他以后瞎了一只眼睛。因此大家才起头紧张起来,知道一定是传染病,除她母亲以外,大家都走开了。但是太迟了,贯虹到我家和我同住,当日半夜就大烧起来。九哥大儿子,大女孩在家也大烧起来了。第二天上午就全送到医院去,就给我家和她家全消了毒。他们不要我再去看,但是我觉得贯虹无人看可怜的很,我就住在院中看护她。一个星期后都见好了,以为大事都完了,不料一个王牧师的三个儿女寄托在医院内的不知如何也传染了,五天工夫全死了。做礼拜时,王太太伤心的疯了,大笑大闹,以后不知如何。四天后贯虹的十六哥由上海来,照例不能到医院来看,他因爱这个妹妹的不得了,非来看不行。(本来其时对腥红热没有防备的那样厉害,我们看护的人都自由出进的,而中国规矩亲人因怕传染不去看病人是无情义,别人要骂的。因这个缘故,以后我知道的亲戚因传染而冤枉死好些人呢。)其时贯虹正脱皮,大拇指一个整皮脱下来,我还套在指头上玩。我说真应中国一句俗话,不死脱层皮了。她的十六哥站在床头边说韵卿!小心点,要传染的!岂知我倒未传染,过了五天他发烧了。九哥,十八哥也都同时发烧。大家都觉无疑全传染了,就给他们三弟兄都送到鼓楼男医院去,只两天十六哥死了。本不应该给贯虹知道的,不想用人送东西来时说九太太今天不能来了,十六老爷死了。贯虹也不管自己是病后,就从床上跳起来要去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走,我拦着门,她就坐在地上哭,我无法找了医生来商量叫了轿子,我同她一同去。正在入殓,她抱着尸首大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死人有那样可怕的脸,漆黑张牙獠齿的。当晚贯虹回医院来又有点发烧,人就时清楚时昏迷,嘴里总念她十六哥。过了四天腹水起来了。医生诊断肾脏炎(腥红热后最易得的)并发。上海也请了医生来治,仍不见效。死的前两天她哥哥们非要给他接回家不可,回去后只清楚了四小时,她就对我说韵卿!我怕不能再和你们一同做事了,希望你将来和贯中一道努力。又对她哥哥们说,你们虽然没有妹妹了,可是韵卿和你们的妹妹一样,你们以后要帮我的都帮她。那时候她哥哥们好的病的都回来了。我其时急、累和伤心,加在一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后来她死了都两天了,到钟点我还想着给她热牛奶吃。我父母和她的哥哥们恐我精神有损,就劝我到上海去。但是我自己并不觉得异常,只觉得无聊的很,脑子里什么观念都没有似的。一到七天,她哥哥们就提议出材,带回福建去安葬。其时她家病和死人的缘故,经济紧的不得了。我没有告诉我父母,我就给我的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和四个戒指换了帮他们用。(我上文已经说过,中国女人首饰就是各人的私产。)以后我父亲知道了一点不骂我,反觉得我对的,可是别人骂我是个败家子。过了四天听说那美国医生也死了。

这场传染灾难一共病了十一个人,当中死了七个人,瞎了一个眼睛,我家倒一点没有传染到,但是这一场大悲剧以后,从此我就叫杨步伟了,以此纪念贯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