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赵元任荡啊荡的来了

一九二〇年九月十八日,庞冯织文请我们吃饭。因为冯启亚才回国不久从南边来,同时请的有北京当时由日本回国的名医。我们都是熟人,忽然走入一个不知名的美国留学生进来,对我们笑眯眯的不大说话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舍不得离手似的。织文介绍给我们说这是我的表弟赵元任,刚从美国回来的。他在清华教书,今天恰巧进城,所以我请来会会你们一同吃饭。我们大家都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而已。织文可是只和他两个人说话,我们听着也无人插嘴。吃饭时大家闹酒,贯中给酒杯扣过来不吃酒。我手拿杯子本打算也扣的,看见对面的赵元任跟着也扣过来,我就不扣了。严他们都对我笑笑,又对贯中和元任两个人笑笑。吃了两个钟头的饭,我们大家闹的一塌糊涂,可是这位赵先生只说了几次笑话,都没说出太多意思来,可是总是笑眯眯的。贯中也是如此。到晚上赵先生先走了,我们大家就讨论了一大阵这位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

就是第二天的早上,织文来了,一路叫进来说,我带了一位生客来拜望你们了。那时我正在药房配药,我也没有看见是谁,就随嘴答了,请后面客厅坐吧,贯中在那儿呢,我完了就来。织文和客人经过药房就到后面去了。我配完了两种药也到后面去,看见织文躺在睡椅上,那位客人坐在旁边。我说,织文!你说来了一位生客,这不是我们昨天遇见的赵先生吗?他笑笑。大家就随便的吃吃葡萄、花生、巧克立等玩玩。(织文差不多每日来的,等到她家内有人来看病时,看护打电话来,她才回去呢。)中午冯启亚来了。她虽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可是是赵先生的姨娘。织文的姑母,因她没有出嫁,中国规矩不用母字,所以叫她三伯伯。她是从南边来看我们大家的,有时住在她自己哥哥家,有时住在我们医院内。我们和自己家里人一样,彼此不客气的。所以她午饭来了我也留下赵先生来吃午饭。下午启亚又打电话叫了她一个表侄和织文的丈夫庞敦敏来,一同到中央公园去玩。三个人都有照像镜子。这位赵先生照的最多,他一个人一共照了二十张。贯中在喂鸟,他更有兴趣的给她一个人特别照了一张。(这些小照现在都在这儿呢,太多了可惜书上不能全印。)大家玩了一下午,到晚上又一同回到森仁医院吃晚饭。这位赵先生是远在九英里外的清华学校教书,不知怎样第二天星期一又同织文来了。我们当然是照样招待,可是我一天到晚忙的不得了,上午门诊,下午往诊,接生又多半是半夜,所以我很少陪他谈天,总是织文和贯中两个人陪他谈吃两样不停。北京的糖炒栗子最好,又是这三位最爱吃的,所以每天的栗子皮不知要扫多少出去,我有时也抽空坐在一道闲谈。有一天赵先生剥了一大堆栗子给我们大家吃,也给了些给我。可是我一吃这种淀粉多的东西胃就疼,人家辛辛苦苦剥好了给我,我又不便拒绝,就给他攒在手心里,等出来后再转请看护妇吃了。赵先生一连来了四五天,二十五号大早他又一个人来了,对我们说以后不能常来了,请不要怪他。我这个大傻子,莫名其妙的心里说,你不来就不来,我们何必要怪你呢?同时我又觉得这个人天真的一点习气没有,不像一个初回国的留学生那样调皮。我就回他,你住的那么远又教书,自然不能天天来,我们不会怪的,你有空进城来时,请来玩玩好了。其时我手上正打绒衣,他说我也会打绒头绳东西,我就笑了回他,你不知道中国有句俗语说,“男做女工,一世贫穷”吗?他笑笑说,你真像一个美国人,一下都不停的做事,一天到晚这样忙,坐下来还要手里打绒头绳东西。我说我一小到大,家里人总说我手不停脚不住的,我脑子里也是没有一天不想主意,除了睡觉,但是睡觉还要做梦,另过一个世界呢。他笑笑,贯中也笑笑,一句话没有说。一下赵先生走了,我们以为他真一时不会来了,岂知他第二天又来了。这一次他走到院子里,一脚给一盆黄菊花踢翻了,花盆也踢破了,(因此每年赔我两盆黄菊花,四十五年已经赔了九十盆了。)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说,说不来了,又来了。我和贯中好笑的不得了。但是我心里想这个人一定有目的,不然这样远那会天天跑来呢?赵的目的,我虽然不明白对谁,但是他来时总是贯中和他说笑,有时织文也来,有时织文不来,只他们两个人在一道谈天。虽然也要我加入,可是我一点空工夫没有。最可笑的是贯中她是小儿科,连小孩来种牛痘,她都不种,也是我或看护妇给弄,她能不动多少总不动。还要三两天装病。(我对新式女子爱装三分病的解说是这样的,就是有些在外国生长的人,回国后,看了中国老的小说上说的什么倾国俄城貌,多愁多病身,算是美而雅的,所谓大家闺秀总是要带三分病才对,因此她们就不三不四的装起来了。岂不知生在这个二十世纪的人要讲究进取的精神的,所以我们同辈中人,往往笑我是一个傻了头。)

我想贯中既然在行医上不愿多做事不如嫁了还好点。我这个心一起就没法形容他们,给他们拉拢起来。所以以后赵元任来,我便设法避开,让他们两个人在一道,并且在贯中前说出赵的种种好处来。可是一样更使我觉得可恨的,就是贯中更装起病来了,见客时总是睡在床上,我再三对她说在医院虽然可以睡在床上见人,可是老那样病,人家会讨厌不喜欢的。她不信,更整天的一事不干。除了招待客人以外很少出诊和门诊。因此我就更忙,更想给她设法嫁了好。探她口气她自己也愿意。所以我们两个人暗中这样进行,谁知那位赵先生暗中正在反着进行呢!

第三十二章 旁观者清吗

九月二十七日我们医院一周年了。在头一年开医院因太匆忙没有仪式,我们想现在知道的人也很多了,病室也设备好了,藉此可以宣传一下。并且又正在打算扩充起来,所以就筹备了一个大的周年会。除茶点外还请客人参观医院的设备等等,到了有二百多客人。这位赵先生因清华学校补放假所以也来了。熊希龄太太只简单的说了几句话后,赵就忽然站在凳子上大演他的方言把戏来了,学着外国人说中国话的口音演说,弄的大家客人哄堂大笑。接着他又唱了一个Annie Laurie歌。这一天的结果很好,多少人都觉得两个女人私办的医院不错。我接生的成绩更好,在这一年中有给同一个人接过两回的。很多人提倡扩充手术室,加病房和X光线设备。我们五六个人就打算分头设法进行。我是派到找黎元洪的,贯中是到南边去找齐燮元。可是黎满口答应了帮忙,而贯中老不动身到南京去。因为这位赵先生常来,一来总坐好几个钟头,有一天赵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来说病了。可巧有一个看好了的病人请我们到西山去玩并且有汽车接送。我说我们顺便去看看赵先生吧,织文和贯中都赞成,大家就一疯而往。过了几天他又请我们大家到清华去玩和吃饭。饭摆在清华学校的工字厅里。我们一面吃饭,外面多少人就偷偷的围着窗户看。(因其时男女社交才起头公开,一般人还是少见多怪,总觉得非有目的才男女请客和往来——结果也真成了目的了。)十月七号赵先生又跑到医院来说,好了,以后我更有机会在城里了,因为讲学社请了英国的大哲学家罗素来中国讲学,请我做翻译。(同时美国的大哲学家杜威也正在中国讲学,是胡适做翻译。)他说他以后就可以住在城里了。我就接口说,可以住医院了。赵先生还未听清楚,贯中就对我瞪了一眼,我就笑笑不再说了。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穿了一套新衣服。我在前进先看见他的,我说今天怎么这样漂亮啊?他说我今天要到南边去接罗素去,借了人家一套衣裳穿的。我又说贯中,你不是也要到南边去吗?为何不一同去呢?有伴行路多好玩,可惜我医院事太多不能丢手,不然我也想去玩玩。(我生平最坏的习惯就是喜欢大班人一同出去玩,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所以连避难时也是组织大阵人马上路。)赵说我是从京汉车先到汉口,从那儿再坐江轮到上海,接了罗素先到长沙演讲,以后再回北京。我是一个直人,而又有心要拉拢他们在一道,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说,那更好玩一点(心想那更着实一点),我真是最喜欢坐长江舱船的。我又说贯中,你还没有坐过长江轮船呢,一定去吧。贯中又对我翻一个白眼,我也就不说了。以后她告诉我,人家也没有很欢迎的赞成我一同去,你为什么极力的说呢?我说我不会用这种心,又不要他请你,你自己去只搭伴而已,有什么要紧呢?所从贯中的南下又停止动身了。

这回赵先生走后,有时来一个片子,有时一张风景小照,都是两个人的名字。贯中收到总说这位小器先生,都不肯花两张邮票,我也回答说真是的。织文也常来查问他来和来信,我们两个人都不真实的告诉她,有些不关紧要的就不说了。因为她一则非常喜欢她的表弟,二则她的嘴最喜欢说闲话,所以真话从不对她多说的。赵临走时我还介绍了我两个弟弟在汉口招待他,因为其时我五六两个弟弟在汉阳铁厂做事。赵走后我又催贯中速到南方去接头她负责任的事,她总懒懒的不动身。有时就说就这样小小的办好了,不必扩充了,我很气的和她吵起来。我说我是在乎做事的。在中国这种情形之下,就怕没有人帮助,和钱。现在人事经济都有很有力量的人赞助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努力去做呢?你若这样我就不和你办下去了,各人另做事。(那时我若真和她闹翻了倒好,以后也不至于给医院闹关了。)贯中看我真气她又答应进行,可是一直没有动身。不到一个月这位赵先生又从南边回到北京了,住在王府井大街大陆饭店里,天天不是来就是电话。有时我接有时贯中接,和我在电话上说话总比贯中说的长一点,我总以为我自己爱说话而已。有一天罗素在师范大学第一个讲演,题目可以让公众去听的,我们全体去听。回来后,好些人同到医院闲谈,批评说的人和译的人,说译者没有译杜威的人说的好。我就接口说自然了,一则这个题目比他那个难,二则你们找一个在外国这样多年初回国的人自然好多字眼不能那样流畅的快快译出来,并且多少字眼向来没有的要临时杜拟的。有些人赞成我的解说,有些人不以为然。(以后他们笑我,难怪你那么庇护他!)

贯中伤风又睡下了,赵先生来看见了,说睡下了不舒服用个靠背椅好了,他出去了一下买了一个穿藤靠背椅来,从此好几天贯中就没有离开这个椅子。我想这位赵先生真周到,有点眉目了。因此我更远开他们,除吃饭我总不到后进去。但是我也更忙了,因为医院事更是我一个人做,其时幸有二三个好看护妇颇能帮忙。十一月八号贯中忽然告诉我她定了第二天到南方去,我真莫名其妙,不知他们两个人如何商量的(以后问元任他说他们在一道并未提过,所以我一直到现在不知贯中是何主意)。我当然很高兴,觉得一个很要紧的计划已经给她耽搁这样久,现在忽然进行,岂不是可高兴的事吗?(不是我有机会做爱了。)赵听见她要出门,说我明早来送行,我接嘴说当然的了。第二天早我和赵送贯中上车。赵还在车边给贯中照了一个单人的像。

车开以后我和赵走出车站,我们两个人的包车都未迎我们,我以为各人上车回去好了。不料这位赵先生提议说我们两个人走回医院好不好?我觉得这是留学生学的洋派,也无所谓,就两个人一面走,一面闲谈,回到医院他还坐下来。我就问了一句傻话,说你还到医院来吗?他笑笑,我真不好意思,我想我怎么问这个傻话?因为当时我心里这样想我就说出了来。到开诊时,我到前面去看病人去了,他还一个人坐在客堂里。我看完病人,我想贯中不在这儿,我应该抽空陪陪的,两人又坐下闲谈。到吃午饭,看他不走,我就留他吃饭。我说今天没有特别预备菜,叫厨子去买羊肉来氽火锅吃吧,他说好极了,我们就两个人吃了半天。下午我照例出诊的。临走他问我今天有没有空去听罗素演讲?我说再看吧,若是出诊不多或无接生的我就去听听。他说我在这儿等你一同去好吧?我说也好,我就出去了。五点多回来,可巧这天没有多少出诊,就定了吃过晚饭一同去听演讲,并且交待看护妇出诊包放在车上,若是有临时来请接生的,叫看护带了收生器具等到高师来一同去,若请新的往诊就回他们,因为接生是早负责任的。一切交代好了,我就和赵先生去听讲演去了。完了以后他又送我回医院,还坐下来不走。我这个人是手脚不能停的,我说对不起,我们这样闲着说话,让我一面用机器缝点东西吧。所以口中闲谈手中做衣,到十二点这位赵先生还没有走的意思。(中国规矩向来客人不说走主人只得陪着,而用人也不能睡的,就是半夜也要伺候茶水的。)他不多说话,三个钟头之内差不多都是我说话,又不能两个人不响的坐着,又不能我做事不睬他,所以给我的口都说干了,明早还要看病呢。赵就站起来对我笑笑说,我真觉得谈的有意思。这几个钟头比我多少时得益都得的多。赵又对我说,要是引句俗语可以说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心想这个人真会捧人,难怪贯中一天到晚和他在一道。当晚我想这是贯中走后他来应酬我一下子的,以后总不会再来了。

岂知十号早上他又来了,进门问我要一张红纸,说要包点钱送给一个朋友结婚用,说了几句话走了。下午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第二天十一号早,急急忙忙的来问我,他要不要辞清华学校教书的事搬进城同罗索一同住,免得两面跑。我当时诧异的了不得。我觉得这个事为何同我商量?同时我又想他或者看见凡是我的朋友都喜欢和我商量事务,所以他也来做其中之一了。过了几天他搬到和罗素同住在遂安伯胡同二号打电话给我说这是装好了电话打的第一个,并且告诉我他们一所房子有两个电话,他自己有一个,在他书房里。又说过几天请我去玩去。中国风俗亲戚朋友搬家照例要送东西的,我也就买了一盆荷兰石竹花送给他,我也不知道送什么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好看的就是了。红缎带上写了四个字,还有一个字写了一个别字,写成“桥迁”之喜,以后他总笑我那个别字。从此以后差不多每早一次电话,下午或晚上总来跑一趟,有时在医院吃饭,有时晚上谈到十二点才走,他说我们谈话,比三个人谈的有意思多了。他来的那么勤,一坐上包车,车夫刘顺不用讲就拉到医院来了。有一次放在院子里,离大门还有两三道高门槛,他就心不在焉的坐上车了。刘顺笑话,先生,那成吗?他给罗素翻译时我若有空他总拉我一道去。有一天最可笑,吃饭后谈话忘了上课了,到讲堂上,满堂人坐着等,罗素一个人站在台上呆看着,也不能说,我们两人走进去,全体哄堂大笑。罗素低低对赵说,Bad man,bad man!那天晚上我真给大家看的我不好意思了,演讲一完我就先溜走了,以后赵又赶来了。

有时赵给电话放在钢琴上弹给我从电话里听。这样下去三个多星期了,我觉得有点什么似的。贯中在南京住在我家里,来信总问我赵先生来不来?我总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天天来,有时一天有两次,有时来坐的很长很长的,所以贯中事并未办好就打算回北京,我回信说好,你快回来吧。我其时虽觉得赵对我也不坏,不过我总坦白的并不觉得我在安心抢人,还想赵因为一天一天同我们更熟了,所以对我也很好,也许贯中回来了赵对他还更好。贯中来信说十二月二号到,我当时就打电话给赵问他来不来和我一同到车站接贯中去,他说一定来。他在医院吃了晚饭一同去接没有接到,后来一连接了几天,接不着我们就到西车站吃车。不巧他到的那一天反而没有接到,因为东车站有两个门出来,我们向例总走正门,不想贯中这次走哈德门那边的一个旁门,我们回到医院贯中已坐在客堂屋里地下了。我们一进门她什么都不说,只半真半假的咳嗽。我是向来知道她的,可是赵从来没有知道贯中向来举动,所以吓的不得了。贯中咳了半天再说她吐血了,我看看她是自己给嘴咬破了,并未吐血。我还忙了问她我家里带了什么东西给我,她也不说,就回到睡房去了。我问看护和用人怎么一回事,他们说李大夫一回来就问赵先生来没来?杨大夫到哪儿去了?他们告诉她,今晚到车站接您去了,没有回来,怎么没有碰见啊?贯中疑心我们是到别处去了,没有去接她。这样气还不要紧,最不通的就是给赵叫到睡房里去大骂我。又说我以前定过婚的,现在有时还和老表往来,别的朋友也多,一天到晚都是男女不分的往来。我听见这些话,我不气她妒忌我明友事,我气极了我错认识了她这样一个腐败的朋友,是我一生的大错误。赵也没有说什么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贯中写了一封信给赵,赵回了一封长信。给他以前,先给我看看,我说她那个人不会懂的,赵不信,给信当面交给她,果然她不懂。以后赵无法只得又当面对她解说他信的意思是他的目的不在此而在彼,她还不明白,元任只得说,你安知你的仇人不是我的爱人?(但是我相信不是初意,是以后变的,元任你不能解说吧。)贯中回说,那我原来弄错了!(我也要说我也弄错了。元任,都是你不好!)我以为风潮这样平定下去了,嫁不嫁,娶不娶,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了。

我和贯中两个人做人的派头完全不同。我是样祥事要坦白的,她是样样事都要守秘密的。以后元任告诉我他们两个人谈天时候她也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我是从她到南边去后和元任谈话总说贯中的好处,这也是元任后来对我说的。我是早觉得贯中和我做人这上的大不同,不但这次,以前在日本留学时多少次都是这样结果。不过那些我们两人以后都没有认真下去,就算完了。我常说两个以上女人或两个以上男人在一道,都容易发生给人选择的机会,这是天然的道理。不过这一次她太笨了,恐我再影响人家,所以在起头就用这种无知识的手段岂不更毁了她自己的地位吗?

还有一回事她赞成我做的,以后她拿来做造我的坏话的影子。我回国以后日本运回来的书到了,我到天津海关上去提箱子,遇见我退婚的表弟,两个人都觉得多年不见还和亲戚一样。他由大伯做媒早娶了我三嫂的妹妹,已经有了两个小孩了。并且我素日提议凡是做爱不成的不要成仇,大家还是保全友谊下去多好。所以这次看见表弟,我觉得他不恨我,我自然很高兴的。他人也受新知识教育的。其时他在天津启新洋灰公司办事。他当时看我在忙了跑到这儿那儿的,他说,东西今天都是不能起运到北京去,你给提单给我,我给你办了转运去好吗?现在到我家去坐坐去。我觉得好极了,并且他妻子又是我的亲戚,我们就一同到他家。吃了午饭,他又送我上车,两个人东说西说(他这时也不怕我了),说说忽然火车开了,两个人笑的不得了。我说索性到北京去一趟吧,他就真和我到北京医院来了。介绍他见贯中,我们两晚上还请他到西车站吃大菜。贯中还偷偷的对我说,人不错为什么你要退婚?我说退婚理由不是早对你说过了吗?不是因人的问题,是为要改革婚姻制度而退婚的。他现在不恨我,还是做亲戚朋友一样,我是高兴极了,算我的主张贯彻到了,我还愿意和他做很好的朋友呢。过了两个月表弟。妇的婶母过六十大生日,他全家都来了,因为徐家客人太多,我就叫表弟全家住在我们医院空病房里住了两天,贯中也用这个造我和退婚的未婚夫还来往呢。也难怪贯中,我们两个人中间闹过好几次这种事了。不过反过来说,结果别人总更觉得她不懂事,更易造出使人家改变注意的机会了。

一天半夜里贯中忽然打发看护叫我给她止血药吃,以此吓我,我知是胡闹,配了一点不相干的药给她吃。不到一个钟头她又说我下了毒药了,我无法只得给我们学医的朋友都请来了。严智钟金宝善两人先到(其时严做中央防疫处长,金是卫生署长),他们知道贯中的异常,在那取闹,想想还是真的给她送到汤山疗养院去吧。她去了两天又打电话叫我和元任两个人去汤山,她不答应和解,给我两条路挑,第一条就和赵断绝往来,第二若不照行她立刻停止医院,人家问起来就说医院是我闹关的。我的为人自懂事以来,就没有受过人家这种挟制过。我说,你不向我提条件,我还可以想想。你用手段来逼我,我取第二条,你看如何对我?并且其时医院债务未清,我不说大部收入都是我赚来的,现在就平分债务好了,我可以另立医院。以后朋友们都来调解,算由我的同学朱徵大夫(字君果)接办下去。我初觉得虽然得着这样一个人爱我,也是我一生幸福,可是我的事业正在一天一天往上兴旺起来的时候,忽然中止了嫁人,我也真觉得难受和两难。有一天晚上我对赵说你不要再来吧,可是我和赵都不能不承认彼此有爱了。结果元任,还是你胜了!那时北京城内闹的烟雾满天,幸朋友们都谨慎,不然全是给小报上造材料耍满篇幅的登出来了。说我用手段的,可以对天说,只有我和元任两个人自己明白好了,还有些老朋友们明白我向来为人。

那时外头事情大概如此。但是要紧的话还是在另一场合说的。有一天晚上赵元任打电话来问我明天早起能不能看我。我说当然,我明天早上在家。他说不,我要见你一个人,能不能在中央公园西山坡上会,七点太早不太早?我说,我早起总是六点起来——除非五点钟已经有电话给我叫起来出诊则不能去,否则总可以。我到了西山坡他已经在山顶上了。我就说,你那么高啊?他走下山坡来对我说,杨大夫,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很佩服你待朋友那么好,不过不能老让她那么误会着。也许像我说的我应该离开离开你们。可是——为什么为了她的缘故就非得离——他说了半句停了不说了。

我早就觉到我给人做媒的大计划做的不顺利,我现在知道计划完全失败了。看这光景恐怕我十七年的友谊和刚成功的一年的事业都要完了。

我和赵元任两个人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走到那个“公理战胜”的牌楼底下停下来,我说,对了,赵先生,你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们吧。我想这样于你最好。说了我就转身慢慢的走开。走了不到十步听见他轻轻的叫:

韵卿!(这是他头一回叫我名字。)

我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那牌楼下,又叫一声,韵卿!那就那么样算了吗?——我是说咱们的话?

我若是像平日那么快,就会回他,“咱们”?怎么叫“咱们”?但是那天不是平日的情绪,我觉得到了这样程度并不觉得奇怪似的,怪的是觉得样样都来的那么自然似的。元任又慢慢的对着我走过来说:

韵卿!我不能。

我们在公园里走着又回到西山坡,过来今雨轩,穿过森林,走格言亭底下,经过社稷坛,到了公园门口,一直到游人渐渐的多起来了,才提醒我们这中央公园不光是属于“咱们”的,我才想起来一医院的病人在等着我呢。

这一阵子我旁观旁观,没想到变成了当局。谁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来着?

第三十三章 一个去国回国的人

我想从赵元任自传里借一章来用,可是他没写过自传28,所以我只好替他写一章了。写是照他写的情节写了,但是这一章有些地方的字句和派头,他又改成他的样子了。

赵元任是江苏常州一个老家的一个独子,并且是个极娇惯的独子。他在前清光绪壬辰年,就是西历一八九二年,生在天津,到九岁才“回”常州的。他教育的经过有过一个很严的先生,很随和的父亲,和一个长于音乐书数的母亲。他十一岁时父母就早亡了,结果好一阵子不照规矩念书,一天到晚放风筝,放洋油纸箱的火飞球,煮洋油做化学试验,给人家的钟表拆了,钟斗得回头,表斗不回头了。他叫这些个把戏叫做科学实验。

他在常州上了一年的溪山小学,就入了南京门帘桥的江南高等学堂的预科。在那儿他有一个美国丹尼西省的嘉化先生(David J.Carver)29,他就想将来要到美国去。念世界史时念了一部迈尔通史(Philip Van Ness Myers’General History),里头有一章提倡将来应该有个世界国,他马上就想入籍做一个世界公民。他那时想也许世界政府就会设在美国也说不定呢。在一九一〇年我那时不用考就可以得庚款官费留美,我不是说我不要吗?他去投考,一考就考上了七十二个人里第二名。

他上了“China”号船上的时候打算做个电机工程师;坐上了火车过美洲大陆变成了物理学家;赶他在康奈尔一九一四年毕业的时候又成了个数学家;后来在哈佛一九一八年得的博士是哲学系的。我还记得初认得他的时候,那时不是正在给罗素当翻译吗?我问他学的什么,他说是哲学,我说,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学哲学呀?后来哈佛给了他一个谢尔顿旅行奖学金,正在加州大学做闲荡学生,来了一个北大的陶孟和教授带了使命到柏克莱来请他到北大教书。可是赵元任觉得他的哲学玩够了一会儿了。所以又回到康奈尔去教物理。他在那儿特别注意声学,常常看那些年长的同事们绕了几百几百尺的电线还叫他叫“无线电话”呢。不久清华学校来了个有线电报叫他回去教数学。他就印了几百份告别的油印信给在美的朋友就回国了。在美国住了整整十年。

赵元任和好几个人做过爱,逢是他吹他做过。可是他始终没有做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早已定了婚了。他父母过辈了不久他的长辈们就给他定了一个远房的亲戚。他同我的情形不同。我定的是嫡亲的表弟,他这亲戚是远房的,所以按旧规矩要等到洞房花烛夜才看得见人。他们给他定婚的唯一影响使他更决心出洋在外国呆着。他从美国写信给伯母叔父等等提议退婚,但是他们都不大赞成。退婚这事是赵家没听见过的,就是杨家也是少听过的嘛。所以他就老在外国呆着,同一些定了婚的小姐们半认真的(?)做爱。

可是赵元任缺乏和女朋友周旋的资格。他在街上遇见了无论是男朋友是女朋友一样的目中无人的擦过去,所以他从二年级时候就得了一个心不在焉的“prof”的绰号。衣服很少烫,皮鞋难得擦。有一次在哈佛的牛津街上走着,后头一个小孩跟着,叫,嘿!那个家伙的头发应该剪剪了!可是这种话得叫了好几次他才上理发铺呢。

赵先生在一九二〇年回中国时并未诚心诚意的回国。他向康奈尔告了一年的假回去看看,也许可以给退婚的事弄弄清楚,一年后再回到美国的教书的事情。他早已美国化透了,所以愿意长住在美国。一年过了,他回到美国的计划倒是实行了,可是出了一件事情使他永久在中国了,就是人不在中国,精神老是在中国了。我总愿意想我对于他出国又归国的这一着多少有点影响。不过起头得要有个底子我才能够影响得到他。他得先有个中国底子才行。

什么叫作中国人?我总说除了顶着中国人的脸皮之外,第一得要说中国话。我所以是中国人是因为我说什么都是说中国话,我说是会说日本话、英国话,一点德国话、法国话,可是无论什么国话,我一说出口来总是中国话的精神。谁要学中国话的文法,只须听我说的英文就行了30。赵元任所以是中国人是因为他说的是全中国的话。他的母亲说北方话;他第一个先生教他用常州音念书;他在长沙给罗素翻译的时候当地人问他“遭先森基时匪甚的?”(赵先生几时回省的?);他到广东调查方言去人家问他家是不是在省城?他感觉到处都是家乡,因为处处人都拿他当家乡人。这种融洽的情形并不是一下子就会有的,是渐渐的来的。起头他性子就近乎这些上头,再加上从小四周围都和各处人接触的多。不过离开了中国十年之久,对于他这中国人的中国话恐怕只有退步没有长进。他初回国时候简直是个外国脑子的中国人。

我倒并没有给赵元任劝的不弄哲学了,弄一点哲学也没大害处。可是我想我给他说进了中国语言学了。我倒不是劝过他改行,那是劝不动的。我虽然对于哲学懂到够不喜欢他的程度,可是在那时期什么叫做语音学、语言学,我根本就没有听见过。我对他这上头的影响其实自己都不觉得,他也是不知不觉的。上文不是说他对我说“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吗?我们谈话用普通话,湖北话、上海话31。不管说什么话,他的口音和本地人一样,我的口音和我的本地的口音一样(外国反而常常说我的英文的口音好)。可是我说的各处话够使他感到中国各处地方的情绪来,他觉得是在中国了。那时候有丁文江胡适蒋梦麟他们都劝他把这门业余的嗜好改成正行,全国方言的调查咧,国语统一咧,那才是他的任务呢。对了,想起来这些事向来他脑子里常常转来转去的嘛。他不是小时候就猜对了四声的音高与时间的曲线吗?他在康奈尔不是还读过一两科语音学吗?这并不算改行啊,这只是回到他的初恋嘛。何不明明白白的招认了呢?

所以这样子赵元任找到了他的本行,找到他的本国。

因为他找到了我。

我那时非常需要这样自圆其说的想法,因为我自己的事业正弄的一塌糊糟。我这医院的情怎么办呢?我学的这门医学预备怎么用呢?这就是我那个十二月早晨离开中央公园以后脑子里尽转尽转些的问题。

第三十四章 新计划

前些年我的女儿如兰慨叹婚姻与事业不能两全,我就骂她净背些陈旧俗套的成语,从旧思想里如何能有新眼光呢?并她自己也用不着愁,因为那次的话说了没有多久她就结了婚了,她和她丈夫卞学就被浙江大学聘请了去办新事业过新生活了32。

那也许是特别的例。对一般的青年女人我总这么样的主张:起初能有多少机会得教育就得多少教育,并且在结婚以前最好先去做点事情。婚姻对于事业固然免不了分去很多时间和精神,结果很可能把女人达到本行中最高地位的机会失掉,但是这话并不是说女人没有本事又结婚又能达到最高的造就(例如居利夫人),更不是女人一结了婚就得放弃一切事业。一个女人对于做家有兴趣并非可鄙的事,但是如果她在成年的时节学的和阅历的愈多,她就愈能拿家庭的发展当她自己学识长进的机会,就不会拿做家当自己退步的推托了。等子女们成人离手了,她在社会上就更有自信心,不是个退步份子了。

可是我恐怕又在想法子自圆其说了。因为我现在兴趣之广眼光之远,只须看看我一排四个孩子就够广够远了。因为在中国四个孩子是不算多,照老样子四个女儿还要算不够呢,可是在新式家庭里要算多的了。在任何一门科学里你荒疏了十年二十年就一退八百里。我那时决定结婚时候我知道是会有这影响的。我有时候想政府当初一定要我们学不大喜欢的产妇科倒也好,因为免得我后来丢掉了觉得可惜,可是当初若是许我们专修病理学或细菌学我后来再恢复做事还容易点。甚至我不喜欢的牙科眼科工作的钟点都好办些。所以我的女儿当中有一两个提议要学医我就劝她们不要。我说你们的相貌也几乎有我当年的相貌那么美。国家固然是需女医生,可是留给那些难嫁一点的去当医生好了。所以结果第二个女儿新那听了我的话学化学了,她做了黄培云的太太还接着一直做化学的事业。

我虽然这样自说自解怎么这么快就丢掉了行医的事情,可是也没有料到情形一变变到这样快。在医院未交待结束以前,我真是忙的不得了。有一阵一连十五晚忙接生都不能回到医院多呆,每天只能看元任一下。我就怀疑的对元任说,你看这样我们能结婚吗?对你将来精神时间上无妨碍吗?我个人又不能不做事的。元任很有主张的答应我说,我知道你是爱做事的你也许会改一点。我说行医不是像打桥牌一样,你可以随便换一个叫叫的。不过我对于产科向来不喜欢,最是给我容易换的一个机会,如上文所说,所以我们还是定了婚。等结婚以后元任打算再到美国,第一是想给我换换环境也许好点,因为他看我对医院事很难受。第二么他本打算再到美国去学语言学。我是爱玩的,医院交待了,就和元任今天玩长城,明天玩明陵的,到处去,一面商量婚礼和出国的事。其时罗素大病在医院内,所以元任有空。还有陈家事虽然提议多年退婚,元任的家长总没有给这个事弄清楚,现在我们要结婚了,那边总要弄清了才好,所以元任就到南边去一趟,给原媒人找到办这个事,那面提议要两千元给女的教育费,以后她可以独立。元任问我,我向来对钱上不算一回事。我说就给她好了,我们将来也不在乎这两千块钱。

元任从南边回来后,我就搬出医院到箭杆胡同去住和两个英国小姐同住。罗素病还未好,所以元任也没有多少事,每天就在我那儿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他就对我说,我须明白他这个人一辈不会做官的。他的志愿是想做学问、写书和念书;不喜欢做行政事。我回答他,我的行为是像帮助丈夫做行政事的样子,也喜欢,可是近来对交际上已有点厌了(可是比一般人还算喜欢交际的)。

有一天元任从他姊姊家来手里抱了两个大红漆描金的拜合来(就是首饰盒子)说,这是大姊交给我的,说是娘娘的首饰,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我说,等我几时有空再开了看。他就给放在桌子下面了。摆了好几天,我都忘了去开开来看了。又过了三四天湘姊来了(湘姊就是我的同学朱徵大夫接医院事的)。她也是在乎女人好好做事,看见贯中在乱闹又加些无聊的人造谣生事她不平的很,所以常来看我。她一看见了盒子说,韵卿哪里来的这两个好看的盒子?我说是元任母亲的首饰我还没有看呢,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她又问这个是不是赵家拿来算做下定的东西?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答她说,我们都定过了,不要再定了!湘姊诧异的说,哪一天!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两人又异口同声的说,怎么没有告诉过你呢,早告诉过你,我们从小时不是都定过了吗?湘姊骂我们,你们怎么婚姻当儿戏的说了玩,这是终身大事,不要乱说,我们两个人也都回她,我们实在是很认真的,不过形式上我们不在乎。(湘姊对我向来非常关照的。)

湘姊给拜盒从桌底下拖出来说,让我来打开来看看。我就给钥匙给她,开开来一看,一盒是一付珍珠头面,还有珠花等等,那一盒是些零碎翠如意戒指两付镯子小金锭子等等。湘姊说,这些好东西你们就放在桌子下?!我说,我们并不知道。可是元任在一旁大生气说,我从前在南京念书时家里总说没有钱,他们收了这些首饰不变了钱给我们念书收这个有什么用处?若是我没有机会出洋,现在留这个算什么?湘姊接着说,中国的风俗是如此的,首饰是女人的财产,愿留着财产给子孙,不愿变卖了给念书,若是卖了就算是败家子了。这种兴趣我和元任一样,一点不在乎的。湘姊又说,元任这个不管你的事了,这是应该归媳妇的(也是中国风俗)。我说,我不在乎,元任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元任说,你拣你要的留下,其余的卖了吧。我们带钱到美国买有用处的东西,好不好?我回他我向来不在乎首饰的,我母亲给我一对金镯子我也不要了,一道变现钱吧。湘姊笑了骂我们,你们这两个败家子!(湘姊本是我和贯中同样交情的同学,后来见贯中如此乱闹所以打抱不平,以后同我特别好,也给医院接过去了,她是熊希龄太太的侄女儿,所以熊太太也给医院帮忙,又给贯中接到香山慈幼院去当医生了。)我们商量好了就起头办买卖的工作。但是在中国的习惯一般装饰品不喜欢用老式的东西(除了留着传代的以外),所以一样价钱的东西必须翻新才值钱。我就给些珠花拆了重叫人穿新式样再卖。元任的朋友唐滔来说带现钱到美国去不上算,因为那时一元换一元,带旧货可以得好几倍利的,我们两个人都不懂,就照他所说的办了。又买了一大些中国的古绣货和山东绸的绣货打算带到美国去卖,想到至少可以一元中国钱可以换成几元美金用。所以给些现钱都买了东西了。元任又正忙了做商务印书馆的第一套国语留声机片,因此两个人终日除了在一道谈我们将来的生活爱情以外还加了一大些忙的事。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元任再到美国去还是到康奈尔去,还是到哈佛去?因为他离开美国时是康奈尔当物理教员告假走的,可是又想改行学语言学,他就写信给他哈佛的哲学先生霍金先生有没有机会同时教书和进修。外国有句俗语说,“哲学不能焙面包”,就是说不能靠哲学吃饭的意思。可是碰巧这次霍金先生回信说哈佛可以找你来当哲学教员,同时可以随便听什么课,所以他就辞了康奈尔物理的事情答应到哈佛去了。

第三十五章 新人物的新式结婚

那么目前就是结婚的问题了。我们两个人都想我们没有父母了。其时我的生父母全在,就是大伯和姨姨,可是照中国风俗不算我的父母了,只能照伯父母算,不过结婚时若是父母不在了也须用亲伯父母出名,何况是我的生父母呢?但是我们又要改革中国的老习惯,所以就定了用我们自己两个人出名发通知书。又想到结婚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何必夹着一般别人在里面忙而花钱呢?所以除自己两个人以外,打算不告诉一个别人。到中央公园格言亭里自己照了相印通知,声明不收礼。是真不收礼。以后连元任的姑母家送鲜花篮来都退回去了,他们当然气了,因而断绝了往来多年。为着这个缘故所以后来两个女儿结婚恐一般人不谅解我们的真心实意的想不收礼,只得让送来的就收了。从这上使我们感觉到一样事要改革旧俗,真是不容易的事,可是我们那时还有年青的勇气,竟做到了。

我们结婚就是结婚,找好了房子,元任从罗素处搬出来,我从箭杆胡同搬出来住在小雅宝胡同甲四十九号。两个人忙的简直哪像新娘子新郎,像两个人刚打了架的样子。到了通知书上定的结婚钟点我们两个人其实在户部街的邮政总局发通知书呢。以后打电话请适之和朱徵(湘姊)到我们新家来吃晚饭。(我们两个人各人带了我们自己的下人,元任的下人还叫我杨大夫,我的下人还叫他赵先生,以后一直到出国还没改口),那天的晚上我们虽然有厨子,我说让我来自己做几样极家常的菜以后可以留一个话把子给人说好玩点。所以我预备了四碟四碗。等到胡适和朱徵两个人来了还不知道我们就是那天算结婚呢。吃完了晚饭,元任说我们有一样事要麻烦你们二位。他就拿出一张自己写的结婚证书请他们两位做证人签名字,这就算我们结婚了。本来我们打算连这点手续都不要。后来任叔永劝我们说,你们成熟的人这样子不要紧,不过防着不懂事的年轻人学着瞎闹,你们最好用最低限度的办法找两个证人签字,贴四毛钱的印花税,才算合法。这婚书和寄亲友的通知书如下:

赵元任博士和杨步伟女医士恭敬的对朋友们和亲戚们送呈这件临时的通知书,告诉诸位他们两个人在这信未到之先已经在十年六月一日(就是西历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在北京自主结婚;

告诉诸位,他们结婚的仪式是如下:

第一节 第一段 甲本人和证婚人签名,证婚人:胡适之博士,朱徵女医士;

告诉诸位,因为要破除近来新旧界中俗陋的虚文和无为的繁费的习气,所以他们申明,除底下两个例外,贺礼一概不收:

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书信,诗文,或音乐等,由送礼者自创的非物质的贺礼,

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义捐款给中国科学社,该社各处的住址如下:

南京成贤街中国科学社胡刚复博士,

上海大同学校胡明复博士,

北京西四牌楼羊肉胡同四十五号任叔永社长;

又告诉诸位,他们两个人旅行到六月底回来之后很希望朋友们亲戚们常常到北京小雅宝胡同四十九号敝舍来茶谈叙旧知新。

下签名人赵元任和杨步伟同意申明他们相对的感情和信用的性质和程度已经可以使得这感情和信用无条件的永久存在。

所以他们就在本日,十年六月一日,就是西历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成终身伴侣关系,就请最好朋友当中两个人签名作证。

本人签名 杨步伟 赵元任

证人签名 朱徵 胡适

不过这里白话诌诌的新人物的新文学是四十多年前的了,现在看看觉得有些地方可笑,并且因为里面说些什么“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所以元任有个天文家朋友George Van Biesbrook收到了(英文的)通知书就在他的yerkes观象台的“布勒登”牌子上贴起来,所以我的结婚成了一种天文现象了。

那晚适之走了就给我们的消息报告给晨报翟世英(菊农),因为他们早有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可是不知确定日期,常对他打听,所以适之就给证书抄去和通知书一并给了他们。第二天晨报特号大字标题是新人物的新式结婚。我们当年这无仪式的结婚仪式,不但是在那时轰动一时,就是一直到现在很多人还要说学赵元任夫妇的结婚仪式,但是没有一次学象了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女儿们也学不象。在四十四年前,我们两个人所想的结婚的事,并不是要好奇来引人注意,我们的理由是第一想到结婚这个事只两个人的个人关系最大,而别人不过加入热闹而已。即是要热闹,我们可以慢慢的请朋友来,更可以热闹长一点(例如第二十三图科学社的聚会)。第二的理由我们是完全想打破了家庭本位的婚姻制度,所以拼命的想到只表示婚姻是两个人的关系,与家族无关。

第二天报上登出来“新人物的新式结婚”大标题。我们见着罗素,问他,我们结婚的方式简单不简单?他说,够简单了,不能再简单了!

这部《一个女人的自传》就写到这里。底下再写就是《杂记赵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