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皇)

小引

一九六二年七月,我在《畅流》半月刊发表了《郁达夫与王映霞》,这部稿子是一九六一年间,在撰写《现代中国文学史话》时所作的笔记,为当时《畅流》编辑石叔明先生看到,他因为在福州曾和郁达夫认识,所以对这部稿子,特别感兴趣,一定要拿去在《畅流》半月刊上连载。

但当时主管机构对文学作品的“查禁”很严,似乎连郁达夫的作品也不能流行。石叔明先生因为编刊物的关系,对此事十分了然,还特别请我到主管机构去交涉,免得一连载便遭到禁止。我曾将郁达夫的生平及为抗战死难的情形,向当时主管其事的唐棣先生说明,他慨然应允打电话给《畅流》半月刊,准予连载,连载之后,便出版了。其实那是一部笔记式的书籍,一俟有暇,当再加以增订,因为近年关于郁达夫和王映霞的资料,出现得非常多。把这一部书增加和修改之后,使这一幕文坛爱情悲剧,更加完备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关于王映霞对许绍棣偷情式的“爱情”,从郁达夫发表《毁家诗纪》之后的《答辩书简》看来,除了谗骂郁达夫之外,对许绍棣的私情的否认,没有什么说服力。最近,《传记文学》选载的《郁达夫前妻王映霞自白》(原题:《郁达夫与我婚变的经过》),还是一口气否认,她已到衰老之年,还不能坦白地写出一篇值得佩服的《忏悔录》,实在令人失望,由此看来,王映霞的嘴如铁硬,至死不悟,至死否认,倒像是《金瓶梅》里所描写善于“偷情”的女人,往往说大话:“老娘是清白的,老娘拳头上走得人,臂膊上跑得马……”她可不知道她面对现实,承认了现实的一切,反而令人觉得更可爱,她如此的虚伪,如此的老羞成怒,竟骂郁是“包了人皮的走兽”“疯狗”“无赖的文人”等的恶毒话,反而得不到同情;因为事实胜于雄辩,更胜于谗骂。

看了王映霞这次的“自白”,我要对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悲剧,表示一点意见。

◎一见倾心种下悲剧的基因

(一)王映霞的背景和仪容

首先要说明的,是王映霞个人的背景和她的仪容。

王映霞,浙江杭州人。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今年七十八岁。本姓金,名宝琴,是杭州学者王南(号二南)先生的大女儿与金冰孙的女儿。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即随母亲搬回外祖父家。王二南特别喜欢这个外孙女,遂改姓王,取名旭,字映霞,成为王二南的孙女。

王映霞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在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到温州市立第十中学附属一小学教书。这年冬天学校放寒假时,北伐战争遍及江南,温州开始动乱。王映霞随王二南友人之子孙百刚夫妇乘船到了上海。为等待战事平复,沪杭路通车返回杭州,遂租居上海马浪路尚贤坊。王映霞就住在孙百刚家中。

王映霞在孙百刚的笔下是这样的:

在将近半小时的谈话中,我知道她是那一年暑假毕业……她校中的先生我有不少熟人,顺便谈到很多朋友的事情。她的亭亭的身材、健康的姿态、犀利的谈锋、对人一见就热络的面庞、见着男子没有那一种忸怩作态的小家派头,处处都表示出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孩。尤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比较大一些而带有妩媚的曲线的嘴唇,更给人以轻松愉快的印象。

从这次初会面后,隔了几天我就偕同掌华到附小去回看映霞。她和那位年纪比她稍长一两岁的宁波孙小姐同住一个房间。她俩是在杭州同班毕业的同学。房间布置完全是女学生排场。两张单人床上铺着洁白蓝花的褥单,折成四方形的棉被斜摆在床的一头。房间当中是对摆的两张三屉桌,作为她俩的写字台,上面摆着白台布,放着几本《东方杂志》《小说月报》之类的零杂书。其他各处的陈设,也楚楚有致。这一间她俩的卧室兼书房,虽说不上怎样窗明几净,就大体而论,也够得上整齐清洁。

这就是王映霞二十岁,毕业刚做小学教员时的情形,他特别把王映霞容貌和仪态描写一番,是值得参考的。看他所描写王映霞的美,连举止在内,也是一种普通年轻女孩的美,并非如古今历史上所歌颂的美人一样,但是,从老人或中年人的眼中看来,年轻就是美丽而已。

(二)郁达夫初遇王映霞

郁达夫到上海整理创造社,在内山书店遇到留日同学孙百刚,他们热情地约定再会面的时间。迨郁达夫到尚贤坊去拜访时,遇到了王映霞,他是“惊才绝艳”一见倾心。孙百刚说:

在一星期后的一天中午边,我听到扶梯上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走上来,一听就知道是达夫来了。他进来后,我先指着掌华给他介绍。

“唔!这位就是孙太太。我和百刚是老朋友,以后要常常走动,请孙太太不要客气。”

达夫一边对掌华说着应酬话,一边望着映霞,似乎在想这位是什么人。

“这位是王小姐,我们从温州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我随即指着已经站起来在招呼的映霞说。

“唔!王小姐,请坐请坐!”达夫自己也坐下来了。

“不要客气,她们都读过你的小说,一向景仰你的。”我对达夫说。

“郁先生!最近有什么新作品,我们好久没有看见你的大作了,大约有杰作在创造中吧。”掌华忙着招呼,映霞这样敷衍着达夫。

“我的小说都是年青时期胡乱写成,说起来是难为情的。近来也没有心思多写了。”达夫神经质的脸上,薄薄泛起一层红晕。今天他说的一口杭州话,他虽是富阳人,但在杭州读书,不过他的常带重浊音的杭州语调,有时听去,像似略有江干、闸口一带的土音,这也许是他曾在之江学堂读过书的缘故。

“郁先生,郁太太是不是在上海?”掌华坐下来这样问。

“她是乡下人,在乡下没有出来。”达夫很自然地回答。

不知怎样,话题转到映霞的祖父王二南。

“二南先生的诗,我从前在杭州报上常读到的,一向很佩服他老人家的。”达夫似乎对映霞表示好意地说。

“他近来年纪大了,也不常做诗。”映霞淡然地回答。

“我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王小姐似的,一时想不起来了。”达夫突然这样说,额角上的青筋有点錾起来了。

“……”映霞不说什么。

“也许是在杭州什么地方碰到过的。”掌华只好这样敷衍着。

(三)马上请吃饭看电影

乱谈了一阵,我看已快到吃中饭的时候,关照掌华去预备酒菜。不料达夫站了起来拦住掌华。

“孙太太,你不必客气,我今天特诚来邀你们出去吃饭的。在上海,我比百刚熟些,应该让我来做个东道。”达夫一只手拿着呢帽,做着手势,要我们一同去吃饭。“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在此地便饭吧。附近有家宁波馆子,烧的菜还不错,去喊几样很便当的。”我要达夫重新坐下。“不行不行,今天我是诚心诚意来请你们两位及王小姐的。我现在去打电话,喊汽车去。”达夫也不管三七廿一,说了就向门外跑。“达夫!等一等,即使要去也要让她们换换衣裳。”我看上去没有方法拒绝了,只好这样说。“好的好的,反正辰光还早,请孙太太、王小姐慢慢地收拾起来。”达夫边说边走到隔壁的韵逸(按:韵逸,姓赵,百刚邻居。)房间去和韵逸招呼了。(尚贤坊楼上住三家:(1)赵韵逸兄弟二人;(2)李剑华夫妇;(3)孙百刚夫妇及王映霞。所谓“尚贤坊内七人居”是也。)等达夫过去后,掌华和映霞同时对我说:“我们不去,还是请郁先生在此地吃便饭算了。”“我们要是一定不去,他要不开心的。大家是老朋友,没有关系的,你们赶快打扮起来吧。”我反而代达夫邀她们了。“有什么打扮呢?去就这样去好了。”掌华随便地说。“孙先生!我想不去了。你和孙太太两人去吧,我觉得不好意思的。”映霞从来没有这种忸怩的样子。“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你莫非还怕难为情吗?不要耽搁时间,快些换衣裳吧。”映霞被我一催,就关照娘姨(按:“娘姨”沪语,即女佣人。)舀水来,预备化妆。我也到韵逸房中去谈天。不到二十分钟,她们衣裳换好了。今天映霞似乎特别出色,一件大花纹模样的鲜艳旗袍,衬托出发育丰满的均匀身材,像一朵夏天晨光熹微中盛开的荷花,在娇艳之中,具清新之气。“唔!王小姐,真漂亮!”那时候才十四五岁的韵逸的弟弟,对她开玩笑。“喔唷,小弟弟!你真调皮啊!”映霞旋转了头,向各人扫了一眼,似唱非嗔地说。“你们等一等,让我去喊汽车。”达夫特别兴奋的神气,又向着韵逸说:“赵先生!你和令弟也一起同去,大家都是熟人,不必客气。”“我下午还有课,谢谢!”韵逸客气着。达夫不但很开心而且特别周到,还拿出一张名片插在剑华(按:剑华姓李,是百刚的邻居。)锁着的房门上,就匆匆跑向楼下去。“何必如此?为什么一定要喊汽车?你预备到什么大饭店请我们这班贵客吗?即使要坐汽车,也只要大家一起走出去,街口不就是汽车行吗?何必一定喊到公馆门口,排场十足呢?”我追出去,在扶梯口朝下对达夫边笑边说。同时,招呼映霞、掌华,别了韵逸一同下楼。

(四)在美人面前反常的慷慨

我的记忆中,我和达夫无论在东京、在杭州,和他一道白相(玩耍的意思)、吃馆子,也不知有多少次,但达夫似乎未曾有过那天那样的兴奋、豪爽、起劲、周到。譬如说:他向来遇见陌生女人,常会露出局促不安的腼腆样子;可是今天掌华和映霞都是他第一次会面的女人,他似乎只是热络。再譬如:达夫向来用钱,虽不是吝啬,但处处地方不肯做“洋盘”,(按:“洋盘”上海习语,这里是指花冤枉钱的人。)特意要表示出他是非常精明的内行,不愿给人家刨去一点点的黄瓜皮。(按:“刨去一点点的黄瓜皮。”杭州话,意思是说不给占少少便宜。)如对黄包车还价,在未坐上车之前,一两个铜子他也要青筋錾起和车夫争论,宁愿拉到后再加给他,而不乐意在事先吃亏的。然而今天先是坐汽车到南京路“新雅”吃中饭,下午出来坐黄包车到“卡尔登”看电影,无一次不是他抢着付钱。坐上黄包车时,一络大派,不讲价钱。种种情形,在我看去,似乎都有点异常。那天电影片子并不好,我暗中在那里思索:“和达夫分别不到两年,何以他的人竟变了样子,莫非在广州发点小财来了吗?决无此事。他不是能够发横财的人,从他的谈话中知道,经济情形也不过尔尔;然则今天完全为了和老朋友的友谊关系吗?这似乎有点过分,然则为什么呢?……”我正在思索不出头绪来的时候,看看银幕上表现的剧情,是一位中年富翁突然爱上了比他年纪小二十来岁,辈分低一辈的一位美丽女郎,因此抛弃了家财、妻子、儿女,和这位女郎私奔到北非洲去……这时,我的想象中似乎发现了思索的端倪:“莫非达夫对映霞有野心吗?”但是我立刻自己打消:“真是匪夷所思,决不至如此吧?像达夫那样已届中年的人,照理对映霞这种少女不容易发生特殊兴趣的。而况达夫明明知道映霞是书香人家的千金小姐,决非普通一般人可比,也不至于起这种无聊的亵狎妄念吧!”

(五)希望这个局面不散

电影完了,我看达夫的余兴未尽,想索性给他一个痛快。我说:“达夫,我们现在到南京路白相一转,回头到三马路‘陶乐邮’吃夜饭,由我请客。”

“赞成你吃夜饭的提议,请你取消最后那句尾巴。”达夫说。

“不行不行,再要你花钱,我们无论如何不去了。你如若不答应,就此告别,今天多谢!”我和她们预备转身走了。

“好的好的,一切遵命。我只希望今天这个局面不散。”他无意中吐出心中的真话来了。

“郁先生的兴致真好。”我们已经穿过派克路,沿人行道向东走去,掌华向达夫说。

“我这次到上海后,一直没有白相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呢。”达夫说。

“郁先生预备搜寻小说资料吧?”映霞似乎有点熟了。

“哈哈!王小姐又要挖苦我了。”达夫笑得一双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拢成一条缝。

“达夫倘若照今朝情形找寻小说资料,真要蚀煞老本呢。”我由后面赶上达夫面前说。我们四个人一哄的笑声,引来身旁路人多少带着好奇的一瞥。

(六)希望奇迹出现

从“陶乐邮”吃完出来,已经华灯灿烂,夜景方浓的时分了。达夫差不多有六七分酒意,坐上汽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东说西说,忽而用日本话对我说:

“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黄沙,风尘蔽目,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老孙!你看这奇迹会来临吗?绿洲会出现吗?请你告诉我!”

“你真在做小说吗?”我只得和他开玩笑。

“人生不就是一篇小说吗?”他差不多声音有点发颤了。“今天痛快极了,明天我再来看你们,再会再会!”

车子停在尚贤坊口,我们下来后,他再改用杭州话说了。车子再送他回闸北的创造社去。

(七)二次来访自带酒菜

在第三天或第四天的黄昏将近,我们正在预备吃夜饭时,突然达夫来了,手中提着两瓶王宝和的太雕,有点气急喘喘地神气说:“你们没有吃过饭吧?我已经在街口那家宁波馆子喊好几样菜,马上就可以送来了。孙太太!这两瓶酒请关照娘姨烫一烫。”

“喔唷!郁先生!这是什么话?你来吃饭尽管请过来好了,何必要买酒叫菜,蜻蜓咬尾巴,自吃自呢?我们无论怎么穷,也不至于穷到来个客人无肴无酒呢!”身为主妇的掌华不得不如此说。

“孙太太!你这样说法使我难为情了。我因为时候不早,恐怕你们吃过饭,急急赶来,为简便起见,所以走过酒店就沽了酒,走过菜馆就喊了菜。我和老孙是兄弟一样的朋友,不拘任何痕迹的,请孙太太千万莫要介意。”达夫辩解着。

“郁先生恐怕此地买不到好酒,所以特别到王宝和去买了酒来。”映霞望着酒瓶上的招纸,随便说。

“对呀对呀!王小姐的话真是一语破的!”达夫笑得嘴闭不拢。

宁波馆子的四样菜也送到了,娘姨拿去烫的酒也烫好了。达夫又到间壁去邀了韵逸的弟弟过来一道吃,其余的人都不在,这顿夜饭是我们五个人吃的。

在家中吃饭和在馆子里吃的气氛,截然不同。这一餐比前天两餐更加增进了达夫和映霞的热络和亲切。我在“卡尔登”自己所消掉的那一种假设,照今天晚上的情形看去,差不多到无可否定的地步了。

(八)从肉麻举动中露出企图

第二天,映霞出去时,掌华对我说:“我看郁先生颇有意于映霞。”

“你也看出来了吗?”我反问她。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昨晚打牌郁先生坐上家,尽量放好张给映霞吃,映霞和倒一副大牌,郁先生差不多比自己和大牌还要开心。那种肉麻的样子看了真好笑,郁先生今年多少岁了?”

“总比我大五六岁吧。”我也记不清楚达夫的年龄了。“他的太太我未曾见过,但记得也是姓孙,是富阳一家大家的小姐,读过旧式书,对达夫感情很好,达夫对她也不错。我只知道有一个儿子,就是他在小说中常提起的龙儿。另外是否还有小孩,我不清楚了。”

“照这样说来,郁先生不应该再在外边弄人。”

“他的小说似乎表现出他是一个极浪漫的人,其实达夫倒并不是一个对女人瞎搞的人。照我所知道的,他从未对女人有搅七捻三的事情过。”

“那么或许是我们神经过敏吧。”

“但愿如此。总之,此后不希望达夫常来。男女间的感情是极微妙的,同时希望映霞早日能找到适当的对象,可以使达夫失去目标。”

我们这样谈过,也就淡然置之了。

以上是孙百刚所见到郁达夫“一见”王映霞而“倾心”的情形,和他们交往时,郁达夫的肉麻失态情形。百刚所描写、所叙述,虽嫌烦琐,但情况逼真,对于郁、王悲剧,是极有参考价值的。

(九)日记和书信中的心声

郁达夫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这样记道:

十四日星期五,晴暖如春。午前洗了身,换了小褂裤……就上法租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我真想煞了霞君。

郁达夫第一次和王映霞见面,真的达到了“一见倾心”的热烈程度,此后,几乎天天和王映霞见面,不见面就写信,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九日的长信里曾说:

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彼此痛苦)再演想开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风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郁达夫这封信中所说的三个原因,每一个原因都是千真万确的,都是可以造成后来的悲剧的。他既然知道得如此真切,为什么还要疯狂地追求到底呢?

当时,郁达夫是三十二岁,当时的三十二岁,不像八十年代的三十二岁,因为八十年代的三十二岁,还是在青年时期,而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三十二岁便是中年了。当时,王映霞是二十岁,那时的二十岁,她还认为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呢。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年龄相差十二岁,所以郁说:“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这在当时,的确是“相差太远”,假如结合,到后来,男的渐老,女的因年龄增长,识见增广,自然会出现麻烦。

当时,郁达夫还有第四个原因,也是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是已婚的,他已有了太太孙荃,且已有了六年的时间,他在他的作品中还常常写到她,如《还乡后记》《一个人在途上》等篇中都说到孙荃的可怜。

王映霞经不起郁达夫疯狂、痴情地追求,终于对他允诺,并且结婚,最伏有危机和后遗症的,是郁达夫对孙荃不是离婚而是分居。

◎反对的声音

(一)孙百刚的“逆耳之言”

关于郁达夫热烈追求王映霞的事,引起他朋友、家人、熟人一片反对的声音。首先是孙百刚,他认为对郁达夫是“逆耳之言”,他说:

我们虽不希望达夫常来,但事实上他却三日两头地跑来。起初几次来时,总假借一种口实:或是说在附近看朋友,路过我处;或是拿几册新出版的书来送我们。记得有一次,他实在无话可说,走进门就吟着两句唐诗:“出门无知友,动即到君家。”他来了后,不是哄我们出去吃饭看戏,就是想法找搭子打小牌。有一次夜饭后,达夫已有醉意,脸上像似充血的样子,青筋突起,满面通红,用差不多要哭出来的语调对我说日本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从第一次看见她——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之后,就神魂颠倒,无论怎样想抑止下去,但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睛一闭拢,睡梦中梦见的也是她,眼睛一睁开,做事也无心,吃饭不在意,眼面前只见她的影子在摇晃。一出门,脚步不期而然地到此来了。一到此处,只要看见她,似乎我的灵魂找到了归宿处,像迷途的孩子重复来到母亲的怀抱一般。即使她不和我说话,也觉得精神安慰。如果她偶尔和我谈上几句,我全身的细胞神经,像似经过烫斗烘过似地舒适服帖……我明知道中年热恋的结果,常不佳妙,但教我如何办呢?”达夫的眼泪几乎流出来了。

掌华和映霞看他那副紧张兴奋、热情奔放的样子,虽不懂说话,也看出苗头了。映霞到自己床上横身假寐着。我一面关照掌华绞一把热手巾给达夫揩面,一面非常冷静地对达夫说:

“其实我们早就看出你的变态了,也正在这里替你担忧着这事的前途。你到底是偶然一时的感情冲动呢?还是要作永久打算呢?倘若是一时冲动,我希望你立刻离开上海到北平去。”

“我已经失去自己的理智,那里还分辨得出是一时冲动还是永久感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生命,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我自己的生命;要我现在离开上海,意思就要我立刻毁灭我的生命。单刀直入一句话:请你太太替我问一问她的意思,到底如何?”达夫说出了他的目的,稍稍镇定些,喝几口茶,拿起帽子走了。

自从这次谈话后,每逢达夫来时,我和掌华尽量避开他。他要约我们出去吃饭看剧,我们也尽量说出种种不能奉陪的理由,让映霞和他两个人同去。映霞有时夜间回来,我们也有意不去问她外面白相的情形。

这样经过了十天八天,我关照掌华问一问映霞的主意。事后据掌华告诉我:映霞初则一言不发,经一再追问,只说了一句:“我看他可怜。”我听了这段报告,心中大致明白。经过仔细考虑后,我想尽一番最后的努力。

一天早晨,我趁达夫没有出门的时候,跑上宝山路三德里创造社去。

“喔!你来得这样早?”达夫刚在那里盥洗。

“我特意早一步来,恐怕你出门去。”我就坐在他床上。

“我上次托孙太太问她的话,结果如何?”他似乎猜出我的来意。

“你这几天和她出去的时候,你自己总已经找到了答复吧。”我有意刺探他一句。

“我不好意思那样单刀直入地问她,还得要拜托孙太太啊!”他回避了我的刺探。

“达夫!我今日特诚来劝告你,克服你近来的冲动的;你倘若要和映霞结合,必须先毁弃了到如今为止是安宁平静、快乐完满的老家,这于你是大大的损失。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我们差不多快近中年的人了。写小说,不妨不顾一切,热情奔放,轮到现实的切身大事,总应当用理智衡量一番。同时,你也得替映霞设身处地想一想:以她的年龄、人品、家庭、学识,当然很容易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对象。她何必要一个已经有了家,必须毁灭了家再和她结婚的男人?你倘若是爱她的,也应该顾全到她的幸福,你以为对吗?再有一点:你和她年龄相差过大,贸然结合,一时即无问题,日久终有影响。我以清醒的旁观者的地位,对你忠告,希望你郑重考虑。我明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缘由前定,巫山沧海,断念为难。但事关你的家庭,你的前途,做朋友岂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呢?”我一口气这样说了。边说边看他的表情,我知道我是多说了。

“莫非映霞已经明白拒绝过吗?”他思索了一会,突然这样反诘我一句。

“映霞也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我淡然地说。

“莫非孙太太没有替我问吗?”

“问是问的,她没有表示。”

“喔!没有表示?”他再追一句。

“是的。你何妨再直接试探她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经过旁人。”我预备置身事外。

“再看吧!我希望你们勿加阻碍。”他有点不放心我们了。

“当然不加阻碍。”我使他安心。

“我还希望你们给予助力。”他更进一步。

“不,凭良心说,我不愿给予助力。”我毫不犹豫地使他绝望。

“老朋友这点情分没有吗?”他叹息着。

“唯其是对双方都有不平凡的友谊,我不愿违心地给予助力。”我坚定地说。

他认为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我们就另外谈创造社的事情。谈了不久,我就告辞。临走时我还不甘休,再对他说:

“达夫!我盼望你再冷静缜密地思考一下,千万不要孟浪从事。”

“百刚!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我们再见吧!”他甚至有点气愤的样子了。

从创造社回到家中,时光还早,碰巧掌华出去未归,家中只有映霞一人。我想今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稍稍休息一下,我对映霞说:“你和我们相处,虽则不过半年多,但大家感情颇好,彼此有如兄妹一般。因此我们无时不在考虑你的事情,最近达夫对你的疯狂追求,你总应当知道了吧。你觉得如何,你对他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她一声不响。

“达夫是已经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人了。他对于你的爱慕,虽则是出乎真情,然而多少总是不健全不正常的。你是否应当接受他的追求,在你自己应当有你自己的考虑。你以为如何?”

“我当然不会马马虎虎答应他的。”映霞的声音很低。

“我知道你所谓不马马虎虎者,无非要他和富阳太太离婚;但我以为男女的结合,决不是如此简单朴素的形式问题。人的感情是流动的,尤其是像达夫那样的罗曼蒂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更大。再讲到人道,何必要牺牲那位无辜的富阳太太,而来建筑你们的将来呢?就你而论,人品、家庭、年龄、学问,哪一样不及人家,正可以从容不迫,任意选择,何必一定要找一个像达夫那样,必须毁弃一个家,再来重建一个家的男人呢?我们的意思:希望你断然拒绝他的追求,一面解救了他的烦恼,一面成全了你自己的前程。你以为我的说话对吗?”我热忱而婉曲地说了。

“我怎么会愿意答应他呢,不过我倘若断然拒绝,结果非但不能解救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的事件。”映霞听了我的话,非常感动,她的表情似乎十分痛苦。

“那么你已经动怜才之意了。既然有如此伟大的精神,我希望你索性伟大到底,可以无条件地和他结合,不必一定要他毁灭了已成的家庭。你能这样做吗?”

“这是万万得不到我家庭方面的同意的。”她说。

“好吧!希望你们有一个美满的将来。不过我总希望你在最后决定之前,应当回到杭州去,和家中仔细商量一下。”我对映霞当然不能像对达夫那样坚决地说,只好就此而止,我自己觉得已经过分了。

三四天之后,映霞借了某种口实,搬出尚贤坊,到另外一家同学家中去住。达夫也绝迹不来,我也急急赶编好那本书,和掌华回杭州去了。

孙百刚之所以对郁达夫和王映霞两方面,都说了“逆耳之言”,是因为他们的相遇,是在他的家里,使他有一种挽回悲剧的使命感。郁达夫自己认为王映霞是他的生命,“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我自己的生命”。郁已经沉迷到如此的程度,当然不会听孙百刚的“逆耳之言”了。而王映霞也没有听孙百刚的劝告,没有对郁的追求加以断然拒绝,以致渐渐地软化,使不可能成为可能,接受了郁不离婚而和孙荃分居的事实。这不能不说王映霞自己也有了错误。她后来在《答辩书简》中承认自己“未成年”,便含有悔恨的意思了,也同时隐藏了她后来以“红杏出墙”为报复的张本。

(二)创造社下一代的反对

当时,郁达夫负责“创造社”的整理工作。创造社的年轻的职员如周全平、叶灵凤等,对郁达夫疯狂追求王映霞时的挥霍情形,曾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叶灵凤说:

他们要我写几句以作介绍,我却将这个委托搁置了许久不曾动笔,因为我不仅不是很适合写这样一篇文字的人,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实在不该写,因为我已经屡次说过,不论这件事情的真相是怎样,我在感情上始终是同情我们的达夫先生的。尤其是王映霞女士在《答辩书简》里,斥达夫先生为禽兽,实在使我读了很有感触。虽然达夫先生为了创造社出版部的事情,甚至就为了王女士,曾经斥我同当时几个其他年轻的朋友为“丧尽天良的下一代”,说我们应该铸成一排铁像跪在他的床前。但我们在文艺上,始终将他看作是我们的前辈;在私交上,也始终对他保持应有的敬重,因此看到王映霞女士对他所下的这种断语,实在使我对他们的事情不忍有所论述。

只有一点,虽然已经事隔三十多年,却使我仍不曾有所改变的,那就是我们当年认为达夫先生结识了王映霞女士,实非达夫先生之福。这正是当年除了创造社出版部的问题之外,我们这一群一向崇拜他的小伙子同他“交恶”的原因,因为我们曾经在他面前表示过这意见,使他大为生气。可是,事隔三十多年,现在有事实摆在眼前,再证以他自己的《日记九种》中所记的当时情形,要叫我们当时那一批二十几岁将新文艺当作自己生命的热情青年,对他与某太太通宵打麻雀,为了追求王映霞女士要那么挥霍的情形,予以赞许,实在是做不到的。

甚至直到今天,我个人的这种见解,可说仍不曾改变。这也正是当年虽然为了不赞同他追求王映霞女士,挨了他的骂,现在想起他们的离合经过,反而要站在达夫先生一边的原因。

我一直认为,没有这一场婚变,达夫先生根本不会投荒南下,因此后来也就不会不明不白的遭了日本人的毒手。他可能至今还健在。试想,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以他的那一支才笔,可以为我们写出多少美好的作品。可是他的文学创作生命,却被这一段不幸的结合所影响,过早的遽然结束了,我觉得这乃是中国文坛的一项重大的损失,也正是我们对于义兼师友的郁达夫先生,每想起了就要觉得心痛的原因。

其余的问题,现在看来,实在是枝节的了。

郁达夫如何能听得进呢?于是老羞成怒地骂他们为“丧尽天良的下一代”,经过创造社下一代的叙述,就知道当时郁达夫对追求王映霞一事,是怎样的疯狂,怎样的痴迷了。

(三)长兄郁华的反对

郁风在《三叔达夫》中说到她的家庭、熟人、朋友都不赞成。她说:

单凭他的满腔热情,在当时的环境下,要以行动闯出一条革命道路来虽然不足,但对于排除爱情的障碍,战胜宗法社会的种种非议却是有余的。他和王映霞——杭州名士王二南的外孙女终于结婚了,在赫德路嘉禾里安了家。熟人、朋友、两方面的家庭自然都不赞同。听母亲说,父亲在北京知道后非常生气,不知写过多少信去告诫三叔,作为法官的父亲首先提出,这是要犯重婚罪的。然而既成事实终究是既成事实。

其实新旧交替的婚姻问题上,这样的事毫不稀奇。在受害者的旧式妇女方面,已经承受惯了千百种封建的压迫,与其再遭受“离婚”更受歧视的打击,勿宁接受生活的一定保障来抚儿育女更来得现实些。三叔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经常汇钱回富阳去给三婶。

郁风是郁达夫长兄郁华的女儿,她说的父亲便是郁华,她说的三婶,便是郁达夫的元配夫人孙荃。郁达夫的长兄虽然反对,也没有阻挡得了。

但是,众人是圣人,众人的意见当然是正确的。这个郁、王的婚姻后来的发展,更足以证明众人的意见是正确的。

◎名女人·风雨茅庐

(一)名女人易惹是非

郁达夫自从在上海尚贤坊孙百刚家,遇到王映霞之后,便“一见倾心”,疯狂地追求,一方面陪他们吃馆子,陪他们通宵打麻雀,大事挥霍;一方面利用文笔宣扬王映霞的美,发表追求王映霞的日记,后来成为畅销的《日记九种》。又从文坛消息上加以鼓吹,使爱好文学青年,都知道了郁达夫在追一位美人,渐渐成为文艺界的话题。而王映霞之美,便名扬全国。俗谚所说“人怕出名,猪怕肥”,因为人出了名,便有人打他的主意,假如是女人出了名,那就更有人注意她,想她,对她有企图了。

假如说王映霞是美,是娇的话,正应该“金屋藏娇”,不必向全国人宣传映霞的美,使他“一见倾心”,使他疯狂追求,使王映霞为众人所仰慕。这也是悲剧的基因之一。

(二)短暂的“富春江上神仙侣”

关于“风雨茅庐”,是代表郁达夫偕眷迁移杭州的问题。郁达夫和王映霞在上海居住时,虽然王映霞成了名女人,但在上海还是不能特别突出的,同时还有政治方面的问题,大多数作家,都不能公开活动,王映霞的活动天地自然也只有自己的家庭了。孙百刚说:

其间由友朋传言,晓得他们婚后生活非常和好。住在赫德路嘉禾里,映霞已经有孕了。以后又知道达夫曾经大病一场,病中映霞看护周到;病后每天请达夫吃鸡汁、吃甲鱼、吃黄蓍炖老鸭。只要想得到办得到的补品,尽量弄给达夫吃。还知道达夫的生活,变成很上轨道,相当安定。几部从前写的小说,都重新编过,由北新书局出全集,按月抽相当数目的版税。达夫再每月写点东西,零碎卖之。大部的收入都由映霞运用调度。区处有方,家庭经济也就渐趋稳定。这一连串的消息,使怀念他们的朋友,听了感到安慰,有说不出的欢忻。大约此一时期是他们婚后最美满的一段。照达夫自己在《毁家诗纪》中所说,就是:“频烧绛蜡迟宵柝,细煮龙涎涴宿熏。佳话颇传王逸少,豪情不减李香君。”照旁人眼中看去,也就是“富春江上神仙侣”(易君左赠达夫诗中语)了。

(三)迁杭州有弦外之音

这种美满的时日不多,郁达夫听了王映霞的劝告,把家迁移杭州。鲁迅曾劝他们不要那样办,并曾写诗一首寓规劝之意。郁风说:

据达夫说鲁迅对杭州是绝对的厌恶,有一年他同许钦文去杭州玩过一次,因湖上闷热,蚊子多,饮水不洁,在旅馆一夜睡不好,第二天就逃回上海了。当然这厌恶还有政治的原因。那首《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的诗说得很明白:“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达夫在《回忆鲁迅》中说:“这诗的意思,他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高压。他从五代时的记录里,曾看到过,钱武肃王的时候,浙江老百姓被压榨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不得不以砖瓦来遮盖下体。……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通缉我们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他指的就是当时官拜浙江教育厅长的狐鼠之辈许绍棣。

当然,郁达夫当时没有听鲁迅的劝阻,而移家到杭州。并设法建筑一座洋楼,命名为“风雨茅庐”。孙百刚说:

他们是民国二十二年春举家迁杭的,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不惮烦地迁居呢?真正的原因我不明白。当时据映霞口头所说:似乎是孩子大了,杭州的小学比上海好,一切生活都是杭州方便,所以到杭州住家。但据我猜想,原因恐不如此单纯。说不定经济的因素,也占着主要的成分。因为在嘉禾里这几年中,历年达夫稿费收入,除家用开支外,经映霞的运用,相当积储了一笔数目。但在民国十九年以后,达夫小说的销路不及从前,生活逐年加高,收入反而减少,当一家主妇的映霞,当然觉得有变更计划的必要。其时杭州的生活程度,低于上海,这也许促成他们离沪赴杭的一种动机吧。(按:弦外有音,映霞可在上流社会活跃。)

(四)动用省府关系购买地皮

有一天上午,达夫、映霞来看我,碰巧有很多来客,大家在那里瞎谈,沈太素亦在其间。太素当时是在办省立救济院。救济院的组织,是继承从前同善堂而加以扩大的。那时候他正在进行一种整理院产的计划。原来同善堂有很多地产,包括沿西湖边上许多义冢地在内,他预备将义冢的枯骨,集体瘗埋,再把沿湖的地皮出售,以所得款项,充裕省库。同时在清泰门外,盖造平民住宅若干幢。这计划的原则当然不坏,然而却招来不少的非难。这天大家正在谈论此事,刚巧达夫映霞跑来。我替太素介绍之后,映霞似乎对于太素所说的出卖救济院地产一节,非常感到兴趣,孜孜不休地向太素询问详情。后来太素和其他客人陆续散去,映霞对我说:

“请你明后天去沈先生那里问一声:我们场官巷里有一家废庵,大约有两亩光景地皮,听说是救济院的产业,我想把它买下来,可否请他帮忙。”

“废庵买下来干什么?”我说。

“我欢喜这块地皮,它是长方形的整整一块,四面围墙俱至,里面只有三四间坍败的庵基,地面很平整。只要把庵基拆掉,立刻可以造房子的。”映霞显然有点兴奋的样子。

“你想造洋房吗?”我问。

“是的,不管怎样,先把它买进再说。”

“庵基上造住宅,是不吉利的。”我说笑话。

“这那里管得许多,无论如何请你去托沈先生帮忙。”她郑重托我后和达夫走了。我看达夫自己对于买地皮造房子的事情并不十分起劲。

我受她之托,当然去和太素谈起此事。据太素说:只要那块庵基是院产,一定可以帮忙的。……

两三天之后……映霞说:

“孙先生,真要谢谢你!我已经去看过沈先生两三次了。那块庵基是救济院院产。面积,老亩有两亩另,新亩只有一亩八九分光景。沈先生答应设法卖给我们,或者弄其他的地皮去交换。不过要经过省政府会议通过,才可决定。省政府方面以我们的关系去说,是绝无问题的。所以此事十分之八九拿得稳了。”映霞很兴奋地一口气说了。旁边纪瑞(按:百刚妻掌华死后,又继娶纪瑞为妻。)听了不十分清楚,映霞索性又加上一段:“我自从搬到场官巷后,楼上房中一张梳头桌的窗口,正对着这块庵基。我每天早晨梳头时,老是望着这块地皮发呆。我想:有朝一日我能把这块地皮买进,造一排小巧玲珑的五开间平房,前后左右空地上种些花草树木,在花园一角,再替达夫造三间书屋。动工时节,我自己设计,自己监工,这是多么快乐啊!因此,我就探听这庵基的所有人,大家都说是省立救济院的产业。我正在那里走路子找人,不料那天在孙先生处遇见沈先生。这真是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映霞欣欣得意地说了这一大套。

(五)建筑“风雨茅庐”

记得在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秋,达夫就有信来说:那块地皮,结果花了一千七百多元另外买进十七亩山地和救济院交换的。照时价算,约便宜五千元。房子已经动工,冬天可以落成。映霞宿愿得偿,殊为欣快。每日东指西划,栽花种木,忙碌万状云云。

我们回杭州时,达夫已经上福建去做省府参议了。不到几天,就接到映霞一个人出名发来一张请帖……

我们正在说笑话时,映霞跑来了。她和纪瑞谈了几句别后普通应酬话后,她就问:

“我发来一张帖子收到了吗?星期六请早。”

“帖子是收到了。我已经关照纪瑞记下你的日期和次数,一共有十六次,恐怕记不清楚被你赖了去。”我对她说笑话。

“用不着孙太太记,我决不赖掉,一次一次地请你好了。不过你吃得胃病复发,我可不负责任,孙太太可不能怪我。”映霞边说边笑。

“说正经话吧。你何以发帖子请我们呢?你还找什么人做陪客吗?和从前嘉禾里一样自己弄几样菜吃吃不好吗?”我对她正经地说。

“我不是请你的,我是请孙太太的。”映霞说。

“郁太太客气了,何必如此费事。”纪瑞客气着。

“原来我是陪客,那么,恕我不道谢了。”我说着笑话。

(六)“风雨茅庐”气象相当豪华

因为南归后,未曾去过场官巷,所以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和纪瑞特意辞去了另外一个饭局,早一点去参观他们的新居。到门口一看,气象相当豪华。两扇铁门敞开着,一条水泥路的铺道,可以一直通进去。要是坐汽车去,可以一直开到正屋面前下车。我和纪瑞一路走进去,映霞已迎了出来。我们先看了南向的三间正屋:当中一间是客厅,上面悬着一块记得是周承德写的“风雨茅庐”四字的横匾,似乎还有一小段跋语写在后面,内容我记不起了。我问映霞:

“‘风雨茅庐’四字是何人拟的?”

“当然是达夫自己啊。”

“唔!”我觉得此四字萧索些,但将话咽住,没有说出来。

客厅旁边东西两间,好像都是卧室。开间相当宽阔,每间各有后轩,陈设的家具大部是新的。壁上挂的字画镜屏,都是别人送的。有一股新的油漆气味荡漾着,纱窗也都是新装的。映霞对我们说:因为三个孩子要乱坐沙发,弄脏地板,所以平时这三间正屋都常关着。白天吃饭坐起,多在后面三间小屋中。在东北角上水泥的铺道,有一条支路引我们来到三间小屋。这里摆的家具大多是上海嘉禾里搬来的旧东西,看了倒有点亲切之感。由此折回出去,向东沿铺道走去,经过一重小墙上开着的月洞门,出现一个小小院子,点缀着一些假山石,摆着几盆荷花缸,里面是一间朝南的大花厅,这里就是达夫的书房。三面沿壁,全都排列着落地高大书架,密密层层地放着六七千册的中、英、日、德、法各国文字的书籍,达夫的书,我一向知道是多的,光是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的名家小说和诗集,他大多搜购了的。但以前都住小房子,也没有一间正正式式的书房,所以未窥全豹。经现在这么陈列一番,真是坐拥书城,洋洋大观了。

我心中想:达夫好容易自己有了风雨茅庐,自己有了这样明窗净几的书斋,不在杭州享受几年清福,偏偏要跑到福州去当什么参议,未免可惜。我想或者是经过此番大兴土木,将映霞历年积蓄耗去不少,所以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七)“风雨茅庐”多应酬官场中人

“你着实花一番经营,煞费苦心呢。”我们由花厅回来,纪瑞向映霞说。

“怎么不是呢?达夫一概不管,全是我一个人费心思弄成功的。这里无论是一砖一木,一树一花,都有我的心血在内。事非经过不知难,早知如此麻烦,我也决不造房子了。”映霞边走边说。

“到底一共花了多少钱?”我问。

“基地之外,再加木匠、泥水、花匠、石匠、装折、家具等等,总要两万光景。还有很多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两扇铁门和各处种的花木是周市长送的。……”映霞说出什么人送什么东西,背了一大篇,我也记不清楚了。不过所说的人,大多是当时现任官吏。我心中想:达夫他们到杭州住了两三年,何以尽和官场交游。这时我脑海中又浮起了达夫的名士型的掠影。

映霞又告诉我们:达夫平时并不十分迷信,独独这次造房子,迷信万分。特意请了杭州闻名的风水先生郭某,一次一次来履勘指点:大门的方位、正屋的坐落、门户的开闭、日期的选择,莫不遵从郭某的指示。据这风水先生说:这所房子落成后,除了人口平安、家运兴隆外,屋主人立刻可以得着差使。果然在房子落成不到两个月,福建的陈公洽就来邀达夫去当什么参议了。

其时客人陆续到齐。那天晚上,映霞约的都是一对对的夫妻。除我和纪瑞外,另有四对夫妇,也是官场中人。有两对是我们熟的。因为是正式的酒席,你请我请,吃来并不怎样舒服。还不如在嘉禾里吃油炸豆腐干来得有味。

以上是孙百刚描写的王映霞购地建屋的情形,因为花钱太多,郁达夫不得不到福州去充任省府参议,拿固定的收入,来弥补亏空。又据王映霞说的很多东西都是别人送的,而送的人又都是杭州的官僚。可见郁达夫移家杭州之后,和杭州的官场混得很熟。而“风雨茅庐”建筑成功,更可以在家中应酬宾客,看孙百刚对“风雨茅庐”的描写,那种气象,正可以作为杭州官僚的“俱乐部”。郁风在《三叔达夫》一文中说:“一九三六年春新屋落成,而达夫却没有享受,为了赚得固定收入和还债,去了福建当一名参议闲差。而风雨茅庐就成为名流、大官出入的地方。……”这个“名流、大官出入的地方”言外之意,是含有玄机的。

(八)“风雨茅庐”中招风引蝶

郁达夫不在杭州,正好给予王映霞主动社交的好机会。王映霞以名女人的身份,在上海无法施展,不能显露她这方面的才华,到杭州之后,就不同了。杭州的上流社会接纳了她,省府、市府、党部的高级人员都和他们来往,也都以郁达夫朋友身份出现,自自然然地也接近了女主人王映霞。

也正在这个时候,许绍棣闯进了郁家,和郁达夫成为莫逆。许绍棣当时是浙江省府教育厅长,有钱有势。当时许绍棣经常出现郁家找郁达夫,正如当年郁达夫经常去找孙百刚一样,目的都是在接近王映霞。郁的目的达到了,许的目的也达到了。这一点,倒是出于郁达夫的意料之外,古有明训“朋友妻不可欺”,他怎么能想到许绍棣这个友人,会成为他太太的入幕之宾呢?

说到这里,“风雨茅庐”更是这个悲剧的重大基因之一了。

◎《毁家诗纪》真的毁了家

(一)王映霞早想报复

郁达夫当时是一代的颓废作家,为表现小说中颓废生活的逼真,往往和女人打交道,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小说都有自传的成分,他的小说中对女人的可怜的遭遇以及性心理,都描写得非常透彻。关于他自己的太太王映霞与许绍棣有“私情”的纠纷,他当然能体会出来,更何况他获得了三封情书,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曾将情书照相印刷赠送朋友。以致闹得不可收拾,但他终于还是舍不得王映霞,经朋友劝解,曾有协议书的签订,在公开的几则启事方面,也曾有反反复复,前言不照后语的地方,以挽救王映霞的面子问题。原因便是王映霞已向郁达夫写了“悔过书”。

王映霞到底在什么情形之下,接受了第三者许绍棣的“热恋情事”(王悔过书中语)呢?就是王映霞心中早有不平,早想报复的问题。她说:

但是兽心易变,在婚后的第三年,当我身怀着第三个孩子,已有九足月的时候,这位自私、自大的男人,竟会在深夜中窃取了我那仅有的银行中五百元的存折,偷跑到他已经分居了多年的他的女人身边,去同住了多日。像这样无耻的事情,先生能否相信是出于一位被人崇拜的文人行为么?等他住够了,玩够了,钱也花完了,于写成了一篇《钓台的春昼》,一首“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七律之后,亦许是受了良心的责罚吧,才得意洋洋地,又逃回到当时我曾经牺牲了一切的安乐,而在苦苦地生活着的上海的贫民窟里来。

郁达夫与王映霞的结婚,郁达夫与其妻孙荃不是离婚而是分居,对王映霞来说已种下不幸的因素,何况他又跑去和她同住?这在女人方面说,也是不可忍受的事。她在无可奈何之下,演出了这一幕“红杏出墙”以为报复,这也就是她到现在还不肯悔过的原因吧。

(二)王、许“热恋情事”不容否认

不管如何说,王映霞与许绍棣的“热恋情事”,不是王映霞能否认得了的,因为那是事实。

王映霞与许绍棣“热恋情事”,也不是偶然的,为了证实不是偶然,我才举出了上面所说的几个“悲剧的基因”。

郁达夫知道自己戴上“绿帽子”之后,心理极不平衡,一方面舍不得离异,一方面又忍不下这口气。于是,在南洋和王映霞一起生活,又暗中写了《毁家诗纪》,将王映霞与许绍棣的“热恋情事”——也就是“私通”情形,注入诗中,并在“注解”中说得清清楚楚,细细看来,虽稍有夸张,但绝非“谣言”。哪有人把“绿帽子”硬向自己头上戴呢?郁风在《三叔达夫》一文中说:“后来终于发生了《毁家诗纪》中的悲剧。在武汉,他用尽了弱者的报复手段,用最恶毒的字眼公开地宣扬‘家丑’,甚至饥不择食地拿起腐朽的封建武器掷向王映霞(如称她为‘下堂妾’)。同情他的朋友们也觉得他做得太过分了。”王映霞虽然“九州铸铁终成错,一饭论交竟自媒”的大错之后,又曾写了“悔过书”一类的东西,在郁的一方面便不应屡屡不休地“宣扬家丑”了,但郁达夫自我暴露成性,不能自已,使她“羞愧难当”,她焉有不“老羞成怒”的道理呢?

本来,王映霞的随郁南来,而郁能带她南来,是不预备离婚的,但经《毁家诗纪》的发表,把王映霞的不守妇道,宣扬于世,王映霞实在无脸面再和郁达夫生活在一起了。

(三)《毁家诗纪》毁家丧命

《毁家诗纪》真的毁了家。

假如向前推论的话,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悲剧,是郁达夫不仅毁了家,还丧了命。

郁达夫不迁杭州不造“风雨茅庐”,王映霞不能认识那些官僚,也便没有许绍棣的“私通”。

没有王映霞和许绍棣的“私通”,郁达夫也不会到南洋。因为郁达夫认为自己是戴“绿帽子”的人,无法无脸在国内混了,才到南洋去。到南洋才丧了命。这不能不说是王映霞造成的悲剧。

王映霞既然造了这样的文坛悲剧,到了行将就木之年,还不坦白地说实话,实令人对她不能谅解。

《传记文学》第四十五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