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原著)
——原题《郁达夫与我婚变经过》
◎漫天烽火达夫远去
一九三六年的二月间,照农历算来,正是正月十二日,离元宵节还有三天。郁达夫从他杭州场官弄的旧居里出发,到了杭州城站。他是预备启程去福州的,去担任福建省政府公报室主任。
郁达夫和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并不认识,因为陈仪的亲戚葛敬恩这时住在杭州,在朋友请客的宴会中,郁达夫和他认识了。于是由于葛的介绍,才知道了陈仪,他才知道陈仪是留日的。于是一来一去地通了几封信,陈仪便邀郁去福建工作。
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杜鹃声里过花朝。
这一首诗,就是郁达夫到福建后数日,寄回杭州来给我的。
这时,我们在杭州建筑的新屋尚未完工,郁达夫在到了福建后的第三个月,他又请假回到杭州,由于新屋刚刚落成,所以他就在西湖边的镜湖厅里,请过一次客,作为我们新屋落成的庆祝宴会。
八月十三日,我在新屋里分娩,是第三个男孩,我们把他取名郁荀,又名建春。满月后我就打算去福州,郁达夫来信叫我不要去,我也只能不去。
次年(一九三七)二月,我征得了郁达夫的同意,才带了第二个孩子去到福州,住在城内光禄坊。我去时还带了一个保姆同行,这是打算在福州久居的意思,光禄坊的房子,是郁的朋友暂时借给我们用,是一所大房子里的花厅。一共才住了五个月。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发生了,我想到杭州有老母,有郁飞和郁荀两个儿子,和郁达夫商量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还是要我先回杭州。战火若扩大,那么在杭州也好有个打算。于是我仍旧带了第二个孩子启程回上海,再转杭州。陈仪的女儿陈文瑛,这次也是和我同轮回上海的。
到上海之后,因为要去北新书局拿版税,我就在旅馆里住了两天,然后再回杭州。等我回到杭州以后,眼看战火就要扩大,若扩大之后,马上要波及杭州。在杭州的许多亲友,有的去金华,有的避上海。我们这一家究竟是走还是留,我没有人可以商量,当然唯一的办法,只能写信去福州征求郁达夫的意见。大约过了快十天,他的回信才到。照他的看法,说是战争不会扩大,如果要移家,第一步就回富阳去,到富阳后,再可以和他的二哥商量商量。
郁达夫的二哥叫郁浩,字养吾,在富阳城里做医生,和郁达夫最好。
向当时的杭州市长周企虞借用了汽车,整理了一家简单的行李,我就偕同老母、三个孩子、一个建春的奶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富阳,因为我已先有信通知养吾,所以他已经给我们租定了靠富春江边的两间房间,总算是我们全家的安身之所。
过了没有几天,郁达夫回到富阳。他说,他是因为所乘的轮船在海上遇见航空母舰,轮船无法开行,他便从宁波回到杭州。到场官弄的住所里看,一个人也没有,知道我们一定是已经回富阳,便马上回富阳来看我们的。
我在心情烦乱之余,见郁达夫回来,倒松了一口气,总以为一个家庭里的大小事,可以有人商量了。没有料到,隔不了几天,他又单身从金华江山翻仙霞岭而去了福州。
◎移居丽水接近许绍棣
这时,我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只有养吾,只有郁达夫的二哥了。
我家在富阳住不上两个月,养吾告诉我,他准备把他的全家(即他的夫人和孩子)全部搬到富阳的南岸环山去住,暂时在他的妹婿家住一个时候再说,并且问我去不去,我们打算怎样?我听了之后自然心里很焦急,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和二哥他们同行止。
于是整理行李,雇了一条小木船,去到了环山叶家。
这叶家原是郁达夫的姊夫家,姊姊自小就嫁给姓叶的,不久病故,但这位忠厚的姊夫还在和郁家来往。他自己造了新房子,也就完全让我们两房人家占用了。
我们在环山还只住了两个多月,已经是木叶萧萧的初冬气候了。外面但听人说,战争扩大,富春江也快要封锁起来,我想富春江若一封锁,则我们住处的水上交通就断,只有到十里外的场口这一条通道了。这个时间如果郁达夫能回富阳来,则我是一定要和他同回福建的,一家同住一处,我那紧张的心情,也可以松弛一些。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我打算单身再到富阳城里去打听一下消息,不料在富阳城的街上碰到了程远帆。
程远帆是浙江省的财政厅长,也是我们从上海搬来杭州住下后才认识的。这时他刚从杭州到金华去,路过富阳,听说富阳是郁达夫的家乡,便下车来找找我们看,不料,就在街上遇见了我。
据他告诉我说,我们现在住的环山,不能久住。若一旦富春江被封,环山到富阳的交通只能依靠十里外的场口镇,场口又是一个小镇,容纳不了许多人,程远帆劝我们还是出来,走出这一个圈子,从金华方面走。先到金华,住定之后,然后通知郁达夫,要他马上来接。
对程远帆的这一个建议,我是完全同意的。但如今即将封江,富春江若被封,则我们又如何能出来呢?
程远帆叫我不要着急。他说如果富春江被封,他可以向富阳县的县长解释一下,并向县政府借用一条木船,把我们一家老小,从环山接回到富阳,再在县政府借住一夜,第二天车子一到,不就可以走了么?至于程远帆自己,今天马上要回杭州去,第二天,他就会叫一辆卡车,到富阳来把我们全家接往金华的。
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有见解、有安排的话,觉得不论往后如何,在目前,这实在是一个忠厚长者的肺腑之言。
于是,我只能别了程远帆,马上再回环山去。向母亲把这一个计划讲了。母亲听后,也认为这计划不错。于是把行李整理好后,别了养吾,我们这一家老小,用木船重新又把我们装回富阳。
第二天,程远帆的车子从杭州开来富阳,我们这一家,就搭上了他的车子,一直到金华。到金华住下后,马上去信福州,告诉郁达夫我们已经到了金华了,盼望他能到金华来把我们接走。
谁知到金华不久,大约是要过春节的时候,听说浙江省政府要搬到丽水来,若从丽水去江山再到福建的浦城,是比较容易。至于我们的家,住在金华和住在丽水,也是相仿。何不就在大家搬家的时候,我们也搬到丽水去住呢?这念头一转,索性一搬再搬,在一九三七年的冬日,我们老小六人,租下了丽水燧昌火柴公司的两个房间,住定了下来。
燧昌火柴公司在丽水是新造的房子,而且相当的大,这次搬到里面去住的,计有浙江省政府,民、财、建、教四个厅,还有浙江省政府属下的附属机构,里面的房子,是可以论间出租的,我们虽说非厅非局,但也因为有熟人可以通融,居然也住了进去,伙食可以包在里面的大厨房里,在这里面住家的人,既省事,又安全。
教育厅厅长许绍棣,他的妻子于两年前病故,他带了三个女儿,也和浙江省主席黄绍竑一样,住在燧昌公司里面。和我们住的地方相近,两家的孩子,也总在一起玩耍。
◎为许做媒对象孙多慈
一九三八年三月间,郁达夫从福建来到丽水,说是将去武昌担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设计委员。把我们也一同接了去。我私心自慰,觉得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
在我们刚要动身的头一天,来了一个李立民,他是郁达夫的多年老友。现在在浙江省政府担任秘书。他来的原因,据说是想托我们把他的大女儿李家应带到武汉。他说:“我妻子早年亡故,留下了五个女儿,在这战乱期间,到处轰炸,真连自己也难保,怎么还能顾及这五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呢?知道你们将全家迁武汉,真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达夫!我烦你们把家应带到武昌,她就能自己去找亲友找工作做的。”李立民就这样地托了郁达夫。
这一位李家应大约有廿六七岁,是在南京中央大学西画系毕业的,是画家徐悲鸿的学生。
从丽水到武汉,我在寂寞的长途旅行中,能添上这样一个人作伴,该是多么高兴。我的年龄虽然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毕竟我是比她长一辈,因此她总称呼我郁伯母。
从丽水到南昌虽说是一段不短的途程,在火车上谈谈说说,日子也过得很容易。
在火车上的闲谈中,李家应告诉我:她有一个同班同学和她感情很好,名叫孙多慈,也是画家徐悲鸿的学生,她和徐悲鸿因为是师生关系,所以和徐悲鸿比较接近。而徐悲鸿正在追求她,不过李家应并不赞同这一件事。因为徐是有妻子的,又是留法的,孙多慈又不懂法语,若和徐结了婚,日后在生活上的问题正多着呢。况且,孙多慈的母亲早年病故,她父亲是在浙江丽水工作,因此,她现在还住在丽水。李家应的口气,很盼望我能够给孙多慈在丽水介绍一个朋友。这些愿望,当然也是人之常情。
火车在向前疾驶,我的心为了想替孙多慈介绍一个适当的朋友而开始了不平静起来。望了几眼从我身边踱来踱去的郁达夫,我想,倘若这件事被郁达夫知道了,他会不会嫌我多事,尤其是拆散了徐悲鸿在进行的这一段姻缘,去找麻烦。又考虑到也许不会吧?君子成人之美,也是应该的。我想郁达夫,他决不该说我多事的。
然后我想到,我们熟人虽多,但要找一个没有妻子的人,就只有许绍棣。就是这样吧,就决定给许绍棣介绍试试看。我心里这样在打算,也就把这个意思,向李家应讲了。
◎达夫猜忌顿生风波
到了武昌,在住定之后,李家应便送来了孙多慈的照片,托我写封介绍信给许绍棣,这样来来去去地写了几封信,郁达夫便有所猜忌。他的意思是,不喜欢我去做许孙两人的介绍人。他说:叫我不要去管这闲事。
经郁达夫这样的向我表示态度以后,我信也没有再继续写,李家应也不好意思再来我们家里。后来听说,许绍棣和孙多慈经过我和李家应介绍后,就做了朋友,两年后他们结了婚。
又据说,我所写给许绍棣的这几封介绍孙多慈的信,后来竟被算作了我给许绍棣的“情书”,郁达夫还去影印了许多份,分发给他的朋友。
我和郁达夫在结婚以后的十年之中,夫妻间小小的争执不是没有,但吵过争过也就算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情况似乎较为严重。
在郁达夫去台儿庄劳军回来之后,我经常见他眉头一皱,头略略一摇,从经验告诉我,这是他快要发脾气的先兆。他脾气发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出走。但他出走几天也就会回来的。不过在这个时候,非寻常可比,飞机日日在乱炸,一家老小要吃要用,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他再走。
母亲可以由我带去,还有三个幼小的儿子呢!这一个重担,教我去如何挑得起?想到这里,我只能先开口问他:
“你又打算走么?要走,可以的,你须把三个儿子也带了走。否则,就让我走!”
其实,我所提出的“就让我走”这四个字,原是一无准备,是打算探一探他的口气的。却不料他居然来个“你走就你走”这几个很坚定的字。这些年来,我从未听见他对我讲过触犯我自尊心的话,这时,我顿时怒火高烧,站起身来,马上去我母亲房内取了两件替换衣服,手中提了一个拎包,三步并两步地,从堂屋走到天井,再从天井里跨出了大门。假戏已经在真做,郁达夫看了我这一个样子,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
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有一辆空车,我就一边跨上车去,一边向车夫说:
“你给我踏到火车站!”
因为心中有气,所以便不经考虑,就说出了“要走”的话。其实,我到车站去做什么呢?找什么人呢?我的亲人就只有老母和孩子,不是都在我的身边么?不是都在武昌么?我真的还有什么人可找?我正在这样地反问自己的时候,车夫却已把车子拉了起来,要起步样子。我的头脑里,略略地清醒了一些,就又重新对车夫说:
“不,不去车站了!你把我拉到小朝街四十一号!”
原来,小朝街是我们在杭州时候的朋友曹秉哲的住所,曹先生是杭州的名律师。在杭州和富阳,他的熟人最多。现在他住在武昌,是以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的秘书的名义。他是我们在杭州时候极好的一个朋友。
我离开家庭时,应该去到什么地方最为适当这一个问题,是着实要经过一番缜密地考虑的。就是说,我不能去到单身男子的人家,又不能去到一个只有女子的家庭,要在几分钟之内,马上决定下来,这实在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终于决定了去曹家。
曹秉哲夫妇一看见了我,就知道一定是我们家庭中又在发生口角,就劝我:
“休息休息,慢慢来,你就在我们家住几天,然后我会去叫达夫来接你回去!”曹先生说。
我一听说要来接我回去,就着了慌,马上摇手示意,并对曹先生说:
“曹先生!今天之来,是打算在你们这里住几天,你可万万不可以去通知我家里。若你要去通知,我马上就走。”
曹律师夫妇看到我这副心慌意乱的神情,倒是可怜了我起来,说:
“你不要再走,我不去通知你的家里!噢!我一定不去通知。”
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周折之后,我总算才安定地住了下来。
◎弄假成真刊登启事
这一夜,曹律师把他们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我,让我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下来。但是人是有灵性的动物,思前想后,这一夜中我心情恶劣,为十多年来所未有。
八月初的天气,在武昌是相当的炙热,我心中的郁闷也与天气的炎热成了正比例。好心的曹律师夫妇,总以为我们是一种极平常的夫妇间的争吵,过上两三天,气平静下来,不就可以平安无事了么?
这一天,曹律师夫妇把我的住处暗暗地去告诉了郁达夫,这使郁达夫的心境十分安定了下来。
第一,知道我并未与他所想象的那样,去到浙江许绍棣的地方。第二,既知道了我的下落,则他就要向我出出气了。首先,去叫了第三厅的他的许多同事,到我家来看我的所谓“情书”。(就是给许绍棣介绍孙多慈的几封来往信件。)然后,他又写了两封给许绍棣的上级的上级的长信去告状,最后,到大公报馆去刊登了一则启事。
这几件事情一做,他觉得他的身子是轻松了,心里的气也已经出了,而我这一个人又仍在武昌,他的心中是极为安定的。
他在宽心之后,马上就跑到曹律师家里来看我,要叫我回家。当时我尚未知道他已经登了报写了信的这一系列事情的。
第二天和第三天,正是一九三八年的七月五日和六日,武汉的《大公报》上,登有:
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金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郁达夫谨启
我看到了这则启事,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私心念及这一个含辛茹苦支撑起来的穷家,大约这一次要完蛋了。我想念母亲,想念三个儿子,并深深地在考虑今后的打算。次日,郁达夫又若无其事地到曹家来,还是要叫我回家,并问我有什么条件。
这时候我所想到的是怎样把事情化小。当然也不可能无条件地言归于好。于是我要求郁达夫在《大公报》上刊登道歉启事,等登出后我再回家。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日,武汉《大公报》上郁达夫的《道歉启事》刊登出了。原文是:
达夫前以神经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并登报招寻启事中,诬指与某君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深致歉意。
郁达夫启
道歉启事登出来后,郁达夫又来曹家,接我回到家里。我环顾四周,真是万感交集。
◎武汉协议立约为证
自从一九三三年春天我家从上海迁到杭州以后,为了应付环境,我们平时所交往的人,几乎各党各派都有,浙江的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就是我们在交游中认识的一个。张三请客有他们夫妇,李四请客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夫妇。后来许绍棣的夫人病故,大家在请客的时候,自然总也不能没有许绍棣,再后来,逃避战乱到丽水,多少朋友都住在燧昌公司里。当然许绍棣也是其中的一个。
如果说,我不应该把孙多慈介绍给许绍棣,这你也可以好好地对我讲,我也从未想到,介绍朋友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况且,李家应是你的朋友的女儿,与我实在无关,又何苦为了这一件小事,把我们这一个家,闹得支离破碎。
我走进家门,在坐定之后,马上想到了上列的这些情况,但嘴里还是不声不响,一个人倒在床上睡了。
已经到了深秋,敌军大举进犯。武汉正在风雨飘摇之中。大约是易君左,他来劝郁达夫暂时还是搬到湘西汉寿去,暂时去避一下战乱为是。汉寿是易君左的老家,也可以称得上是鱼米之乡,家用不会太大。郁达夫听了易君左的劝告,就把一家七口,全都搭上了小轮船,从武汉到汉寿去住了下来。
易君左在汉寿的一个朋友,姓蔡,原也是日本留学生,这时他在经营醋业。听了易君左的介绍之后,马上就让出了两个房间,作为我们七个人的临时借住之所。我也就昏昏沉沉地既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总时常想到孩子太多,又太小,真正做了我的绊脚石。
在汉寿居住的两三个月中,从表面上看来,我家是相安无事的,彼此心境也还平静。我们在武汉临行之际,还有好心肠的朋友,来劝我和郁达夫写了一张协议书,书的原文是:
达夫、映霞因过去各有错误,因而时时发生冲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狱,旁人得乘虚生事,几至离异。现经友人之调解与指示,两人各自之反省与觉悟,拟将从前夫妇间之障碍与原因,一律扫尽,今后绝对不提。两人各守本分,各尽夫与妻之至善,以期恢复初结合时之圆满生活。夫妻间即有临时误解,亦当以互让与规劝之态度,开诚布公,勉求谅解。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错误事情,及证据物件,能引起夫妻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民国廿七年七月九日
立协议书人 夫 郁达夫 妻 王映霞
见证友人 周企虞 胡健中
周企虞是杭州市市长周象贤,胡健中是浙江省《东南日报》的主笔。
我当时只淡淡然地签了字,把协议书收藏好。
气候已经进入初冬,孩子们的衣服要添要补,使我想到黄仲则当年的诗句:“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正是我此时此境。
◎查探我是否和许同居
正在这个时候,福建省主席陈仪来电报叫郁达夫回到福州去。他和我商量了一下,我觉得还是让他走,让他回福建。不过自从到汉寿以来,我看郁达夫的精神状态,觉得总有些异乎寻常,我又想到夫妇间的争吵,是会影响人的精神的。郁达夫的精神异常,大约也是这一个原因。我也就不十分在意了。
谁知郁达夫一离开家,虽然沿途写了多少封信寄回来,但同时他却打了许多电报到丽水去,向浙江省政府里我们所认识的人中,询问我是否已到丽水了,去和许绍棣同居了,等等。而我呢,当时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心中却还在想着,等待他到达福建后消息。后来,还是我在浙江工作的兄弟,写信告诉了我这一件事,我才晓得这些情况。
到了十月中,住在汉寿的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们,都开始在搬动,因为武汉已经失守,照我一个人的想法,觉得也没有再留在汉寿的必要,和母亲商量,和孩子们商量,自然也都商量不出结果来。这时,正可以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能托平日关心我们的朋友找来了车子,又把我们全家从汉寿运到长沙。
这时的长沙是一个战争的要地,有人对我说,长沙早晚要出事,叫我们这一家人马上搭火车离开。我到火车站一看,连火车顶上都坐满了人,我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仍旧没法上车。只得先把行李上了行李房,我们重新又退了出来,等待第二天的火车。大大小小在车站上等了一夜,总算等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把老的小的扶上了火车。好容易等到火车开动了,我的一颗心才放下,总以为可以平安地到达江山,然后翻仙霞岭而去福建浦城的了。谁知火车行驶不到两小时,消息传来,说长沙在大火了,满城都在烧了,我想这如果是真话,则我家的全部行李,包括六七个人的全部衣着,全焚于火了。
火车一到江山,先得找裁缝做替换衣服,然后再给郁达夫去电报。这时候我的心啊真是又气又伤悲,想到最要紧的,还是行李中历年所积下来的照片和信件,这个损失,将永远也夺不回来。
我们在江山住了四天,总算福建派了车子来接我们。老小上车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行李可装。看看也真寒心,车子直驶浦城县停下,已到福建境界,我首先和早到福州的郁达夫通了电话,只听见他在电话中说:
“你带了大的孩子,明天马上来福州,还有两个小的,可以暂时交给你的母亲带往云和县,暂时由她抚养。”
云和,是浙江的一个小县分,当时因我的兄弟在浙江的建设厅工作,建设厅是在丽水,可以遥相照顾母亲。所以我的兄弟叫我暂住云和。这是预先已约好的地点。我只能照他在电话中所嘱咐的去做。第二日,我就带了大的孩子首途去福州。
◎《一封长信的开始》
到福州之后,郁叫了人来接我们,我心中已知有异。后来和郁达夫见了面,他说:
“我已经答应了新加坡《星洲日报》之聘,马上就要到《星洲日报》去报到,并且,也已经为你们母子二人领好了护照。”
第三天,就跟他上了船。船行三日,先到香港,我昏昏沉沉地上了岸,住进了旅馆,又接受了朋友们的招待。隔了三四天,我们三个人,就乘“康得罗苏号”意邮船离开了香港。
在船上,我想念的是现在还守在浦城县的老母和两个孩子,这次和他们一分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想到将来,也就是这样的渺渺茫茫。
船抵马尼拉,我因为晕船,想调换一下空气,郁达夫陪我去菲律宾大学门口走了一圈,令人混混噩噩,真有如在梦中。
一天过后,邮船渐渐地靠近了新加坡海岸。我的梦才醒,觉得我所处的是另一个环境,我是以另一种心情来迎接这个新的环境的。上岸之后,去到报馆里早已为我们租定了中峇鲁的住所时,虽然沿途都是绿树浓荫,我还是和木头人一样,一任周围的人摆布。总算,我知道我已经到达了星洲,和中国、和母亲、和弟弟等,是已经分离得很远很远。
三个月极平凡的生活过去了。香港出版的《大风》杂志,寄到了我的手中。我最早读到了郁达夫写的《毁家诗纪》。我的心在翻腾起来。记得当我们离船上岸在去新居的途中,郁达夫曾对我讲过:
“这里是一个新的所在,你没有什么人认识,我要和你在这里终老。”
原来,这半个月的奔波,是为了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我才恍然。
我关上房门,一个人坐在里面很久很久,大约从白天坐到黑夜,等电灯亮了,我才提笔写,写我心中要说的话、要诉的苦,这就是《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这两篇文章,两封未完成的信。
写好之后,我亦寄给了《大风》的编者,请他发表。这时候天快亮了,我于书信写完后,才深深地透出了一口气。
廖内,是距离新加坡八十海里的一个清静安宁的小岛,岛上没有车辆的喧闹声,又没有挤来挤去的人群。在岛上有一所学校,一所夫妇两个人所开办的学校。男的是校长,女的是教导主任。而这位女的,正是我在杭州读书时,女子师范里的同学李君。不晓得她怎么知道我已来星洲,写信来叫我去教书,叫我到她们的学校里去教书。
自从接到《大风》杂志以来的心境,的确有些和平常不一样,终日坐在家中,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的人,只在等待死神的降临。我打算,还是去廖内,可以和我唯一的这一个同学谈谈心。
说去就去了。一霎眼,已经一个月过去了。郁达夫写来了信,要我马上回星岛,他信中对我说,同时亦有信写给我同学的丈夫,叫他不要妨碍我们的家庭,要劝我回星洲。我没法,只能重又回到星洲去。
◎无可奈何请求离婚
我眼前的各条道路已经都被郁达夫塞住,只有无可奈何的一条,就是请求他离婚,无条件地协议离婚。我清醒了,我要冲出家庭,各人走各人的路。
在一九四〇年的三月,跨过了重重难关,郁达夫同意了我的要求。彼此都在一张现成印好的协议书上签了名。但是,郁达夫没有把进新加坡的护照交我,使我无法申请领回国护照。因为,按照新加坡的规定,若没有进新加坡的护照是不能领取出口的护照的,而当时我的进新加坡的护照,是被锁在他的办公室的保险箱里,钥匙是在郁达夫身边随身带着。我没法,只能等机会。一直等到这年八月,我才得到机会提取了我的进新加坡的护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得到办出口护照的时机。总算孑然一身,毅然回国。因为我不懂马来话,所以办回国护照等一切手续,都是我不认识的一位在星洲中华书局里工作的,姓黄的先生为我包办的。而今虽已事隔四十多年,我已经忘记了这一位好心的黄先生的名字,但在我内心里,还在感谢他对我当年的援手。
回到香港,我请戴望舒先生为我在《星岛日报》,请程沧波先生为我在重庆的《中央日报》,请刘湘女先生在浙江的《东南日报》,登载了我单独一个人登的离婚启事。启事原文如下:
《中央日报》一九四〇年六月五日和六日
王映霞离婚启事:
郁达夫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业在星洲无条件协议离婚,脱离夫妻关系。儿子三人,统归郁君教养。此后生活行动,各不干涉,除各执有协议离婚书外,特此奉告海内外诸亲友。恕不一一。
王映霞启
在《毁家诗纪》中《南天饯别》这两首诗,本来是没有的,郁达夫于我离开新加坡后加进去的,我想也好,既然能后来加入,总算还有一份情感存在其中,但我并不要接受这种情感。
◎他的形象依然埋藏在我心底
四十年来我的生活过得很安定。在安定的生活里是不容易使人回忆着过去了的辛酸的。许多朋友都劝我写点回忆,我只是望着他们笑笑。意思是说,我这数十年的日子过得平凡得很啊,有什么好回忆,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即使偶尔有想到,就也像浪花一样,一瞬即逝。
我好比做了一个梦,做的是一个噩梦,等噩梦醒来,依然是蓝天白云。不过在那蓝天白云中间,偶尔也曾飘过几点浅淡的乌云,这也算不了什么,马上就又被风吹散的,在上面这一段回忆里,自认为其可贵之处,是在真实,完全是真人真事真地方,任何人对我诽谤,我还是这么认为,因为我不善于说假话,或者借题发挥,或者攻击什么人,我总是平心静气地来衡量别人的。
和郁达夫做了十二年夫妻,最后虽至于分手,这正如别人在文章中所提到的,说郁达夫还是在爱着我的,我也并没有把他忘记。四十多年来,他的形象,他的喜怒哀乐变幻的神情,我依然是存入心底深处。
现在,西德的这一位马汉茂先生给予了我力量,发表几封我给郁达夫的旧信给予了我力量,我似乎是应该说一说明白的时候了。我写完了这一段不成文的东西,我要感谢马汉茂先生。
一九八二、五、十王映霞于上海
《传记文学》第四十五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