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光前)

三月二十七日清晨,打开《纽约时报》,读到第一版新闻,林语堂先生于前一晚在香港病逝的消息。以大幅的地位,详载先生一生的经历和对中西文化学术界的卓越贡献与成就,并以三栏的篇幅,刊登半身照片。《纽约时报》对国人这样郑重报导,除了去年蒋先生的逝世,以更隆重和显著的方式记载外,其他的人,罕出其右。足见林先生在国际上声光之盛和名望之高。

语堂先生称雄文坛,名满天下,国人必多纪念文字,以扬先生的潜德幽光。我怀念先生,怆悼先生,乃是由于四十五年前的一段师生关系。先生是我的英文老师,为时虽只有一年,但在我生活历史上,却留下深刻难忘的一节。

一九三〇年前后,我在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通称东吴法科)肄业。东吴法科设在虹口昆山路,院长吴德生(经熊)先生罗致了一批名教授,像胡适之先生教中文,语堂先生教英文。法科共五年,前二年是预科,后三年是正科。我在预科二年时,就上语堂先生的英文课(适之先生教预科一年的国文,我没赶上)。同班同学现在台北的还有邱绍先(梁)、刘抱诚、董瑞始、薛庆衡、戴文奎诸学长。语堂先生教英文,有他一套特别的教授法,与众不同。但功效之宏,难以设想。

第一,他上课从不点名,悉听学生自由。但很奇怪的,老师虽不点名,但同学缺课的,绝无仅有。非但如此,在别班上课的同学,也往往会来参加旁听,把一个教室挤得满满,座无虚席。可见当时先生教学的高明,自然吸引了同学的热情爱戴。

第二,他的英文课,不举行任何具有形式的考试(包括学期内或学期终的考试)。可是他一样计分,结果比正式考试更觉公平允当,同学心中,无不个个服帖。原因是:他虽不举行机械式命题的笔试,事实上每次上课,举行一次非正式的考试。我们同班的同学,共一百二十余人。语堂先生上了三五堂课以后,几乎能认识一半的同学,见面时能直呼其名。只有一次,他在路上碰见我,叫我“蒋光前”,经我说明后,从此就未叫错。他之所以能认识这许多同学,有一个秘诀,就是在课堂上,随时指名起立回答问题或互相对话,这是他对同学的测验、训练,也是考试。他更鼓励同学自由发问,我就是其中最喜欢质疑问难的一个(其他有一位女同学刘煦芬小姐,也是最喜发问),所以他对我们二人,印象比较深。每当学期结束以前,要评定成绩分数时,在他脑筋中,对每位同学的程度和学力,都有一个相当正确的轮廓。所以他只要唱名,请同学轮流站起,他像相面先生一样,略为一相,就定下分数。难得有几位,他觉得没有十分把握,发生疑虑时,就请他们到讲台前,略为谈上几句,测知端详,然后定分。这种定分方法,可谓奇特,但依我们同学自己的经验,其公正的程度,还超过在一般用笔试命题来计分的方法之上。

第三,语堂先生教英文,从不用呆板或填鸭式的方式,叫学生死读死背。他出名为幽默大师。上课时,终是笑颜常开,笑话连篇。从不正襟危坐,有时坐在讲桌上,有时坐在椅子上,双脚放在桌上,边讲边谈,幽默百出,使同学情绪轻松,大家乐之不倦。因为是英文课,为增进同学的理解和会话能力,他总以英文讲解。采用的教本是《新闻文选》,就是报章杂志上刊登过出名的评论或记载。既生动,又有趣,更可实用。讲解时,从不一句或一段地注射式灌输。往往选择几个意义似同而实不相同的英文词汇,来详细比较演释。譬如:中文的“笑”字,在英文中有许多词汇。例如大笑、微笑、假笑、痴笑、苦笑等等。“哭”字也有种种不同的词汇,有大哭、假哭、饮泣、哀泣等等。诸如此类,他会一一指出异同,并由同学当场造句,或课外做习题。像这样活泼生动的教法,能使同学充分自由思索,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受益无穷。

语堂先生讲课时,对演讲术特别重视。他常常强调,一篇成功的演讲,决非幸致,必须充分准备,才能得心应手。美国林肯总统最有名的盖第次堡演说,短短不过数百字,可是他精心思索,反复推敲,临时在车中,还数易其句,实不简单。所谓准备,不是事前一字一句都写了出来,当场照本宣读。圆满的准备,是把演讲的通篇大意和结构,深思熟虑,先有一个轮廊,然后分列层次,用索引卡录下要点。假使有充分的时间,不妨依照要点,把要讲的话,全部写下去。这在英文演讲,尤为重要。因为假使先行写下,可以把比较困难的词汇,在事前斟酌选定,以免临时周章,思考不及,写下以后,即可置之不用。到临讲时,只用索引卡上的要点,作为参考。比较短的演讲,不妨记在心中,凭记忆所及,出口成章,也易动人。至于引用的统计、数字或他人的字句,重在正确,不可错引。不妨写在索引卡上,临时应用,当不会妨事。但如能完全记忆,不靠卡片,尤为理想。总之,在语堂先生的意见,成功的演讲,要靠准备。但讲时看不出有准备的功夫,好像临时急就成章,这是成功的要诀。

为此之故,语堂先生最不喜欢临时请人演讲。使人无法准备,措手不及,其窘难言。他尤其不赞成在饭后请人临时讲话。有一次,他遭遇到这种场合,推无可推,就讲了一个笑话。他说:“罗马时代,皇帝残害良民,把人投到斗兽场中,给野兽吃掉。有一次,皇帝把一个人放在斗兽场里,让一头狮子去吃。这人见了狮子,并不害怕。走近狮子,在它耳旁轻轻地说了几句,那狮子掉头就走,不去吃他了。皇帝看了很觉奇怪,认为那头狮子肚中不饿,胃口不好。所以另外放出一头饿虎来吃他。那人仍一样不怕,走到老虎近边,向之耳语一番,那老虎也回头悄悄而去。皇帝目睹此情,更觉心异。向那人盘问:‘你究竟向那狮子、老虎说了些什么话,使它们不顾而去呢?’那人说:‘很简单,我只是提醒它们,吃我很容易,可是吃了以后,你得说话,演讲一番!’”

讲到林老师,不能不提到林师母。老师和师母于一九一九年结婚,鹣鲽相依,形影不离。在东吴时代,就是如此。师母自己驾驶一辆小型的奥斯丁英国座车,每次接送老师。她把先生送到学校后,就开车到附近的虹口小菜场买菜。买好菜开回到东吴等候,散课后,把先生接回家中,经常如此,成为习惯。我们同学会见她,常常攀谈攀谈。有时她约我们到她府上饮茶小叙。这使我们更是高兴万分。林老师口含烟斗,谈笑风生,比在教室里的情调,更要风趣百倍了。

一九三六年至一九六六年,语堂先生定居纽约市区,住东七十九街二三九号。因为我有一段师生关系,所以自一九四九年来到纽约后,常有亲近的机会和便利。

我在纽约和语堂先生见面,以社交酬酢场合较多。见面时,我常打趣地说:“老师,我的英文,虽有你老人家名师传授,但仍觉触处生艰,不够运用。”他的回答,往往是:“因为我当了你的老师啊!”

语堂先生逝矣,驰骋文章,足垂千秋。缅念先生当此变乱之会,意托乘桴,志切卫道。安贫乐命,一片丹心。读归熙甫《张雄字说》,有曰:“德处天下之上,而礼居天下之下。若溪之能受,而水归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复归于婴儿。”先生才智弥高,自抑弥卑。致柔之极,胜心不生。此殆先生之所以称雄于天下,而天下卒莫之胜之道欤!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八日于美国圣若望大学中山堂

《传记文学》第二十八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