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与家人团聚了,它冲淡了我这半个月来心理上的紧张情绪,我满以为一离开上海,能在温暖的家庭里,重度有规律的生活。可是我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么单纯。在我回家后短短的几日里,在上海的郁达夫还在为此事而伤透脑筋。
他是一月二十四日,即阴历十二月二十一日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先到我寄住的地方,就是地处新昌路北京西路的坤范小学去找我,但终究没有敢进去,转而去了周勤豪家,打算在那儿消磨时间,可惜周家夫妇没在家,到南国社去了。于是郁达夫“就去南国社,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跳舞。但心里终是郁郁不乐,想王女士想得我要死”。
一月二十六日郁收到我的信后,就硬着头皮到孙百刚家里探听我的消息,“费了许多苦心,才知道她是果于前三日回去,住在杭州金刚寺巷七号。我真倒霉,我何以那一天会看她不见的呢?我又何以这样的粗心,连她的住址都不曾问她的呢?”
一月二十七日郁早上起来,本想给我写信,但来了一位客人,一直和他谈到中午。晚上在周勤豪家吃饭,饭后聊天,他在日记中写道:“周太太听了我和王女士恋爱失败的事情,很替我伤心,她想为我介绍一个好朋友,可以得点慰抚,但我终觉得忘不了王女士。”
一月二十八日,郁睡到十点前后,刚起床,华林去看他。他一见华林,又大谈起他与我的事,他记道:“和华林谈了许多我这一次的苦乐的恋情。”等华林回去后,他立即出门给我发了一封信。这是我回到杭州后收到的第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我在这里等你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
达夫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郁达夫发这封信的地址是创造社出版部,他从广州来上海后,就住在那里。
郁达夫在信中说“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因为我是杭州人,他是富阳人,到上海都算是外来客,所以称之为“客里”。他很喜欢用这个单词,他曾写过一首词,开首也是写“客里”:
客里光阴,黄梅天气,孤灯照断深宵。记春游当日,尽湖上逍遥。自车向离亭别后,冷吟闲醉,多少无聊。况此际,征帆待发,大海船招。
相思已苦,更愁予,身世萧条。恨司马家贫,江郎才尽,李广难朝。却喜君心坚洁,情深处,够我魂销。叫真真画里,商量供幅生绡。
“你去上海之先”,其实是说“你离开上海之前”。
“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谁中伤他?中伤他什么?这当中牵涉到的人和事很多,我因为根本不去关心这些,所以也没有再深入地想下去。
首先是孙百刚夫妇极力反对,认为郁达夫有妻子儿女,家庭美满,年过三十的人,不该这样荒唐下去,追求一位年轻姑娘。孙先生曾给我讲过郁达夫的家庭情况,但我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我想这关我什么事啊?我根本没想过要嫁给他,只是一般的朋友而已,我后来才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
孙百刚夫妇当时好比是我的保护人,况且与我家有世交之谊,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在外祖父面前交代不过去。他们商量之后,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赶快给我介绍一个适当的人,倘有所归宿,好杜绝郁达夫的觊觎妄想。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是给我介绍过不少人,如徐钓溪、章克标、蒋光慈等。
最近看到章克标写的一篇文章《孙百刚、王映霞、郁达夫》,他说:“我那时在嘉兴浙二中教书,寒假期中到上海白相,借住江湾立达学园方光焘兄寓次,那时我还是没有结婚的单身汉。夏丏尊开玩笑对我说:‘这里有一位绝代尤物,你应该去见见,也许天缘凑巧。’朋友们都怂恿我去凑合天缘,鼓动和催掇……我却认为是作弄我,要我出洋相,让他们看好戏。”我在孙百刚先生家里见到过几次章克标,只给我一个不声不响、不爱说话的人的样子,没曾想到会有这等事情,那时他几乎没有向我说过一句话,但也引起了郁达夫的不安。有一次还特地请章克标喝酒,席间郁达夫恳求章克标不要阻碍他、妨害他,并要章答应不去追求我。
章克标说:“我并无这种意思,初次相识,还什么也谈不上。”可郁达夫不信,经过多次反复申说以后,郁才有点相信,并对章克标表示了深深的感谢。
对于郁如此入魔地追求我,他周围的朋友都在嘲笑他、捉弄他。有一次他们假借我的名义写信给他,约在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相会。反对他的不仅有孙百刚夫妇及其朋友,还有创造社的一群小伙计,如潘汉年、叶灵凤等。
叶灵凤在《达夫先生二三事》中说:“后来为了反对他追求王映霞,我和其他几个朋友都和他闹翻了。他在《日记九种》里曾说:‘有几个青年应该铸成一排铁像跪在他的床前,我猜想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我。’这群小伙计反对郁达夫的根本原因不在他,而在我。叶灵凤在《郁达夫的〈迟桂花〉》里说:“我们这群年轻人,根本对王映霞没有好感。觉得我们所崇拜的达夫先生,竟爱上了一个梳横S髻、穿平底软缎鞋的女子,太不像我们想象中的‘爱人’了。”这种不满后来还形诸言辞和行动,以致我在他后来收入《敝帚集》《寒灰集》的几篇文章里重重挨了几次骂。
不管当时有多少人出于各种想法来反对这件事,我是不太清楚的。
郁达夫在这封信中说:“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苕溪即徐钓溪,是郁达夫留日同学,曾请我吃过饭。孙百刚见郁在苦苦追求我,就对郁谎说我将与徐结婚,遂引起郁的“婚约将成”的猜疑以及一通议论。
我回杭州后平静的心情被这封信搅乱了,信写得似乎很动人,看上去也还有人情味,我读了又读,思想斗争了又斗争,还是决定不了是否要回信。我若回了信,则当时四周的环境都是封建气氛,我怎么对付?这封信我若复了他,而对方再接二连三地来了信,我又怎么办?我马上想到了两句古谚: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情恋落花。
做一次“流水”又有什么不好。再一想,若有来而无往,不会被人说不懂礼貌?还是复他一封让他捉摸不定的信!我独自个坐着想着,就这样,我写了一封淡而无味的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