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决定写回信,就算是出于礼貌吧!
我信中告诉他,我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晨离开上海回杭州的,但对郁达夫信中提出的“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我避而不谈。他一月三十日收到我的信后,立刻写了封快信给我,信上说:
映霞君: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回信来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须三天,若约定时日,须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达夫
十二月廿七日晚上
郁信中所署的日期是阴历。我还没收到一月三十日写的信,第二天他又写了封信来,信是这样写的:
霞君惠鉴:
昨晚上发出了一封快信,今天又想了一天,想你的家庭,不晓得会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我胛下若有两只翅膀,早就飞到杭州来了。I think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me,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因为天冷的原因,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客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身世,真伤心之至。
我病了,我在候你的回音,无论如何,我想于正月初二或初三搭早车到杭州来养病。
平常回杭州来总住在西湖饭店,这一回我想住在城站,因为去你那里近些,不晓得你以为如何?
今晚上已经十二点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终于睡不着。明朝一早打算就去请医生看病,大约正月初二三总能起床向杭州来的,我只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达夫
十二月廿八日夜
信中英文的意思是:“我想你应该理解我了,你应该理解我了。”
一九二七年的旧历年初一是二月二日,当我收到郁达夫一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的信时,正是爆竹声声迎新春之际。在故乡度春节,是最快乐不过的事情;尤其是从烽火连天的异地归来,到了慈母身旁,真有如婴儿在摇篮里那样的酣甜。我不理解他,也不想理解他,决心再不给上海复信了。不料,却因此受到了他的诅咒,他在二月五日的日记中写道:“去年年底,我写了两封信去给王,问她可以来杭相会否,她到现在还没有回信给我。薄情的王女士,尤其使我气闷。她真是一个无情者,我真错爱了她了。”七日又写:“可恨的还是那一位王女士。”
他那儿在拼命骂我,我在杭州使劲地想:我该怎么办?白天我和家人、亲戚、同学一起玩乐,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拿出信来读,从信上可以看出,他是无论如何要来杭州见我的,这怎么行呢?如果他来了,我的长辈、我的亲戚、我的同学会怎么看我呢?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急,理智在告诉我,若再相见,怕不是一件妥当的事情。于是,我就索性不分亲疏地写了一封信去责怪他,说他想到杭州来的动机是不应该、不纯正的。我以为一个人受到了这样的婉言拒绝,该会马上断绝杂念。至少,也总该搁起笔来,少写几次信,或者从此不写信来了。谁知这不过是我这个毫无社会经验的人,对于男女间微妙感情的一种天真想法,事实上,反而很快地发展到第二阶段上去了。
郁达夫九日收到我的信后,很伤心,马上又来了封信,信如下: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接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 me, accept me,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
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
我现在正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这封信右边另有小字两行:
你说我这一回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我真失望极了,伤心极了。达夫又及
郁达夫在这封信中说我二月八日写给他的信十日收到,据日记记载是九日,而且“马上写了封回信,述说了一遍我的失望和悲哀……”但信尾的日期是十日,可能是笔误。
郁在信中写:“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可就在写完这封信后,却在日记中写:“啊啊,女人终究是下等动物,她们只晓得要金钱,要虚空的荣誉,我以后想和异性断绝交际了。”
郁在十日的日记中记:“午前楼君李君来谈,吃过午饭,又有许多文学青年来访,就和他们出去,同时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这封信如下:
映霞君:
十日早晨发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发一封信,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的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之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得这样,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了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在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sincere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沪上谣言很盛,杭州不晓得安稳否?我真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点怜惜我的心思,请你无论如何,再写一封信给我!千万千万,因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没有和你两人倾谈的机会,我只恨那些阻难我、中伤我的朋友。他们虽则说是在爱我爱你,故而出此,然而我……
伯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牺牲(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的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所以他们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罢。
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来一次。请你再不要为我顾虑到身边的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来,能够使我满意。
达夫
二月十日午后
信中说:“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郁的妻儿当时住在北京。
郁达夫出生于一八九六年,一九二○年遵父母之命,和同乡女子孙荃结婚,孙荃虽受封建的传统教育,裹小脚,却也颇有文化,好熟读“女四书”、《烈女传》,能吟诗作文,与郁达夫通信时,也时有与郁一唱一和之诗词,在富阳乡下也是个少有的女子。她为郁养儿育女,服侍婆婆,体贴丈夫,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所以郁在追求我的时候,经常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在二月七日的日记中写:“可怜我的荃君,可怜的我龙儿、熊儿,这一个月来,竟没有上过我的心,啊啊,到头来,终究只好回到自家的破烂的老巢里去,这时候荃君若在上海,我想跑过去寻她出来,紧紧地抱着了痛哭一阵。我要向她confess,我要求她饶赦,我要她能够接受我这一刻时候的我的纯洁的真情。”
郁达夫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不起结发妻,一方面又放不下我,真是左右为难,心中充满了矛盾,他写着:“我在无意识的中间,也在思念北京的儿女,和目前问题尚未解决的两个女性,啊,人生的矛盾,真的厉害,我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彻底,哪一天能够做一个完全没有系累的超人。”
当时我对他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不甚知之,我在想假若和他做个朋友,永远是朋友,让自己在生活中增加些丰富的养料,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因此,我在几次的去信里,在字句之间,暴露了我这个愿望。他都不满足,他希望排除一切,立刻把两颗遥远的心凑合在一起,这才遂了他的心愿。所以在正月初十,他的日记里有过那么一段:
晚上又接到映霞的来信,她竟明白表示拒绝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江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今晚上打算再出去大醉一场,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如蛇如蝎的妇人们。
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我不知道这一回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难舍。我真下泪了,哭了,哭了一个痛快。我希望她明天再有信来,后天再有信来。我还是在梦想我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
从郁达夫频繁的来信中,可看出他还是没有打消来杭州的念头。所以在家中过了元宵节后,我决定到上海去一遭。
其时,陈锡贤任教的坤范小学快要开学了,我就与她同行。到了上海,我就跟陈锡贤到坤范小学里安顿好以后,马上拿了杭州带来的土产去看望孙百刚夫妇。他们见到我很高兴,孙太太执着我的手说:“郁先生近来对你如何?”我说:“他一直想到杭州来,我怕他真来了,会被人说闲话,所以我就自己到上海来了。”
二月二十五日,是我与郁达夫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人在房间里坐了几个小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和一个月前的初相识时相比,在彼此的心灵里,都有着不同的感觉。我和他一起散步,一起谈笑。我仿佛把他当作一个大人,向他问这问那的,而他也降低了年龄,压住了原来的个性,凑合上我的好动好玩的脾气,和我谈笑。
有一次,我到他的办公室(创造社出版部)里去,偶然间翻看了他近日写的好几页日记,心中有些恼火,同时有些怕羞。我开始感到和一个作家交往,有些胆寒,回到杭州以后,我便狠狠地下决心要和他疏远,免得日后闹出许多笑话来。但不知怎的,自己的感情上似乎已起了什么变化。每当他一封封情意深长的书信,传递到我手中时,我却立即拆开来看,看完之后又非写复信不可,写了便立即寄出,寄出之后,又后悔。像这样起伏变化的心情,一天中不知有过多少遍,时而想打算后退,时而想抛除了一切大胆地前进。同情与顾虑,充塞着我的心胸。我不想去告诉谁,但同时也希望有人能够了解我,同情我,帮助我分析。有时想到我从前读过的他写的小说《沉沦》书中那一个孤零得可怜的“他”,现在仿佛在我面前摇晃。“他”实在是足以同情的,我为什么怕?我为什么不敢同情呢?“他”不是还立过誓么?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贴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如今,给与这同情的似乎只有我了,我亦不希望再有另外的人,来与我争夺这同情的付与;但我又马上想到,这太不简单了。他有一个复杂的周围的人事,还有一个那无可奈何的处境,于是,我彷徨了,我立刻想到了家庭惜我,社会绝我,一切的亲友耻笑我。我苦闷,我无以自遣,我去找母校的老师,答应到嘉兴的二中附小去教书,打算离开杭州、上海这两个是非之地。
到了嘉兴以后,我的心情依旧是沉重的。我在回忆,我在梦想,我重又为他一封封热情的来信,所眩惑起来。它竟占去了我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时间。我只能在难以告人的沉醉里度我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