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这样一个热情大胆的追求者,任何一个姑娘都会动心的,我犹豫、困惑、烦恼、兴奋,事至如今,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回想起与郁达夫刚认识时,孙百刚对我说的话:“达夫是已经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人了。他对于你的爱慕,虽则是出乎真情,然而多少总是不健全不正常的。你是否应当接受他的追求,在你自己应当有你自己的考虑。你以为如何?”我相信他当时对我的情感是真的,在日记中写:“恨死我了,那完全是因为爱之切的关系。”我家长辈在那个年代已算是相当开明的,但如此重大的婚姻之事一定要得到长辈的认可。

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我从上海回杭州后,就对母亲和盘托出。母亲听后竭力反对,怪我不该那么随便地和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密切来往,我们家不管怎样,在杭州也算是体面的人家,况且他又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还说我将来肯定要吃苦的。

我把母亲的意思如实地写信告诉了郁达夫。四月六日他很焦急地来了封信,对母亲感到担心的几个问题一一作了解释,他写道:

映霞、亲爱的映霞:

你托光赤(蒋光慈)转来的信和快信,都已接着了,我一共接到了你两封信,而给你的信,这却是第四封了,你母亲的见解,也不能说她错,因为她没有见过我,不了解我家庭的情形,所以她的怪你太大意,也是应该的。不过映霞,只教你的心坚,我的意决,我们两人的事情,决不会不成功,我也一定想于今年年内,把这大事解决。我对于你,是死生不变的,要我放弃你,除非叫我先把生命丢掉才可以,映霞,你若也有这样的决心,那么我们还怕什么呢?

现在杭州事未大定,火车也不大通,我决不至于冒失地到杭州来看你,等你把你母亲那里的话讲通了以后,我再听你的命,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我就可以来。

我的北京的女人,要她不加你我的干涉,承认我们的结婚,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所怕的就是你母亲要我正式的离婚,那就事实上有点麻烦,要多费一番手续。映霞,我想你母亲若能真正爱你,总不至于这样的顽固罢!

映霞,我们两人精神上早已经是结合了,我想形式上可以不去管它的,我只希望能够早一日和你同居,我就早一日能得到安定。

我现在正在动手翻译书,只教时势一平,我的这本书译得成功,那我们两人组织小家庭的经费就有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的朋友来代替我们解决,譬如光赤、华林诸人,都可以帮我们的忙的,只教你我两人的心不变就好了。今晚我也想早睡,不再写了。

达夫

四月六日午后十一点钟

四月十三日郁达夫坐船急急到杭州来了,他想直接跟我外祖父、母亲谈谈。母亲是个极其善良的人,心中再怎么不愿意,但看到郁达夫来了,还是把他当成客人,以礼相待。而外祖父自己是读书人,与郁达夫谈诗论文,边喝酒边聊天,大有人逢知己千杯少的气势,郁在日记中写到过他:

等了一忽,她的外祖父,就是她的现在承继过去的祖父王二南先生,也来了,他是一个旧日的名士,年纪很大——七十五岁,然而童颜鹤发,蔼然可亲。和我谈了半日,就邀我去西湖午膳……晚饭时和老祖父喝了许多酒。

郁在杭州待了一周,四月二十日返沪,二十一日给我的信中说:“此番来杭州,我们的事情,总算已经定夺了一半。”二十二日来信中说:“今天写了一封信给你们爹爹,大约你总也能见到。我此番来上海后,精神百倍,心里安定多了。”信中的“爹爹”,指我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这是杭州人的叫法。二十三日又给我和外祖父各一封信。显而易见,他在争取外祖父的支持,因为我母亲不同意此门亲事,但最终我母亲还得听外祖父的。

郁达夫在为自己第二次婚姻奔波时,还忙于创造社的事务,到法科大学教德文课,到上海艺术大学去帮周勤豪解围等社会活动,生活没有规律,疲劳过度,终于得了肝炎,当时叫黄疸病,这是五月的事情。其实在这之前已有征兆,但他不注意。我五月十三日到上海发现他的眼睛已发黄,要他去看病,郁才勉强到自己的留日同学钱潮那儿去,看后果然是黄疸病。钱潮在一九四九年以后曾任上海静安区中心医院的院长,他是我的亲戚,偶尔也有交往。

我看郁那副病态,不知怎么的,心里非常可怜他,临走前嘱咐他一定要去住院。五月十七日,郁在王独清和画家陈君陪同下,在法租界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上的广慈医院住进了二等病房。这所医院是法国人开的,在上海挺有名气。郁在后来写的《王二南先生传》里,对自己的病有一段记载:

就是身体,也旧疾复发,夜热睡汗等症状,色色俱全。痰里头更重见了点点的血迹。又因为在上海租界上乱避乱躲的结果,饥饱不匀,饮酒过度,胆里起了异状,胆汁溢满全身。遍体只是金黄的一层皮和棱棱的一身骨,饭也吃不进,走路也提不起脚跟来了……先生一见,就殷殷以保养身体为劝……

五月二十八日郁达夫离沪到杭州来养病,我祖父立即到集庆寺去请一位懂医道的老和尚来替他看病。当时郁住在西湖饭店,每天到我家来请和尚看病、吃药,中药都是我母亲煎的。

郁达夫笔下的定婚之夜

郁达夫来杭州养病,这又促成了他和我的接近。由于接近,了解得较先时深,同情也就更甚。于是我就在祖父的宽容,妈妈的勉强下,将我和郁达夫的婚约关系正式公开在亲友的面前了。他在一九二七年六月五日的日记上,有如下的一段记载:

六点钟上聚丰园去,七点前后,客齐集了。只有蒋某不来,男女共到了四十余人。陪大家痛饮了一场。周天初——映霞的图画先生,和孙太太——我俩的介绍人——都喝得大醉。

到十二点前才安排调妥。

和映霞的事情,今夜定了,以后就是如何处置荃君的问题了。晚上因为人倦,一上床就睡着。

我和郁达夫定婚的事,郁家知道,但到时只来了郁的二哥养吾,而且还是郁写了信,并亲自去了富阳才请来的。因为当时郁家是不同意这件事情的,据说郁达夫的大哥郁华(字曼陀,学法律的)曾写了许多信给他,告诫他这是要犯重婚罪的。

郁和我的事定下来后,他就准备每月寄五十元给孙荃,但常常忘记,或拖欠,每逢这种时候,总是我提醒他,有时我就自己跑到邮局汇去。

《日记九种》的风波

一九二七年九月,郁达夫的《日记九种》在北新书局出版了,这是他半年多来生活思想真实的记录,在社会上引起哄动,大家都知道郁在追求我,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话内容。

想起半年前在创造社出版部他的房间里第一次看到日记时,我大发脾气,写了一封信痛骂他,他来了封长信,要我理解他、谅解他。他在信中作了解说:

映霞:

你的信,我真莫名其妙,我们两人到了这一个地步,难道还能抛离得开吗?我的日记是决不愿意在生前发表的。日记上有几处是在骂你怨你,那是的确的,我当时因为(一)我对你这样的热诚,你却对我毫无表示,(二)你既说爱我,而又不愿意和我时常见面,(三)我是一个既婚的人,我要离婚,谈非容易,而你竟不谅我的苦衷,时时以不可能的事情来和我说,因而借口于此,想和我生疏。所以我一个人在无事的时候,前后想将起来,就不得不怨你骂你了,尤其是那一天我约你到先施来,你非但不来,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所以晚上我对你真气得了不得,想写一封信给你,和你绝交。我之所以要写这一封信,所以要和你绝交者,正因为我爱你之切,不忍一刻不见你,不忍一刻抛离你的原因,你竟以为我有别意,而出此疑惧之举,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的日记,是丝毫不假的把我心事写在那里的,你若有工夫,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我待你的真意如何。你看我的日记,要从头至尾看了才可以说话,断不可看了一节两节,我在骂你怨你的时候的气话,就断定我待你的心思。并且我平常写东西,是不打算发表的,尤其是我的这一两年来的日记。映霞,我和你的关系,是已经进了无可再进的地步了,你以为还可以淡淡的分开来么?我的一死本来也不足惜,我不过怨我自己的运命太差,千年逢闰月,却又遇着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多心的女子,我觉你对我太没有信用了,你这没有信用对我,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不十分热烈的表白,映霞,你竟能够这样的狠心,把这一回的事情,当作一场恶梦,想丢了我而远去吗?我想你是不至于的,你竟能够毫不动心地看一个男子死在你的面前么?我想你是决不能够的。映霞,我此刻对你的心思,若有半点不诚,请你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公开出来,使社会上的人大家来攻击我,可是映霞,我爱你到了如此,而你对我,仍旧是和对平常一般的男子一样,这教我如何能够安心下去呢?

你所嘱咐我的事情,我事事都遵守着。我万不会把你我的事情,于不完全解决之先,公表出去。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卑鄙的奢望。你若错解了我的意思,那我就不能不向天叫屈了。我那一封和你绝交的信,系在气愤的时候写的,你看了当不至于怨我罢,因为我爱你太深,所以我不见你的时候气愤亦自然猛烈,因而有那一封信的写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而你又要拿了那封信来生是非,映霞,我看你是还在疑我。

我现在是怎么也不能再说了,觉得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说些好听的话来骗你,是我所万不能做到的事情。我的日记上也记着些关于我的女人和旁的女人的话。可是映霞,你总不会因此而疑我的吧!你若还不能信任我,请你再来一趟,我把我的日记从头至尾的让你看,使你的疑心能够解去。否则我们两人中间的爱情,竟因这一点小事而发生风波,未免太不浓厚,太容易摧折了。映霞,我这几天来精神也不好,你不要再来这样的苦我,我实在再不能尝这一种阻难的苦味了,映霞,我只希望和你两人得有早见面的机会,得早一日把你这一种无缘无故的疑心病除掉。

达夫

三月十一日

信中说:“我的日记是决不愿意在生前发表的。”可过了几个月就出版了,作为一个刚和他定亲的我,怎么会不气恼呢?他的日记的出版,事前我一点也没有知道。他之所以不让我知道,主要是希望我和他在感情上从此不再发生旁的枝节。他觉得光用公开的仪式似嫌重力不够,这样地将生活细节公布于众,我就不能再化作漏网之鱼。这是他个人想法。我读了《日记九种》以后,却感到他处处在为自己打算。至于当时的社会,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发现了这样一件大胆而新奇的事情时,人们将以何种目光来看待?他未想过,也没有关心过。因此,我则为此而不快了好多天。而且,还有过一段消沉的时期,不大愿意和他同进出,少说话,并有近于后退的打算。但是我究竟还年轻,社会上的事情所懂得的还是太少,一时想过恨过,也就算了。郁闷在心头的恶劣情绪,过了不久,就被他的热情所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