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个月以后,祖父嫌住房陈旧,就在住处附近的赫德路(今名常德路),看定了单幢的两幢房屋,弄名嘉禾里。
嘉禾里是一条小的弄堂,内有并列着的两排弄堂,我和郁达夫住的是前弄堂,是东洋房子(就是没有天井的)一四七六号,房租每月八元。
祖父他们住的是后弄堂,有天井的石库门,单幢,房租每月十二元,门牌是一四四二号。一九二九年祖父又迁回杭州,我们就租住了一四四二号。
从此,我和达夫总算正式组成了家庭,既然是家,就得像家的样子。房屋是空空荡荡的,由于当时经济拮据,无力购置新家具,只得去租,有床、写字台、方桌和几个凳子等几件少得不能再少的家具。
接着是还债,一个是内山完造,因郁非常喜欢买书,有钱时去买,无钱也去买,因此欠下笔款子。
另一个是胡適之,他当时任中国公学的校长,郁先前与他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据郭沫若先生在《论郁达夫》中说:“胡適攻击达夫的一次,使达夫最感着沉痛。那是因为达夫指责了余家菊的误译,胡適帮忙误译者对于我们放了一次冷箭。当时我们对于胡適倒并没有什么恶感。我们是‘异军苍头突起’,对于当时旧社会毫不妥协,而对于新起的不负责任的人们也不惜严厉的批评,我们万没有想到以‘开路先锋’自命的胡適竟然出以最不公平的态度而向我们侧击。这事在胡適自己似乎也在后悔,他自认为轻易地树下了一批敌人。但经他这一刺激,倒也值得感谢,使达夫产生了一篇名贵一时的历史小说,即以黄仲则为题材的《采石矶》。这篇东西的出现,使得那位轻敌的‘开路先锋’也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冒昧了。”
“胡適在启蒙时期有过些作用,我们并不否认。但因出名过早,而膺誉过隆,使得他生出了一种过分的自负心,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实情。他在文献的考证上下过一些工夫,但要说到文学创作上来,他始终是门外汉。然而他的门户之见却是很森严的,他对创造社从来不曾有过好感。对于达夫,他们后来虽然也成为了‘朋友’,但在我们第三者看来,也不像有过什么深切的友谊。”我也不清楚郁、胡的友谊究竟如何,但在我们结婚之前,他时常向胡借一百、二百的。我不喜欢向别人借钱,更不肯借了钱不还,所以情愿自己清苦点,也要把钱还掉。我们家弄堂口有一家当店,家中实在没钱用时,我就把母亲给我当陪嫁的金银首饰去一样一样地当掉。另一家是中药店,里边有个电话可借用,我经常去打电话给北新书店的李小峰经理催要版税。电话打过后,他们多少会送点钱来。由于收入不固定,我尽量节衣缩食,减少家用,连电灯也不装,还和一个奶妈合用一个梳子,这种事情,现在怎么也不会再有。三餐吃的,都在母亲家里,好在住处相距只有几步路,较为方便。郁达夫《灯蛾埋葬之夜》这篇文章,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写成的。
他在文章中对我们住房曾有过这样的描写:
“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季节是交秋了,往后的这一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
“不晓在什么时候,被印上了该隐的印号以后,平时进出的社会里,绝迹不敢去了。”
“所以断绝交游,抛撇亲串,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不敢现身露迹,只在一阵阴风里独来独往的这种行径……”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树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六十几岁的年纪。”
我们这一间新屋的房租与设备,他是这样写的:“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室内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
嘉禾里对面正好是一个电车场,所以,这里的不少居民是电车司机、售票员。我们之选中这一个住处,一则是为了和祖父的住处相近,二则是因为这里的房租低;最大的理由,还是因为和真正的劳动人民杂居一处在“只认衣裳不认人”的上海滩上,比较容易隐蔽。有了以上这些原因,郁达夫是很满意这个环境的。
住房并不大,只有楼上一间正房的光线较为充足。可惜是朝北,冬寒而夏热。从亭子间的南窗望出去,正好是静安寺公墓(今名静安公园)的所在,那墓地里每座坟的水泥盖上,竖立着的大理石安琪儿,也都历历可数。
因为政治关系,我们初搬入时,没有把这个地方向朋友们公开过。亲友信件,也全由北新书局转。所以亲友们也就无法知道我们究竟住在何处。真所谓“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来迎送那四季的变幻。从斜阳影里,我才知道一天将过;再从后门外面几阵秋风里飞过来的落叶,知道寒冬即将到来了。生活费用,当然是少得不可再少,因为不是这样,我们又怎么能够把欠债偿清?精神与经济,是小家庭里最重要的两个组成部分,但主要的还是前者。在精力充沛的我俩心灵里,只有和爱,只有欢乐,只有未对来的美好憧憬。
既无亲友的来扰,我们又很少出外去看亲友。在屋子坐得气闷时,也就踱到附近的几条人行道上闲步,谈着过去,谈到未来,再谈及这尚未出生的小生命。饱尝了欢乐的两颗心,觉得已经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愿望了。在散步散得有点疲倦的时候,我们便又很自然地回到了小楼上。太阳成了我们的时钟,气候算作我们的寒暑表。在这十里洋场的一角,是很少能够有人体会得出我们当时的满足的。
对于我俩的结合,有不少朋友和后来写郁达夫传记的学者,都认为结婚使郁达夫结束了长期漂泊孤苦生活,变得有条有理起来,他更加勤奋地创作……
左舜生在《郁达夫与徐志摩》中说:“……一直到他和王映霞结合以后,某次在田汉的‘鱼龙会’上,我还看见他们俩联袂偕来。其时正是王映霞的盛时,皓齿明眸,愈朴素而愈显其美。当时我心里想,以具有达夫这样一个性分的文人,居然有这样一段姻缘的成就,足见冥冥中的主宰者还是很公道的,不禁为他们暗暗祝福。”
当时对我俩的结合,有的赞美,有的反对,我们反正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我生性好动,却因受传统观念的深刻影响,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安静快乐的家庭生活,这与郁达夫的喜欢广交朋友,参加社会活动是相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