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只生我一个女孩子,在家的时候,是从来舍不得我去做粗重的家务的。所以当我开始独立支撑一个家庭时,最感到苦闷的就是家务。煮饭时我不懂该淘多少米,放多少水。记得最早时候我们曾买过一座抬灶,上面可以放一只菜锅和一只饭锅。应用的时候,常使我手忙脚乱,往往顾到了饭就顾不到菜,不是把饭煮焦,就是将菜烧烂。光是两个人的一天三餐,已经使我忙不过来,又何况郁达夫每当写出一段好文章或者得意诗句时,他就会到灶下来把我拉上楼去,让我先看一遍,读一读,问我顺口不顺口,往往弄得我两头顾不到。为了学做厨下的一切琐务,我真着急了好几个月。
郁达夫还常常用“孺子可教”这四个字来鼓励我学做家务,其实我所最担心的,是每日清早提着菜篮上菜场去买副食品。既要抛头露面,又须讨价还价。妈在背地里可怜我,说我爱去搞这些粗工作。祖父则叮嘱我说:“学会了是自己的本领。”我只想硬争这一口气,好好地来撑住我们这个小家庭。
烧菜是一件难事,两个人都没有经验,而两个人却都爱吃。郁达夫爱谈烹饪理论,也不知是从哪一本书上看来的,他喜欢在我面前充能手、充内行。教我某一种菜应该烧几分钟,哪一种肉要煮多少时间,这样的一教我,我这个初学手弄得更糊涂了。不是炒得太生,吃不动,就是煮得太烂。他看看不对头,再来大家研究,时常把一顿饭搞了两三个小时。后来他又想出了一个主意,说:“要学会烧好吃的菜,就得先出学费。我和你先到大小各式菜馆里去吃它几天,我们边吃边讨论,这样一定容易学会。”于是,我们前前后后也就去吃了几十次,把一个月来的稿费全吃光了。很显然的,开销已经超过了我们的预算。于是在每一次上好馆子走回家的路上,我总爱埋怨他:“乱花钱,有些弄得得不偿失。”他道:“你真不懂,如果想烧好吃的菜,则非要吃过好菜不可,不然的话,便成了瞎子摸象。现在我们暂时花些小钱,将来学会了烧菜时,我们就可以一直不到外面去吃,自己来烧,不是又省钱又有滋味?”他还说:“人的身体最要紧,身体是别人抢不去的财产。”因此在我们家里,从不讲究穿着,只在饮食上多花些钱。不这样,他的黄疸病和肺病,又怎么会好得起来?
他早时所讲的关于学烧菜的途径,我觉得也颇有道理,从此以后,我就认真地学烹饪,学会烧许多菜,尤其是他所爱吃的几样。连日本的酱汤,我也曾学着做。其余如缝纫、洗衣之类,我也学会并熟练了。
由于会烧的菜很多,所以根据季节的变化,各类蔬菜的上市情况,我就变着花样烧。
春夏之际是吃茄鲞的大好季节,触景生情,把自己所知道的对茄鲞的一种做法(与《红楼梦》中讲的那种茄鲞不同),略述于后,供诸同好,如有不足之处,还望有以教之。
“鳓鱼”,形同鲥鱼,在夏秋之间,把它用盐稍稍一腌,因为鱼身肉薄,所以腌后几天就可以用来佐膳。把腌过的鲞用来和茄丝合烧,我们江浙一带的人就称之为“茄鲞”。这是宁波人最爱吃的。
当茄子上市的时候,买它一斤,若能买到外皮是淡紫色的杭州茄子则烧起来更软、更糯。老年人爱吃它。
至于腌过鳓鱼,严格些说,可以分成三种:就是头暴、二暴和三暴。头暴鳓鱼,在三、四月间,用盐腌三五天后,就可以做菜,不过鱼的肉比较硬。二暴呢,鳓鱼腌的日子稍稍多几天,虽身略有香味,鱼的肉较头暴略酥,但还稍硬。至于三暴,则滋味又不相同了。鱼的肉更香更软,爱吃的人,就觉得其香无比,其味无穷。
茄鲞,可用鳓鲞的三暴来煎烧比较好。烧法:
①茄子洗净(约五○○克)去柄切成丝。
②把五○○克左右重的鳓鲞切半条,分成两块,去鳞、去肠、洗净、沥干。
③一○○克蚝油熬熟,把两块鱼放入油锅,两面稍煎,等略有黄色,盛入碗中;锅内余油,把已经切好的茄丝倒入锅中,略炒匀,再将两块已盛起来的鲞鱼倒入茄子上面,加五十克酒、少许白糖、一点水。用文火烧一会儿,再放入已切好的葱花,即可盛在碗中。佐酒,或佐饭,均所宜也。
郁达夫把它当下酒菜,可吃好长时间。
关于我掌勺的艺术水平,郁飞至今念念不忘,老是抱怨自己的妻子烧菜没我烧的菜香,这使我颇得意。
祖父爱喝酒,我因之亦能喝上一些,不过我并不喜欢。结婚以后,为了想使他少喝酒,当然我应该首先不喝。表面上他总答应得好好的,总说“就这一次”,或者是“从下月一日开始”,但他一看见酒,总还是十分贪杯。我很懂得酒能伤神,亦能乱性。酒后会说出许多不应该说的话,做出许多不可以做的事情。好几次是为了吃酒的问题,我们中间发生过小争执。不过这一种小争执,并不伤脾胃,不至于有切肤之痛,过了一会,也就恢复了原状。
寒冬十二月的一天,外面大雪飞,一个友人跑来邀请他去浴室洗澡。他走后,我一直提心吊胆,从下午等到傍晚,再等到午夜,不见他回来。心里虽焦急,但亦无可奈何,怕他发生了什么问题,但干着急又有什么用呢?次日黎明,只听见我们住屋的门敲得很急、很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马上起来开门出去一看,只见一个陌生人扶着满身冰雪的郁达夫,踉踉跄跄地踏进了客堂间,那个陌生人喘着气,向我诉说:“清早我因事路过赫德路,见嘉禾里口的马路上倒着一个人。慌忙扶他起来一看,才知道是醉酒。于是我马上叫醒了他,问明了地址,才把他扶起来了。”
我谢了这一位好心的过路人之后,马上把他扶到楼上,他半睡半醒,我才知道郁达夫昨夜醉卧在马路上的冰雪里。马上煮姜汤,拆洗棉衣,足足忙了我一整天。从这一次给我们的经验教训之后,凡是有朋友来邀他出去吃饭或喝酒,我一定要这一位朋友负责送他回来,否则,就下“禁令”,不许他出去。
这样的约法三章,初几次很有效果,但后来,不是得罪了他的朋友,就是郁达夫自己没有信用,甚至于恼恨我,想想真是我自寻烦恼。再后来,我也就不再说些什么了。真是何苦?
每当轻寒薄暖的季节,我和郁达夫时常出去闲步。在当年的极司斐尔路(今名万航渡路)和愚园路上,时常会碰上回到曹家渡去的独轮车在兜揽生意,郁达夫老爱和我乘这一种“第四阶级”的小车子。开始坐上去的时候,我有些怕难为情,又怕摔跤,等上车坐定后,我们就分坐在两旁,我的左手拉住他的右手,一路上和在后面推车的人天高皇帝远的聊上几句,的确是别有风味;有时在路上碰见我们的坐小汽车的朋友,当他们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向我们打招呼时,我们亦就略为点一下头,颇有我行我素的自得其乐。愚园路尽头,便是兆丰公园(今名中山公园)。我们从车上下来,进了公园,一直缓步到公园后门(曹家渡)出来。沿路的一花一草,一事一物,我总爱向郁达夫问个明白,他就像大人对孩子似的,不厌其烦地讲得很详细。
逛马路成了我们寂寞生活中的一种课程。郁达夫喜欢溜达,老是反背着双手,低着头,不作一声地向前走去。我们常在霞飞路(今名淮海中路)的洋槐或洋梧桐下的人行道上散步,向西走去,行不多时,徐汇天主教堂的双尖顶就可以望得见了,倘若我们的脚力还可以胜任的话,那么就会折向龙华。龙华寺的龙华塔,是我们经常去的。这样的一段相当长的路程,是当年我和郁达夫经常去散步的地方。
来回一次之后,我们并不感觉到怎样疲劳,可是这一晚的睡眠,必然很甜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