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九三一年和一九三二年这两年以来,我心理上幻灭得厉害。似乎人未老而精神已衰,对于各项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有时想到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就很盼望有一个开支可以节省的安定的去处。郁达夫他亦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后来他在《住所的话》里,有过这样的理想: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浪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萧条的暮春,或风吹秋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会作赏雨茅屋及江南黄叶村舍的梦想;游子想乡,飞鸿倦旅……

我和郁达夫,都认为唯一符合我们生活上、经济上、愿望上的去处,是坐四小时火车即能到达的杭州,在从来不关心政治的我的心怀里,认为杭州是我出生、入学、长大的家乡,有我母亲故旧、同学朋友,想象中的最好去处,可以作为我的终老之乡。

当时孙百刚先生曾问我为什么要举家从上海搬到杭州去?我只说:孩子长大了,要上学,而杭州的小学比上海好,一切生活都是杭州方便,所以准备搬到杭州去。但孙先生猜想我们去杭州的原因不光是这些,认为“经济的因素,也占着主要的成分。因为在嘉禾里这几年中,历年达夫稿费收入,除家用开支外,经映霞的运用,相当积储了一笔数目。但在民国十九年(一九三〇)以后,达夫小说的销路不及从前,生活费用逐年加高,收入反而减少,当一家主妇的映霞,当然觉得有变更计划的必要。其时杭州的生活程度,低于上海,这也许促成他们离沪赴杭的一种动机吧”。

孙先生的猜想一点也不错。那时杭州的生活费用只需上海的一半,北新书局若能守信用,将每月两百元的版税按时寄来,那么我们日常生活就不成问题了。而且在杭州,有我的母亲、我的母校、我的同学可以去走动。当时我们商量决定后,马上写信去托了在杭州的友人徐葆炎。没有多久,他就为我们介绍了杭州大学路场官弄内的一所旧式房子,门牌是六十三号,在一个庵堂的隔壁。我立刻写信去,托他租定了下来。

我们搬家的那天情形,郁达夫在《移家琐记》中写道:“‘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淡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

就在移居杭州的第二个月,我生下了第四个孩子耀春,又名亮。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了。对于现实的生活环境,虽然清苦一些,但我相当满意。家的命运,孩子的命运,我不懂什么意思?与郁结婚后发生过几件上边提到的事,引起我幻灭的悲哀,都因此渐渐地黯淡下去。

初到杭州时,我只觉得换了一个新鲜环境,心境开朗,还没有体味出杭州的特殊境遇。两三个月以后,警察局派来了几个人,说是来检查书籍的。这个时候,我才暗中感受到自己一贯疏忽政治的可怕。继之而来的,便是各式人等的接二连三的来访,有的自称是“学生”,又有的说是“同学”,还有的竟在当地的报刊上登出了访问特写。这就很自然地给我们招来了不少慕名和好奇的来访者,增添了麻烦和嘈杂。从此,我们这个自以为还算安静的居处,不安又不静起来。比如,今天到了一个京剧名角,捧场有我们的份;明日为某人接风或饯行,也有给我们的请帖;什么人的儿女满月,父母双寿,乃至小姨结婚等等,非要来接去喝酒不可。累得我们竟无半日闲暇,更打破了多年来我们家庭中的书香气氛。我这个寒士之妻,为了应酬,也不得不旗袍革履,和先生太太们来往了起来,由疏而亲,由亲而密了。所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正是我们那一时期热闹的场面。同时因为有东道主的招待,我也就饱尝了游山玩水的滋味,游历了不少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