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的夏天,未到初伏,已经是热不可耐,当时气象预告,说今年将有六十年来未曾有过的热流降临杭州。消息一传开,我们就有些担起心来,商量凑出几个钱,去找一个清凉的地方避暑。正巧这时汪静之、卢叔桓来信相邀,到青岛的海边去住一个夏天,用费不多而交通便利。于是我们决定去青岛,打算只带一个大的孩子,小的两个留在杭州托我妈照顾,说走就走。

一九三四年七月六日,我们离杭州经上海去青岛,轮船驶抵青岛港时,就可以望得见在绿树浓荫里的一幢幢红瓦洋楼,把视线横扫过去,则是一条弧形的海岸线。青岛的温度,据说最热亦总保持在华氏八十度上下。虽然骄阳烈日,但当你一望见青碧的海水与澄蓝的天空时,身心便自然而然地会清爽起来。我们在青岛海滨的三四十天的时间里,清晨或薄暮,我几乎是在沙滩上度过。当游泳倦了的时候,我便仰卧在沙滩上,将两手枕着头,闭上双目,愁烦和俗情俗念被冲洗得一清二净。

游兴未尽,我们便又从青岛乘车到了北平。车过济南时,我们下去停留了二天,李俊民先生在《落花如雨伴春泥——郁达夫先生殉国十周年祭》一文中曾有过详尽的叙述,不妨摘录几段:

不料一九三四年八月中旬,一个雨后微凉的晚上,我在济南的寓舍正闲暇无事,忽然来了远客,竟是郁达夫先生和王映霞女士。他们俩来到济南这块地方,而又寻访到了我们的住处,是大出我和我妻汪蓁子所料的,感到非常荣幸和幸福。郁先生还是老样子,清癯而不过于消瘦,体魄还是健康的。王映霞女士较在上海时肥胖了一些,并不减其秀丽,不过使人增添了一种少妇的感觉。郁先生说来自青岛,他是去青岛避暑的,还将去北平,只是路过济南,不会耽搁很久。当时谈话不多,我们约定明天对济南几个著名的去处,总得游览一番。

第二天(八月十三日)一大早,我们雇好人力车,他们夫妇来了,我住处距趵突(泉)很近,所以先到了那里,趵突泉原来是天然的,泉水涌起颇高,“趵突”两字很形象,后来人工改造,一化三清,平分秋色了,但高度也还可以。那里旧时是商场,人声嘈杂,所以没有久留。其实附近还有珍珠泉和李清照的读书处,由于我当时对那里的地形不熟悉,无法向他指点。后来去到金线泉,在池边找到一定的角度,金线显现在目,这是因为许多微细的喷泉互相牵掣,划成了界线阳光反射而成。接着去到黑虎泉,原来黝黑的虎头已经破损,沿着丛生的青苔,从虎口喷出泉水,汇注在崖下的深池中;后来也是一分为三,从下面添筑了三个虎头,喷出的泉水比较流畅了。在这里,环视沿着山崖的杂草丛树,景色颇佳,留连一刻后,就顺路到了南郊山麓,走下人力车,爬上千佛山山腰。郁先生登上高岗,清风徐来,溽暑全消,他向北平眺华、鹊二山,中间是洛口的黄河铁桥,我告诉他“黄河入海流”,从此沿黄河东流到海,就再没有山了。华山即“华不注”,传说是燕齐交战之处,燕师三绕“华不注”而终于败绩。遥望这山川胜处,郁先生的心情是爽朗而且愉快的。

回到济南城中,已是中午时间,午饭是在院西大街一家较大的餐馆里吃的,我考虑到在济南招待郁达夫夫妇,有三种名产是必须点到的:一是洛口供应的黄河鲤鱼,餐馆里把它们弄来养在小池子里,活蹦蹦的,餐馆要顾客自己挑选出来,当场摔死,然后再去烹饪;上桌以后,除略有沙土气息外,是极其鲜嫩可口的。二是大明湖特产的蒲菜,形似菖蒲而中心细嫩,又似茭白而没有茭白肥大,煮为清汤,是从清新素雅中得味的。三是青稻米,是小清河两侧种出的粳米,小清河是山泉汇成的河流,灌溉出来的稻米青而发黑,清香无比。产量不多,号为贡米,过去大部分进贡,老百姓是无法吃得到的。这三种特产都具备了,所以这次聚餐是值得纪念的。饭后经过曲水亭,那里大街石板下就有流泉运行,绕行到历城学宫(山东省博物馆所在地)之东的船埠,雇船出大明湖,先访古历下亭,读到杜甫的诗联:“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大明湖沿湖为种植菱藕的私人所分割,中间畛界纵横,湖面不清。所以我找到一处能够看到千佛山倒影的地方,指给郁先生看。千佛山和大明湖之间,隔着一座济南城,但千家万户的济南城厢看不见,而千佛山的倒影却历历如绘,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对此描画得很清楚。而在“五四”之后,蔡元培先生父女和胡適游到这里,望不见千佛山有倒影,怀疑刘老残是想象之辞。前此我和我的姑丈同游至此,有王冶秋同志陪同,他就摄下了大明湖上分明看到千佛山倒影的一张照片,我的姑丈题了四句诗:“影影南山倒入湖,天然写出不曾诬;蔡家父女空腾笑,崇实还虚博士胡。”我把这首诗背诵给郁先生听,以博取他一笑。

坐船沿大明湖迤西朝北,游历了张公祠、铁公祠、北极阁等处,尽情徜徉,欢快之至。但他夫妇俩买的是联票,下晚五时前就得赶去津浦车站,搭五点零五分的特别快车去北平了。

在北平的日子并不多,但这时的季节,正好是已凉未寒的时候,在北平人说来,这是最好的季节。北海故宫的历代古迹,虽然是值得令人瞻仰浏览,但我对阵阵秋后所随之而来的风沙,多少是有些顾虑的。

孙百刚先生这时已在北平工作,老朋友异地相逢,当然是分外高兴。他就挤出了时间,陪我们一起去游玩了北戴河。

当时的北戴河海滨,都是达官贵人们的洋房别墅。据说是禁止使用汽车的,则其地之清静,可想而知。若缓步在静寂的海滨,除了潮汐的冲击声外,所偶尔触听到的,便只有林间的鸟语。北戴河可用以代步的,只有驴子。我把它当作一种新鲜的玩意儿看待,每每骑上背之后不肯下来。

在我们游兴未阑时,却得了杭州家里发来的电报,说三儿耀春病重。接到了这一份电报之后,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于是我马上踏上归程,单身回到杭州。

总计从盛夏到初秋,两个月来的游历,已把我的俗虑与愁怀,在表面上已经洗得清洁无遗。回到杭州后我和郁达夫的感情,似乎暂时地又恢复了起来。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怎么也忘记不掉在一九三一年和一九三二年他在上海我们共同生活时的许多作为。

每当他不在家中的时候,我总要拿出一包他从前给我的一些旧信来翻翻。不过翻阅的结果,总容易把我的思想感情,拉回到几年以前和郁达夫初认识时的境地。这原因大约就在当年他写给我的某一封信,当年是怎么写?而现在又是怎么做?若能用以对比一下,则又大大的不同了,今我为了纪念他,纪念他初期给我的情感,我有时把这封信上的句子,背了出来。信是这样写的:

映霞:

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游的纪念。

两个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虎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的跑上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的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个时期内,还是少见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个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的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又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所以由我讲来,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将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服你,然而依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的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的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我和我女人的订婚,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在我三岁的时候定下的。后来我长大了,有了知识,觉得两人中间,终不能发生出情爱来,所以几次想离婚,几次受了家庭的责备,结果我的对抗方法,就只是长年的避居在日本,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回国。后来因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中回来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经有二十五岁了——殊不知母亲、祖母及女家的长者,硬的把我捉住,要我结婚。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的法子出来刁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那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结了婚。但我对于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结婚之后,到如今将满六载,而我和她同住的时候,积起来还不上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常年的飘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从我这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由你看起来,和我常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对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若,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的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扰,并不是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所以这一次因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你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酢。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到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说到了这里,我怕你要骂我,骂我在说俏皮话讥讽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说我在无理取闹,无理生气,气你不肯和我相见。但是映霞,我很诚恳的对你说,这一种浅薄的心思,我是丝毫没有的,我从前虽则因为你不愿和我见面而曾经发过气,但到了现在——已经想前思后的想破了的现在,我是丝毫也没有怨你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讥骂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没有怨你讥诮你的心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在爱你,正因为爱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强酬应的苦痛。我非但衷心还在爱你,我并且也非常的在感激你。因为我这一次见了你,才经验到了情爱的本质,才晓得很热烈的想爱人的时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紧张的。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此后想永远地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我这一回只觉得对你不起,因为我一个人的热爱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我对于自己所犯的这一点罪恶,认识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对于你的报答,你也仍旧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你(按:下边两行字用墨涂了)。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

映霞,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骗,把我之致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轻一点,想得开一点吧!

我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的资格的男人。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有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须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的死后再发表。

最后我还要重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要牢牢的记着。假使我将来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

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

每当我被郁达夫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烦厌,心中不快的时候,我常把这封信拿出来看看,思量婚前婚后的极不相同的境况,借以冲散我的悲愁。但郁达夫是不知道的,似乎他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早先对我写过这样的信,说的一番动听的话。这封信和他写给我的信,幸几经劫难,保存下来的一些信都收入《达夫书简》里,让读者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