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我的故乡,年纪大了几年,总时有一种倦鸟知还的感觉。对郁达夫说来,这也很有诱惑力的,他在《住所的话》里写过这样的一番话,希望在杭州有一个洁净的小小住宅,可以舒适地饮酒、美食、午睡、看书、写作:

这一种好旅游,喜飘泊的情性,近年来渐渐地减了。连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时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态,在家吃点精致的菜,喝点芳醇的酒,睡睡午觉,看看闲书,不愿意将行动有所移易了。总之是懒得动。

而每次喝酒,每次独坐的时候,只在想着、计划着,却是一间洁净的小小的住宅,和这住宅周围的点缀与铺陈。

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亩之宫,一亩之隙,就可以满足。房子亦不必太讲究,只须有一处可以登高望远的高楼,三间平屋就对。但是图书室、浴室、猫狗小舍、儿童游嬉之处、灶房,却不得不备。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阔一点的回廊,房子内部,更需要亮一点的光线。此外是四周的树木和院子里草地了。草地中间的走路,总要用白沙来铺才好。

这希望,不但是郁达夫的,而且亦是我的。事也凑巧,就在我们住房的贴邻,还有一块菜园,菜园中间有一座五木落地的凉亭,以及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屋。这一块东西略长而南北较短的长方形地,若用它来建造一幢普通住宅,还是可以的。而且从我们搬来杭州住宅之后的两年里,这间房屋,就从来没有什么闲杂人进去,只有一位老人,像是这块地方的看管者。

有一天在孙百刚先生的寓所里,遇见了一位姓沈的朋友。这一位姓沈的朋友,在七八年前,是曾托人向祖父向我提过亲而被祖父回绝了的。今天在朋友家中突然相见,我们两人都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不过被热心的主人一介绍,彼此也就恢复了常态。在聊天的中间,我们谈到了住处。这位沈先生谈到了他正在负责整理的浙江省救济医院的院产。沈氏又顺便提到“在场官弄内,好像也有我们的院产,但不知是在哪一头?”

我听了他的话就有些注意起来,以为场官弄并不太长,没有很多的房屋,这位沈先生所提到的,会不会就是我们住处隔壁的那一块闲地。沈又接上去说:“也许就在你们住屋附近,有一块空地,里面只一间破屋。”

“你们的空着的院产,不正可以拿来利用利用?像这样的让它荒芜下去,不太可惜么?”百刚先生插上了一句。

“最近我正在作一个全部整理的计划。还这样打算,谁如果看中了院里空着的地产,则可以设法以山地来交换,不过,当然也要向省政府申请批准。”

沈氏的这一番话既符合公家要求,又遂了私人心愿。我很想再了解得深一点,但终因我与沈还是初见,不能操之过急而作罢。隔了半个多月,沈氏到我们的住处来。他提起了我们贴邻的那一块地皮说:“今天我是专程来拜访二位的,而顺便又可以测量一下你们的住屋旁边的那一块院产。这一块地,有一亩多,造一间住宅倒还合适。如果有人能用三十亩山地来和我们交换,那是符合院内的计划的。”

“谁又有那么多的山地?除非农户人家,不过他们也不会需要城市中的空地。”我说。

“这问题不难解决,如果是城市居民想交换,那么他可以托熟人为他们代购山地。”沈氏进一步提醒我。

我们送他到大门口,当他跨上车子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贤伉俪需要山地,我一定可以代劳。”

过了些时候,沈氏把玉皇山背后三十亩山地的地契送了来。价款一千七百元,当面付清,然后我们又正式办理了向浙江省政府申请转移产权的手续。这样,不到三个月,这块“风雨茅庐”的地基总算定局。郁达夫在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九日的日记里,记上了这样一笔:“午后,邻地之屋户出屋,将门锁上,从今后又多了一累。总算有一块地了。”

凑合着这几年来积聚下来的一些稿费,加上从安庆安徽大学收回来的半年工资,付出了买山地的价款之后,就所余无几了。但既已有了这一块地,就决心把房子造起来。我们请了朋友兼建筑包工的郭某来计划了一下。他说:“如果光造四五间平房的话,则所费也有限,有四五千元,亦可应付了。”

我一听这口气,觉得还有些把握,如果郁达夫能在平日里少买一点书,我再节约一点家用,凑上了版税,大约也差不多了。何况在买地之初,有一个朋友还许下了大愿,说愿意借给我们造屋的钱。

房子式样的蓝图送来了,东改西添,郁达夫爱有两间独立的书房,我又喜欢三间平屋,于是墙外一座三开间,墙内二间书房,再加上所谓猫狗小舍与儿童游戏室,以及浴室下房;又种了些从很远的郊区搬来的树木花草。排场虽并不大,数目却可观了。一九三五年年底动工,熬过了一个冰雪的冬季,到一九三六年的春季完了工。合计建造这幢“风雨茅庐”,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

郁达夫在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写的《记风雨茅庐》一文中,曾把新居的名字解释为“避风雨的茅庐”,一块横额,是郁达夫乘“马君武先生这次来杭之便,硬要他伸了痛风的右手”写的,并不是像有些传说的那样,是郁达夫本人亲笔题写的匾额。马君武(一八八〇—一九四〇)曾因翻译拜伦的《哀希腊》而闻名,一九三三年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他翻译的达尔文著作,人称他为马君武博士。郁达夫与他熟悉,所以能在他手痛风的时候,还会“硬要他”写,而马君武也肯写。自此以后,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新居“风雨茅庐”也就传播开来了。

“风雨茅庐”占地一亩一分四厘,并不像有的人想象的那样富丽堂皇、花园洋房、亭台楼阁。如郁达夫在《记风雨茅庐》中所描述的,“有点像是外国乡镇里的平民住宅的样子”。大门口很一般,二扇毫无艺术性的黑铁门,朝西对着大学路。走进大门,两边有五六间小房间,作为小孩的起居室和堆放杂物的。抬头往前看,可以见到一幢坐北朝南的正房。正房是相对大间两边的小房间而说。正房包括客厅、卧室等三间。正房的东面是一堵带有月洞门的砖墙,穿过月洞门,又可看到一幢与正房相仿,但面积较小些的三间房间,作为书房和藏书室。这二幢房即郁达夫在《记风雨茅庐》中说的:“三开间的两座小蜗庐。”他还说:“中间又起了座墙,墙上更挖了一个洞。”这个“洞”,就是指月洞门。月洞门的北边,靠墙有三间小屋子,是保姆的住房、厨房和卫生间。至于郁达夫文章中提到,有人向他建议,东南角上可造一小楼,郁自取楼名“夕阳楼”,后来却没有建造。

在杭州,郁达夫有一个丁姓的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并非是在什么学校读书的,她不过是一位富有人家的小姐。年龄三十左右,结了婚,但因不如意而又离了婚,住在她娘家,慕郁达夫之名,昧昧然地甘拜他为老师。她的父母也经常和我们来往,他们在上海和杭州都有住宅,对于这几千元是不稀奇的。所以造“风雨茅庐”的不足之数,是这一位郁达夫名义上的女学生来替我们补足的。她的父亲是富阳人,叫丁梦星,是富阳的富商,现在杭州延龄路头还有他们的住宅,丁姓的洋房。

因为很多朋友来向我们问过这一件事,我就在这里趁便说明一下。

我想买地造屋的动机,除了上面所述的以外,当年我还有另一种想法。钱,它可以任你花用,但亦足以成为夫妻反目的根源之一。而且物价上涨,货币贬值,与其留在手头,倒不如把它安置住屋,适当地用掉为好。至于房屋的布局以及房契的姓名等,是通过我和郁达夫二人详细的协商后才作出决定的。在西面墙脚的角上,朝外安放了一块界石,这块界石上是写着“王旭界”三个字,还是郁达夫的亲笔(王旭是我的本名)。一九八一年十月鲁迅百岁诞辰纪念时,有几位学者还到过“风雨茅庐”的旧址,见到郁达夫写的这三个字仍留在墙角里。

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上海,听在杭州的家中人说,有人想占据“风雨茅庐”。我想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到杭州去定居了,留着也无用,就由我弟弟金右谭出面把房子卖了。买主现在定居美国,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在一九八三年第十二期《西湖》上见到过一篇文章,是买主的小舅子徐涌星先生写的,题为《郁达夫的杭州故居——“风雨茅庐”》,他说:“我童年时期曾有幸在‘风雨茅庐’中度过。因在一九四六年,我姐夫通过王映霞(王旭)的兄弟金右谭,买下了这座房子。那时,郁达夫已在印尼被害,‘风雨茅庐’也已在风雨飘摇中破旧不堪了。我姐姐是个读书人,认为这屋虽旧,但环境幽雅,有利于父母度过晚年,且离浙江大学很近,弟妹们可以受到这座学府的影响和熏陶。于是买了‘风雨茅庐’后,经过修整,住了下来。”

我有“风雨茅庐”的房契,况且在房子边上还立有一块“王旭界”的界碑,不论从事实上说,还是法律上讲,我拥有自由出售房子的权力。几年前,竟有一根本不知真相的人却无中生有,竟然在某报上诬写,说我是“乘危把屋盗卖”。现在房基上还放着郁达夫写的“王旭界”三个字石刻石碑,买主手中还保存着卖契,那上边有我弟弟、弟媳、姨婆等人的名字,没有我的名字。卖房得来数千元,都是分送给亲戚故旧之穷困者。例如姨婆,是我母亲的表姐妹,我离开杭州后,她就住在“风雨茅庐”里,当时已年过八旬,从旧房搬出后,得租新房,我就从这笔钱中拿出一部分给她安家。

一九四九年以后,“风雨茅庐”收为国有,做了派出所。近来听说有人建议将(其)辟为“现代浙籍作家群的陈列室”,这当然是一个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