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的冬日,南京侍从室何廉奉蒋介石之命打了一个电报给福州的陈仪。电文的大意是:请郁达夫到日本去一次,去到东京和郭沫若谈谈,要叫郭沫若回国来,可以取消对郭沫若的通缉令(原来是通缉郭沫若十年),同时,交给郁达夫治装费数百元。当时郁达夫正在上海参加鲁迅葬礼,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三日,由上海直接动身赴东京的,对外则说是,福建省政府派他去采购印刷机和讲学。我还特地从杭州赶到上海去送郁达夫的行。

郁达夫到东京后,与郭沫若见了几次,一起喝酒吃饭,而且去看了许世英大使。这些,都是为郭沫若在一九三七年夏回国作准备。在日本时,郁、郭有互赠诗,郁达夫写:

却望云仙似蒋山,

澄波如梦有明湾。

逢人怕问前程驿,

一水东航是马关。

郭沫若写:

十年前事今犹昨,

携手相期赴首阳。

此夕重逢如梦寐,

那堪国破又家亡。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七日郁达夫离开东京时,郭沫若到车站送别郁达夫。

郁达夫从东京绕道京都去奈良,他到京都后给我写了封信,信的题目是“从鹿囿传来的消息”:

霞:昨天到了京都,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前的旧都,我在八高学生时代,曾经来过好几次的旧游之地。将近二十年的久别,这回见了,心里的确也感到了不少的愉快,但是腐蚀一切旧文化的物质文明,在这旧都的表面上,也留下了许多俗恶浓艳的斑点样的波纹。火车站前高耸着的“丸物”的层楼,“京极”边野屋檐下闪烁着的轻质的年红,以及少女身上穿着在那里的不相称的洋服,我以为都是将这旧都的固有的美摧残下去的污点。

五层的塔,有挑角的寺院,广袖虹文的少女的衣裳,日本人叫作“蓬婆丽”的那一种像斗斛似的龛灯,这些日本固有的美,现在虽则也还存在,但被新世纪的魔术品来一打混,颜色就黯淡得多了。

今天起了一个大早,坐汽车到了奈良法隆寺前,是日本圣德太子的道场,古物之多,多得像进了北京旧日的博物馆。木造的那间金堂,阅时一千好几百年,现在还坚强得同新造一样。五重塔、仁玉门,以及东院的梦殿传法堂之类,古色古香,没有一处不令人肃然起敬。我在这梦殿里想起了正在受难的祖国,想起了又将纷乱的国内的政情。

午后到了奈良市内,与作家志贺直哉氏谈了两个多钟头的闲天。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我们也曾谈到了这一位新近去世的中国最大的文人。

这两日来,日本天气变得异常的闷热,虽在十二月里,却有点像黄梅时节的样子。我在奈良的汽车上,遇到一阵大雷大雨,在志贺氏的书斋里也看了许多打在他那座庭园里的拳头大的雨点。两个人听着雨声,吃着从新村送来的梨儿以及美味的红茶三明治等,竟把门外面等着送我回车站去的汽车忘了。直到志贺氏告诉我说“把汽车先回复了它吧”的时候,我才感到了谈话的时间过于久长,想立起身来告辞。但一则碍于主人的款待太殷,二则也嫌天上的雨点太大,看看他所收藏着的八大山人、沈石田以及元人的画幅,竟又把站起来的半身坐了下来。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雨点住了,我匆匆地向他道了谢,告了别,但他却硬主张同我一道地出去走走。临行的时候,还送了我一本他新出的著作集《万历赤绘》,一边走出了门,一边他说:“印错的字太多,实在不愉快得很。”

从雨后的山谷里,穿到上春日山、若草山去的那一条深林古道,实在令人有点舍不得马上就将它走完。他说:“昨天有古装的行列,前天将宝镜从里宫搬到了外宫,今晨又搬回来,这是奈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祭祀。可惜你迟来了两天,没有赶上。”被他这么的一说,我倒也深感到了昨天没上奈良来过夜的失策。

我们从山后走到了山前,在路上又遇着了东大寺的住持上司氏。由上司氏引路,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看完了大佛寺及附近的一切值得看的古物与风景。

志贺氏说:“我虽则在这里住上了十几年的光景,但一个人却从没有出来这样的走过。”

在大佛寺前的茶座里吃完了一盆薇蕨做的糕饼之后,天色也渐渐的晚了;我们和上司氏分了手。他又和我走上了坐公共汽车的站头。在灰暗的夜阴里踏上汽车,和他点头作别的一瞬间,我于感激之余,几乎想再跳下车来,仍复送他回去。若在十几年前的年轻时代,当这样的时候,我想又免不得要滴几滴感伤的清泪了。志贺氏的待人的诚挚,实在令人感动。我真想不到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还会遇得到这一个具备着全人格的大艺术家。他是日本第一个寡作的小说家,正唯其寡作,所以篇篇都是珠玉。他说:“近来在改削那篇长篇《暗夜行路》的后半。”我坐在回京都来的电车中,仿佛看到了他那种枯坐在灯下,握笔推敲,不到自己满意时不止的真情热意。今天是十八,明天要上船离开日本了;上床睡不着,所以又重新起来,挑灯写这一封信。

你将此信看完之后,就请加封转寄给亢德(原编者按:《论语》主编陶亢德),信上面应加上一个“从鹿囿传来的消息”的题名。余事等到了台湾之后再谈。祝你和小孩们都好!

达夫

十二月十八夜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自神户乘船离日本回国后,仍为郭沫若回国之事奔走。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八日郁达夫连着给郭沫若去了两封信,一封航空信,一封平信。郁信中说:“今晨因接南京来电,属我致书,谓委员长有所借重,乞速归……此信到日,想南京必已直接对兄有所表示,万望即日整装,先行回国一走。临行之前,并乞电示,我当去沪候你,一同往南京去走一趟。这事的经过,一言难尽,俟面谈。”一九三七年七月廿七日,郭沫若回国,郁达夫果然赴沪迎接。这一件事,在郭所写的文章中从未提到,不知何故。

郁达夫从日本回国时,曾到台湾逗留了一周,时间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廿二日至廿九日,十二月三十日抵达厦门,一九三七年一月五日才回到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