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上海战事起,大家都纷纷准备逃难。许多过去来往的友人,相见时都问起我家的行止。这些外来的紧张,使我有些惊慌失措起来。我正在对着一个老人和三个孩子一筹莫展时,郁达夫为了到上海去迎接一个从海外乔装归来的朋友,顺道回到了杭寓。他的回杭,壮了我不少的胆量,满以为彼此的行动,是可以一致的了。谁知不到半个月,他又匆匆由海道赶回福州。不过在临走前,他曾说过,倘若上海吃紧,教我带了孩子,带了简单的行李,先避富阳,托养吾二哥为我们租一间房子住下再说。

郁达夫的二哥叫郁浩,字养吾,在富阳城里做医生,和郁达夫最好,是富阳城里少有的诚实可靠之人。

向当时的杭州市长周企虞借用了汽车,整理了一家简单的行李,我就偕同老母、三个孩子、一个建春的奶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富阳。因为我已先有通知养吾,所以他已经给我们租定了靠富春江边的两间房间,总算是我们全家的安身之所。

我们在富阳住的地方,就在鹳山脚下,“春江第一楼”旁,租定了两间房间。这房子在富春江畔,门窗一开,就能见到白茫茫的江水,距达夫母亲所在的鹳山亦不远。每当茶余饭后,我老爱牵着两个大儿子在江边散步,或者静坐在江边石上,遥望那来去的风帆。

有一天夜间,郁达夫忽然回到富阳来了。他一进房就告诉我:说是他所乘坐的海轮,竟在吴淞口外遇着了敌人的航空母舰,该轮为了安全,立即折回宁波,几时再开,无从得悉。他因为住在宁波心焦,就索性转回杭州,一进场官弄的家门,才知道我们全家已经到富阳,这就牵动了他的肝火。他又连夜赶回富阳,找到了我们的住处。和我一见面,他脸色就变了。我辨言察色,知道他是在怪我离杭过早。他几曾想到六十多岁的老母,一周岁的婴儿,又有奶妈,全家大小的行李,等等。我究竟不是一个旧式的乡间妇女,能够忍气吞声。怒火上升时,原想很痛快地和他评一评理,可是年龄一大,涵养也就较深,而且在兵荒马乱的此时此地,还是忍耐为好。三五天后,他便又从浙赣路回到福建去了。诗纪中的“去年曾宿此江滨,旧梦依依绕富春”这两句诗,就是暗指此事。

兵荒世乱,我又单枪匹马,带了六旬老母和三个不满十岁的儿子,寄居在他的故乡,日子过得并不容易。不过两个月来,无论是在富阳县城或是乡间,我和达夫的老母亲,或者和养吾二哥的一家,彼此都相处得融洽和谐。我们住在杭州时,老人家也曾来过两次,就住在我们家里。我这次来富阳,亦并非初次。老人家年龄大了,难免有点重男轻女的看法。我身边的三个都是男孩,这一点是老人家最开怀的。老人家吃素、念佛。我每天总挤出时间带了孩子看她一次,顺便带一两样她所爱吃的素菜,而我们大小,也就陪她一起吃了饭,才回自己的住处。在闲谈里,她告诉我,想翻一身丝棉袄裤,说富阳没有人能替她翻。我就马上满足了她的心愿。在我们要离开富阳去金华之前,在责任上和礼节上,我应该邀她同行。她摇摇头说:“你们年轻,又带了孩子,应该马上离开这里。我老了,不中用了,而且又舍不得离开这个老巢。饭总不会没有吃,饿不死的。”

我家在富阳住不上两个月,养吾告诉我,他准备把他的全家(即他的夫人和孩子)全部搬到富阳的南岸环山去住,暂时在他的妹婿家住一段时候再说,并且问我去不去,我们打算怎样?我听了之后自然心里很焦急,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和二哥他们同行止。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晚上,杭州的孙百刚先生经富阳来我家,看了我们,他并且说:“要在富阳借宿一宵,还有司机。”这时我们虽然只有两个房间,但也不能不请他安顿下来。并且和他在灯下谈到这几个月来的荒乱情况,我还对他说:“杭州的许多朋友都为我来了信,问明我家的安危,例如杭州市长周象贤、浙江教育厅长许绍棣等等。”因为是闲聊,并且还打算拿出一些信件来,给孙百刚先生看;却不料正在这时,后门有人在喊:“火烧了。”我这一惊就非同小可,也顾不到孙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在忙乱中叫醒了老太太,又叫醒了郁飞弟兄,后来知道原来是一场虚惊,火并没有烧大。

不久我们和养吾一家,整理了行李,雇了一条小木船,去到了环山叶家。

这叶家原是郁达夫的姊夫家,姊姊自小就嫁给姓叶的,不久病故,但这位忠厚的姊夫还和郁家来往。他自己造了新房子,也就完全让我们两房人家占用了。

我们在环山还只住了两个多月,已经是木叶萧萧的初冬时节。外面但听人说,战争扩大,富春江也快要封锁,我想富春江若一封锁,则我们住处的水上交通就会断,只有到十里外的场口这小镇作为通道。这个时候如果郁达夫能回富阳来,则我是一定要和他同回福建,让一家同住一处。我那紧张的心情,也可以松弛一些。

住得不久,我打算单身到富阳城里去打听一下消息,不料在富阳城的街上碰到了程远帆。

程远帆是浙江省的财政厅长,也是我们从上海搬来杭州住下后才认识的。这时他刚从杭州到金华去,路过富阳,听说富阳是郁达夫的家乡,便下车来找找我们看,不料,就在街上遇见了我。

据他告诉我说,我们现在住的环山,不能久住。若一旦富春江被封,环山到富阳的交通只能依靠十里外的场口镇。场口又是一个小镇,容纳不了许多人。程远帆劝我们还是走出这一个小圈子,向金华方向走。先到金华住定以后,然后通知郁达夫,要他马上来接。

对程远帆的这一个建议,我是完全同意的。但如今即将封江,富春江若被封,则我们又如何能出去呢?

程远帆叫我不要着急。他说如果富春江被封,他可以向富阳县的县长解释一下,并向县政府借用一条木船,把我们一家老小,从环山接回到富阳,再在县政府借住一宿。第二天车子一到,就可以走了。至于程远帆自己,当天马上要回杭州去,第二天,他就叫了一辆汽车,到富阳来把我们全家接往金华的。

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有见解、有安排的话,觉得不论往后如何,在目前,这实在是一个忠厚长者的肺腑之言。

于是,我别了程远帆,马上再回环山去,向母亲把这一个计划讲了。母亲听后,也认为这计划不错。于是把行李整理好后,别了养吾,我们这一家老小,用木船重新又把我们装回富阳。

第二天程远帆的车子从杭州开来富阳,我们这一家,就搭上了他的车子,一直到金华。到金华住下来,马上去信福州,告诉郁达夫我们已经到了金华,盼望他能到金华来把我们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