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憧憬着的浙东的几处名胜,像永康的方岩和金华的北山,往昔只能在郁达夫写的游记里了解一些,到了丽水之后,一有时间,我便约几个朋友去玩个痛快。游踪所至,游兴之浓,我在家信中都告诉了郁达夫。当然,从他的脾气来讲,他是会不高兴地冷嘲热讽,在他的复信里我都可以看得出来。
一九三八年三月九日郁达夫离开福州,回浙江丽水,然后去武汉,参加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设计委员会工作,厅长就是郭沫若,郁是应他之邀而去的。
郁达夫到丽水后就张罗着把我们全家——就是母亲、孩子、奶妈等,接去汉口。在临走前,他的朋友李立民(安徽人,一九三八年在浙江省政府做秘书,后死于车祸)来看他。他说:“达夫!丽水不是久留之地。我家人口多,女儿也有五个,妻子又亡故。为了逃避轰炸,我想趁你们全家去汉口之便,托你把我的大女儿李家应带走。到了汉口,她会去找亲戚的。”
次日上车时,除了我们自己七个人之外,又添上了李家应。她和我是初次见面,从外表看来二十八九岁。
我们从金华乘火车到南昌,一路上和李家应谈谈说说,并不感到寂寞。李家应和我也渐渐地熟悉了起来。她告诉我,她是南京中央大学西画系毕业的,这次是打算到汉口去找工作做。她又继续说:她还有一个姓孙的好朋友,未婚。孙的爸爸,在浙江教育厅做事。孙要陪爸爸,这次就没有和我同行。李家应又问我,说:“伯母,你有没有适当的人替孙多慈介绍一个?”我当时考虑到,怎么读到大学还会没有朋友的?就问李家应:“孙多慈到现在还没有朋友么?”李家应回答:“怎么说呢?我们的老师徐悲鸿在追求她。”不过李家应并不赞同这一件事。因为徐是有妻子的,又是留法的,孙多慈又不懂法语,若和徐结了婚,日后生活上的问题多着呢。
我停了一会,再说:“我们认识的人并不少,未曾结婚的倒还未想到。有一个许绍棣,两年前他妻子亡故,但遗有三个女儿。”李家应马上说:“他有三个女儿不妨事。到了汉口,伯母,你能不能给我写信去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我家里还有多慈的相片,有必要时可以附了去。”我答:“试试看。”因为我和李家应谈话是在火车上,郁达夫看见我和她谈得久了,就过来问:“你们谈得这样的津津有味,是谈些什么?”这是郁达夫多疑的脾气。“我们正打算给许绍棣介绍女朋友。”我回答他。郁达夫不响,走开了。
我们乘火车到达南昌时,郁达夫说:“既到南昌,何不去玩一下庐山?这里去也不远。可惜的是冬末春初,气候太冷一些。”我们于是走马观花地去玩了庐山,然后再匆匆地从九江乘轮船去汉口。
到了武昌的第三天,李小姐就来找我,并且把孙的相片也带来了,要我替她们写封信去问问。我迟疑了一会,告诉她:“让我慢慢地写。”
我的信寄去之后,等了多日,没有回信。李家应要我再去信。隔了一些日子,回信来了,说是可以做做朋友。我就随随便便地把许绍棣的回信放在台子上。谁知,郁达夫在酒醉之后,便将这封信去照相馆里印了出来,后来就算作是许绍棣给我的“情书”。所以等在武昌住定后,我和他在日常生活中,事无巨细,似乎他总看不入眼。书信的往来他要怀疑,一般的应酬与游玩他会猜忌。而我的个性,既骄又娇,总不愿用什么和顺的言辞去向他解说。我感到苦闷,却又不得不在苦闷中挣扎。我也知他比我更苦闷,他是急性子,表面上虽然怨我,甚至于想离开我,但在他的内心,还是极痛苦地想攫住我,亟盼我能从言语或态度上向他表达出我的心意——我的对他并没有改变的心意来。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而且变得更冷淡更消极。这样一来,他便更确定了他的幻想确已成事实,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而不能自拔。
我和郁达夫的事以后再提,先讲许绍棣和孙多慈的事。他俩经我的介绍后,书信来往,增进了解,两年后他们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尔羊,小的叫珏方,长大后去美国留学,攻读数理学科,卓有成就。根据《传记文学》记载,孙多慈去世后,许将孙的作品一直珍藏着,有的挂在四壁墙上。许去世后,与孙的骨灰合葬于台湾阳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