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郁达夫在结婚以后的十年之中,夫妻间小小的争执不是没有,但吵过争过也就算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情况似乎较为严重。

在郁达夫去台儿庄劳军回来之后,我经常见他眉头一皱,头略略一摇,从经验告诉我,这是他快要发脾气的先兆。他脾气发起来,往往不告而走,让我担忧担惊;但他出走几天也就会回来的。不过在这个时候,非寻常可比,飞机日日在乱炸,一家老小要吃要用,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他不告而走。

母亲可以由我带去,还有三个幼小的儿子呢?这一个重担,教我又如何挑得起?想到这里,我只能先开口问他:“你又打算走么?要走,可以的,你须把三个儿子也带了走。否则,就让我走!”

其实,我所提出的“就让我走”这四个字,原是一无准备,打算探一探他的口气的,却不料他居然来个“你走就你走”这几个很坚定的字。

这些年来,我从未听见他对我讲过如此严重触犯我的自尊心的话。这时,我顿时怒火高烧,站起身来,马上去我母亲房内取了两件替换衣服,手中提了一个拎包,三步并两步地从堂屋走到天井,再从天井里跨出了大门。假戏已经在真做,郁达夫看了我这个样子,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

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一辆空车,我就一边跨上车去,一边向车夫说:“你给我拉到火车站!”

因为心中有气,人在火头上,所以便不经考虑,就说出了“要走”的话。其实,我到车站去做什么呢?找什么人呢?我的亲人就只有老母和孩子,不是都在我的身边么?不是都在武昌么?我真的还有什么人可以找!我正在这样地反问自己的时候,车夫却已把车子拉了起来,要起步的样子。我的头脑里略略地清醒了一些,就又重新对车夫说:“不,不去车站了!你把我拉到小朝街四十一号!”

原来,小朝街是我们在杭州时候的朋友曹秉哲的住所。曹先生是杭州的名律师,在杭州和富阳,他的熟人最多。现在他住在武昌,名义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的秘书。他是我们在杭州时候极好的一个朋友。

我离开家庭时,应该去到什么地方最为适当这一个问题,是着实要经过一番考虑的。就是说,我不能去到单身男子的人家,又不能去到一个只有女子的家庭,要在几分钟之内,马上决定下来,这实在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终于决定了去曹家。

曹秉哲夫妇一看见我,就知道一定是我们家庭中又在发生口角。就劝我:“休息休息,慢慢来。你就在我们家住几天,然后我会去叫达夫接你回去!”曹先生说。

我一听见说通知郁来接我回去,就马上摇手示意,并对曹先生说:“曹先生!我今天之来,是打算在你们这里住几天,你可万万不可以去通知我家里。若你要通知,我马上就走。”曹律师夫妇看到我这副决然的神情,倒是可怜了我起来,说:“你不要再走,我不去通知你的家里!噢!我一定不去通知。”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周折之后,我总算安定地住了下来。

这一夜,曹律师把他们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我,让我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下来。但是人是有灵性的动物,思前想后,这一夜中我心情之恶劣,为十多年来所未有。

八月初的天气,在武昌是相当的炎热,我心中的郁闷也与天气的炎热成了正比。好心的曹律师夫妇,总以为我们是一种极平常的夫妇的争吵,过上两三天,气平静下来,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第三天,曹律师把我的住处暗暗地去告诉了郁达夫,这使郁达夫的心境十分安定了下来。

第一,知道我并未与他所想象的那样,去到浙江许绍棣的地方;第二,既知道了我的下落,则他就要向我出出气了。首先,去叫了第三厅里的他的许多同事,到我家来看我的所谓“情书”(就是给许绍棣介绍孙多慈的几封来往信件);然后,他又分别给蒋介石和陈立夫写了长信去告状,要他们管管许绍棣。最后,到大公报馆去刊登了一则启事。“启事”是这样措辞的:

王映霞女士鉴:

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郁达夫 启

郁达夫的“道歉启事”云:

达夫前以精神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并登报相寻。启事曾误指女士与某君的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致歉意。

此致

映霞女士

郁达夫 启

郁达夫气也出了,自承“精神失常”的启事也登了,这下总可太平点了吧!可是郁还到处宣扬,他在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六日写给雕塑家刘开渠先生的信中仍说:“内人王女士,与许绍棣恋爱,家庭几至破裂……”曹聚仁先生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一位诗人,他住在历史上,他是个仙人;若住在你的楼上,他便是个疯子。”他在《也谈郁达夫》中说:“君左和我一样,都觉得达夫有点精神虐待狂。”我看是这样的。

这次家庭风波之后,有些好心肠的朋友,来劝我和郁达夫写了一张协议书,书的原文是:

达夫、映霞因过去各有错误,因而时时发生冲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狱,旁人得乘虚生事,几至离开。现经友人之调解与指示,两人各自之反省与觉悟,拟将从前夫妇间之障碍与原因,一律扫尽,今后绝对不提。两人各守本分,各尽夫与妻之至善,以期恢复初结合时之圆满生活。夫妻间即有临时误解,亦当以互让与规劝之态度,开诚布公,勉求谅解。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错误事情,及证据物件,能引起夫妻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民国廿七年九月

立协议书人 夫 郁达夫

妻 王映霞

见证友人 周企虞

胡健中

周企虞即周象贤,是杭州市市长,而胡健中是浙江省《东南日报》的社长。

我当时只淡淡地签了字,把协议书收藏好。

气候已经进入初冬,孩子们的衣服要添要补,使我想到黄仲则当年的诗句:

全家都在秋风里,

九月衣裳未剪裁。

正是我此时心境。

到湖南汉寿之后

夫妻间吵归吵,一旦战火蔓延过来,还得拴在一起去逃难。武汉危在旦夕,有人劝我们到湖南常德去,如果时局再紧,可以引退四川和贵州,比较安全。于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中旬,我们一家从汉口坐船直达常德,可到了那儿,发现常德是湘西重镇,物价并不很低,又想转到一个生活水准更低的地方去。在易君左的帮助下,我们一家大小从常德到了汉寿。汉寿是易君左的老家,也可以称得上是鱼米之乡,家用不会太大。易君左在汉寿的一个朋友,姓蔡,原也是日本留学生,这时他在经营醋业。听了易君左的介绍之后,马上就让出了两个房间,作为我们七个人的临时借住之所。

我在盛气之后,余怒难消。要全恢复十年前我对他的热情,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不过在两个人的心中,到达汉寿之后的一个时期里,也的确有过重归于好的愿望。他在当时所写的那一篇《国与家》里,确是很真实、很明显地表示了他的态度,而且还较具体地写出了隐讳之言。他写着:

六月初头,正当武汉被轰炸得最危险的时候,我的这个小小的家庭,也几至于陷入到了妻离子散的绝境。自北去台儿庄,东又重临东战场,两度劳军之后,映霞和我中间的情感,忽而剧变了。据映霞说,是我平时待她的不好,所以她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藉她的朋友。但是在我呢?平时也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欺负;可是自从我福建回来,再与她在浙东相遇,偕她到武汉以来,在一道的时候,却总觉得她每日每夜,对我在愁眉苦眼,讨恨寻愁。六月四日,正在打算遵从政府疏散人口的命令,预备上船西去的中间,一场口角,她竟负气出走了。这原也是我的不是,因为在她出走之前,我对她的行动,深感到了不满,连日和她吵闹了几场。本来是我先打算以一走了之的。她走之后,我因为不晓得她的去向——当时是疑她只身回浙东去的——所以就在《大公报》上登了两天寻人的广告。而当这广告文送出之后,就在当天的晚上,便有友人来送信了,说她是仍在武昌,这广告终于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后来经许多友人的劝告,也经我们两人的忏悔与深谈,总算是天大的运气,重新又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更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一个誓约。破镜重圆以后,我并且又在《大公报》上登了一个道歉的启事。第二天就上了轮船,和她及她的母亲与三个小孩,一道的奔上这本来是屈左徒行吟的故地,从前是叫作辰阳的,现在是称作汉寿,僻处在洞庭湖西边的小县里来了。

住在汉寿,读着他这样半忆半忏悔的文章以后,我胸中的闷气也略为平了一些。我是个个性倔强的女子,对于自己的愿望与理想,只在意会而不想言传。要我从口头上表示出甜甜蜜蜜,我是怎么也做不出来。只打算在大风大浪的袭击以后,让心境渐趋平静,再恢复自己对他的感情。而这必然是有一个过程的。我相信,我们若能熬过了这一段静默的短时期,又何虑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佳境来到?可惜的是,郁达夫偏偏忽视了女性的纤细的心理。

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变化,旁观者倒也看得很明白,曹聚仁在《也谈郁达夫》中记有这样的话:“君左又说到达夫、映霞在汉寿时也时常到他们易家去玩,只是十分奇怪,他俩并不大同时去,常常是参差前往。每当他们邀达夫出游或访友,映霞往往不和达夫一起。表面上看来,达夫夫妻间,似乎没有闹什么大别扭,但他俩的创痕像是已到无可弥补的程度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底,福建省主席陈仪来电报叫郁达夫回到福州去。他和我商量了一下,我觉得还是让他走,让他回福建。不过自从到汉寿以来,我看郁达夫的精神状态,觉得总有些异乎寻常。我又想到夫妇间的争吵,是会影响人的精神的。郁达夫的精神异常,大约也是这一个原因。我也就不十分在意了。

谁知郁达夫一离开家,虽然沿途写了许多封信寄回来,但同时他却打了许多电报到丽水去,向浙江省政府里我们所认识的人中,询问我是否已到丽水了,去和许绍棣同居了等等。而我呢?当时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心中却还在想着,等待他到达福建的消息。后来,还是我在浙江工作的兄弟,写信告诉我这一件事,我才晓得这些情况。

到了十月中,住在汉寿的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们,都开始在搬动,因为武汉已经失守。照我一个人的想法,觉得也没有再留在汉寿的必要,和母亲商量,和孩子们商量,自然也都商量不出来。这时,正可以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只能托平日关心我们的朋友找来了车子,又把我们全家从汉寿运到长沙。

这时的长沙是一个战争的要地,有人对我说,长沙早晚要出事,叫我们这一家人马上搭火车离开。我到火车站一看,连火车顶上都坐满了人,我们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仍旧没法上车,只得先把行李上了行李房,我们重新又退了出来,等待第二天的火车。大大小小在车站上等了一夜,总算等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把老的少的扶上了火车。好容易等到火车开动了,我的一颗心才放下,总以为可以安全地到达江山,然后翻仙霞岭而去福建浦城的了。谁知火车行驶不到两小时,消息传来,说长沙在大火了,满城都在烧了。我想这如果是真话,则我家的全部行李,包括六七个人全部衣着,全焚于火了。

火车一到江山,先得找裁缝做替换衣服,然后再给郁达夫去电报。这时候我的心呵真是又气又伤悲。想到最要紧的,还是行李中历年所积下来的照片和信件,这个损失,将永远也夺不回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批我认为永远失掉的书信,经过几十年后,奇迹般地出现了,得到朋友们的帮助,其中一些信已经结集为《达夫书简——致王映霞》出版。

我们在江山住了四天,总算福建派了车子来接我们。老小上车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行李可装,看看也真寒心。车子直驶浦城县停下,已到福建境界,我首先和早到福州的郁达夫通了电话。只听见他在电话中说:“你带了大的孩子,明天马上来福州,还有两个小的,可以暂时交给你母亲带往云和县,暂时由她抚养。”云和,是浙江的一个小县,当时因我的兄弟在浙江的建设厅工作,建设厅在丽水,可以遥相照顾母亲,所以我的兄弟叫我暂住云和。这是预先约好的地点,我只能照他在电话中所嘱咐的去做。第二日,我就带了大的孩子首途去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