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福州之后,郁自己不来接,却叫了人来接我们,我心中自知有异。后来和郁达夫见了面,他说:“我已经答应了新加坡《星洲日报》之聘,马上就要到《星洲日报》去报到,并且,也已经为你们母子二人领好了护照。”

我听了无言以答,在这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我只得遵命。晚上,我睡不着,忽然想起了两件令人伤心的事:第一件,郁达夫的老母亲,这一位辛劳了一世的老人,竟在我们离开富阳后不久,在敌人侵入富阳时,孤身一个,活活饿死在自己的住所里。第二件,我的住在富阳的旧日同学金女士,她婚后甫三日,丈夫即病故,遗有一女,孤儿寡母艰难地生活着。想来想去,不觉提笔记下了四首诗:

(一)

犹记年前住富阳,

澄江如练照丰神。

别来几度沧桑改,

浙江狂涛忆故人。

(二)

容易年华似水流,

钱塘别后两经秋。

春风沉醉花开夜,

深锁琅琊燕子楼。

(三)

盛筵难再事多磨,

后果前因问梦婆。

莫记春闺三宿恨,

且留遗爱抚笼鹅。

(四)

烽火长沙夜入吴,

残年风归过闽都。

一帆又渡南溟岛,

海国春来似画图。

诗是送给同学,意在慰藉,却是怜人悯己。

第三天,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我就随他在福州的马尾上了船。航行三日,先到香港,我昏昏沉沉地走上岸,住进思豪酒店,又接受了朋友的招待。隔了三四天,我们三个人,就乘“康得罗苏号”意邮轮离开了香港。

在船上,我想念的是现在还守在浦城县的老母和两个孩子,这次和他们一分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想到将来,也就是这样的渺渺茫茫。

船抵马尼拉,我因为晕船,想调换一下空气,郁达夫陪我去菲律宾大学门口走了一圈,令人浑浑噩噩,真如在梦中。

一周后,邮船渐渐地靠近了新加坡海岸。我的梦似乎才醒,觉得我处的是另一个环境,我是以另一种心情来迎接这个新的环境的。上岸之后,去到报馆里早已为我们租定了的中峇鲁的住所时,虽然沿途都是绿树浓荫,我还是和木头人一样,一任周围的人摆布。总算,我知道我已经到达了星洲,和中国、和母亲、和弟弟等,是已经分离得很远很远。

初到的时候,虽然两人都还各有各的心事,但为了应付新知旧友,适应环境,我亦居然同赴宴会。而平日在家里却哑口无言,只有在朋友们来到的时候,才看得见我们的笑容,听得见我们谈话的声音。友人一散,这一个家又重归沉寂,真正的心与心的微笑,我发不出来,当然他也无法来开导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