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我四十一岁,中共到了上海。
贤道以很高的热情参加了新的工作,他担任了航联保险公司的副处长。有一次参加游行,一连走了五个钟头,回到家里,已觉极度疲劳,但他仍非常兴奋。原来他的工资每月有几百元,几次裁减工资,他都没有怨言。他对当时抱有非常的好感。
这时,我们的家庭生活比较安定。我仍在家操持家务,两个孩子已经六七岁了。我家住处离孩子的学校、菜场、大光明电影院、卡尔顿戏院、又一村菜馆、福利公司,都只有五分钟到十分钟的路程,十分方便。祥康里三号的房子,一楼和二楼让给别人住,我们住在三楼和四楼,大大小小的房间共六间,住得很宽敞。在上海定居之后,我是非常满意的。
我与世无争,对政治不感兴趣。因为对政治不感兴趣,所以当初不想在特检处再工作下去,我在保育院、特检处、外交部总共做了十四个月的事情,在口头上加入过国民党,但从未拿到过党证,也没有交过党费。贤道也加入过国民党。我们的这种经历,在政治气氛很浓的五十年代初期,使我们慢慢地感到无形中有一种压力来了。
大张旗鼓的“镇反”运动刚过去,“三反”运动即将开始了。贤道开始受审查,他被怀疑为有严重贪污问题。先是每晚很迟才能回家,后来被要求留在办公室写交代。怀疑者认为,他做过招商局万县分局、宜昌分局、芜湖分局的经理,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单位里开小组会,虹口公园开大会,对他进行批斗。他对“三反”工作队说:“我没有贪污,请你们去调查。如果我贪污过一分钱,可以杀我的头。”
在严峻的“三反”运动中,接受批斗,交代检查,普通人在精神上是绝对受不了的,贤道却支持了下来。
经过几个月的调查证明,贤道没有贪污分文。他又回到家中。组织上对他甄别之后,宣布他无罪,为他恢复名誉。名誉是恢复了,人却留下了病根:高血压、心脏病,从这时起,缠了他二十多年。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我也意外地受到了严重的冲击,竟进了一次班房。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天气开始冷起来了。一天早上,我同平时一样,拿着菜篮子去附近的菜场买菜。突然迎面来了一个人,问我:“你叫王映霞吗?”我说:“是的。”他马上拿出了逮捕证给我看,我发愣了一阵子,我就跟他上汽车。开车前,我拿出了身边的钥匙对来人讲:“我先生有高血压病,而且他没有钥匙。请你们把情况告诉他,把钥匙交给他。”他们说:“可以。”就把我带走了。
汽车一直向南行驶,经过新成区公安分局,到了车站路看守所,走进了一个房间,一看,连我在内一共有八个人都是女的。后来我才知道,全是“政治犯”。我想,到这里来要吃些苦,是必然的,但心中倒很笃定,我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隔不多时,有人来带我出去。问了姓名、年龄、籍贯之后说:“你过去做什么事?”
“我做了十二年家庭主妇,后来离了婚。为了要生活,经人介绍,进了妇女指导委员会、保育院、军事委员会特检处、外交部文书科一共做了一年多的事,结婚以后就辞了职,做家庭妇女。”
“那么你为什么不来向政府登记?”
“因为我的朋友姚蓬子告诉我,他听副市长潘汉年说过:‘王映霞的社会关系很复杂,但政治问题倒是没有的。’我想副市长讲我没有什么问题,我认为没有必要来登记。”
姚蓬子是我和郁达夫的老朋友,我同郁达夫结婚之后就认识了他。他来我家一坐就是半天,离婚后,他继续来看我。抗战胜利后,他夫人带着儿子姚文元要从四川到上海,轮船票就是请贤道想办法弄到的。五十年代初,我常常同他见面。
潘汉年之所以知道我,是因为他在二十年代做过创造社的职员,同郁达夫比较熟。但我同他一直没有见过面。我向看守所提出,请派人去我家中,把我的大衣和棉被拿来。他们答应了。
晚上,睡在地板上。第二天早饭后,我就写交代材料,从八岁写起,到晚上已经写了一万多字。有人来把我写的材料收了去,过了十几天,我估计他们要分析我写的内容,还要调查,需要一段时间。
我所在的这一个房间编成一个小组,早晚要组织学习,晚上九时熄灯,早上五时起床,一日三餐。八个人中,那七个都比我年轻,有几个是从国外才回来的。大家都有文化,学习时还谈到了鲁迅。
有一天,叫我的号码。我走到一个小房间,一个穿军大衣的人说:“冷不冷?家里给你送来了衣服。你先生患高血压,病休在家,我们会很快给你结案,不会妨碍你们的家庭生活。”
又过了两天,通知我把铺盖卷好带出去,我走到大厅,猛一抬头,看见贤道在门口接我,我被释放了,无罪释放。在里面,我没有流泪,这时见了贤道,我悲喜交集,涔涔地掉了眼泪。
前后大约二十天。这二十天倒把贤道急坏了,他先是到处打听我是关在什么地方,后来又想方设法给我送东西,还要照顾家中两个孩子和我的母亲。
我回家那天,是阴历十二月初八。贤道是很会体贴人的,他在国际饭店开了一个房间,让我安安心心地休息休息。之后,为了陪我散散心,他和我沿沪宁铁路游了半个月,到过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南京、扬州。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感到这真像一次蜜月旅行。
自这以后,相对平静了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