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健中先生是浙江人,现年八十六岁,一九四八年去台湾后,任“立法委员”,至今与陈立夫先生还时相往还。

我们一九三三年春迁家杭州后,第一个派人来访问郁达夫的就是这位胡先生。他的夫人王味秋,又名思玫,是我在杭州女师读书时的同学,可惜几年前去世了。

由于上述原因,我们两家来往较多。

一九三三年郁、胡两人在杭州喜相逢,胡先生立即作了一首小词送给郁达夫:

十年离乱音尘断,喜再相逢,往事如虹,犹在长宵梦寐中。

湖边茅舍神仙眷,枕帐春浓,豆蔻词工,忘了南屏向晚钟!

胡氏犹记得这阕词寄《采桑子》的赠词,自是故人情深。经查《郁达夫诗词集》,当年以蘅子一名赠郁达夫的《采桑子》是这样的:

与郁达夫君一别十年,消息梗断,近忽于无意中枉过,惊喜交集,畅叙之余,赋此为赠:

十年离乱音尘断,忽漫相逢,往事重重,犹在鲜明记忆中。

人生踪迹知何在?似梗如蓬,酒洌烟浓,且染今宵醉颊红。

郁达夫的《和蘅子先生》为:

当年同是天涯客,故里来逢,奇事成重,乍见真疑在梦中。

谱翻白石清新句,爱说飘蓬,意淡情浓,可惜今时没小红。

读者自可看到,胡氏新近凭记忆写出这一阕实不啻为同一题材之另一首。新作下阕首句“湖边茅舍神仙眷”可能受易君左赠郁达夫诗中“富春江上神仙侣”的启发。其实郁达夫对此已有诗为复:“敢将眷属比神仙,大难来时倍可怜。”

“茅舍”无疑指“风雨茅庐”,胡、郁唱和之时“风雨茅庐”连踪影还没有呢。此庐是一九三六年才完工迁入的。

今事隔五十年,重读胡先生文,不胜有今昔之感。

胡先生长于诗词。五年前因闻陈公亮先生久病(陈先生系前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之五胞弟),我曾辗转寄去贺卡问候并祝以早日康复,新近故世的阮毅成先生便写了《感逝》云:

陈公亮君久病,一九八四年一月十日,约余之病榻旁,示余王映霞女士自远道寄来之贺年卡,上有祝其早日康复之语。君于喘息中与余谈杭州旧事。并以是片,郑重嘱余交胡健中及刘绍唐二兄。十三日夜君病剧变,竟告不起。先期书有遗嘱,未及此事。沧波谓不可无诗,且为和作。爰赋两绝句并索沧波和章。

病中喜得美人笺,

旧梦杭州总可怜。

朋辈几多哀乐事,

强颜谈笑在床边。

喘息叮咛三日前,

忍惊寒夜判人天。

红颜好语成虚愿,

应是遗书外一篇。

程沧波和诗:

白骨如山泪洒笺,

故人身世太堪怜。

劝君莫说兴亡事,

坐对孤云落照边。

风月满山马不前,

仓皇世事奈何天

美人名士俱黄土,

此是菩提第一篇。

胡健中《梦绕》:

公亮临终前,以映霞辗转所寄贺卡及慰问卡嘱毅成交余,毅成有诗纪其事,沧波亦步韵为和,毅成欲余继作,感叹之余,依原韵率赋二绝。杭州钱王祠畔,柳浪闻莺,为余故居所在,回首前尘,实不胜沧桑人情之痛。

绝代风华孰比肩,

陈郎蕴藉亦翩翩。

西湖俊赏人何在?

梦绕钱祠柳浪边。

弥留犹转故人笺,

倚枕吞声大阮前。

死别生离肠欲断,

如何明月不长圆。

现在我和胡先生时有书信来往,忆往事,看未来,互祝康乐。最近他寄来了一封信,信中内容请见下便知。

映霞女士惠鉴:一别四十年,数千里外迭接手书,获悉一切,不胜欣慨。承告健中拙作《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悲剧》一文,已荷阅及,又悉拙作业经浙江报纸转载,反映甚佳,聆听之余,尤深欣慰。健中之作此文,不仅为方正清廉之亡友许绍棣兄与相交已久、知之有素之王映霞辟谣,亦所以对历史负责,不容史实为悠悠之口所混淆。君等之招物议,由于达夫之过分歇斯底里,亦由于绍棣之冷漠,往往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君当年之绝代风华,亦蛾眉谣诼之所由起。君等相处既久,彼此心仪,此贤者所不免,不容为讳。至一般社会所传,健中深信多属虚构。考汉朝有一名直不疑之大臣,被控盗嫂,又为人诬为掴其妇翁之颊,嗣经朝廷澈查,直不疑并无兄长,亦独身未娶,世之多嫌,古今无二,健中平生不轻信人言,正如是幸!

君与健中均已垂老,应善加珍摄,毁誉事小,不必多所介怀。德瑜近况,闻之悬念,便中尚希代致拳拳。余不一一。病中草草,惟珍重万万。

胡健中顿首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