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封建爲郡縣有二利:一日天下爲一統,二日無貴族階级,此秦、漠以来大異於古者,秦開其基,而漠成之。以天下爲常定於一,天下觀念代國家觀念,此晚周之思想。(故戰國进士無國家觀念,朝奏暮楚视爲然。)尚賢贵功而非世卿世禄,雖言之有早晚,施行有缓急,要亦爲晚周諸子之所同。顧主張廢封建行郡縣者,唯有法家。《王制》《周官》皆儒家之理想政治,其不封建明矣。不特晚周如此,漢初亦封建,郡縣並行,患諸侯之强大,则曰“眾建諸侯而小其力”,固無人主張廢封建者。不廢封建,則所谓“大一統”,所謂非世卿,不鄰於空論耶?蓋古人以封建爲崇德報功之事,所以與親賢共其利,存亡國,繼絕世,使先聖不絕祀典,在贵①政治,固以爲當然也。而郡縣則起於受周文化日淺之國,若秦、若楚、若晉,郡爲邊鎮,《史記·春申君傳》云:“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爲郡便。”《匈奴傳》言:“趙武靈王置雲中、雁門、代郡。燕置上谷、渔陽、右北平、遼東、遼西郡以備胡。”②而縣爲地方行政治區域以代封建,《史記·秦本紀》:“武公十年,伐邦、冀戎③,初縣之。十一年,初縣杜④、鄭。”《左停》僖三十三年,襄公以先茅之縣赏胥臣。宣十一年,楚縣陳。十二年,鄭伯曰:“使改事君,夷於九縣。”是以縣代封建,實始於秦、楚、三國。在春秋之末,縣大於郡,戰國則郡大於縣。是縣之起早於郡,郡爲邊鎮,縣大而郡小,其後郡以邊鎮重,因而统縣,又變而爲地方行政區域,秦之廢封建行郡縣,實承戰國之制而使之普遍。郡縣者,君主集權之制,戰國以來君主皆欲集於一身,故行郡縣。秦卒廢封建而爲郡縣,亦集君主集權之大成。法家主張君主集權,吴起商鞅於秦、楚已抑封君,李斯遂赞成秦始皇之盡廢封建。故大一統非世卿爲各家之所同,廢封建爲郡縣,集大權於一身,則法家之志也。法之必轉而用道,盖唯不擾民而後可以安君位。君之所制者,臣也,非治民也。五方風俗異齊,一种制度,難以施諸天下而皆準,郡縣之吏,轉徙如奕棋,亦不能周知地方之利弊,馬端臨謂《周官》之制不可施於後世者,獨與民交涉之事;政治而不與民生交涉,能謂之善治乎?此君主集權之弊也。漢以来儒者在君主集權之下,不能申其宏議,惟因势利導,補偏救弊,遂近道家。漠初儒者雖力詆

秦政,攻擊法家,卒其大變於秦者,惟是風俗教化。其後教權在於儒者之手,而社會倫理不亂,造成政教分離之局。其施之政治者,實漠高祖所謂度吾所能爲之,非盡符儒者理想也。

①编按:“贵”下似當脱一“族”字。

②编按;李氏引文頗多刪節。

③编按:“戎”"字原闕,今補。

④编按:“杜”字原作“杖”,今正。

秦爲戎族,逮於戰國,夷風猶存。《魏策》:“朱已謂魏王曰:“秦與戎翟同俗。””《史記·商君傅》云:“始秦爲翟之教,父子無别,同室而居。”《秦本纪》言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是其前事皆爲追記。《秦本纪》言:“周避犬成難,束徙洛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爲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於是文公遂收周餘民有之,地至歧,岐以束献之周。”是襄公始得周朝封爵,名列諸侯,至文王公始有周之故地。以一新造之邦,於春秋遂爲大國者,则形便势利使然。春秋諸侯所處之地便於開拓者,齊、台、秦、楚爲最,故皆爲强大之國,齊之束,秦之西,楚之南,骨之北,皆蠻夷,爲四國所翦除,秦於是霸西戎,此秦穆公之業也。献公以上数易君,君臣乖亂,骨復强,奪秦河西地。獻公二年,城陽,以爲束方軍鎮,圆收復失地。孝公用商鞅變法,國以富强,後遂常雄諸侯,秦诚六國之基,當自孝公始。賈誼《過秦》曰:“秦孝公據般、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捲天下,包宇内,囊括四海之志,併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鬭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惠王、武王蒙故業,因遺策,南兼漠中,西取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而攻秦。秦人開圆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遣鏃之费,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约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南,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口,國家無事。及至秦王,續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蓋秦以法家之晨戰政策,軍國主義蠶食六國,作成大一統之局,孝公以来之形势,誠如賈誼所述。然秦之所以能滅六國,漢人因秦之故,每多忽之,太史公《六國表序》且以爲天所助焉。秦爲新興民族,地形势便,代有英主,誠得之於天,然秦之重法治,務耕戰,合人民之力以趨國家之急,實爲一新文化系统。若六國则封君贵族,游侠私劍,擅權亂法,安能敵之?《苟子·國篇》言:“應侯周孫卿子曰:‘人秦所见①?’孫卿子曰:‘人境,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汗。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百吏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古之吏也。人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赏,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庭,其問聽決,百事不留,恬然若無治者,古之朝也。’”此非法治之政治社會乎?

①编按:“所见”,《荀子》原作“何見”,當改。

苟卿反對法家政治者,其言如此,足微《商君傳》所謂勇於公戰,怯於私鬭,道不拾道,山無盜贼,非虚美也。此爲非法家在政治上之成功,中國言法治,於斯爲盛。乃秦一天下之後,國家主義不足以施於天下,君主集權之弊又大,儒者於政則欲矮君主集權之弊,於教则欲救功利主義之失,而法家政治所以衛護君、阻礙教化者,(法家於君主無所限制,儒家之教统傳自孔子,而非来自君主,且欲君主受其教化,在法家看来真是以古非今。)乃力反之,故日入於放任無爲,法治精神微矣。是以秦之垂留於後世者,磨封建行郡縣,使國家一統而無貴族,斯上耳。

《史記·秦始皇木纪》二十六年:“秦初并天下,令承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事,請爲藩臣,已而倍约,與魏合從叛秦,故興兵誅之,其王,寡人以爲善,庶幾息兵①革。趋王使其相李牧來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爲代王,故翠兵擊之。魏王始约服入②秦,已而與韓趙謀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荆王獻青陽以西,已而叛约,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荆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荆爲贼,兵吏誅,波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绝秦使,欲爲亂,兵吏誅,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暴亂,赖宗之靈,六王成服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議帝號。’”始皇统一天下,不圆安集之術,首議帝號,自稱始皇帝,欲傳之子孫,傅至於無窮。於是銷天下之兵,聚之咸陽,以爲金人,燔詩書,坑儒士,欲學法令,以吏爲師,極防制之能事,皆所以表著其自尊自私而已。秦之所以亡者,廢封建太骤,而所以统一天下之制未具也。漢人以秦爲不行仁義,非實事也。《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丞相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荆地速,不爲置主,無以鎮之,請立諸子爲王,上幸許。’始皇下其議於群臣,群臣皆以爲便。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封子弟同姓甚罗,然後屬疏速,相攻擊爲仇,諸侯更相謀伐,周天子不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靈一统,皆爲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廟之靈,天下初定,又復立固,是樹兵也,而求寧息,豈不赚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爲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軍民分治,御史监臨,誠天子集權之善制,而丞相绾等所谓“燕齊荆地遠,不爲置主,無以鎮之”者,亦當時之官情,始皇雖徙豪富於咸陽,安能盡之?始皇在猶可鎮,二世嗣位,則諸侯豪强共起,非其大驗歟?賈誼上疏曰:“古者天子之地方千里,中之而爲都,将繇使,其速者不在五百里而至。公侯地百里,中之而爲都,输将繇使,速者不在五十里而至。者不苦其繇,繇者不傷其费,故方人安。及秦,不能分人寸地,欲自有之,翰將起海上而来,一錢之赋,數十錢之费,不輕而致也。上之所得甚少,而人之所苦甚多也。”故吾以爲秦之亡由封建之太骤,而统一天下之制未具也。

①编按:“兵”字原作“民”,今正

②编按:“入”字原闕,今補

秦统一天下後,亦未营無所制作,经時不久,於長治久安之道,固有未盡。相始皇者爲李斯,李斯從苟卿學帝王之術,爲始皇時之大政治家,至二世時,始見李源澄集新编注

其政治道德薄弱耳。其狱中上疏所言七罪,即自表其功,亦即秦之制作。其大者,一日更剋平斗斛度量文章。(《始皇本纪》二十六年謂:“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二十八年刻石静谓:“器械一量,同書文字。”)《說文·序》謂:“七國田疇異畝,車途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此由封建之世,天子於諸侯不純臣,而諸侯自爲政之現象。秦统一六國,非整奔劃一,則號令不通,法制難行也。二日治驰道。(《始皇本纪》二十七年謂:“治驰道。”《蒙恬傳》所谓:“始皇欲避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湮谷,一千八百里。”《漠書·贾山傳》謂:“秦驰道於天下,東極燕、奔,南極英、楚,江湖之上,濱海之觀華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隧以金,树以青松。”是也。)盖秦一天下爲空前之大國,交通不便,则政令不通,故因六國之道路而作驰道焉。此二者皆大有造於漠,其餘若官制、刑法、禮儀、赋役,大抵皆爲漠所因襲。若其北逐胡貉,南定百越,則又自罹其福,而漢得其利焉。(嚴安言:“秦皇北構於胡,南掛於越,丁男被甲,丁女轉翰,苦不聊生,自经於道路,死者相望。”主父偃言:“秦攻匈奴,運程,使天下飛岛挽粟,起於黄、睡、琅負海之郡①,轉輸河北,率三十鍾而至一石。”)

吾謂秦於统一天下之制未盡者,尚有数事。一曰登進人才之道未立。春秋以前,贵族執政。(戰國则贵族势力日衰,《超策》:“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越之爲趙,越主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悲,諸侯之子孫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戰國责族衰微之證。)戰國以降,或出於遊說,或出於戰功,養士之風大盛,赖以衣食者甚眾。秦對此未有通常之法制也。二曰無大一统之政治思想。思想纷歧誠足以亂政,而法家之國家主義,實不足以用於天下。法家學術原無宽容精神,李斯相秦,不能使鹿雜之思想,納於正流,乃焚書禁學,非秦記雜燒之,以絕人故國之思,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棄市,以束縛思想,豈非至拙?三曰不能安定人民生計。秦時人民之不得安業,一出於兼并,一出於政治。秦時民生之情狀,董仲舒曾言之,曰:“至秦则不然,用商鞅之法,變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買,富者田連阡陌,贫者無立之地。又川澤之利②,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君人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

①编按:“起於黃、腄、 琅琊負海之郡" ,"黃腄“ 二字今補。

②编按:“利”字原作“地”,今正。

又加以月爲更卒,已復爲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①赋,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贫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食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爲盗贼,赭衣半道,斷狱歲以千萬數。”《漠書·食货志》言:“至於始皇,遂有天下,内興功作,外攘夷狄,收大半之赋。”秦雖贵晨賤商,其獎励戰士,五甲首而隸五家,造成戰士階级,故有贫富不均之现象。今民田得以買賣,致“富者田速阡陌,贫者無立之地”。又秦北第長城四十餘萬,南戍五嶺五十餘萬,山阿房之役各七十餘萬,人民多来自速方,其苦况誠有如贾誼、嚴安、主父偃之所言者。(李斯狱中上疏自谓缓刑罰薄赋歛,與漠人所言秦之苛暴正相反,始皇三十四年適治狱不直者長城及南越地,謂其缓刑罚猶可言也。而謂薄賦何哉?蓋較之於戰國為薄耳。蘇秦謂脊王,谓:“聪淄之中七萬户,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於遠縣而兵已足。”是戰國之用民力多於秦也。然封建時代能鎮壓之,秦都關中,则不能鎮壓山東之戍卒。而秦時轉徒之勞,则又多於戰國,以其幅员宽於戰國也。豪民之田税什伍,而公田则收大半之赋,諒不加於昔時封君之於農民,而後李斯有是言也。然人民轉徒劳苦,则輕者反重,选亡者多,而刑罚亦不得省,此所以有赭衣半道之结果。)秦既內興功作,外攘夷狄,使民不得安居,豪民又兼并贫民,以奪其生業,秦不爲之制,人民亡聊,安能不而走险?發難者雖六國之豪傑,從乱者則不得安業之贫民。故吾以爲秦亡於封建太骤,而统一天下之制未具,而漢之興起則多因於秦。秦與漠初之歷史,雖一赢一劉,而事實則一贯也。

 ①编按:“口”字原闕,今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