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喪亂,釀成分裂之局,自魏文受禪至骨武平吴,其間才六十年,吴、蜀之士與中朝之人,即不相融洽。原爲一國,一經分裂,而猶若是,况六國與秦世爲仇敵,風俗政教,各不相同,一旦以武力乔併,又不能拔其賢豪而官使之,懷兽思故之士,失職怨望之民,靡日不思發情快志以報秦也。始皇二十六年平定天下,三十七年而崩,统治天下既未久,法制未盡善,始皇既沒,趙高弄權,李斯阿諛而不得容,秦廷已無人矣,又處置乖方,焉得不亡?《秦始皇本纪》二世元年云:“二世還至咸陽曰:‘先帝爲咸陽朝廷小,故誉阿房宫爲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郡山,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宫弗就,则是章先帝舉事遇也。’復作阿房宫,外撫四夷,如始皇計。盡①微其材士五萬人爲电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默。常食者多②,度不足,下調郡縣轉翰菽粟③芻藁,皆令自珊糧食,咸陽三百里不得食其,用法益深刻。······七月,戍卒陳勝等反故荆地,爲‘张楚’。勝自立爲楚王,居陳,遣諸將徇地,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涉,相立爲④侯王,合從西,名爲伐秦,不可勝數也。調者使束方來,以反者間二世,二世怒,下吏,後使者至,上周,對曰:‘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盡得,不足曼。”上悅。武臣自立爲趙王,魏咎爲魏工,田儋爲齊王,沛公起沛,项梁起兵會稽郡。”贾誼論之曰:“自君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困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渴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警者,其民危也。”誠篤論哉。於此有兩事须言者,一爲叛秦者之所以號召天下,一爲郡縣吏之態度。陳勝雖以戍卒發難,繼起者皆以六國後相號召,即復國與復運動也。當時人心如此,故賢者資之以就功。《史記·项羽本纪》:“项王欲自王,先王諸将相,謂曰:‘天下初發難⑤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陳涉世家》云:“三老、豪傑皆曰:‘将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張耳陳餘傅》云:“二人說陳涉曰:‘願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後,自爲樹黨,爲秦益敵也。’”

①编按:“盡”字原作“畫”,今正

②编按:“多”下衍“用”字,今刪。

③编按:“菽粟”,原乙倒作“粟菽”,今正。

④编按:“爲”字原同,今補。

⑤编按:"難"字原閾,今補。

《项羽本紀》:“范增说项梁曰:‘陳勝败固常,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王入秦不反,楚人情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雕三户,亡秦必楚。’今勝等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势不長,今君起江束,楚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而能復立楚後也。’於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王孫心民間,爲人牧羊,立以玛楚懷王,從民所望也。”豪傑初起,必假立六國後者,以其去封建未久,人心崇拜贵族故也。《項羽本紀》:“陳婴母謂曰:“自我爲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履,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爲王,謂其軍吏曰:“项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翠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豪傑初起以復國相號召,而人心所离则在諸侯之子孫與諸侯大臣之子孫,故雖新起,而其勢堅固。食其請立六國後以分楚勢,於亡楚亦一時之權,而張良以爲不可者,以六國後立,根深蒂固,於將来之统一不易耳。豪傑之假立六國後以亡秦,顺於人心,宜其成功也。秦以法術遇其臣下,恩澤不加,故陳涉發難,郡守縣令皆涉以自保。《项羽本纪》云:“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先即制人,後则爲人所制,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高祖本紀》云:“陳勝等起蕲,至陳而王,號‘张楚”。諸郡縣皆多殺其長吏以應陳涉,沛令恐,欲以沛應涉。”此别、项之起,皆因於郡縣吏之欲叛秦也。立六國後以收民心,则根本固,郡縣守令無爲之守,则孤立易摧,能有不亡者乎?

六國既反,秦所情者獨中央兵。章邯將而束,爲项羽所敗,降羽,故鉅鹿之戰,爲諸侯兵與秦兵盛衰所繁。《项羽本紀》云:“项羽已殺卿子冠軍,威振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鉅鹿。戰少利。陳餘復請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绝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常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甲救鉅鹿下者十餘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侯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项羽召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鉅鹿戰,秦軍遂不振,諸侯皆奪氣,天下形势繁於项羽。《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云:“西楚伯项王藉,始爲天下主,命立十八王,分楚爲四,项藉自立爲西楚霸王,不在十八王中,餘分爲衡山、臨江、九江。分爲代超,更名常山。分齊爲三,臨淄、清北、膠束。分中爲四,漠、雍、塞、翟。分燕爲二、燕、遼束。分魏爲股國,更爲西魏。分韓爲河南國。此所謂十八王也。”太史公論之曰:“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雕,豪傑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随①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减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爲‘霸王’,位雖不终,近古以來,未雷有也。”(史公於秦之统一,漢祖之布衣爲天子,项羽之分封諸侯,皆视爲未有之先例。此乃對新時代之驚奇,不能以後人之心理解釋之也。)然自項羽破秦軍之後,趙高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弑二世於望夷宫,立二世兄子公子婴爲秦王。(此爲保有秦國之表示。)子婴立,族誅趙高。子婴爲秦王四十六日,漢高祖已用陳恢謀,暢行而西,破秦軍於武關,遂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車白馬,係頸以组,封皇帝符節,降帜道旁。諸侯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寞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乃以秦王屬吏,遂西人咸陽。欲止宫体舍,樊喻、張良諫,乃封秦重實财物府庫,道軍霸上,召諸縣父老豪傑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约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盗抵罪。餘悉除去秦法,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本爲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肉献響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食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爲秦王。或说沛公口:“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聞章邯降项羽,项羽乃號爲雍王,王關中,今則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納諸侯軍,稍增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十一月中,項羽果率諸侯兵西入關,關門閉,開沛公已定關中,大怒。此劉項交之始。项王有覆滅秦軍之功,而漠祖乃先入關受子婴降,兩雄不並立,即無曹毋傷之言,問隙已啟矣。於此當論者,當豪傑之起,以復國相號召,必仇视秦人,漢王西入關,遂除秦苛法以收秦人之心,盖已有统一天下之志。项王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屠咸陽,殺秦降王,焚秦宫室,纯爲復舉動。项王初未有统一天下之志,故以则中封秦降將,乃以秦地還秦人,其不能與漢王爭關中,於此決矣。以聞漠祖有遠志,正中其忌,遂欲以擊漠王,又欲於鸿門殺漢王,終於不果。范增謂項王仁而不忍,實畏名義也。《項羽本紀》言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已講解,又負約,恐諸侯叛之,此事實也。豪傑之亡秦,則假立六國後,諸侯之叛楚,则言分地不均,漢王之伐楚,則爲義帝發喪,舉大事者必不能犯天下之大不韪,势使之然也。分王諸侯,爲项王得志快意之時,其機即伏於此。劉文淇曰:“夫项王之分立十八王也,當時共謂不平,故陳餘陰使張同、夏説說③齊王田榮曰:“项羽爲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於醜地,而王其群臣諸将善地。’

①编按:“畝”字原作“秦”,今正。

②编按:“所”字原瀾,今補。

③编按:“说”字原瀾,今補。

高祖数项羽之罪云:‘始與项羽俱受命王曰:先入定中者王之。项羽負约,王我於蜀,罪一①。.·.·.·项羽皆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爭叛逆,罪七。项羽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並王梁楚,多自予,罪八。’”是项王之分地不平,史有明文,劉氏又考當時之封地以實之。但分地不平,乃常然之事,特就楚、漢之形势言,则项王自樹敵耳。其不都關中,亦势所必然,项羽欲自王大地,则先與諸侯將善地,諸侯各王故地,亦不能不以中界秦降将明矣。《项羽本纪》:“或脱项王曰:‘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项王見秦宫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束歸,曰:富贵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聞之,烹說者。”韓信亦以此爲楚失計。章邯等不能敵漢王,然,亦會项王之習事於齊耳。项王自不能都關中,盖既與秦人爲仇,將士亦思束歸。(漢祖之燒道,非僅以示项王無東還意,借诸侯兵,亦所以绝士卒束歸之路)其都彭城,所以據天下南北之脊,通三川之路,而遥制三秦,故知项王之不都關中,正有深意,张良之漢祖燒棧道,爲人蜀後一大計也

秦以罪人遷蜀,諸豪傑皆山東人,於蜀之富饒,容有未悉,故以巴蜀封漢王。而漢中爲蜀之門户,不得漢中,則巴蜀爲死地,張良因项伯以請漢中地,蜀之形势遂變。漠王又以何爲相,内理國政,外得大將,爲莫定其立國之基礎。《史記·蕭相國世家》云:“沛公至成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圆善藏之。沛公爲王,以何爲丞相。项工與諸將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之塞户口多少强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何進言韓信,漠王以信爲大將軍,語在淮险侯事中。漠王引兵束定三秦,何以丞相留守巴蜀,填撫論告,使给軍食。漠二年漠王與諸侯擊楚,何守關中,侍太子,治陽②,爲法令約束,立宗廟、宫室、縣邑。”所言雖非一時之事,而圆係甚大,漠無内顧之憂,山束有事,然後可以因利乘便。《项羽本紀》云:“田荣项羽徙齊王市膠束。而立將田都爲王,乃大怒,不肯遣齊王之膠束,因以齊反,迎擊田都。田都走楚。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膠束就國。田荣怒,追擊殺之即墨。榮因自立爲齊王,而西擊殺济北王田安,並王三齊。荣與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陳餘陰使張同、夏説说王田榮曰:‘项王爲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於醜地,而王其群臣諸將善地,逐其故主,趙王乃北居代,餘以爲不可,聞大王起兵,且不聽不義,願大王資餘兵,請以擊常山,以復趙王,請以國爲扞。”齊王許之,因遣兵之趙,陳餘悉發三縣兵,與齊並力擎常山,大破之,張耳走歸漢,陳餘迎故趙王歇於代,反之趙,趙王因立陳餘爲代王。

①编按:“一”字原作“六”,提《史记·高祖本纪》改

②编按:“陽”字原作“湯”,今正。

3编按:“陰”字原作“因”,今正

是時,漢還定三秦。项羽聞漢兵皆已並關中,且束,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令鄭昌爲韓王以距漢。令董公角等擊彭越,彭越敗萧公角等。漢使張良徇韓,乃遗项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约即止,不敢束。’又以齊、梁①反書遣项王曰:‘齊欲與趙並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北擎齊。”齊趙反楚,天下之形势已變,强良之阻项王西擊漢,使漢得以安定中。漠之得志於束,正以项王之無西意,此爲楚漠之爭一大鍵。《高祖紀》云:“二年三月,漠王從臨晉渡,魏王豹將兵從。下河内,虞殷王,立河内郡。南渡平陰津,至雒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漠王,以義帝死故。漠王之,祖而大哭,遂爲義帝發喪,臨三日,發使者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殺義帝於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爲發喪,諸侯皆编素。悉發關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漠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其時项羽爲伯王,不正其罪,則爲叛楚,正其罪則爲討賊,此漠人之出兵爲有名也。然项王善用兵,大破漢軍於彭城、壽、壁束,睢水爲之不流,當是時使项王乘勝逐北,漠之爲漢未可知也。漢王乃使謁者隨何説九江王黥布背楚,楚使龍且往擊之,於是漠得稍纤。漢王稍收士卒與諸將,及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於荣陽、京索問相持歲餘,滎陽爲楚所下,漢王僅以数十骑免,以前形势皆楚强而漠弱。《高祖本纪》:“袁生説漠王曰:“漠與楚相距荣②陽敷歲,漢常困。願君王出武圆,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荣③陽,成間且得休,使韓信等輯河北、趙地,速燕、齊,君王乃復走陽,未晚也。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復,與之戰,破之必矣。”高祖從其計。”此爲戰略之大轉變。是時英布、彭越皆已歸漢,韓信已虏魏王豹,斬陳餘,魏、趙底定。漢王從袁生計,出兵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项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王堅壁不與戰。是時彭越與項聲、薛公戰大邳,大破楚軍,项羽乃引兵束擊彭越,漠王亦引兵北軍成皋,又爲项羽所敗,得韓信軍始復振。漢王使韓信定三齊,项羽聞韓信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周蘭、能且往擊之,又爲信所破。彭越亦將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糧食。自此楚势遂弱,约與漢中分天下,漠王用强良、陳平計,進兵追项王,至固陵,韓信、彭越期不至,漢大敗。用張良計,益韓信以楚地,而以梁地王彭越,於是韓信、彭越皆往,五年漠王與諸侯兵共擊楚,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大敗楚軍於陔下,使騎將灌追殺项羽於束城,天下遂定。

秦以武力併六國,始皇既沒,豪傑復起。以復國爲名,秦、楚之際,復反於戰國,此封建之復活也。

①编按:“梁”字原作“趙”,今正。

②编按:“滎”字原作“荣”,今正。

③编按:“荣”字原作“咸”。今正。

楚、漢爭雄,皆欲统一天下,不復以土地與人,而势则非以土地與人不可,因其势而用之,漢祖也。《史記·留侯世家》云:“從束擊楚至彭城,漠敗而道,至下邑,漠王下馬據鞍而周曰:“吾欲捐關以束等地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驍將,與项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荣①反梁地,此兩人者可急使,而漠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常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漠工乃使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速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擎之,因舉燕、代、齊、趙。漢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韓信亦以有功當封,印弊忍不能予,爲项王之失。高起王陵則謂漢王能予天下同利,项羽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與人利,所以失天下。皆事實也。豪傑之起,非欲乘亂圆功,即迫於福患,若张良之爲復仇,孔鲋之忠於所學,誠不敷覩。张良知其然,故勸漠王以利動之,卒得成功。乃天下既定之後,漢王則謂已之能得天下,在能用三傑,不在能以地與人,其用心可矣。上下交征利,非屠戮功臣,必有篡之福,项羽自刎之日,即韓信、黥布、彭越就戮之期也。

①编按:“田榮”二字原闕,今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