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五年,天下既定。諸侯上疏尊立漢高祖爲帝,漢王即皇帝位於汜水之陽,開62
布衣天子之局。太史公《秦楚之際月表·序》曰:“王迹之興,起於巷,合從討伐,帙於三代,鄉秦之禁,足以资賢者爲驅除難耳。故慎發其所爲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而受命者乎?”無土不王之信條,竟爲漢祖而變,此一大變矣。當高祖之初起,萧、曹等皆文史,恐事不就,秦族誅其家,盡讓高祖,而高祖竞以此成大業。後代開國之君率無赖之輩,文人學士不敢爲天下先,無赖而能成事,其辅相之者必人傑也。故歷代君主,其翠事也無非出於私心,以天下爲私業,而其能得天下與守天下,必與天下同其利,而後天下與同其害,此则歷史之公例也。
漠王既代秦而有天下,漠初一切法制,多沿秦售,所不同者,郡縣典封建並行而已。《漢書·高祖纪》云:“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监門,戍卒見之,如善相。···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又典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给,规摹弘遠矣。蕭何爲秦吏掾,張蒼爲秦御史,叔孫通爲秦博士。《刑法志》謂蕭何摭秦法,取其宜於時者,作律九章。《叔孫通傳》云:“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張若傳》云:“自秦時爲柱下御史,明習天下圆書計籍。”(其章程必依於秦法。)漠初之軍制沿於秦,故曰“申軍法”,惟陸賈《新語》反對秦之任刑而尚德教,秦之興作而尚無爲,代表漢初之政治思想而異於秦。漢仍秦制,而天下以,非法制之係小,乃時移势變也。漢初封建復活,雖有尾大之弊,諸侯各君其國,於防制叛亂,则爲有益,封建至武帝而衰,大一统之制则至武帝而完成,郡縣制度在封建之下而成功,非一大奇蹟耶?
當是時,丁壯苦軍旅,老弱翟轉,以戰國窮困之民,繼以秦、漢間之戰祸,人民咸欲得休息,能得苟安,即不欲勤,撫其豪傑而用之,天下即可無事,故漢初福亂皆不旋踵而平。高祖出自微细,知人民疾苦,其輔相萧何,以文毋害,能行清静之政。十一年詔曰:“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爲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亡也,贤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此盖鑒亡秦之失策,而惟以安民爲務也。秦之所以苦民者,内事興作,外攘夷狄,漢初反之,即内無所作,而與匈奴和親,结懽南越趙佗。高祖七年:“蕭何治未央宫,立束闕、北、前殿、武、太倉,上見其壮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之度也!””於此一端,即可见其與民休息之意,蕭,曹無爲之治,非事之謂,即在息兵事與興作。其餘安民之道,尤兢兢焉。其一爲軍吏,五年夏五月兵皆歸家,韶曰:“諸侯子在關中者復之十二歲,其歸者半之。軍吏卒會赦,其亡罪而广爵及不滿大夫者,皆赐爵爲大夫。故大夫以上,赐爵各一级。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以下,皆復其身及户勿事。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諸侯子及從軍歸者多高爵,吾数詔吏先予田宅,及所當求於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不爲决,甚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以亢禮,今吾於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势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额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且廉間不如吾詔者,以重論之。”六年詔曰:“天下既安,豪傑有功者封侯,新立,未能需圆其功。身居軍九年,或未習法令,或以其故犯法,大者死刑,吾甚憐之,其赦天下。”六年:“上居南宫,從複道上見諸將往往耦語,以周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已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愛,所誅皆平生所怨。今軍史功,以天下不足编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上曰:‘爲之奈何?”良曰:‘取上素所不快,計群臣所共知最甚者,先封以示群臣。”八年:“令吏民從軍至平城及守城邑者,皆復终身勿事,爵非公乘以上,毋得冠劉氏冠。”由此可见安集軍吏之難。此曹與高祖共取天下,封之则地有限,又恃功犯法,依法行誅则恐其爲難,於是士卒则歸復除其身家,吏则赏以武功爵,其不爲叛,則安集之有道也。其次则爲秦時保聚山澤之人,高祖五年韶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数①。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辩告,勿答辱。”此皆秦時之亡命,良莠不齊,急则生變,故復其故爵田宅以安之。此外則爲奴婢,五年韶曰:“民以饑餓自爲人奴婢者,皆免爲庶人。”此由大亂之後,户口减少,放奴以開恩,亦以增國赋也。(七年:“民子,勿復事二歲”獎励生育,亦是此意)其於商則困辱之,所以抑止兼并。(十年陳豨反代,其將多贾人,與此有。)漢祖君臣所以安輯人民之道,可謂盡心也。漠祖猶天下之有變,徙都中以自固,又徒六國豪族於中。高祖五年:“戍卒要敬求见,說上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而都雒陽,不便,不如入關,據秦之固。”上以周張良,良因勸上。是日,申西都長安。”(是後長安遂為西漠帝都,此與平七國之亂,征伐匈奴,皆有係)九年:“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氏、田氏五姓於關中,與利田宅。”其議亦敬發之。
①编按:“敷”字原闕,今補。
《漢書·地理志》論其事曰:“漢興,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於長陵,後世世徙吏①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傑并兼②之家於諸陵,蓋亦以强幹弱支,非獨爲奉山園也。”(徙民之事,詳见《本紀》。)徙豪族本秦人之售法,漢踵行之,至元成以後,始不徒民衡陵,统一已久,無此必要也。
五年漢封韓信爲楚王,都下邳;封彭越爲梁王,都定陶。雨人之王,本出於不得已,非高祖本意。舊有之諸侯,曰淮南王③英布,韓王信,衡山王哭芮,超王張敖,燕王臧荼,合爲七王,皆高祖之所忌也。其中以吳芮爲長沙王,亡諸爲粤王,臧荼反,平之,以盧绾爲燕王。諸侯雖尊漢爲帝,皆欲據地自王,如六國故事。諸侯中,惟楚王韓信與漠祖自始即定君臣之分,其餘不過以小事大,然信在未平楚之前,即兩端,爲漢祖之所最忌。故初平项羽,即人其壁奪其軍;六年用陳平計僞遊雲夢,誘執之,貶爲淮陰侯;十一年斬於鍾室。世謂漢祖殘戮功臣,實其所誅殺皆據地自王者,其餘功臣,何嘗不能保全?漠祖本不欲封建,以異姓諸侯王之强,不能不大封同姓,在當時則所以抗異姓,其後則爲子孫曼,此無可奈何之事耳。高祖六年大封同姓,詔曰:“齊,古之建國也,今爲郡縣,其復以爲諸侯。將軍劉贾數有大功,及擇寬惠修紧者,王齊,荆地。”春正月丙午,韓王信等奏請以故束陽、鄣郡、吴郡五十三縣封劉賈爲荆王;以码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爲楚王。壬子,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爲代王;以膠束、膠西、臨淄、消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子肥爲膏王;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爲韓國,徙韓王信都晉陽。此爲高祖大封同姓之始。《漠書·諸侯王表·序》云:“漠典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戒亡秦孤立之敗,於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餘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在高祖六年僅有荆、楚、、代,其後诛戮諸侯王,高祖末年乃成九國,合異姓之長沙爲十國。)高祖六年,匈奴圍韓王信於馬邑,信降匈奴,(後爲柴将軍所。)韓亡。九年,趙王敖爲宣平侯,趙亡。十一年,梁王彭越謀反,夷三族,梁亡。十一年,英布反淮南。十二年,上自擊布,淮南亡。十二年,燕王盧綰謀反,燕亡。韓信、臧茶既早亡國,高祖即位時之諸侯王,獨吴芮在耳。七年,代王喜棄國自歸洛陽,赦爲合陽侯。十一年,英布擊殺荆王贾。(無後,国除。)高祖六年所封同姓,僅齊、楚尚存。七年,立子如意爲代王,九年徙爲趙王,立子恒爲代王。同年立子長爲淮南王,子恢爲梁王,子友爲淮陽王。十二年沛侯濞爲吳王,立子建爲燕王,所謂大啟九國者也。《漠書·諸侯王表·序》云:“自雁門以東盡遼陽,爲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轉,渡河、濟,漸於海,爲齊、超。榖、泗以往,奄有龜、蒙,爲梁、楚。束带江、湖,薄會稽,爲荆、吴。
①编按:“吏”字原闕,今補。
②编按:“并兼”原作“兼并”,今正。
③编按:“王”字原闕,今補。
④编按:“宜”字原作“文”,今正。
北界淮瀕,略应、衡,爲淮南。波漢之陽,互九嶷,爲長沙。諸侯比境,周币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束郡、颍川、南陽,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雲中至隴西,與京師内史凡十五郡。(全祖望云:“漠初天子自属之地雖少,然不止十五郡。三河而外,尚有魏郡:江陵以西,尚有武陵;而雲中至西中歷北地上郡,然则並內史爲十八郡也。”)公主、列侯颇邑其中。(公主列侯雖食邑漢郡,三辅無侯國,见《日知绿·漢侯國》條。)而藩國大者跨州兼郡,速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師。可謂矮枉過其正矣。”雖然,高祖創業日不暇给,孝惠享國又漫,高后女主描位,而海内晏如,亡狂狡之曼,卒折諸吕之難,成太宗之業者,亦賴於諸侯焉
漢初復封建之制,諸侯王得自置大夫以下官,得自纪年,儼同於古諸侯。(《二十二史别记》曾論之)《百官表》云:“諸侯王高帝初置,金绶,掌治其國,有太傅輔王,內史治國民,中尉掌武職,丞相统眾官,群卿都官如漢朝。.景帝中五年令诸侯不得復治國。天子爲置吏,改丞相口‘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者、郎、諸官長丞皆损其员。武帝改漠内史爲京兆尹,中尉爲金吾,郎中令爲光禄動,故王國如故,损其郎中令秩千石,改太僕曰僕”。秩亦千石。成帝绥和元年,省内史,更令相治民如郡太守,中尉如郡都尉。”《高五王傳·赞》云:“自、楚誅後,稍奪諸侯權,左官附益阿黨之法設,其後諸侯惟得衣食租税,贫者或乘牛車。”《諸侯王表·序》云:“景遭七國之難,抑损諸侯,黜其官,武有衡山、淮南之謀,作左官之律,設附益之法,諸侯惟得衣食租税,不與政事。”此歴世指抑諸侯王權之大略也。漢初諸侯王權太重,故文景之世即以諸侯爲憂,至武帝時,諸侯始弱。(諸侯王好文學者,如楚元王、河間王、梁孝王、淮南王之颜甚少,其馀多以無教誨之道,淫亂其法,见《二十二史劉记》)然郡制度亦在此完成,此封建制度之末光也。餘杭章先生《通法篇》論曰:“秦始皇用李斯,大舊汗,自爲天子,而子弟爲亡夫,迄漢雖有侯王,然齊民告王甚眾,有謀贼宗親者,刑不加陵,魏五朝做此。”(惟唐律有異,羞承鲜卑之俗)早族者本以肺腑食标,不名一官,增一人不爲多,减一人不爲少,指斥而,謗而刑,傷謀殺而麗重辟,此爲國政乎?且爲一家也?今遠西日本猶尊皇族,蓋世酋之流,獨中夏少脱,是則始皇之庇烝民也。此謂吾國去封建最早,而今人猜口“封建”,封建云者,何所據而云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