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丙寅

初一日

己卯。元旦试笔,口占七律一首:“隆隆竹爆催银曙,隐隐羲和丽赤霞。案底犹烧除夕烛,窗边新放早春花。墨烟洒作吉祥字,槐火煎成安乐茶。陆放翁诗:暮年常苦睡为祟,好事新分安乐茶。况是草塘初起候,一庭瑞色倍添华。”是日早,日光微见。午,沉阴,逮暮。夜,又书七律一首,赠忆莼。就寝时,风大作。

初二日 风静晴和,天色明净

介轩来晤。午,接新吾字,云昨接阁报,家君得宫保衔,家叔得三眼翎。又送来傅相与大哥贺岁书,并馈炭仪三十金。晡,新吾世兄来,云今午入内观筵宴,谈其状云:天子中坐,诸大臣皆旁跪。陈果肴积数尺许,皆不能食。顷之,忽传天子退,皆纷纷攘掬,充然怀袖,殊可笑。俄,秉庵去。览欧文。

犹记今早大哥与余谈诗,谓古风虽不拘平仄,任意挥洒,而亦有一定音节。试观《声调谱》,每诗一句中,或一字两字,必有万不能不平、万不能不仄者,皆有细圈志出,可省验也。余始不解,今晚覆案杜诗,细细验之,颇有所悟。盖凡句中着眼字,上句既平,下句万不能不仄。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照字既仄,风字必平;“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日字既仄,花字必平,吹字既平,搅字必仄,诸如此类。然亦不可泥定,要在平仄上下呼应,读之音响铿□。更有全篇平仄相呼应者,此亦天籁,自然合拍成章,在作神而化之耳。

余谓天下文字之佳,两字尽之,曰:不同。譬之诗,上用平,下必用仄,此声调之不同也。譬之文,前既疏落,后必缜密,此格局之不同也。即如琢句,其新警动人者,必有万不能合举之语,而竟合焉,则语始奇,此琢句之不同也。即运词,亦必拣上下字绝不能联系者,而竟联焉,则其藻始新,此运词之不同也。亦有寻常沉腐之语,而所用之地自不相同。有万不应用者,而竟用之,则腐化为奇矣。其馀如此类甚多。要之,字字有来历,非可杜撰耳。余观名人著作,每每如此。然亦不能细为毛举,而其理自不易也。

初三日 晴

余未下榻,大哥送诗来,示余《除夕口占》及《元旦感赋》七律二首。日中,余晤兄,因道昨晚所悟,兄亦谓然。是日宴客。晡,叶晋叔、李新吾、戴青莱、樊补山俱至,乃设饮。陈菊生逮暮始来。新吾先归。饮毕,众星历落,各散。菊生遂留宿焉。夜览杜诗《有客》诸歌,因叹文章造神化之境,虽嬉笑悲吒,皆有趣态。故史至马迁,文至退之,诗至少陵,千古不多见也。

席间,阅邸报:元旦庆赏,凡军机、内廷、六部尚书侍郎以下,有赏紫缰者、宫保衔者、双眼翎者、黄马褂者、交部议叙者,各有差等,不可胜数。外而封疆亦如之。下至提督,亦有宫保衔及尚书衔者,真异数也。

初四日 早微见日,俄阴,午后稍晴复阴

母亲为余言:昨晚梦见乌云翳然四合,天色晦暗,俄风起,披拂散去,仰视蔚蓝可爱,是何祥也?余曰:此所谓披云雾见青天,乃大吉兆。因忆病前偶梦天大雨,余趋避溷轩中,矢狼藉满地,无可置足,然无如何。既而雨止,天大晴,阳光四射。余谓此皆主余病先危后安也。是日读杜,二鼓就枕。

早间,诣杏孙谈诗,杏孙云其客岁北来,途中携得李莼客诗一册,自首至尾细阅一过,吐属雅饬,自不愧名下士。然气局魄力终嫌狭小,是真不可勉强耶。故凡世之擅英声、驰重誉者,非无人也。偶成一文,戚友朋侪交口而推重,视其所作,合诸所称,非尽溢美也。一旦刻诸集以问世,覆视其文而改观矣。夫人之目,非宽于前而苛于后也。其所成就者小,而不足以致乎远也。譬之舟楫,泛小船于涧溪,已觉其巨也。试之江河,则眇然无物矣。浮巨舫于江河,已觉其可行也。试之海,则倏然不见矣。故必有甚巨舟,而后可以行甚巨水。文之行于世而得名者,何独不然?故今日之友朋交相誉者,一时之名也。刻书以传世者,千古之名也。一时之名,如涧溪池沼之间,至极者不过江河,故舠与舫可容与而游。千古之名,乃大海波涛雄阔,非甚巨舟不能游也。古今舟之至大者不过三四乘,其馀虽不无巨者,而乘风破浪,坚利猛锐,且不能相抗;若夫滨岸渔艇,蜂拥蚁集,不可胜计,彼非不扬扬自得曰:吾亦浮于海也。而又安足数哉!故以一时交游之推重,而遽欲刻集以传世,是以舠舫之材而入大海,吾惧其日与渔艇为俦伍也。悲夫!

初五日 晴

子颐以五十金购得董文敏墨迹一册,中皆裱摺扇面,以示杏孙,辨其真赝,余亦见之。前数幅颇可疑,败笔固多,且气亦不凝。后四幅笔墨脱化,精神飞动,皆叹绝。以为虽仅此数幅,亦值五十金。晡,补山来晤。读苏明允文。梅花已齐放,而姿态殊不胜前。夜,仍读杜。

初六日 晴

出诣杏孙闲话。余于同乡中所最契者有四人焉:吴君子修、濮君止潜、姚君稷臣、陈君杏孙。四人者与余交最密,故知之深。吴君清峻凝远,粹然而和。濮君闳肆英隽,秩然而平。姚君恬旷明邈,超然而夷。陈君和易朴直,廓然而有容。其资禀气质,虽各有所不同,而臭味之投,性情之得,与夫植学、树品、志趋、福泽,皆不相远。余又尝谓,子修者,伯夷之风也。杏孙者,柳下惠之风也。他不敢轻许焉。余又忆前年由杭至苏,偶游留园,顾见其西偏一堂上横额书曰:“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大丈夫不可无此志趣。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大丈夫不可无此胸襟。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大丈夫不可无此度量。珠藏川自媚,玉韫山含辉,大丈夫不可无此蕴藉。”此殆见《格言联璧》及《呻吟语》等书中,余甚爱之,谓丈夫生世间,果能尽得此数语,亦极人生之乐趣焉。然吾思四君子中固有各能造其一语者,至是与杏孙道及,以为珠藏川自媚,玉韫山含辉,吴、濮二公当之;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姚稷臣当之;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杏孙当之;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仲愚自当之。相与大笑。

晡,剃头。览章实斋《文史通义》,笔墨芜冗,议论虽有可采,然识解颇小。可见著书立说之难。又观恽子居《项王都彭城论》、梅伯言《晁错论》。戏作咏笔歌七古。晚,寒甚。夜,阅杜近体诗。

初七日

早,诣大哥书斋,阒无一人,案头置苏长公诗一卷,余拊案高吟。须臾,大哥出,知许星叔于今日同乡公祭,送经共三十馀人。日中,补作日记。下晡,览昌黎《南海庙碑》、《柳州罗池庙碑》。晚,阅梅伯言《臣事论》、管异之《蒯通论》、《范增论》、朱伯韩《续苏明允谏论》等篇。连日遥闻金鼓声喧杂满耳,即俗所谓年锣鼓也,因赋诗一首云:“献岁回春数日中,几家箫鼓迓东风。喧阗不仅赓人乐,弦吹还疑答圣功。天子勤劳忧岁旱,小民歌舞拜年丰。试看岁暮连朝雪,应识璇宫树德隆。”

初八日 风色晴和

迟起,母亲已出贺岁。庭作傀儡戏,价甚廉,不过京蚨数百文,殊可笑。余检阅宪书,知初八成日吉,因闲步诣止潜,晤冕侪,介轩亦在焉。顷之,介轩去,余独留,谈良久。止潜归,共午饭。冕侪呼余为再世人。饭后,复至介轩处。下晡,始归。览曾文正批牍。晚读杜,览《续辞类纂》。

初九日 晴,风

案头水仙花放。补钞日记。出晤杏孙,大兄已先在。杏孙云:袁简斋诗曰:“早仕如早起,所见人事多。早退如早眠,心神自安和。”盖大兄素有早仕早归之志,尝慕梁山舟,山舟有诗云:“一事比人差胜处,不曾强仕已归田。”故杏孙道及此。又,冕侪昨对余言,渠将来亦无大志,惟词林不可不得,不必留馆,但求散一知县,历任数年,归享泉林之福,足矣。以余观之,人世升沈,泛泛如一叶之浮江湖,任其飘转,其权岂能自我操哉?随所居之地,尽所当尽之道,斯无入而非乐境,无往而非享福。夫乐与苦之相寻,犹阴阳之互为消长者也,未有不苦而能乐者也。田家力作,劳筋苦骨,盛夏之际,日曝其背,佝偻喘汗,不少歇止,苦矣。无何,日薄西山,凉风徐来,柳阴下与其侪荷锄而归,鸡犬迎门,妻儿欢笑,乐也。遐陬寒畯,家无儋石,呫哔半生,崩波数千里,钩心镂血,撑肠拄腹,以争长斗技于矮屋之下,苦也。及至春风榜下,金殿一呼,杏花插鬓,绣黻缠身,跻瀛桥,登赤陛,峨峨然,于于然,乐矣。今夫丰约之家,日燠衣饱食,不习劳苦;天潢之胄,日峨冠襜裙,立廊宇之上,而亦不觉其乐,何也?乐不可久,久则忘其乐。故骤得之则瞿然,移时则安然,又久之则索然。彼先苦而后乐者且不能长且久如此,而况生于安乐者哉?故乐必由苦而得,小苦则小乐,大苦则大乐。苟能于苦中寻乐,则随所往而皆有乐境。必欲俟抽簪散发、归享林泉而后以为乐,万一人事牵阻,不如子之愿,则一日不归,一日不得此乐,奈何耶!且即幸而获焉,吾犹恐其久而忘其乐也。

日中,览朱伯韩《名实说》、龙翰臣《伊尹五就桀解》、《陈平周勃论》,暨鲁通甫《秦论》,又观其《盖宽饶论》、《朱建论》,断制深严,使魏侯、平原君两人无可置喙。薄暮,至青莱处小坐。晚,览杜,观苏长公《议学校贡举札子》。

初十日 晴

观眉山《代张方平谏兵事书》、《庐陵论》、杜衍《范仲淹政事状》,浮一杯茗;复观姚惜抱古文,笔力太弱,不足取也。日中,饱餐,衣冠出贺岁。先诣下斜街,晤子修,谒漱师,已他出,不得见。至长椿寺晤净波,小坐。复周转十馀里,车中览《小仓山房尺牍》。重裘暖汗,促舆人返辔归,日已晡。顷之,步至止潜,大哥已先在。介轩、冕侪、补山、止潜为骨牌戏,逮良久各散。余归时,月明在地。复览随园尺牍。随园云:所读之书不古,则所作之文亦不古。故昌黎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惧其杂也。随园才笔横世,吾独惜其气息殊不古,当亦是读书太杂之故。复读杜《大食刀歌》、《王兵马使二角鹰》。

十一日 晴,大风

杏孙招余出,两人掎裳对榻,谈诗,谈古文,谈人事,谈物理,语刺刺不休。余谓古文最不喜观苏,如檐间之溜,石上之瀑,崩腾倒注,更无滢洄渟滀之致。杏孙曰:是不然,凡饱学之人皆喜为繁称博引,势不得不尔,袁随园、毛西河皆是也。余曰:西河于古文,本不深究。袁随园文虽亦纵横恣肆,然尚有停顿流转,第气息不古,不及东坡耳。必谓饱学之人文皆如是,则昌黎学问岂逊于眉山?而文章之深醇博厚,操纵起落,含宏万象,不必繁征博引,而蔚然之光,苍然之色,自不可测视,岂若子瞻之倾筐倒箧,不稍含蓄耶?子才云:天上有文曲星,无文直星。黄河之水天上来,且九曲而后达于海。文犹水也,能曲则其势缓,其味长。余非敢轻议东坡,但苦其议论太快,笔少曲折,不耐寻味耳。

饭后,余示杏孙日记,观至初六日览恽子居《项王都彭城论》,忽谓余曰:日间曾见一人咏项王诗,奇崛异常,劈空数语云:“不杀沛公,不都关中,不渡江东,三以天下让,项王真重瞳。”天然韵脚。古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信然。

下晡,与杏孙同至莲花寺。盖杏孙于明日乔迁,约余往视其屋。迤逦行,不半里已至。门径萧然,老树三五行,修干扶疏。曲折而入,忽得一静院,颇闲敞,房栊明洁,庭前亦植木数本,春夏间布叶垂阴,必有可观者。览毕,归经一曲巷,忽有声颇厉,回视,两女孩怒目相向。余顾谓杏孙曰:奇,此两人非欲斗也耶?言未绝,竟大为所诟擿,申申不已。余行不返顾,若不闻者。因忆去春偶至厂肆,游人填塞,彼此拥挤,腹背受敌,忽身后一人扑地,顾之,一四十馀妪。行不数武,其人自后大声辱骂,余亦听之。又记在杭时,行街巷中,忽劈面一人来,与余适相触,其人大言曰:“尔真无目人耶?”余亦不与较。归言于家,咸谓余曰:尔宜拱手称谢,云老兄目光如炬,自愧弗如。余笑曰:其时余亦忘之,但深自咎责,何暇及人耶!至今思之,可发一笑。

十二日

早,复出,与杏孙论文,反覆雄辩,杏孙不能屈余。午,入卧室,舒纸伸笔,戏作《文说》云:

《鲁论》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曰:文莫吾犹人也。又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子贡曰:夫子之文章。甚矣文之见重于圣门也。文以载道,道非文不传。国朝人有云:古今人皆死,惟能文章者不死。斯言至矣。故历观千古贤豪忠烈、峻节奇伟之士,其兼能文章者而其名愈彰,何也?文以传道,亦以传人。读其文,见其人。天无往而不覆,而人不见天之神也,睹日月风雷而瞿然惊矣;地无往而不载,而人不见地之大也,见江海河岳而耸然骇矣;道无往而不在,而人不见道之用也,见《六经》《四书》而瞿然顾矣。故无日月风雷而人不知天,无江海河岳而人不知地,无《六经》《四书》而人不知道。《六经》《四书》,古今至文之所萃也。而历圣前贤,笑貌形声,虽百世下,犹觉跃然森然如目见、如耳闻者,何也?文在也,道在也,人在也。分而言之,吾知为文也、道也、人也。合而观之,吾不知为文耶、道耶、人耶?

既卒稿,掷笔徘徊啸咏。会杏孙在余兄处,隔壁闻之,大呼仲愚。余亦大呼应之,遂各大笑。声相闻,因急趋而往,相视复大笑,坐久之。杏孙将往莲花寺,什物已先往。大兄因与偕行,余辞不往。暮,观书,黄石孙来。夜览梅伯言与人诸书,苏子由《家诫序》、章实斋《答客三难》、杜工部《魏将军歌》。是日杏孙去,余即在前厅东室观书,书籍皆携出。

十三日 雨水

早起,观魏默深《海国图志》。何颂臣来。子颐出细花磁酒杯示之,润洁可爱。午后,观吴才老《韵补》、《长春真人西游记》。厅后忽闻鸣金声,出观之,则弄猴与鼠为戏者。猴眇小,尺许长,自能启箧,戴进贤冠,啮鬼面,作人行。须臾,又立木架于庭,细刻杂戏具其上,出鼠无算,荷校者、汲水者、偷桃者,左右指画,唯所命。嘻,猴与鼠,微物也,而性又至顽,然而饮食之、教诲之,且驱遣唯人,不少忤,何也?与人习熟且久,而性情相浃也。夫物与人且能浃以性情,人与人何如哉!然而天下犹有不化之民、无用之人,居上者之过也。

晡,读马季长《长笛赋》,忽思杏孙,小步诣莲花寺,日已沉西,相见谈甚欢。案头置其令伯七十岁时照像,须眉如画。寿终客春,年八十三。其一勾山先生《紫竹山园图》,亦缩小成照片,林麓城堞,峰峦庭院,历历可指。又诸皇子题诗无算,盖时入直上书房也。暮,还过吴虎臣小坐。是晚为上灯之夕,家祭,月色甚明。复读嵇叔夜《琴赋》。

观《文史通义·妇学》,洋洒数千言。实斋自云:所以救颓风、维世教、饬伦纪、别人禽,非好辨也,不得已而言也。以余观之,其大旨尽于末章“古之妇学,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因诗以坏礼”二语,其意盖欲使妇人学礼而已。而所以学礼之细微曲折,条目工夫,并无一语道及。乃长篇累牍,猥琐繁重,不过盛举古来由礼通诗之人某某,痛诋后世因诗败礼之人某某,罗列故实,以炫其博。譬之教人射者,不告以若何弯弓发矢,而但举古今某善射、某不善射者以示之,何异于隔靴而搔痒耶?颓风安救、世教安维、伦纪安饬、人禽安别?哓哓多言,徒辞费也。尤可笑者,中间忽夹论教坊曲里倾城名妓,戒人渔色,自干禁令。实斋自谓:维世教、救颓风者,盖在此耳。抑知齐国女闾,谢家乐妓,自古有之,无害于世。世道人心,自有大者、远者,岂区区禁狎游而谓可以挽回之耶!且此种议论,与妇学直风马牛不及,吾不解(直)〔实〕斋搦管时作何主见。

十四日 微阴

庭院静闲,鸟声琐碎。览沈子敦《新疆私议》,见《落帆楼文稿》中,大旨谓守边之道,不可轻言弃地,自撤藩篱,而归本于屯田积粟,以省中国转输。因历举自汉逮明边防得失之故,昭然可鉴。此君深于舆地,故言之凿然也。日昃时,衣冠谒戴少怀师。复至南横街,晤地山、坚仲畅谈。暮归,灯下复续《文说》云:

古之以诗文鸣后世者众矣,然而翕然推奉为大家者,其所作必博且繁,其下笔时,必不假殚思苦索,顷刻无不成。何也?人生之光阴有限也。苟笔性淹迟,十日而画一水,五日而画一石,一岁之中所作几何?且凝思竭虑,移日累时,其心必苦,苦则必不肯多作,其势然也。夫为文不多,而欲其登峰造极,进窥古人之堂奥,是犹作万里游而日行不数武,虽三尺童皆知其毕生不能至矣。聪明智慧,人所固有也,不屡用则不生。精采光气,文所自有也,不多著则不出。多则熟,熟则化,化则神。老杜诗,子长文,足以亘天地,并日月,历久而不磨者,化也,神也。雕琢讵不甚工耶?润饰讵不甚完耶?乃雕琢愈工,而气机愈促;润饰愈完,而魄力愈小。何也?彼为文既艰且少,自顾中不足制胜,乃斤斤焉饰其外以救之,未见其有济也。故自其外观之,迟者工,速者率矣;少者精,多者杂矣。然吾正以其率且杂,为人所难能。何也?大也。余居京师久,凡自远方来,始至者未有不厌且苦。询其故,曰:街衢凸凹,尘风泥雨,牛溲马勃,嚣浊蒸郁,秽区也。未几,余与观庙廊坛宇间,壮耸巍峨,严森寥廓,则矍然愕然,讶为天上。退而叹曰:惜哉!使衢巷间,皆平除荡涤苗蓐发栉,坻平如申江夷界间,乃完美矣。余曰:不然。王者之都,地大物敷,藏垢纳污,故有至贱者,有至尊者,有至富者,有至贫者,有至清者,有至浊者,无不包,无不容也。有容乃大,今子欲修而完之,是直欲斫而小之也。故文之有大家,犹天下之有京师也。彼大家之文,其只句片语,获訾议于后世者众矣。然而不掩其为美者何也?大也。从事于大,不能不遗夫细,其势然也。

十五日 晴

忆昨地山云,闻杭省有举子十五人,连辞控仁和县,皆阴受钱塘县某指使者。仁和某不知作何弊窦,有私册在某举子家,故挟为凭。会仁和出贿丐其册,其人贪焉,竟与之。馀十四人皆大怒,聚讼于杭城之松澜阁,不识确否。又闻京兆孙驾航余太夫子撤任,调还陈六舟,邸报未见也。

览管异之文。观《唐两京城坊考》,徐星伯松撰,凡城垣、宫殿、街坊、寺观、池渠,及名贤故宅,皆一一博考确证,使千百年规模形势了如指掌,快甚,趣甚。

观袁简斋《答尹相国书》,有云:饮食之道不可以随众,尤不可以务名。燕窝、海参,虚名之士也,盗他味以为己味;鸡、鸭、鱼、豚,豪杰之材也,卓然有自立之味,各成一家。妙论解颐。

是夕,笙歌四起,月明如昼。阅邸报,孙京兆果以屡被参劾,开缺另补候简用,顺天府尹着陈彝补授。

览沈归愚诗,有夷旷恬适之致。其《王耘渠春晓读书图诗》云:“耽书如贪人,年老志未满。又如游名山,深入自忘返。”

十六日

早,杏孙来。览《续辞类纂》。午后,偕杏孙、石孙、大哥及甥孟庚往观剧。方至骡马市,履平、坚仲亦踵来,遂偕观同春部戏,甚佳。有名优曰小桂铃者,演《长生殿》,色技双绝,且举止闲雅,有闺秀态度。观者眉舞色飞。暮,还过市,灯火笙箫,故是昇平景象。晚,地山、厚庵来寓,共酌饮毕,观放花爆,喷高三丈,堕地如金钱。古所谓火树银花者似之。俄悬一具,状如盒,俗即称盒子,燃火线,徐徐上,忽烟焰喷薄,盘矫而下,现五彩花篮。顷之,又现一楼船,玲珑荡漾。又久之,现葡桃一架,光青碧可爱。观毕,内作戏法,共四五人,目睫手敏,俶诡幻怪,奇谲不可测。览曾南丰《与孙司封书》。

十七日

晏起,读杜。成子蕃来。饭后出拜客,车中览曾文正书札。向晚,归,天色半阴,空中闻纸鸢声,远近不绝。灯下观黄仲良《皇朝经籍志》。

十八日 晴

又览其《三长物斋诗略》。仲良又字虎痴,其诗洒落有致,刻有《三长物斋丛书》,中多自家著述编辑之书,又其父石橹、兄花耘诗文遗稿。惟《集古录》、《金石录》等书系其重刊者。

读杜古体毕,阅近体。每怪古人诗至佳处,虽极淡语,皆有精神。如“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真善于写水,令人想见空明澄澈之状,妙在一净字,为传神也。

日向午,往谒漱师。先至子修处,晤炯斋谈。闻师已他出,遂不往。至长椿寺蔬饭。案头有《同州圣教序》拓本,精绝。余素爱褚书,谓其细劲峭折,如极疲人而筋骨强健者。又《无量寿佛经》一部。饭已,至徐季禾年伯处贺喜,新放浙江学政。复周转数家投刺毕,遂诣莲花寺,大哥及青莱咸在。有长老,白髯瘦颊,精神矍铄,善谈笑,云是张子盛大令,亦杭州人,久为直隶州县,刻已宦成解组矣。其人颇谙书画,持何子贞手卷,超逸入神,良久皆散。余俟暮乃归。夜,览吴南屏文。

十九日 早起,沉阴

乘车入城,至吕祖阁还愿,遂至署。是日午正开印,内外皆张幕结彩,朱绿晖映,焕然改观。余小坐即行,遍谒长老,如翁叔平、钱子密、徐筱云,又孙、汪两堂官,皆投刺毕,至新吾处,时已日中。小雪,坐良久,归。车中观曾文正诗集,兴至则朗诵,往往湫尘嚣溢,人声喧沸,而余吟咏自若,如坐书斋。晡,杏孙邀饮,赴广和居,坐中有伯唐、伯皋、百约、青莱、补山暨余兄,又有将出洋之宋芸子。席间谈灯谜甚欢。有绝佳者,如上去一,下去十一。《四书》一句:“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上土下阝。截《四书》两句:“城郭不完,为其不成享也。”数虚字皆有神。散时已昏黑,雪犹洒衣。

欧阳永叔为其叔欧阳公墓志云:“尝奉太夫人之教曰:尔欲识尔父乎?视尔叔父,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余家叔父亦酷类先子。忆壬辰岁秋,至苏馆叔父家,晨暮侍坐,每于黑暗中听叔父言笑,俨然吾父犹在,为之凄然而悲。然住苏不过三四日,即由沪北上,虽甚乐,日亲叔父且不可得也。先君身后有遗像,殊不肖。近西洋照像法丝毫不爽,而先君亦竟无有,抱恨终天,复何及邪!

二十日 早晴,俄阴,微雪;午后晴,风

览曾文正《答刘孟容书》,论格物诚意之学,《与朱仲我论小学书》。又观蒋心馀《四六法海》、朱竹垞《经义考》。复览《明儒学案·师说》,谓吴康斋日记云:澹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可为先生写照。充其所诣,庶几《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气象。

夏东岩云:卓然竖得此心,便有天旋地转气象。又云:涵养此心,须如鱼之游泳于水始得。又云: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脱洒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余谓二者尧舜兼有之。精一危微是尧舜愤处,春风沂水是尧舜乐处。

下晡,诣梓潜。暮,复偕梓潜、冕侪同至伏魔寺晤补山、介轩,小坐即归。晚,读杜,复读成公子安《啸赋》、潘安仁《笙赋》。

二十一日 晴,风

坐竹窗下读梅村诗。

余谓人生世间不为大贵,必为大富,而后快吾之志,而为所欲为。盖贵者居高位、挟权力,举目摇指,出生民于荼炭而燠咻之、润泽之,小则造一方之福,大则天下受其利,固极人生之快事矣。而富者积钱累百万,蓄谷千万斛,视有愁苦窘急、穷饿无聊之人,而振之、翼之、扶之、起之,顷刻间皆苏息宽缓,而熙熙然有生意,如涸鲋之遇大川,槁苗之逢急雨。呜呼,岂不快哉!岂不乐哉!夫今世之贵者众矣,富者亦不少矣,而吾卒未闻其有此快、有此乐者,抑独何邪?抑独何邪?马伏波谓,富不能施者为守钱之虏。吾不知贵而无作为者使伏波见之,抑又守位之何物耶?一笑。

览俞理初《癸巳存稿》。又郑浣香复光《镜镜詅痴》中原光、原色、原景、原镜色、原镜质,牛毛茧丝,剖析微渺,谈镜之理,可谓精矣。

晚,览《文选》及吴梅村诗。是晚入内室洗足,观花灯,亦一韵事也。

二十二日

晨,谒漱师,谈及殷秋樵之弟,名如珠,字还浦,为江苏教谕有声,经师保荐,以知县用,出任云南,亦著政绩,未几竟卒。师为联挽之云:“季智本儒生,小试已登循吏传;伯仁由我死,大招难返故人魂。”

午后,览《通鉴》,又观竹柏山房刻书。暮,厚庵来,晚饭后去。晚,览梅村《画中九友歌》,观魏文帝《与吴季重》诸书。

林鉴唐名其斋曰竹柏山房。以庭前有竹、有柏也。左太冲诗:“峭倩青葱间,竹柏得其真。”而余斋前有梧、有竹,因亦自颜曰梧竹山房。自题一联云:“翠竹碧梧,常觉生机洋溢;粗茶淡饭,无忘物力艰难。”以自警云。

二十三日 晴,午后,阴

观《群书治要》。又《元朝秘史》,语皆俚俗。首叙元始祖,乃天生白狼与鹿交而生者,殊可骇怪。卷末钱竹汀跋,皆刊杨墨林《连筠簃丛书》中。与前观《镜镜詅痴》、《长春真人西游记》等书皆在焉。携短麦两瓯,置案头砚池之侧,新翠可爱。日昃时,诣林清宫,至许恭慎公处叩奠。悬遗像极肖,绘冠服工细绝比,其价盖百馀金。是日,饭僧诵经一日,以明早出丧。回忆去秋,余偕杏孙来此观剧,夜演《凰求凤》,灯彩笙箫,团花簇锦。余顾杏孙曰:富丽极矣。不谓今日重来,惟闻满耳此梵音,哀厉激楚,为之愀怆不已。屋宇东西,雕栏画栋,皆数年来恢拓添造者,今皆冷落,令人有仰屋之叹。

暮归,灯下览邸报。日来朝廷殊有振厉气象,屡读上谕,语皆严峻可畏。苏老泉谓,宋朝以弱政败强势,今诚能用威,一赏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霆,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逃遁。近今之朝政颇有类此者,且言路亦颇开,吾知海内当有额手相庆者矣。

二十四日

起,阴云暗蔼。赴全浙馆,同乡官为许大司马路祭,灵舆诣长椿寺,旗旛鼓吹引导二三里,观者阗咽。入寺时大雪,宾友杂遝,拜已各散。

览《通鉴》,梁统请光武更定律令,谓刑罚在衷,无取于轻刑,轻则民轻犯法,惠加奸轨,而害及善良。因历数初元、建平前车之鉴。立论非不甚善也,第统顾未尝审度时势。使当承平日久,政教废弛,则猛以济宽。古人有行之者,孔明、子产是也。光武之时,何时哉?大难初平,海内疲耗,疮痍未起,正宜和平宽大,与天下休息,而复用严刑重法以从其后,岂复仁人君子之用心耶?刘青田谓明太祖云:霜雪之后,必有阳春。谓宜稍减刑威,布施德惠,太祖卒不听。胡、蓝之狱,死者累数万人。夫光武岂明太祖之俦哉?史臣责统苛虐,神人共愤,亦不为过。

韩歆之死也,《纲目》书自杀,是以过委光武也。吾谓光武特小不能平耳,必无欲杀韩歆之心,歆不当自杀。歆自杀,成君之过也。夫郅郓拒关不开,郭宪拔刀断车靷,且优容之不加罪,何区区指天画地之细故,必欲杀之而后快哉!歆好直言,直诚直矣,惜乎悻悻然小丈夫也。

夜读杜,有云:“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数语寻常情景,使他人为之,必流纤小。唯此老信笔濡写,不失醇厚气象,故为大家。

二十五日 阴

饭后诣杏孙谈。余谓杏孙曰:余昔行路,每欲速至,而愈觉其途之远。唯信步而行,则倏忽已至。杏孙曰:“善哉言乎!为学亦然,循序日益,必有精造之日;躁情躐取,终无见功之时。斯至理也。而子于行路得之,子真默而好深湛之思者乎。”

余平素于科第甚淡,非能淡也,其所以致此者有由也。人或家计雕落,朝不谋夕,专视科名以为出路,而余无有也。丰衣厚食,拥书册,享安乐,傲逸自得,恐一获科名,反不能如初也。此其一也。或欣羡富贵,营情绂冕,壹心单力,务在必得,而余亦无有也。生长京洛,习见熟睹,贵官显达,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思即跻身其地,不过如是。此其二也。或曰:“子之所以轻科第者,信矣,独不见夫韩稚圭与文文山乎?彼若不获甲第,能若是之经纬事业而不负所学耶?子何轻视科第之甚也?”余笑曰:然。使余之树立,果能如韩、文二公,则一登仕版,身非己有,尚何能暇逸闲放以自适乎?姑无妨迟迟吾出,丰其羽毛,养其精锐,多享数年之福,俟学成而后用,何必孜孜而迫不及待耶!故余于科第甚淡者有由也。或又曰:“子独不为显扬计乎?早获科第则亲心慰矣。”余曰:不然。夫余曷尝不欲应试耶?特功名得失有命存焉,非可强而致也。知其不可必得,故视之甚淡耳。岂真欲屏弃帖括,迟之数年耶!

览《通鉴》,余最爱马伏波凡人富贵,当使可复贫贱之语,能如是则自无患得患失之心矣。如伏波者,其人也。观《廿一史四谱》。

二十六日 晴,大风

余兄弟在馀庆堂宴客,皆先君庚午、丙子两科陕西、福建门下。晡,归,厚庵来晤。夜,览曾文正《圣哲画像记》,圣门高弟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不过偶然自分品格,遂使古今人物不能出此四种,亦奇矣哉。

二十七日 晴朗

温经,览《书经传说汇纂》。午,访杏孙不遇。

苏诗云:“鸟囚不忘飞,马系不忘驰。”又云:“君看厌事人,无事乃更悲。”余兄谓:子瞻真满腹牢骚,情见乎词。余曰:此亦至理。凡人久于仕宦者,未有不厌倦而思退也。使其果退,则又闲静不得,复思出焉,皆是也。

观竹垞诗。近时诗人运用典实,竞尚新僻,竟有全首不能解其出处者。余谓能用僻典者不足贵,惟能化陈为新者乃足贵。如竹垞诗“短发参军帽,重寒范叔衣”,二事人人知之而不觉其腐者,以作者之善用也。诗所以道性情,何必专以难人为能事耶!

二十八日

是日惊蛰。晏起,温经书。午后往观剧,会座已满,无位置处,遂至厂肆,携得《元遗山集》及《清仪阁题跋记》。归,读《通考序》。晚,阅《古文辞类纂》,柳子厚《论语辨》二首,方望溪评云:摽然如秋云之在远,可望而不可即。又《辨列子》一首。余谓列子近佛,其言有云:“死之与生,一往一返。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即轮回之说也。

轮回之说,世儒所不道。然合诸阴阳消长、四时旋转之理,亦不悖谬。吾虽不能断其必有,又安能保其必无邪。佛老之言,精澹奥妙,要非聪明绝顶者不能为,故亦能自树一帜,历千百年,攻之不摇,辟之不绝,第未可为常法耳。

览元遗山诗,清健排宕,纯任自然。有《萧斋诗》四首、《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十首,皆可想见其胸襟怀抱。

二十九日 晴

砚池旁麦高数寸,葱翠有生趣。立日钞册,分经史子集四门。凡阅群书有可采语,或足为词章之助者,皆录其中,以备遗忘。

午,偕余兄诣杏孙,小谈即归。览《通鉴》。冕侪来晤。夜,观张平子《两京赋》,复览《曝书亭集》。自立课程:午前治经,治帖括;午后作字,治史,治《文选》;晚杂览诗文,录日记。

二月丁卯

初一日 早微阴,即晴

晏起,温《书经》。余谓尧既知鲧方命圮族,何以仍令治水?注谓当世廷臣无有能于鲧者,故岳言试可乃已,取其可以治水而已。盖鲧外著之才干,实有足以钓弋华名而惊动一世者,虽尧之明圣,心知其不可,尚难众意,必俟其绩用弗成而后黜之。甚矣小人之可畏也,如宋之王介甫是已。当时岂竟无深识远见如老泉者,然卒不能禁当世人之心,使终不见用也。温公曰:有德而无才谓之君子,无德而有才者谓之小人。若鲧与荆公,其小人之尤者乎?盖其才其能,实足令人爱慕,虽欲攘斥不用而不得也。噫!

日中宴客,座中有二长老:一汪子长,一张子盛。皆清臞洒落,诙笑如少年。饮尽欢而罢。晚,与大哥偕方甘士往湖广馆观剧。夜四鼓乃归。

初二日 晏起晴,午后阴

观《书经》传说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诸解。余平日于天算一门,如堕云雾中,尝疑先儒言天有三百六十五度,彼何以知之?今观陈氏师凯说云,浑天家见天体圆如弹丸,南北东西纵广如一,遂借三百六十五度阔狭之限,横布于天,以记二极相去,及出地、入地,冬夏二至,春秋二分,日行相去,中间所隔广狭多寡之数,余始恍然大悟,而笑前此之愚也。又郑康成云:凡日景于地,千里而差一寸。即土圭之说。此说吾不知从何而起,抑何据而云然耶?容他日质诸算学家者。至其勾股推算自有成法,苟能细心测度,余谓亦无所难。

杏孙来晤,同诣子修,共晚饭。时土地庙西偏施放烟火,余偕杏孙、子修、絅斋暨余兄是日絅斋约在全浙馆饮叙等六七人,登看山楼望之。人声腾沸,灯光历乱,如繁星可观。花爆递放,忽起忽落,有如明月者,如连珠者,又豆棚花架。惜远望视模糊,不得细视。最后放盒子,凡五层,亦无大诡异,不过灯火联缀晖耀而已。观毕,复诣子修,小坐始归。

初三日 晴

览《尚书注疏》,《书》言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注:蔡氏曰:百姓,畿内民庶也。孔颖达曰:百姓,百官也。是说吾以孔为长。盖由九而百,由百而万,以次递言,文势较顺。若以民庶解,则岂但畿内民可称百姓,即万邦之民何不可称百姓。仅言百姓,何以别耶?且何不直言畿内邪?董子曰: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董子所言百官,盖统中外而言。所谓朝廷者,必在公卿大夫,未有公卿大夫不正而可以正诸侯者。夫至公卿与诸侯皆正,而万民有不正者乎?故曰黎民于变时雍也。由是观之,作百官解于理既确,于文势亦顺。不然,则百姓既下与黎民重复,且又须分别畿内畿外,似古之史官,不应如是之费解也。

然余窃有疑者,下文百姓如丧考妣,百姓不亲,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岂皆指百官邪?又如允釐百工,则百官称百工,谓其亮天工也。至率百官如帝之初,则直称百官,何必此处独以百姓作百官,使与下文百姓相混邪?且何不直言百官邪?若如此说,则又疑蔡说为是。古人文法往往有不甚醒豁者,学者但得其修齐治平之大意,更不必于字句间深考细辨,转至左支右吾。陶靖节云:读书但观大意,不求甚解。斯言最得。

下晡,读杜诗。地山来,云自署归,道余得庆典差。晚,厚庵复来。夜,风。

初四日 晴

日向午,履平来晤,与谈算法,测度星月去地远近里数法。履平于算学颇能深造,言之皆有根据。午后,子颐约大兄及余往观剧,甚不佳。晚至万福居小酌,夜归。余昨闻初一日午未间,日重晕,有白环三相连。余时未见也。余兄言《通考》载之,主边兵动,不知确否。

初五日

晨,往谒汪柳门少司空,谢庆典。于路览玉溪生诗。日向午,至仁钱馆春祭。同乡至者二十馀人,团向而拜,拜已,相与酌饮。晡,归。黄石孙来晤。

初六日

早,温经书,读管韫山时文。午后,作文半篇,仍去岁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题。览杜诗。晚,至湖广馆观夜剧。夜深归。

初七日

晏起。读杜诗。《瞿塘两崖诗》:“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诸葛庙诗》:“虫蛇穿画壁,巫觋醉蛛丝。”《秋日闲居诗》:“寒水光难定,秋山响易哀。”《南楚诗》:“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溪上诗》:“古苔生窄地,秋竹隐疏花。”天地间一名一物,一形一色,莫不有真精神、真趣态。或过焉不留,或日当其前而不知,或知焉而不能言,多矣。而惟诗人能刻划之,形容之,使天地间名不虚名,物不虚物,形不虚形,色不虚色。故画家能画其迹而已,而诗能画其神。有诗笔到而画笔不到者,未有画笔到而诗笔不到者。且诗与画其传世之远近何如耶?画依乎楮与墨,虽有名绘,而雕残剥蚀,渐久即化乌有,而诗则火不能燔也,水不能濡也,虫不能蚀也,风霜不能侵也。遂使天地间真精神、真趣态,偶一呈露,即长留于人间。噫嘻!此诗之可贵也。

是日,午前阴,日中晴;晡,复阴。吴虎臣来,嘱余书大字。暮,诣止潜,晚饭。归,览曾文正送刘椒云、谢吉人、周荇农诸序。

初八日 晴

晏起,观《文选》,书大字永聚丰横匾。午后,诣孙燮翁及怀塔布、英年各堂官处投刺。车中览玉溪生诗。其《夕阳楼》绝句云:“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归时日犹未落。步访杏孙不遇,微风拂面。

余窃怪曾涤笙《画像记》独不列三闾、彭泽两人,岂以其人微有不足法者欤,抑或编辑时有所遗漏欤?夫屈子行吟泽畔,未尝忘君。陶公采菊东篱,未尝忘世。之二子者,其胸中皆有磊落瑰伟奇崛之气,抑郁不得伸,虽一则形诸悲骚,一则托诸闲谈,而高风峻节,同得天地清明之气,而卓然独步于千古者,无殊焉。然而曾涤笙独不列诸三十二子之列者,何欤?抑别有故欤?

陶靖节《观山海图》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皆有托,吾亦爱吾庐。”四语吾谓其有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气象。

初九日 晴

早起,温经,读时文,观《文选》,治史。午后,诣杏孙谈,许尺衡在焉。须臾,粹卿亦来,与谈初一日日异。向晚,归。读杜,及《渔洋精华录》,又《昌黎集》。是日,有新科举人三名在保和殿覆试,皆去岁中式,因枪,后为御史言者,不知若何情形,能否完卷。晚,诣江苏馆赴许尺衡约,二鼓始散,月甚明。

初十日

早,课程如昨日。嗣后每日如常,不复缕载。饭后,乘车至厂肆,还诣杏孙,偕往谒聘臣师,不遇;又诣兰秋师,亦不遇。仍至杏孙处,谈近时丁、饶两公事,得其原委。盖其始也,厂书肆中有所谓二酉堂者,江西饶姓人业之。其人与饶公同族,去岁考差后,饶公之族人忽来言曰:“目今得差,非安坐可得。然子欲之不难。”问其故,曰:“禁中某宦者与吾有故,颇往来吾家,贿之使为某谋,无不可。”饶正色拒之。他日,丁公亦来,谓饶曰:“闻厂肆二酉堂与内监通,可为力,有之乎?”饶曰:“然。此余族人,曾为余言,已却之矣。”丁嗤饶曰:“迂哉!果然,何必捣虚名而遗实利?”饶曰:“苟子欲之,吾为子谋。”遂倩其族人者与内监约:广东若干,四川若干,而己亦与焉。约既定,未几,两省差出,皆非其人。疑而询之,内监曰:“此亦无奈何者,虽然,必有以报子。”俄,丁放陕西考官。内监问二酉堂索贿,丁、饶始俱不可,后丁许五百金,既而悔之,以为所获违所愿,安知果内监力。继饶来取金,丁不与。饶怒曰:“子反覆食言,何面目见故人。”遂相诟厉,丁忽遁入不出,饶无如何。盖丁识饶而不识二酉堂,饶识二酉堂而不识内监。故内监日向二酉堂喧逼,二酉堂亦日逼饶。饶大窘,而丁坚不出,未几,轺车远扬。于时都中物议腾沸,饶惧,乞假归江西。越数月,陕西试竣,丁还,御史疏劾其事,诏查办。讯丁,丁不承。传旨召饶,饶至。丁遣人于路迎谓曰:“尔宁抵赖毋承,吾赠公千金。”饶大怒曰:“子之谋也,五百金尚吝鄙不与,今竟不惜千金邪?”既至都,叹曰:“不招无以对君,不死无以见吾亲。一念之差,身败名裂。”遂书清供,缕述其始末,服鸩而卒。于是,丁褫职严讯,今尚不知若何。噫!饶之死可悲也,丁实杀之。不然,彼其拒族人时固佼佼丈夫也,而竟为丁堕行,利欲之诱,人可惧哉!然其终也,不贪丁千金,必招必死,饶固犹可原,若夫丁,则吾不敢知矣。

十一日 晴

饭后,放笔作大字,颇苍劲可观。作书答仲基,中有云:“人生聚散,飘忽无常,阁下一北一南,不过旬月间,忽而相亲,忽而相隔。今人心目,颠倒恍惚,不知世间之境,果以何者为真,何者为伪邪?”暮,杏孙招余往谈,即留晚饭。杏孙云:最喜东汉名流之十六字:郭林宗隐不违亲、贞不绝俗,黄叔度淆之不浊、澄之不清。以为可作绝对。俄,余戴月而归,览曾集。

十二日 晴

续成前故君子题,文尚得手。送还杏孙之《文选集腋》。因论《史》、《汉》不当史读,宜仍作文集读。盖其书重在文,不重在史也。书以示杏孙,渠以为然。夜,仍览曾集。

十三日

数日来温经,看望溪稿,览经义,读管文,治《文选》,看史,尚无间辍以馀暇杂览他书,或出小步。是日饭后,诣介轩不遇,因访冕侪。归,命仆隶持斧芟庭前竹,去芜秽者。读杜,览《养一斋集古》。晚,复览《续辞类纂》鲁絜非《上朱梅崖书》及梅崖答书。

十四日

午后,访杏孙不遇,归览《文选》及史书毕,整治书籍,拂拭几案。窗外丛竹迎风洒然,砚池水清莹可玩,阁笔小山黝黮而磊珂有古趣。余坐啸其间,甚乐。读杜,晚复观《养一斋文集》,又观恽子居《大云山房集》,皆阳湖宗派。国朝古文家,阳湖与桐城并驾而驰,然桐城用笔轻趫盘折,其弊也薄,阳湖用笔质重直遂,其弊也滞。夫文各道其所欲言,各遂其笔性之所成,期于达而已,而必拘以流派,摹拟而仿效之,而所固有之天资性灵转汩没焉,而无以自见。噫,何其愚邪!生计颠迫,不克自振,而衣食依于人者有之矣,奈何为文而亦依于人邪?是可耻也。

十五日

起稍晏。衣冠诣陕西巷还愿,遂至聘师处,絮谈久之。师刻《结网珊斋文稿》,携二册归。午饭后,偕兄步诣介轩,复过梓潜,偕往莲花寺观许竺生、王晋吾等与杏孙书札,字固超敏,辞亦雅澹。晡归,阴霾密布。读史。夜读玉溪生诗。

十六日 晏起,阴

作粤东书二函。余最爱坡老诗:“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谓可作书斋对联,遂书而悬之。沈兰秋师过谈。观史。忽见竹色深暗,小雨廉纤,逮暮不绝。晚,读杜。

十七日 雨

坐小窗下食早粥,钞日记。午霁,俄复雨,向晚始晴。治《文选》,观史。晚读杜,览玉溪生诗及《元遗山集》。义山诗多道丽哀艳之句,神韵疏朗,气骨清耸;惟出语间涉纤佻,失诗人浑厚之旨,为足憾耳。遗山诗文亦浏亮豪迈,然轻浮无醇厚气,不耐细玩也。二鼓入寝,疏星朗月,凄澹入画。

十八日 晴朗,微风

览《元文类》。向午,诣于忠肃祠,杭郡春团。晡,至全浙馆,林莲孙寿其母,称觞演剧,宾友杂沓。余昏黑始归。读《通考序》。

十九日 晴,日中半阴,大风

余晨观史。即诣下斜街,黄师母生日也。复入城,至新吾处,小坐即归。午后至湖广馆观剧。夜还,月色满庭。

二十日 阴

观史。饭后,许季侯以将南旋来别,与谈词曲甚详。季侯言,夏月酷暑疲苶,会夕阳既下,凉风入夜,邀良友数人,携筝笛群坐于绿阴之间,明月之下,引声度曲,令人精神耸然,亦一乐境也。忆昨又与人谈弈,谓弈可以观人之心术性情,其诚实者、谲诈者、谨细者、粗忽者,皆无遁形。晚,读《通典》、《通志序》。

二十一日 晴

观史。饭后,览《文昌功过格》。暮,石孙来晤。

二十二日 晴

衣冠入城,诣长官徐会澧、凤鸣两处投刺,过甘石桥旧居,门庭如故,不知僦居者何人。又出神武门,望见万寿山亭,即明怀宗殉国处也。归,日已斜。

二十三日 晴

录日记。览赵子昂《兰亭跋》。窗前花忽欲放,不知何名,色黄而小,对之甚乐。饭后写扇,临松雪《兰亭》,读杜。庭间柳渐有绿意。

二十四日 晴

晏起。日中诣全浙馆团拜,观剧,甚有情致。夜演《梦游上海》,灯彩缤纷,夜四鼓始归。是日,杰臣抵京,亦来会馆团拜。

二十五日

晏起,观史。樊铭舫、彭伯偕来。览《明儒学案》。下晡,诣莲花寺访稷臣谈,即在寺中晚饭,谈外洋事甚详至。

又论曾文正。稷臣谓:曾文正其人近于诈。余曰:此非诈也,权也。稷臣曰:其所著于事者如此,而本心之诚足以副之,谓之权;其著于事如此,而本心之诚不足以副之,若是者谓之诈。然则曾文正若何?曰:吾知其非尽出于本心者也。何以知之?曰:吾以一端窥之:昔者天津教堂之案,诋毁文正者不知凡几,竟有投以书诟责之者,而曾公嘱幕友作答书,无不婉辞逊谢,深自咎责。乃私观其于来书,则皆痛加涂抹,若甚自以为是者。夫公论大臣体国之心,则大难初平,疮痍未起,老成持重,自不能不隐忍一时之小辱,而奠社稷于安全,正公之所以不可及也。然当时执一二无辜冤民,杀之以弭外国之患难,事出于无奈,而返躬自问,能无愧疚心,而尚敢自以为是乎?吾是以谓公为诈者在是也。余曰:不然。此公度量之稍狭耳,非论诈也。夫人之所以责公者,大都不识大体,不察时事,而第见夫甘于自弱,舍战而和,以为非理,遂作此乡曲之论,以相訾詈,而不知公之有定见也,其自信甚深也。其所以涂抹者,必于此也。若夫戮无罪百姓,公何尝不内疚神明,而谓于其责之者而涂抹之,必无是理也。盖观公平生之气象,与夫所以自命者而可知也。夫第据至微之一事,而不深辨其所以然,遂欲重诬一古今之完人,抑亦过矣。

二十六日 晴

午,访介轩不遇。诣稷臣,则介轩亦在焉。归,鲍祥士姊丈抵京,已来寓。晡,行李始来,即下榻于客厅之西舍。是晚,室人举一女。

二十七日 阴

杏孙衣冠过寓。

二十八日 晴

饭后,诣杏孙畅谈,论阴阳果报事。

二十九日 晴

诣署,复至新吾处小坐,即出城,大风,尘沙迷路。

三十日 晴

作《治盗议》。

治盗之法,先辈言之详矣。有云宜分别首从者,有云不宜分首从者。余谓二者皆失之。分别首从,将使盗之为从者咸谓罪有所归,即不幸被获,法不至死。而为首贪于财物,希冀漏网,遂谓不妨一试。于是掉臂一呼,从者愈夥,且竟有一案既出,为从者尽获,为首者远飏,此案遂不能办者。此分别首从之失也。不分别首从,则又恐有愚懦小民困于饥寒,为盗所诱,未尝逾垣登屋,但为之接赃担负,受其役使,一经破案,骈首都市,而凶险元恶或转有逍遥法外者,仁人君子所不忍闻。此不分首从之失也。以余观之,国家设刑,有一定之法,有无定之法。一定之法,以法断者也。无定之法,以情断者也。以法断者,守法而已矣。以情断者,视乎用法之人。夫分别首从,法之至宽者也。然其间或有凶悍异常,为盗已久,或刃伤事主,其情可恶者,虽仅为从,而亦不得不杀。不分首从,法之至严者也。然其间或有懦弱无知,迫于穷饿,初为盗诱,情有可原者,虽已为从,而亦不得尽杀。此所谓以情断者也,无定之法者也。然必听狱者能平其心察之,虚其心体之,而后能得其情,非卤莽灭裂者所能办。故又曰视乎用法之人。伏思当今之时,盗风日炽,岂能复作分别首从之谈。然惟期听狱之人,咸能于不分首从之中,略示区别,酌乎其情,以量为减等,庶几无知小民,不至缘饿寒所迫,偶然失足,而遽干至惨之诛,则我国家仁厚为治之德,庶几无微不至,而泽被无穷矣。

三 月

初一日

日食。自巳至未,一千分食至八百六十馀分,可谓甚矣。而是日阴霾,不能见。余日中诣汪少司空处,盖其弟妇始入门会亲友也。其东院新筑屋十数间,廊宇精雅,陈设字画,皆有幽趣,惜少花木为之烘染也。晚,大风。

初二日 晴,风

日向午,诣陶然亭宴客,座中有子颐、啸霞、颂臣及詹黼廷太守、多舒农观察。子颐教伶人弦歌侑酒,尽欢。是日,山色不见,杨柳渐成阴,野水晶漾可画。暮,散归。

余前数日因睹垂柳,得句云:“东风吹绿庭前柳。”苦思不能属对。是晚,小步阶间,祥士忽为对云:“细雨粘青石上苔。”妙在一粘字,极生动。

初三日 晴

初四日

午后,诣湖广会馆己尹团拜,演戏。晚,宴客,稷臣、杏孙俱在座。

初五日

工部团拜。诣安徽馆。夜深归。

初六日

祥士移小寓,会总李兰孙、徐耸阁、汪柳门、杨□□。

初七日

万小湖为母寿称觞。余午衣冠往贺,宾客甚夥,并招优伶奏清娱母。

初八日 大风

作大字数纸。履平来晤,畅谈。渠不信鬼神因果之说。余为反覆辩论,渠终不惬心,然亦不能答也。暮,诣莲花寺,夜深始返。稷臣颇信果报,与余意同。

初九日 晴

录先君《请治盗分别首从奏议》一道。晡,诣伏魔寺示介轩。又见安晓峰近日劾甘肃巡抚袒庇冒籍一摺,明白晓畅,用笔如刀。此晓峰第二奏议也。前《请慎重馆选》一疏,立论正大,亦卓卓可传,数年来所罕见。晓峰,甘肃人,先君庚午门下士。平日讷然如不能出诸口,不论其立朝侃侃之节,有如此气概,可佩可佩。

初十日

母亲诞日,具衣冠拜已,乘车诣于祠接场,晤王信臣。日向午,翔士始出。午后归,过厂肆,携得《石渠馀记》一部归。余兄已检束行李,拟明早启行南旋。场内题为: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

十一日

早起,送余兄行。读时文。午后,临《画像赞》,览《庾子山集》,作粤东信一函。晚,览章实斋《文史通义》。是早,晴;晡,微阴。

十二日 雨

作文,即达巷党人题,至中股,文思艰涩。诣地山谈,时雨已止,路泥泞,天尚沉阴。晚,大哥来电,云已抵津。

十三日 雨终日

午后,坚仲约同往于祠接场,遂冒雨行,于路见人家墙内树木遥翠可爱。至祠中,则祥士已出。须臾,厚庵亦至。时已将晚,急归,至室中,则上灯已半晌矣。

十四日 晴

饭后入城,至新吾处小坐,复至灵清宫晤春卿。门庭冷落,气象迥殊。归,复诣萼孙处谢寿。

十五日

录前作文。诣莲花寺示杏孙、稷臣,皆云此题宜对针下文博学二字,则大哉始有着落,谓余作不免于空。因留谈,畅论鬼神事,不计其数。晚归,则大兄自津门来函,因作答书。

十六日

复将前题重作,至晚成。中后四比,尚自许可。晚诣止潜,因同至小湖处小坐。晚观放洋花,子颐所购也。其形圆如开花炮子,立竹桶数尺高,内藏火药,置子其中,下以药线燃之,大声如雷。其物至空中,忽崩裂,喷薄蟠变,有如扫帚星者,如柳枝下垂者,有如残星数点者,皆中国所未睹之物,群叹咤以为奇,惜是晚放者不得其法,故可观者甚少。

十七日

祥士归。午后,同诣杏孙,不遇,遂至江苏馆闲步,屋宇曲折精雅,绿篱之间,杨柳倒垂,海棠满地。是晚,复放洋花。

十八日

录前数日日记。作杭州信一函。诣黄师处缴文。至寺中小坐,观净波作八分书。复至全浙馆,则杏孙、稷臣、菊仙、炯斋会课将毕,余将至会馆门外,睹上谕,始知月二十六日翰詹大考。遂偕杏孙至厂肆购书,昏暮始归。

十九日

早,诣访伯皋不遇,复至厚庵处小坐。又诣石孙,诣介轩。午后复拜客,至馀庆堂,赴范赞臣之约,座中有伯皋、伯唐,皆见。是日午后,阴闷欲雨。暮归,与祥士谈。余将来果得两榜,誓欲复归原班,不愿词林。盖余于词章、小楷,均非所长,不如就故职,而补缺较易也。

二十日

晏起。夜醒时已闻雨声,起时微滴尚在。诣漱师小谈论文,复至子修处,即归。午后朗霁,偕祥士同至陶然亭,碧苇插渠,山翠欲滴。即邀厚庵来游。会有海宁同乡在彼接场,宴饮极欢,俄尽散。余与厚庵皆归,复至莲花寺,俄至厂肆,为杏孙购书。大哥来电,云已到沪。

二十二日 阴

余兄生日。作书寄杭州。温经书,读时文,观史。暮诣梓潜,晤修甫。夜,大风。是日戏作山水一纸。小窗人静,清风徐来,颇有逸趣。

二十三日 晴,风

拟作时文,苦思未能下笔。晚间,复诣梓潜,晤厚庵。

二十四日 早阴,午后晴

全浙馆同乡接场演剧,逮暮而止。余上灯时归。母亲小不适意,延梁医诊视,云微受时疫,尚不甚重,须稍见汗即愈。因拟一方,为解疫和肝化饮之剂,服之而眠。

二十五日 晴

母亲小愈,出谒客。传闻陶然亭后有水怪,其声如牛发水中,皆不睹其为何状。余暮诣观之,亦闻其声。数日来观者如堵,喧阗特甚。

二十六日 晴,风,暮微阴

余是日午复诣陶然亭,日暖风和,柳丝摇曳,唯见槛外游人杂遝,多次第作声于于然,远近云至。余与子颐等酌茗闲话,须臾即归。暮,至湖广馆观剧。

二十七日 阴

早,往视介轩,复诣杏孙,即归。衣冠偕子颐、梓潜、厚庵、介轩同入城,至平则门诣崧镇帅处,公祭甫毕,登车,微雨洒衣,同还,备酒款客。晡,复诣莲花寺。

二十八日

早,诣署,当月退值,过新吾小坐,复至桂卿处,即归。始知大考第一为文芸阁,余房师戴少怀在第四。日昃时,诣漱师不遇,过子修小谈,知菊仙在二等第三。复诣杏孙,渠尚无消息也。

二十九日

午后,谒东城客,各投刺归。复诣子修、杏孙,昏黑始归。

四 月

初一日

早,诣江苏馆郑仁黼拜寿。即诣漱师,谒见谈文。午后诣地山,偕履平同至陶然亭,归诣介轩,始见大考全单。

初二日

早,至愿学堂大课,题为: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余成一讲,日已卓午,笔枯墨燥,渴思水不得,败兴而归。

初三日

晨起读经书,览时文,观史。午后,谒见少怀师贺喜。复投刺数家,即诣莲花寺。

初四日

全浙馆演剧,丙子世兄弟约往。

初五日

子颐请粤东馆。

初六日

初七日 雨

戴少怀师邀江苏馆宴聚。晡,诣广和居。

初八日

晨,诣潘仲。午,复至陶然亭,绕道而归。午后,诣莲花寺,知杏孙遇缺题奏,杰臣发俸一年。

初九日

初十日

午后,邀稷臣来为母亲诊。母亲虚火上延,口上腭溃痛,拟一方。是晚,偕地山、坚仲同诣梓潜,与冕侪辩食色非性,相恃不下。

十一日

早,作《食色非性论》示冕侪。午后,同往听红录,云场规甚严,音息不得出,遂同车至陶然亭。天色清明,山光疏朗。晡,始还至厚庵处。复诣梓潜,夜二鼓,归。未眠,祥士报至,中六十六名,大快。

十二日

早起,睹《题名录》,熟人中并无馀人。午,诣长椿寺,厚庵为祖母诵经一日。

十三日

早,谒漱师不遇,晤子修。晚,访青莱,小坐。夜,月色甚明,徘徊槐阴院中,精神爽朗。

十四日

起,温经书。午后,访何颂臣,不遇。归,览《皇朝经世文编》。晚,大嫂发热染瘟,延医拟一方服焉。夜,至梓潜处,送冕侪行,渠因下第,甚愤懑,拟明日南归。

十五日

早,谒漱师,复诣何颂臣,谈次观《方楘如集》,虚斋古文幽峭有别趣,然以词胜,故觉驳杂不纯。又观颂臣所作《陶然游记》,过午,归。晡,复入城,至东华门新吾小寓接考。是日祥士亦入内覆试,寓在方略馆。余往觅之,尚未至也。薄暮,归。

十六日 早阴

起观史,温经书。访杏孙、稷臣,复谈食色非性,与稷臣辩驳不相下。归,偕颂臣诣祁景沂,渠客舍甚精洁。归,午饭,诵李义山诗,览《明儒学案》。白沙先生云: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方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晚,雨。数日内梧桐叶大,书斋中饶有清翠之趣。

十七日

起作《性善论》,录前《食色非性论》二篇。午后,诣稷臣示之,渠不谓然。盖稷臣认性为二,认理亦为二,故与余所论大相反也。晚,览《荀子·性恶篇》。

十八日 晴

作与稷臣论性书,为祥士抄殿试比格。晚,诣伏魔寺晤彭伯、铭舫,又诣梓泉未见,渠肝气痛,卧在床也。晚,秉烛坐斋中,录日记。

十九日 晴

早温经书,览方灵皋稿。稷臣覆函来,渠犹不服。余复书难之。览《曝书亭集》。衣冠出,诣黄慎之处贺喜,复至万小湖处贺喜。观新妇入门,交拜合卺,鼓吹阗咽。晡,归,览《经世文编》畿辅水利疏数篇。晚,复往,则见乐妓如云,奇形异状,不堪入目,遂私归。

二十日 晴

起,食粥未毕,稷臣覆书至,观之,渠驳语仍近隔膜,遂复作答书。是日沈先妣忌日,备祭品上供。

二十一日 晴

览时文。午后入城,诣新吾处小坐,即至灵清宫晤春卿。为张府上租屋事。既出城,复看水孟庚甥,仍至莲花寺,昏黑始归。

二十二日

早,闻梓潜已迁居,即衣冠往贺喜,坐久谈,午归。窗前竹笋出,余命仆辈以水灌之。傍晚,独坐庭中,清香扑鼻。览古文。晚,复至莲花寺。

二十三日 午后大风

二十四日

早,偕祥士衣冠诣乾清门听胪唱,状元张季直。

二十五日

偕梓潜等观大胪唱,天子御殿受贺,朝容肃整。

二十六日

二十七日

二十八日

晚,诣东华门内接祥士考。

二十九日

暮,至新吾处小坐。先晤聘臣、兰秋两师。

三十日

五 月

初一日

方啸霞处新妇入门,余往贺喜。宾友如云,宴聚甚欢。

初二日

谒客一日。晚,晤梓潜、伯皋。

初三日

衣冠入城,至广济寺。晡,复诣梓潜。是日天子祈雨。

初四日 早风,午后阴

厚庵来,即去。会何颂臣亦至,谈次天作雨,因留晚食,对酌。听廊外声,畅话,因论吸烟之品格有殊,以淡巴菰为最高。盖以之观书,以之读画,以之吟风而醉月,明窗净几之间,深院曲栏之地,无适而非宜。若夫水烟,已落俗韵,大都谈宴之场、酒肉之会宜之,舍是而外,不宜携入。至于芙蓉罂粟,又烟之至卑下者,不足登大雅之堂。然而沉痼其中者,虽知其非,不能自脱,尤可悲也。昔人集洋烟一联云:“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工绝佳绝。

初五日

衣冠拜母,礼毕,诣厚庵,小坐即归。备祭品祀先。午饭后,内兄幼珊来晤。晡,地山、坚仲约往陶然亭。是日,天色凉润,山翠欲滴,游兴甚鼓,日暮,归。晚,复诣莲花寺畅谈。

初六日

日中,水孟庚甥来晤,逮晡始去。览竹垞诗、梅伯言古文。晚,诣介兄处絮谈。

初七日 晴

访祁景沂不遇,见其小叔友蒙,十二龄,眉目疏朗如画,气度稳重,而老成可爱。是日,在子修处午饭。晡归,大兄来书,自松江发也。

初八日 晴

是日祥士入内引见。晚阴,诣安徽馆,黄榜团拜,观优。

初九日

初十日

午后,张仲仙来,同诣陶然亭,天色半阴,坐久之始归。复诣龙泉寺一游,归知祥士得知县。

十一日 早晴

诣观音院,为四先姊之十周年,厚庵在彼诵经一日。寺在南下洼之北,庭院甚幽静,而基址甚高,其东有桥亭,下可以行人,溪径甚佳,有山谷间幽趣。又其西曲折而行,有园植老树数十行,中有池水,不甚清。旁有土山,林草蓊薆,俨若西湖之孤山光景。日中,即在寺中蔬饭。午后,偶与老僧闲话,其人曰净天者,年三四十馀,颇解理趣。余笑而问之曰:和尚亦肉食否?答曰:否。余复笑曰:即肉食,亦无妨。如以为过,则吾辈宁无过乎?僧曰:不然。纤缟之文,粱肉之美,天所以养人,亦所以报人。彼夫居高位者出一谋,建一策,无往非为苍生造福,则一日所为之事,与所享之禄,功过足以相抵也。若吾释氏之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无功于人,而日受十方之豢养,即蔬食已过分,而敢言肉食乎!余思其言,颇有见地。默识之,以为吾辈素餐者戒。

十二日

十三日

十四日

十五日

十六日

十七日 夜雨

十八日 雨止,阴霾未朗

早,诣土地庙,购白石榴、夹竹桃各两盆,置庭院中槐阴下鱼瓮之侧,饶有生趣。

余素无恒性,且心思多滞碍,一小事,即胸内不能自解。故自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数月间,时忽忽不乐。兼之倭人肇衅,屡有锋镝之警,长安居者,迁徙纷纷,以是心绪恶劣,而日记遂辍而不续者六七月矣。继而思之,人生天地间,胸中自有真乐,岂利害所能摇惑。即离徙患难间,而吾但事于“无愧于己,有益于人”八字,则何往而不能怡然自得。苟胸中无真主见,则其为外物累宜矣,故日来稍觉胸襟泰然,不致如前之不自解。时时跨马出游,返则静坐观书,如《明史纪事本末》及《先正事略》、《吴梅村集》、《圣武记》、《海国图志》,罗列于左右,兴至则信手抽一卷,斜倚南窗而吟诵之。时或挥毫作大字,亦颇劲健可观,足以写胸中愤郁之气。苟闷极,则更跨马或趋公署,或寻僚友。喜驰骋,尝悟骑马有飞鸟之乐。忆七八月间,放马于陶然亭之左右,夹道芦苇丛深,后一望无际,于是心为大快,一若天地之大,唯我一人。此等景象不可多得也。然非笔墨不能传其精神,留其陈迹,故今复作日记,每日所看之书、所历之境,苟有心得,志之勿忘。时十一月二十五日书。

十一月

二十五日 晴

读汤蛰仙大令所撰《危言》一书,专论时务,洋洋洒洒,数千万言。其分目曰迁鼎、尊相、议院、中学、考试、书院、部臣、停捐、保举、冗员、限仕、世俸、包厘、盐捐、小轮、开矿、洋税、钱粮、邮政、铁路、兵制、海军、筹边、保朝、防俄、夷势、教民、僧道、盗工、罚锾、京路、内旗、水田、水利、卫屯、分河、堵口、东河、北河、变法,凡四十门。皆洞悉中外利弊,当兴当革,牛毛茧丝,剖晰无遗。而文笔则如长江大河,浩渺无际。令读者爽心豁目,开拓心胸,足以辟中朝士大夫数百年之蒙蔽,惜不令当局者见耳。

二十六日

冬至。晚,具衣冠家祭。览闽县王雁汀文勤公《石渠馀记》。是日晴,无风。

二十七日

黎明起,诣太和殿,贺冬至也。时百官云集,冠裳琳丽。须臾,钟鼓鸣,静鞭,百官皆就位,跪听宣诏书,既而行三跪九顿首礼,毕,各鸟兽散。归甫食,时天清日晏。

向午,诣聘师处。是日为聘臣师点主冯仲芷先生。礼成,余即归。聘师长于制艺,余兄弟从游甫半载,馆于余家,面而受业。辛卯南旋,壬辰复北上,遂改从黄漱兰师。然情谊殷殷,有愈往日。不意得暴疾,遽捐馆舍,曷胜伤感。

晡,偕青莱、地山诣圆通观之粥厂,观扶箕。扶者叶懋如等五六人,用沙盘方尺馀,箕具木为之,如丁字势而屈其尾,二人持柄,则箕尾自画沙上。作字皆大草书,点画雄劲,语多不可解。有云:“口外桃花,口里人家。白云封洞,红叶停车。”又云:“奇动称匹马,阵势演长蛇。但听铙歌曲,何劳蝶恋花。”不知何所谓也。

二十八日 晴

晨起,日光满室。阅《明史纪事本末》,至甲申之变。明祚半误于宦寺,怀宗即位,首诛魏忠贤,罢天下内监之军,天下称快。乃不数年,仍令中贵四出,资其耳目,此仍不可解。迨李闯陷宣府,内使杜勋、杜之秩首迎降贼,至京都,曹化成开门内应,明社遂屋。噫,怪哉!晚,览《石渠馀记》,纪本朝科举篇目。

二十九日

早,聘师出殡。余诣广惠寺,宾友杂沓,安灵讫,鼓乐竞奏,哀声感人,闻之凄绝。拜讫,归。饭后,偕地山观优,为葆胜和班,操秦声,繁音促节,盘薄摩荡,颇有歌呼呜呜之遗。归而悔之曰:子于是日吊则不歌。余朝吊而暮观剧,可乎?遂记过一次。晚,微雪,即止。

三十日 晴,大风竟日

早阅《明史纪事本末》,终卷。午诣长春寺,许恭慎公周年,汪子常老伯于是日殡于寺中,吊者云至。归,作陈聘师挽对云:“神仙幻术戏人间,桃李无言,至今成谶语;都市开门作师表,绛纱宛在,何处听琴声?”盖聘师于未病之先,曾至南横街粥厂中祷于箕仙,先询国事若何,继问己之行止,拟移住霸州田某家,师之及门者也。箕于国事云:事机将定,有居者、行者,俱无恙也之语。而答师之行止则云:公门桃树留东道,笑剩无言李半边。殊不可解。时师母方抱微疾,师殊恶之,不谓其应竟在己也,奇甚。余故于挽语道及之,以志感云。尤可异者,二月间,叶懋如等偶然扶箕,忽书无算兵乱之诗,类皆血肉模糊语,惨淡已极,末缀语云:关内则无恙也。彼时东事毫无动静,边圉静谧,咸大怪之。迨倭人肇衅,始知神人有先见云。

闻钦命张荫(垣)〔桓〕樵野为全权大臣,邵小春副之,诣东洋讲和。又闻邵辞不胜任,改命李经芳,未知确否。边事如此,不得已出此下策,非可战而和者比也。彼中朝士大夫,动以和为耻,其心固可嘉,抑思为朝廷谋所以为战之具耶?战无可恃,而又耻言和,是以宗社生灵作孤注也。噫!

十二月

初一日 晴

拟作《消寒九字图》,未成。昔人曾有旧句云:“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皆九笔。巧极。后有人续撰云:“盼封姨飞度红香音信。”亦字各九画。余苦索不能得,自叹才尽也。

午后,诣夏地山,家兄偕往。复至徐博泉处,观博泉与兄对弈。弈有深趣,合于战法,错综变化,不可测度。其扼要之着,正如兵家制胜,必先占据形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盖若是其精细也。

晚,阅《先正事略》王渔洋、熊文端诸公事迹。文端当圣祖初年,权臣擅国,首疏侃侃陈时政得失,毫不避忌,当亦国朝有数直臣,与魏敏果、杨以斋诸人并驾而齐驱者。

初二日 晴

观书,书挽对。午后风甚,乘马诣长春寺,为七妹荣姑化纸衣冥器,母亲亦往。又,汪子常太守于是日设奠。俄,偕夏厚庵诣勉善堂暖厂。厂在善果寺之西,皆茅舍纸窗,中洼下,如都中人所谓花洞者,贮木榻无算,皆收养妇稚,每间可容十馀人。前有司事所一椽,俱新筑未久。拟初五开厂。地左右皆平圹,多林木。俄归,日西斜。晚间阅邸报,上谕:“近因时事多艰,凡遇言官论奏,无不虚衷容纳,即或措词失当,亦不加以谴责。其有军国紧要,必仰承皇太后懿训遵行。此皆朕恪恭求治之诚心,天下臣民早应共谅。乃本日御史安维峻呈递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之语,肆口妄言,毫无忌惮,若不严行惩办,恐开离间之阶端。安维峻着即革职,发往军台赎罪,以示儆戒,钦此。”

初三日 晴

观书。饭后至广惠寺,聘师于是日设奠。师绘像极肖。宾友沓至,晡始归。晚,览《先正事略》于清端公事迹,欣快无似,几欲浮一大白。公知罗城县,每春命两猺持舁竹舆,行田野中,见力耕者辄呼与语,相劳苦,民率妇子罗拜,或坐树下与饮食笑语,欢如家人。奖勤抶惰,民大劝。东山寇作,巡抚张公国珍命公讨贼,反者刘君孚。公行次阳逻,侦知君孚众未合,遂直趋贼寨,未至十里止宿,榜示胁从者,许自首免罪,投者日千人。贼势孤,欲即降,惧诛。公遣一人持檄往谕,而自骑一骡,一人张盖,一人鸣钲前导,命行呼:“太守来救尔山中人。”君孚匿后山,夹道伏枪弩数百。公疾驱抵贼舍,坐厅事,贼众环列。公问:“老奴安在?”君孚尝隶公岐亭役,故呼以昵,易之。又问:“山中雨水禾稼若何?若良民,何为作贼取屠戮?若父母妻子匿何所?得毋苦邪!”贼皆罗拜泣。时方酷热,公曰:“热甚,须少憩。”遂熟睡,鼾声如雷。移时寤,又谩骂:“君孚老奴何为久不至?客至乃不设酒脯?”君孚初惧见绐,及是出,叩头受抚,即日降其众数千。捷闻,张公持露布语僚属曰:“人谓我不当用醉汉,今定何如?”公常襄事秋闱,大吏觞,公抵掌论时事,饮数十巨觥,吏人窃笑公酒狂,故张公及之也。

初四日 晴

观书。徐博泉来,留午饭。石孙亦至,闲话至暮。览苏文忠诗集。余每爱读名家专集,以为读其书,如见其人,如与其人为友。聆其议论歌咏,想见其模范。故每读一集,辄精神为之一变。日读数集,如晤数良友,其益我何穷耶!

晚,览《石渠馀记》,纪吏治,纪守令。乾隆十三年谕:知府非久任不可。有云题升题调,此地得一良吏,即彼处失一良牧。孰非赤子,孰不当善为抚字,顾数数更易乎?至哉王言,惜部臣不能善体圣心,但知以迁擢鼓励人才,其议止于限年升调,而久任之法遂格不能行。

初五日 晴

观书。青莱过,小坐去。向午,乘马诣观音院,秦幼蘅师为其弟病殁设奠。余即归。午后,至厂肆,购得《皇朝直省府厅州县图》。又得《啸亭杂录》一书,为礼亲王汲修主人所辑,皆纪国朝掌故逸事,鳞次可观,共八卷,又《续录》二卷。晡,诣李新吾,渠方见客。余入其室,顾见案头破书一卷,阅之,盖谶纬书也,不知从何处假观者,然语多俚俗,无文理,谬误亦多。

新吾言,安晓峰事,天子实为援手。盖上见其奏大惊,急召见大臣,拟旨毕,始并其奏呈太后览。太后怒曰:“即此足了事耶?毋乃已轻?”恭邸跪奏曰:“本朝开国三百年,从未杀谏臣,乞太后原之。”太后意始为稍解。

初六日 晴

饭后诣聘师处,师母嘱为聘师作哀启。遂入见,口授事绩。余以笔记之,拟携归。复往视安晓峰,渠托疾不见客。然余兄晨往,曾见之。渠拟于十五启行。

晚,览《石渠馀记》、《列朝兵制大略》。

初七日 晴,风

览《经世文续编·通商新议续议》,又,刘韵珂《致直隶讷制军书》。饭后,为聘师作哀启,成。晚,阅姚熙之尚书及宋牧仲、陆清献事迹。熙之尝说耿精忠降,单骑入其营,精忠飨之。熙之剧饮健啖,指画伉爽。精忠曰:“此李抱真之流也,必不欺我。”遂降。与前于清端降刘君孚,同一英姿倜傥,豪杰之士,不可多见。清献理学,有实政及民,非空言者比,其从祀孔庙,宜哉。牧仲以诗名亚于渔洋,圣祖称其居官安静和平,得大臣体。前后居巡抚任,多善政,清廉为天下最。上尝赐御书:怀抱清朗。又赐联云:“儿孙歌舞诗书内,乡党优游礼让中。”亦异数也。

初八日 晴,午后风

观书。旧仆张忠自宣化归,此人于前年冬与人斗殴,刃伤人,诉诸官,论法徒二年,至是甫归。然其人颇刚直,事上勤干有血性。余故赐名曰忠。惟素负气,不容于众,其获罪也,亦有激而然也。是日,博泉、青莱、介轩俱留舍晚饭。

初九日 晴

起,录聘师哀启,毕。饭后,诣公坦,出哀启令呈师母。师母素谙文义,泛览书史,近体羸多病,年甫五十馀。余由公坦处复诣新吾。余昨得秘法,剪纸作圆周,书十二辰,拣骨牌不类者十二,各置辰下,令人默思所识。年几许属某,即由某辰下牌,顺子丑寅卯默数之,满其年即停,默记所止某牌,余辄能知之,不爽毫芒。余以难新吾,渠大诧怪,以为神,后告其故,渠始爽然。余因尚欲难人,故不欲明言于此。晡,出城,诣长春寺,与寺僧闲话许久。归,行过牛街一带,人家疏落,地闲圹,一若风俗醇茂,熙熙然有太平景象。折而东,见矮屋数椽,中有读书声,清朗远彻。余跨马过,即至夏地山处,余兄已先在。暮,与伯唐、地山同至便宜坊晚酌。夜,归。

初十日 晴

妹霞裳生日,始着裙梳髻,年甫十五。庭院奏杂技、弹唱,虽里歌巷曲,亦别有风调,至夜深乃已。

十一日 晴

观史,补昨晚看《先正事略》。晡,乘马诣夏地山,适厚庵抱微疾,介轩、梓泉咸来视。闻卫汝贵将械至都,盖前月有旨拿问者也。夜,月明如昼。览张清恪公事迹。读《国朝别裁集》,张半园为友赋《久客夜吟》诗:“半天霜堕杵声急,一院月明人影单。”又,廖人也《饮酒诗》:“万古此一时,天地为我宅。”又,先迁夫《病起截句》:“移植甘蕉为绿阴,经年长大已成林。天寒霜落休轻剪,恐有秋来未死心。”自写逸民身分,寄托遥深。又,吴鸣夏《出宁羌马上漫成》,有“马首青横剑外峰”之句。又云:“天边鸟道秋无际,云里猿声树万重。”皆雄阔清健,可称诗豪。

十二日 晴

闻张樵野侍郎今日启行,由山海关登轮诣倭议和。此数日内,都中颇平静,士大夫酌酒相庆矣。早,览史。午后,沈鄂孙来谈妙峰山事。忆去年四月,闲诣妙峰山,山在京西北,地绝尘壒,泉清可汲,山雄秀,绝壁万仞,盘纡茀郁,巃嵷嵂崪。余盘折而上,约四五十里,始抵其巅。四顾连峰叠障,巘崿巑岏,云浦烟腾,迷茫叆,皆在其下。多闻瀑布声,泠泠漱玉,亦北方罕觏之境也。鄂孙言:我等所经乃北路,少风景。若南路,绝险,然多茂林巨木,苍翠夹道,桃杏花繁然满溪谷,可爱。晡,余乘马过汤蛰仙,谈时务良久。复至李梅孙,见其所为《甲午宝鉴》,游戏之笔,仿《水浒》、《三国》标目状,皆类今年事迹,有涉诙谐,裁对极工,可为喷饭。余强携归。

十三日 风,冷,早阴,向午晴

观史。午后,石孙过,会胡仲基自江西解饷抵京,昨晚甫到,今始来寓,抵暮乃去。

余昨闻李梅孙言:大同沟之战,邓世昌因船破跃水,其所畜二狗,泅水翼世昌抵德国兵轮遇救。世昌既苏,见士卒皆尽,仍不欲生,复赴水死。时二狗因救世昌倦,睡熟不知也。既觉,不见世昌,亦皆赴水死。始而救主,继而殉主,大义凛凛,忠臣孝子之所为也,不谓于狗得之。嗟夫!使天下人皆耻不若狗,则仗节死义之士接踵起矣。

十四日 晴

观史。向午,余兄命车来,遂至致美斋,有楼数间,颇高耸。余兄及仲基兄皆在,相对小酌。须臾,夏地山亦至,饮讫,同步往观剧。抵暮,始各归。晚,览陈恪勤、杨文定、朱文端、陈清端诸公事迹。又观《石渠馀记》纪国家会计之数一。

十五日 阴,寒甚

早观史。午后,诣上斜街花厂购梅花,遂至新吾处,观其所画山水。晡,出城诣厂肆,购得《中西纪事》、《竹叶亭杂记》、《万国史记》携归。《竹叶亭杂记》,桐城姚伯昂著,亦多载本朝掌故,共八卷。《万国史记》,日本阿波冈本撰,共二十卷。闻倭人又增精锐万馀人,皆东行。日间恐奉天告急,张樵野侍郎虽已首涂,尚未抵其国。时事如此,不知作何了结。曾见樵野有七律二首云:“六朝烟水气常清,浊世何当有盛名。掌上未逢天外使,膝前遥隔塞垣兵。山川莫喻人情险,风雪悬知驿路平。一语赠行应自慰,不曾卖赋缀金籯。”“论都旁魄岂冯虚,昏眊惭无谏猎书。地上麒麟西苑马,天边貔虎北门鱼。已看七校能为武,始信长安不易居。闻道成城资众志,风云应为护储胥。”

十六日 晴

昨购梅花送来,置窗下,红萼未吐。向午,李梅孙来,同至江苏馆赴戴青莱、姚菊仙之约,肴果杂陈,饮尽欢罢。大风,夜尤甚。览《竹叶亭杂记》。

十七日 晴

砚池冰结,《消寒图》已入三九矣。命仆持梅花一株遗地山。读史。腹微泄。午,食不下咽。晡,仲基、石孙咸来小坐。晚,加餐。观《先正事略》史文靖、沈端恪诸公事迹。二鼓寝,月明如昼。

十八日 晴

观《明史·神宗纪》。有明一代半亡于宦寺,而宦寺中未尝无贤俊者。如明孝宗初立,刑部尚书何乔新,以刚正为万安、刘吉所忌,欲借升秩以远之,迁南京刑部尚书。中官怀恩诣阁,正色曰:“新君宜用正人,胡为出何公?”安等默然。神宗有疾,召见沈一贯,谕以罢矿税及江南织造、江西陶器,撤还所遣中官,一贯方拟有进。翼日帝瘳,悔之,追还前谕。一贯惶遽缴入。时司礼太监田义力争,帝怒,欲手刃之。义言愈力,而中使已持前谕至。后义见一贯,唾曰:“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使宦寺尽如此等人,未必无益于国。而人君又未必尽纳其言而宠任之也。其所宠任者,则皆顽庸无识之徒也。悲夫!闻盖平失守,王师又败绩。此信颇确。又闻张樵野于十六日自津启行,倭人亦派大臣,其名曰井上馨,此得诸地山所言。

十九日 晴

读史。午后诣厂肆,见安御史奏稿。晚,接撷珊来书。是日封印。

廿日 晴,天气煦暖

厚庵约仲骥小酌,余亦与焉。座中有蔡穆如、方啸霞、戴青莱、许子元及余兄。设座广和居。饮罢,余归,往视陈世兄公坦疾,发热未退。复诣李新吾,不遇,即归。晚,作上岳父书,议论时事,约千馀言。灯下作字甚潦草。余昨见安御史奏稿于书肆中,其所言仍劾合肥,语多市井无稽之谈,肤浅已极,文亦夹杂,不堪入目。不意此君竟自鸣得意,于原摺掷还后,令人各处传写,已遍都市,适足资为笑柄焉耳。

二十一日 晴,风

沈兰师来,小坐即去,送至门外。闻市将刑人,往视则甫搭棚,观者如堵,知为卫汝贵。今日刑部方奏定其案,必奉旨处决矣。至日中尚未来,即归。午后,复同地山、伯棠往视,仍未至。群谓今日不复行刑。俄日暮,忽报已来。余即往观,人声阗咽,拥挤不可近视。执戟者数十人。须臾,有乘舆者至,云为薛云阶大司寇。既至,半晌始纷纷散,则已毕刑。余遂归,赴徐博泉之约,夜饮于广和居。风甚。

二十二日

起观史,忽闻吹螺声,出诣市观之,旌旗拂天,戈矛林竦,冰刃露结。趫材之士,捷勇之夫,风驱而雾集,无虑数千人。马步相间,皆自西而东,云咸赴南苑。盖自山、陕调来之劲旅入卫者。其能否制胜,则未敢必也。午,至江苏馆,樊介轩封翁鸿甫先生生辰。

二十三日 晴

仲骥于今日出都,余往送行。复诣长春寺与寺僧谈,即留蔬饭。是晚祀灶,爆竹声不绝。晚饭时,余与兄论食物之品格,当以鸡、鱼为最高。鸡之品雄,鱼之品逸,豚已为庸材,而鸭尤其下焉者也。若果实之类,以橄榄为最高,清苦坚涩,毫不取媚于人,久而知其味,故名敢谏果。其次莫如橘,亦非凡品。至于花,则兰为君子,而梅为高士。木则松似元老,而竹似直臣,皆品之极上者也。

二十四日

甫四鼓起,偕兄诣隆□门内乾清朝房。盖是日为全浙谢蠲免恩。钱子密宗伯、汪柳门司空皆已先至,馀同乡甚夥。其在内服役者曰疏腊,国语也,凡给使及传命皆用之,屡在左右,或献茶,或来剪烛,有事辄通报。坐久之,忽报谢恩摺下,内传:知道了。钱、汪诸公遂偕同乡出诣乾清门外,望阙叩头。礼毕,月色犹明。遂坐朝房,待曙始徐步出□□门,绕□□御箭亭及文华殿后身。行时晓色盈盈,四顾瑶甍飞宇,寂静清凉,几疑天上,唯闻履声橐橐而已。出东华门,遂同至叙风堂小酌。有厅三间,亦朴雅不俗。

二十五日 晴,寒气袭人

书春联,读史,至元《成宗纪》;览《啸亭杂录》。内臣之刻。世祖鉴前明阉宦之弊,立铁牌于交泰殿,内官不许干预政事,官不过四品,皆隶内务府总管。岁时谒见,如堂司制,有周官冢宰统摄之义。和珅在纯庙时,虽贪黩,然其居内务府也,制内官颇严。军机随侍,尝有背呼梁文武公名者,和闻之奋然曰:“梁为朝廷辅臣,汝辈安可轻之!”立杖数十。近日内务府大臣多由僚属骤迁,又无重臣兼领,故敬事总管辈多与大臣分庭抗礼,无复统辖之制矣。览《先正事略》。复观《石渠馀记》。

二十六日 阴

览《通鉴》。元成宗五年,罢征东行省,以平章奇尔济苏言高丽王擅署官府,及僭用天子礼仪器物,况官冗民稀,刑罚不一,若止依本俗行事,实难抚治。帝遣刑部尚书王泰亨等往厘正之。盖元时固尝有为高丽革政之举。今日本启衅之初,亦以为朝鲜革政为名,而中国弗许。请中国为革政,而中国又弗应。以致锋镝相寻,两国构难,谁执其咎欤?午后,复书春联。晡,跨马诣新吾,晤费屺怀、屠静山。屠有诗讽合肥相国云:“清时谈笑空三岛,今日忧虞到两宫。”

二十七日 晴

览《通鉴》元武宗、仁宗时事。元人封拜之滥,古今所罕见。凡僧、宦、伶人,皆可以拜翰林学士或开府仪同三司。甚至使宦者祀孔子。仁宗元年,又欲以伶人为宗伯,张珪谏而止。其开国未久,即如此紊乱,欲其运祚之长,得乎?昨在新吾处,闻日本攻威海可危,今日闻荣城已不守。时局如此,奈何,奈何!饭后,访李梅孙,渠新选安徽青阳县,时梓泉、厚庵、地山皆在,议论时事。梓泉谓:今日中国之不振,非不肖者多也,实似是而非之贤者多也。余以为名言。

二十八日 晴

览史。午后,偕兄诣沙滩关帝庙谒王夔翁姻伯,不遇。晤稚夔表姊丈。夔翁自滇南奉诏来都,前数日甫到,今早召对,派充帮办北洋大臣。稚夔谈云南风俗情形甚夥。晡,归。晚,祀神,俗称烧年纸。礼毕,余兄弟偕至啸霞处晤勉甫年伯。勉翁与先君子三十年旧交,通籍后居京师,屡往来其家。啸霞时年十二三,为言当时情景,历历在目,今犹其故屋也。勉翁今由天津道挂冠来都,年已六十有六,少先君三岁,精神未衰。余兄弟既见,谈良久。余不觉凄然,几欲泪下。

二十九日 晴

览史。午后,观德人所论欧洲大局,及日本与西洋定约,各国旅日本民归本国管辖,皆余兄所手钞者。俄,李梅孙来。余即诣新吾,渠甫起,与谈至暮归。地山在舍,方与兄围棋。晚,与兄谈西事。《西事类编》谓:西人议院之设,亦多流弊。每树立党援,挟持朝政,不论理之是非,而一二有识之士,或以寡不敌众,引身乞退,如是者比比。故西人亦有称中国法制为善者。天下无无弊之政,信然。

三十日 晴

早,悬像,备祭器。午后,衣冠跨马出谒黄漱师,未见。至长椿寺小坐。由上斜街一带遍投刺,遂至周涤峰处,谈良久。渠屋宇甚宽绰,独桥梓二人居其中,闲静特甚。余复至水孟庚甥处,渠家书籍碑帖满架,上复有奚铁生墨迹山水一册,颇雄奇,未辨其真赝也。闻其隔壁粥厂中因拥挤毙数人。此皆司事者办理不善,救生反致戕生,抑亦可笑。暮归,家祭。厚庵、地山、蛰仙、博泉咸来,相与酌饮尽欢。是晚,灯烛烂然,气象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