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壬寅

初一日 晴

起拜天,书福祥字十馀,皆古人成语。微感寒,腹作痛,登楼饮姜汤,晚即愈。览《樊南文集》。

初二日 阴

起甚晏,肩舆出贺年。叔处养狗子,能作人拜状。内典云,狗亦有佛性。盖云非但狗也,无物不有。自动于妄念,作种种形,惟心所变。及归觉海,皆成虚空。如眼中花,如镜中象,永无乐苦境。谓有非有,谓无非无。佛家繁复言,皆是此意。是日,不读书。

初三日 微晴

诣燕生,不遇。归,造严筱翁小谈。筱翁工书,临《圣教序》惟肖。是日,书屏,杂临三希堂诸家草书,亦有意趣。归成《书城映雪》七律一首,录之云:“坐卧群书太不廉,横风吹雪冻云粘。窥穷壼奥五千卷,守若金汤三万签。贫士庭庐皆皎洁,词坛壁垒更精严。丈夫志学坚如石,旧说高风有织帘。”晡,览玉溪生诗。晚,观《大乘起信论》上卷终。是书为马鸣菩萨著。名马鸣者,菩萨初生之时,感动群马,悲鸣不已,故称。其造论专言大乘,有粗中之粗,凡夫境界;细中之细,是佛境界。

初四日 晴

成《雨几洗尘》一首云:“形如槁木至人居,静扫芸窗抱太虚。促膝未成安国赋,开帘更读孔融书。扁舟云水栖身地,笔架江山豁眼馀。隐坐闭门消百虑,破闲还欲注虫鱼。”晡,施子英过谈。读《庄子》。俄坐人力车诣味莼园。有普法战图,绘较奇,园尤精。夜,观《大乘起信论》。

初五日 晴

作寄杭诸亲友书。成《炉山浮霭》一首云:“紫烟吞吐近蓬莱,驾鹤翔龙矫首回。天外香风被兰绮,盘中春色冷刍灰。博山佳丽披云见,喜气氤氲拂日开。道力慈悲熏习久,梁元旧有勒铭才。”昨与杏孙论书法,杏孙谓前人有言,无论诗文书画,欲精一艺者,其初须与古人合,其终当与古人离。能合者名家,能离者大家。合已不易,离则尤难。晡,谒外舅,留晚饭。夜归,览《还读斋诗》。

初六日 雪

起,录日记。成《碑林览古》一首云:“朅来乐共古人游,断碣残砖奇字留。笔力狂横劈金石,鸟文盘屈寿春秋。周秦遗迹真无价,魏晋丰碑尚易求。惯喜临模二王帖,风神枯树益清遒。”晡,检阅家藏碑板,置精者案头。晚,览《大乘起信论》,有云:“佛与众生曰:净与染,染者无始有终,故众生皆成佛也;净者有始无终,故佛不复为众生也。”

初七日 微晴

仲逊过谈。录日记。成《茶瓯泻泉》一首云:“苍松鸣雪晚骚骚,自煮风炉鱼眼高。石脉香多喷火活,心源浊尽作诗豪。蓬山叶坠供仙品,碧玉瓶开拂素涛。汲取寒泉到舌本,须知换骨胜春醪。”晚,在外舅处宴饮。夜,观优。

初八日 阴

录西史。晡,悬腕作行书,有自得之趣。夜,未下楼,观《还读斋诗集》,韩桂舲葑著,诗笔闲逸有秀色。

初九日 晴

览《起信论》,终卷。愚谓教主之言,彻上彻下,如《大学》在明明德,即教人悟真如也;在新民,度众生也;在止于至善,修无上涅槃果也。自知止而后能定至虑而后能得一节,大乘止观之说也。访燕生,谈至暮。燕生云:铁木真、张献忠一流人,皆前生修声闻缘觉果不成者。何也?声闻缘觉工夫,其视我身及众生身之死生、祸福、苦乐,无足撼其心也。彼铁木真等固先能视众生身之死生、祸福、苦乐,心不为动矣。而视己身则犹重,故翼世肆其贪憎,而杀人累千万,遂造无量劫。悲夫!暮,归。夜,览《六祖坛经》。

初十日 晴

诣仲逊,风冷日昳,偕诣施子英。晡归,览《六祖坛经》,终卷。六祖名惠能,殆菩萨化身。闻五祖说经,言下了悟,然不识一字。同学有说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六祖时未闻道,一见即知其浅。自说一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大悦,授以衣钵,使南行传道。于是佛门有禅宗一派。晚,杂录《庄子》精语,作小行书。

十一日 晴

录西史。览《随园诗话》。随园为人聪敏,常见古贤有甫受人荐举,即反颜攻讦,当世以为直者,心大不然。著诗曰:“若无施报事,忠孝何由来?”彼见忠孝亦在施报中,识解绝顶。

记余十一岁时,从黄四斋业师读书,冬窗晴暖,日光满几,师与家兄魏若对坐,手镜仰日转动,光射屋顶倏烁。师笑谓家兄曰:“盍成五字诗绘之。”兄曰:“殊难。”余从旁应声曰:“日照镜光飞。”师大嘉赏。

人每不自知性真本体,余忽然大悟。盖试静坐,一念思贵,高车羽盖现前;一念思富,金银累然现前;一念思美色,嫔嫱粉黛现前;一念思丰食,炮羔臑鳖现前。俄万念息绝,视诸境复净明彻无一物,此清净朗彻者,即性真本体也。

晚,览《朱子集》存养诸说,谓治心以静为主。然须令活,不可令死,否则近于禅家入定。此不解佛理也。佛岂教人心如死灰乎?观妙觉圆明心莹然无涯际,如何圆活,乃谓其死,真门外语也。

十二日 晴

昨内兄乂三来自金陵,寓宝善书局,余马车往视之,与同谒外舅,午食。晡归,览宋无尽居士《护法论》,谓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所闻之道即无上菩提之道,颇有见。夜,览《御选禅门语录》僧肇永嘉诸人论说。

《吴书》云:吴王孙权问阚泽曰:孔子、老子得与佛比对否?泽曰:孔、老设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诸佛说教,诸天奉行,不敢违佛。以此言之,实非比对明矣。观此则知《易》称大人先天而天弗违,殆即指佛也。

十三日 阴

日中,宴杏孙、二梅及内兄乂三、内弟汇东于雅叙园。晡,诣《时务报》馆,即归,雨。作书寄杭。

夜,览《永嘉禅师语录·答朗禅师书》,有云:先须识道,后乃居山。若未识道而先居山,见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识道者,但见其道,必忘其山。忘山则道性怡神,忘道则山形眩目。是以见道忘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至言,名言。余因自号忘山居士,名其庐曰忘山庐。

复读寒山大士诗。

十四日 阴

录西史。晡,访杏孙,谈诗、谈佛。晚归,览袁简斋诗《水西亭夜坐》云:“钟声偶然来,起念知三更。当我起念时,天亦微云生。”有佛理。览《御选语录》,读寒山、拾得诸人诗。复观沩山、仰山禅师语录。

十五日 阴

录西史。晡,览洪北江大考《征教匪疏》,谓教匪不可尽歼,宜重惩肇衅之地方官,可谓言之有本。北江诗亦清朗超卓可诵。夜,观《赵州禅师语录》。禅家问答多涉隐秘,有可解,有不可解者,或故示神奇,亦未可知。

十六日 微晴

余生日。《自述》七古一首,录之云:“无明风动扇四极,金磨火蒸纷变泐。洼者为海高为山,水土融抽草木植。色香味触生六妄,觉知见闻起丛棘。茫茫情想,吸引无穷,胎卵湿化如纠纆。想爱同结贪同滋,弱者之肉强者食。羊死为人人为羊,死死生生俨追逼。更有情想多寡歧,天渊阿鼻修罗不可测。物穷则返似转轮,跃者复起飞还踣。悲哉众生苦乐相缠缚,大千微尘郁充塞。于中有我无始(未)〔末〕,受劫不知百千万亿。灵光不昧游人间,明镜独抱勤拂拭。幼信因果若形影,前后作受希差忒。已知身外自有身,不随耳目百骸同变熄。年来栖身大海澨,偶遇人天善知识。授我无穷微渺言,化我故执祛我惑。顿悟性天觉海本澄圆,大地山河中结轖。一念不动四维通,识浪无端相吹息。回顾一身如叶飘,万波浮沉东西逐南北。始叹众生尽同体,大海浮沤摇湢㳁。如何肝胆竟越秦,甘蹈声闻缘觉域。诸佛菩萨皆此意,志惟洗尽犁泥黑。不辞化作亿千身,尽度众生消障慝。我今俄顷不迷性,亦欲奋身然灯侧。日读佛书三万言,学大乘禅朝朝动悲恻。跂行喙动悉平等,烦恼菩萨非降陟。皆缘妄念无解时,长令坦夷化幽仄。我悲众生还自悲,何时同入清凉国?脱尽三途入涅槃,不使阎浮留遗衋。昨闻阿母语,生予颇奇特。一夕有僧梦中来,敝衣黄冠排阃阈。始信前身是老僧,曾受菩萨教仪式。又羁富贵临绝险,试我金刚坚定力。殷勤善护妙觉心,弗负前因自沉抑。”

十七日 阴

撰《生日自述诗》成。庭作傀儡,大足排闷。夜,览《云门禅师语录》。禅家每遇学徒问元妙法,辄任指一物使精思。说者谓足以祛人妄念,此颇近理。云门师有云:见露柱但唤作露柱,见柱杖但唤作柱杖,有什么过?斯语可细参。夜,雪,屋瓦皆自。

十八日

醒闻雪厚五六寸,已止,俄,晴霁。录西史。过午,阴。作寄余兄书。伊峻斋过,谈佛,各执一理不相下。峻斋云:闽中龚蔼仁家有道坛,扶鸾作种种灵迹,神仙累降。盖以其地洁而奉事极诚焉。余酷信之。晚,包鸿卿招饮复新园,夜归。昨览《还读斋诗》,有句云:“心似养花随地活。”颇有禅趣。是夜,复披读。

十九日 晓晴,昳时阴

录西史。晡,访杏孙不遇。谒外舅,与内弟斗象棋而负。留晚食。归,览《永明禅师语录》,有心诀、万善、同归等篇,精湛透进,辟我未见之境。有云:入佛阶梯,有顿悟渐修,有渐悟顿修,有渐悟渐修、顿悟顿修诸种不同。以明一心为体,积万行为用,阙一不可。又云:悟而后修,所成愈大。又云:求大乘法,轻忽戒律,是犹欲造建章宫不求瓦木,如何得成?

二十日 晴

录西史。晡,阴。晚,仲巽招饮,燕生、杏孙皆在坐,纵谈。仲巽之族长,有久客蜀中三十年而归者,道及四川及滇、藏交界处有野蛮,肉骨毕黑,居万山中,亦有酋长,此亚洲之黑种人也。燕生谈西藏风俗甚奇,往往一女娶五夫。又岭南黎人许嫁女则面刺花,别于未字者。可知宇内风教不同如此。

燕生累称颜习斋为国初通儒,有《颜氏学记》一书,是晚,余向仲顨假观,携归读数页,得其宗旨。盖先生专以崇实为本,恶汉、宋以来专执书本为学问,即程、朱主静,亦谓无裨于民物政教,皆虚学也。旨哉,其洞知本原乎!

二十一日 早晴

录西史。览《颜氏学记》,痛诋后儒仅以讲解诵读为学之极则,犹学琴者专习琴谱不知操琴,真善喻也。要了三代以后,自秦焚书,书虽复出,人皆视类碑碣玩好之物,不复求于书之外。余尝论之于前矣,习斋之意与余正合。习斋以为,世间真学问,不外天文、律历、兵农、水火、礼乐诸有实用济民事。盖已窥见今日泰西学校之本。吾不意国初时竟有此种人物。

二十二日 晴

录西史。晡,诣燕公谈。晚归,览《颜氏学记》。

韩退之尝称:越椒始生而知其必灭若敖,晋扬食我始生而知其必灭羊舌,以是为性恶之实证,此误也。越椒、扬食我不过因声容之不平,知其非善相,足以灭宗耳。相也,非性也。颜氏极力辩之,甚是。

宋儒论性,有义理、气质之分,最费解而无理。既云义理,则属之天地自然乎?属之人生各具乎?如天地自然,则义理而已,性何与也?曰人生各具,已是气质,何能别有义理之性?颜氏驳之,虽与余稍异,皆足使程、朱无置喙处。

二十三日 阴

录西史。午,食毕,览第十八册《时务报》,有瑶林馆主论俄人国势酷类强秦,前后比证颇确。阅《三希堂帖》,作小行书。颐斋过谈。

晚,观简斋诗《偶然作》等篇,随园善以浅言说理,极有意味。

观《颜氏学记·四存篇》,终有李塨王源所撰年谱,先生亦知推重王荆公,可谓卓识矣。惟为韩侂胄辩诬,似稍过。然侂胄志亦无他,惟不审度时势耳。先生少事程、朱,称为圣人,及年长,知其非。即谓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何其善变也!

先生尝云: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材,正大经,兴礼乐。想见习斋先生胸中气象,惜乎其未知民主之义。

二十四日 晴

录西史。晡,答拜汪柳门,即归。览《说文解字》,读荀卿、淮南文。上烛时,览东坡诗。夜,观《颜氏学记》。

中国无实学,无论词赋讲读,甘蹈无用。即名为治经济家,往往纸上极有条理,而见诸实事,依然无济,不核实之病至此。昨见习斋先生云:自帖括文墨遗祸斯世,即间有考纂经济者,亦不出纸墨见解。悲夫!

二十五日 阴

录西史。晡,至棋盘街书肆购书,见有《日本外史》一部,闻文笔极条达,索价颇昂,未购也。俄至《时务报》馆,见吴铁桥。晚,观《颜氏学记》。

周礼》一书,后儒多疑汉人伪作,余每不谓然。今观李恕谷先生辩之极详。且曰:若果汉人伪作,则当尽作,何故缺其《冬官》一篇?斯语尤可解疑。

余前年读《通考》,尝论《周礼》国服为息之义,兹览李恕谷先生言,亦有见地。云《周礼》贷货国服为息,止一泉府司之。泉府乃士职,与汉之游徼啬夫、今之耆老官不甚悬殊。故民取携便而弊不滋。今之守令,即古诸侯。其位尊,则民畏而出入不便;其事繁,则必委胥徒而奸窦易生。况重之以君相之尊威,而立法使守令遍行,宜其败也。冯绘生又云:周时民皆有恒产,所以可以国服为息。然尚多补助,不必取偿。今贫民多无常业,贷之将不能偿,必取偿,将贷不及贫民,或及贫民而反以病之。荆公志在利国,势必扰民矣。

二十六日 阴

读《荀子》。晡,诣峻斋,见济颠祖师鸾笔书道字,斗大,雄奇恣肆。自题紫金刚身阿那尊者南屏老衲书赐宏基。宏基,峻斋友,朱姓,亦有志学道者。晚归,读苏诗,观《颜氏学记》。

邮政局立,扰民殊甚,寄书多遗,又不能与置辩。或曰:新法其果不可行乎?曰:中国势殊,骤增一事,弥多一病。根本不固,求其枝叶之茂,未之闻也。必也报馆、学校行之十年,又徐开议院,庶几可举行一二,今则不能。

二十七日 晴

阅江郑堂《汉学师承记》。

二十八日 阴雨

录西史。晡,阅《说文释例》。中国文字,当古篆之作,极有命意,至流而为今之楷书,而古意几全失矣。古人为文,用字不苟,剖别深细。今人尽茫然也。故我辈即偶有论说之作,可称散文,不得谓古文。古文如泰西之腊丁文,非通小学不辨。晚,览《颜氏学记》。颜氏论《大学》古之明明德节,以为其所格之物,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实学、实政,如射御书数、兵农礼乐,莫非物也。知至即知此物也,意诚则专意此物如好色恶臭也,心正则无忿忧患能移夺此物之心也,而身无虑不修,家无虑不齐,国与天下无虑不治平。

览李恕谷先生传注:向谓朱子教人学鬼,直可捧腹。盖朱子解鬼神,以语为神,默为鬼;动为神,静为鬼。而又教人半日静坐,非使之学为鬼乎?先生真善滑稽,先生亦谓天地之中,人物之外,实有鬼神。盖通儒之论。

二十九日 晴

录西史。泰西能扶植民权者,始于法兰西王腓立第四创民会也。而路易第十、腓立第五继之。复绝哉,宜今日变法兴盛之暴也!

晡,马车驰味莼园。余携书中观之,验目力之速数,抵园甫阅五叶,而去寓所七八里遥,可谓钝于目矣。步行至弹子房迤东低垣乱树间,有残梅数本,余徘徊良久,有踵来遥揖者,乃胡二梅。遂相与穿茅亭松径,曲折而出,暮归。夜,览《颜氏学记》。

二月癸卯

初一日 微阴

录西史。晡,访欧阳石芝谈佛。晚归,读《荀子》。夜观《颜氏学记》。

前见李恕谷言:人之行有几微不可告人,即谓行不顾言;言有毫发回护,即谓言不顾行。名言可以训世。

初二日 晴

录西史半叶。晡,宋燕生先生过谈,出所和余生日自赋诗步原韵,稿另存,兹不录。燕公前有《赠杏孙行》七律,中有联云:“浊世难为随武子,谓甲午年十四人上书请和事。愚忠能识郭汾阳。谓深知李傅相。”皆杏孙一生长处。夜,读《荀子》。

初三日 晴

录西史。过午,诣杏孙。晡,诣《时务报》馆,见枚叔及仲华。归,阅《玉篇》、《广韵》。愚谓中国教小儿识字解文义,宜另编简易之书,仿泰西法,由浅入深,庶人人皆可成就也。余尝疾中国类书多分剖不精,欲自拟类书条目,以质诸世。

初四日 阴,微雨

送杏孙北行,日中别。归过视蛰仙。晡归,读《荀子》。新吾至自扬。

览《颜氏学记》、程绵庄《论语说》。

初五日 雨

览《颜李弟子记》,是日终卷。冒雨诣祥士。晚归,读《荀子》,览包慎伯《齐民四术》。慎伯颇有救世之志。

初六日 微晴

祥士处治丧,余往款客。晡,出城,诣次申谈,暮归。晚,穰卿招饮。终日不读书。问槎至自杭。

初七日 雨

览包慎伯《齐民四术·农政篇》。中国士大夫留心此道者盖罕。慎伯之言曰:近者农民之苦剧矣,为其上者,莫不以渔夺牟侵为务,则以不知稼穑之艰难,而各急子孙之计故也。仆深以为忧,故少小讲求农事,为郡县农政一书。其用意深远矣。

初八日 晴

读《荀子》,览《齐民四术》。晡,燕公过谈。燕公谓:小儿教之读书通文,自有捷径。自言其女十岁时尚不识字,十一岁起课以《十三经集字》,日识四十字,兼为解字义,半年已能自阅《三国演义》。说部最佳书。即为讲《左传》,使读,不令背诵,甫读完,能成数百言。嗣为解《国语》及《史记菁华录》,三书讫,能自览御批《通鉴》。可知中国文理得善法教之,更不难。要在先史而后经,世间昧昧真可嗟痛也。又见其所缀咏史诗已,颇有味。

初九日 微雨

宴新吾、次申等于复新园。晡,至张园一带相地,晚归。夜,忆莼返扬,送之登舟。旋诣日新里金妓家,胡二梅约饮,坐有次申、仲逊、新吾等六人。俄,群妓翩跹,筝弦杂奏,有讴渔词者,幽怨动人。夜深归,终日不读书。

初十日 阴

读《荀子》,有云:可以夺国而不可以得天下,可以窃国而不可以窃天下。故谓汤武未尝取桀、纣之天下,桀、纣自亡之也。何则?天下归之谓之王,天下去之谓之亡。当桀、纣未放诛时,天下早去而归商、周,为天下所归,则汤、武久矣。夫为君而桀、纣,早为独夫,以君诛独夫,而后世迂儒目之曰弑,不亦傎乎?荀卿意如此,正可为《孟子》注解。

荀卿非宋钘之情欲寡,亦有所见,道本以无欲为上乘也。然而据乱之世,不能骤令人无欲也。故圣人先因其欲而利导之,使有节制而不为乱,则圣王持世之苦心也。荀子知因欲利导之善,而不知进而益上之道,未为得也。

十一日 阴

读《荀子》。为沈伯驯书屏,临画像赞,未毕,次申过,折简延燕公至,纵谈。晚,雨,余与次申同车出。夜归,览《齐民四术·银荒刍议》等篇。慎伯深有经世之才、援世之志,非寻常著作家比。

十二日 阴

读《荀》,续书屏,毕,览《时务报》麦孟华驳税务司新立章程议。过午,出诣次申,不遇,暮归。余兄来书。复览《安吴四种》。包慎伯亟欲行钞法,贱银而贵钱,以为可以救民之急。其法未尝不善,顾此亦非君民共主之世,不能行也。中国官民之气隔阂久矣,欲令官与民交涉而无弊,不可得之,势也。何也?官有权而民无权也。民无权则官欲左,民不能右也。官有所欺虐,民不得而抗也。故市贾非不能居奇而垄断,然民尚无大苦者,以平等之人相接,所持者暂而已矣。若入官吏之手,则处处抑勒侵削,而民无完肤,尚可问乎?慎伯殆未见及此也。

十三日 阴

日中微晴,即暗。读《荀》。周秦诸子文章自推庄、列,荀卿似近乎滞,然其骨力矫健朴重,亦能自成一派。次申北行,夜登舟送之。

天下无所谓智愚也,无所谓君子小人也,惟偏与全、广与狭耳。智者见全,而愚者见偏。君子之心广,而小人之心狭。粱肉酒醴,非不足适口也,然而过食焉则损身。智者虑其损身,故不纵其口之欲也;愚者则以口戕其身矣。声色嗜欲,非不足以愉快俄顷也,然而沉溺焉则病祸毕生。智者虑其病祸,故不纵其俄顷之欲也,愚者直以俄顷害毕生矣。是偏全之分也。燠衣饱食,人常情也。君子知众人之各具此心,不独己所欲也,故损人而益己不为也,欲人人之皆利也。小人则知有己,而不复知有人,苟益己焉,虽伤于人不顾也,是专欲一人之利也。此广狭之分也。

十四日 阴

读《荀子·大略篇》。荀子所言,悉合儒理。惟以人性为恶,不可不重刑,则流入法家。

晡,诣燕公谈。晤绍兴童亦韩学琦,亦有志士,欲创《自强报》馆,与燕公商定章程,首列皇言,次政事,次论著,次新学,次异闻,附本馆论说,燕公所拟也。

燕公昨有《送薛次申行》诗,录之云:“位卑难发烹桑请,道直甘蒙党李讥。谈不待深见天性,吏何妨隐想风期。荒区紫气腾宵昼,浊世黄金变是非。西蜀古来足词客,眼中亮节似公稀。”烹桑指张香涛,言香涛大为民蠹,故云。党李即道祖李合肥也。

夜,览包慎伯《答姚伯山书》,论居官云:印到为官,印去即为民。计一身,则为官之日少,而为民之日多。计一家,则为官之人少,而为民之人多。故欲举一事发一令,必自思曰:吾之父母官以此施之于吾身,将以为何如?数语凡为邑宰者,当奉为座右箴。

十五日 阴雨

读《荀》。晡,览丁酉正月分公报。诣峻斋不遇。夜,观包慎伯《齐民四术》,有保甲法及学政说。盖欲复三代闾师、党正、乡举、里选之意。

愚谓居今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仲尼、基督、释迦,教异术也。贯之以三统,由浅入深,不淆其序,三教通矣。君主、民主,政异治也。民愚不能自主,君主之,唐虞三代是也。民智能自主,君听于民,泰西是也。而凡所以为民,是政通矣。号之曰新,斯有旧矣。新实非新,旧亦非旧。惟其是耳,非者去之。惟其实耳,虚者去之。惟其益耳,损者去之。是地球之公理通矣,而何有中西,何有古今?

十六日 雨

读《冲虚经》,有云: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千万年后,合球种类,必有如斯景象之一日。

十七日 阴雨

读《冲虚经》,云: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又云:孔子称西方有圣人,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成。疑即暗指佛也。又,孔子推西方圣者高出三皇五帝。又曰:某疑其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史记·老庄申韩传》云:孔子见老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兽,吾知其能走;鱼,吾知其能游。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见老子,其犹龙邪?”然则孔子于佛、老二教,皆似尊之至,而若有疑辞者,殊不可解。

晡,诣筱帅,晚归。夜,览包慎伯《齐民四术》论刑律者。寝时,月明。

十八日 微阴

子涵表兄至自金陵,留午餐,息装颐斋处。晡,余诣谈,晚,同饭于一品香。夜归,览《齐民四术》慎伯代人请清厘积案二摺稿。

十九日 微晴

读《冲虚经》。晡,诣子涵,同游张园。晚,峻斋招饮。

二十日 微晴

读《冲虚经》。

人之所以相爱者,爱其神志也,非爱其躯也。何也?人死而耳目如故也,肩臂如故也,人每厌之、恶之、畏惧之;又未尝不悲思涕泣,而慕其人,一若与体无与也,非以其神志去乎?夫所谓神志者,何也?魂是也。《列子》云:生相怜,死相捐。相怜者神志,相捐者躯体也。

《列子》教人纵欲以养生,似又不知佛理者,何也?人苟皆欲纵耳目口体之欲,物不足以赡,则相争;争之不已,则相杀,而世大乱。则所以养生者,反以戕其生也。且生纵乐,而死受无穷苦。惟智者知其后罹苦之日方大也,故尝欲节制其欲,求免其苦。愚者不知,以为人何幸受此生,死则已矣,泯然不觉矣。于是肆然穷其耳目口体之欲,以求厌足,惧其虚生也。而不知人固未尝死,所变化者,躯体耳。无穷之苦,需于后也。其所乐者,不抵所苦也。人特患不知此耳。知之则尚何欲之可纵,耳目口体尚有何好哉!

《列子·说符篇》云:齐田氏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鲍氏之子,年十二,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此语平心思之,亦常理也。以人未能造斯境界,故往往以佛氏之戒杀为迂诡。

夜,观包慎伯书三案事并答子谳狱书。

二十一日 雨

诣仲巽及襄孙,午,归,览江慎修《周礼疑义举要》,兼观《周礼注疏》。世多疑《周礼》为伪书,其故有数端:官多而田少,不足以赡之,一疑也;官制与《左传》、《王制》、《孟子》暨诸古书不合,二疑也;赋税重,似违先王之意,三疑也。然以鄙意论之,以为设官虽多,而古有官不必备惟其人之语,则一人而兼数官者有之矣。且侯国之贡献,岁有常制,则禄食亦不仅出于王畿之内,而何虑不赡哉?若官制名,则《左传》所载已在平王以后,时更数代,保无沿革非周公之旧乎?至赋税之繁,虽启后儒之疑,然当时之民皆有恒产,夫受百亩,有以养之,不妨取之。如近泰西科税未尝不重,然其国中无失业之人,皆足自立,赖有学校造就之,即所以养之也。故其民殊无患苦而乐输将。若三代以后,君不养民,民之失所者多,且君去民远,故官吏足以舞弊,而民重苦。是以居三代下,而竞言利者,士夫羞称之,盖以此也。由是观之,《周礼》实非伪书,而为君统中治之最善者也。

二十二日 雨

诣友人,偕往购置器物,备天津育才馆用者,余兄书来故。晡归,览《周礼注疏》。晚,览《齐民四术》,其《方君寿序》有云:州县之所有事,钱漕则丞主之,案牍则簿主之,缉捕则尉主之,庠序则校官主之。是故长官之职在兴利除害,劝课农桑,激扬孝弟而已。自长官以钱漕为利薮,案牍为威权,始尽夺丞、簿之职。至风俗之淳漓,闾阎之安扰,以其无利于己也而不问。于是校官与尉之设,始冗于胥徒,污于驵侩,而州县之本职,抑尽废已。至言。

二十三日 阴

复出买物,晡归,览《周礼注疏》。晚,观《齐民四术》,慎伯颇长于言兵,著《两渊书》,分雌渊、雄渊。雌渊言其理,雄渊言其制。又《乡兵对》及《筹楚边对》等篇,皆极有机权。

二十四日 雨

览《周礼注疏》。

西人饮食最不苟,常以养身为主,与中国《周礼》食医之制暗合焉。西人每食以大盘,多牛、羊、鱼、鸭,而旁置芋、菽等物,殆即《周礼》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麦、鱼宜苽之意。吾疑古人设食状与西人同。

《礼》又云:凡食齐眂春时,羹齐眂夏时,酱齐眂秋时,饮齐眂冬时。注云:饭宜温,羹宜热,酱宜凉,饮宜寒。中国近人饮酒多温热,惟西人饮冷酒,且饮澄清之水亦冷者,颇合古意。

二十五日 雨犹洒庭

览《周礼注疏》及江慎修《疑义举要》。晚著《轮回说》,稿别存不录。夜,观《齐民四术》终卷。

二十六日 阴雨止

览《周礼注疏》。西人每当宴飨大事,辄夫妇并出行礼。按此实是中国古法。故《礼经》内宰:凡宾客之裸献瑶爵皆赞。谓赞后也。注云:《坊记》曰:阳侯杀穆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此其征也。西国风俗日趋醇美,每见妇人,辄肃然起敬,绝邪僻之心,故男女之间犹近古风,未如中国今日防闲之密。

二十七日 雨

外舅筱老过谈,云:曾及见包慎伯先生,时已六十馀矣,与曾文正情好至密也。当时名震天下,而官不过中书。此君实据乱世之经济才,惟于西国交涉之事,则风气未开,不能得要领也。

览《知新报》,粤东所出,论笔固佳,选译亦精,尤胜《时务报》,载突厥有企列地战祸。

观《章氏遗书》,实斋论《易》之命名,改易之易,以为王者改制更新之大义,故名曰《易》,其识颇卓。地球之运,三统之变,亦无时而不改易也。实斋未必见及此,而实足证吾今日之所见。又云孔子述而不作,以为本无可作。此尤与《旧约》所言万事万物皆非新创意合,盖理本具天地间,圣人先觉焉,为之著于言辞以诏后觉者,岂圣人所作哉,亦述天地之理而已。明此,则述而不作一语,非专指好古言

二十八日 阴

览《周礼注疏》。

夜,览《章氏遗书》,其《原道》云:儒家尊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吾道。不知道本无吾,而人自吾之。旨哉,言乎!道存天地,人游道中,岂吾一人之私有哉,庄周云:以人相忘于道,譬之鱼相忘于水。不为无见。又云:三代以上,官师合一。三代而下,官师相歧。官师合,故人之向学也易。官师分,故人之为学也难,盖学失师承。六书九数,古人幼学,皆已明习。而后师宿儒,专门名家,殚毕生精力求之,犹不能合于古。又云:官师既分,则肄业惟资简策,道不著于器物,事不守于职业。又云:官师分,而教法不合于一,学者各以所能私相授受。皆深达古今升降兴废之所以。然今西国治法,其有官师合一之意欤?又《言公篇》云:八音相须而乐和,不可分属一器之良;五味相调而鼎和,不可标识一物之甘。愚谓知是说者可与言议院矣。

二十九日 阴

览《周礼注疏·地官疏》,称地与星辰升降于三万里之中。似今日地动之说,古人已知其意。

夜,览《章氏遗书》,其《言公篇》最与鄙意合。盖古人之言,岂能全无所失?然驳正之则可,诋訾之则不可。何也?一人之精力有限,著书传世,原待后人之辅助,是者扩充其意,非者救正其失,是后人与古人原所以相成也。古人固赖后人之成其业,而后人亦赖古人之开其先,皆不可居功,而皆不得谓无功。余平素持论如此。

实斋又云:风气宜以学术挽回,不可以学术趋风气。亦名言也。

三十日 阴雨

览《周礼注疏》。夜,观《章氏遗书》。半夜始眠,鼻出血。

三月甲辰

初一日 晨微见日,过午晴

览《周礼》。诣燕公谈。是日,得滇中姚学使稷塍书,云近年得为学之要二语,云:一切当行之理,以忠恕尽之;一切当知之事,以九数推之。曾撰座右联云:“一贯尽传千圣秘,九数能穷万物情。”

夜,览《文史通义》内篇终卷。

初二日 晴

仲巽过谈。日中,谭甫生至,纵言佛理。仲巽前疑轮回之理,余故作《轮回说》示之,仲巽又疑报应之故。余答曰:有禽兽之心,则为禽兽,断断然也。甫生小坐去。俄,章枚叔过谈。晡,诣一品香,坐有汪穰卿、谭甫生等四人。

夜归,览《光学》及《全体学》。

初三日 晴

览《周礼注疏·地官》:乡大夫之职,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康成注谓:变举言兴者,谓合众而尊宠之。盖有公举之意。

是日清明,家祭。晡,诣仲巽谈,晚归。夜,览《全体学》,即傅兰雅所刻《全体须知》。言肠胃消化、食物运行之状极精详,西人可谓推阐无间矣。惟言脑为总知觉之主,不知脑亦蠢然百体中之一物,何有知觉?然则所谓知觉者,盖神妙不可思。

初四日 晴

晨诣长发栈,访谭甫生谈,即归。览《周礼注疏》。外舅筱老过。日昳,燕生过,谈及章实斋、包慎伯、汪容甫等,以为皆数百年来善读书人。俄,表兄子涵偕颐斋至。子涵甫自杭来,行将返江宁,是晚,送之登舟。

是日,沪江有小车夫肇祸,因巡捕房加捐,车夫大都贫窭,日所得无几,岂堪重敛,聚众至数千人,始诉于上海道署,道宪不问。不得已,遂在黄浦滩与西人抗敌,掷瓦揭竿,喧哄不已。西人鸣钟集众至,始散去。然是役巡捕毙者一人,车夫死者二人,馀伤者无算,事未已也。

初五日 晴

览《周礼注疏》遗人: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想见三代之盛。

晡,孙仲华过谈,论孔子一贯之理甚精。孔子言一贯,凡二:与子贡言一贯,主于知,博文约礼之意也;与曾子言一贯,主乎行,忠信笃敬,施于蛮貊之意也。多学而一贯,故能洞彻古今;忠恕而一贯,故能推扩于合地球也。

夜,泛求几何、代数诸门境,观俟失勒《谈天》原本。

初六日 晴

昳时诣外舅筱老谈,晚归。夜观《谈天》论经纬度。余前云,数学是格物门境,余不通算术,故读此种书较难。夜,雨。

初七日 阴

观《周礼注疏》司救:凡民之有邪恶者,耻诸嘉石,役诸司空。西人之法,常有监禁或作苦功者,即此意。

《老子·德经》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皆至言。余为续之:失礼而后法。鞅、斯强秦,所以继周文,佐周之后也。人谓刑名为道德之流弊,冤哉!物穷则返,故三代下当法家炽盛之时,每休息以黄老,则世少安。汉文帝为秦后令主,职是故耳。

礼即法也,所以别于法者,礼尚存道德仁义之旨,而法则概无之,纯刻薄少恩,所以更下矣。故予谓,世有仁人君子能变法而归于礼,则渐可以复古。

《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可见古时亦有男女自择偶之例。

夜,送外舅筱老登舟,将诣白门。新吾来。

初八日 晴

读《周礼》廛人:掌敛市絘布、总布、质布、罚布。注:罚布者,犯市令者之泉也。西人亦每以罚钱为刑,既足警其过,又资裨于公家,两得也。

《周礼》官多法密,而民无侵扰之患者,以封建之时,人有分地,君民相亲,上之耳目易周,百弊不作,故能行之。王安石不知其本,妄欲行诸郡县之天下,宜其败也。及今如欲复《周礼》法者,虽不能反封建,然必设议院,立君民共主之局,庶乎其可也。

初九日 晴

读《周礼》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为之种。即西人以化学讲农学之意。卝人: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注云:物地,占其形色知咸淡也。今之矿学。

古圣王每以田猎为国之大事,而佛戒杀生。《春秋》教人复仇,而《新约》主于仁爱仇敌。此其道似相悖,而不知为渐引之法。夫据乱之世,人不能无杀机,骨肉相残者有之矣,岂能骤臻于平视仇敌及鸟兽乎?故圣人先为可杀者以厌其好杀之心,而后示以必不可杀者以全其仁。鸟兽可杀,同类必不可杀;仇敌可杀,伦俦必不可杀。于是其杀机有所泄,亦有所止,乃可为入道之门也。迨人于必不可杀者,持之坚熟,而后能进于基、佛二教,使知向之可杀者亦不宜杀,而杀机尽化。

孔子不以灵魂示人,而教人崇祭祀,可知圣人之微意。

初十日 晴

余母生日。学笔算法。昳时,诣《苏报》馆,购得李傅相马关受伤后映像二纸。旋访卓如、仲华。晚归,览《化学》。

汉书·律历志》称:黄钟孳萌万物。又古云,黄钟为万事根本。求其故不得。日前偶观《几何原本》所谓点线面体,恍然似有所悟。盖黄钟者,即万事万物之起点也。

十一日 微阴

览《周礼·春官宗伯》:以禬礼哀围败。疏谓:国见围,入而被祸败,丧失财物,则同盟之国会合财货归之,以更其所丧也。注引宋灾,诸侯会于澶渊,谋归宋财以证之。今日西人保火险、人险之法,暗合此意。

以天产作阴德一节,郑注云:天产者,动物,谓六牲之属。地产者,植物,谓九谷之属。阴德,阴气在人者,阴气虚纯之则劣,故食动物,作之使动,过则伤性,制中礼以节之。阳德,阳气在人者,阳气盈纯之则躁,故食植物,作之使静,过则伤性,制和乐以节之。所解不审确否?然其意颇近西人养生之法。

或问杀身成仁之义,应之曰:圣人视其身犹众人之身也,视众人之身犹其身也。无所不爱,皆不忍杀也。必不得已,杀一人以救人,杀百人以救万人,此杀人之所以成仁也。以其死者寡而生者众也,故为之杀其身可也,杀众人之身亦可也。苟无当于杀一救百、杀百救万之义,虽杀其身犹残,况众人之身乎?

西国之权,不在君也,不在民也,权属于公。中国之权,亦不在君也,不在民也,权属于私。公权出而国安矣,私权盛而国危矣。

十二日 晴

晏起,览《周礼注疏》。晡,诣《时务报》馆。晚,观《代数算法》,不得涂径。

十三日 雨

观《周礼·春官》司尊:春祠夏禴,祼用鸡彝、鸟彝,皆有舟。郑司农云:舟,尊下台。若今时承槃。西人饮器,辄有承槃,颇合古制。

《旧约》中盛言燔祭之礼,凡牛羊之类,割而沥血于坛,以事上帝为至敬。所言多近中国古祭祀礼,中国亦有杀牲取血之制以衅鼓也。又如天府上春衅宝镇及宝器,亦用血。

十四日 晴

章枚叔过谈。枚叔以酒醉失言,诋康长素教匪,为康党所闻,来与枚叔斗辨,至挥拳。俄送堂兄,芝生与祥士偕至,留午食。昳时相携游龙华,桃柳繁妍,丐者喧于道,有憨妇当车,车夫抶之,丐者怒。俄,游毕。归途,群丐伺击以块纷然,车人皆衣土,大笑而归。

夜,观章枚叔所著《春秋左传读》。

十五日 阴

四书文。晡,送章枚叔行,归诣燕生谈。夜,览《周礼注疏》。

十六日 阴

览《周礼注疏》。芝兄暨祥士过,相携至一品香午食。晡,闲步棋盘街书肆,遇杨凌霄,坐谭。凌霄有自道襟期二语云:“肝胆撑开颓世界,心肠煎暖冷乾坤。”余语凌霄曰:农、工、商贾,皆自食其力者也,而吾侪号称为士,坐而食人,而不求有益于人,是狗彘也。虽然彘犹以肉养人,狗守门户,狗彘犹不徒食,则吾侪狗彘之不如。凌霄以为然。

夜,观《天文图说》。

十七日 微晴,即阴

览《周礼注疏》。

古人制乐精密,虽泰西格致家不是过,惜其失传也。观高声䃂正声缓一节,可知昔人于声学讲之精矣。

大胥:春入学舍采合舞。秋颁学合声。注:颁学,颁其才艺所为。疏:颁,分也。分其才艺高下。愚谓不然。才艺高下,比校而知。宜曰比,不宜曰颁。颁学者,因其性质所近,使分执一艺也,故曰颁。

十八日 晴

日中,杨凌霄过。凌霄欲在海门兴议院,嘱予撰上海门邑长书。拟章程一纸,观之,知议生由官考取而定,非由公举者。其法良美,不能无弊。凌霄是日将诣杭,濒行,余赠兰一枝,祝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晡,览《周礼注疏》。连日无所得。夜,观《天文图说》毕。庭间立,众星烂然,明月东上。

十九日 晴

览《周礼注疏》。昳时,燕公过谭。愚谓古今文章之美,以庄子、太史公、韩昌黎为极品,馀子无足抗席者。诗则独推陶、杜,而苏、黄犹为下乘。燕公以为然。晚,诣颐斋,抵掌畅说古今。颐斋为余吟欧洲诗曲,哀怨感人。

二十日 晴

览《周礼注疏》保章氏:掌观吉凶妖祥。又以十二次为九州分野。今日天文之学大明,始知古人所言陋妄。然在当时,占验往往有应。说者以为偶中,亦非也。盖吉凶因乎人心,心所凝注,通于神明,遂成机兆。章实斋云:人定胜天。盖不谬欤。

晡,诣仲巽谈。余谓知、仁、勇三者,人人各具,有所蔽,遂伏匿而不得发,一若无之。蔽之浅者,师友可以攻而发之;蔽之深者,发之愈难。晚归,览《说文》。

二十一日 晴

览《周礼注疏》。圣人制礼,详于饮食、衣服、宫室、车旗之节者,非好为观美也。因人之所欲而利导之,以为黜陟赏罚,使人鼓舞向善而已。故当是时也,贤者无弗举,能者无弗用也。《荀子》云: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原悫之民完衣食。盖三代之时,黜陟公而赏罚当,故风俗醇美,人材众多,非自然能也,迫之使然也。三代而下,黜陟不尽公,赏罚不尽当,于是君子忍为君子,小人乐为小人,庸人玩愒,英才抑郁,遂成昏暗之世界,宜也。

晚,览《知新报》论农学云:西国有人名靴利遮路,考究豆谷之类,其根丝之间,有一种微物,能助其根蔃发力,而吸食淡气,名璧打利亚,功用甚大,于农事有益。

二十二日 晴

览《周礼注疏》:大司马之职,以九伐之法正邦国。所谓眚、伐、坛、削、侵、正、残、杜、灭,具见当日天子治诸侯法律。

三代之君皆称王也。王之先则有五帝,帝之先则有九皇,皇之前则称民。三代而下,其君又莫不称帝也,则是王之后又有帝矣。今欧亚诸大邦皆称皇,是帝之后复有皇矣。地球不久尽变为民主,是皇之后复有民矣。名号者,至微末事,而足以觇大地终始之气运。

夜,览许氏《说文》。其玉部之字,多言石之似玉者,而名各异,究不知其质料作何状。《说文》如此类者甚多。吾意古人亦必有博物院,各种咸备,故能辨其质,各命以名,惜后之失传耳。西人常有新字出,盖物有新造者,字亦不能不新也。中国非无新造之物,而不许有新造之字;即有新造者,亦目曰俗字,毋得入文,必以古字代之,卒至名实相舛。往往古无今有之物,则以古物之相近者代焉。如卓,古人所无也,代之以几,而不知卓自卓,而几自几也。名实相舛如斯类者复不少,岂正名辨物之义耶?

二十三日 阴雨

览《周礼注疏·夏官》掌固:掌修城郭、沟池、树渠之固。可知古人最讲种树也。余生平无他好,惟爱茂竹深林,能坐其下忘返。居京师时,往往庭院中多古槐,绿阴四合,疏帘半垂,与二三高侣,读书弹棋其中,仙境也。到南方来,楼高院隘,如坐深坑,此乐转不复有。

西人谓植物能吸炭气,吐清气以养人,实有至理。故徘徊花木间者,觉动息为之怡然。

二十四日 微晴

昨夜梦为人画,老梅横斜,絮云笼月,水墨模糊满纸。友人杏孙见而赏之曰:此梅梦也。醒而记之。余故自题小像联云:“掌中七万里,浮提此身非小;目下四千年,记传予寿偏长。易多字亦佳。”夜,作书致余兄。终日不读书。

二十五日 晴,微阴

览《周礼注疏·夏官》司士摈,注谓:王出揖公卿大夫以下朝者。可知古君主之朝,非视其臣如奴隶也,敬之等宾客,是以上下相孚,情意相通。梨州先生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天子亦一职也,特高于公侯而已。吾谓后世之君,位置太高,虽公侯皆望之如帝天。其意实防篡窃,然而篡窃者,一家之祸耳,生民之利害不系于此。何也?观于陈氏之篡齐,可知矣。然则凡君之重抑臣者,名为天下大计,实私于一人、一家也。

《孟子》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云: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不闻弑君也。然《春秋》所书弑其君之君,未必无残贼一夫,而犹谓之弑君者,以暴易暴也。若弑君者皆如汤武,吾意《春秋》必不书弑,必不书其君。

三代下,所谓学人者有二:一俳优也,一市贾也。俳优饰声色以动人,市贾聚百货以炫于人。国朝设博学鸿词科,即取此两种,恬不知怪。

文章有自中出者,自外入者。盛德积中,光辉发外,文之自中出也。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文之自外入也。

《庄子》云: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可一宿,而不可久处也。其言似悖,而有至理。夫仁义,名也。在佛法谓之法,可引为途径,及其终也,而法亦空,不可拘执也。浅而论之,如文字、算法,为学问之津筏,然亦只可一宿,不可久处焉。非不能耗竭人之精力,而仍堕空虚,其于实学无当也。故文只求通达,算只求简要,法即进,而急求诸有用学,是亦一蘧庐也。

二十六日 雨

昨夕梦游大寺院,飞楼涌殿,瑰璚巨丽,焚香瞻拜者踵接,不知何祥。起而记之。览《周礼注疏》。

今之枪炮,有古人射意。轮舟驾驶,有古人御意。特变其法,而更精更神奇耳。盖礼乐者,古人所以修文;射御者,古人所以讲武;书与数并重,而学问皆由此入。先王制六艺之名有以夫。

晚,观《万国公报》,电传欧洲战事,感而有赋云:“心伤大地莽贪机,拓宇夷山未觉非。龙战四洲江海立,鼠糜万甲髑髅飞。天心何日驱蟊贼,民政由来起贱微。安得大人腾九五,尽伸平等一戎衣。”

二十七日 阴

览《周礼注疏》职方氏,疏云:自神农以上,有大九州:桂州、迎州、神州等。至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故《括地象》云:昆仑东南万五千里名曰神州是也。此言果否,俟考。

《夏官》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正岁则布而训四方。又撢人:掌诵王志,道国之政事,以巡天下之邦国而语之,使万民和说而正王面。即今日报馆之意。

二十八日 晴

览《周礼注疏》。前与谭复生等七人映一像,仲巽属予题之。予为略跋数语云:“丙申秋,海上集同志七子,曰吴雁舟嘉瑞、曰谭甫生嗣同、曰宋燕生恕、曰梁卓如启超、曰汪穰卿康年、曰胡仲逊惟志、曰孙仲愚宝瑄。其人多喜圆教统,志游觉海,一日皆于光学中现身。乃为偈云:幻影本非真,顾镜莫狂走。他年法界人,当日竹林友。”

二十九日 晴

览《周礼注疏》。周人先同姓,而后异姓。又,王之同姓有罪不即市,议者遂谓古圣王不免涉私。余谓不然。据乱之世,君统之朝,皆欲以身化民,而立教之始,必先亲亲,使天下皆能亲其亲,而化成矣。然必先自亲其亲,以作则于民,而后可。此圣人之苦心也,非有私于其亲也。虽然三代之君,未必尽无私,第不可据是而论。

小司寇之职,掌询万民。曰询国危,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注谓:无冢适,选于庶也。选太子而谋诸愚贱之人,可知当日王家子弟虽贵,而与民杂处,不相远也。故虽小民,能知其贤否。

三十日 阴

览《周礼注疏·秋官》司厉:其奴,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橐。司农注云:谓坐为盗贼而为奴者。于此知古时奴婢,大都罪人所为。又犯淫者受宫刑,为奄寺。后世为奴婢、奄寺者,皆不以罪,大率为无辜穷民可知矣。穷其生计,而使之甘蹈于卑辱,尤可悲。

四月乙巳

初一日 晴

终日不读书。西人礼拜日,暗合大《易》来复之义。其所以然实不可解。六日勤作,一日休息,岂造物者果有是纲维耶?予近颇欲法之,亦于是日辍读。子颐至沪。

初二日 晴

览《周礼注疏》。传贤之天下变为传子,又必欲立嫡,似极私。然人心不古,聊以杜乱萌耳。所谓义失而礼,礼失而法。精意失,仅树此坚定不易之法,则亦据乱之世,不得不然。若并此法而掊之,则争夺篡杀之祸,日相寻于天下,而民生无噍类矣。韩昌黎、朱紫阳尊君坚戴一姓过当,诚中国之罪人。然蠢蠢每每之中,未尝无功,何者?民智未开而即创自主之说,是导四百兆民尽为乱党,而依然强陵弱,众暴寡,为血肉相糜之天下,何补于世耶?美之立为民主者,赖欧洲诸国开其智于先,已人人化其野蛮之气习,故能一变至道。若中国之民,受嬴秦后数千年压力,愚蠢昏昧,至无复加,乃骤欲谈民主之高论,是执久饿者而饱以粱肉,非不美也,其死可立待,无渐引之法也。曰:然则今可言乎?曰:可。乌乎可?曰韩、朱之说深中于人心矣,能言民主者,必其深知公理者也,有智识者也,可以得自主之益矣。

初三日 阴

览《周礼注疏·秋官》:王燕,则诸侯毛。注云:以齿不以爵也。传闻今欧美诸国君宴集,亦以齿之少长,不以国强弱。有教化之邦,固应如此。

初四日 晴

览《周礼注疏·考工记》。

余每戒人好名。或曰:“居今日,惟恐不好名,子言太高。”予曰:不然。好名与好利一也,好利者专利,不以财分人而已。好名者专名,则不欲以智慧分人也。中国晦塞久矣,以开民智为要。使不以智慧分人者日多,民智何由开耶?

浊世之人,其品愈高,其名愈隐;其品愈卑,其名愈著。同一读书也,学藻实者,不如学义旨者矣。义旨,书之精;藻实,书之粗也。然而精者得空名,粗者得实名。学序目者,更不如学藻实者矣。叙目,书之表;藻实,书之里也。然而里者得陋名,表者得博名。

晚读《庄子》,至《徐无鬼篇》,叹漆园固有深意也。其言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平等之义,言之最切。

庚桑楚篇》:介者拸画,外非誉也。注:拸,去也。介者形既不全,则无所用于文采,能拸画而去之,由其于人之非所丑而誉所美者,早置之度外也。颇合予之襟抱,因自号曰拸画斋生。

初五日 雨

览《周礼注疏》。次申至自津。

庄周所谓邱里之言,其今之议院乎?所谓自外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何其善言公理。

初六日 晴

览《周礼注疏·考工记》梓人:为笋簴,外骨内骨以下数节,颇近西人动物家言。夜,诣同文书局之东观马戏,杂献多技,观者鼓掌。有人足跐两马背而驰。

初七日 雨

观《周礼注疏》,终卷。是书专言君统,纤悉巨细,靡不遍举,咸有精意。前人谓为天理烂熟之书,信然。予谓《周礼》实有周一代之法也。不名曰法,而曰礼者,以有仁义道德之旨故也。予已系说于前。晚读苏子瞻诗、《庄子》文。

初八日 晴

敛束行具,将赴杭。晡,登舟,日犹未落,已行十馀里。舟中观《万国公报》谢希傅《游美洲安达斯山记》。山为南北美洲之干,长二万八千馀里,在北曰落机,又曰烟山,皆安达斯之一脉也。此记焉,绘刻形胜景态,如履其地。

初九日 雨

船窗观《八星之一总论》,英人李提摩太著。中论海浮石一节,言为无数小鱼所吐,积久吐渐多,石亦渐大,竟有成为海岛者。赤道下往往有人居其上,筑屋成市,耕地为田。甚奇。

仲逊前述人之言曰:智人之乐在当境,愚人之乐在未来。

盗跖骂孔子之语,金圣叹痛哭古人之言,如一辙也。皆未达心灵不死之说,遂视其身甚小,视其年甚短,视其耳目口体甚重。哀哉!

晡,晴霁。天色水光交映,白云淡冶。览李提摩太译《百年一觉》。专说西历二千年事。今尚千八百九十七年也。为之舞蹈,为之神移。

初十日 阴

昨夜分,舟至杭大关,侵晨抵岸。入城见叔父,皆无恙。卸装于厅后之右轩,窗几明爽,小树拂檐。日昳,出谒诸亲友,晚归。夜观《知新报》。

十一日 阴

肩舆谒客,终日不读书。

十二日 阴

诣留下扫墓。舆中观《心灵学》。西人格致家渐从事于心性,可谓知本矣。日中,在吴阿泉家午食。日昳,赴先人墓瞻拜。松柏杂树渐长大,徘徊良久,遂归。晚,夏履平来谈。履平论鬼神,以心灵为神,四肢百骸为鬼。颇有见。

十三日 晴

览《心灵学》。诣春卿谈。日昳,与希尚兄泛舟湖上,自持桨,荡波殊远。余前云,驰马有飞鸟之乐,泛舟有游鱼之趣,信然。至三潭印月,啸咏彭公闲放台间。晡,诣高庄,游人甚多,俄即返棹。夜,复观书,与希尚闲话。

十四日 阴,微雨

诣春卿午食。昳时,肩舆出凤山门,观张勤果墓,碑亭、华表、石人马矻立,殊威整,予前所未及睹也。种松柏尚小且稀,以凤山下多石少土,故草树不茂。晡,归。夜,观《心灵学》。是书焉,晰言人心之运用,大要不外数种:曰思、曰悟、曰辨别、曰记、曰志、曰感,其言精密。述艳丽章,谓物之艳丽,是物之灵气在块质透显。语为我国人所未经道。予谓即刚健、笃实、辉光之意。

十五日 阴

览《心灵学》,终卷,吟诵唐诗。予谓唐人诗最讲音节,故歌之琅琅有声,后人忽焉,是以其诗虽佳,多能读而不能歌也。晡,夏履平来。晚,星墀招饮。夜,观《太平洋岛受道记》。曰大喜地岛、曰赖亚德群岛、曰斐济州、曰马来群岛。

十六日 雨

观《游览日记》。过午,诣陆勉斋创中西学堂,题曰求是书院。天文、格致、图画、仪器悉备,屋宇峻朗,前为普陀寺也。与勉斋纵谈。归访章枚叔于横河桥北,板屋数椽,亦雅洁。枚叔读书其中,殊静。予小坐片时,檐溜正急。旋诣春卿,即还。夜,观《万国近政考略·风俗门》。

十七日 雨

诣夏履平,留午食。俄过应震伯家,有园亭,极幽曲,花木镺蔓,西式屋三间,精丽。促坐良久,即归。少川、星墀过谈。晚,应叔寅招饮。终日不读书。

十八日 雨

章枚叔过谈。日中,诣聚丰园李石朋之约。楼后倚山,亦啖西菜,雨犹飞洒。闻海上天文家言,今年十月雨,果尔,田家困矣。食已,自买新帽归。晡,复衣冠出谒客,晚归。夜,观李小池《美会纪略》。鳞㻞杰瑳,如履其境。盖万国物宝所萃焉。

十九日 微晴

将返海上,与春卿约同至水车兜祖墓。春卿于其西偏起砖瓦厂。相地者言,筑屋处尚远,且地洼下,又为竹树蔽,无碍。惟西南隔河近地五亩,亦为占去,恐有兴作非宜,速商归我,免后涉讼。春卿许诺。晡,登舟。晚,放行,舟中读苏诗。

二十日

破晓,已过嘉兴。日中,至五厘。船窗晴暖,读苏诗。晡,望见塔影,知近龙华。俄已过制造局。水声活活,樯帆楼阁,浦滩光景,倏忽过眼。泊岸时,关钟鸣五,抵家俱无恙。是日,为先嫡沈太夫人忌日,晚家祭。燕生偕杨凌霄来,履平亦来,盖先余一日至沪也。凌霄及燕公小坐即去。凌霄索论议院书,余答以此举难行。乡邑中多一议员,与多一邑长一也。弄权颠倒,曲直不可禁,无益实事。凌霄颔之。履平留晚食,同至丹桂园观优。

二十一日 晴

晨,作书寄余兄。日昳,偕履平出游。晚归,览诸报。

余谓垄墓以葬死者,中国人最讲。然按之公理,似为太平世所无。夫人死而葬者,其废料也,灵性无与焉。虽厚奉之,死者何感?而徒占地妨生人之耕种,不如火化之为愈焉。言是者,必骇人闻,而有至理。人所以必厚葬其亲者,不知灵性不死之说故也。以为死而心亦死,所遗者躯骨耳,奈何薄之!不知彼其心固未死。生时重其身,死则弃如败叶焉。于其贱弃者而珍之,为死者所笑也。虽然,不知此者,宁厚葬之为愈,何也?以志吾爱。或谓祭祀者中国所重,而果有求食之鬼。西国不崇祭祀,岂其鬼皆甘饿死耶?中人重葬埋,掘其骨,其鬼果为厉。西人死则鸟葬焉,火化焉,而亦无事,何耶?曰:是不难知:西国人智,故其鬼亦智;中国人愚,故其鬼亦愚。唯愚也,故虽死犹爱躯骨,系情食饮,智则反是。中西之所以不同也。

二十二日 晴

仲巽过谈。仲巽之言曰:天地间有魂学、魄学之分。凡创一说,可垂万世,而不必喻诸一时者,是魂学也。凡创一事,可救一时,而不必垂诸万世者,此魄学也。语甚新辟。履平亦来,留午食,即去。晡,余复诣之,与偕至《时务报》馆。闻吴铁桥化去,奇惨。晚归。夜读王介甫《上宋神宗万言书》,其论学校、选举,皆中世弊。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等语,仍蹈法家言。

二十三日 晴

读《扬子法言》。晡,诣新吾,见以光学映德国克虏伯炮厂为李傅相制铜像,西人景慕可谓极矣。又傅相坐推车游诸厂图。

二十四日 晴

读《扬子法言·修身篇》,云:天下有三门:由于情欲入自禽兽;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佛家六道轮转即此意。晚,览《湘学报》,极粗浅而有用。诣《时务报》馆,见《农学报》,有图说,皆译西国要法。报馆大兴,或者民智渐开乎?

二十五日 晴

读《扬子法言》,其《五百篇》云:赫赫乎,日出之光,群目之用也。浑浑乎,圣人之道,群心之用也。语精粹见道。晡,燕公过谈。

二十六日 雨

读《扬子法言》,终卷。晡,作书寄余兄。内弟汇东易新屋,晚,往贺,留饮。屋近味莼园,四围清旷,林木疏茂,空气多。

二十七日 晴

丽轩昆季过谈,即去。扬子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予谓圣者何?心也,即心是圣。《庄子》云:水静则见须眉。又云:心者,天地万物之镜也。是以智者虚其心而理自见。若必待圣人而折,则当世圣者谁耶?览《重学须知》毕,知机器诸动力之所以然。其大要:运他力以助力,增力。其所用之器有六:曰杆、曰轮、曰滑车、曰斜面、曰劈、曰螺旋。又云重学与化学不同,重力加于体质,只能使之移动,变其形状,改其方位,而不能令本质变化。若化学,则能化本体之质,能改换物之形性。

二十八日 晴

读《尚书》:允釐百工。可知古人之视官,犹之工也。特官者劳心,工者劳力而已,而皆求有益于人,以竭其劳者也。李提摩太译《百年一觉》称:二千年后,合地球只有两种人:曰官,曰工。而不知官亦工也,毋庸分焉,工而已矣。《书》又云:弗询之谋勿庸。可知圣人治天下,每事必询,求合众人之心也。扬子云:申、韩之法不仁哉,是牛羊用人也。牛羊用人,则狐狸蝼蚓不媵腊也欤。予深知申、韩之非,而不知自秦汉以来,其君无不牛羊之用人,即无非申、韩之法也。

二十九日 晴

诣丽轩不遇。午归,览《农学报》。晡,与子颐同车游味莼园。终日不读书。

五月丙午

初一日 晴。晡,东风作,微阴

温《尚书》,览《电学须知》,终卷。电多因相摩而生,隐伏万物内,极稀无重之气质,而有通信、燃灯、镀金、治病、运动器机诸能,为极神之物。余一言以断之,曰:天地万物之脑气筋也。今之学于此者,尚未能深造其极,将来有无穷奇妙,悉从此出。佛言众生同入觉海,数万里外有一波动,悉皆知觉。今之电报,亦能杪忽间达志意于数千万里,但须藉器而通耳。惟佛国则不藉器而通,所通者神矣,非电所及也。然吾不知神耶,电耶,果有分耶,其无分耶?

初二日 晴

读韩昌黎文,其《对禹问》篇云:传之子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传之人而不遇贤则争且乱。其言不无所见。盖据乱之世,公举之法不行,与其传贤不当而启争,不如传子之为愈,而又必在于嫡,以天定也。若公举,则人定也。

初三日 晴

读欧阳永叔文。诣仲巽午食。昳,诣新吾。晚归,览《几何原本》。余谓天下万事万物,莫不有自然之理,欲显其理,而印诸吾心,则有法,文与算等法也。

初四日 晴

连日热甚。读老泉文,其六经论皆有特识。后人讥其不纯,皆不足以知之。读曾涤笙诗,沉雄豪宕,非国初诸家所及。晚,观《几何原本》。论数者可以长,不可以短。度者可以长,可以短。盖数由百减十、减一而止,一以下不可损矣。度则减尺、减寸、减分,减之亦复无尽。《庄子》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亦此理也。余谓即泰山毫毛之喻。

初五日 晴

家祭。晡,谒客,观曾涤笙文。夜,诣味莼园,览电光影戏。观者蚁聚,俄,群灯熄,白布间映车马人物变动如生,极奇。能作水腾烟起,使人忘其为幻影。

初六日 晴,以夜雨小凉

读苏子瞻古文。丽轩、荫亭偕来,留午饭。昳时去。晡,少川叔与少卿至,谈良久。晚,约饮聚丰园,子颐在坐。俄,群妓翩然至,弹丝奏曲。予尝谓,人之美恶无定形,接于眼脑,衣而以为美者,必其人之形貌有与吾相似处。此理屡试辄验,然语诸人,人恒不信。夜,复观影戏。送子颐登舟,将至津。

初七日 晴

读《鹖冠子》。日中,与少川叔、少卿同饭于宝德。昳时,归。教小妹识字,余用新法,行之有日矣。盖先选古书中极有声色之典实,且有关孝悌品操者,将生字一一书于剪方纸,各授音义,令牢记,且习点画。次日,先默写讫,复询字义,皆无误,然后连属成一节故实,令自会意,不达者为解之,久则融贯,且进甚锐。晡,与少川叔同车至张园,晚归。夜,观《几何原本》。

初八日 微阴

予谓近日欧洲衣冠之制无甚别,抑亦大同之机也。衣冠别,虽皆文明国,然相视总若异类。中国所以与泰西人扞格者,以服制之歧也。服制苟同,则相亲狎,而有情谊,相忘也。满、汉所以未化者,男制同而女异,不通婚姻故。反是,则未见有数百年以同种之人而截然两之者也。盖衣冠异则同种为异类,衣冠同则异种为同类,有以夫!夜,览《交涉公法论》。其原序纪公法源流出于罗马,其后有多法师精求其术,如阿勃里哥斯、金庚斯、李意诸人,皆著名者也。公法之学,始渐盛行。

初九日 微阴

览《鹖冠子》。其《王铁篇》论天曲、日术,皆以法制整齐其民者,有比闾族党,轨里连乡之意,治天下之公理本应如此。鲍翔士过谈,留午食,俄,冒雨去。予诣新吾,见美人李佳白欲在京师创大书院,不日回国集款,以成斯举。西人好义,无分别,见有不可及者。

初十日 阴

诣颐斋,归,日甫昳。俄,少川族叔来谈,作象棋之戏,即去。览《鹖冠子》,其书词胜于理,然文章锐悍,无语不警,自成一家也。晚,代鲍祥士撰《时务杂钞序》,稿成夜分。

十一日 阴

《鹖冠子·兵政篇》云:子独不见夫闭关乎?立而倚之,则妇人揭之;仆而掊之,则不择性而能举其中。若操其端,则虽选士不能绝地,关尚一身而轻重异之者,势使之然也。予谓观此可悟西人重学、力学之意。晡,览《交涉公法论》,中言以人心固有之天理用为天律,而使万国遵行,虽有不遵者,而天律自在也。即如一国所定律,安能必人人皆遵行乎?有一不遵者,遂谓之无国律,不可也。天律亦然。又云:合天下为一国,以天为之主,而皆不得违天,公法所以立。

十二日 晴,微阴

《鹖冠子·世贤篇》云:魏文王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文侯问故,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间,而名出闻于诸侯。然则其所能愈卑,其名愈远。甚矣,名之不足贵也。昳时,诣祥士,不遇。归,览《万国公报》。法国人有欲立均富会者,虽一时碍难骤行,然可知公理之明也。夜,观《交涉公法论》。

十三日 晴

览《鹖冠子》,终卷。周秦诸子有数病,往往喜谈道德玄妙之旨,聆之若甚精粹,而细揣其言,大都词胜。有其理已不啻再三言之,而变其辞则新异,文章家长技也。览《交涉公法论》。予谓西教仁爱仇敌之旨不行,则战祸一日不可已。何也?以怨报怨无穷时,且怨之所生,多始于无心,而成于有意。其间有人也,计较之心稍淡,则两国之祸可立解。何必以小不忍而苦生命哉?此野蛮之习也。和也者,战之对待也,有和则必有战。太平之世,使大地无所谓和,无所谓战,盖必待民智大开、民贼尽去而后可。予尝怪《春秋》所谓治太平时,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之说甚奇也,所指陈者,不过书法,而微意所括者远矣。吾思数千年后,地球诸国及省府县乡,道里广狭必悉皆同。乡立议院,家出一人入,议治一乡事。县立议院,乡出一人入,议治一县事。府立议院,县出一人入,议治一府事。省立议院,府出一人入,议治一省事。国立议院,省出一人入,议治一国事。合大地立一议院,国出一人入,议治万国事。当是时也,国无强弱,家无贫富,人无尊卑、无仁暴、无愚智,所谓远近大小若一,盖合符也。美国公会分上下两处。上会各邦主所派官,下会各邦之民所举,皆为公会。又曰国会,无论何事,皆由国会主之,各邦不得私有所擅。抑知凡入会者,不犹是各邦之人乎?会中则公之,会外则私之。何也?曰入会则与众人之意志相融,而不得私有所逞,故公之也。公权日重,私权尽泯,美之所以治也。国会及议院,治天下之锅炉也,能熔化诸质而成器。又如一身之脑髓,聪明智慧之所出。人之意见不能无偏也,入议院而偏者,不见有化之者;人之识性不能无钝也,入议院而钝者,不见有补之者。盖心思才识本具于各人之身,至是而融洽和合成一片天境,而公理有不出哉?

十四日 晴

读《尚书》。晡,诣张园,遇卓如。穰卿出一纸示余,盖吴铁桥于湖北以鸾笔与诸弟谈语家事,琐细悉合。自云为庸医误,满纸伤感。会仲逊等踵来观之,咸大诧异。予曰:是不奇,人固未尝死,所化者,躯体耳。其神固有与人接谈之能。晚归,读曾涤笙诗。是日礼拜。

十五日 早晴,向午微阴

读《管子》。尝谓中国之祸中于法家。法家之术开于《管子》,罪之魁,祸之首也。观其首篇论牧民,已得其用心所在矣。如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意极正大也。而所以顺民心者,在民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亦尚无悖理处。乃下则云: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是前所以生之者,正所以杀之也。民亦何辜,而当贫贱、当危坠、当灭绝哉?不过危其民而君赖以安,灭其民而君藉以存耳!是正黄梨州先生所云: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人但知罪商鞅李斯,而不知其发源出于管夷吾。以极残忍刻毒之意,而前则美其号曰顺民心。又以牧民名篇,不知其所牧非民也,牛羊耳。奸雄欺人之术,不觉自揭其隐。然祸中于数千年,彼固不及料也。晡,读曾涤笙诗。夜,观《交涉公法论》国变及舟行河海例。

十六日 微阴,即晴

读《管子》。所立之乡州里游什伍,何别于比闾族党诸制。即乡师之布宪,又奚异于党正之读法。然而在《管子》则谓之法,在周公则谓之礼者,礼期于养民,法期于强国耳。其论九败,首云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私议自贵之说胜则上令不行。四说者,皆《管子》之所辟也。而不知正为吾辈今日所冀幸而不得者,何也?私议自贵,则民权伸,而皆平等矣。寝兵、兼爱、全生,则战祸息、壹四海矣,非极隆平世耶?乃为管仲所深恶,尚有人心哉!《管子》云:一国之人,不可以皆贵,皆贵则事不成。此据乱世之无可如何也,惟自机器之学兴,能以便巧代人之劳,于是人不妨皆贵,而事无不成也。何也?司机之事,虽贵者亦可任之。《百年一觉》所云:二千年后,地球之人,惟居官与作工者两种是也。古语云:黄金与土同价,为极治之世。予谓庸有此一日,虽非若是之甚,然与铜铁同价,则无难。何也?物以罕见珍,矿学日兴,金出日多,多则贱,不足异。百物贱,则富者之财有馀,可以分给贫者,而国无冻馁之患矣。故市货之低昂,其权当操于公,而不可听私家之垄断也。虽然,物之贵贱,系于产物之众寡,物多而自贱矣。是故机器制物,能十倍人工之所造,则物多,物多则价廉,于世大有益。

十七日 晴

读《管子》。荔轩、荫庭过谈。电线通而音息灵,商贾以为病,不得遂其垄断之私故也。而物价因是不至甚昂,其销亦广焉。夫垄断者,一人之利也。百货贱者,众人之利也。知公利之说者,而后悟西法大有造于人。水旱,天灾也,有铁路而赈粜以时,天不虞灾矣。盗贼,人之变也,有铁路而剿平速,人不虞变矣。人与人相接,远则日疏,骨肉等路人矣。近则日亲,异姓若兄弟矣。铁路、轮舶、电线传音器等物,能使远者近之,疏者亲之,缩大地数万里,异种人无弗日近日亲,于是墨子兼爱之学乃可以行。《易·系辞》说卦传云: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予谓使万物相见,其轮舶、火车之功乎!动万物者莫疾乎雷,声学也。燥万物者莫熯乎火,光学、热学及化学也。挠万物者莫疾乎风,气学也。润万物者莫润乎水,说万物者莫说乎泽,水学也。终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乎艮,予谓重学、力学近之。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能者,心灵学也,电学亦足当之。各种之理及能力,本自然具于太虚中,以变化成万物,惟人不能精思其理,精求其学,故不能得其大益。泰西人惟能精之,遂成种种新器、新机,以夺造化。精之者谁何?曰:心灵耳。心灵即神之别名,故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能也。夜观《交涉公法论》。眠时登楼,月明。

十八日 晴

热甚。读《管子》。其《七法篇》自云:治人如治水潦,养人如养六畜,用人如用草木。是自书状,以为左验。晡,诣荔轩、荫亭谈。夜归,览《交涉公法论》。西人于天,则喜查新星,其星即系以查得人之名;于地,喜查新地,即为查得之人管属,宜其不遗馀力以求新也。人各自主,无所谓家。家各自主,无所谓国。今日欧洲之患,在独夫柄权,故家化而国尚不化也。然则家与国之名号,可知为据乱世所有,而太平世所无。国化、家化乃可觇身化。奚曰身化?曰:无人见,无我见,无众生见,是谓身化。夫国化者,非无国也,合众国以为国也。家化者,非无家也,合众家以为家也。身化者,非无身也,合众身以为身也。

十九日 晴

读《管子》。中国贫民之多,职由农事之不修,地利不尽故也。地利不尽,则物产寡。物产寡,则价昂,而财不足以配之,此所以民日捐瘠也。《管子》云:法制不议,则民不相私。可知禁民议不始于商鞅也。《管子》云:圣王之治人也。不贵其人博学也,欲其人之和同以听令也。厥后燔烧《诗》、《书》之祸作俑于此。晚,览《交涉公法论》。西人论凡得一无主之新地,必在其地上能为开垦治理,而后可据为己有,人不得顾问。盖其功与劳足以享其利也。若得地后荒而不治,无论立碑记、画界限,倘有他人侵占,本国不得出阻,此亦公理。

二十日 晴

读《管子》。予谓圣人以刑辅德,不得已而用之也。故其所以立威,正所以爱也。有犯法者,不能不置之刑,然其心有不忍也,未有言之以为快者。如《管子》云:夫至用民者,杀之,危之,劳之,苦之,饥之,渴之。用民者将致之此极也,而民毋可与虑害己者。此何说也?夫为爱民之故,而毁法亏令,诚失所谓爱矣。然平日不施德化,使民自蹈于善,而纯任刑以为堤防,宜其专以杀、危、劳、苦、饥、渴为作用也。设法以为民阱,本无爱民之心,岂先王之意耶?西人禁贩卖奴仆,以为人具知识性情,有自主之权,岂可比之无知识之物,任人买卖,以货视之?如《管子》之视其民,如水潦、如六畜、如草木,真所谓比之无知识之物也。名者,实之终也;利者,义之终也。是以至人修贤而成名,度义而取利。名不丽于实,则名为患;利不附于义,则利为患。

二十一日 晴

晨,仲逊过谈。昳时,读《管子·大匡篇》。夷吾亦可谓社稷臣矣,知死一姓而不死一人。晡,叶清漪偕其族弟西平过谈。西平一目瞽,予都中旧识也。晚,读曾涤笙诗。诗以言志,无所馀于诗之外,则其志可见,而诗亦不足观。是以古之诗人虽多,而可取者绝少。国朝顾亭林、曾涤笙两人,皆不以诗鸣者也,然而读其诗,见其志,远在诸人上。何也?有馀乎其外者也。虽然,馀乎诗之外,其诗诚过人矣,犹不如以诗为馀事者也。文必积于中者久而后发,发之,使人但服其理之精,而忘其文之佳,则至文矣。予尝谓:道失而后理,理失而后文,文失而后词与义,词与义失而后礼,礼失而后法一也。有道德仁义之旨,则礼无则法也。有道德仁义之理,则文无则词也。后世之病,日渐于粗,遗其精,日趋于末,忘其本。匪独礼与文也,无物不然。曾涤笙《题养闲草堂图》云:“浩浩市声沸,尘雾如惊涛。中有澹定人,万事渺秋毫。”又失题诗云:“西山一夜雨,秋气入庭除。清晨展书坐,倏然乐有馀。天宇一何廓,荡荡真吾庐。”此等气象,颇近陶彭泽。

二十二日 晴

是日,夏至。读《管子·中匡》、《小匡》诸篇。管子一生病根中于欲速得意于天下,《小匡篇》云:管仲谓桓公曰:公欲速得意于天下诸侯,则事有所隐,而政有所寓。急小就而其术遂卑,更流毒于后世。孔仲尼云:无欲速,无见小利。盖有小利必有大害也。尝有患不寐者,不施药石治其病原,而仅吸鸦片求速效,初试有小验,久则病依然也,而鸦片患遂终身不可去。霸与王,近似而非也。彼未尝不以文德来诸侯,以慈惠固民心,而其宗旨在得意而已。所谓得意,在使其君一人得意而已。私也,非公也。虽然,其得意亦不可久,孟子所谓沟塍之水,其涸可立而待也。

二十三日 晴

诣次申。又往视西平,日中归。是日,英皇维多利亚践祚六十年,浦岸间藻天绣地。夜,灯明如洒珠,江中放电及火戏奇幻。俄水会至,彩龙蜿蜒。夜深,人始渐散。予终日不读书。

二十四日 晴

晏起,读《管子·霸言篇》云:国修而邻国无道,霸王之资也。又云:天下有事,圣王之利也。观此亦可知霸术之宗旨。五霸不如三王,何也?王以仁义服人,霸假仁义者也。三王不如尧、舜,何也?二帝不利其子孙,三王利其子孙者也。尧、舜不如华盛顿,何也?尧、舜私荐人于天,华盛顿定公举之法者也。人所以赖有识者,犹大海行舟之定盘针也。毫厘之差,谬以千里。管子误认王道亦同于霸,故其《内言》曰:先王所以王者,资邻国之举不当也。嗟乎,岂汤、文、伊、周果有此心哉!亦夷吾私意度之耳!夷吾之识,及于霸而止,遂直谓帝王不过如是。孔子所以称其器小也。或曰:管仲时,天子非若桀、纣之暴,故仅能霸;而孟子责其王,不亦过乎?曰:不然。王者非坚欲及身而取天下也。其要在正君身,因以正家正国,遂正天下,为天下人所归往,自然而成。其期效或在数世之后,或及身见,皆未可知。若管子者,欲速得意于天下,遂不思先正君德,听其姑姊有不嫁者,而惟欲其刚决。听任权宜之计,以求速效。故仲死而国遂乱,无本之治则然也。或问:孟子云:天下之生也,一治一乱。治久乱生,理之常也。民主之治尚矣,然岂能终保乎?答曰:有治则有乱,若无治乃无乱。民主,无治之治也。夫所谓治者,以一人治万人,而无弗俯首下气,以听其治,此之谓治,然不可久。稍不听焉,而乱生矣。若民主者,几若听民之自治,无治之者也。是故以天下之目视也,以天下之耳听也,以天下之智虑也。惟在议院,无敢私逞其治者,若无治焉,乃永无乱,斯为大治。佛云:世间有乐则有苦,惟无乐焉乃永无苦,斯为至乐。与此理同。

二十五日 晴

昧爽起,登晒台,日未出,清气多,遂至楼下静坐,观书。早食罢,荔轩过谈。俄,次申亦来,日中皆去。有戴稼田者,余堂兄之姨甥也,将赴都,过谈。或问以地球与人身比较,大小分数若何。答曰:缩地球如上海县广轮里数,每县以百里为大数。人居其上,不过蝼蚁十五分之一。又推算每方里,以人比肩立,能容十万人;百里内可容万万人。统计地球之大,如以人足铺满,约需五六百万之万万人,而一人所跐蹈地界,为五六百万万万之一。晡,读《管子·戒第篇》云: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又云:寡交多亲,谓之知人。寡事成功,谓之知用。闻一言以贯万物,谓之知道。皆有至理。

二十六日 晴

起,览《交涉公法论》平权之说。西人重治海盗,以为得罪万国。其于卖黑奴一事,则设法立约,不遗馀力。好仁之风,西胜于东。读《管子》。

二十七日 微阴

起,观《公法论》。外舅筱老至自江宁,往谒,神采依然。过午,晴。与丽轩谈。予谓天下万事万理,其美善之境可以两字括之:曰整齐。何以言之?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家之善治也,整齐矣。处农田野,处工官府,处商市井,处士闲燕,国之善政也,整齐矣。起居有常,饮食有节,言行有法,养身之善则也,整齐矣。论世治安,必曰平等;称人懿德,必曰正直,孰非整齐?而反是者可知矣。

二十八日 晴

读《管子》。日中,宴雷莹谷、罗笃甫、伊陖斋于一品香。莹谷,武人,先君子门下士也。予十四五岁时,莹谷馆余家,在都中干石桥故居,朝夕见,故情好至密。晡归,读《管子》。夜,早眠。予思佛氏宗派甚多,曰禅宗,曰律宗,曰净土,三者为最大,究不知自何门入为胜。杨仁山,好佛者也,坚持净土,以为末世人根浅,舍净土无他径。燕生数日前见一日本僧,亦持净土,与仁山说同。其人不持戒,惟修净土。自云:其徒党,国中数万人,皆宗是,此其分支也。有寺去此不远,欲访之,尚无暇。然吴雁舟教人归禅宗,以为至高。燕生辈皆不能决。予私谓,净土为佛门据乱之统,其念阿弥陀佛,与基督教人归命上帝无异。盖人心排下进上,庄子所谓偾骄不可系也。导引入道,极难事,故先必使有所属,以敛壹其心,乃渐入化。是故始则属之以君,五伦所由立也。继则属之以天,造物主所以尊也。终乃无所属,而归于元。盖由有君而无君,人皆君也;由有天而无天,人皆天也。所谓先敛壹后使入化,渐引之法不可废也。净土教人归命阿弥陀佛,亦不过使先有所属,使万念尽息,久之乃能无所属;而万念不起,道于是成。故予断之曰:先学净土,而后进于禅宗。

二十九日 晴

览《公法论》云:收税之本意,所以为保护全国百姓之费。收他国人之税,所以为居本国之他国人之费。公取公用,特代之管理耳。或曰:君与百官之禄俸,非以入己耶,曷尝尽用诸公?曰:不然。譬诸雇人作工,当给工价。君与百官,亦代百姓作工而已,给以工价,皆为百姓也。惟无道之主,厚敛民以供一人之淫侈,此不平之至也。是以美国民主,岁俸不得多取,较欧洲诸邦远逊,给用而已,又何必多。祭飨宗庙,亦为太平世所无。与前论垄墓同。盖皆糜费有用,暴殄天物之事也。鬼神岂真赖食饮以生耶?聊存爱敬耳。据乱之世,不得不然。

三十日 晴

作书寄清溪师,读日记。午眠。光学、电学,智也,无弗见,无弗通。热学、化学,仁也,无弗熔。重学、力学,勇也,无弗动,无弗能举。晡,读《管子·明法篇》云:先王之治国也,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故能匿而不可蔽,败而不可饰也。其言诚当矣。然法死物也,成于一人之心思,有所偏失,而祸无穷。且时势之变甚速,有宜于昔而今不宜者,昨是而今非者,法不随变则胶,屡变而不当且濆扰。故任法不如任智,任智奈何?曰:非任一人智,任万人智也。议院,智府也。以智驭法生法,随时立随时改,于是法非死物,可择人,可量功。

六月丁未

初一日 晴

览《交涉公法论》。晡,诣仲逊谈。甚矣,后世之好文也!孝悌笃行而拙文辞,则轻之;不孝不悌而工文辞,人犹重之。孝悌,本也,内也;文辞,末也,外也。重外轻内,弃本尚末,兹风古矣。后世文章,非竟无义理也。然其视理,犹姜醯齑盐以调羹耳。词为主,理为宾也。吾辈生今日,宜以学术挽风气,务重理而轻词。非无词也,以词作义理之材料,不以理助词章之波澜,如斯而已。《管子》云:浩然和平,以为气渊。至言。盖气根于理。和平者心虚,心虚而理察,理察而气充,所以为气渊也。

初二日 晴

览《交涉公法论》守和约文法,解说例细密处,皆公理而非法网。《管子》云:国多私勇者,其兵弱;吏多私智者,其法乱;民多私利者,其国贫。数语彼亦知有公勇、公智、公利也。所以异者,彼以一人之私为天下之大公,黄梨洲所云。遂使人之不得遂其私,卒成大私,为可惜也。智,目也;仁,心也;勇,足也。目见之,心存之,足行之,为成人。目见之,心不存,智而不仁也。心存之,足不行,仁而不勇也。无所见安存?无所存安行?

初三日 晴

读《管子》。晡,外舅筱老招饮。晚归,不读书,无记。

初四日 晴

早起,诣白渡桥,徘徊林下,旭日东上,射甍宇朗然,俄归。览《交涉公法论》。家法虽至善,不能保子孙之皆贤人;虽至圣,不能必虑事之无失。以千万人性命而委任于一家之运,以千万事错注而禀承于一人之智,无此治法者也。《公法》中论审问,尚无审问国君之例,其视君犹重。试思议院设矣,权有所出,安用君为?而独尊大于平民,自遁法外,实赘疣也。故《易》曰:用九无首,天下大治。

初五日 晴

荔轩来,同访燕生,谭久之,始归。昳时,坐小车出。终日不读书。夜,归眠,殊热。

初六日 晴

起,热甚。燕生过谈,论德、功、名三字实不相关。德至不必有功,功至不必有名。惟以现生言之,统多生论,不在此例。实有理。又云:万国公法禁灭国,大悖天理。国何尝能灭,灭其君耳。君无道,民罹厄。君亡而民乐,君存而民苦。公法尚扶君,不为民计,非公法,宜修改。又云:三代上,公理昭,是非明。以禹之忘父事仇,而举世以为圣人。置之秦、汉后,必有窃议者也。不知鲧有自杀道,舜非其仇,故禹不报,且为之用,理本自然。予皆韪其说。日中,赴穰卿之约于鸿运楼。晡,归,将北行,检书,热甚,浴汗中。晚,风起。《管子》云:法废而私行,则人主孤立,人臣党而成朋。如此则主弱臣强。三代后,人君每恶人朋党,居下者多不谓然。不知法家用事,只能如此。

初七日 晴

诣格致书室,购《列国岁计政要》及《银矿指南》、《动植物图说》等书。日中归。饭后,束书笥。晡,仲逊来,与纵谈教旨。大略谓,性体本一也。自妄念动,而海沤发,遂有贰成世界焉。贰则有分别,生爱力、拒力,所谓淫与杀也。淫杀盛,而万苦缠缚。三教圣人悲之,以次入救拔。始曰据乱教,为之仁以胜其拒力,为之义以胜其爱力,不能骤止,而有节制,以渐引焉,如孔教是也。次为治升平教,推仁渐广,持义更严,爱拒力寡,如基督是也。又次为太平教,则仁至无拒力,义尽无爱力,淫杀悉化,遂入佛统,复归于一。故吾尝谓,万年之后,合世界众生如蛾脱茧,都成仙佛,快哉!

初八日 晴

诣戚友作别,日中归。晡,雨。至棋盘街买笔。晚,祥士来,夜,送余登舟新丰船。

初九日 晴

破晓,鼓轮行。向午过茶山,水俄碧。舟中观全谢山集。晡,雾下,晚,渐散。入黑水洋。是日,舟微荡。

初十日 终日雨

录日记。览顾亭林诗集。晡,风起。避世学道者不谷食,惟啖树果,曰最清美。天地自然之味,无待烹炙者也。且无虫,能养人,故可以长生。西人格致家考验最详,是以每食饮后,无不具瓜果者。愚谓日后众生平等时,世界人专食树果,亦未可知。

十一日 微晴

读《管子·山权数》篇云:民之能明于农事者,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能蕃育六畜者,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复云:民之能树艺者,能树荤菜、瓜瓠、百果使之蕃者,民之能已人疾病者,民之知时丰歉者,民之能通蚕桑、使蚕不疾病者,皆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然谓泰西人于以上诸事,无不立诸学校,先有以教之,而后收其用。管子治国能精审及此,可谓善矣。惜其仅悬格以求诸民,而不思设学造就之,其材焉足用耶?汉、唐下设科取士,大都沿此习。譬诸不为炊,而欲求米之自熟,不亦难乎?是日,波平风静。夜,舟至大沽,潮涨,即入口泊焉。

十二日 晴

热甚。舟进塘沽,食时登岸。俄坐火车,向午,至紫竹林。与兄嫂相见,皆无恙。屋高爽,绿树四绕,颇凉。晚,诣夏穗卿谈。愚谓:人不可不读书,书不贵遍读,贵得其要。得要者,如入人家而莅堂奥,入人国而游都会,虽未遍观,而一家一国之事,了然于胸中。不得要者,虽尽读充栋书,无宗旨,无条理,如未读也。

十三日 晴

晨起,不读书,与张伯苍谭,热甚。古封建虽非久而不弊之法,然在当时则尽美善。何也?数万里之地,一人精力不能周,遂与众人分治之,共传其子孙,而小大相维。即有一国之治不善,然如轮船之夹舱,虽有罅漏,不使令舟覆也,且辅治亦易。《夏官》九伐之法,所以行也。天子无道,则天下从而去之,归位有德者,桀、纣不能制也。故封建行,天下为整齐之天下;封建废,天下遂为败裂之天下。悲夫!

十四日 晴。酷热

早起,读《管子》,终卷。《管子》一书,非出一人手,而其宗旨悉合。无不欲以权术御天下,使天下人为其质料。语云:其父报仇杀人,其子必且行劫。商鞅、李斯踵其后,而毒益甚矣。日中,往观育才馆。访蒋信侪,小坐还。诣食西菜。晡,过访粹卿,纵谭。晚,赴李赞臣之约。

十五日 晴

信侪来,纵谈,即去。向午,连涵季过,留午饭,谈至晡去。晚食西菜,章霖伯约。信侪云:孔子之道,扩充之,即耶稣也。愚为进一语曰:耶稣之道,扩充之,即佛也。又论君主、君民共主、民主之理。愚谓君主时,如小儿初生时,衣食动作不能自主,赖父母鞠育之;君民共主时,如儿稍长,能自主矣,而尚服父母之教命,有不能不分任其劳者;民主时,儿已成立,娶妻生子,听其自主,父母之事毕矣。

十六日 阴

读《商君书》。公孙鞅不尚巧言虚道而重农,使天下悉归农,食足而用其力,诚得富强之本。然其与礼家寓兵于农之意乖者,彼视之如牛马,欲赖其种田行远,不得不足其刍秣耳。是以不贵学问,而欲其愚,愚则易制也。昳时,粹卿偕张觉生来。雨。

十七日 晴

肩舆访诸友,晡归。有老妪甄姓,年七十三,在予母舅家三十年,常往来予家。予兄弟童而长,长而冠,皆目睹也。今尚奇健,谈家庭旧事历历。我国居官者不能止其贪,何也?一人稍贵,仰食者数百人。如不爱钱,宗族奚赖?子孙奚恃?朝廷无教养,使人人不能自立,亦何怪其然也。晚,食在王涴生家。格致家多言:太阳者,未成之地球也。地球之先,亦一极热之流汁,能发光,如太阳。热力渐减渐冷,遂生土石,草木、动物兴焉。然地中火汁犹未消尽,观于各处之火山而知。假使全尽,恐地球之生物亦不能存。此理似可信。

十八日 晴

读《商君书》。法家于天下公理非不知。如《管子》云:以天下目视,以天下耳听。商鞅云:治则家断,乱则君断,治国者贵下断。皆重民之意。然其所设法,无不尊君抑民而殃后世者,媚其上以图己之富贵也。商君视礼乐、诗书、修善、孝弟、诚信、贞廉、仁义等类为六虱。管子尚不至此。

十九日 晴

诵温飞卿诗。过午,肩舆至表姊处,闲话无所记。

二十日 晴

金谨斋、章霖伯来,留午饭去。头重,触手热甚,知感暑发痧。命仆刮背,服辟瘟诸丸。晚卧,犹未解热。覆重衾,无微汗。

二十一日 晴

小瘥,头犹眩。起,悬腕作字,汗浃背,病尽去。晡,诣菀生谈。晚,至第一楼。力微倦,即归卧。

二十二日 晴

神力清爽。作家书寄沪。过午,诣粹卿纵谈。粹卿操论又变。近持天演学,于三统外别生枝,言虽高,予实未能窥其际。天生植物以养动物,自然之理。如植物能收炭气而吐养气,使动物大受益。可知人只当食植物,不当食动物。天固未尝生动物以养动物也。知也、勇也,莫不由仁出,方为真知、真勇,何也?发光皆由热力,而汽机动千万钧,亦必由热力也。

二十三日 晴

诣蒋信侪谈。严又陵云:西国政法,不关于教。教别设,无不重轻。愚谓不然。譬诸黑夜,人不见物。日月出矣,而物显。然人谓吾目见之也,日月何功?此必甚可笑也。教如日月垂光,使万物皆相见,必能自立公法而成善治。盖转移于无形,故人忘之。犹人见物而忘功在日月也。或曰:西国律法始于古罗马前乎?耶稣何功之有?曰:中国三纲五常,其说亦不兴孔子后,不可无孔子者,所以维持之也。基督亦然。论老杜诗,予谓少陵系君统人物,然实为孔子之君统,而非法家之所谓君统也。何则?老杜知忠君,亦知爱民。如所为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何等气象!韩昌黎终身穷愁,作文以媚主,无一语及民间疾困,相去不亦霄壤耶。其文章亦是。少陵真挚悱恻,昌黎尽虚憍语。晡归,录日记。

二十四日 晴

歌少陵诗。少陵满纸五伦,至性动天地,《骚经》下,一人而已。五伦不尽,妄言平等,其人得志,必乱天下。何也?彼非虑五伦之将穷而弊,但苦伦理束缚太严,思荡然以自放,于是无所不为,利在而父兄皆可杀也。五伦极有情境界也,法家乱之以势,而情不通。君仁臣忠,孔子所谓君臣也,有法家而君可以不仁。父慈子孝,孔子所谓父子也,有法家而父可以不慈。夫义妇顺,孔子所谓夫妇也,有法家而夫可以不义。夫两情相浃之谓通。君、父、夫可无情,必欲责臣、子、妇之有情,法家之五伦如此!文以牖世,为人之学;诗以陶性,为己之学。有称地球为铁质者,大可笑。虽然,不能无疑。《楞严经》云:造天地万物之始,由空生风,风生金,金生火,火生水,渐成土石,生动植。今西人多言:太阳,未成之地球。试望之,中有黑斑,皴文硉兀,疑皆黄金。然则地中心皆金,何足异!铁,金之败质也。谓为铁质,不如谓为金质。

二十五日 晴

陈梦陶过谈,论教。愚谓孔子之教,乱于法家。基督之学,乱于教皇。皆变理为势,东西遥相对也。第耶稣有创复原教之路德,足敌天主教,惜其不能尽立之也。孔子后无有创复原教以敌法家者,民所以重困也。虽然,法家即天主学也。天主教派一日不尽去,地球种类一日不得安。

二十六日 晴

昨见李傅相出游口占绝句二首。一在荷兰商会作,云:“出入承明五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高堂华宴娱丝竹,为谢名王礼教偏。”一在河士本道中作,云:“飘然海外一衰翁,南北东西游屐慵。万绿丛中风电掣,何时吹送帝乡东?”原诗有未妥句,予为润色,而精神怀抱不失本来。粹卿过,谈论孔子而后教派之乱,一误于荀卿,再误于郑元,三误于程、朱而极矣。荀卿以法乱儒,其门人李斯宗其说,远继管、商而祸天下,焚书坑儒,以愚黔首。汉武时,天下遗书虽复出,而经师持义皆宗法家,荀卿嫡派也。盖当时博士皆李斯之旧故耳。虽然,西汉尚有引经断狱者,读书之人犹知推求大义。至东汉,讲经家专以名物象数为孔子秘传,求之不已,而书等碑碣考古之物,无用于天下,人之智识悉沉没于此矣。至程、朱,又令尽弃名物象数,以求诸心性之内,好议论天下事,而不考核实理,于是又以痴语谬言流毒后世。故谓郑元之学,有外而无内;程、朱之学,有内而无外。皆自塞民智者也。于是为民贼者始可肆行而无忌矣。其言颇有见。

二十七日 晴

录日记。长孺、粹卿辈专以圣人作妄语为宗旨,此大悖理之言也。彼以为孔子以前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其德行事迹,如封建、井田法,皆孔子凭虚所捏造,本无此人;即有此人,亦无此事。孔子所装点以欺后世者,以为圣人恐己言之不信,必援前人之言行以征之,遂妄谓古人有是言是事。其实圣人之权术也。故谓耶稣造天堂地狱,佛造轮回觉海,皆伪造欺人,与孔子用心无殊。曰不如是,不足动人,人不从我命。嗟乎!斯言出,大地之祸方未艾也。夫儒贵诚实,基、佛皆禁妄语,岂有以此戒人而躬自蹈之乎!至诚不息,未有诈妄而可以久存者也。轮回觉海,自然之理。地狱即佛言阿鼻,天堂即佛言三界。名号虚立,苦乐境实。耶所不如佛者,语及天界而止,未及言大乘觉海,亦据乱绪,不得不然,岂伪造耶!儒教所言,尧、舜、汤、武,井田、封建,又自然之事,何必伪造,且造之何益?岂因秦、汉后曾大行井田封建耶?惟汉、晋及明,曾封屏藩,然绝非古法。魏文行均田,略法井田意,岂圣人百计营构,收效如是已耶?且孔子亦未言,孟子略言之。谓之曰伪,又何据耶?书至此,粹卿适来,复谈此云:孔子所以伪造尧、舜者,缘言民主之理也。当世不敢教人以平等,而托之于古人。予曰:不然,尧、舜曷尝民主?君主之最知公理者耳,私相授受,岂如华盛顿立公举之法?世以为民主,失真矣。粹卿云:讴歌狱讼有所归,非公举耶?曰:固然,予失言。然窃论君主民主之理,每谓君主必公举而后可,何也?万人赖一人治,能必子孙皆贤乎?所禅让之人当乎?民主反可世及,政在议院,君柄有限,不得自专,虽庸主无害天下,故尧、舜虽公举,不免为君主,无公议法也。英、德虽世及,无害民主,下有权也。孔子伪造,何妨并议院造之,而所造者仅知公理之君主乎?曰:细法,孔子不能定也,然则井田、封建之细法,又可定乎?子昔言无养民之君,造井田、封建,岂望后之民贼养民乎?孔子之识而不及吾侪,安在为圣人?孔子所教人者,惟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语封建、井田,叹古制之亡,亦知后世不能复也,何必伪造?粹卿无言。要之,伪造之说出于康长素,彼欲以新奇之说胜天下,而不考事理。粹卿惑焉。然自此说行,充所至,必至疑耶稣,疑佛,悉目为伪造,使三圣人之教不行而后快。教不行,如日月晦隐,地球种类将尽变禽兽,必然之势。故吾谓长素教派,三圣之仇敌,公理之蟊贼,吾故辞而辟之,使天下人知其说之非,而不误中其祸,则幸甚。或问:圣人非有权教耶?权即伪也。曰:不然。所谓权者,如人尽平等,安有君也,孔子必先立之君;天在人心,无上帝也,耶稣必先立之上帝;随处法界,无净土也,释迦必先立之净土。所谓先专后化,如人作字,必先摹古,有所专属,及自成家,必离古人。故摹古,权教也;离古,实教也。皆真实。法有渐引,浅深别耳,无所为伪。或曰:君与上帝与净土既属本无,而圣人以为有,非伪造何?曰:据乱之世,众皆愚,不能不专让一聪智者为君,实有此人,非造。人心私,不能合天,不能不专让一合天者为上帝,实有此神,非造。世界溷浊,不能不别指清凉界为净土,实有此境,非造。逮溷浊者尽化清凉,自然随处净土无净土矣,三统皆然。西人治学,无往非天理;中人治学,无往非人欲。西人日求理之明,故日进而智;中人日溺记之博,故退而愚。

二十八日 晴

览《儒门医学》,云:暂无热,则动物必死。甚矣,仁术之不可一日绝于天下也。晚,诣密慎德西人餐处,廊宇崇峻,饮食丰洁,醉饱归。明晨欲入都。

二十九日 雨

登火车,坚仲偕行,途啖果及荷兰水。晡,至马家浦,去都城三里,易骡车,雨甚。入自永定门,宫阙遥峙。俄,解装仁钱馆,倦眠。

七月戊申

初一日

黎明微醒,雨声浪浪。晨起,乘车至厚弇处。俄,诣杏孙及诸熟友皆见。日中,饮于广和居。晡,诣梓潜深谈,晚归。夜,观《儒门医学》。

初二日 雨犹未绝

观书。西人养身之学,窗户必通风,受空气也。反是,不能换新气,久而毒能杀人。西人例之闭户自尽。又云:饮食过多生病,纵口腹之欲者,贱视其身如禽兽。精理解颐。又云:身体筋肉为运动设,人代以器具,创汽车、马车,天生四肢为何用耶?逸则生疾。愚谓足踏车行,用人之肢体,而助其速,两得也。初移居伏魔寺,静室三椽,杏孙对榻。庭养鱼,花树丛然。大雨。晡,微晴。

初三日

冒雨谒诸友。车浴泥水,东西驰。晡,至长椿寺,见老僧禅房静深,林翠欲滴,心境萧然。晚归。夜,寄家书。

初四日 微晴

诣工部署访子颐,留午餐。归,视坚仲于西学舍。在厂甸。偕还厚弇处,即返寺。夜,花农招饮。

初五日 晴

谒合肥相国,纵谈。合肥言:“汝海上来,作何名论,至此都无用。吾大臣,天子之牛马也。汝辈犹虮蛩。”予答曰:“然则百姓如草芥矣。”晡,归诣厚弇。予谓三代下,人主如驱牛马行乱草中,未受践踏者,幸也。厚弇不谓然。尧、舜,君主也,三代,业主也,秦、汉以下,寇盗也。故《乾》九二称龙,九三不称龙,九四龙属于师矣。

初六日 晴

览《交涉公法论》。日中,雨。西国于臣篡其君者,其国人能服之,则许为国主;国人不服,虽旧君,可逐也。君位定于民心,国小者类能之。田氏篡齐,民心服也。厉王被逐,国人叛也。封建时则然。自鞅、斯创愚民之术,成一统之计,强者为君,不复问诸民心矣。

初七日 晴

览《交涉公法论》。夜,雨。

初八日 晴

晨起,与杏孙攀树闲话。余谓:子贡称夫子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此三统之见端,文章治据乱世也;天道即基督所谓天,治升平教;性,觉海也,太平教。杏孙为余道严又陵天演学宗旨,谓圣人治天下,如园夫治园,天行而物竞,治法出焉,入世教也,故彼坚持无鬼神之说。览《公法论》。各国公使,一等曰安摆色笃,二等曰安非。其相待也,以礼貌别之。或问待安摆色笃之礼何以重于安非?答曰:安摆色笃一等也,安非二等故也。或问:安摆色笃何故一等?安非何故二等?只可答曰:一等为安摆色笃,二等为安非故也,无情理可言。此下虽别有解,然无等之学,可知为至有情理者。

初九日 晴

览《公法论》。晡,大雨。读亭林诗。西国商人所至,设有领事官,盖始于西罗马国亡之时。《公法论》言之详。顾先生云:郡县不始于秦政。黄东发云:井田不废于商鞅。余谓:焚书亦不始于李斯。孟子云:而皆去其籍。可为实据。盖自春秋以降,古制日就荡没,其君皆有愚民之计。至强秦一统,而大观厥成。管仲、商鞅、李斯三人,皆媚一姓,又下石焉,而神州民遂苦不胜言。

初十日 晴

与杏孙谈佛。愚谓:平等之说据乱所无也,而势利为人所羞,此其先机。览《公法论》,各国派领事之章程极详。夜,雨。

十一日 晴

杏孙过谈,日中,去。览《公法论》。西国领事之权极轻,可归别国统治。惟派往中国及地中海东边地者,其权甚重。《公法论》载法师议论教门与国律法界限难分。又云:律法之源流,略从教门而生。其论前罗马国王加思丁力恩欲令罗马律法合于耶稣教之各理,所以律法包括教理。观此可知,谓政与教无关者,皆未考究源流故也。但其后有不遵行者,而国律与教律始有相争,意耶稣教自为教皇乱,遂以权胜而不论理,谓有权者方可言理,无权者安知理。是故教皇能强取国王百姓之税,能令国王及百姓不守所发之盟誓,此复原教所以不可不起也。愚谓黄梨洲先生《原君》、《原臣》、《原法》三篇,孔子之复原教也。孔子、基督,虽为法家、教皇所乱,而教门之有益人心,未尝因是而减。如朗日虽蔽以云,而白昼犹辨色也。

十二日 晴

览《公法论》。教皇之权在西国中古世最大,彼时列侯相争,如无教皇,其乱更甚,犹程、朱之尚有功于世也。长椿寺老僧以蔬肴招余共饭。余生二岁,有瞽者言命,谓余不育,因寄名寺僧为弟子,今二十馀年,老僧如故态。予七八岁由闽还都,频来寺中,遂为旧游地,庙貌依然,而余家几变迁矣。晡,诣厂肆,携仇注杜诗及古香斋《史记》归。诣子修谈。余谓:王安石言变法,为后世所诟病。法非不可变,未造变法之机器耳。变法之机器奈何?曰:开民智,兴民学,扶民权。民智奚开?曰:设报馆。民学奚兴?曰:立学校。民权奚扶?曰:开议院。

十三日 晴

起录日记,答拜万子瑾。久不作四书文,是日试笔,题为人而不仁如礼何二句。晡,吴季卿年伯招饮。晚归,朗台、芦舲皆在。终日不读书。

十四日 晴

得海上电,家相生女无恙。览《交涉公法论》。右目赤翳,不能多观。过午,吴叔孙来谈。余谓:溺势利者不如溺声色者之为愈也。好声色,犹有爱人之心;尚势利者,时有杀人之心也。无形而合,有形而分。分则贰,贰则有拒力、爱力。拒之极而杀,爱之极而淫。天下之恶,不出乎淫与杀也,然而有等差焉。凡淫动于情者,上也,动于色次之。非情非色,而惟淫是好者,淫之至也。凡杀动于愤者,上也,动于怨者次之。非愤非怨而惟杀是快者,杀之至者也。《檀弓》云:事亲有隐而无犯。予则曰:事君有忠而无爱。爱则有偏私之意,宦宫妾之所为也。公是公非,何爱之有焉。佐治百姓,何感恩之有焉。处三代下,人人当饿死也。能不饿死者,皆君恩,焉得不感泣而图报。

十五日 晴

览《公法论》。国皇与教皇争权数百年,互见胜负。至拿破仑困辱教皇,而教权始衰。善治国者,因其俗,圣人之立教也亦然。孔子时当三代世及之后,莫不重君也,故因君以立教。基督时,摩西支派正盛,莫不重上帝也,故因上帝立教。佛兴印度,婆罗门党徒方炽,旧有轮回之说也,故因轮回立教,皆仍其旧而改正之,推阐之,以渐引入道也。婆罗门所言八明,以精气分造万物,由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无一物非出于八明,即基督上帝子之说也。又云:八明为聪明能干、独一无二之神,非上帝而何?故婆罗门教理即耶稣也。故佛变而进之。摩西重祭祀,而孔子云祭神如神在,祭则受福。摩西严君臣、父子、夫妇之分,特推崇上帝耳。孔子以五伦勉人,而又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摩西教理与孔子近,故基督变而进之。基督与婆罗门,摩西与孔子,其不相类处亦多,如婆罗门分四类,而基督无之;摩西重杀戮,孔子无之。吾言其教理大略相似耳。录日内所成长律二首:《墙桑》,悲井田之亡也:“墙桑亩宅制云荒,肥瘠从今割据忙。不为啼婴谋襁褓,只因蔓草牧牛羊。孝文师法空千载,炎武悲怀托四王。阡陌纵横君道绝,厉阶终古说商鞅。”《涂山》,悲封建之亡也:“涂山万国竞朝宗,周末犹遗几列封。荀况兰陵曾作令,士贞瓜衍已酬庸。尘尘衙庑成传舍,荡荡川原决要冲。君位日高民日贱,从兹草莽战群龙。”秦始皇虽一统中国,然使当时即如今日五洲形势,彼决不敢愚民若是甚也,患在指顾宇内无与敌者,始视民为无用物,愚之抑之,冀不为乱耳。古时皆以德王天下者也,如鸣凤在冈,百鸟朝集;后世皆以力霸天下者也,如猛虎在山,百兽喘伏。

十六日 晴

昨微凉,晨起又热。录所为四书文。过午,观《公法论》。意大利民得脱教皇管束,自立甚快。自是教皇所发谕旨皆必由各国王及公会核准,始许施行。教皇之权惟能发令逐人出教,而各国王又能以权力使教皇退悔其令,殊可笑。

十七日 晴

入城至灵清宫,见许南仲。俄,绕道诣花农。日昳,归。览《公法论》。公会之权大于教皇。教皇无道,公会能废之。自是教皇始不得逞。夜凉,坐月下与杏孙清谈苦乐之境。

十八日 晴

起与杏孙品定人物。谓吴子修如古书名画,濮止潜如茂林修竹,姚稷塍如远水奇峰,夏粹卿如白云幽石,吴雁舟如高林静月,宋燕生如断霞孤雁,谭甫生如怒马惊涛,胡仲逊如朗月晴云,家慕韩如行云流水。余谓杏孙如粗茶淡饭,又如和风暖日。杏孙谓余如孤岭春阳,实过誉也。馀友人甚多,皆非深知,或已知而评语尚未定,故不录。厚弇过谈,昳始去。读《太史公自序》及《日者》、《龟策》等传。夜歌杜诗。

十九日

黎明起,月犹照人,徘徊庭院,观早霞,殊清爽。俄与杏孙观鱼,日出杲杲。览《公法论》。西国古时有一法令,相争之二国,各出一武士相搏,胜负决于此二人,免无数生民死亡,仁哉!孔子明一贯之学,而教人忠恕而已矣。盖忠恕推而广之,能弥漫大千世界,虽诸佛菩提不能过是。人问余以学问之宗旨,曰:不杀人。何以故?曰:任何种类必喜相保而恶相杀,迫于势,中于贪,遂人人不能如愿。学问之道,志存救世也,故即以人人心中所愿为宗旨。

二十日 晴

晏起,信侪来,昨至自津也。余兄今晡可到。览《公法论》。大地之人所日讲治者有三:曰教,曰政,曰学。政也者,所以行教。学也者,所以辅政。然必有教而后有政,有政而后有学。何也?政出于仁术,匪教则人心不齐,政胡以立。学贵专精,匪政则民志不壹,学胡以成?暗于理而学博,圣人耻之,然有时藉博学以扶其理。薄于德而位高,圣人耻之,然有时藉高位以扩其德。理无所明,德无所成,而惟恃学博位高以骄人者,小人也。兄到,驰马来,解装寺之前院,屋三椽,宽净。

二十一日 晴

览《公法论》。西律至精细,要以忠恕为主,能体人情,至于至微,此非私权尽去、公权日出不可。西国虽交战,而仍有公法不可逾越,所以别于寇盗也。

二十二日 晴

览《公法论》。安乐之时,兄弟不相能,盗至而始知交睦以保家;国无外敌,则上下相弃,强邻迫境,始知交警以保国。故中国之不以民为心者,一统之祸也;西国之惟民是重者,分据之利也。西国从前交战之约,于启衅时,即将敌国船与人口货物拿住充公,近来始废此例。凡初战之时,所有敌国客商居国内者,限以日期,必带产业离本国,倘实出无奈,不能依限去,再宽限如前,能变卖产业亦可。观此,足知西国公理日明一日,要无不由忠恕之道也。

二十三日 晴

览《公法论》。立法以防弊,有弊生于法中者,复立法以防之。顾中国防弊而弊愈多、西人防弊而弊日少者,中国为一家防,出于私也;西人为众人防,出于公也。晡,偕杏孙、朗台、芦舲至土地庙观鱼,闲步花墅,得秋海棠、鱼子兰、玉簪数瓮以归。即游长椿寺,古树闲堂,静中闻钟鼓声,令人坐忘。前闻杏孙述其戚某诗云:“参天古木森秋气,动地钟声下夕阳。”有此光景。

二十四日 阴

览《公法论》。晚,雨。夜,雷电交作。

二十五日 晴

于明日录遗。是日偕兄诣贤良寺宿,傅相款宴,坐有于晦若。饮毕,至寺东院,苍槐蟠曲,下榻其面东屋。

二十六日

未明,至国子监。俄微曙,来者纷集,逾千人,肩摩无隙地,呼名几不闻。食时都入,题出为:子曰近者悦,远者来。诗题:次第看花直到秋,得秋字。策问:四代学制。晡,完卷出,复至贤良寺。余兄先归。晚食后,同至西人毕得格处。在寺东北,屋面蔬圃,阶下花香馥郁,饮冰梅汤,美而爽。

二十七日 雨

晨,归与杏孙闲谈。日中,雨甚。观袁简斋诗。简斋诗嫌粗率,时有健句。录日记。子修过,留晚食。吴子佩来谈,为述刑案二则。录其一云:崇明县妇控官,乞寻其夫,曰不见五日矣。遣役四出无踪影。逾日,人报海涯浮巨簝盛死人,舁以来视之,肢臂拳曲,刃断血渗淫,簝下大书某鬻油廛物。县官命人诣询廛主,失所在。俄有妇来,即失夫者,睹后背而走,呼之不应。大疑,逐而告曰:汝家人有主所矣。妇奔愈急,乃擒归。拷讯吐实,盖与廛主私,戕夫庋油簝,沉海以灭迹者。未几,获廛主海门,并伏法。

二十八日 晴

览《公法论》。粹卿来,纵谈。余谓:君统造乎极,即入天统;天统造乎极,即入元统。何谓君统之极?公举也,而民渐有权矣。何谓天统之极?兼爱也,而万类生命渐可保矣。其出此而入彼也,盖无瞬息之留焉,三统之谓也。

二十九日 微雨洒庭

与杏孙、粹卿等同诣全浙会馆,登仰山楼,柳衣丰翠,皆憎其阻远目,余独爱之。与粹卿闲谈。粹云:西国名人如哥白尼,始察得地球之绕日也;如奈端,始察得轻养及各种原质生吸力摄力也;如达尔文,始察得万类自主,无上帝造之也。达尔文今犹在,年八十馀。

三十日 晴

览《公法论》守局外国例,西人出一言,行一事,必有界限,而不可混,故言有益而事核实。晡,子颐约在三庆园观优。晚,饮于一品升。闻子颐述雷殛不孝事云:有卖饼家某,不养其父,使丐于市。日暮,馀饼残秽者以食父。会父饿甚,以非时请,某怒不与。父苦索,某乃掷饼饲狗,父匍伏与狗争。未已,黑云怒生,雨注而雷下,窗尽裂,某震死。

八月己酉

初一日 晴

晨,偕杏孙及余兄步诣法源寺,旧名悯忠寺。殿阁巍巍,老树森蔼,凌霄花乱开。俄,游方丈别院,横列数椽屋,窗户洞爽,前后庭皆养花。或云:僧福太甚。予曰:僧不能享吾侪福也。凡异境,偶至乐,常住则厌。日中归,闻仁钱三人皆拜使学之命:子修蜀,柏皋秦,菊仙齐。束甚盛。

初二日 晴

观书,心不定。甘士日中邀饮。日昳归,填三场试卷。晡,诣朱桂卿、张季端诸处,归,观随园《齐谐》。夜,览《万国公法》。或问佛云:金石动植,妄想所生,是诸有质,由觉性变。乃轮回说起,似复有极灵物流转挹注于诸质中。是觉性所变,又分二物,翳独何故?曰:是不难知,妄念所动,遂成世界。犹人凭虚,观见义理,构立文字,理因文达,性以质显。然造字之初,谐声会意,皆自理出,犹诸顽质之点排列,亦由性变。自后观之,理寓文中,性寄质内。不知文质根乎理性,粗质先立,乃供变化,在觉性中本无二事,亦无先后,犹文与理难分两端,夫复何疑。

初三日 晴

诣琉璃厂西学堂访粹卿、觉生。日中,微雨,俄止。晡,至广和楼观优。音乐之道,感人最深。其歌声之悲壮激楚者,能令人起云霄之思。晚归,观书。

初四日 晴

起构四书文,日中卒稿。粹卿来。晡,同车诣天宁寺,谈及格致之学可作佛书之凭据,亦可正佛书之讹谬,其讹谬殆为门弟子追录佛言附会之辞。俄,闲步射塔山房高台,俯瞰丛树古冢,秋色苍深,夕阳欲下。与穗卿对酌,乐甚。寺东有塔极高,相传隋造,徘徊其下,多乱松,景物萧条。暮归。

初五日 晴

晏起,录日记。过午,泛览诸家杂文,赋长律一首,记昨日游,录之云:“又掣丰车来蓟北,忽逢佳日出城西。人间净土楼台迥,尘外雄夫笑语低。挹尽燕山今日色,闲寻隋塔旧时题。秋风松柏何萧瑟,剩有斜阳任取携。”

初六日 晴

移居贡院东门外,屋三椽,甚静。

初七日 晴

晚,微雨一过,处入场屋诸事,殊烦琐。

初八日 晴

点名极迟。晡,犹未入。日西沉,始至矮屋中,张设毕,俄即昏黑,遂眠。四鼓题至,首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次: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三: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诗题:妙句锵金和八銮。

初九日 晴

日中,成首艺。晚,三艺脱稿。雷雨交作,倦甚睡去。未明起,秉烛成八韵诗。

初十日 晴

晡,完卷出,宾友杂至。

十一日 晴

晡,入场。夜,五经题出。《易》: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书》:在璇玑玉衡。《诗》: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春秋》:齐侯及宋人、蔡人、邾人、陈人,会于北杏。庄公二十三年。《礼记》: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均也。

十二日 晴

日中,成三艺。下晡,成五艺。终日啖梨果疗饥。

十三日 晴

日中,完卷,出略食,至东交民巷西菜馆,余兄及坚仲皆在。俄,出城观优。

十四日 晴

晡,入。晚,月色清朗,五鼓,策题至,首问经学,次史学,三恒星,四金石,五音韵。

十五日 晴

日西斜,栅扉犹扃闭,有越而行者系去。薄暮,人哄然出,往来杂沓,忽大呼捉人,皆惶恐归巷。至夜二鼓,始放出。有缴卷者。月光万丈,澄宇无云。余对策五通已成,手疲力竭,熟睡。

十六日

平明,敛束衣具,提挈出,交卷。红日西射,至寓所小坐,即乘车返伏魔寺。晡,来视者纷集,录场作示人。

十七日 晴

补录十日日记。紫泉、子修、杏孙踵至。昳,诣蒋信侪谈。俄,至同乐轩观优,子颐约。

十八日 晴

孙复来,录场作二三艺。日中,诣广和居。晡归,作小字,录首艺。晚饮于一品升。夜归,览船山先生《黄书》。先生悲封建之亡,以为衣冠之国沦为异域,自秦开之,而成于宋,无藩蔽也。与余意略相似。而吾重在君民之隔,船山重在夷夏之失防。

十九日 晴

诣贤良寺见傅相,留午食。日昳,著衣冠,归途拜客,至伏魔寺已薄暮,略观书。晚,孙文卿招饮,诣焉。书画精雅,促坐闲谈,杏孙亦在。俄陈果肴楚楚,欢饮尽兴而罢。夜归,月明。

二十日 晴

连日天骤凉,夜覆绵,昼重袷。作家书。螺蛉来。日中,诣广和居,杏孙、青莱招饮,饮毕归,日已晡矣。黄慎之在江苏馆,又折简邀往谈宴,余兄亦在,酒罢而归。是日,仍观船山先生《黄书》。

二十一日 晴

览《黄书》,终卷。船山、梨洲诸老多持慎选举易防闲及兴学校诸论,诚治世之良法也。然而秦以后皆盗贼盘据之天下,彼所立法皆不出愚民防民之计,而无丝毫之为民。今二公之所窃窃然忧者,因民之苦,欲易良法,是直以法为民而立也,与立法之人初意大相悖矣。故吾谓,苟非圣人出御世,为民立良法,则必俟变君民共主之局,而法始渐渐臻子美善。舍是二者,无望焉。船山先生有离合之说云:辅其自然故合,循其不得已故离。至哉言乎!余谓据乱之世,离焉而后能合,故先王分疆画井,建国树长,使各君其土,各子其民,然而朝聘以时,币飨不绝,离而能合者也。秦汉而后,缀天下于一人之襟,强合所不能合者,驯至上下相蒙相弃,人人离心,第制于法而不敢动耳,其为离也大矣。是故天下有以离为合者,唐、虞三代是也;合而愈离者,自秦以下是也。

二十二日 晴

诣子颐。过午,至工部署当月。下晡,归,览船山先生《识小录》。

二十三日 晴

览《公法论》。理之难辨也,有近是而非者。如两国争战,不绝通商,斗其君而无与其民,若于理极顺也,而善公法者不谓然。曰:如是则战无已时矣。何也?工日利其械,商日益其饷,民不知其困,而君心愈肆。君愈肆,则死人愈多。惟绝通商,以困其民,食有时竭,械有时敝,久而厌兵,虽欲不休,而不得矣。是故言不绝通商者,大祸人国也。过午,与坚仲偕诣陶然亭,残芦瑟瑟,斜日微明,茗话半日。俄归,过花圃下车,徘徊久之。复至观音院,堂宇闲邃,有桥亭,俯临甚深,如山径,峭壁崭然,中分路能行人。暮归。

二十四日 晴

午后,偕甘士往观优。晚归,宴于修菊馆柏皋寺中。览《植物图说》论结子法。花子房口有松小珠间有粘性者,花须头所放花精粉,与此小珠相遇,则感而生子云云。忽记过津时游医学堂观假人体具,医师指示:女人子宫旁有膛贮小珠,云交媾时此珠出,与男精遇,则成孕。观此,可知动物、植物有同理也,特植物自为雌雄耳。

二十五日 晴

览《植物图说》。诣兰秋师,复谒傅相,留午食。日昳,出城观优,暮归。

二十六日 晴

起观书。向午,驰马天宁寺,同游有杏孙、青莱、坚仲、朗台、白叔、甘士及余兄。寺多老树,桂香满庭,塔射山房在寺后,踞石台轩,启前后望,苍翠了然。与坚仲等闲话,谓中国佳境以天胜,西国多以人胜,是故世盛则人胜天,世衰则天胜人。暮归,在子修家宴谈。

二十七日 晴

束装将诣津,厚弇邀饮广和居,饱食,诸友多来送者。俄即登车。未午,至马家浦候火车,至憩客所小坐,褚伯约以母病南归,亦是日行,已先在。向午,车来,遂同乘。日中,鼓轮行。晡,过杨村,多巨桥。薄暮,至津。晚,寄家书,录日记。

二十八日 晴

信侪、霖伯来视,俄去。览《植物图说》。花之牝牡,即在须与心之间。有花心而无须者,谓之雌花;有花须而无心者,谓之雄花。然大都兼须心而有之者多。由是以观,男人有须,既宫而须落,盖与花须有比例也。亦可知须与下体之相关。日中,诣育才馆观学生习算,留午食。日昳,观优。晚亦如之。

二十九日 晴

览《植物图说》,终卷。图凡四幅,首言根干膛管,次言诸叶变形,三言花开结子,四言花心子实各具。此皆授蒙浅说,然已详尽。西人谓,果实与鸡卵,食之最能养人。今观果实皆花心合花子房长足而成者,与鸡卵同为胚胎之始,取其元气所凝,能益人也。

九月庚戌

初一日 晴

览陈兰圃《朱子语类日钞》。过午,衣冠出。晡,谒夔老,晚归。夜,观优。

初二日 晴

诣浣生。日中,李赞臣招饮第一楼,复往观优。夜,诣稚夔,宴谈,终日不读书。坚仲来津。

初三日 晴

向午,与坚仲同至《国闻报》馆,粹卿、又陵诸人所创立。日中,至第一楼午食。晡归,览《朱子语类日钞》毕。宋儒于心性之学不为无功,其教人读书之法亦极精要,惜其治内而遗外,又非出世学,故语天下事多不审情理,驯至遗毒后世,亦势所必然也。然观其书,颇能敛壹人心,使不躁动,而潜入理境,则有益。朱子言义与利刃相似,胸中许多劳劳攘攘,到此一齐割断。比喻甚确。

初四日 晴

览顾先生《日知录》。我国人自古著书多无条理,往往零杂续成,无有首尾一线到底者。试观释家之书及西人书,则节目条贯,无丝毫紊杂为可贵也。粹卿云:中国书惟《周易》及《春秋》二部,颇与他书迥别。

初五日 晴

穗卿过谈,有格致家极新之理甚多,不可不记。穗卿云:地球人所见星陨如雨,即彗星与地相触也。闻诸西人。金、水二星,生气已竭,不能自转本轴,此由近今考验得之。故谓天王、海王诸星,为始凝之地球,火、木及身处之星为当今之地球,金、水为过去之地球。若流星等,为已碎之地球。《谈天》云:日体有柳叶纹,动荡不止,今有人谓为火浪。蒙古与红人同种,以其体貌性情相似也。又谓其人实由北美洲白泠峡地流入亚洲北边,盖地脉古时本相连也,后陷为海耳。星与星不能相触,以有正负电也。惟彗能触星,而质极薄,故无碍。下晡,登火车,诣塘沽,日已暮矣,新月纤然。去轮舶尚二三里,步行,路低凸,殊艰苦。俄见灯影,船泊甚多,然不知新丰舟所在。继遇河畔小童,导以行,始获登舟。

初六日

未明,鼓轮行。俄,日出,风微荡,舟中观书。

初七日 晴

醒时知宵已抵燕台,水深绿。晡,始解缆行,无风。夜,过成山,月色幽朗,波平。连日观魏先生《圣武记》,载国朝名将如阿文成、海兰察、额勒登、杨遇春诸公事甚详。默深喜谈兵,然其言御外夷战守法,若《海国图志》及是书所载者,尚多隔膜也。其人于本朝掌故极留意,故《武事馀记》载本朝兵制殊详尽。

初八日 晴

舟入黑水洋。览《圣武记》所载《抚绥西藏记》。藏地之有活佛,犹罗马之有教皇,特活佛以化身转世,能自知所往生,较灵异耳。盖始于宗喀巴之得道,以次转生,常驻轮回,本性不昧,亦一奇也。魏默深云:西域诸国人,狼性野心,互相雄长,苟非世之转生之呼毕勒罕即活佛以神异降服其心,则不能制。余谓西国中古时列侯纷争,苟当时无教皇之大权亦不能制,与此正同。《西藏后记》载藏中山水、形势、古迹如指掌,如履其地。

初九日 晴

览《圣武记·军储篇》,言中国用银多自外洋来,有可证者数事,皆援引史书也。余未敢坚信。又,迁徙旗人,别予地开垦,此实救弊之法,惜不能用。日昳,到沪,归家皆无恙。

初十日 晴

作书寄杭,观书,诣颐斋谈。颐斋丧偶,悼甚。以为与我朝夕处之人忽然死,亦天地至奇事,梦耶,非耶?又云:前归自杭,舟驰江波急,据窗而唾,逐波去,倏不见,不觉生感。日前出诸口者,终身无相遇期矣。颐斋盖深于情者。晚归,览《交涉公法论》及《新学报》,有容圆切点图解。是日诣燕生,知其大病甫愈,未健复也。

十一日 晴

驰马车诣薛次申,俄,至《时务报》馆访穰卿,不遇。日中归。过午,颐斋过,偕出买物。晡,诣李一琴,亦精于西人学问,为《时务报》馆主译者。暮,同车至张园,月出归。

十二日 晴

览书,思不定。诣春卿,过午归。次申方来,谈久之去。观《知新报》论陨石之理。又云地球之北方晓,乃赤道生电腾空,气流归北极,地球所有之指南针及电线皆为之荡动变乱,谓之摄电妄行。又,凡遇摄电妄行,亦与日中斑点相涉,不知何故,盖电学今尚未精也。余疑电为火精,丽则为火,故地球之电力能与日轮相应。

十三日 晴

祥士过谈,留午食,即去。晡,作书寄津,录日记。余谓气合轻养而成水,电摩正负而生火。故吾尝疑气为水母,电为火源也。火隐太虚而无形者,即谓之电。余所臆度,留以质诸格致家。晚,陖斋招饮。

十四日 晴

诣仲巽,向午归。无所事,观《交涉论》私货封口诸例。读顾亭林诗,先生抱负奇伟,哀明亡而有非常之志。其所为诗,有一种雄秀之气,不易学也。如《海上诗》云:“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水涌神山来白马,云浮仙阙见黄金。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

十五日 微阴

晏起,览《交涉论》。晡,诣燕生谈。燕公谓:今日士夫多以保教保种为言,皆非通论也。秦、汉以下,儒教之实早亡,保于何有?若以名论,英兼印度未尝强其改教,婆罗门宗派至今存焉,此教之不待保也。西人用兵禁屠戮,断无绝人种类之理。且中国自更金、元祸,杀人累亿万,而种犹不虑亡;何于今日而反忧之,此种之不待保也。要之,今人持论多近似而实未合事理者。又云:儒家宗旨有二:尊尧、舜以明君之宜公举也,称汤、武以明臣之可废君也。三代下,二者之义不明,而在下者遂不胜其苦矣。李一琴言:西国之教徒,犹我国之僧道,视为糊口业,皆贫不能事事者为之,国家月有以赡其身,使远游传教,然皆非深通教理者也。西国深于教者,自有理学家,皆不入教,犹我国谙释典者多不居禅院、不削发之人。

十六日 雨

览《交涉公法论》。坚仲言:西国重民权而犹立巡捕,可知君权未可尽去也。旨哉言乎!世未至极平,不可无统一之人,无统一则人心不齐而乱,要在统一者为众所推,则无弊耳。严复所谓公仆隶是也。此实君主之极则也。若泰平之世,并此公仆隶而无所用,乃为民主。

十七日 晨阴

览《交涉论》。西人凡遇定案后心不甘服而上控复讯者,其原审官不得再干预,非若中国上控之案仍发交原审官处治也。盖若是,可以无枉狱矣。惟遇狡猾健讼者,则又难言。过午,晴。晚,读亭林诗。

十八日 微阴

观《交涉论》。晚,录昨所为《辟韩诗》二首云:“浊世由来泉石高,耻为舆隶拜强豪。忽闻魏阙江湖义,多少耆英困狴牢。”“圣推殷受罪周昌,百代高文撼肺肠。堪笑宗风起闽洛,为言赤县有臣纲。”夜,微寒。

十九日 阴

览《交涉论》息战议和诸例。过午,雨,检书。夜,读亭林诗,哀怨悲宕,如诵《楚词》,不愧明之遗老也。

二十日 阴

览《交涉公法论》三集,终卷。是书为英国全备之万国公法,于各国交际之道,所当尽之职,论之极精,惜译笔沓冗,且重复意殊多,不知其原文何如。予于五月间即览,中多间断,至是补观毕。中名论实多,如云国之治乱,一以律堂断之。律堂开,则为治;律堂闭,则为乱。晚,读恽子居《三代沿革论》。

二十一日 雨

览《尸子》,多精语,如云:贵人者,贵其心也。又云:天子以天下受令于心,心不当则天下祸。又云:行有四仪:一曰志动不忘仁,二曰智用不忘义,三曰力事不忘忠,四曰口言不忘信。可作座右铭。晡,登舟赴杭。览《文选》诸名篇。夜,读《卷施阁诗》,有《佣书东观》、《凭轼西行》诸集。《佣书东观》盖在京师作也,故有《天桥酒楼》及《陶然亭话旧》诸篇。《凭轼西行》多先生被谴道中作,故有《渡河入关》、《咏秦汉旧迹》诸篇。诗长于雕刻光景,如《渡运河诗》云:“河流东渡树如荠,一线中流日华起。行人上马亦壮观,开阖中原数千里。”予谓文章胜人处有三:曰理,曰境,曰情。理精而明,境实而显,情挚而达,三者必居一焉。

二十二日

微雨不止。船窗静坐,览《尸子》。其下卷多短语,有云:昔周公反政,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圣乎?以天下让,不为兆民也。又云:舜受天下,颜色不变。记是者皆有深意。又云:孔子谓子夏曰:商,汝知君之为君乎?子夏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孔子曰:商,汝知之矣。粹卿云:当中国三代之末,合地球人智慧一时皆为增长,嗣后又停息二千年,至今日又皆增长,不知何故,抑有运化使之然耶?昏黑,过塘栖,两岸灯火烂然。读《卷施阁诗》。

二十三日 微晴

积翳未消。舟昨至拱宸桥,侵晨进泊新马头,肩舆行数里,山色溟濛,俄入武林门,曲折行至佑圣观巷,甫食时。谒叔父母,皆健。晡,诣春卿,谈久之。至清和坊买履,入书肆购朱蓉生先生《无邪堂答问》携归。

二十四日

晨,览《无邪堂答问》。有云:训诂者,文字之门径;家法者,专经之门径;宗旨者,求道之门径。言极精审。又云:汉学家之言曰:训诂名物,治经之涂径,未有入室而不由径者。其言良有功于经学。第终身徘徊门径之间而不一进宫墙之美富,揆诸古人小学、大学之教,夫岂其然。尤合鄙见。晡,谒诸亲友,见张受老,别六年矣,须尽白。天雨,晚归。

二十五日 雨

览《无邪堂答问》,其《景教流行中国碑》考评语,援据极博,惜狃中国旧见,至谓西国艺事之精,多为中土所流传。又云:西国文字之传,自古及今,无不以耳治者。谓中国以目治。以目治者难而可久,以耳治者易而辄变。旧闻不尽可稽,反不若见于中国史籍者之可据。此尤武断。馀如论释、回、耶稣诸教,皆适如先生所谓揣摩影响者也。晚,读《卷施阁诗》。

二十六日 雨

谒少川叔。过午,同至三雅园,涌金门外茶肆也,面湖,远山都隐,烟水空濛。履平先在,茗话良久,乃泛舟渡湖,至三潭印月,登彭祠一寄楼,雨声浪浪。暮归至家,已上烛。览《无邪堂答问》。

二十七日 雨微止

观书。宋儒言性,分义理、气质。陋矣哉!吾则谓义理非性,气质亦非性。盖义理者,万物自然之经纬,气质者,万物已成之质点,与性何与?夫不通佛学而妄言性,宜其聚讼纷然,皆成尘障。此理余言之于前,不赘述。诸儒又动谓性之粹然者,天所赋予。不知天作何状?其赋予之法如何?若耶稣所谓灵性者,上帝所给,人为上帝子云云,又诸儒所诃诋者也。然而所言反类彼教语,抑何故耶?余尝解上帝子三字,谓即佛言人海一滴水。自谓其说颇圆。

二十八日 晴

晓出城,赴杨家牌楼,舆中观书有所得,录之。朱蓉生先生论小学、大学,有云:格致者,小学之终事,大学之始事。然哉然哉!自来解格致者,都未讲明,惟颜习斋以为即六府三事,礼乐射御之类,而宋儒一切归诸小学之事。试问《诗》、《书》六艺,精深奥博,岂自八岁至十五岁童所能穷贯?先生此言出,则习斋之说愈不可废矣。佛言顿渐,人之学力不同也,而世运亦然。欧亚之运,必由君统,徐入天统,渐也。美洲甫辟,已入天统,顿也。诣蒋家坞、张家园诸先茔,瞻拜毕,即还,至家未暮。

二十九日 晴

冠服谒徐季和年伯,浙学使。未见。俄诣左泉师,日昳归。晡,访陆勉哉普寺,谈种稻之法,暮还。终日不读书。夜,览《文选》。

三十日 晴

与希兄同出城诣春卿砖厂,盖为春间让地事也。舆中观《无邪堂答问》,终卷。蓉生先生于汉、宋两学皆有心得,颇能窥其本原。惜其于西国事,隔阂而已。春卿于厂后筑楼屋三椽,可居人。余即留午食毕,往度地,戴元康同行。计二亩馀,在先茔之右,中隔河,形家谓为虎首,惧有兴筑,故亟归我家。春卿已允,即插竹为识。晡归。夜观《先正事略》嘉、道名将二杨事。

十月辛亥

初一日 阴,微雨

诣介轩。余与断绝两年始复合。介轩宅东,辟堂宇幽邃,花石秀野,极爱之。留午飧,昳归。复有事出。晚,诣春卿谭。终日不读书。

初二日 晴

诣星墀,昳归,览《先正事略》刘天一、傅重庵诸人事迹。天一讳清,重庵讳鼐,皆嘉庆间名臣也。天一得贼心,重庵善制苗。晡,偕鲁少卿访梅花牌古迹,牌立破庙,中有乾隆御题诗,漫漶尚可认。夜,与希尚兄说鬼。

初三日 晴

作书寄余兄。晚,闲步上扇子巷,至《经世报》馆,小坐即归。夜,观书。朱蓉生教人留心本朝掌故、名臣事实。盖知古而不知今,近人通病也。余亦喜谭遗闻轶事,苦无记性,岂小脑不足耶!

初四日 晴。晡,微雨

从堂弟吉孙以十一日赘于夏氏,是日纳采。

初五日 雨

勉侪招饮于求是书院,持蟹螯对酒,乐甚。俄观重学仪器,有西文全体图,皆纸剪,揭视脏腑剖面,各具精绝。又偕至书院墙左偏闲步,菜畦平旷,水竹萧然。时雨微止,路滑。晚归,观书。

初六日 雨

观书载江忠烈、罗忠节、塔忠武诸人战迹,为之眉色飞舞。宋燕生云:粤乱之起,本朝一大变也。其始皆由所用官吏残虐所激,民不聊生而乱起。从不闻杀一人以谢民,此大不平之事也。前年朝鲜事变起,其君犹首将激变之官治罪以晓慰之。可知中国视民之重远愧小邦焉,噫!

初七日 雨止

与芝生、希尚出涌金门,泛舟湖上,至楼外搂,小酌舟中。湖水清泚,鱼聚委食相争。俄,登蒋祠数峰阁,祀明季抗珰诸老。阁踞山,望湖明旷,旁多翠竹。俄游俞楼,即登舟,绕西泠桥至孤山,观冯小青墓。晡,返棹至三雅园,有卖菱童憨态可掬,献菱,与言颇解颐。俄,相与归,检装将返海上。

初八日 晴

诣星墀别,并过公鲁斋。公鲁,星墀堂弟也,新生儿,余往贺。公鲁赠余一册,曰《天籁集》,钱唐郑君旭旦所编,皆吴越谣谚,虽涉俚俗,而间有理趣。日中归。晡,辞叔父母,出城诣舟,即开行,至拱宸桥停焉。日暝,复展轮。夜,秉烛观湖州赵竹生先生景贤陷贼不屈事,皆见《先正事略》。

初九日 阴

侵晨已过嘉善。晡,微晴,观明遗老夏峰、梨洲、二曲、亭林、船山诸人事略。国初硕儒,无不读破万卷,力矫前人之疏陋,而励风节,尚躬行,犹存故国遗风焉。雍、乾而下,杰起者甚多,始多溺于音训名物,考据琐碎,而无馀事。孙渊如先生官刑部时,能以经义断狱,旷代不多见也。张蒿庵《中庸论略》,以为礼抑人之盛气,抗人之懦情,以就于中。故云中庸者,赞礼之极辞也。汉儒取以记礼,为得解矣。颇有见。昏黑抵沪,电光照人,登岸仰见月,至家方晚飧。

初十日 阴

闷,奇暖,衣单。诵曾涤笙诗。晡,访章枚叔于译书公会。俄诣杏孙谈,观鱼,即伏魔寺所见者,有色黑而鬣翅丰伟,名曰威凤祥麟。暮归,览侯朝宗、魏永叔诸人事略。永叔辟地宁都之翠微峰,四面削起百丈,中径坼,山根至顶若斧劈然,缘坼凿磴道梯而登,置闸为守,士友稍稍依之。后数年,宁都被乱,而翠微峰独完,盖亦近代之桃源欤。

十一日 阴

录日记。莲兄至自城内。先是樟树电局事已易人,遂挈家返海上,十馀日矣,始相见。晡,作书寄兄。晚,微雨。观书。羹肴以佐饭也,读书亦然。书之有关于阐道经世、考古格物诸实用者谓之饭,馀如诗歌、词赋、杂文足以陶咏神趣不可无者,羹肴之类。

十二日 晴

阅《说文》。日中,中巽招饮。过午,造次申庐。归,诣《时务报》馆,时移屋泥城桥。是日赛马,观者如墙。余寻车不得,步归。晚,复与诸友集。

十三日 晴

作书寄表兄仲骥。过午,与莲兄闲步出买履。晚归,观书。夜,月色澄朗。

十四日 晴

始补录西史。过午,燕生、枚叔偕来访,作竟日谈,上烛乃去。枚叔云:三代上,授田法行,故其民自称食毛践土,以皆其君所开辟,而民安享之也。北魏、唐初,虽亦授田,而地非所辟,故其君自称衣租食税。自是而降,直为君者践民之土、食民之毛而已。反以是误责吾民,不亦傎乎!与余意不谋而合。论水火之原,余谓太虚中不过流定二质而已,水成于气之相合,火生于物之相摩,是水原于流质、火原于定质无疑。

十五日 早晴

录西史。过午,阴,欲雨。偕问槎至二北渡桥之公家花园闲步,菊乱开,坐茅亭,闲风起,树叶微脱,雨洒然至,急归,抵家已吹散。观书。晚,读《两都赋》。夜,诵太史公《礼》、《乐书》,及渔洋山人杂诗。

十六日 晴

金月笙至自津,携兄书来。发函读之,无他事,惟上傅相言铸钱书,条晰详尽。晡,录西史。俄暮,览《说文》。其云:君从尹,发号,故从口。夫尹,官也,治天下之职也。黄太冲云: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皆官也。然则君之宜官天下也,家天下非君之本义,明矣。夜,观《西国名菜嘉花论》及《虫学论略》。登楼,偶观《文献征存》载汪容甫事迹。容甫负才悲郁,为文以吊祢正平,盖与贾长沙之吊屈原有同慨焉。

十七日 晴

录西史。昳,诣月笙,同访杏孙,不遇。还过燕生谈。燕生病馀未复也,暮归。夜,观《名菜嘉花论》终。西人养花如制衣,厌故而好奇,灌壅之法亦日精,花馥而艳,果甘而芳,天然之色、香、味也。以视皓齿蛾眉之伐性,甘脆肥脓之腐肠,奚啻霄壤焉。

十八日 晴

录西史。晡,诣《时务报》馆,携不缠足会之《女学歌》数册归。晚,与莲兄谭。夜深,登楼观书,良久乃眠。

十九日 晴

西人礼拜。祥士过,晡去。西团兵出操,出观,步武极整。览《公报》暹王出游,希土约未协,法王归自俄,复遇刺未中诸事。《时务报》纪韩王称帝,任俄官。诵江文通《杂体诗》三十首。夜,观《虫学论略》。蜂蚁有君长,有工,有兵。工以采食营窟,兵以捍非类,故成会。西译书云:二千年后大地惟官与工。又云:一日不可废也。于蜂蚁犹然。又有种蝇,类穴松为窟,生卵或遗别所,他虫过,粘其身,出虫而噆其肉,若寄生草者,殊奇。

二十日 阴

录西史。过午,闲步街衢,归,书抵子涵。受之过,将诣蜀,俄欲雨,即去。复作寓荔轩书。夜,静观《居宅卫生论》。雨甚,莲孙来,诵苏诗。西人居室取足养生,故通风避湿,不厌详密,非徒美富已也。其于饮食亦然。中国居室悦目而已,饮食悦口而已,去禽兽几希!

二十一日 雨

录西史。晡,诣受之,晚归。

二十二日 雨

问槎旋杭。录西史。观《居宅卫生论》。夜,书抵表兄仲骥。

二十三日 雨止,犹阴,微寒

录西史。法国加北珍氏第二朝腓立第六王在位时,苦教徒横肆,立一法令:民间为教徒所虐者,得诣庭控诉。其害始除。异哉!吾意中国从教者多匪徒,引为逋逃薮,教师辄误收之,故倚势而横,官不能治,往往酿教案,由中外情隔故也。若西人入教者,当皆向善之人,何至如是?岂彼教固有不善,抑奉行者之咎耶?观《卫生论》终。西人造屋,虽严寒必通风,欲易新气也。又惧其冷,故进气炉背使温,然后邪达壁板而入。用心深细至此。

二十四日 阴

录西史。昳,诣中巽,复访杏孙,论人心之憎故而喜新,以变为乐,不可一息停也。碑碣书画,虫鱼花鸟,皆足愉悦人心也。骤见则色然喜,久而厌,欲更取异者,举不足羁其心,能羁其心者,其惟变动不居者乎!世间惟牙牌、围棋二物近之:一奇偶骈罗,一纵横开阖,皆顷刻万变者也,故好之者不厌。吾侪所自遣法亦有二。一读书,沈归愚诗云:“读书如游山,深入自忘返。”一与同志谭理,妙义泉涌,奇趣横生。盖皆屡变不穷者,亦能不厌。晚,归。夜,观《相宗八要》。宋儒云:盖人之心,莫不有知。而其所知,莫不有理。予谓理无坏灭,知亦无坏灭。佛破我法执,我即知也,法即理也,知其无坏,更无所执,是最上乘。

二十五日 早晴,过午阴

录日记。得二喻极新,记之。作字如控马,有操纵奔放之势;观书如游山,有奇境开阖之趣。夜,观《相宗因明论》终。

二十六日 晴

观魏晋六朝人诗,尝闻人言:文至六朝,靡曼猥下极矣,惟所为诗澹宕有高致,未可薄也。信然。览《后汉书·党锢传》李元礼诸人事。夜,阅《万国公报》。西国立相,每自辟僚佐,故偶不协舆情,循例让贤,而曹署为之一空,其法近古。

二十七日 晴

腹感寒而泻,晚愈。览《百法明门论》。

二十八日 晴。晡阴,出微雨

购伞。晚归,观舆图。夜,览《惟识三十论》,由阿赖耶第八识,生种种变相,历三境界而尘障环起,所谓悟入者返其固有者耳。根尘烦恼,皆虚造影响,犹如空华。

二十九日 晴

录西史。昳,造祥士庐,晡归,履平已至,小谭去。览《观所缘缘论》,以内境为所缘,以眼根为增上缘,亦相宗之一也。夜,与履平诣天福园观优,鼓声震,持刀矛者腾跃如飞。余顾履平曰:我国有绝精道理,只纸上谈之;有绝精技勇,只台上演之。可叹!

十一月壬子

初一日 晴

录西史。次申寿母,往贺宴。于庭作幻剧,俶诡谲变。晡,归。晚,复诣,张灯高会,歌弦绸缪,夜深群归。

初二日 晴

录西史。驰书子涵。晡,赴西女约。女,意大利人,能操三国语。屋高洁,养花操琴。其夫,商人也,貌丰硕。昨来握晤,惜言语不通。晚,返舍,与莲兄围棋。夜,观《说文》。君主之天下,以一人之德联万民而遍爱之,以养其欲、给其求也。民主之天下,集万民之智以自联而相爱,亦无弗养其欲、给其求也。君无常德,民有常智,是故至治在民主。

初三日 晴

燕公过谭:胶州为德据,以东方无寸土,不获与英、法、俄争利也,其计良得。不知无脑国何以应之?又云:台中生番有伦理,而以杀人为教,年齿加长不能操刃者,耻与为伍。盖以是为豪举也。所杀皆异类,无论番汉,亦强本种意。今中国士夫,动曰强种,不免土番计智,尚不自觉。圣人教人抑恶扶善,何尝别种类邪!文字尚简,取其便也。繁冗则耗心目于无用,而害有用,岂仅为观美邪!虽然,贵达,简而不达,何益?夜,观《缘论》,释格致家言,谓性灵在质点内即佛,故识生于极微,为所缘义,质点即极微义也。极微总聚,无生识理。《缘论》宗旨如此。

初四日 晴

诣峻斋庐,坐有粤人,述檀香山中、日人格斗事,记之。日人自战胜,骄甚。旅他国者,遇华人辄无礼,或市物不予值。檀香山,美地也,多粤人,皆粗工有膂勇者,积怨言于领事。因美官告日人曰:甲午之役,败者官军,非百姓也,请择地与汝国人搏战,无握寸兵,以一当三。日人曰:诺。乃以三百人来,华出百人,约殴死无偿。于是合斗踊跃,俄日人死者二百馀人,华工死伤数人而已。驻檀香山诸国士女皆鼓掌,称中人不懦。

初五日 晴

昳,诣《时务报》馆,见游台湾人遗卓如书,述台中风土及日人据后情状甚详。日所遣官多不肖,虐视台民。闻日朝欲易人往治,不果。复至《蒙学报》馆晤浩吾,所出书多养童稚之脑气者。晚归,观诸报,有治聋机,能使声细者洪,如显微镜使物小者大也。奇!

初六日 晴

录外史。昳,杂作亲友书。先人忌,晚,陈酒肴瞻拜。夜,观《真惟识量》,旨深词奥。

初七日 晴

录外史。晡,造杏孙庐,暮返。夜,观《八识规矩》,合三离二观尘世,注云:鼻、舌、身三合中取境,眼、耳二离中取境。意谓香味触合而后知,声色离而亦觉。精语。《第八颂》云:“浩浩三藏不可穷,渊深七浪境为风。受熏持种根身器,去后来先作主公。”状阿赖耶识也。

初八日 晴

录外史。晡,颐斋过谭。共忧大局之危,百姓之穷困。愚谓:贫生于惰,人不务本而逐末,不勤动而坐食,宜其困也。财者流通之具耳,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所食者粟,所衣者帛。粟于何出?出于耕。帛于何出?出于织。今天下耕织之人少,而食粟衣帛之人多。物不足以给之,则不得不翔贵,于是有衣食不赡之人矣。孟子曰:圣王之治天下,使菽粟如水火。言菽粟之多也。菽粟多,而天下之人多归于农,皆务本而勤动,抑可知矣。勤则富,惰则贫。夜,与莲兄围棋。

初九日 晴

录西史。日中,偕母妹妻女造欧阳石芝庐映相。石芝时返粤。晡归,俄诣美人林乐知谭。时局危险,德人无礼,俄阴谋可畏。夜,观《相宗八要》竟。览《成惟识论》,大之外有大,不能〔周〕其外;小之内有小,不能穷其内。大奇事。恢恢太虚,果何物耶?思之思之,坐卧生痴。余又尝谓:一粒之微,析之千年不能尽也。特目所不睹耳。

初十日 晴

录外史。昳,访燕公,不遇,归。晡,读唐人乐府。夜,观《成惟识论》。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墨翟见染丝而悲曰:染苍则苍,染黄则黄。佛言本有种子,亦类熏习,令其增盛,习之为义,大矣哉!

十一日 晴

录外史。晡,观唐人古赋,无所记。

十二日 雨

览诸报。近日大地形势,俄与德、法联盟,日与英联盟,分二党,皆严备,水陆交警听调遣,太平洋惧有战事。胶州则德人坚不退,俄不允助,我势岌岌。暹罗国颇振,变诸政,崇新法,其势渐兴。王于今年游历欧邦,诸国敬之;其视我国,盖鄙夷而不屑道也。《时务报》纪其游事详尽。古巴自立,美人助之,西班牙不得已许之。希、土和议将定,欧美诸洲庶几无事矣。

十三日 雨

录西史。《经世报》云:美洲墨西哥之索诸拉地,掘土得中国字古碑。有华人往视,知为二千年物也。与中国传所云:有华人至墨西哥西海滨之说相合,奇。《粤东报》载欧榘甲《春秋公法序》,不知其书何若,殆有可观。《春秋》张三世,所谓据乱之世以力胜,升平之世以智胜,太平之世以仁胜。又云:据乱世,内其国,外诸夏;升平世,内诸夏,外彝狄;太平世,内外远近大小若一。此理如铜墙铁壁,更无疑义。余谓:以今时势言之,其国者,所居国也;诸夏者,凡欧、美、亚有教化之国也;彝狄者,亚洲之黎、猺、苗、羌、蒙古、生番,非、澳、美诸洲之红、黑人诸种皆是也。今犹据乱世,故诸国虽已文明,犹争雄不相下。所谓内其国,外诸夏,以力胜也。迨升平时,诸强国皆联约弭兵,或尽变民主;而未受教化之种,犹待钳勒,未能平视。所谓内诸夏,外彝狄,以智胜也。至太平时,榛塞尽辟,教无弗被,学无弗讲,种无同异,人无知愚,悉皆平等。所谓内外远近,大小若一,以仁胜也。仁衰而尚智,智塞而角力,力极而返智,智积而归仁,循环之常也。力始于手搏,一变而为刃矢,再变而为枪炮。力穷矣,智所开也。智始于竞利,一变而为格物,再变而为治心。智竭矣,仁所由日生也。无智无仁而有勇,据乱尚力之世也。有智有勇而无仁,升平之世。智仁勇皆备,乃见太平。

十四日 晴

录外史。晡,造中巽庐,方大修书楼,明春将辟学塾。俄诣次申,即至农学会晤罗式如谭。有德人据胶,为俾士麦主持之说。昏黑,之《蒙学报》馆见浩吾。浩吾论五洲皆尚切音字,中国仅存象形,此所以不可行也。且象形不若切音之速达于脑而易记,盖耳根去脑近,眼根去脑远。象形以目治,切音以耳治也。浩吾欲以英字母拼中国音,此事恐难,其音不尽合。是日《蒙学报》出。

十五日 晴

录外史。晡,诣张听帆先生谈论。西国多用金,取其携之便也。十二本士本士亦铜钱一枚,合中钱四十文,为一先令,十先令合金钱一元,即一镑。每镑配银十元,过五镑始用券。英例如此。暮,穰卿招饮,坐有康长孺弟幼博。

十六日 晴

录外史。罗式如过谈。愚谓:中国人知富国在矿,而不知在农。矿开而不务农,中国之贫如故也。何也?矿出五金,流通之具耳;人赖以生者在衣食。衣食不能给,得金何用?不如务农,出产多,则商务盛而利权夺,不患无金,不患不富。不务农而仅开矿,则所得金仍流溢于外,中国何所利耶?故云重矿不如重农。览《格致汇编·延年益寿论》,谓人之老,皆肌肉渐变坚硬所致。

十七日 晴

康幼博过谭,谓中国不变法,当归咎于圣祖。盖圣祖与俄大彼德同时,非不知泰西之强也,然而不知变计以自振,宜今日之弱也。或者天以四百兆失教化黄种,使骤强,将为地球患,姑抑之令徐苏醒,所以保太平耳。录外史。夜观《成惟识论》。

十八日 阴,风急,大寒

录外史。过午,诣穰卿谈。穰卿前有说,谓办诸事无资,可将各省矿抵外人,借百万万以兴创实政。言之为人诋訾,与余意相符。盖彼亦视矿轻也。又云:胶事政府求俄助,俄云:如所有矿铁诸政归我,则出调停,否则不能。夜,观西剧,几榻精丽,男女笑语歌舞,或弹丝,清厉动人。俄灭烛,作大山碪岩,女子广袖,翩跹舞飘转,云起电射,五彩谲变,观者鼓掌雷动。

十九日 晴

观康长孺《新学伪经考》,所云《史记》言秦焚书,皆非博士所职者,按其原文殊可疑。西国教人为学,由浅入深,极有次第。中国古时亦然。如《六经》经序,见古书者多首称《诗》、《书》,次《礼》、《乐》、《易》、《春秋》。长素《史记经说》足证,《伪经考》中胪列甚详。盖《诗》有韵语,且多鸟兽草木之名,足以陶情适性,故为破蒙第一书。《书》道政事,知古今,故为第二。书,犹西人识字书,读毕即授以粗浅舆地史学也。《礼》者教人成德之具也,故为第三。《乐》之精眇,能熏人入德而不自知,学人之极事也。旧云无书,然习之必有具,故为第四。若《易》与《春秋》,微言奥旨,天人之秘,万事之原,非学至深者不能窥,故为第五、第六终焉。后人不知,颠乱次序,妄以《易》居首,意若尊之,而不知失向学之涂径矣。晡,造燕公庐谭。燕论今人动诋国朝汉学诸家考订琐碎,一字千言,以为劳心无用,败坏人才坐此。不知君权独重之世,文网峻密,通才硕彦,不遁而之此,无以寄其怀。自海氛起,而始弛士子谭时政之禁,盖其时不同也。

二十日 雨

录外史。莲兄至自城内,与弹棋为戏。愚谓作文必练其声者,便于耳也。必简其句者,便于目也。声练则入耳而清,辨之易也;句简则入目而明,览之省也。皆有益实事,非如听曲观优,赏心悦目而已。

二十一日 晴

录外史。晡,步至英大马路,俄就中巽谭。暮返,览《伪经考》,其疑《左氏传》为《国语》所分出者,颇有见。圣人制礼,范围天下之机器也。是故冠昏以别夫妇,丧祭以亲父子,乡射以序长幼,朝聘以严君臣,使民日循蹈其中而相忘也。治据乱之天下,不得已出此。

二十二日 晴

录外史。造林乐知庐谭。林论皇帝,谓能以权力制人者也,故维多利亚,英人谓之君主,印度则尊之曰皇帝。然则皇帝者,实大盗之别名耳。碎佛有云:贼盗者,其行为;鬼神者,其体制;鼠窃者,其心术;皇帝者,其名号。虽然,维多利亚犹不可同日语也。中国自春秋以还,天下之君主多变盗寇。至战国末,诸盗为一盗并。自是而后,或分或合,卒成以盗易盗之天下。而诸儒方争盗统不已,如辨正统及非正统,尤可笑也。

二十三日 晴

至农学会,偕罗式如、蒋伯斧诣穰卿家,同往王家厍勘地。日中,过妻弟汇东,留食,归途视襄孙、中巽,皆见。晡,返舍。录外史。暮,燕生偕俞恪士及喻庶三走访。昨闻林言,俄国尼希利党固痛恶君主,且欲荡灭一切新政律法,以是西人目为乱党。夜,观书。愚按《易·乾》九四或跃在渊一节,可为《公羊》孔子改制之证,无所谓王鲁也,隐然为在渊之龙耳,所谓素王也。长孺诋刘歆列儒于诸子之一,比之胡、汉并称,不为无见。儒为孔子国号,尤与愚意合。

二十四日 阴

录外史。晡,观书。教主之兴,多灵奇幻怪事。如耶稣能起死人驱鬼,佛氏能为符咒以治猛兽毒蛇,皆先使人敬畏,而后其道大行。意者教主果有神通,非如是不足动人之听欤。孔子虽无甚怪异,然而察萍实,辨坟羊,识防风之骨,世震其多能,故以圣称之。至其所以为圣者不在是,犹佛之圣不在治兽蛇,耶稣之圣不在起死人也。顾非世俗人所能知,则又不得不借是以震悚之,三圣之权教耳。

二十五日 晴

录外史。晡,诣俞恪士谭论。《周官》一书,长孺决为刘歆伪造以媚新莽。然观其书,条理精密,广大美备,且多名理,使歆能造,歆亦圣人也。且竭尽心力,而仅媚一人,媚人之术多矣,何必然?歆愚不至此。意者《周官》在当时一断烂古《缙绅》耳,歆读而重之,稍有所窜乱,谓即所以媚莽,犹可言也。若全书硬造,万无是理。《书》古文,恐系夫子删定外所遗之篇,即谓后人撰拟,亦必有所据。本捃摭而成,然不尽刘歆自笔也。歆以一人而造《周官》,造《书》,造《毛诗》,造《尔雅》,造彝鼎古字,且编窜诸书,无所不至,试问有此精力否?且造之何益?若云取名托诸他人,则无名以媚莽,《周官》一书足矣,《诗》、《书》、《尔雅》将谁媚耶?长孺据《汉书·河间鲁共列传》无坏壁及献书事,以为铁案。愚谓坏壁诸事,或当时流传之说,刘歆附会以为异耳。若云诸书皆出其手,则攻之适以尊之,歆果圣人也。

二十六日 阴,微雨

观书。许叔重《说文序》云:字者,孳乳而浸多也。然则字之为用,非不可随时因物创造,后人泥古,往往憎后出之字为俗,不以入文;遂至有新物而无新字,辄用借代法,有时而穷矣。必谓切音字可新造,象形字不可造,亦未闻其义也。

二十七日 晴

录外史。晡,造燕公庐谭。燕有驳长孺《伪经考》语,极确。谓秦既不许天下挟《诗》、《书》,断无其朝廷复设博士教人以《诗》、《书》之理。意焚书后所用博士,大抵职本朝掌故典册而已。萧何入关,所收图书即此类也。长孺云:秦欲愚天下,非欲自愚。若自焚其朝廷所藏者,是自愚也。不知秦为治皆本法家,无取《诗》、《书》之义。是在秦为废物,何必藏之。且长孺云:吏即博士,使天下学者往受业。然则秦非仅不自愚,并不欲愚人矣。与焚书之旨相反,此何解邪?燕复有《儒法辨》、《儒兵辨》、《儒道辨》、《儒侠辨》,皆极精。盖法家忠一姓,儒忠万姓;兵家为君御侮,儒为民除暴。道与侠,其轻君之旨与儒同也。惟道家知其不可为而独善其身,儒知不可为而以身争之;侠欲以势力侵民贼之权,儒欲以义理破独夫之智。

二十八日 冬至,晴

录外史。晡,访枚叔谭。愚谓孔子苟得志于世,必开议院。何以知之?试观宓子贱治单父,孔子问所以治。对曰:此地有贤于不齐者五人,皆教不齐所以治之术。孔子善之,以为尧、舜清微其身,以听观天下,不过是也。介子推相荆,孔子使人往视,还曰:廊下有二十五俊士,堂上有二十五老人。仲尼曰:合二十五人之智,智于汤武;并二十五人之力,力于彭祖。以治天下,其固免矣;以治其国,有不济乎?可以得圣人之微意矣。

二十九日 晴

枚叔招饮,坐有恪士,谭次谓:相传国朝世祖出家之说,有数证可信。其一,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而吴诗为当时禁书,今始得见也。其二,五台山与本朝创业事无与,而自圣祖、世宗数君屡幸五台,此不可解。可知当日文网方密,有多轶事不敢纪载者,后人无由得闻。晚归。夜,录外史。

(二)〔三〕十日 晴

宴恪士、燕生、枚叔诸人于一品香楼,暮散。

十二月癸丑

初一日 晴

录外史。莲兄及祥士过谈。晡,陆孟孚来。夜,览长孺《新学伪经考》终卷。《毛诗》、《左传》二书,实为可疑。据《列女传》,息夫人实未失身楚王,《大车》之诗所由作也。而《左传》载息夫人自言,予一妇人而事二夫,似近诬蔑。毛训《大车》,则以为美周大夫,讥为望文生义,非苛论也。要之,考古之学,实难流传,自简册言人人殊,后人无从取信。所不解者,刘歆所商订之书,多与父向宗旨不合,岂长孺所指斥亦不无所见耶?

初二日 晴

日中,康幼博招饮于一品香楼,纵谭。晡,诣《蒙学报》馆,晤浩吾论教,携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归,即严复所译者。

初三日 晴

晨起,览诸报。印度西北境乱民起,英兵渐次削平之。埃及内地不靖,英、法皆遣兵往,各治其界内事。古巴自主事犹未定也。过午,诣林乐知谭。林谓英人近有水师游弋舟山、吴淞间,盖自保其扬子江上下商利,非与中国为难。晡,观棋谱。

初四日 晴

录外史。晡,诣张园,遇中巽暨印臣。暮归,览《天演论》。《天演论》宗旨,要在以人胜天。世儒多以欲属人,而理属天,彼独以欲属天,而理属人。以为治化日进,格致日明,于是人力可以阻天行之虐,而群学乃益昌大矣。否则任天而动,不加人力,则世界终。古争强弱,不争是非,为野蛮之天下。其说极精。又云:人道始于争存,争之不已,乃有忧患,尤与愚所谓角力极而尚智、尚智极而归仁之说暗合也。天演之学,始于额拉吉来达,嗣传其学者曰德谟吉利图,中稍变于斯多噶。盖额拉,周景王时人,为欧人智学之祖,大旨以变言物,故谓万物有已过、未来而无现在,与中土《易》理合。《易》之既济,即额拉之已过、未来也。又以火化为天地之秘机,以为万物皆出于火,皆入于火,由火生成,由火毁灭。此理盖得今日之化学而益明也。严复所论。德谟者,生于春秋定、哀间,以富人子游学,尽散其资,在古人中最先创莫破微尘之说者,近代化学宗之,而阐合质定率之理焉。至斯多噶之徒,始创为造物主宰,以为无不知,无不能,盖近婆罗门八明之论,而额拉氏所未言者也。

初五日 晴

览《天演》下卷论终。严复序谓:大《易》以自强不息为乾,即天演家本力长存之说。其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息,即世界毁于均平散力之说。又云:《公羊》、《春秋》之旨,多与群学之公例合。又曰:泰西名学,所以求事物之故,以察往知来也。有内导之学焉,有外导之学焉。司马迁曰:《易》本隐,以之显,外导之学也。《春秋》推见至隐,内导之学也。内导云者,致曲而概其全,审微而得其通。外导云者,据公例以例馀事,设定数以逆未来者也。语极是。愚谓额拉氏所持有已与将,而无可指之今,极有理。今日中西学问之分界,中人多治已往之学,西人多治未来之学。曷谓已往之学?考古是也。曷谓未来之学?经世格物是也。惟阐道之学,能察往知来,不在此例。晚,观浩吾所著《尊圣篇》,皆言古今学派,六艺微旨,并教初学治旧学径途。

初六日 晴

录外史。过午,造杏孙庐,晡,同车诣张园,暮而归。

初七日 雨

枚叔过谭,夜深乃去。枚叔谓:治格物家有言,世间无所谓化生者,蚊蚋之类亦有卵,但细微,目不能见耳。或云:蚊乃水变,实不然。愚谓此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所谓化生者,盖以此种变他种,如雀入大水为蛤,沙鱼化鹿,蚕变蛾,此类是也。蚊未必有卵,盖皆水中微生物所变,故谓化生。若湿生者,恐即为水质所变,亦未可知。《楞严经》注云:湿以合感,化以离应。离者即以此化彼之谓也。合者当为两种质相配而成。谓之湿生,殆水气之分质也。愚谓宋、明儒之讲空理多,有空而无理,然亦能妙绪环起者,不过善绘其空之状态而已,反近于词章。彼则刻镂,此则白描。近人多称汉人引经义断狱,其实不过世儒阿媚法家傅会经义,非果以经治狱也。而近儒大抵以断狱之法治经,则百喙不能辨。世辄推许《石头记》一书,专言一家事,以为古今创格。余曰:是不奇。历朝史鉴,何尝非专言一家事?枚叔大笑。枚叔云:古时有火官,曰祝融,专司火政,疑当时之视火,犹今人之视电。盖火初为格物家测出,而取之不易,必需若许质料,非凡民所能自备,故必设官,如公司者,以给万民之用也。

初八日 雨

录外史。是日,西人除夕。夜读古诗。三代以降,政法日弛,风俗日坏,盗贼之心,人多有之。是以不独其君皆盗,其民亦变盗。盖运化使然,无可如何也。有大盗以镇其上,而小盗乃不敢逞。故吾谓秦、汉以后,其一统天下者如猛虎在山,百兽喘伏,即此意也。及民智开,其下之小盗渐复人心,盗心日微,于是乃可共驱逐大盗,亦非其时不可也。燕公前云:中国事事不如古,宜也。治化不日进则日退,故无怪我国之好古。

初九日 雨

览《白虎通》。愚谓民生必立之君者,以简御繁之义也。故虽民主而有总统,特公举耳,不得谓无君也。若无总统之世,必人皆圣智,不御而能相安者也。

初十日 微晴

观报。杏孙过。夜,观优。

十一日 雨

录外史。览《白虎通》。古人受命,封弟不封子。盖父子手足无分离,昆弟支体有分别故也。三代以下,汉犹子弟并封,逮晋及明,则专封子而不封弟,非古训也。位必传子,子必传嫡长。人以为私,不知此据乱世之公例也。传贤惟神圣可行,否则将等于燕哙、汉哀,反以启乱。必不得已,不如传子、传嫡长。位由天定,则人不敢觊觎,故云犹私之公也。不然人谁不爱怜少子,私其所宠,而必立嫡立长乎?或曰:何不择贤而立?曰:贤否最难知,苟察之不明,或以爱憎定之,则益丛祸,何如悉由天定之为得乎!或谓本朝何以行之无弊?曰:本朝驭臣子法至严,天泽尤隔,其传嗣继体之馀,无敢异议者。且不预立太子,临崩而后传诏,故亦绝事端而可行也。

十二日 晴

枚叔过。晡,偕至燕生斋。今人皆悟民主之善,平等之美,遂疑古圣贤帝王所说道义,所立法度,多有未当,于是敢于非圣人。自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说兴,而后知古人有多少苦衷,各因其时,不得已也,《春秋》公羊家之所以可贵。

十三日 雨

录外史。哥伦布浮海觅新美洲,当时无轮舶,冒险为之,亦奇举也。晚,咏风扇成一绝句云:“欧中豪客夜飞觞,玉宇无风夏室凉。忽忆舜阶生晡箑,还疑孝应在西方。”

十四日 晴

观书。日中,集蒋伯斧、吴仲弢诸人于一品香楼。夜,次申复招饮。天演家有争存之说,故今之持论者多以争为人之美德。曰不争则治化不进,聪明不开。又谓世无大同,大同则平等,平等则无争,无争则所谓世界毁于均平散力矣。余曰不然。争有三等:争力,争智,争仁。争也者,求免也,前进也。据乱之世,争力求免于弱,进以强也。小康之世,争智求免于愚,进以慧也。大同之世,争仁求免于私,进以公也。争之极,归于无争,何散力之有焉!且争者,与贪得而行劫者异也,图存以自立而已。据乱世,惟强者存,故争于强;小康时,惟智者存,故争于智;大同时,惟仁者存,故争于仁。

十五日 晴

录外史。晚,襄孙过。夜,观书。或问:然则仲尼何以称君子无所争乎?曰:是即贪得行劫之争也。若图存保种之事,圣人不敢薄,故盛许夷吾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盖嘉保种之功也,特惜其器小耳。然当据乱世能为此者,已加人一等,不多见矣。

十六日 晴

录外史。闻胶州有租德人驻兵之说。

十七日 晴

新吾来自扬,下榻予家,出所写山水相赠,皆苍秀,辟境幽奇。观书。

十八日 微阴

枚叔过谭。文质三统,以为忠之道。其勖人也详,其虑事也周,及其弊也,烦而寡要,劳而鲜功,故救之以质。质之道,恶繁而贵简,循要而责实,其弊也,朴陋少文,故救之以文。文则礼密法备,人道尽矣。久之而虚拘浮薄,故救之以忠,此所以循环也。又云:孔子所以贤于尧、舜者,尧、舜处升平世,又在上位,其所为易;孔子处据乱世,无权力,其所为难也。又孔子能通三统、张三世;尧、舜知有一统、一世而已。其不及者,殆如此耳。

十九日 阴

录外史中古纪终,计一千年。罗马衰灭,诸国强盛,皆略可见。夜,送新吾登舟返扬。录昨所为《脚踏车》一绝云:“轻如龙蹻步飞仙,笑御风轮绕地圆。似向康衢频舞蹈,承平又见大尧年。”

二十日 晴

览《中国度支考》。此书由英领事查核中国则例奏报所著,皆英文,拟诸其政府备察考者也。今复由美教士林乐知译华文,以诏中国人。噫!本国掌故,赖译他国之书而知,不亦甚可笑耶!学分三种:曰已然,曰当然,曰未然。观已然之迹,习当然之法,知未然之理。

二十一日 阴

仲华至自杭,过谈。过午,微雨。夜,观《中国度支考》终。西人每谓我国地大物富,而进款每年只八千八百九十七万九千银,数且远不如印度之多。盖印度每年仅地丁银已一万万两。职由办理之非人,大半中饱也。而官俸之薄,亦足以启之。

二十二日 雨

蒋伯斧招饮。夜,观《格致汇编》。有《探地名人传略》,曰百克、曰麦折伦、曰富兰克令、曰蒙哥巴克、曰立恒士顿,皆辟新地有功者。又《罗马古传》载玛科司克寿司贯甲跃马蹈巨壑事云:罗马有地裂成壑,深不见底。巫者言,神默示,非投以至宝,壑不可合。玛科士,武员也,以为罗马至宝,莫若兵甲与勇士,遂含笑跃入,巨壑果翕合。此实寓言,亦想见当时风俗之勇敢好义。

二十三日 微晴

览《地学稽古论》终。其于最上之人迹层分三期:曰石期,曰铜期,曰铁期。盖以所用之器而验其智慧之渐进也。近今持论者多谓人为猿猴所变,然究不知所谓变者,果形体渐变,如天演家言,抑其灵性变而别成形体,如轮回之说耶?今尚难决。晚,咏电报一绝云:“万里长风鱼雁迟,偶吹弱线系离思。投壶偏为人传意,借问天仙知未知。”

二十四日 阴

作擘窠字。诣杏孙。归,雨。晚,观《延年益寿论》。谓人之渐老,其故有二:一由空中养气入体,能变成非布里尼与直辣底尼二种;一由饮食诸物多带入土性盐类,皆存留体中,久而渐多,能使血管肤膜滞而变硬,此所以老而死也。自格致日明,必有法能祛二者之害,使人增其寿算。又《格致杂说》云:蚊蝇皆有益于人。见《汇编》六年秋季之册,兹不录。

二十五日 阴

观《延年益寿论》,劝人少食。谓天下饿死之人少,而饱死之人多。因胪列西史所载长寿人过百岁者男女数十人,皆因少食节饮所致,实有至理。盖饮食男女皆能生人、能杀人,节食与节欲同也。

二十六日 晴

至同庆公花墅买花。有梅二株,赁之。花放已,复还其人。晡,诣燕公,与同造日本本愿分寺访松林和尚,方讽经。坐余二人于右轩,室宽净,席地,几案整雅,壁悬大字苍劲,为日本学人日下鸣鹤书。俄主人出,款茶絮语,又持彼国各种小学书,如史地格致诸类,又《少年世界报》,皆童子观者。顷之,复有二东人来,余与燕公遂去。晚,观《兽有百种论》。夜,祀神,鸣竹爆。

二十七日 晴

复观前论,载猎象者掘陷阱于路,浮置草木,象误陷坑中,初甚怒,继甚饿,猎者日掷草饲之,象感其德,日渐驯,十馀日后,遂与家象联群,不复有山林之志。愚谓此秦、汉以后世主驭民之良法也。日中,微阴,即晴。钟鹤公过谭,莲兄来。晡,浩吾至,谭种类之变。以同种化为异种之由,大抵以两种交合,故别生一种。如雉与蛇交而生蛟之类是也。意猿猴化人之理,殆亦猴类不知因与何许物交,故能生人。推之前,自蚌蛤迭变以来,恐俱本此理也。蛟灵于蛇而生于蛇,以蛇与他种交也。人灵于猴而生于猴,以猴与他类交也。观此可信。天演家不信身外有魂之说,谓质点与灵性不能离,若种类之由贱迭变为贵,由粗迭变为精,皆以能自修其灵性,故质点因之变化而日进。惟蠢类何以自知修其灵性?则天演家不能答也。愚意大凡智识学问,不能无所导而成,譬之人独居无徒,面壁无书,虽有过人天资,无由自拔。生番野蛮终古不变者,此也。不然,世奚贵有教主哉!今必谓蚌蛤诸类能自修自进,夫谁信之?不得其解,惟有释典化身度世之说足以通之。经云:佛悯众生苦,现种种身以度之。入人界则现人身,入鸟兽界则现鸟兽身,入蝼蚁界则现蝼蚁身,入水族界则现水族身。所谓现身,即托生其类也。入乎其类,还度其类。于是种智乃能进而渐变其体质,其理于是可通。执天演无魂之说,则无托生,亦无佛,安有度之者?既无度之者,种类安能日变日进,不亦远于理耶?又愚意:种类之日增多,日变为灵且贵者,其所以变之故,无关于灵性;盖以两异种合,自成新种,如前说也。要之,灵性日修之物,死而轮转,则进受之身,必较前为灵异。彼新种之质体,适有此类承受之也。必谓灵性与质体不分,自修而自变,不待轮转,则万无是理。

二十八日 晴

吴鉴泉至自津。盖自山海关坐矿局船来,即赴扬州。过午,登楼,悬福寿字。晡,访鉴泉于郑苏龛家。鉴泉豪勇有胆气,于路所作杂诗极多,颇雄放。览《兽百种论》终。又观《地球奇妙论》及《汽机师华忒传》。夜,作书寄津。天演家云:平者不喧之争也,静者不觉之动也。其原意言时之不息。极有理。又闻天文家云:地球每日自转本轴,约七万五千里一周,则每时须行六千二百五十里,较火车速十数倍。然则吾人所自谓静坐不动时,不知正坐极快火车,无一息停也。如以地绕日循行太虚论,则每小时有二十万里之遥,直飞奔也。人尚得自云不动耶!

二十九日 晴

部署度岁事。晚,张灯,陈果肴。祀先毕,侍母夜宴,尽欢。俄下楼,寂坐无事,烛下览《禽鸟简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