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甲寅

元日 晴

未明起,盥漱毕,静坐待东方白,肃衣冠,焚香拜天。俄磨墨作书,录山谷诗二十字。即胸中吉祥宅云云。日出晶朗,成《元旦漫兴》五律一首,时去立春尚十四日:“东风迟解冻,岁序已逢端。未见寒梅发,犹馀爆竹残。拥书忘理乱,闭户祝平安。题罢宜春字,朝霞映日丹。”

晡,日食,阴霾蔽天不可见。读王弇州诗,怀古作最胜。晚,又成五律一首,续前作:“海上云栖客,欧东天放民。琴书成老友,鱼鸟是前身。厌倦池笼苦,翘瞻世界新。馀寒何日退,大地尽回春。”

初二日 阴

出贺岁,诣钟鹤笙。

余始悟平者不喧之争一语,天演家说。盖人思自立,不欲居人下,此争也,而未尝喧。太平之统,有此境象。夜,复成二绝句,咏留音、映像二器:“旧闻声是无常物,气浪摇空过不停。谁遣伶伦造奇器,封藏万籁斗乾灵。留音器。”“微尘色相镜中虚,烛见须眉画不如。天为幻生留幻影,不随面皱变纡徐。照像器。”

枕上又成一绝,咏电灯:“爱力相摩火起无,六街凉月白千珠。行人尽在光明里,画出齐城不夜图。”

初三日 晴

起,又成《自来水》一绝:“应手泉源汩汩来,山腾壑赴几遭回。千家鼠饮百流集,一道龙吟万窍开。”

过午,有弹筝操齐音者,坐之中庭,使歌里巷之曲。其人大半兖济产,岁荒南下以求食。造燕公,不遇。归,览《禽鸟简要编》毕。夜,诵定公诗。

初四日 晴

肩舆入城,诣诸戚友贺岁。晡归,观《西学述略》,启蒙十六种之一也。中多载西学派别源流,如谓文字之祖于非尼基,轮回说之本于埃及,诗学始于和美耳威耳吉利。又有口辨学,不惟见理之明,而又能以唇舌达其意,盖为议事及争讼设也。西国所以赖有讼师者,防民之长于理而短于词,不能自达其委曲而见诬也,有人焉为之申说,使无或隐之理,于是理曲者乃不敢讼。

夜,读定公诗,赋绝句,录卷末云:“秋鸾清啸写幽思,万玉哀鸣君自知。谁向忘山庐外听,孤镫夜咏璱人诗。”

初五日

晓起,观书。

忠也者,心在中也。格物家所谓重心是也。人各有重心,观其所在而已。在一身之中者保一身,在一家之中者保一家,在一君身之中者保一人,在君一家之中者保社稷,在一国之中者保种类,在万国之中者保万民,在众生之中保众生。保众生者谓之大人,保万民者谓之天民,保种类者谓之仁人,保社稷者谓之社稷臣,保一人者谓之事君人,保一家者谓之孝子,保一身者谓之养生主。若夫纵欲败度者,其重心不在于身,而在于物。逐物而忘其身,身犹不保,何论其他。

《西学述略》载《波斯理学考》,称彼教上帝有二,一善一恶,善理阳,恶理阴。善者名和摩斯,恶者名亚利瞒。善者欲调四时和水火,恶者欲毁四时灭水火。又言光为和摩斯之象,暗乃亚利瞒之象。是故其俗奉日拜火,盖趋光避暗之意也。其教之圣人曰梭都斯,犹基督教之有耶稣也。

又《三能十二思死说》,称觉与识之分:觉者入耳目,为思之质;识者出自心意,为思之范。所推阐极细,其说出德人干得。中国乾隆时人。

晡,造英人李提摩太庐,与谭久之。有摩电器自海外携来者,持柄摇之,二球间火星爆烈有声。

晚,口占五绝云:“大地如秋橘,空王掌上圆。风轮微转动,尘世几千年。”

初六日 晴

《西学述略》云:泰西著名史学家最先者,一曰希罗多都,一曰都基底底,一曰伯路大孤,至今后学仰而师之,如中国人之俯首于班、马也。其后继踵而起者曰休摩,著英史;曰班哥罗夫,著美史。二公皆于民主政治,三复其意焉。

创电学者,美人弗兰革林;创化学者,曰加芬底矢,乾隆时人。曰伯理斯理,曰拉非泄;创光学者,曰奈端;创重学及流质重学者,希腊人亚奇默德;秦政时人。研精动物体学者,近代法国人曰举非也者;创植物学者,和兰人曰罗贝勒,明中叶时人。继其后者,复有英国人曰格路,曰赖氏,又德国人曰哥底素;精医学者,首推希腊人希波拉底;创几何原本学者,亦希腊人,曰他利斯,曰布大哥拉;首以代数学名世者,曰丢番都,亦希腊人,当中国六朝时。而印度人亦多精是学者,后因天方国人穆罕遍谟撒得来印习其学,传布欧洲,西人习便流行。

夜作《太虚歌》一首云:“太虚造境奇,恢恢自雄大。会当抟扶摇,直欲穷其外。太虚无外奈若何,天风吹万明星罗。明星大如瓜,世界多如沙。充塞布空际,飞洒无周遮。细者类河汉,巨者名鱼蛇。或如白云淡,或为斗柄斜。中有日轮不知数,光摇上下开荣华。提挈诸星与群月,盘旋追摄终古无讹差。吁嗟此境真奇绝,借问何人为创设?世间惟有佛能知,问佛佛云不可说。”

初七日 晴

观书。过午,出街闲步书肆,见虞伯生集,购归。

夜,偶阅《大清会典》及《石渠馀记》诸书。

初八日 晴

写日记。过午,阴冷。观《明史·食货志》。明太祖定天下,制赋税甚轻。官田亩税五升馀,民田减二升。独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税独重如私租,盖以泄其馀愤也。

张居正丈量田亩,颇以溢额为功。有司争改小弓,以求田多。于是天下按溢额田增赋,亦困民之举。

夜读道园诗集,冲淡夷旷,尤长于古风,盖皆能自写其情真者。

初九日 微阴

仍读《明史·食货志》。明末赋税之重,百计掊削,如练饷、助饷、剿饷诸名目,有加无已,民不聊生,其亡天下,盖有由也。

晡,走访襄孙不遇,造次申庐,谭久之。登其书楼,罗设富丽。

初十日 晴

观《元史·食货志》。元世祖颇勤于民事,观其劝课农桑,设条法,不遗馀力,不得以蒙古人而轻之也。且赋税亦轻减,无异常苛虐之政。修史者皆明人,当非讳饰,似可信。

十一日 晴

燕公过谭,以为文弱之卒不能敌武强之兵,武强之兵不能敌文强之师。明季与朝鲜,皆文而弱也,国初八旗劲旅武而强也,故能制之。若今日东西诸国,皆文而强者也,虽中国有兵力如龙兴时,而当之必败。

又谓:中国平民以不见官吏为乐,秦汉而下皆然也。故政法以简为上,简则府史胥徒少与民接,而民少安。故唐杨炎之变租庸调为两税,明之并丁粮地税为一条鞭,皆易繁为简之意,虽不能无弊,而视其旧法之病民则少减,盖通论也。

观《金史·食货志》。

十二日 晴

马车出,答谒诸来视余者。日中归,观书。

金入中原,迁徙其部族来与汉民杂处者,曰猛安谋克户,犹今之旗籍者也。其制田赋踵古两税法外,又有物力钱及诸杂课,惟猛安谋克户只纳牛具税。立国之初,诸税本轻,迨后军旅日烦,征调加重,民不聊生矣。

十三日 阴

起成七律一首。余谓今之时局,权在英、俄两国相持不敢动。若事变相激,致成交绥,胜负立见,而地球大势变动将不可思议也。英以海军胜,俄以陆军胜,所谓两雄并峙,他国莫能及。因慨然赋之云:“闲看瀛洲似弈棋,苍茫云海动旌旗。机深斗鼠无长策,势等连鸡忆昔时。万里波涛寒铁甲,三边风雪出雄师。主盟上国惟秦楚,轻重于今待转移。”

余尝称李合肥为救时良相,可例以郑子产,惜不能重用耳。又赋一首云:“最怜赤县有僝王,偃息强邻卧榻旁。风气晚开蛮草绿,文明中绝漠沙黄。当车一国矜螳臂,食粟何人馈鼹肠。幸有郑侨元老在,和戎堪誉救时良。”

十四日 微晴

起读《宋史·食货志》。宋人惟司马温公深达民间疾苦,宣仁临朝时,曾抗疏请民得自上封事,以为虽其言辞鄙杂,皆身受实惠,直贡其诚,不可忽也。初,熙宁六年,立法劝民栽桑,有不趋令者,仿屋粟、里布为之罚。然长民之吏不能究宣德意,民以为病。至是楚邱民胡昌等上书,言其不便,诏罢之,且蠲所负罚金。兴平县抑民田为牧地,民亦自言,诏悉还之。仁人之言,其利溥哉。要之,君民暌隔之世,其为政必以少兴事,少使胥吏与民接,则民得安静,否则虽行之者意存兴利,而实则增害,如是者比比也。且民又不得自言于朝,而民益苦矣。温公此奏,盖深有鉴于其弊者。

商鞅废授田之制,听民自相卖买,虽失人君养民之道,然行之三代下亦不得不然。盖疆土愈广,君之精神愈难周,使授受之法犹行,则胥吏之烦扰不知何若。试观汉、魏而降,世主亦间行均田、限田、名田之政,然民间不见其利,日见其害,大都坐此。故前人有谓,商鞅之革井田,杨炎之废租庸调,皆有救时之苦衷,亦极有理。要之,中国生民之困,由于封建之废太早。封建废,则诸养民利民之善法,势不能不与之俱废,而更无善政可行。如欲行之,非开议会不可。而世主方恶臣下之朋党,其肯伸民之权耶?嘻!

十五日 微晴即阴

读《宋史·食货志》。南渡以来,惟官田之法最扰民,凡所籍没田募民耕,皆仍私租额重,不堪其累。既因国用不足,强卖与民,多抑配。末年又用虞虑、张晞颜等言,行限田法,强买以充官田,贾似道实主持之,病民尤甚。

天灾流行,为无可如何之事,然而人事修则水旱不为害,如北方之沟洫,南方之湖圩,皆以时蓄泄。使居上皆能尽心经理,废者兴之,弛者修之,何有早潦之虞?又西国防水旱之法,每以多种树为第一义,盖潦则能蓄山上水势,使不直泄;旱则又能吸云以致雨。若夫铁路之足以拯饥,又善后之一事也。要之,人定胜天,其理不易,惜非所论于我国之治民者也。

十六日 晴

晚,成《生日自述》五古一首,并赠宋子燕生,录之云:“行年二十五,读书惭未多。流光催老大,君子意如何。悲我失怙早,亲承义方少。口诵父遗书,凄怆令人老。伯兄长七年,友爱两不捐。今忽隔南北,长枕谁与眠。幸有圣善母,壮健犹如昔。晨夕侍秋堂,谭笑承欢剧。幼妹十一龄,长妹今十九。尚未缔嘉姻,至难惟求偶。嗟我骨肉亲,寥落仅三五。惟我与伯兄,相依持门户。家无百亩田,只馀万卷书。始承父馀荫,同向长安居。甲午忽闻变,烽烟动畿甸。螳臂力当车,朝士惟言战。我家忠孝门,不作违心语。上书效北江,慷慨陈边绪。书上计未行,俄顷群谤集。拂衣出都门,来居沪城邑。沪渎今桃源,名贤若星繁。高谈散霞绮,指顾八荒吞。逾年甲兵息,伯兄官渔阳。留予奉母居,海上一身藏。海风知天寒,开卷知胸宽。大千怀袖底,万事浮云端。邻右宋荣子,平情察物理。学术贯古今,理乱掌中指。朝夕相过从,深谭无厌时。疑难资启牖,愿奉以为师。”

十七日 晴

览《宋史·食货志》。宋承自唐、五代以来两税之积弊,其制赋之法曰公田之赋,曰民田之赋,曰城郭之赋,曰丁口之赋,曰杂变之赋。其输有常处,其入有常物,往往宽为之,期以纾民力。其两税外,诸无名苛细之敛,常加刬削,或以类并合为一。如仁宗明道中,悉除诸名品,并为一物。夏秋岁入,第分粗细二色,亦便民之法也。是时陕西、河东用兵,民赋率多支移、折变者,诏诸路转运使,前期半岁书于榜以谕民,有未便者,听自言,主者裁之。盖与温公所请民得自上封事同一用意。故仁宗诚不愧为仁,惜所颁之诏及诸恤民之政,官吏罕能承帝意者。盖自秦、汉以降,往往虽有贤主而无补于民,强半坐此。

清查户口、均定田亩,治国者之善政也。然后世不可行者,亦以多扰害也。如汉光武之行覆核,宋神宗之行方田,不惟扰民,而田亩经界亦卒不能核实。

南渡以来,预借之法,困民已极,故陈求鲁言之于理宗,并请整治官吏,采夏侯太初并省州郡之议,用宋元嘉六年为断之法,法艺祖出朝绅为令之典。

十八日 阴

为不缠足会撰议事规条,终日不读书,然亦未脱稿。

十九日 早晴,过午阴

仍观《宋史·食货志》。宋建炎二年,初复钞旁定帖钱,疑即今所谓印花税之类。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一简字,盖为三代下临民之要法,疑夫子亦有为而发也。

二十日 晴

录外史。晡,荫亭过谈。晚,复修定议事条规。

二十一日 晴

过午,录外史。晡,诣内弟汇东处谭,无所记,终日不读书。

二十二日 晴

录外史。晡,表兄子涵来,闻表甥伯苍病危,在沪就医。与子涵同车往视,至知殁已二日,未大殓也。伤感之至。晚归,作书达余兄。

二十三日 阴

览《宋史·食货志》,和籴漕运诸政,其自熙宁以来,和籴之外,又有坐仓博籴、结籴、俵籴、兑籴、寄籴、括籴、劝籴、均籴等名,要之名目愈繁,其病民不待言。坐仓一事,司马温公曾与吕惠卿力辩。吕惠卿云:籴诸军馀粮,可得米百万石,则减东南岁漕百万石,转易为钱,以供京师。温公曰:臣闻江淮之南,民间乏钱,谓之钱荒,而土宜粳稻,彼人食之不尽。若官不籴取,则无所发泄,必甚贱伤农矣。且民有米,而官不用米;民无钱,而官必使之出钱,岂通财利民之道乎!盖北宋一代,如司马温公之深达民情者无几人也。前闻荫亭云:中国之开垦不力、地利不尽者,强半以所获虽多,而委积陈腐,销售阻滞,不能流通获利,是以人无鼓舞之志。江北一带皆然。其病在厘卡繁密使之然也。若能裁撤厘卡,复广开铁路,加以官能督劝,地利有不尽哉!晡,观《旧五代史·食货志》。

二十四日 阴

晡,荫亭过谭,谓行事如制器,而论事如绘图。图绘而器不制,不可也;欲制器而不先绘图,亦不可也。

相近处有法兰西书院,荫亭之弟履平入肄业焉。是日,余与荫亭往观,规模宏敞,楼四层,读书之所、寝食之地有常处,外辟大园平旷,纵学童嬉戏跳舞,每日二次,皆于功课之暇;每礼拜有二日皆终日放学,故学生无拘苦而乐向学。

二十五日 阴,微雨,庭湿

录外史。过午,出街。晚归,观《唐书·食货志》。夜,雨而雷。

唐人凡税敛之数,书于县门村坊,与众知之,亦一良法。五代后唐时税田,委人户自通供手状,具顷亩多少,五家为保,委无隐漏,攒连状本州,具状送省,州县不得迭差人检括,皆有深意。

今之谭新者,见西人宫室闳丽,服用丰美,遂以为西人尚奢,而陋视崇俭者以为旧。不知天下无所谓奢俭,要在量入为出耳。所出逾于所入则为奢,不逾于所入而尚留有馀则为俭。彼西人虽侈,而生财之道广,安知其所出之数不尚未满乎所入之数耶?则俭矣。中人生计艰难,往往宫室服用虽远不逮西人,而较西人已为奢者,其所出之数逾乎所入之数也。夫能量入为出,又知积无用之费以留待有用,此理财者之善法也。今乃以为俭薄之,误认西人为奢而慕之,是谬矣。

唐元宗处天下富庶之馀,骄于佚乐,用不知节,所出常过于所入,于是钱谷之臣始事朘刻以毒天下,遂致民物耗敝而大乱起,不俭之祸,一至于此。

唐故事:天下财赋皆归左藏,而大府以时上其数。自肃宗时,第五琦请皆归大盈库,供天子给赐,主以中官,自是天下之财,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程其多少。

唐后国用急,其苛敛于民者,如青苗钱、借商、间架、除陌,皆极病民。又自两税法立,初行颇省烦扰,久而货轻钱重,乃愈困。陆宣公曾上疏德宗,请厘革其甚害者,言最切,而以谗逐,事无施行者。盖唐之陆宣公、宋之司马温公,皆深达民情者也。

又有所谓助军钱,能入粟者授以官,盖如今之海防捐者。

二十六日 阴

录外史。晡,诣次申,归访燕生谭。宋人漕运多出于和籴。元、明以来,漕运皆出于加派。燕生谓,和籴与加派,名似异,而实同也。宋人虽名曰和籴,当时州县何尝实与民钱,其与加派无殊。

二十七日 阴,微雨

晡,枚叔至自杭。晚,次申招饮。

二十八日 早阴

红梅花放。览《隋书·食货志》。

隋文帝受禅后,田赋课役及授受之法皆略踵北魏遗制,又躬履俭约,六宫咸服浣濯之衣。当时府库充溢,户口日增,迹其生平,无甚失德之事。惟命杨素造仁寿宫,夷山堙谷,役死人夫累万,帝始闻之不悦。及宫成入游观,复喜称其忠。嗟嗟!以此为忠,岂足为训耶?迨炀帝即位,复以杨素为营作大监,建东都,每月役丁二百万人,大开苑囿,采木江南,往返递送,千里不绝,死者载道,天下骚然,非其父作俑而何?尝考西译书载,埃及古所营建塔寺殿宇及名王墓犹存,极雄丽坚美,千年不变。想见当时枭雄之君相,虐用其民,以作无益,中西有同慨也。尤可笑者,隋炀帝在辽东闻杨元感之变而归,及元感平,谓左右曰:元感一呼而从者如市,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则为贼,不尽诛,无以示劝。乃穷其党与悉坑杀之,死者不可胜数。

二十九日 阴雨

连日暖,是日稍冷。览《隋书·食货志》及《北魏书》。

北齐及北周诸史乘皆有纪传而无志,其田赋之法略见于《隋书》,要皆踵北魏遗制,而微有不同。《北魏书》有志,在纪传之后,记载颇详。其述均田之制,则始于孝文太和九年,诏行其法。又用给事中李冲言,立三长:五家立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党长,皆取乡人强谨者为之。盖魏初时所无也。孝文可谓善复古矣。

广土众民之君主,无治法也,非上欺下,即下欺其上。试观北齐时旧制,未娶者输半床租调,于是阳翟一郡屋数万籍多无妻者,有司劾之,齐主以为生事不复究,而奸欺益甚。隋文帝时旧制,课役凡十岁已下为小,六十为老,皆免。而山东尚承齐俗,机巧避役,惰游者多。又或诈老诈小,规免租赋。文帝怒,令州县大索,貌阅户口,不实者正长远配。又开相纠之科,以防容隐,民于是又不堪其扰。

三十日 阴,微雨,俄止

西人礼拜日。孙履平来自书院,予眠未起,闻之始披衣下楼。

日中微晴,间观《明儒学案》。胡九韶论克欲之法,当自不见可欲始,理颇精。与履平谭。履平旧读书淮城,即淮安也。因道淮城风土及扬州古迹甚详。盖扬州去淮安三百里。

二 月

初一日 雨

览《晋书·食货志》。

晋人亦有占田之法,男子占七十亩,女子三十亩。惟是否如北魏之授受,则不知也。馀租调法大略相同。其官之贵贱,占田各有等级。东迁而后,百姓率自拔南奔,并谓侨人,往往散居,无有土著。凡军国征赋,皆无恒法定令,列州郡县任土所出。其无贯之人,不乐州县编户者,谓之浮浪人,乐输亦无定数任量,惟所输多优于正课。宋、齐而后,其史乘往往无志,或有志而无食货一门,据《隋书》所载,其治法大抵沿晋旧而不改。

魏武时,欲经略四方,军食不足,枣祗建屯田议,用其策,数年间,蓄积饶裕。晋宣时,又用邓艾策,令淮北二万人、淮南三万人,于陈蔡之间分休,且佃且守,复大治诸陂,穿渠溉田,其后大军出征,资食有馀而无水害。又应詹表云:赵充国农于金城以平西零,诸葛耕于渭滨规复中原,皆踵足食足兵之故训也。惟欲用其力,始思所以养赡之,则亦牛马之用。虽然,使无敌国外患,吾惧民之求为牛马而不得耳。

初二日 微晴

录外史,盖当路德创耶稣复原教之时。晡,出街。

览《文献通考》。郑夹漈云:北魏均田法,民所受者露田,诸桑田不在还受之限,意桑田必是人户世业,是以植桑榆其上,而露田不栽树,似皆荒闲无主之田,必诸远流配谪、无子孙及户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供授受,则固非尽夺富者田以予贫人也。又令有盈者无受不还,不足者受种如法,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所不足,不得卖其分,亦不得买过所足,是令其从便买卖,以合均给之数,而非强夺之以为公田而授无田之人,与王莽所行异矣。此所以稍久无弊,其言近理。

初三日 微晴

录外史。枚叔过谭终日,与争灵魂之有无,久之不能决。枚叔谓:灵魂不能离质点而存,如电气之因摩擦而见在质点之中,无质点斯无电气,灵魂亦然。其始也,因男女精血相摩而生,成形之后,复因血脉流动相摩而存。血脉停滞,则无相摩,遂无灵魂,而人死矣。言似有理,余骤未能难也。

初四日 晴

录外史。过午,出街,诣《蒙学报》馆与浩吾谈。俄至《时务报》馆,购得《国闻汇编》。又至译书公会晤枚叔,晚归。是日得兄三书。梅盛开,幽馥满室。读《汉书》。

仲尼述治民之道,惟富之、教之二语。苟未至富,何论于教。三代下,人主能致民富者盖已鲜矣。见于史传者,惟《汉书》称自文、景以来,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非遇水旱,家给人足。《晋志》称,孝武末年,天下无事,时和年丰,谷帛殷阜,几乎家给人足。《唐书》称贞观初,米斗四五钱,外户不闭者数月,马牛被野,人行数千里不赍粮,民物蕃息。天下断狱,死罪二十九人,号称太平。又称元宗初年,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自是而后,历宋、元、明,其史所载,不闻有此等语,然究不知史所载者,果可据否?

初五日 晴

问槎昨夜到沪,将赴金陵,入储材学堂肄业。

晡,录外史。燕公过谭,谓海门有奇士,陈姓,字濬卿,酷信道术,逢人辄劝学仙,以为仙果可学。学仙之法奈何?曰:先炼心,次求仙。受诀炼心奈何?曰:须常使心不动,有三事能行之,炼心术成矣。其一,寂处穷林幽谷中,与木石与鹿豕游,略不闻足音,而其心涣然若在城市室家之内而不动。其一,终日合尊促饮,履舄交错,蛾眉皓齿绕其前后而其心澄然若无所睹而不动。其一,置身战阵,驰骤决斗之间,炮石雨集,死生顷刻而其心夷然若居细毡广厦更无所觉而不动。行此三不动,炼心成,乃立志求得真仙而师事之,志坚必有所遇,而得其诀,则道成。又谓道成而身不死,或化极灵物,能游大千世界。孔子、耶稣、佛无死法,其死伪也。持之甚力。燕生不敢信。

又云:杭州旗营满人贵林者,字翰香,磊落有高志,识超绝,持躬严正,旗营中推称清朝孔夫子。梅青书院,满学校也,例将军委人主教,厚其廪。会令贵任之,贵不可,曰:师严则道尊,主教宜敦聘,否则不就。将军从之。贵于是大展其志,规模宏整,教弟子以王阳明、颜习斋之学,聚书并收买译报及新学图史,令纵观。不逾年,凡出其门者,人人翘异。

初六日 晴

早,摒挡杂事,作寄兄书。过午,闻佑三、叔耘至沪。晡,录外史。

初七日 雨

览《国闻汇编》,严又陵述斯宾塞尔《劝学篇》,论群学不可缓,谓凡测物家如治天文者,推较既精,外尚有仪器差,地轴差,清蒙气差,此外缓也。又有人差,则于目治手识之交,脑脉之迟速,寒暑之变,皆谨核之,诚以察物之难如此。今于论事之学往往忽之,以为甚易,不加推较,遂欲武断,不知政教之大,曲折奥博,关系尤重,未有不事其学,不通其方,而能是非然否于其间也。且推较加详,而亦有人差,与测物同。如一人之情识行习,或以种业不同,或以居养互异。故观事论理,人自为差,此贤不肖之所同而无或解者也。不知人差,则论事必违其实,而生心害政,其祸尤深云云。语极精透,不可不亟录之以备忘。

初八日 阴

诣表兄子涵,即归。录外史。内兄佑三来,过午去。

夜,观《明史·兵志》。明人营制,于各省郡县皆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名曰都指挥使。内统于五军都督府。有征调,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兵领之,谓之班军。事平则各还卫所。有唐府兵遗意。其于京师则设三大营:一曰五军,肄营阵;一曰三千,肄巡哨;一曰神机,肄火器。及土木之变,于谦为兵部尚书,以三大营各为教令,临期调拨,兵将不相习。乃于诸营选胜兵十万,创立团营,其法颇善。自是虽屡罢,而每师其意,略改其法。要之,入团营者皆谓之选锋;不任者归本营,谓之老家。宏治时,流寇起,边将江彬请调边军入卫,于是集九边突骑家丁数万人于京师,名曰外四家。立两官厅,选团营及勇士四卫军于西官厅。正德元年,所选官军操于东官厅。自是两官厅军为选锋,而团营且为老家矣。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时营伍废弛,兵部请兴革,于是悉罢团营、两官厅,复三大营旧制。然其后法屡变,始立大将一人总主三营。嗣用大学士赵贞吉言,三大营各设总兵,寻改曰提督,复设六提督。各持意见,遇事旬月不决。后知其弊,乃更之。此有明一代京营沿革之大略也。

明之营军,多苦于工役,盖凡两郊九庙及诸营缮,多役军士,虽班军之上直者亦不免焉。

初九日 阴

录外史。晚,观《明史·兵志》。

我国人用兵,将不知有俸,卒不知有饷。盖俸不足以赡将,惟恃侵冒,饷不足以给卒,惟恃掳掠,由来久矣。及至承平,卒无可掳之地,将则尚有可冒之饷,故虽各卫所养兵,其将无不以空名支粮,往往额多而人不备,临操时则集市人乞儿充数,呼舞博笑而已。军政安得不废弛哉!要之,欲用其人而不足以养其身,犹之畜马者不饱其刍秣,而望其飞驰千里,必不得矣。

初十日

醒时闻窗外雪飞,冷甚,复睡去。及起,雪已消,终日阴。录外史。过午,燕公偕陈君濬卿来谈。濬卿谓:凡道成而超轮回,皆不遗肉身,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其已知长生之诀,而甘心轮回,与众生同俯仰于生死海中,随时度其苦厄,不遽欲超生者,如孔子之类是也,则屡遗其肉身矣。然历千亿万劫,必有道成之一日。及其成也,又不遗肉身,但能化之,使糟粕为精华,而成灵变之物,能以一身化千万身,出以度人,而本体犹终日入定,不相妨也。盖道成之后,犹精进不懈无止境,若不进修,功亦可退。濬卿宗旨,无非谓仙佛名异而实同,皆不遗其肉身;以为常人治佛学者知有性,不知有命,更不知身心化一之说,此亦学道之大关键,不可不审辨也。惟燕公及余皆一时不敢决。

夜,观《元史·兵志》。其《兵志》篇末有硃书“乾隆辛亥杪冬廿五日亥初一刻录记时阴天”十八字。按乾隆辛亥为高宗五十六年,去今百有七年矣,笔迹宛然,硃色不变,不知系何人观后有所书清字,当是满人好学者。夜深,庭外飞霰作响,风冷。

十一日 雨

录外史,检先祖日记,及先子遗墨。

太虚公理皆始于一而终于万,故开创世界者贵有君权,而守成法则以民权。君权者以一人治万人也,民权者万人自治也。如美国合众世界创于华盛顿一人,则君权也;及其成也,众人守法,而民权立,盖民权亦必待君权开之也。天下未有无君权而能有民权者。且君与师不分,师即君也。执权以行道者谓之君,无权而传道者谓之师。师之教犹君之令,令皆知不可无师,何独于君而疑之?圣人不在上位,则君之任潜移于师,而彼所谓君者,非君也。今因世界有君之害,遂疑世间无待于君,凡为君者皆盗贼之类,则大谬矣。第君之道皆可暂不可久,故其终归于无君也。犹弟子学于师,及学之成与师等,则无师矣。故师亦暂也,而不可不有也。

严又陵译《天演论》云:上古之民,有约而无令,令出于君,而民遂苦。是亦不然。夫民生而有约,迨人愈多而约不能齐,于是有君以齐其约,此令之作也。使能立善令如华盛顿者,令民之约恒齐,岂非更赖有是君乎!惟自齐约之令不得善法,于是有枭雄之辈窃君之令以虐其民,而民始苦于令矣。

夜,观《元史·兵志》。元兵制,在外曰镇戍,在内曰宿卫。典兵官有万户长万夫者、千户长千夫者、百户长百夫者。其军士初有蒙古军、探马赤军。家有男子,无众寡,尽合为兵。既平中原,发民为卒,是为汉军。或户出一人,或二三户出一人,或二十丁出一卒,或二十户出一卒。又有所谓匠军、质子军、盐司军诸名目,其镇戍皆于边徼襟喉之地。河洛山东,天下腹心,则以蒙古探马赤军屯之。淮江以南,名藩列郡,各以汉军及新附军戍焉。宿卫者天子禁兵,国初立,谓之四怯薛。盖太祖功臣四人,命世领其职者。后其制渐改,要皆分番宿卫,无事则以备禁庭,有事则惟天子所指使,为尤亲信者。

屯田之法,以守边也。元人既平中原,内而各卫,外而行省,几于皆立屯田,以资军饷。天下无不可屯之兵,无不可耕之地,盖亦古所罕见者。

《元史》卷中,又见一纸,书今日厢白旗值日引见几名,又召见某某,后书嘉庆六年十一月初六日。此盖衙门中知会及抄报之类。召见人中有纪昀误书作均、高圮、莫占禄三人之名。因翻阅世宗《东华录》,是年十一月己卯,命侍郎高杞、莫瞻菉疏浚通惠河。当是奉差请训而召见也。惟晓岚先生不知因何事,想亦衙门值日耳。

十二日 雨

访陈濬卿于老椿记栈。俄燕公亦至,纵谈。濬公有《答赵颂南辨神仙书》,谓太虚中有二物:曰神与气。二十六原质皆气所成,合神与气则为人及诸有生命物。其死也,则神气离。惟成道者能以神化气,而成至神至妙至精之物。不可谓有,不可谓无。论极精浚。又谓太虚中以太即已过诸成道仙佛之体,盖与觉海之说通。

日中,共饮于一品香楼,酒罢,遂同至五层楼最高处茗谭。下不闻车马声,望极远。晚归。夜,观《金史·兵志》。

金人初起时,用兵无敌。盖其俗本鸷劲,兄弟子侄皆良将,部落保伍皆锐兵,无事苦耕,有事苦战,征发调遣,事同一家,故常能以寡击众。

国朝入中国数百年,而满、汉人尚不能通婚姻,此亦自亡之道也。试观金人入中原。自顾国人宗族尚少,乃割土地、崇位号,以假汉人,使为之守。猛安谋克杂厕汉地,听与契丹、汉人婚姻,以相固结,此实善自为谋。惜其国势浸盛,遂欲罢辽东、渤海汉人之袭猛安谋克者,以兵柄归其内族,仍不免分别之见耳。以是待人,人亦以是待之。金人行兵部长皆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及制胜中国者,凡归附者,即以此名部勒其人,使镇戍诸地。又设立诸总管府,以相统制。

史云:金之兵制最弊,每有征伐,辄下令签取于民使从军,远近骚动,民家丁男若皆强壮,或尽取无遗,号泣动邻里,嗟怨盈道路,驱此欲其胜敌,难矣!

金末又有所谓忠孝军、忠义军,皆获迫用。史称大半招集亡命之徒,终不可制。及后擅杀北使,以速金亡,即此曹。

十三日 微晴

录外史,枚叔过谭,至夜乃去。

陈濬卿云:质者,气之所化。世间惟神、气二物。予疑气亦神之所化,是故能炼质归气,炼气归神。

十四日 阴

礼拜。

十五日 微晴

录外史。与仲顨、襄孙等同车至高昌庙。

十六日 阴

览《金史》及《辽史》兵志。过午,诣燕生谭。燕公论中国大势穷尽,无复生机,不更政尚可延,若骤图自强,欧洲人必速分其地,盖惧黄种复有强大之国也。前闻某报载,宓士麦初立大功时览舆图,见东方地大,恐其振作与白人敌,急商诸国谋所以分之。嗣遣人刺探,知我国决无自强意,乃寝其事。又李提摩太赴德国,向政府索学校章程,云将以示中国人,使规效。政府大臣怫然曰:尔尚患东方强国之不多乎!使复有一日本,非欧洲之利也。观以上二事,则知西人之用心矣。

十七日 雨

访陈濬卿。午,共饮于一品香楼,纵谭。濬所著论十则,有《长生》、《原生》、《原治》诸篇,皆先成小序,撮其大要。《原生篇》内有虫相食而虫转大、人食虫而虫为人二语,意谓凡蒙苦难而有功者,皆不在受报之列。如虫为人食,于人有功,则来生能变人;小虫为大虫食,则将渐变大虫。此皆濬公之心得者。予谓世间有为君效死或为道受难者,可以此理推之。

十八日 晴

祥士、莲兄偕至,过午去。濬卿劝予观《华严经》,限十日读毕,予诺之。晡,遂览《华严》,共三十册,日读三册。

十九日 晴

戴朗台至,谭时事。闻俄人索我旅顺、大连湾作租界,以九十九年为限,如德人胶州已事,不知总署若何覆也?余谓:今日防内乱为尤要,内乱不作,外人虽有虎狼之志,不过各据要害而已,瓜分犹未也。内乱起,中原糜沸,外人将谓代我驱除,其事不可问。为今之计,惟有练团,以防内乱,即可收养无数饥寒无业之民,不可缓也。

晚,览《华严经》。

二十日 雨

世间文章之妙,至于佛典,盖别成一格,雄深奇崛,不可思议。当时译手,殆皆菩萨化身也。

晡,观《华严》。其《世界品》中所云世界种,盖聚多世界而名之。又云:或作江河形,或作回转形,或作漩流形,或作轮辋形,或作坛墠形,或作胎藏形,或作云形,或作种种珠网形,如是等语,盖与西人天文家言,所谓星团、星气、螺旋白云、天河诸星状之说暗合,奇哉!又云:每世界种中有一世界,其状若何?外辄有微尘,数世界周匝围绕。此语复与群星绕日及恒星之说通。

二十一日 晴

晨,小车出访峻斋,不遇。

夜读《华严经·圣谛品》、《光明觉品》、《菩萨问明品》,胸臆为之浩瀚雄伟。

二十二日 晴

作亲友书极多。枚叔过,小谭即去。撰练团章程,粗定。

连日感寒,作嗽,痰壅,唾不止。是日晡,偶唾,谛视作红色,知为肺热喉燥所致。夜,仍观《华严》。

二十三日 微阴

石明来。夜,风。

二十四日 晴

诣枚叔。日光煊朗。

二十五日 阴,微寒,晚雨

连日读《华严》,无所记。惟察得有与陈濬卿所言异同者。如《华严》云:菩萨亦能分身百千亿世界。濬公言:菩萨未修肉身者。又云:未修肉身,不为成道。然则菩萨似未成道,何能分身?可疑一也。《华严》云:以不坚固身不能求坚固身。濬公云:人人可使此身长生,则是不坚固身可以求坚固身矣。可疑二也。《华严》云:菩萨发愿,欲令众生受净妙身,不再受骨肉血身。濬公云:离骨肉身者是为阴神,不遗骨肉身者为阳神。凡成道者皆阳神。然则菩萨何以不愿众生先受骨肉血身,使成阳神乎?可疑三也。惟《十回向品》中云:众生所须,一切施与。或时施彼摩尼宝车,以阎浮提第一女宝充满其上。或复施与金庄严车,人间女宝充满其上。或复施与妙琉璃车,内宫妓女充满其上。或施种种奇妙宝车,童女充满,如天婇女。或施无数宝庄严车,宝女满中,柔明辩慧。或施所乘妙旃檀车,或复施与玻璃宝车,悉载宝女,充满其上,颜容端正,色相无比,袨服庄严,见者欣悦云云。众生亦有,岂别有微意乎?又所谓宝象、宝马之类,皆不可解。要之,内典中怪诞奇变之说甚多,非寻常人所能悟出也。

二十六日 阴

夜读《华严》。

有为一人一姓而受难者,有为万人万姓受难者,有为微尘世界一切众生受难者。其志识之大小广狭相霄壤,而其受难也则同,其不畏苦则同,其视苦乐之境毫不足动其心则同。夫豪杰、圣贤、菩萨之与凡夫、庸愚异者,一忍己身之苦以求众人之乐,一贪己身之乐而忘众人之苦也。卒之乐者必有苦在,苦者自有乐在,由乐之苦者苦无极,由苦之乐者乐无尽。是故志士常欲先苦。

二十七日 晴

或问:菩萨为度众生受诸苦难,顾众生无尽,则菩萨受苦难亦无尽,安得由苦之乐之境?曰:是不然。菩萨以众生为体,众生多一得度者,即菩萨多一乐境,不惜己之苦也。犹人终年服药以愈其病,虽苦于口,而身病日祛,则乐在身。虽终身服药,以苦其口,而不畏也。菩萨视众生犹身,视其身犹口,视受苦难犹服药,所乐者大,岂专为一身。专为一身者,凡夫之乐也,何名菩萨行。

《华严·十地品》之第五难胜地中有云:此菩萨为利益众生,故世间技艺靡不该习。所谓文字算数、图书印玺、地火水风种种诸论,咸所通达。又善方药疗治诸病,文笔赞咏,歌舞技乐,戏笑谭说,悉善其事。国城、村邑、宫宅、园苑、泉流、陂池、草树、华药,凡所布列,咸得其宜。金银、摩尼、真珠、琉璃、螺贝、璧玉、珊瑚等藏,悉知其处,出以示人。日月星宿,鸟鸣地震,夜梦吉凶,身相休咎,咸善观察,一无错谬。观以上所说,则知世间人以为讲佛学者,皆将屏弃一切,不尽人事者,误也。且所谓技艺,无论天算、格致、化学、质学、如地火水风四字,包括西学无限。光学、声学、医学、农学、工学、矿学及种种技能,包括无遗,亦可异矣。

二十八日 晴

览《华严》。峻斋来。晡,宣仲璜偕汇东过。夜,同诣观优,阴欲雨。

二十九日

昨夜风起,阴终日。铭舫过谭,谓议院为治天下之机器,苟无此器,不能制造种种物。又云:中国农田多种罂粟,颇受其害。

览《华严》。诸已成佛者多修菩贤行,自侪于菩萨,以度众生。《易》云: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又所谓用九无首,刚而能柔。虽诸佛行,不离此法。

三 月

初一日 晴

览《华严·如来相海品》。如来有九十七大人相,于此可知《孟子》所云天民大人,《易》乾、坤所谓大人与天地合德,其所称大人皆指佛言,更无疑义。

《如来出现品》云:三千大千世界,将欲成时,大云降雨,名曰洪洼。今考史书载,中西上古之时,皆有洪水,殆即洪洼之所为也。又云:风轮持水轮,水轮持地轮,地轮依水轮,水轮依风轮,风轮依虚空,虚空无所依,而能令三千大千世界安住。所谓风轮者,即格物家所言包裹地球一百三十馀里之空气也。西人谓地为球,佛家谓地为轮,皆圆也。

初二日 阴

枚叔过谭,谓皇侃论语义疏》,其于颜渊死子哭之恸注,称圣人本无哀乐,其哀乐也,盖从众而不骇俗之意。为斯语者,疑别有见。

枚叔又云:《大学》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数语今益验矣。如内典所言,自格致家出而皆征实,征实则知所言不虚,而信力坚定,非意诚耶!

初三日 晴

览《华严》。佛家善譬,多有理趣。有云:如人梦堕河中,攀援附岸,力竭呼救。及既醒时,怖畏全息,前所用力,皆可憩止。喻到菩萨甚深地,即不勉强也。又云:如列千瓮厝油及水,人行其侧下皆见影。然于其人,卒不污染。喻菩萨长住,生死与众生俱,而不染著也。又云:如堆干草,等须弥山,置火其中,如芥子大,无不烧尽。喻凡夫有少善根,能烧尽烦恼也。

初四日 微阴

览《华严》,无所记。

初五日 阴

过午,燕公来谭,抵暮去。

燕生论《周易》确寓民主之义。如天地为否,地天为泰。又山下有火贲,文明之象。世说卦义,以《乾》之二爻与《坤》之上爻对易,盖使上六柔溺下贱之民处君位,九二刚强之君反处无用之地也。皆民主义,颇有见。

夜,览《华严经》,日文中明言,佛分身千亿于诸世界,各住母胎而现受生。则陈濬卿所言:已成道者不复受生,未成道者不能分身,皆与是理相违。

初六日 阴

览《华严》。其《入法界品》有五十三刹,使善财童子遍往求法,然所传授语大抵相同。此无他,试善财之心疲懈否耳。稍有疲厌,则精进之志退,而不能有成。观弥勒之赞善财可知矣。又诸善知识屡云如是如是则可受如来记,则可受秘密法,或受秘密藏。所谓秘密者云何?断非常所说语,否则不得称秘密。由是观,又实可疑。

初七日 晴

读《华严经》,终卷。日中,观金陵刻《选佛图》,如寻常汉官仪之戏,盖使人习练既熟,则于善恶升沉、成佛阶梯可了然也。过午,访陈濬卿于老椿记栈,同诣五层楼纵谈,天色清朗。

初八日 雨

诣访濬卿,不遇。至棋盘街购得《悟真篇》、《参同契》合刻坊本归,约略观之,颇得其宗旨所在。

初九日 微雨

于一品香楼为陈濬卿饯别,濬卿将往江西五当山。复邀吴君瀚涛来谈。瀚涛磊落,颇通仙佛之旨。晚,陖斋招饮,坐有朱君云卿,纵谈。朱君亦有志仙佛者,皆云儒、释、道教理同出一源,皆有秘密之诀,散见于人所共见书。

初十日 雨

母亲生辰。晚,燕生、陖斋等集宴。燕生留谈,夜深乃去。

十一日 晴

室人三十初度。诣杏孙,留午食。昳时,偕杏孙及其甥詹君游龙华,去沪城南八九里,桃柳夹路,春色遍野。寺左偏精舍数椽,曰避嚣庐,短庐野竹,僻静可喜,住持僧所居也。寺前塔极高,登焉,甫及半,瞭见塔西有人家板屋,庭院静闲,羡之,遂下往踪之。水绕其庐,渡板桥始达。入户阒无人,徘徊久之。南有小扉,下临溪一女子浣衣不顾,遂相与出,日已晡矣。杏孙买桃花三五枝以归。

十二日 阴,欲雨

补撰议事条规,次申来。

十三日 阴

闻旅顺已允俄据,如德人之在胶州。补撰议事规条,卒稿。连日不读书。

十四日 晴

过午,访吴瀚涛,偕访杨姓者,蜀人,有志道,年五十馀,恬静无尘俗气。询以应读道书,答以《金仙证论》、《慧命经》、《天仙正理》、《仙佛合综》、《金丹大要》、《金丹真传》、《方壶外史》、《三丰全集》、《太上十三经》九种。晚归,见枚叔《九江舟中寄怀》五律一首,录之云:“灵均哀郢土,而我独西驰。江树隔云远,沙禽飞雨迟。帝阍终不见,毛羽复谁施。回首一惆怅,孙登长啸时。”枚叔于月初七日应鄂督张香涛之聘,乘轮西上,濒行未话别,故以诗见寄也。

十五日 晴

复观《悟真篇》。是日清明,家祭。昳,诣杏孙。晚归,撰藏书楼章程。

十六日 晴

撰藏书楼章程卒稿。晡,诣次申。夜,观《辽史·兵志》。

辽人初起时,其人马不给粮草,以抄掠为生,盗贼之行径也。然中国自三代下,用兵大抵如此,匪独辽人为然。其行兵在北界内,则分道催发,不得久驻,恐践禾稼。既入南界,沿途民居、园囿、桑柘,必夷伐焚荡,以非其国中地也。然用兵之操纵奇正,神变无常,且战士多耐寒习劳,故能强其国。辽行兵有远探拦子军,使夜听敌军人马之声者。

辽人有所谓属珊军者,宿卫亲军也。

十七日 晴

录外史。以读《华严》故,又辍业一月矣。

十八日 终日雨

录外史。夜,览《宋史·兵志》。宋矫唐藩镇之弊,收天下劲兵列于京畿,谓之禁军,以备宿卫。又分番屯戍,以捍御边圉。而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则谓之厢军。又有所谓乡兵、蕃兵,皆团结训练。所在防守者有事,益募土兵,则又谓之就粮军。大略如此。

十九日 雨止,微晴

录外史。晡,诣燕生谈。晚,修改议事章程,以条目太繁,欲挈其纲领。

二十日 晴

诣杏孙。晡,至张园观诸人习试足踏车。

二十一日 晴

芝兄来,留午食去。录外史。晚,诣燕公谭。夜,览《宋史·兵志》。

二十二日 晴

过午,与芝、莲两兄同车游龙华,复憩息于避嚣庐中。老僧献茶果,坐谭良久,始归,登五层楼,凭栏望见龙华之塔,日暮始散。

夜,观《宋史·兵志》。宋人能考核事理,深通经济者,莫如司马温公。观其与韩魏公刺义勇一事,已可见矣。三代下,人遇事每喜援证古法,而不知时异势殊,古利而今害者不知凡几。无他,名同而实异也。今不考其实,而徒循其名,此迂儒无识之所为也。

二十三日 晴

诣杏孙庐,稷塍至自滇,别三载,握手甚欢。

晚,宴稷塍于一品香楼。稷塍云:乾坤为巴比伦古语,世多知者。复闻有西人言《尔雅》所谓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云云,亦巴比伦古语。由是可考中国种类所由来,并可证《尔雅》非伪,刘歆所不能造。又云《周礼·大司马》一篇,凡绘图测算之人皆属焉,其识远矣。以是可知《周礼》非伪。

二十四日 晴

录外史。过午,至《时务报》馆,遇稷塍及汪颂虞。

是日始见宦者寇连才所上之书,分十馀款,末款有云:请国家选嗣不以亲族而以才德,先令天下府县各公举,然后择定一人,使为国嗣。

夜,观《宋史·兵志》论召募之制,盖起于府卫之废。唐末士卒疲征役,多亡命者,梁祖令诸军悉黵面为字,以识军号。宋初因之,又以木梃选军差,以尺寸高下,谓之等长杖。

二十五日 晴

连日微热。诣燕生谭。燕生论:据乱之世,治天下不惟宜与民休息,且宜与官休息。何谓与官休息?盖今之谈经世者,如整顿厘金与钱漕,必曰杜中饱;整顿营伍,必曰裁虚额。此二事名甚正,然行之则民愈不胜苦。何也?凡天下文武职员正惟廉俸不足以赡家,不得已而有中饱,有虚额。今一概禁之,彼岂甘饿死,将更百计以扰于民耳。近闻征厘收漕者征敛辄倍,而各处防营每每诬良为盗,以肆勒索,皆不得已为之,强半杜中饱、裁虚额之所致也。故知与官休息,而后可与语治据乱之天下。

夜,观《唐书·兵志》府兵彍骑之沿革,及《宋史·兵志》王安石创立保甲之法。

二十六日 晴

造杏孙谭。

治天下之术无他,法而已。法善,则小人不敢为非;法不善,则君子不得行其是。泰西多为善之人,非人心善也,法使之然也;中国多为不善之人,非人心不善也,法使之然也。或问中国之法与泰西何以异乎?曰:公私而已矣。法为万姓立则公,法为一家立则私。

览《宋史·兵志》及《文献通考》,王安石变募兵为保甲,其志欲复古寓兵于农之意,而天下骚然。司马温公及王岩叟皆上书力争,其言痛切。盖保甲之法,无论主客户辄两丁出一人,已操切过甚,而又统束于官,如巡检、指使、提举司之类。官与民接,无不扰者。且凡所谓保长、保正,皆由上选,不由下举,则王岩叟所谓羁縻鞭笞,诛求之害,谁得与之论理,宜其民之如在汤火也。

《文献通考》云:五代晋初置乡兵,号天威军,教习岁馀,村民不娴军旅,竟不可用,悉罢之。可知民兵之难复也。

二十七日 早晴。日中,微阴

览《公报》。

夜,观《文献通考》。唐府兵之制,实因周、齐、隋之旧,而益整齐之耳。考北齐制军分外内二曹,凡民十八受田,二十充兵,六十免役。周太祖仿周典作六军籍,六等之民,择魁健为之首,尽蠲租调,而刺史以农隙教之,合为百府,统于开府大将军。隋分十二卫,如翊卫、骁骑卫、武卫、屯卫之类,分左右,皆置将军以分统诸府之兵,其大略如此。及唐兴,高祖、太宗遂错综推广其制,而成一代之成宪焉。

二十八日 阴

晡,稷塍来。夜,录外史。

二十九日 晴

览《文献通考》。自唐以前,作史者皆不专列《兵志》,欲知其兵事者,观于《通考》所载,可得其崖略焉。后魏时,明元帝置四厢大将,又置十二小将,诏天下户二十输戎马一匹。宋、齐御敌,多用民丁。元嘉二十七年,伐魏,以兵力不足,募江南白丁,轻进易退,卒以败师。

晋武帝惩魏氏孤立,大封同姓,大国三军兵五千人,次国二军兵三千人,小国一军兵千五百人,卒致八王构兵之祸。太康初,既平吴,诏悉去州郡兵,陶璜、山涛皆力争之,以为不宜去武备,不听。及永宁后,盗贼群起,州郡不能制,天下遂大乱。其后刺史复兵民之政,州镇遂愈重矣。元帝南渡,有大将军、都督、四镇、四征、四平之号,每议出讨,多取奴兵,用刁协议也。

汉踵秦制,置材官于郡国,而京师有南北军之屯。唐人南北衙盖仿汉制。南军,尉主之,掌宫城门内之兵;北军,中尉主之,掌京城门内之兵,其兵类皆郡国番上无定在者。有事则以羽檄召郡国材官、骑士以备军旅,各因其地,以中都官号将军将之,而京师南北军不与也。自武帝置八校,以习知胡越人充之,募兵始此。期门、羽林皆家世为之,则长从始此。盖自是有养兵之病,其后兵革数动,凡屯戍召募,纷纷无复旧制,有募及奔命、调及恶少刑徒。又以羽林、佽飞、胡骑、越骑从事,是南北军复出矣,兵制益坏。自光武中兴,京师南北军如故,惟罢郡国都试,外兵不练。凡国有征伐,终借京师之兵以出,连年暴露,奔走四方,而禁旅无复镇卫之职。至安帝初,间募入钱谷得为虎贲羽林。桓帝时,诏减羽林虎贲,不任事,半俸,于是京师之兵亦单弱矣。

魏制略如汉,南北军如故,复有武卫、中垒二营。黄初中,复令州郡典兵,州置都督。蜀汉昭烈,初置五军,其将校亦略如汉。

历代兵制之善,惟汉与唐,然皆不可持久。要其法颇精密焉。汉调兵之制: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二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年六十五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唐民二十为兵,六十而免。其能骑而射者为越骑,其馀为步兵。武骑排攒步射,每当宿卫者,番上兵部,皆有民兵之意焉。

是日午后,偕莲兄诣丹桂园观优。晡,天忽黑,大雨至,俄止。暮还,与叔耘饭于一品香楼,夜归。

三十日 阴

录外史。晡,燕公过谭。夜,观《明史·刑法志》。明太祖制刑多遵唐旧,从李善长之言也。然惩元纵弛之弊,刑用重典,亦一时权宜。后屡诏厘正,至三十年始申画一之制。又虑法在有司,小民不得周知,故命大理卿周桢作《律令直解》,又作大诰,刊布中外,用心可谓周矣。其律法之最合人情者,令亲属有罪,得相容隐。凡告人者,告人祖父,不得指其子孙为证,弟不证兄,妻不证夫,盖以全天性焉。

闰三月

初一日 微晴

录外史。过午,诣大马路,缘道观者蜂拥,知为西人操兵,将赴跑马场。予遂至《时务报》馆,登楼而观。俄,遥见团队迤逦至,马上人皆黑衣,步兵红衣,奏军乐整暇。

夜,观《明史·刑志》。明立三法司:曰刑部,曰都察院,曰大理寺。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然太祖遇大狱多亲鞫,不委法司者,以天子亲为刑官之事,亦非治体。

明设登闻鼓,盖以通下情也。然严越诉之禁,又命老人理一乡词讼,会里胥决之,事重者始白于官。此法颇善。明刑制有非古者,即廷杖、厂卫之类。

初二日 微阴

录外史。晚,成《和章枚叔见寄》五律一首,步原韵云:“古义频相勖,良朋忽远驰。云霞识面晚,江海寄书迟。论事不回屈,谭经得寸施。高怀章友直,莫负定交时。”

夜,观《元史·刑志》。元初未有法守,百司断狱,循用金律,颇伤严刻。及世祖平宋,疆理混一,始定新律,号《至元新格》,简除繁苛,颇用轻典。其死刑有斩而无绞。世祖尝谓宰臣曰:“朕或怒有罪者,使汝杀,汝勿杀,必迟回一二日乃覆奏。”可谓仁矣。自后继体之君,多以恤刑为事,惟惧郡国之有冤者。史称其百年之间,天下乂宁,亦非偶然而致。又称其得在仁厚,其失则在纵弛。

初三日 雨

录外史。晡,诣格致书院,钟鹤笙大会同志,欲兴中学破蒙新法,诸人列坐静听,使朱君葆元宣说。西国教小儿,自三岁至六岁,所用之法皆寓意于戏具,而皆有学问根本,以炼其心思焉。有书以载之,名曰《儿童花园》。又述父母教所生婴儿条约,曲折有精理。

夜,观《金史·刑志》。金人立法颇严,无疏戚贵贱,皆就绳约,盖欲强主威也。其弊甚至,待宗室少恩,待大夫士少礼,以深文傅政为能吏,以惨酷办事为长才,盖失之猛焉。

金人居劫盗者之狱,掘地深广为之,其杖罪则臀背分决。未几,以民不欲,罢分决之法。

初四日 雨

览元遗山诗集。遗山诗有秀骨,尤长于五古。

初五日 雨

录外史。夜,观《宋史·刑志》。宋人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律法之外,有所谓敕,颁行于一司一州一县者也。神宗以律为不足以周事情,凡律所不载,一断以敕,更其目曰敕令格式。蔡京当国,欲快己私,请降御笔,出于法令之外。南渡以来,秦桧专政,率用都堂批状杂入条册,至与成法并立,后乃削去之。盖宋之刑制为至紊乱也。

宋承五季之乱,太祖、太宗颇用重典,以绳奸慝。岁时亦躬自虑囚,务底明慎,而以忠厚为本。海内悉平,文教颇盛。士初试官,皆习法律令。其君悉以宽仁为治,故立法之制严,而用法之情恕。

初六日 阴,微雨

录外史。次申过。晡,少川叔至。晚,造燕生庐,谭久之。论英在威海,可以拒俄人在旅顺之势。英、俄东方之权又平,中国或可少安。夜,录日记。

初七日 微阴

录外史。晡,作寓新吾书。夜,观《辽史·刑志》。辽制刑最残毒,立国之初,即有五车轘杀、熟铁锥桩口及投崖、枭磔、生瘗、射鬼箭、炮掷、支解等刑。及穆宗,尤刻虐,累杀无辜,甚至用炮烙、铁梳。又惑女巫言,取人胆合延年药,故杀人益众。景圣而后,法律稍宽。开泰五年,诸道皆报狱空,有刑错之风焉。至天祚时,用法复务严酷,骨肉相残,以至于亡。

初八日 晴

录外史。感寒头重,登楼。晚,烦热,欲眠。

初九日 早阴,过午雨

杏孙过,登楼谭良久始去。余体热未尽,终日不下楼。览虞伯生诗。伯生诗有馀韵,国朝诸家皆不能及。夜,雨甚。

初十日 雨止,犹阴

下楼,录日记。体小瘥。日中,复登楼,览道园诗。道园笔力直可上接老杜,观其《画马诗》,又绝不学杜,自成一格。

十一日 阴,庭湿,知夜雨

晨,坐楼下,观诸报。

西人新法新学,日兴月盛,其造端皆明永乐时英人倍根之所倡导。倍根,英布衣也。尝请于国家,凡著有新书者赏以高第清秩,制新器者予厚币功牌,并许专利。其寻得新地,或身任大工者,酬重资,予世爵。于是国人踊跃,各竭心思,争求新法,以取富贵。数十年间,哥伦布寻得美洲;墨领绕大地,知地为球;哥白尼发地球绕日之说。自是而后,瓦忒因沸水而制汽机,弗兰林因磁石而制干电,奈端因苹果落而悟吸力,葛立里尤因儿戏而制远镜。其馀受尔敦始造火轮船,施蒂芬森始造火轮车,惠子敦始设电线。凡是新学,不胜枚举。西国近年创辟新法,领凭专利者,年出累千万种,盖聪明日辟而不穷矣。

化学家肥田之物曰壁他利亚,以其能吸留淡气也。植物最喜淡气,故能滋茂。

十二日 午霁

诣燕生庐,谭及俄人索旅顺事。燕云:得闻诸自都来友人,颇知其详。当俄人之索租我旅顺,英使累来译署劝我拒绝。李傅相谓曰:敝国兵力势不敌俄,贵国能以兵相助否?答曰:不能。虽然,贵国决不可轻许。逾数日,俄使突至译署,称有要事与傅相语。良久,傅相来,俄使谓曰:适奉敝朝廷命,所索旅顺限一日责贵国覆。允我则已,否即宣战,速往见汝大皇帝商之,我坐是以待。傅相无如何,即入见。上问曰:我国果能与俄战否?曰:不能。英能助我以兵否?曰:不能。于是君臣相对痛哭,遂令傅相还署与俄使画押。观此等情状,而人犹傅相有受俄人赂及卖国等事,亦不辨自明矣。

晡,诣仲巽学堂,观其教授一切法,整肃严静。俄,同至张园,晚归。夜,观书。

宋太祖惩五代藩镇专杀之弊,始令诸州奏大解案委刑部详覆,盖慎刑之至也。

周世宗用法严刻,杀人甚多,其罪有不至死者。

晋天福时,患天下盗贼多,欲重法治之。苏逢吉草诏,意云:应贼者,其四邻同保,皆全族处斩。众以为盗犹不可族,况邻保乎?逢吉不得已,去全族字。

十三日 晴

录外史。燕生过谭。燕生前阅余所撰民兵公议藏书诸规条,作书复五言古诗一首云:“束发慕儒侠,立言祖虞唐。章甫穷蛮域,迦陵思乐方。乐方在何许,沙界阻难量。闻哀未忘情,零泪数沾裳。沾裳竟奚益,徒使形神伤。幽岩桐无枝,浊世麟不祥。梦中见玄圣,堂上弹清商。长跽审其曲,欲写断人肠。吾子抱仁术,恻然谋梓桑。既陈辟门法,复著新民章。勋华风久绝,洙泗学几亡。高名属昏虐,大义诋同康。惨惨孤灯暗,漫漫秋夜长。已矣待来叶,勉哉守先王。”

夜,观书。中国人重视名分太过,致陷尊长敢为非常昏虐之事,其弊甚大。包慎伯《齐民四术》中载一事:有翁欲强污其妇者,方纫衣,急以剪刺翁股,翁负痛遁。事白官,翁仅徙,而妇拟绞候,为其犯尊长也。包慎伯为之平反云:当翁行强时,翁妇之义已绝,则所刺伤者,路人也。妇宜旌,反坐极刑,非是。后妇卒得减死论。又《宋史·刑志》载太宗兴国五年,泾州言,定县妇人怒夫前妻之子,妇断其喉而杀之。诏曰:刑宪之设,盖厚于人伦;孝慈所生,实由于天性。矧乃嫡继之际,固有爱憎之殊,法贵原心,理难共贯。自今继母杀伤夫前妻之子,及姑杀妇者,并以凡人论。盖如是,方免名分之祸人。

夜深将眠,楼下望月有感,口占绝句云:“无计能安汉,何方可避秦?楼头孤月朗,独照素心人。”

十四日 晴

录外史。晡,造杏孙庐。案头牡丹二本秀绝,含萼未放。又仙人竹,青葱可爱。晚归。夜,观书。《通考》载容斋洪氏《随笔》曰:五代之际,时君以杀为嬉。唐明宗颇有仁心,独能斟酌悛救。天成三年,京师巡检军使浑公儿口奏:有百姓二人,以竹竿习战斗。帝即传令付石敬瑭处置,敬瑭杀之。次日方知悉是儿童为戏,下诏自咎,以为失刑,减常膳以谢幽冤;罚敬瑭一月俸;浑公儿削官,杖脊配流登州;小儿骨肉,赐绢五十匹,粟麦各百石,令如法葬埋。仍戒诸道州府,凡有极刑,须仔细裁遣。此事见《旧五代史》,新书去之。又称周世宗用法严刻,薛史备载,欧史多芟去之。观是,可知欧阳永叔修史之疏漏,且其平日宗旨不留意于民情治体,概可知矣。

后唐时,断狱律有诸死罪不待覆报而决者,流三千里。即奏报应决者,听三日乃行刑。若限未满而行刑者,徒一年。立法可谓仁矣,而官吏往往不覆如故。是以天成二年,有大理寺之奏,后奉敕依前法。

梁朱温有新定格式,至后唐废之不行,不知其法如何也。

宋燕生先生风节为当今第一,其经世之学,远在包慎伯之上,无论龚、魏诸人。先生生平于古名臣中,最服膺唐陆宣公、宋司马温公,二人皆洞悉民情,深达治体者也。而先生之宗旨可见矣。余比年侨寓海上,与先生交最密。凡读书、论世,一得力于先生,心中师事已久。顾世之知先生者盖罕焉。先生尤长于诗,每成一章,哀感顽艳。国朝诸家中,罕有其匹。生平律己尤严,于非义一介不取,而论事不屈挠于人,必穷源尽委,不肯稍作违心语。其于古今政治利弊,民情隐微,了然指掌,盖旷世之大儒也。

十五日 晴

立夏。录外史。《日本政记》载明人亦为朝鲜与日本战,败于平壤,遂议和,在癸巳年。与本朝甲午平壤之败,只差一年,大奇。

晡,诣制造局,晚归。夜,观《唐书·刑志》。隋以前,死刑有五:曰罄、绞、斩、枭、裂。而流徒之刑,鞭笞兼数皆逾百,至隋始定为:为笞刑五,自十至于五十;杖刑五,自六十至百;徒刑五,自一年至五年;流刑三,自一千里至二千里;死刑二,绞、斩。除其鞭刑及枭首轘裂之酷,唐皆因之。高祖入京师,约法十二条,要其用刑有五:曰笞、杖、徒、流、死。自宋以后多因之。盖惟杀人劫盗诸罪处以死刑。太宗时,又有断右趾之法,既而除之;览《明堂针灸图》,见人五脏皆近背,除鞭背刑,其待狱囚,务从宽厚。

十六日 晴

录外史。驾小轮舸泛吴淞勘地,与一测量人杨姓者偕往。乡落清旷,衢巷湫隘。日中,饭酒楼中,见五六人聚饮,犷悍,皆自强军。复有数乡人,偶语喧杂,类卖地事。吴淞作租界,地价腾涨也。饭已,别登茶楼,临江可瞭远海。复一室,浓烟叆,多人袒卧,哗笑挥汗,腥浊不可暂居。晡,返棹,昏黑至家。是日颇劳顿。

十七日 雨

览《日本外史》。晡,造李提摩太庐。

夜,观《文献通考》及《隋书·刑志》。隋文帝初立国时,更定新律,于前代峻刑,颇能革除。然性猜忌,每于殿廷杖人,一日中或至数四。尝怒问事挥楚不甚,即令斩之。恒令左右觇视内外,有小过辄加重罪。又诏令诸司属官,若有僭犯,听于律外斟酌决杖。于是上下相驱,迭行棰楚,以残暴为干能,以守法为懦弱。患奸回不止,定盗一钱弃市法,闻见不告坐至死。自此四人共盗一榱桶、三人共窃一瓜,事发即行决。有数人劫执事谓之曰:吾岂求财者耶?但为枉人来耳!而为我奏至尊,自古立法,未有盗一钱而死也。而不为我以闻,吾更来,而属无类矣。帝闻之,为停盗一钱弃市之法。然所杀无辜,不知凡几。及炀帝立,残毒益甚。杨元感反,诛及九族。其尤重者,复行轘裂、枭首之刑。

周宣帝性残忍暴戾,诛戮无度。尝广《刑书要制》而更峻其法,谓之《刑经圣制》。宿卫者一日不直,罪削除;逃亡者死,家口籍没;上书字误者,科罪。其决人,云与杖者,即百二十;云多打者,即二百四十,名曰天杖。齐文宣以功业自矜,恣行酷暴,任情喜怒,为大镬、长锯、锉碓之属,并陈于庭。意有不快,则手自屠裂。仆射杨遵彦,乃令宪司先定死罪囚,置仗卫之中。帝欲杀人,则执以应命,谓之供御。应三月不杀,则免其死。又尝幸金凤台受佛戒,多召死囚,编籧篨为翅,命之飞下,谓之放生,坠皆致死,视以为笑乐。

十八日 阴

录外史。夜,录日记。览《隋书·刑志》。

梁武帝承齐昏虐,刑多僻。既即位,令蔡法度删定旧法,以为梁律。其制刑颇有等差,务尚宽简。惟帝锐意儒雅,复不以刑法留意,公卿大臣皆仿效之。奸吏招权,巧文弄法,货贿成市,多致枉滥。又其为法,每急于黎庶,缓于权贵,致王侯骄横,或白日杀人,帝弗能诛讨也。

陈人制刑,多用梁法。有南狱、北狱之别。南狱建康县,北狱廷狱寺也。当刑于市者,夜须明,雨须晴;晦朔、八节、六斋、月在张心,并不得行刑。

十九日 阴

录外史。夜,观《魏书·刑志》。魏初礼俗纯朴,刑禁疏简,无囹圄考讯之法。诸犯罪者,皆临时决遣。太祖既定中原,患前代刑网峻密,除其法之酷切于民者。其后纲纪褫顿,渐复滥酷。世祖时,阙左悬登闻鼓,人有穷冤则挝鼓。太延三年,诏天下吏民,得举告牧守之不法者。于是凡庶之凶悖者,专求牧宰之失,迫胁在位,取豪于闾阎,而咸降心待之;苟免而无耻,贪暴犹自若也。六年,以有司断法不平,诏诸疑狱皆付中书依古经义决之。显祖末年,尤重刑罚,言及常用恻怆,狱案积年不断,群臣颇以为言。帝曰:“狱滞虽非治体,犹愈乎仓卒而滥也。夫人幽苦则思善,故囹圄与福堂同居。朕欲其改悔,而加以轻恕耳。”由是囚系虽淹滞,而刑罚多得其所。魏自孝昌后,法令不恒,或宽或猛,及尔朱擅权轻重,在官者多以深酷为能焉。

二十日 晴

诣中巽。归录外史。晡,燕生偕二日本人来访,不能作华语,笔谈达意。二人一姓森井,名国雄,布衣业农;一姓小田桐,名勇广,政部党人。皆来华游历,欲觇中国在下者风气智识皆臻何等。有意联结同志,保黄种也。暮始去。夜,录日记。

二十一日 微阴

欲往吴淞不果。录外史。昳,过峻斋谭。夜,览《文献通考》。

南齐孔稚圭上言,以为古之名流多有法学,今之士子莫肯为业。纵有习者,世议所轻。今若直律助教,依《五经》例,国子生有欲读者,策试高第,即加擢用,以补内外之官。诏嘉纳之,事竟不行。

宋明时,有黥刖之制,其法不久遂寝。

二十二日 阴

录外史。昳,偕燕公答视日人森井国雄,笔谈。予询丰臣氏、德川氏子孙何如?答云:丰臣氏血食百世,本年行三百年大祭于京都,全国男女行香者几一百万人,然无嗣,可惜也。德川氏现为华族,公爵三品,而贵族院议员中最有势望。燕公撰议十条,皆辨祸中国者不在满人,而在汉人,语语切中,以示森井君。

二十三日 阴

庭湿,知夜雨。项背感寒偏痛,过午愈。览《晋书·刑志》。

梨洲先生云:凡治天下,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为古今特识。三代下,罕有见及此者,惟《晋书》载汉孔融献议,有谓:古者敦庞,善否区别,吏端刑清政简,一无过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迟,风纪坏乱,政挠其俗,法害其教云云。盖争肉刑也。彼知法足以害教,政足以挠俗,则三代下人心多不善,法使之然,抑可知矣。

自汉文帝除肉刑,班固深论其事,以为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盖死刑太重,生刑太轻也。于是后汉郑元、陈纪之徒,及晋刘颂、卫展、庾亮等屡议复之,卒不果。晋安帝时,桓元辅政,又议欲复肉刑斩左右趾之法,以轻死刑,为蔡廓所阻。

二十四日 晴

燕生过谈。近之谭时政者,莫不以科举宜减中额,庶杜滥取之弊。而燕公谓:宜增加中额。骤闻若无理,而实有深意焉。盖凡各省、府、县,其地多绅士,则地方官不敢肆然为非,而民得少安。试观江、浙与滇、蜀,其官吏之仁暴,盖相悬焉。何也?吴、越公卿不绝于朝,而滇、蜀通显者盖罕,是故其民之望吴、越如天人,宜也。绅士之多寡,皆视举人进士之多寡,故中额宜增,亦所以潜扶民权,而为今日救弊之权法也。

二十五日 雨

枚叔来,余尚卧,闻之始披衣下楼,盖伊于昨日由鄂归也,纵谈至晡,枚叔方去。夜,观《文献通考》。

魏、晋时,刑法承用秦、汉旧制,其文起自魏文侯师李悝;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六篇,商鞅受之以相秦。汉萧何增为九篇。是后叔孙通、张汤、赵禹诸人渐增至六十篇。及后汉马融、郑元等各为章句十有馀家。魏卫觊奏曰:刑法者,国家之所贵重,而私议之所轻贱;狱吏者,百姓之所悬命,而选用者所卑下。王政之弊,未有不由此也,请置博士转相教授。事遂施行。

魏尝令陈群、刘邵、韩逊、庾嶷、黄休、荀诜等改定刑制,删约旧科,傍采汉律,定为魏法。其《序略》一篇,载《晋书·刑法志》。

二十六日 晴,微热

录外史。过午,访枚叔谈,燕生俄至,纵论古今。枚叔谓:伯夷近杨,伊尹近墨。孟子尊伯夷、伊尹而辟杨、墨者,因杨、墨以是立教,则惧有流弊。若独行其是,斯皆有坚卓独到之境,非不可贵也。燕生又云:五代时冯道,其行事最近柳下惠。盖无论其君为伯夷,为禽兽,皆可屈节以事之。其志第欲保全善类,为吾所欲为而已。枚叔又云:杨子所谓拔一毛弗为者,非吝财之谓也。墨子所谓摩顶放踵为之者,非殉身之谓也。杨子志在励己,损己之节以救人,不为也。墨子志在救世,故虽污己之名,亦为之。孟子盖以节操言,而取喻于身体也。

夜,观《文献通考》。东汉自建武以来,屡有省刑薄罚之诏,然上下视为具文,仍以苛酷为能,而拷囚之际,尤极残忍。楚王英坐反诛,天下名士株连死者不计其数。及桓灵钩党之狱,收考布遍天下,宗亲残灭,郡县残破,可异已。马端临论曰:自昔昏暴之君,诛戮诤臣直士,如龙逢、比干之婴祸于夏、商。而窃议于野者,未尝罪之也。至李斯,始有偶语之禁;张汤始有腹诽之律,皆处以死罪。今观党锢诸贤所坐,即偶语、腹诽之罪,而曹节、王甫辈盖袭斯、汤之故智也。又汉家之法,以殊死为轻典;而治狱之吏,以深竟党与为能事,如义纵、成瑨所为,比比皆然。是故党锢之祸,株逮根连,不可胜计。虽曰主昏政乱,凶珰所为,而所由来渐矣。

二十七日 阴

录外史。览明何大复诗。

二十八日 雨

枚叔来作竟日谈,折简招燕生,俄亦至,纵论酣畅。枚叔于国朝古文家最折服恽子居、汪容甫,于人品最折服李穆堂、孙文定。其所痛恶者方望溪之文、李安溪之为人,盖实有卓见也。晡,枚叔索酒饮,遂命苍头市一壶至。时案头芍药盛开,三人于花下对酌,意兴豪美。

二十九日 微晴

录外史。过午,燕生偕一温州志士陈介石过谭。介石主持阳明、梨洲之学者。晚雨,招枚叔及燕生、介石谈宴于西酒楼。枚叔谓:曹孟德于中国非无功,惜其弑伏后杀皇子也。余谓:孟德子孙如不篡汉,即日本之丰太阁,亦当血食百世也。

国朝经世硕学,前有亭林、梨洲、船山、习斋、铸万,后有慎伯、璱人、默深、树滨、实斋,十先生之书,皆不可不深究也。

四 月

初一日 雨

录外史。晡,登楼与云岫主围棋。

初二日 晴

过午,诣客舍晤念劬,谈久之。复访介石,同至格致书院听浩吾宣论。枚叔、燕生皆在。俄偕登五层楼茗话。晚归,家祭。夜,录日记。

览《汉书·刑法志》。汉法三章,不足以御奸。于是萧何攈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为唐、宋而后律法之所祖。

君主一统之世,民固无权,其君亦未尝有权。试观《汉书》载元、成累下恤刑之诏,而有司不能广宣主恩,至有钩摭细微,毛举塞诏之事。《宋史》载仁宗累有绥民之政,官吏罕有承帝之意者。由是可见,君权有时不能伸也。见于史尤显著者惟此,其所不载者可类推矣。或曰:然则权何在?曰:权在为恶之人。盖欲为恶,则无论君民皆有权;欲为善,则无论君民皆无权,法使之然也。

汉文帝时,张释之为廷尉,宣帝时,于定国为廷尉,皆能平天下之刑。任贤之术,岂可少哉!武帝进张汤、赵禹,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天下嗟怨矣。

汉初,诽谤詈诅者有断舌之刑,后乃除之。

燕生前论中国为丁幕书差之天下,东西文明之国为士农工商之天下。然哉,然哉!

初三日 微阴

刘子元《史通》。昨闻燕生论古今善读书者,推王充、刘子元、章实斋三人。盖能于数千年典籍如庖丁解牛,披郤导窾,一无障塞者也。晡,喉微痛,登楼。

初四日 晴

录外史。昳,入城诣族叔小圃庐,至楼上闲话,俄莲兄至,偕游城隍庙之内园,邱石林壑,饶足幽趣。俄别至翠秀堂,亦一园林,较内园稍大,景物尤深曲,长廊洞扉,花木繁蔓。有小山盘折而上,一亭孤耸,可瞭远,下俯荷池,南有堂,面水,望之闲敞,前多石栏。顾视良久,始觅路下,憩小阁间茗谭。园丁俄复导游数处,仍还内园,坐久之,遂出城。莲兄亦归。

初五日 雨

录外史。晡,览《史通》。子元于诸史之踳驳谬误,指摘辨晰,有类然犀烛怪,使古人无可遁形。然自叙则云:己尝征修《唐史》及撰《则天实录》,又往往不能行其意,致不免依违苟从,与俗浮沉,盖为同作诸人所牵掣也。甚矣,言行相符之难。安知古人著书者皆无是难白之苦衷乎!是故实斋有云:后人读古人之书,可辨正而不可呵骂,至言也。且一人精力有限,著作过多,非仅难如人意,且难尽如己意。假令子元自著一史,更无监修贵臣及同作者与之龃龉,未敢信其过于马、班、陈、范也。虽然,子元亦古人之诤友哉。

初六日 早微晴,过午雨,晡复晴

录外史。观《史通》终卷。

初七日 晴

录外史。晡,诣燕生庐,论日本变法事。燕生云:日本史载其创议变法之人,多出于贵族,其诸侯伯往往自愿献出土地归于皇家。夫变法之事,利于卑贱而有损于尊贵,乃皆不以是介意,是不可及也。且日本士气尤坚猛,凡侯伯诸国之臣民,无不各尊其君,亲其上,人心固结久矣。故一旦变法,遂能雄视亚东,而卒不解其人心何以能然,岂地运耶?余曰:是仍封建之利也。地小而君与民各相亲,所谓士食旧德,农服先畴,上下之情易以通矣。且日本自开辟一姓相传,森井所谓君臣分定而不可移。非若中国更兴迭灭,篡弑相仍,使人心屡涣散而不可结也。且就令一姓相传,而土广人众,君民之气疏隔,忠愤之志何由生哉?于是知封建之非无关系也。

初八日 晴

录外史。览《文心雕龙》。彦和深于文,知幾深于史,所著书实便初学。

王阳明先生发明良知之学,尝谓返诸己心而不安者,虽其言出诸尧、舜、孔子,不敢以为是。燕生最服此言。余谓亦有弊,惟斯宾塞尔《劝学篇》人差之说足以补救之。其语见前,不重述也。

初九日 晴

录外史。晡,诣次申,暮归,览《文心雕龙》终卷。是书于文章之体例神貌、源流本末,尽发其蕴,可谓得文之三昧矣。虽然,文犹虚车也,曾涤笙有此语。苟无所载,而惟饰其车,亦何贵有此车耶!所载维何?曰明理、纪事、达情而已。

初十日 阴,俄大雨,过午晴

览诸报,有载格致之新理云:江海波浪间,以化学之法,能分出金银,可谓奇矣。人皆知土石中有矿,不知水中亦有矿,且即浮寄于水面者也,尤奇。又有蚁类养牛取乳事,见《知新报》第五十三期。

今之为目录学者,动云经史子集,盖从流俗沿称之名也。于是治经之儒,遂翘然于史子集之外,而别启径途。余窃谓未然。盖观《十三经》中实有近史、近子、近集者,何以皆目为经?如《尚书》、《春秋》、《周礼》、《仪礼》,实三代上之史也。《论语》、《孟子》、《孝经》,可列子书。《诗三百篇》,可归集部。《小戴》四十九篇半入史,半入子。《尔雅》为当时初学识名物、解文义之书,且难归类。惟《周易》一书,本二仪之玄奥,阐自然之妙理,弥纶六合,综贯万事,非一人之私言,乃太虚之公法,不得不谓之经。经者,常也,万古不变者也。若子者,虽有言出圣贤,而皆各发其胸臆,可以翼经,不得直谓之经,《论》、《孟》诸书是也。史者载言纪事,述典章,明制度,以昭惩劝,以备考证,其中得失沿革,与时迭变,安得谓之经,《尚书》、《春秋》、《三礼》是也。集者,萃聚诸篇而成。《毛诗》非一人作,不过孔子所编商、周诗选,何以亦谓之经?如因孔子手订者必尊曰经,则《小戴》诸篇何尝为孔子删定,且多非孔子之言,乃亦列之于经,是不可通矣。

或曰:《春秋》乃明义之书,而非纪事之书,子列诸史,毋乃悖乎?曰:古人不为无益之文,无论纪事载言,皆有明义之旨。必曰《春秋》为明义之书,则《尚书》独非明义之书乎?不得以其明义,遂谓非史也。孟子云: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是孟子固以为史也,又何疑乎?或曰:《春秋》为史,既得闻命矣;《周易》必尊为经,其意犹未明也。曰:《易》乃古圣人因太虚中自然之奇耦象数,而窥见无穷精义,为之阐发,著于简编,以诏后人,与夫自著书立论者不同,故谓之经。

十一日 晴

录外史。晡,出街购物。夜,至圆明园路观西人戏法,奇妙不可思议。

十二日 晴

录史如故。过午,阅《皇清经解》中惠氏《易述》及焦氏《易通释》。旧云治经之法有三:曰以字解经,以经解理,以师说解经。朱蓉生云:宗旨者,求道之门径;家法者,治经之门径。所谓家法者,即师说也。其始也,不能不由斯入。其终也,守一先生之言而不化,犹非治经之上者也。故吾尝谓,无论何事,皆先专后化,不易之言也。

十三日 晴

燕生过谭,云二日本人将来访。过午,果偕二人至。一曰藤田虎雄,一曰山根炳文,相与笔谈。余询日本国中从景教者有若干人,山根云:天主教自二百馀年前流入,丰臣氏、织田氏以其害于国体,尽芟诛。惟有西南一带,其民阴奉其教,以至于今日。其徒不与昔日增减,计不出一万以上。基督教维新以来,美、英教士来宣教,然甚不盛,其数二三万以下。希腊教,俄国教士尼哥来宣布其教,行于北方,亦不出一万人。要之,景教蔑如君父,藐视忠孝,二语似看差。不与本国之体相合,故市井愚氓及不逞之徒以外,无信奉之者。由是观之,日本至今犹以景教为讳,盖与中国同也。

燕生近读《日本国史略》,细考其未变法以前情形,而知其国所以易兴之由,颇深韪余所持封建之说。盖地小,耳目易周,其贤人易得志,乡闾之议有权,君不必甚愚其民,直等中国商、周之世,两汉犹不能及也。其质本美,故变之易。古人云:甘受和,白受采。信然。是故日本人有言曰:欲变法,先宜复古。盖世运不日进则日退。即以中国论,宋、明之世不如汉、唐,汉、唐之世不如三代,三代去泰西犹远。然则以今日之天下而欲骤跻于泰西,是未知学步遽欲奔而驰也,必不得矣。知渐引之学者,乃可与悟治世。

十四日 晴

夜,览《戴东原集》。东原先生自云: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第一。顾未获见其书,不知何若。要之,先生自有远识,非专以名物训诂见长者也。

商祖契,周祖后稷,后人多称其有母而无父,以为美谈。此附会无稽之说耳。东原以为其事不诬,岂别有所见耶?又西教书载:教祖之母马利亚,字于约瑟,未婚而孕,遂生耶稣。岂圣人当有母无父者耶?

十五日 阴

览《戴集·匠人沟洫之法考》,云:浍深于洫近倍,大于洫三倍,水强侵败,隤高就下,治之难易,浍十倍洫。先王不使出赋税之民治浍与洫,而为法令民治洫浍者当其赋税。故农政水利之大,皆君任之,非责之民。及其失也,竭民之力,毕以供上,于是洫浍不治,井田所由废也。中原膏土,雨如沮洳,水无所泄,旸为枯尘,水无所留,地不生毛,赋减民穷,上下交病矣。观是可略窥东原先生用心之所在。

又论六书转注之义,以为转相为注,互相为训也。是故《说文》于考字训老,于老字训考,此为转注。而后儒误解,以考、老二字左回右转,非也。

十六日 晴

检书,将奉母返杭。晡,登舟,即解缆行。风微荡。夜月明,舟窗览《戴集》。

余因东原先生《周髀北极璇玑四游解》,颇悟历法之理。盖以周天三百六十五度论,每地球昼夜自绕一周,其值日中,辄过一度,此即岁差也。其所以致差之由,以地兼绕日故。大地绕日,每日行一度,故其自绕辄差一度也。因之月望亦为差一日,故有小馀。然而四时节气不为之变,必准三百六十日,故必有闰月以调均之。《书》曰:以闰月定四时者,此也。中国依月之盈亏朔望以定岁,故谓之太阴历。西人依四时节气定岁三百六十日,是以无闰月,然而大地绕日,与自绕本轴,积年则差一日,故数年而闰一日,谓之太阳历。西人以节气为准,节气之变由地之方所去日光远近,与夫正照、斜照之别,故称太阳历。

十七日 晴,无风

舟行甚急。览《戴集·勾股割圜记》诸篇,不解其义,是非专其业不可也。国朝算学著名者曰梅定九,同时又有王寅旭、谢野臣诸人。

东原又有《原善》、《论性》诸篇,语极精粹。如云:忠可进之以仁,信可进之以义,恕可进之以礼。谓仁者德行之本,体万物而天下共亲其忠;义者人事之宜,裁万物而天下共睹其信;礼者天则之所正,行于人伦庶物,分无不尽,而天下共安其恕。不愧名言。

东原有性与材之辨,未精审。余谓:仁,性也;智勇,材也。

下晡,舟至拱宸桥,夕阳在山,命舟子摇橹行。薄暮,盘坝至东新关泊焉。去艮山门尚二三里,两岸竹树蒙密,月东上,流萤乱飞。舟中热闷,蚊雷鸣,终夜几不成眠。

十八日 晴

晨,舟入艮山门,至茅竹弄口,乃俱登岸,诣见叔父母,皆无恙。

过午,肩舆至旗营中访前所谓贵翰香者,其人醇朴,雅识踔远,为汉人所罕见。谭时局,相对歔叹而已。贵近充佐领,所属旗丁五十人,每月三日相聚,申平等之约,坐以齿,许逞所欲言,此亦创破格之事,果非常人也。

十九日 晴

览《戴集》。诣介轩,留午食。晡,访枚叔不遇,归,仲华来纵谈。

二十日 晴

晡,微雨,即止。晚,火起。是日,枚叔过谭。

览《戴集》。东原力辟佛,讥阳明良知之学堕自足自大,讥宋儒言理堕意见。且谓言理而偏近于法家之法,法家以法杀人,宋儒以理杀人,言似过激,非无见。盖东原亦言理言性,而必由考核实学以入。

二十一日 雨

叔父诞日,宾友杂至,乐奏于庭。晡,与仲华纵谈。

仲华云:西教中所谓十字架者,实测量之仪器也。景教碑文云:判十字以定四方。盖人初生而迷方向,有十字以定东西南北而经纬线始明,盖测量中最初之仪器。又云:古传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其义皆由十字架出。语极精。

儒家尚理,自以理冠其学而学悖。景教尊天,自以天冠其教而教坏。治国者审法,自以法冠其治而治失其本。

二十二日 晴

览《东原年谱》。先生有言,阳明之讲学,实自韬晦,亦成功不居之意也。先生教人,学贵精不贵博。云知得十件而都不到底,不如知得一件而到底也。

昼,观傀儡。夜,张灯作杂剧,来观者夥。

二十三日 晴

观徐北海《中论》。其《贵言篇》云: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必以其方,如农夫以稼穑,百工以技巧之类是也。又云:君子将与人语大本之源,而谈性义之极者,必先度其心志,本其器量,视其锐气,察其堕衰,然后唱焉以观其和,导焉以观其随。盖深得立言之分量矣。又《谴交》、《考伪》二篇,颇足砭近时人之弊。又《爵禄篇》云:古者爵有德,禄有功,故爵禄可贵。后世爵无德,禄无功,故志士皆以富贵为耻。

二十四日 雨

肩舆随母诣张家园,瞻拜松楸。晡,归。夜,毛子丹诸人招饮。

记昨闻杨介堂述雷击二则云:某县民相聚观优,忽有物坠空,谛视,头颅也,口鼻诩诩然动。皆骇而走,言于官府,方为迹验。未几,邻郡移书至,云有奇案:一田家子厌薄其父,累忤逆。父积忿,谓子曰:盍速我死?子曰:诺。逾日,荷锄与父相随至郊,日光遍野,四顾无人行,乃掘土深广数尺,谓父曰:此尔死地,速下!父犹却顾,子厉声曰:尚求生耶?父乃匍伏仰卧,子掩以土。父哀告,乞稍薄,气闭不可忍。子不答,掩益力。忽大声如霹雳,父自顾植立,道侧瘗者乃子也,失其首。事闻于官,以故来询,遂命持所坠首往验之,果其子也。远近悚然。又云:芾县有老妪,生五子一女,女嫁邻郡,五子皆娶妻。成立约,五日更养其母。母颓而病,子妇多不孝,母饥,或竟不与食。惟四子之妇贤,事姑唯谨,辄私匿饘粥以啖姑,不使夫知。夫及诸子妇微闻之,怒,日禁伺之。所藏或不密,为搜获,累以饲狗。妇不忍,阴典衣市物供焉,以是致怨。一日,母告妇曰:吾行矣,无以累汝。遂扶杖躃躞去,将适女家。路险而远,山洞盘曲,相去百馀里。母中途颠顿,足折不能行,坐大石间,仰视叹曰:“天乎!父母生子者固如是也!”触壁而死。翼日,行者见之,事渐播邻郡女家。女明干有识,闻所述状类其母,疑之。奔往视,果然。大哭,哭已,踞石指天而诟,且曰:“神有灵耶?我坐是待尔!”语未已,天骤黑,雷震而雨注,九人跽于前皆死,谛视,惟少四子之妇。

二十五日 晴

二十六日 晴

衣冠出谒诸乡老。舆中观王符潜夫论》。是日希兄小试。连日晚餐后,与介堂谭奇案,可记者甚多而不胜记。

二十七日 雨

星墀招饮。夜,作书寄外舅筱老。余谓:中国在下之人,宜各筹自保之法,尤以讲农学为要图。而在富家大族,尤以立义田、义学,固本族之人心,复推恩他族,以为自保之计。

二十八日 阴

录日记。朱敏丈、兰州先生、左泉师皆来视余。

二十九日 晴

览《潜夫论·实贡篇》云:志道者少友,逐俗者多俦。举世多党而用私竞,比质而行趋华。贡士者,非复依其质干、准其材行也,直虚造空,美扫地洞说。睹此,则汉时征辟贤材,往往不实,亦略可见。

《班禄篇》云:太古之时,蒸黎初载,未有上下而自顺序。天未事焉,君未设焉。后稍矫虔,或相陵虐,侵渔不止,为萌巨害。于是天命圣人,使司牧之,使不失性,四海蒙利,莫不被德。余谓此即《易》初九潜龙勿用至九二见龙在田二爻之义。

王安定深知秦、汉以来生民疾苦,如云:以羸民与豪吏争,而势不如;以一人与一县争,而势不如;以一人与一郡争,而势又不如。又云:以官事应对吏者,一人之日废;十万人,人复下计之,一人有事,二人获饷,是为日二十万人离其业也。以中农率之,则是岁三百万口受其饥也。皆极沉痛之言。

是日晨,访枚叔。日中,少川叔招饮。过午,至湖上,枚叔先在。盖余早间约之。同泛舟至高庄,修竹益幽茂,亭阁如旧,徘徊久之。返棹至彭公祠,坐谭,闲放台间。薄暮,归。

三十日 晴

录日记。过午,肩舆出。晡归,过竹简斋,购得汪中述学》二册,扬州刻本,尚精。晚,春卿招饮于第一楼,谭都中新政,知常熟罢归田,夔帅内召,殆入枢府。

五 月

初一日 晴

览《潜夫论》。汉时民犹有上书阙下之例,故孝明帝令公车受章,无避反支,然而其风古矣。《衰制篇》云:治世者,若登邱矣。必先蹑其卑者,然后乃得履其高。是故先致治国,然后三皇之政可施也。道齐三王,然后五帝之化乃可行也。道齐五帝,然后三皇之道乃可从也。此即渐引之法也。燕生前云:中国欲步武泰西,必先复三代,由三代然后进于泰西。不易之论。

《潜夫》有《救边》、《边议》、《实边》三篇,盖就当日情势而论,实为要策。复有《卜列》、《巫列》、《相列》、《梦列》诸篇,皆不无见。其《梦列篇》云:凡梦,有直有象,有精有想,有人有感,有时有反,有病有性。语精晰。

初二日 晴

将返沪,时有蒯氏母女偕行,辎重多,惧税关搜验,托友索免单,不能骤得。议明日奉母及诸人先行,留仆待免单,督行李后至。是日过午,诣星墀,见其家人惶乱。询之,知葵甥暴中痰,不省人事,灌救无效,医来者纷纷,皆束手,俄遂化去。其母姑号痛欲狂,为之凄然。晚,高厚栽招饮其家。

初三日 晴

早,厚栽、宇涵及戴元康皆来送别。日中,登舟。晡,至拱宸桥泊焉。薄暮,轮舟始曳以行。船窗秉烛,观《潜夫论》终卷。

《德化篇》云:上智与下愚之民少,而中庸之民多。中民之生世也,犹铄金之在炉也。从笃变化,唯冶所为,方圆薄厚,随镕制尔。其意盖以为镕制者在德化耳,不知德化虚也,其要在法,又非管、商之所谓法也。在公法,则小人亦趋于善;法私,则君子不免为不善。所谓方圆厚薄随镕制者,此也。

王安定颇详究于氏姓,故有《志氏姓》一篇,足资后人之考证。

初四日 晴

舟中览《盐铁论》。

秦、汉而降,边有胡番之患,腹地有寇贼之虞,其故皆由封建之废。封建破坏,则天下荡然无限,而失藩篱。王船山先生尝言之矣。三代而上,非无戎翟、玁狁,然命师出征,平之甚速,非若后世之耗竭海内以从事边防也;虽有萑蒲之盗,取之亦易,非若后世黄巢、闯、献之流蔓衍而不可收拾也。得失之由,皦然明矣。

世运不日进则日退。西人日进,故多是今而非古;中人日退,故多尊古而卑今。

夜,舟至沪,登岸已二鼓。

初五日 雨

家祭。晡,访燕生谈。燕论中国士夫,其正直好仁者多不考核事理,其深达事理者皆如丁幕书差、宵小诈伪之流,世界所以坏也。余曰:此无他,知者不仁,仁者不知。访陈志山虬于长春栈,小谭归。夜,观《盐铁论》,细味《水旱》一篇,可知秦、汉下百姓与官吏交涉之苦。是故,盐铁榷酤非不可行也,行之于封建议院之天下则无弊,行之于郡县独权之天下则有害。

初六日 雨

荔轩、荫亭过谭。过午,同车至高昌庙勘地。晡,诣杏孙谭。杏孙为余述春间邓尉观梅,情兴跃跃,其叙事曲折生动,与余同游无异。

夜,寓书大兄。终日不读书。是日,得兄入都召见之电。

秦始皇绝世聪慧,其变封建为郡县也,知外无以御胡,故筑长城以限之;知内无以靖盗贼,故销兵器、焚书坑儒,愚其民而钳制之。卒之草泽之桀不能禁,匈奴世为中国患。私智之不足尚也如此。

初七日 微晴

夜,观《盐铁论》。和戎之事,自汉以降,皆视为美谈。故以匈奴之顽蠢无教之种类,而贤良文学犹坚持与之和亲,以安百姓。可知当时明审事理者犹多。要之,以和为讳,自南宋始也。

初八日 晴

览《盐铁论》终卷。是书以弭战息民、重农桑、罢盐铁为宗旨,当时以为不达时务。岂知贤良文学所持固甚正,惜其未审病源,徒作空语,宜不能服丞史大夫也。病源安在?曰:无封建耳。封建犹存,胡人何至猖獗为边患?边无患,何至耗竭天下财帛而国贫?国不贫,则筹国计者何至兴盐铁?今罢盐铁,无以御胡;不罢盐铁,则困农商。纵胡则外患深,困农则内乱作,二者无一可也。故不审病源而论治疾,求疾之愈,不亦难乎!

晡,诣次申。夜,至徐园观烟火。

初九日 雨,过午晴

燕生过谈。晡,偕至《亚东时报》馆访东人安藤、山根诸君,笔谈。东人至今痛诋德川氏,然德川当日爱士恤民,较中国今日胜百倍。彼狃见变法以后之治,故仍不免痛诋耳。夜,观荔轩诸人所定磨麦机厂章程。

初十日 晴

作寓亲友书。夜,观康广夏《孔子改制考》。余谓:制者,法也。古人不肯空论理,而必定法,使可遵行。是以谓诸子皆有改制之意,其说极善。惟书中所列诸家,亦有并非立意改制,如原壤、晏婴、邹衍之类,乃皆牵强附会,目为改制创教,以曲圆其说,则颇沿作时文之陋习矣。考古之学贵精确,其似是而非者,奚必援据以贻笑耶!

《列子》所载杨朱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余谓今日泰西之治近之。

十一日 晴

晨诣《时务报》馆,议蒙学事。盖浙抚已允阖省义学改用新法教授,令在下同志者详议其法。是日议定三条:一先立师范学;一蒙学分已成、未成二班;一译书及编书。

昨阅报,特旨废四书文,改策论。五百年积弊决去于一旦,快甚!

晡,与稷塍偕至四马路西茶楼纵谭。稷塍谓:三代下,用兵者多以阴谋奇计为至宝,而于教练之实法忽不加意。故古今兵书亦多虚少实,惟戚将军《练兵》、《纪效》二书差可贵焉。夫天下至精存于虚,然必实至而虚以运之,未有徒虚者也。昔诸葛公拒魏,常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致司马氏畏蜀如虎。盖其练兵之精,实有非所能及者矣。陈寿讥为将略非所长,特因其不用奇计耳,不自知识之陋也。用兵有经有权。兵出于正,经也;出于谲,权也。知经而不达权,非也;知权不知守经,尤非也。权可偶用,相辅耳,治兵之本不在是也。今平日无整军经武之实,而临时驱乌合御强敌,思出奇计制胜,是庄子所谓适越而昔至也。甲午之役是已。余曰:非独兵为然也,我国有三大病焉:兵以诈立功,商以欺致富,士以伪窃名。

十二日 早晴,日中微阴

览《孔子改制考》。

《淮南》称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徒党之盛如此,宜皆当日与儒教齐驱而角力也。《吕氏春秋》称墨家有巨子,长素以为如佛之有达赖、班禅,天主之有教皇,信然。

为教主者,往往自读书甚多,而教人不读书,不知何意?见于《改制考》六卷七页述弦唐子。余谓:此仍愚民之旨。盖恐人读书多而意见与之歧,不能专壹而向其教,则教力不坚强而难行远。

十三日 晴,向午阴

览《改制考》。长素述老子后学,两汉酷吏皆列入,坚持刑名出于黄老之义。然观《后汉》,樊晔为天水太守,政严猛,好申韩法,子融有俊才,好黄老不肯为吏。夫既好黄老,即耻为吏,则黄老与法家冰炭不相合,抑可知矣。

十四日 晴

荔轩昆季过谈,日昳去。览《改制考》。长素以儒为孔子教名,非不可,然必谓孔子以前无儒之号,则大不通。兹据其自引之书辨之。如鲁哀公问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邱不知儒服。此必春秋时相沿有所谓儒服者,为世所重,哀公不知作何状,故问孔子所服是否儒服。孔子不敢以儒服夸于人,故云不知儒服,犹言无所谓儒服也。若果孔子自创儒服,何必云不知耶?此显而易见者。可知孔子以前未尝无儒,未尝无儒服。长素专以儒名始于孔子,是则唐人号唐,不许前有唐之国号;宋人号宋,不许前有宋之国号矣。尤可笑者,谓《周礼》儒以道得民一语,为刘歆有意夺孔子之号以与前人,斯亦不足辨。

推孔子为新王,为素王,以春秋当一代,谓以殷变夏,以周变殷,以春秋变周,皆有至理,不可易者也。所未解者,必以《六经》皆孔子自撰作而非述,抑何意耶?

十五日 晴,酷热

晡,汪颂虞过谈,即去。览《改制考》。

长素以荀卿为孔子嫡传,故荀子所言,强半皆孔子宗旨。又以礼乐制度皆孔子自定,荀子多以属之先王,遂谓所称先王皆孔子,非三代先王也。然荀子又多称后王。长素以为后王亦指孔子。夫孔子一人而已,何以忽称先王,忽称后王?既称曰先,必别于后;称曰后,必别于先。荀卿尊孔子,必有一定之称;乌有任意先后暗谬至此耶?又庄子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长素以为《春秋》孔子作,所称先王,必指孔子。不知孟子明言《春秋》者,天子之事也。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盖古先明王皆有《春秋》经世之意,然惟天子有其权,故曰天子之事。若素无此例,孔子独创,则不过自撰一史,何必虑人之罪我?天下之人又何必罪之耶?且庄子既知《春秋》孔子作,何妨直称孔子之志,而必曰先王之志?且书中述孔子事甚多,皆称曰孔子,或称仲尼,无称先王者。何独于所著书独混称曰先王?尤不解矣。

长素《改制考》九卷,据异教攻儒,专攻制度,知制为孔子所改一节内,注云:墨子攻孔子礼乐厚葬久丧最甚,若是三代旧教,大周定礼,墨子岂敢肆口诋诃其为非先王之制?并是创造无疑。其说似不可破。余谓:孔子果自创造,墨子必知之。试观《非儒篇》有云:儒者曰: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之者,皆尝新矣,而古人服之则君子也。然则必法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又曰:循而不作。应之曰:古者羿作弓,伃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然则今之鲍、函、车匠皆君子也,而羿、伃、奚仲、巧垂皆小人耶!且其所循,必或作之,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长素自云:每以别教攻儒之言,证孔子之创造。吾亦以别教攻儒之言,证儒之非创造。夫循而不作,即述而不作之意也,墨子讥以为陋,可知孔子无创造之事。孔子果创造,墨子但可讥其言行不相合,岂得尚以循而不作为讥耶?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确是儒者之言。可知孔子当日衣冠制度多因古制,并非自创。若果自创,墨子当知之,安得尚以服古病之耶?此二条,可为孔子不创造之铁证,亦如长素所谓“铁案如山摇不动,万牛回首邱山重”矣。盖春秋时,先王礼乐冠服制度日就湮没,世无复循守者,独孔子与其门弟子,修明遗礼古制,服其服,循其法,为世骇怪,目曰儒者之制,盖忘其为古制也。犹今人睹泰西民兵学校,忘为中国古法,而目曰西法也。墨子当日亦随世俗之所诋者而诋之,然犹知儒者实循古制,而非自创,故笑其服古,讥其循而不作,则以墨子曾读古书也。何物长素,既知崇先圣,而专以先圣创造为宗旨,使先圣等于奸诈狡狯欺世之人,且以为圣人固如是也。噫!孔教之亡,黄种之灭,其兆是乎!

韩非》云:儒、墨皆述尧、舜,而取舍不同。又墨子述古人事,实有与儒异者,如称夏禹衣裳细布。当此之时,黻无所用,而孔子称禹致美黻冕,此确可疑。然安知墨子所本,非当日僻书及流传失实之书,故言之不确,抑或《墨子》实有杜撰古事、创造古书之意,孔子决不为也。何以证之?于墨子攻儒之言证之。且衣裳细布黻无所用八字,出于《墨子》佚文,不在七十一篇之内,安知非后人伪作。长素于不合于己者,虽真亦斥为伪;于合己意者,虽伪亦目曰真。盖无可与论理。

谓孔子改制,非不可,董江都诸人皆主其说。然所谓改者,斟酌损益,删定赞修,如答颜渊所谓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之谓改制,并无造制之说。造制亦非不可,造制以诬古人,则大不可也。长素因《繁露》有孔子改制语,遂诬孔子造制,并诬孔子造制以诬先王,抑何悖谬至此!

十六日 阴

蚤起。

长素谓古无亲迎之礼,自孔子始发之。然观《公羊》隐二年:纪履緰来逆女。传曰:讥始不亲迎也。则明明古有亲迎之礼。若古无此礼,则云讥不亲迎足矣,何必曰始?长素最信《公羊》,以为真经。若如长素之说,则《公羊》亦伪造耶?

《淮南·氾论训》云: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长素据是为孔子创造礼乐制度之证,遂并谓古所传韶、夏、濩、武四代之乐,及一切礼制,皆孔子虚构,甚至谓夏启当天地开辟时,安得盛琴瑟钟鼓?见《改制考》四《吕氏托古》。余谓:长素既援证《淮南》,则《淮南》必为可信之书,然其序四代也,曰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塈,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也。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也。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也。以上所述,同在《纪俗论》一篇内。由是观之,当时诸儒所谓礼乐孔子所立者,不过孔子折衷有法而立之,未尝杜撰古法也。何故辄证为孔子创造?若诸儒灼知为孔子造,当直言四代之乐皆伪,乌得沿袭其说,必待长素乃敢发其蔀耶?若谓著书人无识,长素何又援引其说以为证?说者又曰:当时诸儒为孔子讳,故云然也。夫欲讳则全讳,何故复有漏泄之语,使长素得而据?若谓诸儒无意流露,则因孔子所立一语,遽以为创造诬古之证,不足服天下。何也?如国朝制度,多得明旧,而谈者必曰:《大清会典》,大清所立。盖虽沿明制,而斟酌损益,自我定之。孔子之改制,亦犹是也。故谓所立可也,谓其造古诬古,则何据而云然!长素于所引《淮南》下,虽自注云:证为孔子所改,无创造二字。然其意实以证孔子创造古法,于其全书命意见之。

晚,诣燕生,示以日记所驳长素语,燕生颇谓然。既而曰:子以考古贬长素甚善,然长素非立言之人,乃立功之人。自中日战后,能转移天下之人心风俗者,赖有长素焉。何也?梁卓如以《时务报》震天下,使士夫议论一变,卓如之功;而亲为长素弟子,亦长素功也。八比废,能令天下人多读书,五百年积弊豁然祛除,而此诏降于长素召见后,亦长素功也。长素考古虽疏,然有大功于世,未可厚非也。余亦敬服其说。

十七日 晴

览《改制考》。长素于世虽有功,而考古之武断,不能不驳正之。如云:王制一千八百国,周时必无此制,为孔子所改。又云:百里亦孔子之制,是谓封建,孔子所创造也。其下又称:孔子志在削封建,发大一统之义。夫既不以封建为是,而欲削之,则何必创百里之制?既创其制,断无欲削之意明甚,而长素两存其说,此自相戾谬之尤显然者。

长素又称:井田,孔子之制。然季康子以田赋使冉有访仲尼,仲尼曰:若子季孙欲其法也,则有周公之籍在。长素注云:鲁为秉礼之国,季为世禄之家,先祖周公之籍尚不能守,此必无之事。长素于此并无实证,妄以秉礼二字武断,遂谓必无之事。必无二字,何以服天下?

两汉诸儒,但谓孔子论《六经》,定《诗》、《书》,追定《五经》,作法《五经》。及孔门讲习《五经》,无孔子作《五经》之语。此据长素自引之书证之,而长素注硬谓秦、汉诸子无不以《六经》为孔子所作者,此尤面欺呆童之语。

谓孔子于《五经》文句间有点窜涂改者,理或有之。然不能因是遂谓孔子作。譬如子弟初学作时文,文大体皆佳,而字句有未妥者,父兄略为点窜涂改,不得谓此文即父兄作。

《墨子·公孟篇》云:儒者或以不丧之闲,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并无作《诗三百》语。长素亦以此证《诗三百》为孔子所作。何谓?

《淮南》云:《诗》、《春秋》皆衰世之造。长素据是,以为皆孔子作。不知造《诗》、《春秋》者自有人在,孔子不过笔削之、删定之。直称曰作,是与凭虚营构无异。长素既知孔子于《诗》不过点窜涂改,何仍诬之曰作、曰创造?

《尚书·殷盘》、《周诰》诘屈聱牙。孔子既欲全经重造,何难改归一律之文,乃仍因其旧,使与唐、虞《典》、《谟》绝不相似?据是,亦可为孔子非创造铁案。

长素据《论衡》称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孔子鸿笔,以为铁案。不知后儒推论古人,有宽泛不审实,而姑作是说者,比比然也。如班孟坚《前汉书》,前半多沿史公原文不改,书犹未成,为其妹昭所补,则非孟坚一人笔明矣。而世儒泛论,每欲辨《史》、《汉》二书文之优劣,一若《汉书》皆孟坚鸿笔也,亦非不知,姑作此论耳。仲任称孔子鸿笔,亦犹是也。或曰:然则世多称《史记》为子长作,《汉书》为孟坚作,何也?曰:此亦世之谬称,谓之编辑可也;谓之作,不可也。温公以纪年体编《通鉴》,孟坚以纪传体编《汉书》,其例一也;而世皆以为撰,失实也,非正名辨物之义也。故刘知幾亦称虞、夏之《典》,商、周之《诰》,孔氏所撰,此足为长素借口,而实非也。夫谓孔氏撰其书,不过失正名之义耳,犹可言也;长素所谓造者,并谓造其事实以诬古,则不敢闻命矣。

长素以为,夏启当天地开辟时,安得盛琴瑟钟鼓?据此则《虞书》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云云,尚在夏启前,为孔子虚造者无疑,有此理耶?

《孟子》云: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又云:尧崩,三年之丧毕;舜崩,三年之丧毕,云云。孔门明言,自唐虞以来,皆行三年之丧。《墨子》则痛诋三年之丧。其《节葬篇》云:厚葬久丧,非圣王之法。长素云:《墨子》开口便称禹、汤、文、武,若果为禹、汤、文、武之旧,断不敢肆口谩骂,可知孔子伪托无疑。此似有理,然细观《墨子·节葬篇》诋厚葬久丧为非圣王之法,援尧、舜、禹以为证,而专述尧、舜、禹葬事,未尝一及于丧。夫《墨子》既丧葬并驳,何妨直言尧、舜、禹皆三月之丧,乃竟无一语及之,第于后之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此可知尧、舜、禹虽薄葬,而实行三年丧。《墨子》心非之而不敢言,故仅举其薄葬,勉强含混以曲圆其说耳。且孔门未尝一语道尧、舜、禹之厚葬,可知《墨子》所云薄葬是实,而《孟子》所云三年丧亦非伪也。

世传尧乐《大章》,舜乐《大韶》,《虞书》于舜之韶言之备矣,而《墨子·三辨篇》云: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濩》。又修《九招》。长素注谓:《墨子》以尧、舜之乐为《茅茨》,以《招》为汤,以是证孔子移《九招》乐于舜,没茅茨名,而舜实无韶乐也。余骤观之,几无可辨。然考《三辨》论茅茨注云:旧作第期,今据《太平御览》改之。《御览》真伪不可知,而第期二字,安知非章韶之讹?下云:汤修《九招》。注:旧作循。可知《九招》实古乐,而汤修之循之耳。其非汤乐可知。既非汤乐,安知非舜乐?且古书述章韶二乐甚多。《吕氏春秋》云: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帝王世纪》云:夔放山川溪谷之音作乐《大章》。《淮南子》云: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祀中霤,葬成亩。其乐《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吕氏春秋》又云:舜立仰延,乃拌瞽叟之所瑟,益之八弦,以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由是观之,《吕氏春秋》及《淮南》所载,亦多孔门所未言者,必更有所采之古书,今已不传耳。安得因《墨子》一语而断定之?

或曰《墨子》云:乐愈繁,则治愈寡。唐、虞之乐简,可信矣。曰:简则简矣,而笙镛鼗鼓,安知其必无也,但其后更繁耳。即如长素言:尧、舜乐名《茅茨》,茅茨之物,果可为乐耶?

《墨子》云:古者圣王非不知能繁登降之礼,制规矩之节,行表缀之数以教民,以为烦人留日,故制礼不羡于便事。非不知能扬干戚、钟鼓、竽瑟以劝众也,以为费财留工,故制乐不羡于和。非不知累世殚国以奉死,哭泣处哀以持久也,而不为者,知其无补死者,而深害生者,故不以导民。长素据是,以为礼乐孔子作无疑。然余观周、秦诸子所言,往往自相剌谬,多不可解。夫晏子既以钟鼓竽瑟为圣王所无,而《外篇》第七又载晏子对景公曰: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流以相济。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此亦《晏子》之言也。使先王无钟鼓竽瑟,则五声、六律、七音、清浊、小大、短长,不知何由而见,非自相剌谬者耶?故余疑《晏子》所称古者圣王,恐指尧、舜三代以前而言。盖周、秦诸子立言,强半高言古初,而卑尧、舜、禹、汤,亦习成风气也。惟孔门立言,断自唐虞,所以与诸子异。且《晏子》于讥孔子之前有曰:周室之卑也,威仪加多,而民行滋薄;声乐繁充,而世德滋衰。可知孔子前未尝无威仪,特加多耳;未尝无声乐,特繁充耳。周之圣王,既有威仪声乐,安知夏殷必无?且《墨子》非乐,而于《三辨篇》犹称汤因先王之乐作《大濩》。在汤时称先王,必夏先王矣。夏之有乐明甚。而长素犹称夏启当开辟时,安得盛钟鼓琴瑟,何也?且《晏子》称古者圣王,而不称先王。所谓古者,去今已远,决非三代。余惟不敢坚谓尧、舜以前耳。盖尧、舜时,虽亦有礼乐丧制,而较之三代,或更简略,未可知也。

余惟疑《仪礼》一书或孔门所创定。盖其书但详载周旋登降、进退缀兆之节,而不言其礼为何时所定,何朝所用。或为殷礼、夏礼,或为周礼。孔子既欲托古,则开章宜首言何王之制。今不言,则孔子自创,当无疑也。惟必有依据而作耳。此尚未决,余拟以为孔子不过斟酌损益,非凭虚而撰,谓改可也,谓作不可也。孔子既自作,则决不托古。于是可见托古者必非自作明矣。夫创法改制,皆圣人分内事,惟杜撰古事,诬蔑古人,圣人所不为。

十八日 晴

净扫斋中,尽去坐具,布席凭几观书,古法也,东人有行之者。

览《改制考》。长素以为,乐传要眇,其传最难。以其音节铿锵,寄之于声,易于变失。因历证秦、汉以降,音乐流传,往往数百年辄亡而难存。以是知孔子去唐、虞数千年,安有《韶》乐犹能存,使孔子闻而忘味乎?则古乐皆圣门制作明矣。余谓不然。秦、汉以下事与三代上迥殊,不能相例。何也?吾尝闻实斋章氏之言矣,古者官师合一,道器不分,是故当时士夫于六艺,被服如衣食,人人习之为固然,未尝专门以名家者也。后儒但即一经之隅曲,终身殚竭其精力,犹恐不当。盖官师合,故古人为其易;官师分,而后人为其难。旨哉言乎!余谓:三代以上,古乐能久存者,亦官师合一之故也。秦、汉以下,官师渐分,惟恃专门名家,私相授受,故久则散失,而无几微存矣。据是为比例,岂确论乎!

易经》自卦画外,其文辞恐皆孔子所推演。长素此说可信。

《庄子·天下篇》:古之人,其备乎!长素谓:古之人专指孔子,此说似不可易。由是以观,则前《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所称先王,果否指孔子,亦难决也。

长素据《孝经纬·钩命诀》有孔子自谓逊顺以避祸灾,与先王以托权二语,谓孔子自明微意。然孔子何不云托先王以明权,仅云与先王以托权?吾谓托权也者,藉其权力于先王也。盖与上文无爵禄之赏、斧钺之诛,意正一贯,今作巽以行权解,误矣。惟曾子撰斯所问“孝文乎驳不同何也”八字实不可解。夫所谓驳不同指何而言?本书如不同耶,抑与他书又不同耶?今观本书无不同,证以他书,不见所谓不同。如长素之意,必谓所述制度与当时所见书不同。然《孝经》一书多言理,惟《丧亲章》述制度亦甚略。岂曾子之意果如是耶?然观文驳不同语,意似专为本书者,使果与他书不同,当指明何书。今仅云:文驳不同,未敢决定。吾意孔子或先著一书,亦名《孝经》,与此本大旨无异,惟不称述先王,故曾子疑问,夫子遂自揭宗旨,以言不能不托权先王,我无权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盖为孔子背蒲人之盟发也。若真为托古、诬古发,当云:言不必实,方可为据。长素又以慈母养子,托之鬼神为喻。余谓:此我国之恶俗耳。使呆稚缵种诈伪之根,长而好诳语,父母之教也,故西人禁之。

《墨子》称:三代圣王既没,后世君子或以厚葬久丧为仁义,或以厚葬久丧为非仁义,皆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也。而言即相非,行即相反于此乎?后世之君,皆疑惑二子之言也。此亦长素引为铁案者。吾则谓:《墨子》嫉孔门守唐、虞三代之法过坚,故为是说,以动摇天下人之心,使不信儒者之言耳。不然《墨子》即非厚葬久丧,而祖述尧、舜者,何以不公言尧、舜皆三月之丧,乃仅举其薄葬,于丧制则不著一辞?而墨子之情虚矣。《尸子》云:禹治水,为丧法曰:毁必杖,哀必三年,是则水不救也。故使死于陵者葬于陵,死于泽者葬于泽,桐棺三寸,制丧三日。据是,则禹当日诚有短丧之制,然不过治水时之权法耳,且可见三年丧当时已行。若古无此制,禹何必有水不救之虑?观于制丧三日,禹所特创可知。及水土平,禹崩,而天下仍丧之三年。盖禹之权法仍不能令天下久行也。尸子,名佼,亦战国时人,卫鞅之客。荀子尝称其非先王之法,不循孔子之术。而其所言,反足为孔门作证,可信其非虚语矣。

齐宣王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曰:于传有之。长素据是以难文王以百里王之说,曰文王之国果百里,其囿占全国大半,无是理也。不知此实当时短书俗记所载,不足信。孟子欲因导齐君于善,姑妄应之耳。若文王果有囿七十里,亦在诸侯归服、疆域渐广之后。若必谓百里之说孔门伪托,则楚令尹子西非孔门也,何以其沮王封孔子书社地曰: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可知文王百里之说,当时古书多载之,非独孔门有是言也。

孔子当春秋时,书籍未遭秦火,人人读之,人人见之。如三坟五典、八索九邱,邃古之书犹存,何况三代之书?孟子虽云诸侯去其籍,然时周天子必不去其籍,即私家所藏亦必尚不少,何能尽去?使孔子果伪造掌故,当时通人必有知之者,将皆哗然。老聃为周室之征藏史,孔子伪造,岂能遁老聃之目耶?自为妄人,不齿于众,是孔子欲托古以行其权者,适足败其术耳,尚能道济万世乎?

长素既知庄周尊孔子,乃于其攻孔之寓言并录入《诸子攻儒考》内,何其悖也!

庄子谓夫子取先王已陈刍狗,取弟子寝卧其下。使果伪造,则为新制之刍狗矣。

韩非谓事《诗》、《书》谈说之士多,则民游而轻其君。盖既欲重君,则不能不愚民。

韩非云: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李斯佐秦,一统天下,即遵行此二语。而长素以为书未尝焚,犹设博士以教天下学者,使天下以吏为师。吏,即博士也,而仍教以书简之文。大谬之论,自以为特识,抑何可笑!

十九日 晴

晚,微阴。风作,俄止,稍凉。览《改制考》,录日记。

二十日 晴

观书。长素因太史公有李斯知六艺之归一语,遂谓斯佐秦定天下,实传儒学之一派,且以为书不尽焚之证。不知太史公意明明惜斯既知六艺之归,而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阿顺苟容,严威酷刑,盖讥其背儒术也,安在其为传儒一派耶?长素又以《公羊》有大一统之说,而李斯佐秦定一统,罢侯置守,以是谓其传儒术。不知《公羊》大一统句下,何休注云: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据是,可见三代圣王受命,皆称大一统。所谓通三统也。但有王二月、王三月之分耳,且非废诸侯乃称大一统。一统云者,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统于王也。今必执罢侯置守而后为大一统,抑何谬耶?三代以下之为乱世,皆李斯置诸侯不便一语酿成之。王船山曾有此意,余复畅发之,详于前矣。使孔子所谓大一统,果志在罢侯置守,如李斯之言,则孔子为二千年之罪人矣,乌得为教王哉?是日,杏孙、燕生来,作竟日谈。入夜,大雷雨,狂风撼窗,俄止。

长素云:韩非、李斯同学于荀子,而二人之败,其事同,其祸同。又云:二人皆以急功名之故,遂严法酷令,以投时君。时君说之,其祸中于人。又云:李斯预闻孟、荀之义,而行孔子大一统之制。意若李斯实传儒术者。夫韩、李二人,既背道而驰,安有传儒术之意,则李斯之罢侯置守,非孔子所谓大一统之制,明甚。

二十一日 晴

览《改制考》引《淮南子》称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年之丧。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也。长素据是,以为汉时遗书尚有知禹、武不为三年之丧、三月之葬者。此亦自命考据家也,令我笑死。夫武王之不为三年丧,汉时遗书明言,因伐纣载尸,海内未定之故。可知未伐纣之前,本行三年丧;海内既定,复行三年丧矣。禹立朝死暮葬法,实因洪水之患,陂塘之事,与《尸子》之言正相发明。及水土平,安知不仍旧制?长素所引证之书,反足为人所攻彼之证,抑亦太阿授人矣。

二十二日 晴

枚叔至自杭,过谭。昳,燕生来。三人畅论至夕,偕步公园,花园纳凉,夜分乃散。

二十三日 晴

蚤起诣城内,日中归。

《孟子·滕文公章》: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长素据是以为决非大周定礼。不知当孟子时,诸侯之不尊周已数百年,虽有周礼,而诸侯皆去其籍,不复奉行,视为固然。父兄百官,又皆贵游子弟,非读书考古之人。其所称先君,殆据近代而言。若世远年湮者,则茫然莫深究。犹中国人诋泰西制度,以为非先王圣人之道,彼直以大清律例为先王之道也,八股为圣人之教也,岂不谬哉!滕之父兄百官,殆即此辈人,安得据为确证。且所引志,决非《会典》、《通礼》之书。盖既丧祭从先祖,语意似断制有议论者,疑私家论著也,更不得为据。要之,战国之际,列侯之朝,无复官书可稽,而私家所藏,尚可考证,所谓礼失求诸野也。孔、孟皆据私家流传古书,慨然力为表章,欲复久废之制,宜当世骇怪,多阻挠也。

长素又称《康诰》云:古之人若保赤子,而夷子以为儒者之道,见于《滕文公章》明甚,可见《书》为孔子所作。不知儒者之道一句,朱晦翁解已误。此道字,实与孟子道性善之道同一义,当连下读。犹言儒者之所以称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若道字读断,则原文语气难通矣。《康诰》人人读,人人可称道之,此语尤为儒者所常道者,故墨子就其所道者进而折之,亦常事耳,岂能据为孔子作《书》之证耶?

《论衡》云:王者之堂,墨子称尧、舜高三尺,儒者以为卑下。长素据是以为儒墨改制不同之证。此又大谬。墨子所称尧、舜堂高三尺,亦古书所传实事;儒家以为卑下,亦腐儒偶存此空论耳,孔门何尝更创为尧、舜堂高六尺之制耶?且所谓高三尺者,言其阶高三尺。故仲任有过高则视策不能从户牖见之辨。若屋高三尺,人将俯而后入,无此卑下者。吾意儒家所以讥之,殆亦误会以为屋高三尺,故以为卑下,阶高三尺,不得谓卑下矣。所以号腐儒也,其非孔子及门弟子可知。

墨子虚造妄言,谤毁孔子,《孔丛子》犹逐条辨正之。孔子虚造妄言,以诬先王,何竟无逐条辨正之者,必待长素而后发耶?《孔丛子》伪与否不可知,而辨正者不可谓无其人也。

长素既〔云〕《孔丛子》诘墨,知孔子讥晏子三心之说非真,而犹录入儒改诸子考,可笑。

《荀子·礼论》既讥擅作典制者,则孔子之不擅作可知。

心辨而险,言伪而辨,行僻而坚,志愚而博,顺非而泽,五者康长素皆近之。未可诛者,嘉其有功于今人也。

二十四日 晴

读张茂先《鹪鹩赋》、祢正平《鹦鹉赋》、贾长沙《鵩鸟赋》,颇得赋之旨趣,盖能抒寄胸臆,与《诗》同。

晡,览《改制考》毕。长素以为古无学校选举,自孔子创其制,汉武帝始大行之,遂作《汉武后儒教一统考》。不知汉武之兴学崇儒,果崇其实乎,抑仅有其名乎?有其名而不务实,则与未行无异。马端临《通考》论曰:武帝兴学,只是好名。当时文学布在州郡,极留滞,故公孙弘请选用之为学官,而复补卒史及郡国备员,意轻可知。其言甚是。盖后世人主视儒与俳优等,其建立学校,如筑剧场之台,取其润色鸿业而已。若谓立学校便是行孔教,则自汉以来,几无代不立学校,试问有益于天下否耶?《汉书·张汤传》称,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者,补廷尉史。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则当时诸儒,曲学阿世,傅会经义,以行法家之术,抑可想见。而长素所谓汉之善政,皆出其中者,此其证也。

长素谓两汉郡吏,以儒术化民,而所举仅寥寥数人。若以是为孔教大行,则历代多有,两汉岂得专美于前耶。

晚,至张园纳凉。归,诣杏孙。

二十五日 晴

铭舫及芝兄至自津,过谭,留午食去。

览王深宁《困学纪闻》,述《易》修辞立其诚云:修其内则为诚,修其外则为巧言。名论。

乾坤之次屯曰建侯。封建与天地并立,可知圣人之微意。三代上之治,以封建;三代下之乱,以无封建。若汉、晋及明,虽有封建,皆非先王规制,与〔无〕封建同。

愚按《易》乾、坤后,屯有封建意,蒙有学校意,需有井田意,讼者刑所由始也,师者兵所由起也。

深宁曰:柔而刚,则能迁善;刚而柔,则能顺理。名论。

《易》之宗旨,扶阳抑阴。愚谓阳,君子也;阴,小人也,盖扶君子抑小人之意也,观于泰否一卦可知。若谓专为尊君抑臣言之,谬矣。

二十六日 晴

录外史。过午,枚叔来谭。夜,偕至浦滩观灯。

孔子之徒皆习礼乐诗书,墨子之徒能使蹈汤赴火,故孔教近文,墨教近武。韩非所诋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是也。然孔、墨皆志在传教,以平世主之权。及后世,人君崇法家之学,而儒、墨皆为所用。盖世安则以儒饰治具,世危则以墨供驱役。何也?谈经术、摛文词者,儒家之事也,非饰治具者乎?冲锋犯难、效节捐生者,墨氏之学也,非供驱役者乎?故曰儒、墨皆为法家所用。

二十七日 晴

录外史。晡,至《蒙学报》馆,与法吾谭。晚归,览《困学纪闻》。

深宁云:君子道盛,小人自化。故引玉泉喻氏云:《泰》小人道消。非消小人也,化小人为君子也。颇有见。

二十八日 晴

录外史。晡,诣枚叔谭,偕至张园。夜观烟火,奇妙。

二十九日 晴

法人索宁波义冢。宁人不可,在沪者皆罢市,聚众大哗。西人发枪击之,毙十馀人,犹未解。

余前论长素《伪考》所称,秦焚书,未焚博士所职者,此语自马贵(與)〔舆〕已发之,可见秦官板书未焚之说颇确。然萧何入秦,收丞相御史律令图书,亦未收博士所职者。及后咸阳一炬,而完书毕竟无存矣。坏壁所得古书,非刘歆伪造无疑。自谓心得,可折长康,语枚叔亦以为然。及观《困学纪闻》,始知王伯厚已有此说。盖述帝王大训,末云:若高帝能除挟书之禁,萧相国能收秦博士官之书,则倚相所读者,必不坠矣。又吕成公《大事记》云:秦始皇三十四年所烧者,天下之书;博士官所职,固自若也。萧何独收图籍,惜哉!宋萧森《希通录》曰:李斯曰: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则是天下之书虽焚,而博士官犹有存者。惜乎入关收图籍而不及此,竟为楚人一炬耳。于是可见古人读书精审,非如长素卤莽灭裂者也。

左传》曰:舜臣尧,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不及君臣、夫妇、朋友,盖以五者皆天合,三者皆人合也。可知古人重天合而轻人合者也。孔安国本左氏以解《虞书》五典克从语,深宁以为不如程子本于孟子者为是。余谓孟子所述五伦,盖谓尧使契教者。《左传》之述五教,谓舜使八元教者,本非一事。今所谓五典,不知果何属,而要不得以是病左氏。盖于左氏所述,犹窥见古人之微意也。

三十日 晴

录外史。晡,诣《时务报》馆。晚至丝业会馆,叶浩吾等为法甬争斗事集议。

《困学纪闻》述帝王大训之存于汉者,于二卷之三页中,颇多精卓可诵者。

范蜀公《正书》曰:舜之五刑,流也,官也,教也,赎也,贼也。盖墨、劓、剕、宫、大辟为贼刑之科目,后世止以是为五刑。故肉刑一废,遂不可复;非不可复也,不行帝王正五刑,而专以贼刑当天下之罪,惨莫大焉。翁元圻云。

《帝王世纪》载商容事云:商容尝执羽籥,冯于马徒,欲以伐纣而不能,遂去,伏于太行。及武王克商,欲以为三公,商容辞以无勇。余谓是人,仿佛今之宋燕生。

六 月

初一日 晴

表兄子涵至自江宁。

观于《吕氏春秋》载城之战,雍季之言曰: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可知兵不厌诈之说,为衰世之名义,非用兵正理也。

鲁之两生民献之十夫,皆以无名而不朽者也。

深宁先生亦云:自封建之法废,国如木之无根,其亡也忽焉。历代醇儒深识,多有此说。

周公营成周,以为此天下中,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又云:惟予一人,有善易得而见也,有不善易得而诛也。又云:使予有罪,则四方伐之,无难得也。皆见《史记》、《吕氏春秋》、《说苑》诸书。可见圣人虽制封建传子孙,而犹有公天下之意。

初二日 晴

晡,诣杏孙谈,子涵亦至。

周书》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二语,启后世媚上颂圣之大病。先儒谓成王失言,当矣。后世惟汉光武尝下诏禁上书者称圣,其他无闻焉。

《洪范》五福不言贵。阎百诗云:古人之在位也,如肩重负;其去位也,如释重负。得昔贤立言之微意矣。若视贵为福,则近于以位为恣睢,而天下事不可问。今日泰西之法,其人亦多不以居官为乐。盖文明之世,理当如此。

初三日 晴

诣陖斋,归录外史。

王伯厚云:尧、舜名臣止任一事,仲尼高弟皆为一科。愚谓此可知古人重专门之学。

又云:式和民则,顺帝之则,有物有则,动作威仪之则。圣贤传心之学,惟一则字。愚谓则,法也。所谓道与理,皆法也。故内典动云佛法,又云法空。

宋武帝留葛灯笼、麻绳拂,而不能禁孝武之侈;唐太宗留柞木梳、黑角梳,而不能禁明皇之侈。故知垂裕后昆之难。元英宗御大安阁,见太祖、世祖遗衣,皆缣素木绵,重加补缀,嗟叹良久,谓侍臣曰:祖宗节俭如此,朕等敢顷刻忘之。张安世之于汤,沈劲之于充,张嵊之于稷,李湛之于义府,其能盖愆,固也。而父子灵性之不相关,亦可信。

初四日 晴

向午,枚叔走谭,论谭甫生《仁说》,有云男女媾合事,因其所合之具生于隐曲处,故人以为羞;若生颅顶间,则虽朝会燕飨时,犹可一试。余谓此好为新说,而未潜思夫理也。男女之事生于爱力,爱力生于对待。自无明风动妄认为人我,于是有世界,有众生,有对待。有对待则有爱有拒,拒之极至于相杀,爱之极至于相淫,圣人不能遽禁其淫且杀,以返于无对待之境。于是为之节制,许烹杀禽兽,以泄其杀之机;许娶妻置妾,以泄其淫之机。有所泄,斯有所止,乃能有所不杀不淫者,以仁相接,以礼相限,而世界可少安。然由斯渐进,公理日明,必期于淫杀尽去,爱拒悉化,返于无对待而后已。故知肉食娶妻,实据乱不得已之法,而非天理中本有也。是故闻声于庖厨者恻然,男女结褵而色觍然,皆天理微发露者。若如甫生言,媾合之具若生颅顶则不足羞,如是岂尽人可以淫乎?而淫遂足为天理乎?尽人可淫,则亦尽人可杀矣。且淫者,秽垢之事也,性体贵净,故非所当有,岂交合于顶颅者遂不秽亵耶?以口相交,谓之接吻,西人惟夫妇行之,不避人,亦不施于他人也。中国人犹视为秽亵,而讥之曰夷礼。可知即生颅顶,而终以为秽垢事,亦不可行于广众间也。

初五日 晴

览《困学纪闻》。杏孙过谭。午后,大雷雨,俄止。薄暮,诣张园。孙若愚招饮。夜,晴。

初六日 晴

录外史。闻次申有母丧,次申赴津未归。晚,杏孙招饮。

余分诗文,则胜处为三:曰理,曰境,曰情。近忽悟诗之三体,曰比、赋、兴,比近于理,赋近于境,兴近于情。

《虞书》所载鸟兽率舞,凤凰来仪事,人多疑之。然观于《东观汉记》所述,王阜为重泉令,吏民向化,鸾集学宫,张乐击磬,鸟举足垂翼,翾翔而舞,其事不虚。

初七日 晴

晨入城,日加午归。昳,枚叔过谭。晡,小雨。

初八日 晴

录外史。晚,览《困学纪闻》。

我国自古重文辞,圣门有言语一科,文辞即言语也。《毛诗·定之方中》,传所谓大夫之九能,云: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皆谓文辞也。西国古时亦然。前见梁译书载,昔希腊敬奉九女神,号曰慕赛,在人间分司文明之事。九女座平列:首座左执简,右把笔,主增慧于咏事;二座展书一卷,主增慧于作史文人;三座执笛,主骚歌;四座执剑,以葡萄叶绕首,主哀曲;五座执琴,主舞曲;六座左执琴,右执琴拨,主演谱慕悦之词;七座作思慕色,主步虚游仙;八座执杖,向一球作指,主天文;九座执牧杖,戴假面具,以五加皮绕首,凡调笑诗词及牧歌,皆其所主。是以泰西遇有著名美诗文之人,众即言其获诸慕赛所默佑。其风如此。

乐之有声无词者,《南陔》以下六篇,投壶鲁薛鼓之节亦然。

周穆王迁戎于太原以亡周,与晋武帝使刘渊监五部军事将兵在邺以亡晋同。

《诗·权舆》四簋,至于每食不饱,醴酒不设之意。

王深宁格物之学,莫近于《诗》一节,琅琅可诵,真善学《诗》者矣。

《诗纬含神雾》云: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主,百福之宗,万物之户。惟四始之说,终不解。

春秋急攻战,留意学校者,惟鲁僖公、卫文公。

初九日 晴

录外史。观书。诣燕公谈。

唐太宗夜读《周礼》,以为真圣作,曰:不井田,不封建,而欲行周公之道,不可得也。愚谓太宗果聪明过人,彼已知井田、封建为先王政法之纲领。惟余则谓不封建而欲行井田,亦不可得也。

初十日 晴

录外史。晡,观书。

卓茂不禁吏之受馈遗,杜密不耻谒守令陈托,刘晏不除造船之宽剩钱,崔祐甫用人不避亲故,苏轼请许漕河纲运者承揽货物,皆极深于事理而洞达治体者。卢坦、赵抃不抑谷价。李孟谏元仁宗刬吏云:吏亦当有贤者。钱士升谏明庄烈括江南富民财云:富户者,贫民衣食之资也。陈球谏明英宗云:不烦民而役军,军独非国家赤子乎?

十一日 晴

与仲逊诣次申。过午大雨,次申始归,知母殁,号痛不止。

晡归,夜观书。

王伯厚曰:禹尽力乎沟洫浚畎浍,距川,遂人五沟五涂之制,因于古也。以水佐耕者丰,稻人掌之,以水佐守者固,司险掌之。自乡遂之法弛,子驷为田洫,而丧田者以为怨。子产作封洫而伍田畴以为谤。晋欲使齐尽东其亩,而戎车是利,甚而两周争东西之流。至商鞅决裂阡陌,吕政决通川防,古制荡然矣。古者内为田庐,外为沟洫,在易之师,寓兵于农,伏险于顺,取下坎上坤之象。沟洫之成,自禹至周,非一人之力。沟洫之坏,自周衰至秦,非一日之积。先儒谓井田坏而戎马入中国如入无人之境,悲夫!注云:《夏官》司险:设国之五沟、五涂而树之林,以为阻固,皆有守禁。朱氏《汉上易传》:师,《大象传》或曰:隐至险于大顺,伏师旅于民众,井田之法也。愚谓观是可知井田之利,且可以佐封建也。

十二日 晴

录外史。晡,观书。佑三过谭,祥士亦至。

汉光武云:吾治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此颇得用九无首之旨。盖处尊位,必以柔也。故东汉循吏,如宋均、刘宠、廉范、刘宽辈,皆以宽得民。

十三日 晴

枚叔过谭,燕生亦至,论事又不合。晡,诣《时务报》馆。

汉家法已严切,而崔寔犹病其宽。盖严及无辜,而宽于纵暴之权贵也,安得治?以光武宽仁之主,然其下诏核检田亩户口,犹不胜扰民。以宋(憬)〔璟〕之贤相,然其禁恶钱也,民犹嗟怨。可知据乱之政,宜简,宜安静,多一事必多一扰矣。

十四日 晴

录外史。晚,观书。

汉家外戚之贤者,以阴识为最,马廖次之,邓骘又次之。

十五日 晴

在次申家终日。是日,次申成服,吊者踵至。晚归,观书。

王者,往也,众所归往也。君者,群也,群所立也。《说文》作尹口,盖天下之君与官一也。帝,谛也,审谛于物也。桓帝时,李云敢露布昌言帝欲不谛,此真气节也。

汉家尚无忌讳,故李固、皇甫规、荀爽辈对策,皆指斥时政,亦无获谴者。

十六日 晴

录外史。过午,枚叔来谭。

愚谓尧舜传贤,其为公天下之心,大矣。然不能大辟民智,大伸民权,立公举之法,使天下万国世世遵行,如华盛顿之于美利坚者,岂识犹不足耶?抑或私心未尽化,虽无利子孙之志,而犹有保君权之意耶?识未足则愚,私未化则诬,二者必居一焉。

十七日 晴

昔山涛见王衍,以为乱天下苍生,必此人。石勒诛王衍,亦曰破坏天下,非君而谁?世遂谓王衍清谈误国,以是极罪老庄。愚谓不然。夫王衍之为人,诚不足道;然谓晋乱为衍所酿,则大谬。盖晋之内乱始于立贾后,外乱始于以刘渊为左部帅。立贾后而八王之兵构,任刘渊而五胡之乱成。即使王衍不善清谈,不崇老庄,亦安能拒八王、捍五胡耶?当时为崇有之论者非无,裴頠与张茂先同辅政而未忠,讥其欲而无厌,弃典礼而附贼后,可知当时即不为清谈,亦无补晋室之乱。试观王导、庾亮、谢安辈,罔不善谈老庄,而佐成东晋之偏安。为清谈者,何负天下耶?黄老之学,清静画一。萧曹汉文,以是为治。东汉循吏如宋均、廉范诸人,亦以是抚民。盖据乱世之天下,为政尚宽静者,皆老氏之学。盖政烦则扰民,水清则无鱼,有不得不然也。老庄之言,正足救法家之穷。如王衍者,特能谈耳,其为人固不足道,然以乱晋之罪归之,并委咎于老庄,余则不能不辨。

十八日 晴

观书,子颐来,甫至自都,小谈去。日昳,诣子颐。晡归,录外史。夜,石孙来,将诣都。观《周礼》司寇一职所述,询国迁,询国危,询立君,皆询及士庶人。而当询之时,自公卿大夫以至士庶人,皆有所立之位。又凡决狱,亦往往询及庶人。则古人似有议院之法。章枚叔云。

十九日 晴

祥士过,莲兄亦至。昳,诣子颐,复访杏孙。晡,偕枚叔至张园,晚归。

扶鸾一事,世俗多有不知其所自始。惟《魏书·崔浩传》载,浩受寇谦之之术,有所谓天宫静轮之法。且浩上书,圣王受命,必有天应。河图洛书,皆寄言于虫兽之文,未若今日人神接对,手笔灿然,辞旨深妙,自古无比,岂可以世俗当虑,而忽上灵之命。疑即近日扶鸾之事。

二十日 晴。日中雨,晡复晴

观书。是日立秋。

南北朝之际,其政治之美,自元魏文帝以外,独推刘宋之元嘉。而齐武帝亦差胜。然考元嘉之治,史称百官皆久于其职,守宰以六朞为断,吏不苟免,民有所系。齐永明时,史亦称郡县久于其职。由是可见郡县之天下,官吏果能久于其职,不数迁调,其政治必有可观者,盖即行封建之意也。

二十一日 晴,俄阴,微凉,有秋意

录外史。晡,观书。夜雨。

二十二日 雨

录外史。日中晴。襄孙使人送融斋书院课卷来,属枚叔阅者。晡,观书。夜雨。

自魏晋以来,历南北朝以至于隋,凡更姓易代者,莫非臣夺其君,君逼于臣之势而行禅让。论者皆以篡窃为罪。不知当时凡臣之能代其君者,其才略德器实过其君什倍。以公举之理而言,则司马炎、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杨坚诸人,皆在应举之例。是时守成之主既昏懦而不胜任,理当禅于其臣,其臣代之,亦于德义无亏。而世儒諰諰痛诋,以为悖义伤教,亦何所取耶?夫君为民而设也,君稍庸暗,民已不胜苦,况如东昏、叔宝之荒乱者耶?而犹曰臣宜守节而不可代之,此真宦官宫妾之见也。惟自刘季奴以后,凡既废之主,每不保天年;或且杀前朝宗族殆尽,是则不免以暴易暴。

二十三日 晴

荔轩过谭。晚,观书。

《易·系辞》云:圣人之大宝曰位。后世人之争此宝也,至屠割天下而不顾;其君之私此宝,至父子兄弟不相容。慢藏诲盗,象齿焚身,悲夫!公举法立,使人视此物不足为大宝,而天下之争平。

二十四日 晴

枚叔过谈终日。夜,同车游愚园,登西偏之小楼茗话,热甚,无风。

二十五日 晴

观书。日中,问槎至自杭。录外史。晡,诣次申。晚,造杏孙庐纵谭。

子舆氏云: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又云:见孺子匍伏将入于井,虽盗贼亦动其心。天良之发,人所固有也。以隋文帝残刻御下,然观其因旱饥,遣左右视民食,得豆屑杂糠以献,犹知流涕,为不御酒肉者期年。可知平日不见不闻,则民虽流离颠困于下,彼殊漠然,无所动矣。非果忍其民也,民与君疏隔太甚,而其君又深居简出,安得知民之艰;即知之亦仅于耳目所及,其所不闻不见者,正不知凡几。夫君既不知民之艰,则虽有贤主,其所补于天下,抑亦微矣。故吾谓行君主之政,其惟三代封建之世,民或得稍舒。何也?君与民相亲。

二十六日 晴

日中诣子颐。昳,往视次申。晡,归。夜,观书。

秦销天下兵器,隋亦收天下兵器,然皆不旋踵而大乱作,遂以覆其宗社。后五代吴复禁民私畜兵器,而盗贼益繁,可知民之为乱与否,不在兵器之有无也。今鄂中大吏鳃鳃然以士民私藏枪炮火药为惧,抑何其见之陋也!

二十七日 晴

观书。南皮所著《劝学篇》有云:主昏于上,臣忠于下二语,以为美谈,不知实为中国祸根之最深者。有此等名义,独夫民贼始得逞行其志。说者归罪于宋儒,亦未尽然。盖自唐以前,已有是陋习,故虽昏虐如杨广、朱温,犹有许善心、尧君素、王彦章辈为之效死,且自以为名义所在。尧君素守河东,唐遣其妻说降,谓之曰:隋室已亡,君何自苦?君素曰:天下名义,非妇人所知。不知此名义是谁创设,盖法家之名义也。为法家之说者,至令人废孝弟诗书,而必效忠于上,且欲使弱主能制强臣。故君虽无道,必不可背主,为一姓,非为万姓也。晡,大雨。晚,晴。

二十八日 晴

燕生过谭,持《明治新史》示余,谓日本变法之初,先设议事所,举国人议事,盖真得变法之要诀矣。俄虽仅图富强,不伸民权,然仍设上院议士,惟所举者皆贵族耳。可知欲振兴诸务,实事求是者,非议院不能有成。今之操议院缓立之说者,皆大误天下也。余难燕生曰:今之民多愚,假议院开,八股必不能废矣。燕生曰:然议院果开,时文不废,亦无害。何也?有议院,则天下之学使、乡会试考官、书院山长,必由公举矣。所举者虽不必骤获硕学渊德之士,而庸劣陋恶顽暗之人必渐少,天下之为时文者必有进无退。时文之进,亦由多读书。读书者多,民智渐开,公理日明,必有废八比之一日。今不开议院,仅改时文为策论,虽足一新耳目,而主试非人,则弃取非法。弃取非法,则众心不为鼓舞,日久必至攻策论如时文,仍无补于天下。此其间升降所关,盖甚巨也。

二十九日 晴

观书。唐太宗论为治之法,以为隋主专任一己,故乱;而吾博采众议,故治。可知虽据乱之世,君主之政,犹不可不议。盖虽不伸民权,而上议院仍不可无也。然则谓议院直不可设者,真愚人也。又太宗自云:“少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矣。”又云:“一日万机,岂能一一中理。”皆名言也。彼执欲任一人之智,而不许开议院者,其人之智,不如太宗远矣。

七 月

初一日 晴

诣子颐,午归。晡,观廖季平《四益馆丛书》。

宋先生云:西人持论,谓大地种类有喜守旧者,有喜进步者。此大谬之论也。夫人之性,莫不欲进步,虽禽兽亦然。狸与犬,人所常畜也。西邻日饥而挞之,东邻日饱而玩爱之,则必舍西邻而就东邻矣。又试持二饮器,其一价昂而粗恶,一价廉而美好,询诸愚人,必取价廉者,此非进步而何?人与兽同此性也。今独谓人有不欲进步者,抑何说也?夫今日之人,特患无进步之权耳;使假其权,则无不日思进步者,且日进而无退矣。故吾谓中国能大开上下议院,自宰相督抚以至州县,咸由公举,行之十年,则十八行省必可进至倭人未变法以前局势;行之四十年,必可进至日本今日局势,可决也。夫法不可不变,然须先得其根本要领,其馀枝叶条目,听民之自变,与运会渐进,日新月异而不劳扰,则其变也可恃,而期于有成。若要领未得,根本未立,而徒烦其条目,丛其枝叶,则虽变法百年,其国愈贫,其民愈困。于是天下之人,仍以变法为诟病,而甘于守旧。非果守旧也,无进步之权也。

初二日 晴

诣龙门舟,送子颐行。向午归,观书。

余昔谓先开民智而后扶民权,今始悟非先扶民权不可。开民智,民皆有争自主之心。今重抑之,而皆伈伈伣伣、俯首下心者,以尚愚也。稍智,则必起而相争。争之不能得,必酿大变,如孙逸仙是已。惟先设议院,以伸其权,而后徐辟其智,则民心已平,而无所争。无争则自不为乱。

或曰:秦汉以来,大抵愚民,然之起为乱者,屡矣,何尝开民智耶?曰:不然。彼为乱者,强半迫于水旱饥馑,冻馁穷困,自欲救死,非出其本心。盖饥寒死,为盗亦死,彼求缓死,故为盗。始为小盗,劫夺人家,继为大盗,劫夺城邑,皆志欲救死而已,非得已也。若民智既开,而犹无议院以伸其权,则其乱也,不必因冻馁穷困而始作,官府稍有不平,皆将群起而抗上矣。使复欲讨而歼之,有不出于死斗者乎?大乱作矣,民与君树敌国矣。虽然,使其乱而果成也,中国之君权去,非不深幸也。然吾决其必不成,何也?中国即不能自平,欧洲强国必代平之,瓜分之局定矣。瓜分已,则欧人必重抑吾民,重愚吾民,而黄种将为黑奴矣,哀哉!中国之民今日贫困极矣,即不开知亦必乱。惟民愚之乱,中国自平之易;民智之乱,中国自平之难,故必待欧人平之耳。苟开议院,则无论民智民愚,皆可不乱。何也?议院开而行公举,则贪虐之吏必尽去,而民之贫困者渐少,盗贼不起,乱何由作乎?夜,大雷电,风雨交作。

初三日 雨

观书。录外史。《唐书》载:贞观二十二年,结骨俟利发入朝。结骨人皆长大,赤发绿睛,自古未通中国。上因以俟利发为坚昆都督。注云:结骨,西域国名,在伊吾西,焉耆北,不详今何地。

夜,枚叔过谭。余谓中国今日如不图富强,但开议院,修内政,或可自保种类。枚叔谓然。

初四日 阴,微凉

《唐书·选举志》云:唐之选法取人,以身言书判。高宗时,刘晓上书云:今选曹以检勘为公道、书判为得人,殊不知考其德行才能,况书判借人者众矣。可知科场枪替之弊,当时已有之。

汉之樊英,晋之殷浩,唐之游严,皆以隐士盗虚声者。求如孔明、李泌、梁震之流,不多见也。以马廖之笃慎,而其子弟犹骄奢不谨;以姚崇之清俭,而其子及所亲信犹受贿赂,驭下之难如此。

唐府兵之废,世多归咎于张说,不知当日亦救时之弊,不得不然。盖自高宗、武后以来,天下久不用兵,府兵法寖坏,番役更代,多不以时,又其家不免杂役,浸以贫弱,逃亡略尽,百姓苦之,而宿卫亦不能给,故张说建议,召募壮士充宿卫,不问色役,优为之制,于是逋亡者争出,旬日得精兵十三万,分隶诸卫,更番上下,兵农虽分,实可纾百姓之困,未可厚非也。若如华阳范氏之所讥,以为当补偏救弊,不宜并其法废之,不知大凡据乱之政,积弊已深,苟非大改旧法,一新耳目,则其弊决不可救,即欲救之,亦无其法。如杨炎之变租庸调,明人之并诸杂税为一条鞭,皆此意。若谓既改之,而仍有流弊,则君权独擅之世,固无无弊之政,惟初改之时,民得稍纾,所谓救时。若欲持久无弊,且欲随时补救,使弊渐少,而不欲真废良法,则非议院大开,民权竞起不可。此说吾得诸燕生,不易之理也。

初五日 晴

观书。昳,诣燕生谭。晡,视次申返,至《时务报》馆,晤穰卿、枚叔。复诣杏孙。晚归,知履平来。

知、仁、勇三大德,世所重也。然中国今日非无至知者,里书府史之流,明习文法,洞知情弊,虽泰西高等政治家不过也。非无至仁者,闭户诵书之士,砥砺廉隅,躬行孝弟,虽圣贤克己之学不过也。非无至勇者,负匮揭箧担囊之盗,操刃横行,杀身不避,虽烈士慷慨赴义者不过也。然而知者不仁,故奸猾者为蠹害矣。仁者不知,故迂腐者为弃物矣。勇者不知不仁,故悍暴者为患苦矣。

初六日 晴

枚叔过谭。

孟子谓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秦汉下惟徐有功、冯道二人近之。

初七日 晴

燕生过谭。余谓周末诸子百家竞起,而散分四派:曰儒,曰墨,曰老,曰法。秦汉以降,法家主持世间,儒墨后学,强半为所用。见前不赘。独老家潜与之抗,而救其穷。试观历朝号称循吏贤相者,莫不得老家之微意。盖彼以严,吾以宽;彼以动,吾以静;彼以烦,吾以简,庶几民得稍纾乎?

晡,诣日本真宗本愿分寺,访松林僧,登小楼,相对笔谈。

初八日 晴

录外史。日中,松林僧来,纵谈,晡去。余至九和绸庄,晤稷塍谭。

晚归,观书。刘晏为唐室功臣,卒被诬而死。世儒论之,以为兴利之臣,利于上必不利于下,故罕有保其终者。余独谓不然。夫晏虽为国家兴利,然未尝扰民,且有救民之功。试观晏传云:晏于诸道置知院官,旬月报丰歉之状,告丰籴歉粜。或蠲免,或救助,不待州县申请,辄奏行之。当时民累以无困弊流殍者,晏之力也。且安史之乱,朝廷空耗,军需正急,倚晏以办。使无晏为之调盈剂虚以充国用,则括富、间架、除陌之困扰,何待德宗时而始见耶?晏不死而复能竟其志,朱泚之乱必可不作,而德宗且免幸奉天矣。今以其被杀而归咎于兴利,自古忠贤英杰死于非命者众矣,何尝皆兴利之民哉!若夫王鉷、韦坚辈,固不可同年语。何也?晏理财而常以养民为先,彼则专事朘下以奉上也。

初九日 晴

稷塍过谭。偕访严筱老,观名人书画甚夥。晡归,观书。

读史之要,必精求其制度。廖季平云:说经者亦必精求制度。然哉!然哉!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

初十日 晴

佑三至自江宁,过谈。录外史。

松寿,字鹤龄,满洲人,前为江宁布政使。会朝旨欲行铺捐法,部行文制府。制府以问松,松抗言曰:内地商民瘠苦者众,若复苛削,必大困民。制府曰:“朝旨也,汝敢违耶?”松极言不可,遂寖其事。亡何,朝命复督迫制府,坚欲行之。松乃与约曰:必不得已,某任其事,用人由某,愿公弗与闻。制府曰:诺。松退,召僚属廉谨者四五人,谓曰:铺捐事一委卿等,但择商民尤殷实者略取之。事毕,当以所获数至少者为上考。吏知公意,遂故延缓不行。逾月,果有旨责吏苛扰,遂停铺捐。公闻之,星夜追诸使还,然后白制府。

十一日 晴

观书。《鲁论》称,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所谓以直报怨者,其人贤而有德,于人必善视之。其人不肖而有害于众,必思所以除之,不以怨介怀,亦不以怨避嫌也。唐刘仁轨之于袁异,或真以德报怨者也。若以直报怨者,其惟陆敬舆之于窦参乎?

乡举里选法实与公举相近,三代下不复行矣。然两汉征辟,其所举人,犹间采乡闾无心之评论。魏晋以来立九品中正,刘毅等已讥其非法。至隋设进士科,唐人因之,于是州郡贡士皆投牒自举矣。夫公举变而为自举,其得与失,亦何待言乎?

十二日 晴

录外史。

古人饮食用刀匕,今人用匙箸。然当商纣时,已有玉杯象箸,可知用箸古人已有之,后人但废刀匕耳。前汉时,景帝赐周亚夫食,不予箸。《三国志》载:刘玄德闻孟德言失箸。《唐书·高崇文传》:崇文讨刘辟,令士卒折民匙箸者斩。饮食用匙箸,由来久矣。

《唐书》:穆宗长庆元年,右补阙杨汝士与礼部侍郎钱徽掌贡举,段文昌、李绅各以书属所善进士。及榜出,二人所属皆不预。文昌憾之,言于上曰:今岁礼部殊不公,所取皆以关节得之。上命覆试,黜所取十人,而贬徽等。可知通关节之风,自唐时已有之,但徽等实冤耳。然当时此等禁令殊宽,故徽等仅贬黜而已。若在本朝,必置极刑。史又称唐李景让不肯通关节,可知当时此风甚盛。

十三日 晴

诣沪南高昌庙,日中还。佑三招饮。晡归,观书。晚,家祭。

东汉光武与严子陵共榻而眠,唐肃宗亦与李邺侯共榻而语,当时君臣之分,非如今之睽隔,亦可略见。

十四日 晴

录外史。晡,诣格致书院,杏孙、枚叔、稷塍、仲巽皆在,为议《蒙学报》改章事。晚归,观书。唐自宪宗以来,历穆、武、宣,皆以饵方士丹药杀其身,前车既覆,后车不戒,可谓愚矣。长生非竟无是理,要岂丹药所能为哉?尤可异者,以徐知诰之人豪,亦以是斫其寿,至死乃悟,晚矣。

道士中有可取者。如徐洪客之献书李密,请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轩辕集之劝唐宣宗屏欲,崇德自然,受天遐福;王栖霞之责李昪,未能去饥嗔饱喜,何论太平。陈抟对周世宗云:天子当以治天下为务,安用飞升黄白。皆卓然为传人。

十五日 晴

啸霞自津来,过谭,久之去。古人每尚镇定,如谢安石之屐折者,伪矣。亦实有非伪者,宋王景文之赐死也,与客围棋,局竟敛子,神色不变,此非安石所及矣。他如唐之李藩、贾耽、李石辈,皆能临死生利害不动其心,而非矫饰者。

十六日 晴

日中,集啸霞、铭伯宴饮于一品香楼。晡归。

五代时冯道,世讥为贩国老手,然观其诵聂夷中农诗,赞刘审交德政,盖能留心于民事者。当五代播乱之际,号称豪杰者,半为盗贼驱役,或自为盗贼,少能以百姓为意。道虽辱身数代,而犹知恤民生,余独敬其为人。

十七日 晴

录外史。日中微阴,筱舫招饮。晡晴,枚叔过谈。俄蛰仙、燕生偕至。

世主皆私其子孙,于是不能不私其土地。私其土地,于是战争始起,而民以无辜毙锋刃、填沟壑者,不知凡几矣。我视五代创业之主,强半同时人。李嗣源,庄宗之弟也。石敬瑭,明宗之婿也。刘知远,敬瑭之臣。郭威,知远之臣。使皆能不私子孙,廓然效唐虞传贤之法,则存勖传嗣源,嗣源传敬瑭,敬瑭传知远,知远传郭威,揖让宫府,四境晏然,安有称兵劫夺之事,而契丹亦何至入腹地打草谷耶?惟其私子孙太过,卒不能保,致自相夺取,或召寇患,亦复何益!

十八日 晴

诣龚景张。归录外史。晡,访蛰仙,晤童亦韩及枚叔。返造燕生庐,论扶民权亦须有序,要在居上者之渐散其权而已。今之许士民上书言事,即散权之机,而议院之先声也。余谓欲扶民权,宜先扶卿相疆吏之权,次扶百执事郡守牧令之权,次扶绅董生员之权,然后渐扶农工商之权。

十九日 晴

观书。李泌为唐肃宗画讨服安史之策,王朴为周世宗陈平定吴蜀幽并之策,其于形势攻取,皆了如指掌,宜为世主所重。

古云:衣冠不正,朋友之过。夫衣冠细事,而君子必谨者,盖欲以外制其内也,未有慢于外而能敬于内者。故仲尼云: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儒生犹然,而况帝王乎?郦生见汉高洗足,长揖不拜;沈景见河间王政眼不正,箕踞跱,不为礼;窦仪见宋祖岸帻跣足,却立不前,皆知所以正其主矣。

二十日 晴

观书。以德报怨,诚不免矫枉过正,然有怨不报,自是美德。如汉光武不忌朱鲊之怨,刘知远不报晋阳僧之怨,赵匡胤不报董遵诲之怨,元爱育黎不报李邦宁之怨。馀如班超不因李邑毁己而留之,郭进不因军校诬己而杀之,仍使立功,亦皆有不可及者。若夫恩怨太明,丝发必报者,如李德裕、赵普辈,其遗讥于后世,宜哉!

魏思温说李敬业,李萼说颜真卿,闾邱仲卿说李筠,皆操胜算以制敌者也。真卿〔用〕,故济;敬业、筠不用,故败。

二十一日 晴

观书。伐暴救民之义,三代下无有矣。以孙浩、刘鋹之残虐,晋武、宋祖灭其国而擒之,皆不能明正其罪,使得善终,不平之甚者也。他如萧铣、王衍辈,反皆无辜被诛,此世之所以多暴主。

刘宋杀檀道济,南唐杀林仁肇,皆自坏万里长城。

谢晦之兄瞻,颜竣之父延之,卢多逊之父亿,伊江阿之弟英发本朝人,皆有远识者。

王忠嗣不贪功而多杀人,徐知诰不贪地以苦百姓,庶几仁人。

二十二日 晴

录外史。过午,燕生来谭。夜,观书。

拓跋珪以胡人而知聚天下书,李嗣源亦以胡人而知刊《九经》板,颇为难得。

晋谢安举子玄,唐狄仁杰举子光嗣,宋曹彬举子璨、玮,皆可谓内举不避亲,足继祁奚。

唐宣宗云:若太子立,则我遂为闲人。宋太宗云:人心遽属太子,欲置我何地?甚矣私其君位者,至父子不相假,岂不可哂!

汉武帝任张汤,尚文法严刻,而公孙弘等以经义附会之。宋真宗王钦若之言,伪为天书,而陈尧叟等亦以经义附和之。后世所谓通经致用者如此。

突厥至便桥,唐太宗出御之,而突厥请盟。契丹围澶州,宋真宗驾临之,而契丹请盟。其制敌之机变,如出一辙也。

二十三日 晴

诣杏孙谭。余拟为中外古今九等人表:一大人,二天民,三仁人,四民父母,五社稷臣,六事君人,七民贼,八一夫,九大盗。

晡归,录外史。观书。狄梁公不愿知谮者姓名,吕蒙正不欲诘朝士指者姓名,皆有雅量。

汉疏广不为子孙留财,东汉杨震不为子孙开产业,唐张嘉贞亦不为子孙置产,世称为美德。余谓若使二人为君,必不下于放勋、重华也。

黄南雷云:君世及,赖有宰相不世及。故有《置相》一篇。宰相之渐为虚位也,自宋而已然。太宗雍熙元年,诏求直言。田锡上疏言:宰相若贤,当信而用之;非贤,当择而任之。何以置之若具臣,而疑之若众人也?真宗咸平元年,诏求直言。田锡又言:枢密公事,宰相不得与闻;中书政事,枢密不得预议,以致兵谋未精,国计未善。盖宋制以中书省、枢密院对持文武二柄,故锡云。然而宰相权轻,亦可见矣。

二十四日 晴

观书。元魏时,崔亮为吏部尚书,立停年格。薛琡上书,以为若取年劳,不简贤否,执簿呼名,一吏足矣。宋寇准为相,除官,吏持例簿进。准曰:宰相进贤,退不肖,若用例,一吏职耳。余谓君主之世,人重于法,故有治人而后有治法。民主之世,法重于人,故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如铨选以资格,所以杜用情之弊也。而贤才沉滞,众职不举,弊即因之。使选曹得人,能秉公去取,又何患焉。故云有治人乃有治法。若夫民政之世,公举法立,则贤才自不患沉滞。即掌用人之职者,亦不敢稍涉情私,盖为众察觉罢之甚易也。故云有治法自有治人。

刘宋明帝作湘宫寺壮丽,虞愿以为百姓卖儿贴妇钱所为。赵宋太宗子元杰造假山,姚坦以为血山。太宗又自作开宝寺塔,田锡上疏云:众谓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

唐太宗欲自观《起居注》,褚遂良谏之。文宗复欲观《起居注》,魏谟谏之。至宋太宗时,梁周翰请以所撰《起居注》先进御,后付史馆。《起居注》进御自此始。

二十五日 晴

诣沪南桃园勘地。日中归,观书。

东汉宦官之祸,自和帝封郑众为剿乡侯始。唐室宦官之祸,自明皇以高力士为监门将军始。宋一代宦官所以无大擅权者,由太宗不除王继恩宣徽使也。

《易》曰:履霜坚冰至。君子所以贵防微杜渐也。

宋太宗赏花后苑,观灯乾元楼,自谓太平,即读史者亦必指当时为太平。而江南之饥民,都城外冻死之民,为血山时鞭笞之民,一若太平时应有之事。盖彼所谓太平者,一家之太平,非万家之太平也。

二十六日 晴

荔轩兄弟过谭,甫自扬来,过午去。录外史。夜,观书。

宋得天下,所未收者东北之幽蓟,西北之银夏,西南之南诏,深为中国患。卒能晏然无失者,寇准、富弼、范仲淹韩琦四人之功也。

宋鲁宗道从容对刘后云:武曌,唐之罪人也,几危社稷。其功不下于狄仁杰、李昭德,而王曾可方唐之吉顼,盖能弭祸于无形。

范希文柄政,颇欲变法,故兴学校,立学行科举,令士须在学三百日,乃听预秋赋,其意甚善,乃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籍籍,则当时奉行者,必有纷扰不便于民之处,抑可知矣。希文卒罢相,而科举新法废,变法之难如此。今长素甫得志,遽谓以君权变天下法,三年有成效,亦言之太易也。

唐之刘晏,宋之富弼,皆有实惠及民,可称民父母矣。

二十七日 晴

作答孙颐斋书。过午,大雨雷震。夜,观书。

王介甫上万言书,自谓欲致君尧舜。及其得志,乃劝其主独断专任,且宗旨在于富国强兵,皆尧舜之所无也。故口尧舜而行事乃效法商鞅者,宜致天下之扰。商鞅之时,地小而法又简,故尚可收目前富强之效。介甫时,地大而法繁,所以更出商鞅之下。

二十八日 晴

汉之贤后称马、邓,皆名臣之女。而宋仁宗后曹氏,其父彬,亦名臣也。仁宗崩,英宗即位,有疾,后权听政,能援经史决事。章奏纪纲,要疑未决者,令诸臣公议,未尝自决。简柅曹氏及左右,未尝假借。帝疾愈,即用韩琦言归政。此其贤,岂下于马、邓哉!且有过之无不及矣。名臣之女,固自不同。

李邺侯、韩魏公、李忠武三人,皆善处人主家庭骨肉之间。是日,枚叔过谭。晚雨,入夜不止。

二十九日 阴,微凉,俄晴,复阴

观书。中原自遭唐末五代乱离之苦,至宋建国以来,虽未致太平,而民颇获休息。乃有王安石,以富国强兵之术以倡之,遂致海内困扰,民不聊生。世虽多为安石恕,而终不免于民贼者,盖始则坐愚暗无识,其后遂狃执意见,知民之怨苦而不恤,以与异己者为难,可无诛乎?尝考当时预知安石者,韩琦、唐介、孙固、李师中、吕诲、吴奎、苏洵也;误信安石者,欧阳修韩维、吕公著兄弟及赵抃也;为安石羽翼者,吕惠卿、薛向、曾布曾公亮、蒲宗孟、吕嘉向、陈升之、谢景温、邓绾、王珪、王滂也;济安石之恶者,李定、王广渊、李承之、叶祖治、陈舜俞、王韶、韩绛、蔡确、章惇也;力与安石为敌者,司马温公、吕诲、富弼、刘恕郑獬、王拱辰、钱公辅、范纯仁、苏轼、苏辙张方平范镇、孙觉、程颢、张戬、李常、王子韶、孔文仲吕陶杨绘刘挚文彦博陈襄、鲜于侁也。其安石之门人子弟不阿附者,陆佃郑侠、王安国、安礼也。

昌黎云:通经足用。介甫云:经术所以经世。务经之见重于后世如此。然吾谓后儒治经者,多不能窥其本原,故以经淑身者尚众,而以经益世者盖寡。三代以上善政善法所以可行者,由于封建议院相辅,实君民共治之天下,故无上下壅隔之患而政和民安。后人读经者,强半注意于封建、井田、学校,而忽于议院之制,此其所以不知本也。议院之见于经者,《孟子》、《洪范》述其意,《周礼》序其所当议之事而并详其制。如小司寇之职云云,见下。余谓介甫果欲致君尧舜而法《周礼》,宜先立此等制度,一切变法,咸听公议,则治无不日进,即行青苗、保甲、均输法,亦何至病民。乃昧此不为,而徒欲独断以行新法,失经之本意矣。不崇其本而齐其末,求事之济,不亦难乎?

秦汉以下治法得经术之意者,惟两汉之征辟,元魏之均田,唐之府兵。

以一人举十人,不如以十人举一人。《说文》: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而《韵会》、《玉篇》皆作推一合十。段注以为从推十合一为长,盖学者由博返约之意。余谓若从推一合十之说,有公举意。

宋咸平时,曹玮请乘西夏国危子弱灭之,复河南为郡县,而真宗不从。庆历时,朝议颇欲因夏主谅祚幼弱而取之,复为安抚使程琳所阻。论者皆谓失机会。至元丰四、五年间,竟用王珪、俞允、种谔等谋,轻开边衅,致有永乐之败,官军死亡丧失殆尽。夫前之不乘危,不伐丧,诚不得为过,而后之决然用兵以损威者,则神宗误用小人之言,亦安石侈言富强自以启之耳。

汉之直不疑,宋之徐积,皆受诬不辨,且偿人之金,以是为高,余谓终非中庸之道。盖自诬与诬人无异,不辨可也,复偿人以实,是自诬矣。如以自诬为当于理,则孔子见南子,何必自矢以天厌乎?又如孟子与馆人辨窃屦事,亦不欲自诬也。

八 月

初一日 微阴

观书。王安石欲复古学校,变科举。苏子瞻驳之。近人梁启超复驳子瞻之言,以为科举合于学校,千古伟论。荆公当时无助而败,后人废其学校之闳议,而沿其经义之偏制,遗毒日甚一日。不知当日荆公之法,何尝不行。所谓三舍取士,神宗已举其法于畿甸。至徽宗时,遂推行于天下,尽罢科举,贡士悉由学校,乃史称时人颇患苦之,且议其法曰利贵不利贱,利少不利老,利富不利贫。故至宣和三年,遂罢三舍,复用科举,则此法当时必有积弊,且终于有名无实,抑可知矣。夫古人之良法美意,苟欲行之后世而有实效,且持久无弊,必自开议院始。《周礼》小司寇之职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其位王南向,三公及州长百姓北面,群臣西面,群吏东面。安石变法,不以此为先,而仅加意于科举学校,则其法虽暂行,而其不能持久也,决矣。何也?上下之情不通,公议无权,则法行无不弊,岂特学校也哉!

子舆氏曰:徒法不足以自行,故必有治人而后有治法。何以能使常有治人?必设议院公举之法而后,故又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唐张柬之定武氏乱,以除恶不尽,复构三思之祸。宋吕公著反元丰之政,亦以除恶不尽,致绍圣诸小人倒行逆施。盖君子或可容小人,小人必不能容君子也。

初二日 晴

诣《亚东时报》馆,晤山根虎臣,笔谈。日中归,检书。晡,访平阳先生。晚归,观书。苏氏兄弟,当安石变法,皆能以极谏被谴。及元祐时,子由复力斥吕、范调停之说,不可谓非正矣,何于杨畏之请进用吕惠卿、章惇,黜范纯仁,竟无一言,反助畏,且读其弹文以诮纯仁,是何心耶?厥后绍圣小人竞进,杨畏实为戎首,则子由不得辞其咎。

观于哲宗力反元祐之政,复章惇、吕惠卿等官,虽若惑于小人之言,实则故与宣仁立异。盖太后在时,母孙必有嫌隙。故宣仁临终,有告范纯仁等语。哲宗自欲泄私怨于家庭,遂纵诸小人荼毒天下,其罪可胜诛哉!

李清臣于哲宗之窜文彦博、曾布,于向太后之立端王,似皆持正论,不附章惇者,其实以与惇有私怨故也。又蔡卞之谏用童贯,亦因与京不合。盖小人偶发论近正,强半因私。俚云:无私心不发公论。信然。

初三日 晴

检书。将于九月间入都,故架上书皆纳笥中。夜,观书。

自法家创愚民之术,欲使一姓子孙,常得肆志于天下,而其流极致小人得志,并其君而愚之。如唐仇士良致仕,而教其党勿令天子读书,宜以奢靡娱其耳目。宋斋郎方轸上书徽宗,言蔡京日以花石禽鸟为献,欲愚陛下,使不知天子治乱,岂不可哂!后叶梦得上书,言陛下毋乃未有了然于胸,真为京所愚矣。

汉朱云以折槛谏,宋程禾以碎衣谏,世主皆欲留以旌直,前后若出一辙。

俗儒艳称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夫天之下,惟有一家,故破尽天下之家而不恤;中国之大,惟有一人,故害尽国中之人而不顾。此皆法家绝大宗旨。

李斯对二世称申子云: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徒劳形损神,以身徇百姓,若尧禹然,则是黔首之役。蔡攸劝宋徽宗云:所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徒自劳苦。

初四日 晴

荔轩过谈,荫亭亦至。留午食。昳,始去。观书。

孔稚珪讥周彦伦,作《北山移文》;曾诞讥邹浩,作《玉山主人对客问》。

梁萧衍之困于台城也,始终误于朱异。宋徽、钦之见虏于女真也,始终误于王黼。小人不知大计,坏人家国,一至于此!郭药师之背宋而为金谋主,盖与侯景之叛梁无异。

初五日 阴

检书笥。过午,观书。

用兵有利于速战,亦有利于缓战者,如哥舒翰拒崔乾祐于灵宝,李光弼拒史思明于邙山,种师道拒斡离不于汴水,种师中拒粘没喝于杀熊岭,皆须缓战,乃能有济。卒为杨国忠、鱼朝恩、姚平仲、许翰所误,以致败北,惜哉!

宋宇文虚中之为徽宗草罪己诏,与陆宣公之为唐德宗草罪己诏无异。然而德宗能收复故都,徽、钦卒被虏者,以德宗尚能信用陆贽,颇听其言,徽、钦不能坚任李纲耳。且徽宗实有不如德宗者,德宗用卢杞,坐不知其奸邪;徽宗知蔡京之奸者也,乃屡黜而屡用之,所以更出德宗下也。叶梦得讥其未能了然于胸,信然。李忠定力主禅位之议,亦因徽宗昏庸,不可任大事,故欲更立君以振士气,以保宗社。讵料钦之视徽,亦犹虞舜之比德唐尧哉。

强敌猝犯京师,则天子出幸以避寇。自古决大计者,每以为非。然而唐之明皇、德宗,皆出避敌者也,卒能恢复庙社。明之怀宗不出避敌,而明祚遂亡。其以不避敌而存者,于忠肃之御也先是也。避敌而失天下望者,宋高宗之南渡是也。余谓避敌一事,无所谓是非,但所任将相得人与否而已。唐之避敌而存者,以能内任李泌、陆贽,外任郭子仪、李晟也。明景泰之不避敌而存者,以能专任于谦也。宋高宗虽避敌,使能坚任韩、岳诸将,中原未必不复。明怀宗以不善用人,致强寇猖獗,即弃都南迁,亦安能当本朝之兵。故知国之存亡,其要皆在将相之得人专任与否,而不在避敌与不避敌也。宋靖康元年,金人渡河犯汴,钦宗任李纲以治兵,可谓得人矣。会钦宗命驾,将避至襄邓,李忠定痛哭挽留,钦宗感悟而止,遂治战守具以御金人,盖即于谦御也先之策也。然吾谓忠定盖失计焉,当钦宗之行也,宜听其去,而留六军之半驻城内,增募壮士,以战守自任,外倚种师道,坚不许金人议和,则斡离不未必得志,而国事非不可为也。惟钦宗自留城中,金人始得以议和诱之,李邦彦始得以求和阻之,由是种、李二公之任不专,徒发指目怒,卒不能有所挽救,遂堕金人计。及粘没喝再来,二帝竟蒙尘。是虽不避敌,而何益国事耶?噫!忠定之于宋室,可谓忠矣,惜其不能审度大计,以成其志也。

初六日 晴

检书。走访陶心云。晚归衣薄,感寒,夜发热,早眠。

初七日 晴

避风不下楼,观书。是晚,见中外报馆传单,知太后复垂帘。

谢安、寇准、宗泽三人,皆能临大敌而博弈,谈笑如平常,虽近矫制,而实足镇定人心,不可少也。

初八日 蚤晴

过午,枚叔来,登楼视余,余邪感犹未尽也。枚叔告余以骇人之语,谓得京电云云,不敢信。晡雨。夜,医来,遂服其药。

世或以今之主和为是,遂欲为昔日之秦桧原者,是大不然!夫桧诚宋之奸臣也。当是时,外有韩蕲王、岳武穆、吴玠、刘锜诸将,皆有材勇能用兵者,使能壹号令,明赏罚,力与金人战,中原无不可复,岂可与今之时势同日语哉?且金人之惠然肯与宋和者,亦深知不能与宋敌。若力可吞宋,必为元世祖矣,尚容南人之偏安耶?或曰:日本之实力,实能吞中国者,何以肯和?曰:此因欧人通商牵制故耳,否则必不免焉。要之,日本决非金比,而宋人亦非今日之中国比也。

初九日 晴

寂坐楼中,览报,有严捕康长素之说。

初十日 阴

过午下楼,览《文选》。日内荔轩、荫亭屡过谈。是日,又闻奉旨缉捕十六人,有谭嗣同张元济、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等,目为逆党下狱。康长素至吴淞口,为英兵轮所救,否亦被获,盖亦密旨令上海道严缉也。朝局大变。康在都为上信任,言听计从,累更革大政,如变时文,许士民上书,裁冗官,增设农工商局,为守旧党所不悦,以是贾祸。

十一日 阴

十二日 晴

燕生过谭。有人传述此次朝政之变,为俄人播弄。盖日臣伊藤至京,朝臣有请留伊以备顾问者。俄人闻而大惧,恐中国政权渐操于日本,因以危语哃喝王大臣云:维新党人潜通日本,谋弑逆。王大臣惊恐入告,致有此变,未知事属实否?

十三日 晴

诣《昌言报》馆,晤枚叔。复诣速成教习学堂,遇勉斋握谈。昳归。晡,杏孙、啸霞偕至。薄暮,同车游松柏园。盖为辛姓者所居,亭廊曲折,有荷池亩许,花叶娟娟可人。杏孙、子均荡小舟入莲丛,趣甚。晚,大雨雷震。

十四日 微阴

观书。昔唐裴晋公以恩抚蔡州之人,宋李忠定以一言活建州之民,民皆感更生,二公可谓仁人。

日中,在严筱老处午餐。闻奉旨康广仁、谭嗣同等六人,皆于是日正法。

十五日 阴雨

母感寒,胸膈结轖,数日未愈。是晚,延医费某来诊视,服其药。

十六日 阴雨

荔轩、荫亭偕过谭。观书,薄暮,勉斋至。

秦桧主和,而金人屡败盟入寇,则当日之和实不可恃,明矣,无怪诸君子之梗议也。且今日李傅相言和,未尝议撤守备,秦桧则撤备,夺诸将兵权以言和,忠奸判然矣。

傅相主和,未尝戮一主战之人。秦桧则陷杀战将,屡兴大狱,凡与抗议者,无不连坐以罪,贬斥殆尽,则桧诚无以自解于后世矣。要之,当日以野蛮攻野蛮,其势可相抗,非如今日以野蛮拒文明之师也。当日所可原者,惟有王伦一人,彼不过往来奉使传命而已,和议非其主谋,亦无所谓赞成,厥后卒能不屈于金见杀,则固犹有气节也。《续纲目》谓其有可杀之罪,冤哉!

十七日 雨

览报纸,上谕宣布康有为罪状,始知有结党谋徙置太后事。盖先欲剪除太后党羽,故撰密旨,令袁世凯擒荣禄,即以新军入都移宫。袁不从,以告荣禄。荣密奏太后。太后震怒,故降旨严拿。康已遁,仅获其弟广仁及徐致靖、杨深秀、谭嗣同等七人。后徐致靖免死监禁,馀六人皆斩西市。张荫(垣)〔桓〕亦下狱,有诏戍边。

十八日 雨

母疾小愈。观书。晡,微晴。

梁曹景宗、韦睿二将和,故有钟离之捷。宋李显忠、邵宏渊二将不和,故有符离之溃。师克在和,洵不诬也。

人患不自知,苟自知焉,虽其材质驽下,而能安于恬退者,亦豪杰也。唐郑綮以多为歇后诗立为相,綮骇恐,以为歇后郑五作宰相,时事可知,累让不获,乃视事。晋周瑰辞三司使曰:臣自知才不称职,宁以避事见弃,犹胜冒宠获辜。此二人皆有可取。

自来屯田之法,行于边境者居多。至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营田,以耕旷土。后周太祖罢之。及金人取河南,虑中原士民怀贰,复创屯田军,凡女真、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徙居,与百姓杂处,计户口授田,使播种。至元入中国,而天下始皆列屯田矣。

十九日 阴

观书。日中,枚叔过谭,偕诣燕生,病不能见。俄至《昌言报》馆,闻上复有不讳之信。诣陶心云絮谈。归雨。

张柬之于武三思,赵汝愚之于韩侂胄,皆轻视小人,谓其易制,卒受其祸。

尹焞以发策有诛元祐诸臣议,不对而出;柴中行以家状必令书不是伪学五字,不愿考校,是皆能自立者。

二十日 晴

诣荔轩谭。昳,访峻斋。晡归,观书。日光满室。

汉诸葛武侯治蜀,尝欲集思广益,以理诸事。唐太宗为政,每事令宰相谏官公议。宋曹后听政,有未决者,令诸臣公议,未尝自断。岳武穆用兵,辄与诸将领聚谋,谋定而后战。宁宗时,刘珙上书,请遇大政,付大臣公议,勿徇己见。盖以一人之智虑百事,不如众人之智虑一事。

朱子社仓法所以能便民而可颁行于诸路者,因所设社长、里长,皆由公推,听民自理,所以无弊。若朝廷一为设官,则无有不扰民者。

二十一日 晴

造杏孙庐纵谭。晡,诣速成学堂,方备茶果待款伊藤。盖伊藤甫自津至沪,欲来观学堂之规模。薄暮归,观书。

真西山既知蒙古灭金,非宋之利,但可劝朝廷亟图自强,联金以拒蒙古,不当骤请绝金岁币,乘人之衰危而背盟,非君子之所为也。厥后宋人助蒙古灭金,卒受唇亡齿寒之祸,西山先生不得辞其咎。

二十二日 晴

观书。

李业、谯元、王皓、王嘉、费贻、任永、冯信不臣于公孙述;杨震仲、陈咸、史次秦、李道传、邓性甫不臣于吴曦,皆西蜀远识之士,知其必败,不甘受其羁縻也。

梁之纳侯景,南宋之纳李全,卒致叛乱。由是可见敌国叛臣,未可轻纳。盖天下之恶,一也。

刘晏理财以济国难,而民不病;孟珙修溢后渠以捍边患,而民不知役,是为至难能者。

元耶律文正可谓仁人,太宗每谓其又为百姓哭耶,则公平日所抒陈者,可想见矣。其言曰:兴一利不若除一害,生一事不若减一事。真得治据乱世之法。

二十三日 晴

观书。昳,访俞恪士。暮归。晚,成七绝二首挽谭复生,录之:“慷慨悲歌气若虹,志扶赤县有陈同。可怜变法须流血,莫让先生血独红。复生被逮时,有外国使馆人来,言可以保护。复生慨然曰:丈夫不作事则已,作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何足惜。且外国变法无不流血者,中国变法流血,请自谭嗣同始。”“樽酒谈禅把臂豪,前年,与燕生、雁舟、仲巽及复生共饮于外国酒楼,共谭佛理。燕生曰:今日可称小灵山会。久于生死等鸿毛。何期当日竹林友,坐看先游法界高。丙申秋,与复生、雁舟、燕生、穰卿、卓如、仲逊合映一像。余题一偈云:幻影本非真,顾镜莫狂走。他年法界人,当日竹林友。”

又成七绝二首赠李傅相云:“绿野堂前春草生,满朝风雨使人惊。谁疑父母恩偏重,记否当年淮蔡平?”“筹画疆圻生白发,可怜余玠被贪名。任他惯作蚍蜉撼,古柏苍松老更清。”

二十四日 晴

观书。蒙古忽必烈问张德辉曰: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对曰:辽事未周知,金季乃所亲睹。宰执皆武弁世爵,惟用一二儒臣。及论军国大事,又不使预闻。然则金存亡自有任其责者。忽必烈然之。今日西教师谓中国亡于孔子教,不知孔子教实未行世。非无诵儒书者,人主辄以俳优畜之,其人亦以俳优自待,实背儒教,于孔子何与耶?盖犹蒙古之谓金以儒亡也。或又谓中国亡于佛教,不知日本佛法最盛,然卒以兴国,释氏亦何负于人耶?要之,此皆浮妄不究事理之论。

《五代史》:刘知远称帝,议率民财赏将士。夫人李氏谏曰:陛下因河东创业,未有惠泽其民,而先夺其生生之资,殆非新天子救民之意。请悉出宫中所有劳军。《宋史》:理宗时召全昭孙女入宫,问曰:“尔父没于王事,每念之,令人可哀。”对曰:“妾父可念,淮湖之民尤可念也。”帝异之,纳为太子妃。

二十五日 晴

览《文选》。昳,诣《昌言报》馆,晤穗卿,甫自津来,小谈久之,与同车访浩吾。俄游张园及松柏园。晚,复约浩吾共饮于外国酒楼。

二十六日 晴

观书。宋尹谷将殉节,犹为二子行冠礼。元许衡疾革,犹强起祀先。虽近迂阔,亦可见其至死不变之概。

宋太子桓即钦宗碎蔡京所献大食国琉璃酒器,元太子真金却江南行省所献岁课羡钞四十七万,是虽末节,亦足风厉后世。

二十七日 晴

览报纸,知太后谕自今取士,复用四书文,并诏各处封禁报馆,捕拿主笔者,可叹!日中,诣荔轩谈。昳归,观书。

三代之法,不行久矣。后世请复封建者,有萧瑀;请复乡举里选者,有杨绾;请复学校者,有王安石、蔡京;请复井田者,有林勋。卒无请复《周官·司寇篇》议院之制者,不知本也。

齐履谦为国子司业,议立升斋积分之法,每季考其学行,以次第升,辞理俱优者一分,辞平理优者为半分,岁终积至八分者为高等,此颇有泰西学校之意。

二十八日 晴

荔轩过谭,向午去。薄暮,诣枚叔谭。晚,荔轩招饮外国酒楼。

二十九日 晴

履平至自杭,下榻余家。晡,访英教士李提摩太。

宋太宗光义背其兄匡胤而传其子元侃,元仁宗阿育黎背其兄海山而传其子硕德八剌,甚矣,不私天位之难。

自古以大义灭亲称者,周公之于管、蔡,石碏之于厚,李璀之于怀光,脱脱之于伯颜。

九 月

初一日 晴

昳,偕履平访杏孙,同车游张园茗话。俄复至愚园,登其西偏之小楼,斜日回照,秋柳扶疏窗外。薄暮,三人闲步下楼,绕道至辛园观残荷。时渐昏黑,诣杏孙家晚食,谭久之,复与履平至张园。是夜,放烟火杂剧。

初二日 晴

荫亭昆季过谭,论议院极畅。俄杏孙、月笙偕至,留共午食。晡,集于第一楼,稷塍亦在座。暮归,家祭。

元左丞尚文却贾胡所献押忽大珠之语,较之齐威王折魏惠王所谓珠照十二乘者,尤为明捷正大。

初三日 晴

寓书星墀。晡,履平赴苏登舟。余往视次申。晚归,观书。

元文宗后宏吉剌氏能舍其子燕帖古思,而立明宗子妥懽帖睦尔,不可谓非公,卒为顺帝所幽徒,不免负德。虽然,宏吉剌氏曾杀明宗后八不沙,顺帝盖报母怨也。

宋太祖之母杜太后,元世祖之宏吉剌后,皆能于开国之初而有亡国之虑,不可谓无远识。

初四日 晴

妻弟汇东患痢甚重,晨往视,日中归。昳,燕生过谈。

宋徽宗多能,惟一事不能,不能为君。元顺帝亦然。巙巙之谏,所谓对症下药也。

明太祖初起兵时,攻城克邑,戒诸将不妄杀人,推诚待众,却方国珍质子,赈陈理降民,宽仁大度,有类光武。何于定天下之后,反逞杀机,诛戮元功宿将殆尽?凉国之狱,死者万五千人,其残忍近武曌、朱温,而猜忌过之,盖前后若两人也。

初五日 雨

过午微晴。晡,视次申。晚归,观书。

初六日 晴

观书。元泰定以铁失之乱,而罢大臣,兼理军务。明太祖以胡惟庸之祸,而罢中书省,政归六部。可知世主改革政法,无往而不为身谋也。

索元礼、来俊臣之事唐武后,柳璨之事朱温,陈瑨、纪纲之事明燕棣,皆以好杀媚其上者也,然卒不免自杀其身。谓无天道,则余不信。

靖难之祸,当洪武九年平遥训导叶伯巨已上书预言之,可比汉之贾生矣。若齐泰、黄子澄辈,特晁错之流耳。

明宦官之祸,始于成祖,累以中官典军及刺事。盖靖难渡江时,内臣多逃入北军,漏朝廷消息,因以为忠而任之也。以一己之私,祸贻三百年。又如太祖怒苏松之民为张士诚守,故税额独重,而其民亦受困数百年未已。甚矣,万姓之苦乐系于一人之喜怒,可悲也!

初七日 晴

观书。薄暮,诣燕公谈。

元世祖时,诏诸路举儒吏,云儒必通吏事,吏必知经史者,盖当时犹无尊儒贱吏之习。至明永乐有御史勿复用吏之诏,而吏自是益为人所贱,则其人愈不自爱,是纵其为非也。且亲民事者,又莫如吏。而委诸寡廉鲜耻之人,民独何辜,而宜听命于此辈乎?

县令者,亲民之官也,而自古及今,每每轻视其职。故有以处流品滥杂为缙绅所耻如后魏时者,有以处龌龊无能如五代时者,有以处贪庸耄懦清流不与之人如宋天圣时者,其视民固贱,则亲民者亦所必贱无疑。

初八日 晴

观书。南北更调用人之法,始于明洪武十三年。

初九日 晴

是日,次申为其太夫人行题主礼,余往襄助。昳,至张园,浙人合宴星使许竹筼,观优。

宋文潞公救唐介事,后世盛称,独明李贤以为潞公市恩,归怨朝廷,不愿效之。然文达亦君子也。论者莫能定其是非。余谓两人皆可取,第所见不同耳。凡事须论其心而略其迹,若潞公实有市恩归怨之意,则虽救唐介亦不足称,惟绝无其心,故为美德。文达欲避此嫌,以是不救罗伦,所以亦不失为君子。

初十日 晴

终日在次申家。是日设奠,吊者踵至。

唐高宗谋立武昭仪为后,先以金宝缯帛赐长孙无忌。宋真宗欲崇奉天书,先以美珠赐王旦。明景帝议废其侄见深而立子为嗣,先赐陈循、高谷百金,江渊、商辂等半之。盖皆欲缄其口也。堕其术中者,自不敢言,言之则愈触怒。

十一日 晴

日中,诣次申家送殡。薄暮归。夜,观书。

宋李文靖沆为相时,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之。王旦以为细事,不足烦圣听。沆曰:人主少年,当使知四方艰难。不然,血气方刚,留意声色犬马,则土木、甲兵、祷祠之事作矣。明李文达贤常言,内帑馀财,不以恤荒济军,则人主必生偏心,而用之于土木、祷祠、声色,以故频请赈贷恤边。本朝费武襄扬古征噶尔丹凯旋,诸将皆露布宣功绩,独扬古奏但述士卒于某处绝粮,某处迷路,某处败绩,幸赖主上洪福得无虞。或问之,曰:天子深居九重,见成功之易如此,必启其好大喜功之心。军士劳瘁,不可不令上闻之,庶可消穷兵黩武之事也。三人皆深得大臣体。

十二日 雨

访陖斋,即还。过午,观书。

宦官中之贤者,世称汉吕强、唐张承业及明之张永。予谓张永本刘瑾党,与高凤、罗祥等并用事,时号八虎。其后诛瑾,非其本意,特以私怨相攻,为杨一清所用。故诛瑾,实一清之功也,永安得比于强及承业耶?馀有不甚著名而贤于永者尚多,如汉良贺自辞不敢荐贤,明怀恩正色言新君宜用正人,田义力争矿税,皆难能而可贵者。

张璁所争兴献典礼,颇有深识,未可厚非。且其后于何渊之请祀皇考太庙,亦持正力驳。太后弟张延龄下狱,璁又力救。其人非无可取,惟于当时异己之诸君子排挤不遗馀力,是亦王介甫之流耳。

明世宗八年,广东佥事林希元上言论救荒,颇得要领,能举而实力行之,可媲美富郑公、朱紫阳。

十三日 微晴,薄寒

诣江孚舟,视次申,盖是晚扶柩赴江宁。日中归。午后,观书。

张江陵,法家之学也,故其为政以尊主权、核名实为主,是以亦能起衰振惰,言富强者可以师也。若谓民受其惠,则无是理。观于万历八年度民田而以溢额为功,致有司短缩步弓以求田多,后遂按溢额增赋,其病民不胜言矣。

方逢时上言:封疆之事无常形,何必贡市非而战守是。可谓通达事理之论。

小人固足误天下,君子而昧于事理者,其误天下亦不减小人。而中国草昧之世,君子往往不通事理,明中叶后益甚,盖八比误之也。通事理者反在小人,此小人所以益得志也。

十四日 微晴

观书。是非淆乱,至嘉、隆以降,朝士之论议而已极矣。如张孚敬争兴献事,其理本正,而士夫至欲扑杀之。王锡爵力争廷杖,请罢织造,不愧谠直,惟不能阻并封诏,遂欲一切归罪高启愚,以舜亦以命禹命题,诬其为张居正劝进。方从哲仓猝未能止红丸,至斥为弑逆。馀如李三才颇得民心,以贪伪被劾;熊廷弼有胆略知兵,以破坏疆事被论下狱死。迨后又狃执和战之见,致冤杀袁崇焕、陈新甲,而明祚遂墟。许国所谓昔之专恣在权贵、今在下僚,(者)〔昔〕颠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言颇切中。当时论事者,亦未可谓皆君子。惟君子之不通事理者,往往附和之,遂不能不归咎耳。

或曰:然则议院不可开乎?曰:是不然,正坐无议院耳。无议院,则士夫上书者,各竞意气,并尚私智,徒乱人主之耳目,而无所折衷,其害愈甚。有议院,则公举有法,辨难有规,采访有使,总制有人,从违画一,意气无所施,私智不得逞,收广益之效,无盈庭之弊,民智日进,公理愈明,尚何虞乎?

日本深山虎大郎曰:公议之国,人人皆爱国之人;独裁之国,爱国者惟有一人,即其君耳。痛哉斯言!予谓独裁之国,以亿兆人身家性命,系于一人之身,其人不必大无道也,即喜怒爱憎略有所偏,而天下已不胜受其祸。时西门内有新屋可僦居,是日余往视,屋楼六七椽,前有短垣,临小渠,前处皆菜畦,疏旷可瞭远。因欲迁往,未决。

十五日 晴

观书。唐德宗初即位,颇疏斥宦亲,任朝士,而张涉、薛邕相继以赃败。宦官武将皆曰:南牙文臣赃至巨万,而谓我曹浊乱天下,岂非欺罔耶?于是德宗始疑,不知所倚伏。明庄烈即位,尽撤镇守中官,委任大臣,既见廷臣竞门户不足倚,乃复遣宦者王应朝等监视诸军,钩校部务。廷臣力争,帝曰:“诸臣若瘅心为国,朕亦何藉内臣?”噫!因噎废食,往往然矣。

十六日 晴

以卜宅故,入城祷神,得签语吉。其词云:“万竿玉立近清溪,傲雪凌霜劲节奇。不必蒋生三径辟,月明先有凤来仪。”断云:竹隐凤栖。日中归,闻外舅李筱老至自庐州,往谒,暮还。夜,观书,读《选》诗。

唐刘瞻贬康州刺史,郑畋草制曰:“安数亩之居,仍非己有;却四方之赂,惟畏人知。”路岩谓畋曰:“侍郎乃表荐刘相也。”坐贬梧州。宋赵汝愚罢相,郑湜草制曰:“顷我家之多难,赖硕辅之精忠。持危定倾,安社稷以为悦;任公竭节,利国家无不为。”坐无贬词,亦免官。

十七日 晴

观书。

据乱世虽无议院,果能州县得人,民亦赖以粗安。顾得人与否,非地方之民得操其权,要皆听命于气数及时运而已。运盛则吏贤民乐,运衰则吏不肖民苦,非民得自主,天也。惟议院开公举法立人,始得与天争胜,于是吏常得人,不听命于气运矣。

平阳先生云:据乱之世,治法尚安静。兴事过繁,民无不扰。观古循吏,多有此意,斯言当矣。然古亦有兴事而不病民者,如刘晏理财,百姓不困;孟珙兴役,民忘其劳;方克勤征垦田,税吏不得为奸,是何故欤?余谓能如是者,必其精力、智虑、德量什倍于人,故用人而人不敢欺,理事而事无隐情,使牧民者尽得人,如是则何事不可为,然而岂易觏哉!盖千人之英,万夫之雄,而拔人于千万,未敢期于必得也。况非公举之世,讵能望于辛劳铨注之守令乎?是以苟无其材,不如简静,与民休息,虽无兴利,亦不增害。

十八日 晴

观书。古人礼制甚精,惟丧礼中父在为母服期,庶母无服,颇不合天理人情之公。明太祖洪武七年,命诸儒考定古人论服母丧者四十二人,愿服三年者二十八人,服期年者十四人,遂诏定为父母皆服三年,庶子为其母亦三年,嫡子、众子为庶母期年。太祖此举,直如集古人为议院而从众者,可知从众之法行,则事合于公理者居多。

十九日 雨

观书。明太祖待臣下极严苛,动加杀戮,然有一事可取。盖当时天下守令,辄坐小过被逮,如费震、余彦诚辈甚夥,然或以良吏被释,或因部民走阙乞留,旋遣还,且加赏赉,有因以超擢者。至英宗时,于谦巡抚山西、河南,获罪论死,吏民伏阙留之,得释,盖有太祖之风。

二十日 阴,过午晴

观书。明太祖罢丞相权,归六部,置大学士备顾问,秩正五品。故永乐时解缙等入阁,皆编检讲读之官。即仁宗即位,始以尚书侍郎兼大学士,阁职渐崇。大学士之为宰相,自此始。明宣宗始置巡抚官,盖遇灾荒盗贼,则遣往巡抚,事已召还。成化以后,遂成定员,而三司之任渐轻。巡抚之为疆臣,自此始。

二十一日 晴

晡,诣杏孙,偕至徐园观女优。夜归。

二十二日 晴

观书。学政官始于明英宗正统元年,从黄福之请,南北直隶置御史,馀置按察使佥事掌之。学校之有附学生,始于正统十年,从知县杨瓒之请。纳粟为国子生,始于景泰四年,然当时惟许生员纳粟。

二十三日 晴

止潜将至,诣其新屋。晡归,观书。

言路之开,前明胜于本朝,其上书者不必皆有言职也。如叶伯巨以平遥训导上书,郭佑以监生上书,章懋黄仲昭以编修上书,徐佳以刑部吏上书,孙磐以进士上书,杨椒山以兵部员外郎上书,海瑞以户部主事上书,如斯类者,不可胜计。然而终无补于有明之治者,何也?言者在下,而听言者在上,上操其权,下不能夺焉。言之而不见信,譬诸喻鹿豕以理,勖虎狼以仁,多言亦奚益耶?惟开议院,使权出于下,而言事者得操之,则无患天下之不治。

二十四日 微阴

枚叔过谈。今日中国之反覆小人阴险巧诈者,莫如两湖总督张之洞为甚。民受其殃,君受其欺,士大夫受其愚,已非一日。自新旧党相争,其人之罪状始渐败露,向之极口推重者,皆失所望。甚矣,人之难知也。

二十五日 晴

止潜至自津,余往迎候。晡归。

韩侂胄以俳优惑宋宁宗,使斥朱熹;阿丑以俳优寤明宪宗,使去汪直。二人之用心不同,一欲倾君子,一欲除小人。

二十六日 晴

观书。过午,入城视新屋。晡,诣枚叔谈。晚,宴饮止潜家。

明孝宗时,周经为户部尚书,于监税官课入多者,辄与下考,与近时江宁布政司松寿命人征铺捐所获数少者为上考,同一命意。松事见七月初十日记,兹不赘述。

二十七日 晴

观书。昳,读《莽苍苍斋诗》,亡友谭复生作也,悲壮苍凉,有杜少陵、白香山意。

晡,诣平阳先生谈,颇悟佛家顿渐之旨。盖天下事无论精粗巨细,虚者必以顿,实者必以渐。平阳有哭六烈士诗四章,录之:

“悲哉秋气忽扬尘,命绝荆南第一人。空见文章嗣同甫,长留名字配灵均。英魂何日忘天下,壮士终期得海滨。遗恨沅江流不尽,何年兰芷荐芳春?”其一。“秋风夜动钓龙台,三峡猿啼蜀客哀。独秀才华惊死去,双忠魂魄忍归来。涛飞闽海怒难尽,尘暗岷山惨不开。最痛贾生年弱冠,一旬参政骨横苔。”其二。“三晋人荒二百年,欲凭壮志挽山川。十年京国避骢马,一夕津桥啼杜鹃。徒抱精诚填北海,更无匡复起南天。家风燕市椒山血,万古长留气浩然。”其三。“春秋经说信非诬,岭海于今出巨儒。兄弟承恩宣室席,君臣同难素王书。无衣孰为斯人咏,此骨难求大侠储。不反兵仇何日复,□□西望痛奚如。”其四。

二十八日 晴

向午,诣止潜谭。晡,往视鹤笙于沪南制造局,纵谭。

二十九日 微阴

翔士过。向午,访宾钵罗居士,不遇。晡,见枚叔。晚,始晤宾钵。夜,偕省山观优。连日不读书,无所记。

三十日 阴

检碑板。张菊生至自津,旅中虹桥,往视谭都事,惆怅久之。即驰车诣味莼园,杏孙及其兄完士置饮,款宾钵。开轩面平芜,草树整净,微雨洒然至。宾钵爱子彦珪,年十二,韶秀玉立。余携之嬉游园中,且登安凯第之角楼俯瞰,马车骆驿至,四望烟树蒙密,天犹沉阴,雨已止矣。暮归。夜,秉烛作上叔父书。

十 月

初一日 阴

蛰仙至握谈,留午饭去。检画。薄暮,与陖斋至二北渡桥观菊花会,多佳种,肥大可爱。

夜,观书。宋安丙之诛吴爔,明仇钺之诛寘鐇,皆利在神速,猝不及防。王阳明之平宸濠亦然。明之李东阳,虽不能如刘健谢迁之力争刘瑾,然能保全善类,可以媲美长乐老人。

初二日 晴

晨,入城,至梅溪书院。晡,走谒外舅。晚归,途见枚叔、凌霄、介石、燕生四人偕行,下车询之,知相约来访,遂同至余斋,围坐茗谈,二鼓始各散。所谭多奇理,不胜记。余赠枚叔以寒梅独鹤四字肖其性格,枚叔赠介石曰崩崖坠石。余又谓凌霄如鹰,枚叔如鹤,燕生如雁。

初三日 微阴。晡,微雨

观书。

赵宋抚有中原,而东辽西夏,皆与抗衡。辽先为金灭。西夏以一隅之地,延祚亦至数百年,与宋几相等,至蒙古强盛始亡国。元人虽建国不过八十年,而顺帝北徙,祚祀未绝,其后鬼方赤小王子犹屡扰明边,至本朝兴始亡。然天山北路如四卫拉部,皆元裔,其后亦以叛始扑灭。

初四日 雨

止潜过谭。晡,冒雨登舟,与止潜同赴杭。余以菊花自随。是晚,舟中对酒,水声汩汩。

初五日 晴霁

舟窗日射,纵谭极畅。向午,以熟菜助饮,目眺心游,得十字云:白菜,黄花,绿酒,碧波,红树。夜二鼓,舟至拱宸桥外。

初六日 晴

晨,舟抵新马头,肩舆入城,与止潜先至杨雪渔家。屋曲折,有池馆幽爽。止潜下榻其间。余坐良久,即往谒叔父,皆无恙。午后,过戚族数处谭。夜,作家书。

初七日 微阴

诣介轩吊丧,介轩父病殁。谒吴左师谭。晡,至旗营,访贵翰香。翰香亦主持开议院者,谓议院为根本,根本不立,枝叶不可为。又云议院公举之意,小行之有小益,大行之有大益。

初八日 微雨

止潜及堂兄芝生偕至,留下视松楸,饭于坟亲吴老泉家。晡归,肩舆缓行,山岭合沓,林竹丛密,数里一凉亭,可憩人,皆众户出资葺成,微合公理。

天演家言以人胜天,盖以天为势也,自然也,无知也;以人为理也,当然也,有知也。世界日进,必使理胜势,当然胜自然,有知胜无知。

初九日 晴

白昼,肩舆出诣戚友数处。夜,观书。

耶律文正谓兴一利不如除一弊,为治据乱世之名言。然自今思之,除弊亦难。观于明嘉靖时行一条鞭法,合里甲均徭杂汎总征之,吏得少与民亲,颇称简便,似亦除弊之一端。然诸役冗费,名罢实存,有司追征如故,民所出赋役反增于前,梨州先生言之详矣。是非欲除弊者反增弊乎?可深叹也。读《后汉书·廉范传》,所谓不禁火,民安作二语,益悟此理。

七八月间新政行时,有许部属及府道等上书得专达之谕。此事明万历以前皆然。观于杨继盛、海瑞等皆以员外郎、主事上书获罪者也。至万历十四年以建储事,大学士申时行请帝下诏,令诸曹建言,止及所司职掌,听其长择而献之。不得专达,盖自此始。

初十日 晴

将为六妹行聘,部署礼物及灯彩酒宴,择期明日行礼,婿为张勤果之子瑞理。

十一日 晴

冰人至,为杨雪渔、濮止潜、毛彬士、樊霭庄四人。复敦请陪宴者数人,半皆杭城诸老,如吴左泉师、陈蓝洲、盛剑南、王寿庄等。飞觥畅饮,日晡而罢。婿家来聘物,皆循杭俗,答亦如之。是礼也,古称问名纳采。

十二日 晴

束行装,将返海上。晨,肩舆诣谢诸友贺者。昳,造蓝洲父执庐,雪渔、止潜、勉斋皆在,因与止潜偕出城。止潜赴苏异舟,与余同舟者希尚堂兄,盖将至上海梅溪书院肄业,舟中联榻。余复以菊花随。薄暮,舟泊拱宸桥外,俄轮舶曳行。夜,观书。

十三日 晴,风

日加午,风甚。舟近嘉善,系缆岸左,候至晡,风微息,始鼓轮行。夜入黄浦,波平岸阔,皓月如昼。秉烛观书。四鼓到沪,余已眠。

十四日 晴

平明登岸,至家屋中,几案皆空,盖迁居事渐就绪。俄至新屋,铺陈井井,书画烂列。晡,送希尚入梅溪书院,去新屋只里许。晚复出城,明日始进屋。

十五日 晴

日中,奉母并率家人入新宅,祀神鸣爆,亲友多贺者。是屋在西门内,地名静室庵浜。夜,月色甚皎。

十六日 晴

出城至棋盘街买笔。诣仲逊谭。闻穗卿在此,访之于《昌言报》馆,略作数语,即他往。晡归,复至梅溪书院,晤经甫先生,坐良久返。杏孙来,徘徊宅左右,流连久之,暮去。

十七日 阴

诣日辉港桃园地,去西门三五里,夹道多柳,疏密高下几万株。归途遇雨,至西门雨甚,冒雨归。检画。晡,新吾过。夜,作家书寄津。

十八日 微雨

部署壁间书画。过午,出城视佑三。俄诣王家沙访新吾,见所绘山水册精绝。归已昏黑,雨甚。夜,观《日本新史》,专论维新以来事,自明治元年起,共七年,尚有续作。日本自孝明天皇末,德川势已微,将军久无权,皆大老老中擅政,而处士倡尊王之议者日多。德川庆喜见人心已离,故甘心辞职,奉还大政,其势有所迫而然也。

十九日 晴

作诸亲友书。过午,出城买屦。晡,访燕生谭。

燕生云:日本当明治初,能振变诸政,较易于支那者,其故有四:一封建未改,获藩兵助也;一国中一家,无满汉别也;一处士皆世家,有权力也;一文武合一,操论议者能将兵也。有此四美,故能三十年而争衡泰西。中国反是,故虽上有维新之主,下有奋起之士,而所如辄阻,职是故也。或以地之大小论之,抑未察其深矣。

二十日 晴

录日记。晡,杏孙过谭。晚,同至外国酒楼,邀何伯梁及新吾等宴饮。夜归,观《明治新史》。仲尼云: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三世希不失矣。日本明治前之情形也,惟其自大夫出,故处士有权力。一旦倡发大义,归其权于天子,天子总其纲,复散其权于庶民,盖得操纵之意焉,国有不治平者乎?

二十一日 晴

观书。晡,鹤笙、燕生、仲巽先后至,纵谭。

灵性离于质点之说,论者或疑其不然,曰:人之智虑,属于灵性者也。然老而或衰,灵性无老,何以亦衰?余曰:是理甚微难辨。盖自妄念起,而受躯壳灵明之体,为所锢塞,几等顽石。是以婴儿无知也,未久而渐长渐壮大,有父师教诲,遂因耳目闻见,徐启其聪明,因是能用心思,异于顽石。虽然,灵性附合全体,而总聚于脑,故用心时,其血管脑筋皆动撼,用心过多,则质点必受伤,甚者损寿。常见有人用心不息,而自觉其苦者,其质点以运动而劳之故也。当少壮时,脑髓血轮充实,用之而质点能耐劳,故灵思易运,而无不年衰,则质点虚损,将不堪其劳,心思亦倦。用愈少则智虑浅短,必然之势也。是皆受质点之害,与灵性何与?

或问:人愈智,则用心愈多,而损其身,然则人宁愚毋智乎?曰:不然。灵性,精妙者也;躯壳,粗浊者也。精妙者日益,粗浊者自日损。有志学道者,乌肯固保其粗浊而甘舍精妙者耶?

二十二日

晨,诣梅溪书院,晤经甫先生。过午,出城见杏孙及汪颂虞,复谒外舅。夜,至丹桂园观优,演《湘军平逆传》,其于骆文忠、曾文正诸人事迹,皆本《湘军志》,饶有声色。曾文正素衣而出,盖时方丁忧在家也。状貌魁梧,伶人冯志奎所扮。夜深归,斜月东上。

二十三日 晴

经甫先生过谭。饭罢,步访稷塍,昨闻稷塍已至。不遇。诣族友数家。晚归。是日成七律二首,题为《新屋蚤起》,录之如下:

“十年京国染缁尘,来作江南小隐沦。半亩田庐千界眼,万家人海一沤身。依墙种竹能留客,绕屋栽花为养亲。六合沉冥今已矣,还看门内自为春。”“结庐人境无车马,论学天涯有友朋。鹤瘦不辞沧海路,雁孤时伴郡斋灯。旧书重读精神异,新理多闻慷慨增。回首昔年燕市梦,恍如卧起早霞升。”

二十四日 晴

观书。是日,外舅为七内弟纳采杭城吴晓帆家。余充冰人,往来两家,至晚礼成。

二十五日 晴

观《明治新史》。过午,出城晤陖斋,过九和绸庄,见稷塍谭。晚归。夜,观书。

日本维新改法,而于释氏一教未尝废之,故于明治二年,犹许本愿寺僧徒至北海道教导其民。但布告寺院,厘正宗规,各守僧律而已。及后学校规模大定,而内典亦设一课,卒使佛学大兴。东土为功,岂浅鲜哉!

日本维新后,最严鸦片烟,律贩卖谋利者斩,引诱人食者绞,吸食者徒一年,自首者皆减罪一等。

日本自收还大政,首开议事所。所谓征士、贡士,皆因公议选擢者。征士任参与。贡士任议事官。后改称集议院。其制度皆明治元年所定,而学校诸创设皆后之,可谓能得维新之次序矣。

二十六日 晴

荫亭过谈,昳始去。晡,往视堂妹于小南门盐公堂夏子纯家,其子妇也。子未娶而殁,因过门守节,可哀之甚。夜,观书。

日人当变法之初,已知城郭之无用。有熊本藩知事细川护久请隳熊本城,朝廷允之。

二十七日 晴

寓书新吾。酌更家用出入规条。晡,访杏孙不遇。夜,观《明治新史》。

雅俗也者,文明蛮野之所由分也。入其境而村名、市名、里名、人名、物名、官名莫不雅切而有义者,其国文明之国也。入其境而村名、市名、里名、人名、物名、官名莫不陋俗而无义者,其国蛮野之国也。雅者,正也,切也;俗者,不正也,不切也。

至平之世无史,至乐之民无诗。史者,有事而书也。世平无事,故无史。诗者,有郁而发也。民乐无郁,故无诗。

二十八日 微阴

览《明治新史》。向午,杨绰田先生过谭,良久去。昳,仲巽、襄孙偕至,同车诣桃园地,即归,诵定庵诗。余主持议院之说,询之守旧老儒,每多以为是者。而与喜谈新政诸公言之,反皆目为缓图。余自是不敢薄视旧党。

二十九日 雨,俄少止

诣止潜,甫于昨日到沪,晤谈。日中,稷塍至,俄穰卿、颂虞踵来。语低徊不休,半皆勾栏趣史。余晚归,区画家政。

十一月

初一日 晴,风

穰卿有妻之丧,是日设奠,余往吊。俄诣止潜。晚,襄孙招饮于海天春楼,酒罢,夜归。

初二日 晴,风

次申过。向午,诣小南门海潮寺,莲兄为先堂叔礼忏。俄坚仲踵来,盖甫与次申同至自津。昳,偕归小坐。晡,出城,余赴徐园。是晚,与竺生合宴宾钵居士。连日不读书。坚仲是日下榻余家。

初三日 晴

向午,与坚仲诣止潜家。昳,往视次申。晡,游味莼园。晚,饮于海天春。夜归,枕上览恽子居《辨微论》。

初四日 晴

晨,偕坚仲至梅溪书院,归途往游一粟庵,亦僧居也。在西门内迤南,人烟极稀,殿宇孤峙,外绕竹篱,门径幽曲。佛堂卑隘,堂东偏屋六七椽,颇闳敞,庭养花数盎可爱。迤北出佛堂,后有大池,冰冻池上。斋馆栉比,轩窗面水,隔岸多老树丛竹,心目顿爽,坐久忘返。向午归。昳,偕访张菊生,不遇。晡,诣浩吾。晚,入城。

夜观严又陵译《天演论》上卷。赫胥黎以为牝牡媾合,人类孳生,祖孙再传,食指三倍,传衍无穷,地力有限,养生之资,将不足以赡之,势不能不出于争。争焉而胜者存、败者亡,于是资生之物,常与生类相配,此物竞天择之说也。余谓赫胥黎氏此说,仍野蛮之见也。世界文明人知公理,共享平权,安有争。若虑滋生之繁,则民智大进之际,必有公法以限制之,使男女生育不至过多以耗地力也。且哲学日精,嗜欲必淡,媾合一事,必无妄行,岂如蛮野之以是为乐耶?限生育以与地力相配,二千年后不患无此良法也。

目之好色也,耳之悦声也,口之嗜味也,身之喜安逸也,皆人欲也,吾以为天。好色而不淫于色,悦声而不溺于声,嗜味而不耽于味,喜安逸而不贪著安逸,皆天理也,吾以为人。盖天者顺其自然也,人者知有当然也。顺自然之性,所谓任天行也;法当然之理,所谓尽人事也。

昨读《天演论·导言四》,严又陵案语有云:岛国僻地,物竞较狭,暂为最宜外种闯入,新竞更起。往往岁月之后,旧种渐湮,新种迭盛。如俄罗斯蟋蟀,旧种长大,自安息小蟋蟀入境,克灭旧种,今转难得。苏格兰旧有画眉善鸣,忽有班画眉,不悉何来,不善鸣而蕃生,克善鸣者,日以益稀。澳洲土蜂无针,自窝蜂有针者入境,无针者不数年灭。余为之掩卷动色曰:诚如斯言,大地之上,我黄种及黑种、红种其危哉!

初六日 晴

寓书新吾。过午,偕坚仲出城,同车驰往味莼园,有江西人赵仲宣与俱茗谈。薄暮始还,买得伶人名三盏灯者映像携归。此君为余所目赏而心醉者。记客岁旅析津,友人潘子静谓余平日议论所心折赞不绝口者,独有三人:曰宋燕生,曰三盏灯,曰李合肥。余闻之以为知言。是夜,遂为三人各制赞诗录下:

“量如春海深,心侔秋月皎。流言遍九州,蝇蚋徒纷绕。”李。

“婹袅舞春风,明艳媚朝日。休言儿女肠,更抱英雄质。”张。三盏灯姓。

“断霞晚犹明,孤雁秋还唳。苍茫世界宽,中有人挥涕。”宋。

初七日 晴

览《明治新史》。过午,与坚仲偕游松柏园。园多亭榭,颇幽旷,惜雕琢过甚。俄复至味莼园茗话。薄暮,诣杏孙家晚食。夜,观优。

初八日 微阴,有酿雪意,冷甚

览《明治新史》。日本自太政复古以来,官制政法日新月异,不惮屡改,是皆变独裁为公议之实效也。盖天下有公议而后有公权,有公权而后有公法,有公法而后有公利。

日本学校之制,于明治五年七月始大定,分全国为七大区:曰东京,曰名古屋,曰大阪,曰广岛,曰长崎,曰新泻,曰青森。皆设大学部以统辖所属各县,规模至宏远也。其诏书普喻国人,申明厉学育才之意,殷拳恳挚,如父兄之诲子弟,宜足振动举国之人心。其民兵之制,亦定于是年。

初九日 阴

晨,访稷塍,午归。晡,稷塍来,赵仲宣亦至,纵谭至暮,各去。微雨。

初十日 阴

冬至。观《明治新史》。

朝令夕改,为独裁政体家之所忌。何也?上下之情隔绝,法令愈繁,则吏易得为奸,而民愈受其苦。惟共治政体则无此虑,苟有不善,虽朝令晡改,亦无不可也。要之,独裁之治尚简,共和之治尚繁。

十一日 微晴

为重开雅集,折简约诸同志,订于十三日集余舍旁之忘山庐。是举于乙未夏秋之交钟君鹤笙创议,先集于仲巽家,嗣改格致书院,未几,《时务报》馆立,遂复改集报馆中。风气日开,新学友渐多,意向稍歧,遂倦而散。今逾数年,新机复大阻,所谓天地辟贤人隐之际,而我海上三五同志,渺怀孤诣,不忍与之俱息,复议恢复前之申江雅集,亦灰烬之馀也。

十二日 晴

览《明治新史》。晡,往谒外舅筱老,谈湘军平洪杨事,以日来丹桂园演《平逆传》也。塔忠武之健斗,当时诸将实少其匹。筱老当粤事初起时,即至湘南随曾涤笙营中治军饷,故战事皆所亲历。为言岳州城外之役,塔军与发酋曾养泉对敌,筱老自登某山观战,遥望两军隔狭河而陈,屹不动。良久,忽皆收队,以为休战也。俄见一骑跨白马而前,我军一骑黑马者亦前,久之,黑马渡河,俄二人皆下马相抱持,未久,一人卧地,一人抽刃割其首,跃跨黑马奔还,振臂急呼,诸军鸣鼓,如墙而进,敌大溃走。及归询之,知塔公阵前与曾酋约,单身相搏,不斗军士也。塔公每出战,必跨黑马。马驰哮如雷,敌马皆辟易。及塔公卒,马未数日亦不食死。

十三日 晴

于忘山庐中设长案,置饼果花橘,如西餐式,待雅集诸同志。晡,至者七人,为经甫、鹤笙、稷塍、仲逊、仲宣、燕生、志三,暨余与坚仲共九人,茗谭,抵暮各散,是为重立雅集第一期。夜,观《明治新史》。

日本明治五年,征兵令下,诏书引用西书血税二字。盖谓百姓出税以卫国,皆其生血所为,故谓之血税。顽民不解者,误以为绞血之税,遂畏怖倡乱。如北条县民,官吏以兵威镇制,且晓谕其意,始各解散。甚矣,变法之难!

十四日 晴

览《明治新史》,七年始设警察寮规则,凡逮捕拘留,不至罪案书钤印之一日,其罪有无未可知,不得视同罪囚,义精矣。晡,止潜招饮。

十五日 晴

过午,送坚仲登舟赴杭,晚归。

十六日 晴

止潜将往淞江履任,晡往送,稷塍、颂虞、襄孙皆在,诙笑抵暮始返。止潜于是夜登舟。是日,余归,寂坐赋《秋风歌》七古一首,录下:

“秋风怒吹碧海立,长鲸饮浪百鳞泣。可怜东南锦绣一原隰,蛮草年年哭群蛰。吁嗟此蛰幽埋三千年,几阅周舒与秦急。嬴秦一尽元又来,鞭笞刀锯如束湿。虎狼千辈戴冕居,驱策民贼膏血吸。膏血吸,民不给,愁云覆九区,群龙相绕袭。群龙兮群龙,何情之太忍兮,坐视吾民困幽絷。会逢海南一圣人,起排帝阍悲鸣悒。悲声震庭不敢止,天子感动下阶揖。下阶揖,忠言入,颁新谟,荡旧习。春雷一声动九天,万物芸芸皆欢辑。忽遇凛风朔雪卷地来,顷刻乾坤变冻涩,雪盛风劲冻不开,鬼蜮竞岩廊,凤麟避山隈。百卉已随苦寒死,松柏不受冰霜摧。松柏兮松柏,今非其时兮,空逍遥乎清泉与白石。”

十七日 阴,寒甚

览《明治新史》终卷。

独裁之国有诽谤之刑,公权之世亦有诽谤之律。诽谤之事,不得谓无罪也,第设此刑律者,有公私之别耳。私者惟诽谤其君长为有罪,公者虽诽谤平民亦有罪也。日本史载明治八年定谗谤律云:凡不论事实有无,擿发公布害人荣誉者,是谓谗毁;非举人之行事,辄加恶名于人公布,是谓诽谤。由是观之,文明野蛮所行之政,往往其迹同,而用心则相去远矣。

十八日 阴

晨,诣杏孙,遇钱君彭山。其人自幼蔬食,不能茹荤,荤物入口辄呕不止,亦奇人也。晚归。夜,作寄兄书。二鼓眠,枕上观恽子居《三代沿革论》。

恽子居云:政者,治乱之纪,上与下之统,天子与诸侯、大夫、士、百姓共断之。善哉言乎!得治天下之本矣。泰西上下议院,盖即与百姓共断之意。

恽先生以为农工商三民之力,不能给十一民,故天下敝。圣人之道,必欲不病农工商而重督士,使士不滥。士且不滥,彼十民者无由滥之。不能滥则常处不足,而天下争归农工商矣。是言也,知其理而未知所以治之之法。夫士何由而能重督,何由而能使不滥,苟无善法,犹托诸空言也。世界而有公议公举,则士毋劳重督而自不滥。《说文》推十合一为士,亦有作推一合十者,推一合十即公举之意。世儒昧昧,空论治道,而不窥本原,如恽先生者盖比比也。

十九日 晴

晨,诣梅溪书院,向午归。晡,覆观《文献通考》严氏所详节者,与原书参阅,取其简而省目。夜,枕上观恽子居集。国朝古文家以恽子居及汪容甫为上品。二君皆善读书,有通识,故其文亦异于诸家。子居《原性》一篇,析理至精,与余论性之理暗合。

二十日 阴

晡,出城至格致书室购书,晚归。夜,观书。

《汉书》武帝元狩四年,造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马。三曰复小,椭之,其文龟。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也。此殆仿佛泰西所流入之银钱。定庵杂诗引证齐梁之铸饼金,以为中国古有银钱之始,不知汉时已有此法,特未能久行耳。

二十一日 阴

录外史。翔士过。

二十二日 晴

录外史。余自乙未秋末日,以此自课,积二三年尚未卒业。盖中间间断,亦多旷日,半牵涉他事,甚矣功之不可不密也。自此欲续成前稿,不敢稍辍,每日行之,亦不复记,惟礼拜日休息。晡,诣杏孙,夜归。

余读《通考》职役一门,而知我国自秦汉以来,治民之法日退,其视民亦日贱也。成周之世,为民设比长、里宰、闾胥、族师、党正,皆以下士、中士、上士、下大夫之命官为之,以其近民也,而尊重之即所以重民也。汉时去古未远,故每乡有三老、孝悌、力田,每亭有亭长、啬夫、游徼,皆有禄秩,而三老、孝悌、力田尤尊,可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复勿徭役,则犹爱之重之也。至唐时设里正、坊正、村正,选人充任,而当时称之为差,故有科差、轮差之名,而人争避免,则其职已劳苦轻贱可知矣。迨宋时所谓衙前、里正、户长、耆长、弓手、承符,皆等于奔走驱使之贱役,责民差充而不胜其苦,于是差役领役遂为北宋一大议论。要之去古愈远,先王重民之意荡然无存。诸儒不究其本源,而惟争执于末流,亦何能补救斯民于万一耶?

二十三日 晴

夜,观书。独裁之国,民不能与上论理,故政令之积弊,沿久不能改,往往有极可笑者。如五代时盐法,有所谓蚕盐者,授人以盐而征其钱也。有所谓两税盐钱,免盐之榷而均诸税也。行之既久,则盐不给而征钱如故,税已纳而禁榷再行。又有所谓曲脚钱者,亦起五代时,纳钱而民间许自卖酒也。时移事变,曲钱为定制,而仍禁私酤。他如南宋之抑帛钱者,本起于私买,官给钱以买绸绢。其后也,官不给钱而白取之;又其后也,反令以每匹之价折纳见钱,而谓之折帛。我国待民之无理,见于历史,如斯类者,不胜缕指,盖为他国所罕闻也。

二十四日 晴

昳,诣访菊生,见日人所著《清日战史》,皆和文,不能读,惟多战迹图可观。俄造燕公庐小谈,暮归。夜,观书。

君者,为民而设也。民各私其身,至于相争,有君以平其争,使人人各遂其私,而合群私为大公,此君之职也。故谓君家为公家,以其能合群私也。民有田有货,必纳税于君,非纳于君,纳于公也。以君取其税,即为合群私之用故也。是以古之谋国者,矜言富国,非富君也。君欲为民兴利除害,非富不能有为,而有妨于合群私之事矣。是故管仲之于齐也,桑弘之于汉也,刘晏之于唐也,皆能潜操轻重敛散之权,以渐饶国用,而使富商巨贾不得兼并小民。诚以利聚于私家,不如聚于公上,聚于私者仅供一人一家之用,聚于公者可以赡万人万家之用也。故管仲、桑弘、刘晏三人之术,未可厚非也。然而后儒持论者,每以其事为可羞,而行之往往乱天下者,何也?诚以后世人君不明君为民设之义,以为民皆事我者也。不明合群私为公之义,而以己私为天下大公也。不明两税为民用之义,以为此奉我者也。于是所取于民之财,不为公用,实则用之于合群私者良少,而强半销耗于人君一人一家之中,则其视富商巨贾之兼并小民者,亦无少异也,而酷烈又甚于富商巨贾矣。且平民之相兼并也,不过相竞于缓急贵贱之间,黠者胜焉,然而交易出纳必有法也,还纳取与必有信也,无官吏之抑勒、刑法之逼迫,故虽受亏而不重苦。使君而效其所为,则大异夫平民,而种种苛扰累民之事,丛起而不可禁,欲天下不乱,得乎?是以儒家羞言之,非无故也。或曰:管仲、桑、刘诸君行之,不闻其甚扰民,何也?曰:管仲治齐,犹封建世,地小而精神易周。桑、刘二人,皆有过人之材,是以能潜操轻重敛散之术,富国于无形,且所行法又迥异后世。马贵与先生言之详矣。若处今之世,无古人之材,而复为之广立官属,峻立刑法,以求济其术,其不堕北宋之覆辙者鲜矣。

二十五日 阴

海上望雪甚切,闻杭湖一带已得雪矣。

二十六日 晴

晡,至味莼园散步。夜,观书。

国家盛时,轻徭薄税,财入少而用有馀。及其衰也,横征暴敛,财入多而用反不足。是何故耶?盖财入少则用之有节,有节故有馀也;财入多则用之无节,故不足也。但不可以之衡今日泰西之制。

财之不足,强半由于纵侈。纵侈者以无益之浮费,妨有益之实用也。人之所急待以养生者,衣食而已。食出于耕,衣出于织,衣食赡足,何仰于财?圣人之制,财用者所以为流通调剂之具耳。使天下多农夫桑妇,人知务本节用,又安虑财之不足哉?自纵侈者出,轻米粟而重珠玉,贱布帛而贵锦绣,于是天下始渐弃本逐末。业珠玉锦绣之人日多,而为农夫蚕妇之人日少矣。然而珠玉不足以充饥也,锦绣不足以御寒也,所食必赖米粟也,所衣必待布帛也。耕织之人少而衣食之人多,则米粟布帛不得不翔贵。物贵则财不足以配之,安得不贫。非财不足,粟与帛不足也。粟帛何以不足?为珠玉锦绣之所分也,此纵侈之所以为害也。

二十七日 阴

荫亭过。晡,燕生、经甫、杏孙、仲巽咸至,为雅集第二期。纵谭至暮各散。

治平之机,出于公议。公议之人,由于公举。公举之法,决于投瓶。投瓶之为功也,大矣哉!东西各国之兴,皆行斯术也。余因赋绝句一首,以志赞叹。录如下:“缿筩自古非良法,移作欧西选举公。欲破天行千载虐,神机偏在一瓶中。”

二十八日 阴

晏起,诣杏孙谭。夜,观书。

昔子舆氏称伊尹,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好行其德者,每不谓然,以为一介不取,则廉矣,一介不与,不亦吝乎?此非察理者之言也。夫非义非道而安与人者,适足以害人。何也?人生世间,苟非不得已,必当自食其力。自食其力者,必能务本业。人人能务本业,则生财之道广而国富矣。使天下多好行其德之人,恃财帛之多而滥施,则惰民皆甘于游乞坐食而不务本业。不务本业者日多,则生财之道狭而国贫矣。故吾谓好行其德者,其罪与纵侈等也。或曰:然则古人发政施仁,每重恤养之事者,何也?曰:古人恤养之事,必于鳏寡孤独,老弱无告,或跛聋残疾,不能力作,及遇水旱饥馑,流离失所之人,而后赈之恤之。若夫年谷丰熟之日,筋力强壮之人,徒以游惰荒本业而致贫者,虽坐视其饿死,犹不为忍。何也?彼固甘于求死也,使复振之恤之,所谓非义非道,天下之人皆将效尤而舍本业矣,古人无是政也。

子张学干禄,仲尼告之曰:寡尤寡悔,禄在其中。据是,可见当春秋时,虽已世衰道微,然而贤人志士学成于家者,尚易得通显于朝。盖当时乡闾之议论,犹有权也。三代下惟两汉之州郡征辟,魏晋之九品中正,其举人虽非古法,然颇采舆论,不失古意。自隋唐以降,士以科目进,于是颛试文艺,不觇器识,争一日之短长,不问平时之毁誉,而天下豪杰之士,始多穷愁抑郁者矣。

二十九日 晴

翔士为其先人行祔庙礼,并行题主礼,余往襄事。

夜归,观书。国家专以考试文艺取人,于是不能不严搜检之法,盖防其钞袭也。然其待士,始如罪囚如盗贼焉。考是法,盖起于唐乾元中,礼部侍郎李揆言:主司取士,多不考实,徒峻防索其书策,殊不知艺不至者,居文史之囿,亦不能摛其词藻。乃于试日,设《五经》诸史及《切韵》于床,引贡士谓之曰:大国选士,但务得材。经籍在兹,请恣检。

糊名考试之法,始于宋真宗景德四年。大中祥符八年,始制誊录院。

近代文学之士,多聚东南,北五省犷陋,每少闻人。平阳先生以为经金、元之乱所致,盖信然也。故北宋时,欧阳永叔犹奏称东南多进士,西北多经学,不过云东南好文、西北尚质而已。虽质,犹多经学,则尚有学也。自南宋而后,北方学者遂不可多见矣。

三十日 阴,微雨

晡,出城。晚归,理家政。终日不读书。

司马温公论王安石,以为罢诗赋,用经义,此乃复先王令典,不易之法,但不当以一家私学欲盖掩先儒。此数语可移赠今日之康南海。

十二月

初一日 微阴

族妹是日纳采,往贺。晚,诣杏孙,与朱琴甫论算学勾股术。夜,观优。

初二日 晴

余以唐宋名臣八人,拟今日之李傅相。曰托身强后,持正不阿,似狄梁公。曰勋业盖世,尽忠朝廷,似郭汾阳。曰朝纲纷变,身居事外,似裴晋公。曰名高望重,未忘科第,似李赞皇。曰心迹光明,不学无术,似寇莱公。曰豁达大度,恩怨两忘,似文潞公。曰覆军折将,败非其罪,似张魏公。曰奉公洁己,横被贪名,似余蕲州。

初三日 晴。晡,微阴

出城,晚归。夜,观书。

朝廷取士用人,判为两事,所用非所取,所取非所用,其病原于儒吏之分途。盖三代取士用人之法,见于《王制》。如乡秀士升于司徒曰选士,升于学曰俊士,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论辨官材,论定然后官,任官然后爵,位定然后禄。其时无所谓儒,亦无所谓吏,盖取之则皆儒,而用之则皆吏也。至西汉时,公卿大夫始或出于文学,或出于吏道,于是儒吏始分,然未尝抑扬轻重其间也。是故由吏发身者,亦多名臣,如丙吉、龚胜、尹翁归之流,贤名卓著于时。迨东汉而儒吏派品渐分,儒渐鄙吏,故丁邯有不肯为尚书令史之语。自是以后,天下日益尊儒贱吏。儒惟自尊,故益不习吏事,堕于拘谫不通。吏惟自贱,故愈不守儒理,流于放荡无耻。天下于是不能得儒之益而日受吏之害。沿及唐宋,此风难返。惟元世祖时,诏诸路举儒吏,儒必通吏事,吏必知经史,似尚儒吏并重,有西汉遗意。迨明成祖时,复有御史勿复用吏之诏,而吏由是复轻。夫吏之所以轻者,由其与儒分途故也。既分途,则久之必有轻重。使复三代古法,取之则皆儒,用之则皆吏,天下又安有不习吏事之儒、不守儒理之吏哉?甚矣,汉人之作俑也。

下之进身也,必由众所公举,则品之贤否不能淆。上之用人也,必使吏得自解,则才之短长无所隐。《周官》之乡举里选,公举也,不可复见矣。而两汉用人尚由征辟,自公府至郡吏,皆有其权。且当辟召之时,犹采乡里无心之毁誉。是则自辟之法行,公举之意未亡也。魏晋以来,立九品中正法,虽略变而选举之权犹分于州郡。至隋文帝时,始收天下选举之权,尽归吏部,自是海内一命以上之官,州郡无复辟署者矣。夫用人既不由自辟,而下之进身也,乃设科目,听其投牒自举,公举既变自举,用人又不得自辟,于是天下之贤才无由出。贤才无由出,而天下困矣。善哉泰西之治也,凡国之宰相,由议院公举,而诸曹职长,皆由宰相自选用。故凡宰相易人,则诸曹长与之俱去,盖两得之矣。

初四日 阴

夜,火钟鸣六,不知何处失慎。

初五日 雨

外舅以车来,招往午食。坐有荫亭、厚甫,始知昨夜泥城桥外火焚去西式楼屋六七家。晡,诣杏孙谭。晚归,雨犹洒衣。

夜,观书。儒吏之分,由于官师之分。《周礼》党正各掌其党之政令教治,州长掌其州之教治政令,故党正为一党之官,即一党之师也。州长为一州之官,即一州之师也。官师合一,所以无弊。秦汉以来,设郡守县令以治民,复设博士官文学掾以教民,于是官师始分。官师分则为政与为学始不相侔,而儒吏分焉。天下事往往合则交相为用,分则交相为病,亦正不止官师儒吏已也。

古人文武不分也,故礼乐与射御兼习;为学与治事不分也,故书与数并重。于此见古人六艺之名,有精意存焉。

初六日 阴。晡,微雨

夜,观书。

《周官》党正孟月属民而读法。读法也者,读国家之法律也。是人人无不知律学矣,安有不习吏事之儒哉?唐人设学,始有律学,则当时人已多不知律可知。至宋时,以练水大儒,犹谓不宜置明法一科,以为日诵徒流绞斩之文,习锻炼文致,为士已成刻薄,从政岂有循良。夫以律令设专科取士,则业是科者必至尽弃《诗》《书》道义而不讲,练水之虑及此,固所宜也。然谓知道义者不必明法律,自能与之冥合,则未尽然。夫所谓冥合者,不过大旨所在。若夫条目曲折,岂能尽知。惟士夫以此自恃,故遇事为吏所欺,隐而不觉也。善夫周人孟月读法之制,既未尝专设一科,而人人又无患不明律学,其命意之深远。抑可知矣。

初七日 微晴

晡,出城,晚归。夜,观书。

《汉书·贾谊传》:天子不喻前圣之德,不知君民之道,不见礼义之正,《诗》《书》无宗,学业不法,太师之责也。天子不惠于庶民,不礼于大臣,不中于折狱,无经于百官,不哀于丧,不敬于祭,不诚不信,太傅之责也。天子处位不端,受业不敬,言语不叙,音声不中,进退升降不以礼,俯仰周旋无以节,太保之责也。天子燕业反其学,左右之习诡其师,盖诸侯遇大臣不知文雅之辞,少师之责也。天子居处出入不以礼,衣服冠带不以制,御器倒侧不以度,采服从好不以章,忿悦不以义,与夺不以节,少傅之责也。天子居燕私安而易,乐而耽,饮食不时,醉饱不节,寝起早晏无常,玩好器弄无制,少保之责也云云。凡是六职之重,皆为天子一人而设。一人之身甚微,而必设如许官监制之者,何耶?诚以天子异乎常人,盖其一身足以树万国之表率,而系兆民之安危者也。举止好尚,微涉畸邪,足以移天下之风俗;喜怒爱憎,略有偏倚,足以生百年之祸患,如是而可弗加之意乎?是故立官必众,防范必严,视天子一人之身,直如千万人之身也。三代盛时法良意美,思深虑远,有如此者,宜为后儒所推重矣。而愚意以为此皆君权世及国不得已之法,民权之国无是事也。盖民权之世,有公议以维持国政,则民生之苦乐,无与于君之身也;有公法以陶铸人心,则风俗之厚薄,又不系于君之身也。君特为民总挈公权,以保吾国而已。有德则举之,无德则废之,故视之甚轻,又何必纷纷设公孤、立保傅,相其言动、监其起居之不惮烦耶?盖与君权之世正相反也。要之,君权之世,聚其权于一人,则视其君不能不重;民权之世,散权于众人,则视其君不能不轻。

初八日 晴

荫亭过纵谭,晡,始去。晚,治外史,如常课。

初九日 晴

晡,出城。晚归,家祭。夜,观书。

昨与荫亭谭,谓非开议院不能办事。然于设议院之前,必先废四书文,分科取士,使士夫知讲求实学,留心政治,以为议院之始基。余始犹不谓然,嗣与荫亭再三辨,方悟此理,然后知南海得志时,首变考试为得要也。八比废,人争读书,民智辟,新党必多。而诸公持之过急,致激此变,前政尽反,可惜也。

初十日 阴,有雪意

日治外史,如常课。夜,随母往观优。

十一日 阴

雅集第三期,至燕生、经甫、鹤笙三人,纵谭。

日本之所以能独立于亚东,历数千年不为他种所侵灭者,以有封建故也。封建之国,列侯分土,各固疆圉,虽强邻劲敌,未易长驱直入,攻之较难。无封建则州郡不能各自为守,敌入而逢州破州、逢县破县矣。此盖君权世保种之良法也。

封建之世,列国之君,莫不世及,虽甚私,然较之郡县世惟许一家世及者,则私之中又有公焉。大抵郡县之国一君,封建之国多君。君愈多则国愈强。若民权公议之国,几于人人皆君,是以无敌于天下。语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多君之国,虽小而能存,如欧洲之丹麦、瑞典诸国是也。寡君之国,虽大而必亡,如支那国是也。

十二日 晴

晡,稷塍过谭,暮始去。夜,观书。

儒与吏分,为古今一大弊;而兵与民分,又古今一大弊。宋王介甫立保甲法,似欲复古民兵合之制,而其法不善,反贻口实。非民兵之不可复也,不知其本,则古法适为害而已。试观元祐八年苏轼奏,称河朔西路被边州军,自澶渊讲和以来,百姓自相团结为弓箭社,推择家资武艺众所服者社头、社副、录事,谓之头目。带弓而锄,佩剑而樵,出入山坂,饮食长技,与北虏同。私立赏罚,严于官府,分番巡逻,铺屋相望,遇有警急,击鼓集众,顷刻可致千人,虏甚畏之云云。此与介甫保甲法无异,何以行之略不扰害,且能制敌保卫桑梓而有实效,其故安在?则以由民间公议创立,毫无官权故也。苟以官权行之,则其事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温公之所以请罢保甲者以此也。由是观之,欲复古法者,非由民间自治不可。

十三日 晴

治西史如常课。晡,出城,至味莼园散步,寒林斜日,游人甚稀。归途诣杏孙庐,与朱琴甫小谭。俄造小圃叔新屋,留晚食。夜归,朗月照人。

十四日 晴

夜,观书。古者税无蠲免,刑无赦宥。非不知恤民也,税无定额,丰地则纳多,歉地则纳少,量时而定其取舍。非无蠲免也,未尝普蠲而已。刑不妄施,罪无疑则诛之,情可恕则宥之,因人而决其出入。非无赦宥,未尝普赦而已。后世人主每喜普蠲普赦以市恩于民,于是顽民有抗匿钱粮以待蠲、恣犯罪过以待赦者矣,岂可为治天下之常理哉。

十五日 晴

出城,晡归。夜,观唐铸万《潜书》。是书蜀板,书肆无可购者。会有蜀人贩是书来,燕生闻之,往购一部,欲复为余买,而书已罄矣。余因自燕公借观。是日甫开卷,知其人亦不喜宋儒者。谓其为学有性体而无事功,有正心修身之学而无治国平天下之学,盖得圣人之半体,流为无用,为世诟病,职斯故也。

十六日 微阴

晡,为杏孙太夫人书寿言,余兄撰文。太夫人明年寿八旬,正月七日生日,同人亦多以文祝者。夜,出观优。归,观书。唐子之书,曲折奥衍,近内典,文章又类周秦诸子,善剖析名理,于近儒最服阳明子良知之学,亦以其能发为事功也。

十七日 晴

晡,寿言书毕。晚,仲巽招饮外国酒楼,坐有燕公、杏孙等。燕公亦撰寿杏孙太夫人文及诗,渊雅淡逸,品格高绝。夜归,观书。

唐子云:德性事业分,圣人之道裂,宋儒之罪也。愚谓此其病源,仍根于儒吏分途。《说文》云:吏者,治人者也。天下争以治人者为贱,则夫求贵于天下者,安得不尊古而卑今,淑身而忘世哉?故吾常谓儒吏不合,天下无治理。

十八日 晴

晨,访次申。日中,在杏孙家闲谈。晚归。

十九日 晴

晡,偕小圃族叔,游城隍庙,登小楼,饮酒,食馒头十馀枚。馒头俗称,以面裹肉,起于武侯定南蛮时,汉以前无有也。北方呼曰包子,而所谓馒头,则有面而无肉者也。南方犹沿古称。庙中鬻是为业者三十年,最著名。一艺之工,即能专利如此。利专而工益良,不待言。

夜观《潜书》。任官者必循级序进,虽衰世之弊法,然亦用人之公理。何也?任官必择贤,贤何由择,必察其材;材何由察,必试以功;试之则必先于微职,能任一事,然后使任十事;能任十事,然后使任百事;能任百事,然后使任千事万事。是故大将必出于卒伍,而后可恃;宰相必出于啬夫、亭长,而后可用。盖历级多,任事久,则才之短长、德之高卑,无可逃也,无可隐也。以此用人,以此知人,岂非善法乎?惟自后世,儒与吏分,取士与用人分,征辟法废,而所谓序进者,不问其才德优劣,但视资格年劳,皆可推迁,则去之远矣。故天下有迹相似而命意悬殊者,此类是也。

二十日 晴

过午,诣味莼园,遇穰卿,晚归。夜,观书。

唐子忧君之失其道而乱天下,无法以处之,作《远谏》之篇,所以劝为君也。忧臣之失其道而天下乱,无法以处之,作《柅政》之篇,所以劝为臣也。夫劝之者,空言也。《六经》之文,所以劝为君为臣者至矣,岂待唐子之言哉?然而数千年来,君不君者如故也,臣不臣者如故也,不得其法而徒劝,虽齿敝唇焦,无益于事。曰其法安在?泰西之已事可知矣。民权不扶,用人不由公举,行政不出公议,岂能责为君为臣者哉?

是日,阅《苏报》载曾龢请变通成例疏,沉痛明辨,有为四百兆人请命之概。因是罢职,曾公不朽矣。

二十一日 晴

晡,诣梅溪书院,与经甫先生谈。夜,观书。

君权之国,最奇而无理之事,莫过于用奄人。自纵淫而绝他人之嗣,何其忍也!魏叔子谓奄人起于周,而夏商无之。夏商以前女御少,至周而女御多也。然则周德之不及夏商,盖可知矣。

二十二日 晴

夜,读《潜书》竟。铸万先生躬行孝弟,书非秦汉以前者不读,尊孟宗王,谓孟子实圣人,而陋程颐之固,深慨三代以后无治法,而开国君臣将相莫非屠户,故于《室语》一篇发之。其阅识孤怀,可与梨洲先生并传矣。先生盖蜀人,嗣以献忠之乱,蜀民死尽,赤地千里,无家可归,乃卜居吴门,卒年七十三,无子。其人姓名不著,世罕知者。世固有隐没于前而显于后者欤。

世有三学:曰闻见学,曰知学,曰行学。读书而博记诵,闻见学也,而非知学。读书而多心得,知学也,而非行学。读书而励诸己有法,施诸人有用,斯为行学,学乃全。《中庸》所称博学之,审问之,闻见学也;慎思之,明辨之,知学也;笃行之,行学也。不外是三者。

二十三日 阴

晡,稷塍过谈。风冷。夜,观《大云山房集》。

二十四日 晴

书春联。仍观恽集。过午,往谒外舅筱老。晡,诣城隍庙,游人杂沓,丐者满路,余探囊取钱散之。尝忆唐僖宗时,宰相有好施者,囊钱自随,行施丐者。每出,褴褛拥至。朝士规其宜举贤任能,使万物得所,何必行小惠。宰相大怒。余所为得无近是。虽然,余处士也,非宰相比,力不能施大德,则小惠在所当行者。

二十五日 晴

昨观书,略有所悟。世多言道家之旨在保肉身,而释家贵弃躯壳,其言背而驰也。及遇陈濬卿,则闻释道同旨之说,谓释家亦保肉身,但道先修命,而释先修性,其所至一也。余疑之者半载,至是窃疑释既贱躯体而戒杀生,欲天下人各保生命,则其视生命非不重也。视生命既重,或者亦有所赖于生命乎?虽难决为定论,而理颇可通。

是日,为雅集第四期。至者鹤笙、燕生、仲巽,丁问槎至自乌镇。燕公持来枚叔寓穰卿、燕生及余三人书,阅之略知台北情形。谓台民蠢愚,百物翔贵,日人为创学校及藏书楼,纵人入观,台民其渐辟智识乎。又见陈濬卿寓吴瀚涛、燕生及余书。濬卿于三四月间赴湖北襄阳之武当山,求见三丰真人,频行时与余在沪握别,久无音息,今已逾半载,忽来书相告云:到武当山,先居紫霄宫,后移寓磨针井。当由均州陆行往紫霄时,行李先行,行至半途,忽见路旁一古庙,庙门距大路仅丈馀,横榜三大字曰“遇真宫”,笔画雄秀似右军书。旁有古木,参差倒挂,庙门直开,寂无一人。欲进内游观,因行李急行,未果。至紫霄,阅《武当山志》,始知武当有八宫,遇真宫其一也。遇真宫距紫霄四十七里,距磨针井十七里。昔人于此遇真,故名。又闻遇真宫有三丰真人铜铸像,像维肖真人,他处无之。因欲往谒遇真宫,数有小疢,未果。既而移居磨针井,始得至遇真宫。至则向所见路旁之遇真宫,已失所在。问土人,土人指曰:此非遇真宫乎?然后知遇真宫实距大路里许,而庙旁古木藤与横榜三大字,笔法皆与向所见不类。往复寻所见路旁古庙,卒不可得。始悟真人感来意之坚,化古庙相迎也。乃日两朝三丰铜像,以报真人之意云云。此事甚奇。濬卿非作妄语人,当可信也,是不可不记。

二十六日 晴

览《清议报》,自友人处假观。晚,观恽文。

黄梨洲作《明夷待访录》,明夷离在坤下,如日在地下。恽子居《明夷说》云:晦者,明之渐入地者,登于天之渐。梨洲取其义,以喻乱久必治也。唐铸万著《潜书》亦有曰:自秦以来至今日,可谓乱极矣。天下无终于乱,今其将治乎?二公皆有心人,当明末国初时,发此远识,其言似不验。然当乾隆时,佐治华盛顿已创民主局于美洲,于是欧罗巴君权亦逐年渐减。至同治间,亚东日本复兴起一变,而为君民共治。虽我支那人至今略无改革,然合大地而论之,亦可谓日进于文明矣。明夷之说,其非虚言乎!

或疑民政之国,其国人多以意见分党相争,以为此民主之弊也。答之曰:君权之国,独无争乎?且其所争者,势与利也。民权之国,独以理争耳。今夫市人以饮食货利相争,而士人或以学问辨难相争,同一争也,相去不啻倍蓰矣。争势之国变而为争理之国,是市人变而为士人,可不谓进乎?若夫理犹不争,则非待数千万年后不可,今未易语此。

二十七日 晴

览恽集。

释氏书云:佛之视人间富贵为甚苦甚危险。而圣人之作《易》也,亦寓斯理,如困卦九二朱绂,九五赤绂,九四金车,皆指富贵言也。困莫甚于富贵,恽子居之言然。

二十八日 晴

恽子居善作游记,不喜柳子厚诸作,以为体近六朝,未为至。凡状山水,莫如《尔雅》,而《说文》次之。故子居诸记,多学《尔雅》、《说文》意也。

晡,与问槎、希尚闲步出城,风甚,尘起扑面。

二十九日 晴

部署度岁事,不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