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月

一日 晴

昨夜四鼓始寝,晨起冠带,拜先人遗像,向母贺岁毕,复坐观书。铭舫来谈,久之去。过午出城,发电至西安,遂诣石芝谈。

新岁景象,街衢间与平日大不侔。余车所过,见市廛家家闭户,金鼓声闻于外,路上往来者鲜衣华服,三五成群,红男绿女,嬉游道左。马车驰而过者,峨冠博带,端坐直视。亦有衣冠楚楚坐人力车者,情态不一,莫不安舒闲整,熙然有春意。

二日 晴

信侪过谈。

史书宜分五类:曰年,曰国,曰政,曰事,曰人。《通鉴》之类曰年史,《国语》之类曰国史,通考之类曰政史,纪事本末之类曰事史,《史记》、《汉书》之类曰人史。

论文宜分数种,有说理之文,有记事之文,有论事之文,有言情之文。说理取明白透达,推内典;记事取简峭生动,推《史记》;论事取汪洋恣肆,推苏子赡;言情取缠绵悱恻,推汪容甫。

三日 晴

肩舆贺岁归,晓峰过谈。余问:商家有所谓牙行牙帖名目,如何情形?晓峰云:牙行者,承揽行商运来之货,为之行销,其人必至公署领牙帖,乃可充此任。又问:贩盐者每盐一石,纳诸公家几何?曰:每石价不过三千,而须纳一千六百于盐商,其归公者亦无几,馀尽归官吏之中饱及盐商私橐。我国官与民交接之处,弊窦丛生,不可究诘,岂独盐已尔哉!

我国风俗制度,各处不同。欲考究其详者,非遍历十八行省不能知。即如里正一职,自隋以后,视为贱役,动遭官府鞭笞,与奴隶等。然去年偶遇一人自陕归者,云:彼处地保,皆举人进士充当,视之极尊。每易一人,须地方官亲往拜之。此种情形,为我辈闻所未闻。前以语铭舫,铭舫云:江苏溧阳县亦然。

四日 晴

往视佩葱于旅舍中。佩葱昨年偕慕兄西行,在陕居两月,忽得家电,知其太夫人逝世,遂星夜遄归。自云:自庚子五月以来,仆仆道途者六阅月。其太夫人亦因积劳,遂至寿终。道及端刚辈,犹切齿也。案间有日报数纸,取阅之,见有罪己诏千馀言,半罪人之词,又昭雪许、袁诸公。诏犹谓其为敌匪交哄,和战两难时,词意两可,盖犹自护短,不认为误杀,可笑。日中归。晡,复出观剧。

五日 晴

马车出贺岁,访宋芝洞。见日报载徐承煜、启秀、毓贤奉旨正法;庄王及英年、赵舒翘赐自尽;徐桐、李秉衡斩监候;刚毅斩立决,以已死邀免。盖为外人所逼,不得已而从命也。

是日,晚归,车中观书。

六日 晴

诣彦复,与同游味莼园。

七日 晴

诣盛杏孙不遇。访汇东妻弟,谈及去岁变法之诏,实因合肥于十一月间有疏陈请革政,故两宫遂定大计。晡,造彦复谈。晚,过石芝晚饭。夜归,观书。

《石头记》虽小说,而于支那人情世变,官场利病,言之切中,能发人深省。如贾政出任粮道一节,写得一正人君子,竟为家奴书役所愚弄,始知在今日欲做好官之难,法弊则然也。不改法而但责人,未见其可也。

八日 晴

凌霄至自海门,过余小谈。饭后,诣胡二悔,即访仲逊。燕生亦至,纵谈。

泰西男女自择妃偶,世界之公理也,视强为父母所牵合者,相去远矣。支那人多为礼法所箝制,夫妇之道遂苦,有饮恨终身不能自脱者。吾观《石头记》,如迎春之夫,薛蟠之妇,抑何不幸乃尔!宝玉、黛玉两情相结,盟天日,泣鬼神,使贾母能遂其志,何异自择之夫妇哉?乃忍视其一病一痴,卒使病者死,痴者逃。不知者乃讥二人以为无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慕悦,败礼伤化,而不责贾母之自违公理,抑何谬耶?他如尤三姐自刎,柳湘莲断发,司棋、潘又安同死,皆令人肃然起敬。

九日 晴,奇暖

睨清至自杭州,过谈,遂同访凌霄,知于昨晡赴武林矣。日中,访襄孙。昳,诣佐伯,习和文。晚归,观书。

吾读《石头记》至得通灵幻境悟仙像一节,而后叹此书实为悟道之作。盖乾阳中爻流入坤,乾变离,坤变为坎,故道家取坎填离,最末后一事谓之还丹。宝玉者何?丹也。失而复得,还丹之说也。故甄士隐谓此玉是天奇地灵锻炼之宝,宝玉复得此物,遂超生死关,绝尘缘矣。

十日 晴,冷

鲍翔士妻奚氏向蒋姓者索债不得,至相争呼。余往为排解。蒋坚谓其先人已付出,有簿记为证。余索观之,见其笔迹不合,实蒋伪造无疑,为代辨数语,即归。晡,出城见焦乐山。俄诣佐伯师。暮入城。是日,观《石头记》终卷。

此书实为悟道后之作无疑。盖其学非全从《参同》、《悟真》而来。书中有点睛处,如述宝玉应试之先,习作四书文,遂将《南华》、《参同契》等书屏置不观,可知其作书宗旨也。谓太虚幻境即真如福地,宝玉自得原物后,遂视儿女之情极淡,是丹还面壁境界。书中大观园,隐隐为张三丰丽春院写照。读者能参透此说,即知十二金钗之为何物,必具宝玉之性情才智,乃可与闻此道也。书中云将真事隐去,试问所谓真者何事?《说文》真字从化,谓仙人变形而登天也。则所隐者何事可知矣。以俗对真,别有命意。赞云:“满纸荒唐言,一把酸辛泪。但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余谓解味者果无人,能解其味,其人即可解甘露味也。

十一日 晴

昨归见有自鼎升客舍来书者,启视,知穗卿至自祁门,约今晨视余。向午,穗卿果来。遂偕出城,至雅叙酒楼对饮。醉后谈道。穗卿云:决无此事,此外道也。慈恩宗派如《唯识论》、《师地论》等书,皆有驳外道之说,可细观之。余曰:敬诺。穗卿又自述在祁门时,当去年五六月间,招集义民驱杀外人之旨到,于是百姓麇集治所,求官允许。余计无所出,乃阳许之,令具禀。禀上,又斥其不合,敕修改,遂延迟五六日,阴令教士速治装远遁。迨所禀批准,教院空无人矣。百姓欲肆焚掠,余又禁之,曰:其人已去,财产屋舍,公家所有,不得擅动。乃封其屋,更出赏格曰:获得一教士者,银千两。百姓相顾无如何。又迟二十日,而保卫教民之旨到矣。于是教士晏然归,相与安居乐业如故。天下事固有曲以济其直者,使余稍不慎,则为吴晓村之继矣。又云:余在祁门筹饷练兵,无丝毫之权尽诸绅士。盖纯用君权压服其下,治今日之民,不得已也。居今日苟稍假民权,必为民所杀而后已。又云:今日之民,堕黑暗久矣。吾治之,吾惟潜引之光明之处,骤用高等治法,未有不崩溃者。余皆以为然。是日穗卿大醉。余随至客舍,听其语,渐无伦次。俄浩吾、公恪、信侪、仲宣、仲巽、又陵相继来。晚,又陵宴诸人于外国酒楼。

十二日

访穗卿,问相宗内应读之书。穗卿告以冠道本《俱舍论》,又《唯识论述记》及《瑜珈师地论》三种,皆购自日本。晡,诣彦复,燕公亦在,纵谈。彦复赠余五古,录如下:

“春风扇江海,皎日悬空虚。索居意不适,言访忘山庐。藉问主人谁,宝瑄字仲玙。见道已忘山,见君亦忘予。莫指鹿为马,焉知子非鱼。从君一日游,如读十年书。庄叟齐得丧,尼父谁毁誉。习静摹禅悦,治经乃菑畬。嘉禾茁九穗,非种固必除。幽兰生当门,佳士肯见锄。身脱尘网中,手拨秦灰馀。修竹矗轩簃,清流绕林渠。稽古异桓荣,下帷同仲舒。庭有稽阮俦,门无卿相舆。始知天爵贵,何翅专城居。坦怀乐疏放,末俗恒龃龉。乃叹世路险,合辙难造车。沧海变为田,宫阙莽成墟。万物类刍狗,天地终蘧蘧。相逢淡忘归,独立空踌躇。”

十三日 晴

访平阳山人于新鼎升客舍,纵谈。

东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自明治维新以前而已然,足征德川氏政治之美。

日本维新有二级,其先为攘夷尊皇之界,其后为共和立宪之界。尊皇之界,吉平松阴诸人开之;立宪之界,大隈重信诸人开之。

日本之能革政开新世界,处士之力也。培养士气之功,仍归于德川氏。使德川氏有天下,竟废其主,改封建为郡县专制之国体,以八比取士,日本安能有今日哉?尝以难东人,东人无辞。盖东人日以诋德川氏为事者也。

东西诸国,男女之防不严。所以不严者,以男女皆沐文明之化,虽相交游,不必有苟且之事也。其居家无垣墙,夜不闭户,所以然者,以国人无偷盗之事也。

东人视赌博为极下贱者之所为,而我国高等人犹习为之,不以为非。

十四日 晴

访周寿臣。日中,在严子均家饮,极醉。晡,往视宋芝洞,晚归。

是日,闻人谈及天津之城,已为西人所毁,马路通入矣。京师外垣亦毁数处。自炮火兴而城郭为无用之物,且遇大难,而民人为城所隔,不得逃奔,以致合家惨毙者多矣,毁之便。

东人来我国者,见居民莫不高其垣墉,以为异事。是何也?是其脑质中无偷盗之一事也。余昨闻燕生言,日本自维新后,凡通商口岸,其民多沾染支那人习气,风俗逊前,故铁车旅舍中,时有失物之虞。此则为吾所未闻。

饮食所以养生,男女所以传种,于世界动物类有极大关系,不可一日无者也。余读书数年,今始悟尚有一轩天盖地之事,亦不能外。此所谓不思议境界。

十五日 晴

观梁任父《饮冰室自由书》。

日本中村正直尝译英国斯迈尔斯氏所著书,名曰《自助论》。其序云:凡人民所以有自主之权者,先有自主之志行也。故谓二三十家相团,则曰村。数村相联,则曰县。数县相会,则曰郡。数郡相会,则曰国。如曰某村风俗纯实,则某村人民之言行纯实者为之也。曰某县多出货物,则某县人民之力农勤工者为之也。曰某郡艺文蔚兴,则某郡人民之嗜学讲艺者为之也。曰某国福祚昌盛,则某国人民之志行端良克合天心者为之也。盖总称曰国,分言曰民。余以为至论。

余分治民之法有二:曰内导,曰外导。内导,教也。外导,政也。始疑东西诸国风化之美,外导使然,与内导无涉。故视世界上之有教,几等赘疣,曰教惟行于据乱耳,若升平、太平之期代,非教之能为功。今又加数年读书观理之力,乃恍然于世界之平因由于内导外导相辅而成者也。内导之力,先贯注于一二人之脑筋,乃能昌明。外导之理,漫衍于千万之脑筋,于是遂因其理而创其法,如卢骚之《民约论》、孟的斯鸠之《万法精理》,其有功于世,岂其微哉!然使先无内导之力,又何由知外导之理,断断然矣。

西儒云:天下无放弃自由之人,则必无侵人自由之人。梁任父谓:法民能悔其放弃自由之罪,故国王贵族不得侵其自由。日本人能悔其放弃自由之罪,故敌国强邻不得侵其自由。

任父记日本伊藤、大隈设东海道铁路一事,乃受英国商人讷耳逊之贷金而成,因表明自信力之可用。

凡人论事,有其词相反,其意相合,要当于理而已。如任父论强权二字,不可不印于人之脑质。中村正直论欲强之一念,大悖于正。其言皆为救世而发,似相反实相合也。

蒙的斯鸠学术,亦以良知为本旨。

十六日 阴雨

观《饮冰室自由书》。日本人犹病其太学外仿文明而内腐败,当局者一依德国主义,其所以为教者,则以服从政府为之精神,遂使全国少年缺独立自重之气。盖假文明之名,以行焚书坑儒之祸,更惨于秦政十倍云云。嗟夫!人心不知足者,有如是夫!以支那视日本,盖海外之福地,神仙所居矣。乃其人犹诋当局以焚书坑儒,且谓惨于秦政,其言不足为训。

东西国之有兵也,所以使民人人各卫其身家以御外侮也。我国之有兵也,盖朝廷自卫其身家防民之起而夺也。支那今日所修之武备,御外侮不足,平内乱有馀,此支那人所以不复见天日矣。

东方朔《十洲记》谓诸洲大都仙家所居。今支那人之望海外文明国,不异神仙,即谓为其地皆仙家所居,无不可也。

晡,诣燕生谈。述及壬午年支那人驭朝鲜始末云:朝鲜国王,庸主也。其始大苑君专政,颇整饬纪纲,号称清明之治。无何,闵妃煽其党与,夺大苑君之权。于是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国民嗟怨。朝鲜有军籍世袭之人,如我国八旗兵丁者,食王家之饷旧矣。自闵妃弄权,不发饷者数月,军籍人噪变,群起拥大苑君入宫,讨闵妃,穷治其党。大苑君为人正直,而不明外交。乱之作也,误毁日本使馆。日人怒,将问罪我国。北洋大臣闻之,命吴长庆、丁汝昌及马建忠往调处其事。马建忠抵朝鲜,闵妃私馈黄金五万两,建忠受之,诱大苑君来见,劫以归。时吴壮武公引兵至朝鲜,建忠谓公曰:凡作乱者,皆叛民也。公受其欺言,乃尽屠军籍民,朝鲜人自是莫不怨支那而亲日本。杀无赦。

燕公又云:甲午之役,朝鲜无所谓东学党。其事为袁(士)〔世〕凯所虚造,而两国因之酿战祸,至于割地赔费,使支那受重辱,损元气。《书》云:惟口兴戎,可不慎哉!初,袁世凯之继吴壮武镇朝鲜也,颇预其政权,尝受人私贿,强国王予以官;或有私怨,亦强国王按捕之。国王间拂其意,世凯乃伪为国王谋叛书,达于朝廷,谋废之。国王亦上书诋袁而自讼。我国北洋大臣李鸿章闻而调停之,然信袁不疑。是年,朝旨以潘某代袁。袁闻而恐,乃电告北洋大臣云:朝鲜有东学党将作乱,某宜暂留,不可归。且请兵。北洋大臣信之,为遣叶志超统一旅赴朝鲜。日本人闻之,疑支那将乘间灭朝鲜,夺其地,亦遣兵往。两国兵皆至,东学党不知所在。日本人遂正告于我国曰:“朝鲜政秕民苦,我二国盍代为改革。朝鲜能自立,斯不虞俄人矣。”朝廷不许曰:“朝鲜,我属国也。我不预其内政,况贵国乎?”日本人覆曰:“贵国指朝鲜为属,朝鲜与我往来,未尝自言属贵国也。所请既不见纳,则各行其是可已。”战祸遂开,支那自是一蹶不振。其后卫汝贵诛矣,叶志超、龚照玙囚矣,李鸿章解任入阁矣,袁世凯独回翔于事外,且奉命与聂公廷各练新军,为朝廷倚重。未几,又巡抚山东,为封疆大吏,无有发其蔀者,不亦异哉!虽然,甲午之祸袁世凯为罪之首,而庚子之变袁世凯又为功之首,前则妄称东学党以召祸,后又镇制义和团以保安东南,以功抵罪,或可恕耶。

有利于人谓之有功,有害于人谓之有罪,正直无私谓之君子,贪利妄作谓之小人。虽然,有功者不必君子,小人有时无心而有功;有罪者不必小人,君子有时无心而有罪。李肃毅,君子也,然其误用匪人,致酿大变,岂得无罪?袁慰庭,小人也,然能从容坐镇,屏蔽东南,岂得无功?然而君子之心公,其有功,常也;不幸有罪,变也,非其本心也,无害其为君子。小人之心私,其有罪,常也;幸而有功,变也,非其夙志也,无救其为小人。

十七日 晴

览《汇报》论露珠作圆形之故,以水之元粒无所阻,而遂其互吸之力,自成圆形。既圆则不粘于所在之物,故露在石上、菜上皆不湿也。余谓其成圆形者,仍由于所在之物性有拒水性之力,故水不能粘湿之。既不粘湿,然后遂其互吸之力,而成圆性也。

又论化生之说,不可信。谓凡虮蝇蚤虱皆空中人不能见微虫所传之种。又谓空际飞尘为微虫藏身之地。此论余颇谓然。尝见蚊蚋生水中,人谓水化,余谓实水中微虫所变。若冯虚无端化出动物,万无是理也。

十八日 晴

诣佐师,授读《哲学论纲》,文颇艰深难晓。访彦复不遇,造芝洞小谈。晚,独饮于万福居,折简招彦复来。云和议复有变动,得信于盛京卿所,细情不知也。是夕,余饮尽醉,醉后与彦复同车至左翠玉家。余眼中视人蒙眬,睹灯光闪灼,自谓别成一世界,不知天地为何物也。每发一语,旁人莫不粲然,亦不解何故。醉中读彦复诗稿,拊案高吟,手舞足蹈。俄随彦复至其家,阅《清议报》,朗诵梁任父《与张之洞书》及《海外奇遇诗》二十首。夜分归,月明如昼。

十九日 晴

访盛京卿不值。日中归。

览《说文》第七篇,宏字训屋深响宖。盖凡堂屋宽深,则发声不由空气散泄,聚成一处,故声能宏大。又寍从心,在皿上,许谓:皿,人之食饮器,所以安人也。愚谓车舟衣屋,皆能安人,何必皿器?执皿器者,许之偏说也。窃以臆见度之,皿当是血之省文,心在血上,血能养心,其心自寍。

是夕,仲顨招饮,坐有燕生、信侪、彦复、石芝。信侪正告诸人,谓俄人逼我立东三省和约,万一朝廷许之,各国援利益均沾之说,瓜分之势成矣。我同志当发公电至政府,力争此事,尽我国民之职。在坐诸人,莫赞一词。余先行。

二十日 雨

诣燕公谈。薄午,访盛京卿。谈及东三省密约云:列强啧有烦言,以为如许俄,则我诸国皆欲效尤。而俄人坚持,谓不尽诺则不退兵。议和大臣欲令各国向俄缓颊,各国不许曰:“此汝国地也,我不能预闻。公等但废此约,倘俄人翻然与贵国决裂,则我辈可相助。”合肥以为各国不可信,而俄人可信,乃请政府许俄。东南刘、张二督,闻之力争,谓俄密约当废,否则立致瓜分。合肥不谓然,曰:此二公皆中英、日之毒者也。余曰:“合肥何以袒俄至此?俄人币重言甘诱我也,公宜力争。此事关系甚大。”盛曰:“争之,合肥未必听我。”余曰:“不问其听否,公争之,公之职尽矣。上之对国家,下无负合肥二十年知遇。”盛极以为然。俄严筱舫偕二客至,余因退出,至张让三所坐谈良久,闻李伯行来访盛公密谈,不知何事。如能从余之说,此两君合词电争,或可转移合肥之意。盖合肥所信者,此二人也。

二十一日 晴

日中,余发电至西安。

合肥生平大病,坐不读书。彼于俄人前此之残灭波兰,用种种利动威胁手段,一毫不知,故见俄人以礼貌隆重之,又以甘言饵我,遂谓俄可信,不知皆其诡计也。外人疑合肥受俄贿,实冤。然其受俄人愚,入其彀中,罪不容逭也。此次果能翻然省悟,联列国而与俄绝,功亦不小。否则,尚何面目见天下人哉?

余与合肥虽至戚,甲午以前每每痛诋之,自审知中外政务以来,始不敢厚非,稍稍敬重之。凡遇訾议合肥者,必为力辨,非袒其私,欲伸公义于天下也。其后闻人言合肥联俄,余不信,曰:此诬合肥也。辽东地俄代索还,有功于我。俄权势大伸于东方,天为之也,何能咎合肥。昨闻盛京卿言,始知合肥果袒俄者也,果受俄愚者也。不信各国而信俄,不信刘、张而自信,使果允俄和约,列强将援例效尤,酿成支那瓜分,谁尸其罪欤?合肥,合肥!其知所变计哉!

二十二日 晴

访蒋信侪不遇。诣耕馀谈,留午食。见案头置姚惜抱选近体诗,圈点极精,因与谈欧洲古史。昳,余将至穿河滨习东文,途遇信侪。归复回车,诣其舍谈,告以要事。余复就佐伯讲解《哲学论纲》。晡,入城,会铭舫过,纵谈,暮去。余秉烛写日记。

二十三日 晴,风

览《续经世文编》道光以来诸名公盐法论奏。

盐法之弊,在于朝廷多设官吏以病商。凡大小衙门官属胥吏丁役仰食于盐者,不知凡几。故商人于正课之外,所有种种规费,名目繁多,并计所输,几数倍盐价,于是不能不取价于食盐之人,而官盐益贵。官盐贵,则私盐销矣。私盐销,官盐益滞矣,国课愈绌矣。昔者陶文毅、曾文正诸公知其弊也,于是议革浮费。不知此浮费所由起,官吏为之也。既设官吏而禁其取费,譬之畜马而绝其刍束也,彼何以为生哉?且设官多所以缉私也,然官受赂则庇而纵之,是与不设同矣。善夫刘晏之治盐也,但于出盐之乡,置盐官收盐户所煮之盐,转鬻于商人,任其所之,其馀州县,不复置官,可谓千古治盐之良法矣。

二十四日 雨

出城至日本邮局寄书。昳,诣佐伯,受读哲学书。晡,访琴甫,闻稷塍往视,晚,与宴饮于万福居。

二十五日 晴

观书。

盐、河、漕为我国三大政,实则何名为政,直弊云耳。然而我国游手不肖之官吏丁役,仰给于此三者以为生活者,不知几千万人。故虽知其弊,而无力以除之。盖除之则此几千万人皆将为饿殍也。是故以顾亭林之论盐,以冯桂芬之论漕,皆深究本原,创为至当不易之法,未尝不震动于人耳目,而献议者宗之,卒为当事者所阻,亦无怪其然矣。治河自古无上策,然如昔年李肃毅巡河而归,建策以泰西法修治之,未尝不可一劳永逸,其如岁岁仰河工之费,分赡其身家者,皆不乐闻,何也?

阻折漕之议者,谓米有时价贱至四钱五钱者,而折银每石必一两,又何尝便民耶?不知征本色而由粮户纳县官,由县官发交旗丁,转运数千里,经时累月,种种脚费规费蠹蚀于官吏丁役之手者,每石岂止一两耶?此费于何出?仍取诸百姓而已。然则折银虽遇米贱时不过一两,折本色断非一两所能济事,请问孰便?

顾亭林据李雯说盐法,谓宜就场定额,一税之后,不问所之。此说极精善可行,乃不但当事者阻之,虽卓识如冯桂芬亦驳之,吾诚不解也。夫谓盐地数百里,苟就场定税,仍不能禁其漏私,请问不就场定税,能禁其漏私乎?夫张官置吏,为疆分界,纷纷者何为?不过朝廷欲多收盐利而已,欲杜绝私盐而已。然而私之不能绝者如故也,徒多耗蠹,使利为私所夺,则何如就场一税,不问所之之为愈乎?虽曰不免漏税之弊,然以此例彼,所益实多也。陶文毅行票盐法,近于就场定,惜不能不问所之耳。要之,阻斯议者,皆瞽惑于素食盐利之官僚吏卒,盖若辈倚是为生,一旦变法,将为涸辙之鲋矣。

非惟盐、漕等政为然也,即如厘金之病商,捐纳之病官,人人知其当罢,然而不能罢者,亦以食其利者多也。食厘金之利者,外官之候补者也。食捐纳之利者,京官之候补者也。故欲罢此二者,必先为若辈更辟谋生之路。然而朝廷无力为此也,故法终不能变也。

自捐纳开,于是商不安于阛阓,农不安于畎亩,工不安于场肆,士不安于黉宇,稍有力者群趋于仕宦一途,朝廷亦遂以仕宦为养游民之渊薮矣。夫民生在勤,勤能致富。天下皆勤民,天下皆富民矣。天下皆惰民,天下皆贫民矣。今日仕宦之人,大抵惰而坐食之人也。自捐纳开,使向者士农工商之勤民,相率为仕宦之惰民,于是惰民多,勤民日少矣;贫民日多,富民日少矣。天下未有不富其民而能富国也,故捐纳不可不罢。

民之所以不安于士农工商之业者,以民生计之日穷也。所以日穷之故,厘金害之也。自有厘金以来,百物翔贵,而商农之业尤困,故厘金不可不罢。

虽然,我国一种弊之区也,弊政不可胜计;而赖此弊政以为窟穴者,又不可胜计。今议除弊政,是欲破坏若辈之窟穴也。而此窟穴之构结也,数百年者有之,数十年者有之,盘踞把持者不知几千万人。今欲一旦破坏之,彼独无争存之力哉?勿谓我国无民权也。

二十六日 晴

诣彦复谈,偕游味莼园。晚,余翼斋招饮于锦谷春。

二十七日 晴

发电至西安。昳,访张让三,闻东三省事略有转机,可喜。是日,陆莼伯筹善捐无策,于味莼演剧一日,招集海上官商数百人来观,每人出银饼二枚或一枚以助赈。余亦往观。

支那国尚不至遽亡,以好善之人尚多。如去年蓟北遭惨劫,秦中又大荒,东南富民所输,殆各数十万,以救其同种,至仁也。今之谭新者,动谓此等事不足为,曰:此小惠也。余曰:不然。惠无大小,苟能益人,吾曹份内事也。未有不能行小惠而能行大惠者,欧洲人优为之矣。

二十八日 晴

至许南仲家贺寿。诣佐伯习东文。晡,访稷塍。晚,复诣南仲观戏术。

世界上万物皆有定质,不能自无而有,自有而无,惟戏术者能使物之忽有忽无,以欺人之耳目。余昔年在此间之圆明园路,见海西人所演戏术,灵奇变化,不可思议,几疑其有鬼神之助。若我国之为此者,不过手足之轻捷而已,无他技也。

团民之祸,肇始于京津铁路之开。向以挽舟驭车设旅馆为业者,不知几千万人,一旦汽车行,此辈嗷嗷无以为生,于是群聚而为义和团。故其举事也,先拆铁路,盖积忿久矣。使朝廷无端、刚诸公,乱起而剿灭之易易,然亦多杀无辜之民,其情殊可悯怜。夫创铁路不得谓变法也,而其收效如此,则变法綦难。

日本近有新党派,群起而辩团民之非匪,曰:此吾黄人争种之起点也。因出报纸,腾其议论于国中。政府禁之,盖恐西人因此疑日本阴助团民。

二十九日 晴

访平阳先生,与同饮于万福居,纵谭。

平阳云:居今日而议变政,必先求所以安顿仰赖旧政为生之人。故欲裁一事,必先增一事;欲减一官,必先增一官,使此辈人欣然无失所之虞,而后旧弊可除,良法可立。若不议增加而先裁减者,未有不召乱者也。

孙梦岩昨告余曰:余山东人也。山东旧多循吏,其所以致此者,以凡州县收民赋税时,皆有盈馀,足以供州县之用。故肥缺多于他省,因之居官者咸知自爱,而循吏多。自李秉衡来抚其地,将赋税例外之浮费,大加裁省,意欲博百姓之欢心,遂不问州县官之苦。夫其官既苦,其民有不苦哉?官不能自给,仍当百计取之于民,理之常也。余因叹曰:孔子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吾谓县官足,民孰与不足;县官不足,民孰与足。

二 月

一日 晴

终日不出,观书。

平阳先生云:余前居仁智里,楼上下二间。后有灶舍。瓦隙漏雨,以报屋主。屋主遣匠来葺治,既竟功而雨漏益甚。怪而私询匠人。匠人曰:使塞补完善,吾曹于何谋食耶?嗟嗟!推吾屋可以见支那之黄河。

黄河非不可治也,如刘成忠《刍议》所谓建坝以移溜,筑重堤以保险,他如更埽制放淤诸法,皆切实可行,即河夫河兵老于治河者奚不知!然而岁决之弊不能免者,顾亭林所谓正人心甚于抑洪水也。余谓人心不正,由法之不变,法变人心自正。

二日 雨

诣佐伯。晡,访稷塍。晚归,观书。

余尝不解,自汉武帝塞瓠子决河筑宣防宫,导河北行,复禹旧迹,自是河不为害几及千年。有宋以来,河始南流,或南北分流,由是遂累有河患。岂宋以后之人心不正,宋以前人心皆正耶?说者谓河不为害者,以复北行故道则然耳。然而咸丰间铜瓦厢之决河,径由大清河入海,亦可谓复汉故道矣,而河犹岁岁为灾,山东民不聊生,致议者复创导淮通泗引河南行之说。则河之为害与否,又不系乎南北也。是必有故,必深考而后知也。

三日 终日雨

坐窗间读书。

世界上先有万物,物与物相感而后有万情,情与情相接而后有万事,事与事相引而后有万理。虽然,理之目有二:曰自然之理,曰当然之理。自然之理,属天者也;当然之理,属人者也。惟至人能以人胜天。

春秋繁露》云:凡物莫不旁折伏从,人题直立端,以是见人之绝于物而参天地。然而今日发明新理者,多不然其说。以为人为万物之贵者,人自言之耳,安知万物中不有聪明过于人者,或小于人或大于人,人特不能见耳。余于是说尚不敢决其是非也。

四日 晴

过午,诣张让三不遇。晡,至邵中丞家,楼阁爽塏,杨柳含新绿。张经甫先生时应中丞之聘,权为课其子读书。余因登楼与先生纵谈。先生教幼童,每设新法,使人乐而忘倦。如教学之法,取古人成句,隐其著眼之字,使诸生各以意猜拟,有所拟不逮原句者,亦有过原句者,极能疏瀹人之脑筋,于诗学大有益。是日,摘一句试余曰:家贫○买书,第三字为何字?余思之良久不得,孰知竟是梦字。用意透过一层,欲别换一字,不可得也。谈久之,去至张园。俄访稷塍,视子丹。暮,入城。夜,读书。

何氏《公羊解诂》曰: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余谓古人无报而有诗,天子采民之诗而知其苦乐,则三代以前,凡民人人识字能歌咏,可想见其文明矣。

五日 晴

诣彦复。昳,偕至味莼园。是日,同志第二次集议,为阻俄密约也。闻俄约限于初六、七日为诺,故海上志士齐集,共议发电至我国政府及各疆臣,力阻其事。又议电告英《泰母士报》馆,告各国援助。到者三四百人,推余首登台演说。余因大声告众曰:中国将亡矣,诸君知之乎?中国将瓜分矣,诸君知之乎?中国何以亡?何以瓜分?有近因,有远因。远因者何?不能变法自强之故。近因者何?东三省密约之故。若允俄人,列国效尤,利益均沾,中国主权由是尽失。凡我同志,稍明公理,须知人人有国民之职分,不得视国家为身外之物。且中国既亡,无论何人不能自保其性命财产。庾子山云: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一舟之覆,无一物而不沉。诸君闻之,能无惧乎?既知惧,斯不能不共谋挽回之术,即不可无今日集议之事。以下所演,即会中同人所拟宗旨,已登报矣,不赘录也。余演说毕,遂下。馀人相继上演说者共有七八人。中有僧名宗仰,有女子年十五六,名薛锦帆,皆各抒所见,辞气慷慨。大众莫不鼓掌。

六日 晴

诣稷塍谈。俄诣《中外报》馆。晡,访彦复。晚归,观书。

郑氏《诗谱序》曰:一纲举而万目张。余谓古人所谓三纲,恐是以君臣、父子、夫妇统括人类,故名曰纲。后人不察,妄以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为臣纲为言,是大谬也。凡纲所以统目也,必纲少而目多。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父少而臣子多,犹可言也。至谓夫为妻纲,一夫一妻,目之数与纲等,何必以纲系之也。或曰:所谓妻者,统妾而言也。曰:妾与妻不平等,但言妻不足以括妾。

七日 微阴

诣《中外报》馆。俄访稷塍,不遇,视仲巽。昳,复诣稷塍小谭。仍至《中外报》馆,因报纸妄载前日味莼园集议事,以余为主席,余不敢当,因令报馆更正之。晡,访张让三。归,顺道视彦复。夜,读书。

古人所谓七情者何?曰喜、怒、哀、乐、爱、恶、欲也。余谓尚阙二情,仇而怨,恩而感,尤为人类之公例也。当加感、怨二字,合为九情。

余又谓当增一惧字,与欲对,合为十情。

《白虎通》曰:五性者何?仁、义、礼、智、信也。六情者何?喜、怒、哀、乐、爱、恶也。余谓情者,性之已动者;性者,情之不动者。性与情不能分为二也。《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未发者,性也;发者,情也。中节者,合乎仁、义、礼、智、信也。当未发时,无所谓仁、义、礼、智、信,必已发而后见。故仁、义、礼、智、信,不得谓之性也,可以谓为情之中节者耳。

董子曰: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此则矫世之弊为是言耳。其实我与人皆当爱,但当权其轻重而定取舍之义;人与我皆当正,但当知其先后而成感应之方。

八日 晴

诣荫亭。还访仲巽,又往视颐斋。颐斋甫归自海外,患呕血,故不能出门。与谭欧洲事甚详。晚,少川叔、如伊、陖斋皆招饮。夜,观优。

春秋繁露》曰:民皆知爱其衣食,而不爱其天气,天气之于人,重于衣食。斯言也,暗符白种人卫生之学。白种人居室养病,皆以能得空气为主也。余今日闻颐斋自言,其病非难治,惟必多得空气为佳。益信然矣。

《说文》云:妻,齐也,与夫齐也。又云: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也。何以言妻若是之尊,言妇若是之卑,细绎之,始知妇对舅姑而言也,妻对夫而言也。

九日 晴

诣轮船局,访周寿臣。向午,诣佐伯,习东文。晡,诣《中外报》馆,即归,写日记。

郑氏《仪礼注》曰:昏必由媒交接设介绍,皆所以养廉耻也。余谓近日白种人男女自择配偶,岂皆可谓之无廉耻乎?盖文明世界,男虽与女交游,决无苟且可耻之事,故不必设媒以为介绍也。若支那,男女苟非家人至亲,则不可相见,以防可耻之嫌。故昏配必以介绍,职是故也。

赵氏《孟子章指》曰:取与必得其礼,于其可也,虽少不辞;义之无处,兼金不顾。余谓当改之曰:于其可也,虽多不辞;义之无处,一饭不受。

十日 晴

终日在家,督僮仆洒扫屋舍,移置几案。盖余于忘山庐辟一扉,通至内室,室故寄顿猥杂物,尽徙他所,开一牖西向,欲迁书斋于此,牖外围竹篱,颇通明。晡,朱琴甫过谈,晚去。写日记。

礼记·缁衣》: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厥度则释。注曰:为政亦当以己心参于群臣及万民,可乃后施也。视是则知共和政体。《汉书》亦见及此。

《孟子》:孔子先薄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薄正。赵氏《章句》曰:孔子仕于衰世,不可卒暴改戾,故以渐正之。又《春秋繁露》曰:天之气徐,乍寒乍暑,故寒不冻,暑不暍,以其有馀徐来,不暴卒也。观是,则知变法宜渐不宜暴卒。

十一日 晴

检视笥中书画。秉庵来。昳,访徐藩卿。先至《中外报》馆,阅日本近卫公覆电,盖海上志士有电乞其相助拒俄也。晡,与藩卿约谈于四马路茶楼,遂闲步偕至女优金家。晚,对饮于万福居,夜归。

郑氏《仪礼注》曰:太平之治,以贤者为本。此数千年来中外之通理也,惟如何知其贤而任之,岂专恃一人耳目所能为哉?知人古今至难事,欲得贤才,莫如公举。余尝曰:以一人举十人,不如以十人举一人。

又曰:任贤故逸也,不知任公议尤逸。余尝以一人虑十事,不如以十人虑一事。

韩诗外传》曰:明主有私人以百金名珠玉,而无私人以官职事业者。余谓官职事业,所以治民,其事甚劳,本不当视以为利。自后世视官职事业为利,于是民不胜苦矣。

十二日 晴

检书画。秉庵来。出城访琴甫。晚,藩卿招饮。夜,观剧。

十三日 晴

晚,宴荔轩、荫亭诸人于一品香。夜归,写日记。

士大夫之家,耻与百姓争利,古义也。然必重禄之朝,乃可以此责人。若今日廉奉微薄,在位者人人不能自给,其能自植生产,营利图存,犹为上品之人。较诸贪取于民者,抑有间矣。

《白虎通》曰:若既收藏皆入教学,其有贤才美质知学者,足以开其心;顽钝之民,亦足以别于禽兽而知人伦。观是,则知三代盛时,无不学之人、不教之民。

《清议报》论既有云:支那古时动称以礼乐化民,其实乃抑塞人之志气,使俯首帖耳于民贼之下。是偏激之论也。三代盛时,封建井田,主持世界,君臣上下,不相暌隔,士食旧德,农服先畴,人人亲其亲,长其长,陶然遂然于至平之世。斯时也,有礼乐以范围其志,荡动其情,相安无事,各遂所欲,亦与自由平等奚殊,惜不能持久耳。若一概谓之民贼,是不读书之过也。封建既废,于是独夫民贼始无忌惮矣。余谓古今分二期:一君主期,一民主期。封建井田,君主之期也。议院公举,民主之期也。既不封建,又无议院,故既非君主,又非民主,谓之无主之天下。

孔氏《论语传》曰:礼以安上,乐以移风。安上二字,大有语病,宜今日自由党目礼为便民贼之私也。余谓礼非但安上,亦所以安下。世界未能骤跻平等,既非平等,必有上下,无礼以安之则争,此圣人不得已之苦心也。

《韩诗外传》曰:盘石千里,不为有地。愚民百万,不为有民。今我国号称四万万人,大抵愚民,何得谓有民乎?欲有其民,必以开民智为第一义。

十四日 晴

诣彦复。日报载粤督陶覆奏变法疏,颇中要。又札谕南洋志士,词旨谆切,有解党禁之意。吾知必为人望所归。连日又闻俄约已决不画押,不知俄人意如何,英、日能出而相助否?

世界上相争之事夥矣,物与物相争,人与人相争,国与国相争,教与教相争,贱族与贵族相争,民权与君权相争。争愈久,所争之事愈进于文明,余谓其终也归于人权与天权相争而已。何也?天道扶强抑弱者也。人事不修,为天所胜,此间种种不平事,皆天为之也。我国人所谓气运,气运即天也。自物竞争存之理出,而后人皆知振刷精神,挽回气运,以求所以胜天。为使天权为人所夺,人有权,天无权,乃为文明之极点。

我国人凡创一法,行一政,好称一劳永逸,此所以为天所胜之原由也。天下事,惟永劳乃能永逸。劳,因也;逸,果也。一劳之因,不过得一逸之果,今而欲其永逸,是欲以一因责万果也,庸可得乎?故欲求胜天者,必毋惮劳。《易》曰:自强不息。此之谓也。

天,无知者也;人,有知者也。天,无心者也;人,有心者也。天,自然者也;人,当然者也。一室之内,白壁华榱,明窗净几,数日不洒扫,轻尘翳如矣;数月无人居,蛛丝鸟粪,狼藉上下矣。使人居其内,洒扫弗辍,则向之所谓白壁华榱,明窗净几,虽日久而如新可也。此天人相胜之近譬也,世界亦然。人而不明自由之理,不奋争存之力,于是独夫民贼,遂得肆然盘据于人种之上,而莫敢谁何。是犹一室之内,所谓蛛丝鸟粪,所谓轻尘者也,是不得咎天也,其罪仍在人。何也?天,无知者也,人以有知胜之,则天无权。天,无心者也,人以有心胜之,则天无权。天,自然也,人以当然胜之,则天又无权。故人不可不与天争。

十五日 晴

命仆辈肩书笥十馀具出,启视取书,杂置几案间,饰去霉尘,徐列架上。终日不出。

十六日 晴

访寿臣,为慕兄完夙债,计银五千馀两。晡归,检书。

十七日 微阴

整比图史,拂饰几架,井然洗然。晡,访经甫不遇,遂视受钦。归途见旗仗鲜明,知赛会,遂随行里许,驻足观之。华幡彩盖,骆驿而过。神舆五六乘,前后呼拥者二千馀人。晚归,写日记。

以人理与天欲争胜之说,创于西儒赫胥黎,而我国宋叶梦得已先言之。至阳明开良知学派,亦潜以理属诸人,力救宋儒之弊。居今日而言争存,言物竞,尤不可不发明此理也。西国有天主教,我辈宜创人主教,以与之敌。

十八日 晴

访少川叔。向午,视藩卿,遂偕至四马路酒楼,饮尽醉。晡,遍至所识伎家茗谈。晚,共饭于金谷香。夜,观优。

十九日 晴

束装返杭。晡,登舟行,薄暮过龙华。夜,秉烛观书。

世称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梅文鼎历算全书》、李清《南北史合抄》为三大奇书。余谓李书嫌疏漏,不若易以马骕绎史》。

万充宗《叔嫂有服辨》,据丧服传夫之所为兄弟服,妻降一等以为证,其说甚是。而《仪礼小疏》谓兄弟者,指母之女兄弟,殊属强词之夺理也。

钱大昕论古礼妇人七出之义,非徒可以全丈夫,亦所以保匹妇。纪昀奏请妇女猝遭强暴捆缚,受污不屈见戕者,一例旌表,皆通论。

二十日 晴

舟中观书。

戴东原云:凡有血气心知,于是乎有欲,情之征于欲,声色臭味,而爱畏分。此语正与余增一惧字与欲对之说合。又云: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精论。本朝汉学家善说理者,无过于东原,足以救宋儒之失矣。又云: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又云: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知,充塞仁义。又云:人之饮食也,养其血气;而其问学也,养其心知,是以贵乎自得。皆极精之语,宋儒不能言。

二十一日

昨夜到拱宸桥,黎明雨。食时,肩舆入城。闻张受之暴病,不省人事。向午往视,坐未久,哭声已大作矣。晡,诣星墀不遇,至养正书塾,见邵伯絅、陈叔通、陈介石、袁文薮、孙耦耕诸人。

二十二日 晴

闻止潜在此,诣同善堂访之,已行。晡,造梅孙谭,知止潜在雪渔家,诸人公饯,遂趋往视之。坐有白叔、蓝舟、仲修、介轩,皆惊起,促余入座,肴酒杂遝。止潜意兴甚豪,盖由苏府洊升荆宜施道,回里扫墓,是日,买舟赴申江矣。酒罢,坐须臾,止潜披衣登舆,余随诸人相率送之,亦遂归。未几,介轩偕蓝舟先生来访。晚,撰联挽受之,录如下:

“读君旅馆诗歌,知巴江楚水,到处是游踪,且欣精爽不衰,白发萧萧还故里;留我家庭文献,冀酒后茶馀,归来谭旧事,何意琴书无恙,青灯寂寂少良朋。”

二十三日 晴

书挽联。作寄慕兄书。写日记。

当甲午中日之役,海内莫不言战,独吾浙人上书言和,且言之最蚤。盖于平壤甫败之时,若从吾辈言,何至割台湾、赔费二万万哉。去年团民麇聚京师,官兵助之攻使馆,遂动八国之兵,而徐、许、袁三公以谏阻罹祸,皆浙人也。今年俄约作鲠,几危大局,争之最力者,亦吾浙人。而疆臣中以言新政为众望所归者,两广制军陶公,又浙人也。盖我国开化之志士,广东、湖南而外,惟吾浙最盛。自康、梁被逐,谭、唐惨死,于是湘粤士气稍挫,独浙人犹激扬慷慨,志不少衰,其亦硕果之仅存耶。

二十四日 雨

肩舆访亲友。晡,雨甚。至日文学堂视杨凌霄。凌霄在杭习东国语言文字两年矣。有《言海》一书,日本字典也,检字极便,凌霄劝余速购备用。晚,星墀招饮,饮尽醉,谭笑欢甚。

二十五日 阴

陈仲恕来访,遂为稼霖妹婿延聘汪君敏士为师,言明以新法教授。余廿九偕六妹夫妇回申,故妹婿在海上勾留一月,因邀敏士来沪课读,其教法互相参酌也。支那教小儿,素未讲求良法,故学生进益极迟。非天资超迈者,往往读书十年,与不读无异。幸今日海西教育规制渐流播于亚东,于是师范一途,稍知改良,而袪曩时之弊矣。尝闻人言我国人年长者治小学,小儿反读《大学》,其颠倒无次也有如此。是日午后,介石、叔通、文薮走访,为杭城盐务中拟开学堂,已禀陈上游,事有端倪,欲公举余为总理。

二十六日 微雨

与孟庚并舆出钱唐门,至杨家牌楼扫墓。在吴老泉家午饭。昳,瞻拜新茔,即归,舆中观书。是晚,季中招饮,酒肴皆用泰西式。

昔顾亭林自云喜居北方,惯餐麦跨鞍,不乐舟行食稻。尝谓泽中有牛羊千,不作江南之想矣。余亦北方生长者也,性格颇与亭林同。记在都时,日日驰马。今居南方,久未尝跨鞍,髀肉复生矣。养成舟行食稻之性,亦渐安之。然平素最心折先生,忘山庐中悬先生一像。而所行与先生异,筋骨不强,志气颓靡,能无愧乎?

亭林不臣二姓,志节不在谢叠山之下,亦君统人物也。

梨洲、亭林二君,为有明一代学术之改良,开本朝乾嘉汉学流派,功不在禹下。

二十七日 晴

凌霄来谈。俄袁文薮过纵谭,持师范学校条规示余,即前日所谈者。过午,肩舆出访友,至求是书院,见勉哉、仲恕。闻俄人已允将东三省约作废,是大好消息,惟所侵地能还否,则不知也。薄暮,诣月笙谈。晚,在星墀家晚饭。

是日,与勉哉论志。余谓杀身而足以救天下,吾则为之;杀一身而不足以救天下,吾弗为也。全一身而足以害天下,吾弗为;全一身而不足以害天下,吾则为之。保身之说,当今志士皆引为羞,余独不讳。盖保身者,争存物竞之起点,人人固有性,不足耻也,但不得以己之身害人之身耳。

张园拒俄一事,余首登台演说。翼日,报纸腾布,谓是日余为主座。余乃急奔日报馆,令亟更正。或讥余胆小,余曰:此事不足罹祸,余奚畏。只以有兄在陕督电局,万一事闻于行在,名公巨卿皆知某人之弟在海上聚众发电,则于兄实不利焉。惟余尚有所欲改之语,颇碍大局,余未之思也。幸为诸人所持,仅允为辨明主座一条,且加“不敢掠美,谦不敢当”八字。余不胜感,故又尝谓人曰:以己好名,而不顾家中人,吾弗为也。以己不好名,而累及大局,吾亦弗为也。今于是可两全矣。

二十八日 晴

至佑圣观巷叔母处谈久之。过午,走访范高也。高也甫归自辽东,难后荡然无存,为述东三省情形云:俄人入据,于地方无甚扰害,惟兵败时,土匪自焚自掠耳。且云:寿山已身殉,祸首实吉林将军晋昌。盖彼主持开边衅,今又不知逃往何所矣。高也自云:不归故乡者三十年,所见皆异昔时。余与高也别七年,状貌无大改,惟鬑鬑有须耳。

二十九日 晴

过午,偕稼霖暨澜如妹至城外登舟。薄晚,自拱宸桥开驶。夜,秉烛舟中,谭笑甚乐。

三十日 晴

绳伯与余同路赴申浦。其舟在前。余过其舟,方译致西安电,余亦附数语致慕兄。俄还舟,写日记。

东三省约俄人允废,实出意外。余始谓海内人力争,尽人事耳,奚能回天,不期果收效也。虽然,俄兵一日不退出黑龙江,恐诸国未必袖手归耳。事变之来,不可逆料,诸君子且毋快意也。

杭州喧传俄日将开战,不知有无此事。然余固可决于前矣,彼外人岂轻易开衅哉。

晚,大雨。夜二鼓,到沪。潮急,舟不能泊岸。俟潮平,乃维舟。余冒雨黑夜入城。

三 月

一日 雨止

以马车迎稼霖、澜如至西门,然后易肩舆到三多里。晡,余与稼霖同车游味莼园,遇孙颐斋小谈。晚,在金谷香夜饮,邀彦复至,痛谈。

二日 雨

访丽轩归,顺道诣少川叔,不遇,遂入城。

俄约之立也,东南官商士民莫不争言不可画诺也,而合肥独坚持之,世于是争咎合肥。虽然,合肥之主画诺者,抑有故焉。盖是约之原起,以俄据吾东三省,政府乞其退兵,俄人曰:欲退兵非立专约不可,约立则兵可退。故是约也,退兵之约也。增祺首与密订者,利权亏损过甚,合肥亦不谓然。于是增祺罢职。而俄人索款允改,较前轻减数倍矣。然东南疆臣士民,犹力持不可画诺。夫不画诺,何损于俄人,但据地不还,方自谓得计,何必强我国立此约哉?各国见俄据东三省,既不能助我以驱俄,亦必不肯从容订约袖手而归。万一效俄所为,别图占地,是瓜分之局,反因不画诺而成矣。画诺而各国效尤也,不过攫取利权兵权,为暗瓜分;不画诺而各国效尤,则夺据土地,为明瓜分。暗瓜分者,名存而实亡;明瓜分则名实皆去。东南诸君子徒攘臂裂眦,龂龂然为此争也,以为如此可以拒俄,可以保种,可以免瓜分;及其终也,庭户床灶,依然为外人所践踏寝处,为奴为隶,卒不可免,乃始瞠目无语,悔前力争之无益也,亦已晚矣。虽然,合肥之苦心于是殆可白矣,合肥之心白,天下事已不可问矣。故吾宁愿画诺,而使合肥蒙冤也。

吴彦复有言曰:合肥之主持俄约者,忠于四万万人也。四万万人之力争俄约者,忠于合肥者也。虽戏言而实公论。

三日 阴

偕稼霖至天仙菊部观剧。是日,合埠名班会演,观者极夥。以无日光,微暗不可辨视,遂复至宝来观女优金月梅演《富春楼》一出。观毕,游味莼园。晚,登万福居酒楼小饮。夜归,写日记。

天下有二种人:曰立言者,曰立功者。立言者必先明理,立功者必先明势。不明理,其言无当;不明势,其功不成。虽然,明理而不明势,言虽当而不可行也;明势而不明理,功虽成而不足贵也。故必兼明理与势,而后可也。今日海内号称新党者夥矣,然明理者多,明势者少,故大都为空言,不能密合事理,终成画饼也。

四日 微阴

荔轩为其太夫人治丧于平江公所,余往吊,为代陪宾。晡,易便服,访黄韫甫,遂至《中外报》馆。未入门,有人拍余肩,视之枚叔也,因偕入登楼,见穰卿、信侪。俄闻宗仰禅师来访穰卿,遂同下至客室纵谈。宗仰欲创僧徒学校,与诸人商酌,尚无成议。会汪鉴斋至,因与笑语移日。晚归,观书。

美国伯盖内著《政治学》一书,专论民族国家政治之美,称民族国家创始于偷通种人。偷通种人者,散布于法兰西、瑞典、挪威、日耳曼、奥地利、俄罗斯诸国者也,为白种最聪明杰出之人。此为余素所未闻。又云民族国家之说,足以破大同之说。为大同之说者,原欲保百世太平,无如一由其说,政治无复进步,甚且流为专制,不如民族国家,使人各伸自由之权,与各国交通,互相争竞,以增各人智慧之为愈也。其理甚精。

五日 阴

早出访周寿臣,俄至宝记视石芝,遂造彦复。归,顺道谒少川叔。过午归,佑三来谈。夜,约经甫及稼霖至宝来观剧。

六日 阴

枚叔、彦复、子言三君来访,纵谈。忽得问槎自都来书,称西安政府遣刘光才督师至紫荆关,军容甚盛,大有驱逐联军之势。于是法、德二国各派劲旅前往备战。傅相闻之,大为忧惧。

前见《汇报》论大地种族之不同,由所居地界使然。据所说有数证:一欧人迁美,生儿足小眼大,面白略棕;一加拿大有一百五十万馀法人,变貌几如红人;一葡人至锡兰、印度,有变黑如土人者。既明此理,犹持种族之见者,不亦陋乎?

又云巴黎有人能为蚤戏,教蚤御车放炮。又载车载大厦一节,谓西人自有火车之制,虽高堂大厦,皆能置之车上,迁徙他方。此皆极奇之事,为我国所未闻者。记前穰卿言,西人有照相法,能照人心中所营构之形状。此较照骨法尤奇。

西国所谓催眠术,能将己之想念,灌入他人脑中。又能使人自然被我所驱使。余谓我国向来所称灵爽神通之事,每托诸仙怪,其说极虚,不谓近日西人能以至实之法行之也。

七日 阴

观书。是晚,经甫招饮于一品香,复至丹桂观优。

《国法泛论》:私权利专言利,而公权利兼言义,故有公权利,必兼有公义务。余谓孟子义利之辨,实则公利私利之辨。

英人矮利斯托路氏分政体为三种:曰君主政体,曰贵族政体,曰平民政体。以为政体变迁,一起一仆,循环无已。《政治学提纲》论之,以为与近代政治历史相背实多。盖自立宪政体出,合君权与民权交互而成,世界无所偏重,则不虞其相争,既不相争,安有变迁哉?

八日

观《译书汇编》。

君权之国,难为其下;民权之国,难为其上。何也?权在君,则民居君之下者,皆倚君之喜怒为祸福,稍不遂君之意,重则诛杀,轻则流放,不旋踵矣。权在民,则居民之上者,皆视民之爱恶为去留,稍不满民之意,小事引咎,大事辞职,不稍宽假矣。由前之说,我国历朝被罪之臣是也。由后之说,近日东西国之宰相是也。

九日 阴

访松林禅师。松林,日本僧也,在此间兴宗本愿寺住持。前余居三元宫时,屡与笔谈。嗣松林移住苏州,余迁城内,不相见者二年。今闻其又来海上,而余习东文,未得良师,遂拟就松林学。因与商定,三日一往,月送银饼二枚。松林允诺。晡,诣《中外报》馆,穰卿为余言:汪笑秾排演《党人碑》,北宋蔡京故事,盖隐射戊戌朝政也,明后日同志皆欲往观。余亦欣然曰:愿附末坐。因询笑秾之为人,信侪言其人善谈吐,工诗文,开化党也。遂与方守六、三六桥三多,杭州驻防、汪鉴斋偕访笑秾于三山会馆。是晚,宴于金谷香。夜,观优。

十日 晴

母生日,与稼霖等冠服拜祝。是日,稼霖师汪敏士到馆。日中,藩卿、经甫、颂南、仲逊咸至,相与宴饮。南方俗有以四五人围坐,弹丝吹竹,嬉笑歌唱者,名曰摊簧。是日以寿母故,招业摊簧者,于庭间奏技娱宾。坐中有林步清,丹桂菊部名优也,善诙谐,尤解颐。

十一日 晴

稼霖始入学,余令敏师授以蒙学课本,讲解字义及地理、史学三门。

是日,写日记。观《译书汇编》。夜,至幼徒会,听严又陵演解名学,在坐者三十馀人,称名学会。

孟德斯鸠《万法精理》云:恐惧者,亲睦之媒也。或谓既恐惧,何以能亲睦?曰:凡人惧,则思人之相助,是故能亲睦也。余又为增一语曰:安乐者,仇怨之梯也。或谓既安乐,何以致仇怨?曰:凡人乐,则虑人之相侵害,是以致仇怨也。

又云:在共和政治,则宗教之权有害而无利,故在所必去。在立君政治,则宗教之权有利而无害,故在所必需。若专制政治,尤不可少。斯言也,与余意极合。盖惟无政之国,不可无教;有政之国,可以无教。非无教也,纳教理于政之中,故可以无教也。夫国家苟不修政权,则不得已以教权辅之。既修政权而复用教权,其流弊必至害政权而后已。非教之足以害政也,相害者权也,故在所必去也。虽然,此特为罗马教皇言之耳,若夫儒佛无权之教,即共和政治之世,又奚足为害耶?

十二日 晴

诣松林习东文。晚,在石芝家饭毕,诣天仙菊部观《党人碑》。

十三日 阴,风甚

观书。

《国法泛论》有所谓探理国法论、探迹国法论,由探理而为偏理国法论,由探迹而为偏迹国法论,皆偏于一而为害于国家者也。惟纯正之探理论,必能与探迹论相合;纯正之探迹论,必能与探理论相合。余谓探理国法论者,即余所谓明理者也;探迹国法论,即余所谓明势者也。

余前所谓天权人权之别,人权理也,天权势也。今日支那天权积重,人权为所遏制不能伸,故以人胜天之说行于今之世,盖綦难矣。欲破天之权,非增其人权不可。欲增长人权,非联团体成一大组织,而后可与天角胜。欲成大组织,非民智大辟,人人知物竞争存之义不可。吾辈今日所力能为者,亦惟有开化内地之风气,以辟民智而已,舍代销新书新报,无他术也。民智既辟,不畏人权不增长。

十四日 阴

诣松林习东文。日中,访徐藩卿。昳,偕至女优金月梅家小坐,薄晚归。饭罢,复偕稼霖至名学会听演说。归已深夜,闻芝生来。

十五日 晴

晡,至宝记照相馆。俄顷名学会人陆续来,遂偕诣寿生庵后某姓花园拍照。严公首坐,馀或坐或立,计三十人。照毕,诣芝生谈,同至松盛胡同谢桂香家小坐。晚,名学会公饯严先生于一品香。严先生将北行,诸人别延伍君昭裔权摄会长,每遇礼拜一、四演说。是夕,伍君亦到,在坐者二十六人。

十六日 晴

诣芝生,日中与同饮于金谷香。昳,偕游张园。晡还,至谢家小坐,衣中怀《译书汇编》三卷,取出,卧而观之。

《万法精理》云:立君之国,尚名誉。名誉与品行有互相抵牾者,或有利于名誉而有伤于品行,或有妨于名誉而不害其品行,当此之时,悉听名誉为主。余谓此数语,可为近日好名人下一针砭。

又云:专制之国,苟竭力于教化,以造成国士,适以速其祸患。盖人民苟有爱国之情,将不受政府强暴之压制,必起而谋所以脱之。斯言也,不可使今日支那柄国者闻之。如彼等知此理,必不肯废科举,必不肯兴学校,盖非愚民,则专制国不可一日立也。

信侪前谓余云:近读《万法精理》,而后悟《墨子·非乐》之有理。其第八章古贤朴力辟斯有言曰:朔北之野,有亚开大人者,苟欲和其性情,柔其风俗,则舍乐之外,无他法也云云。于是可见凡人有慷慨奋猛,图功创业之志者,一闻乐而性格为之和平,意兴为之消阻。故乐也者,害人之物也。余曰:乐之作也,本在天平地成、世界开明之后。如今日者,五洲种类,方逼处于物竞争存大剧场,岂同乐之期会乎?虽然,乐有数种:曰养人德器之乐,琴瑟是也;曰调人性情之乐,笙箫是也;曰发人志气之乐,鼓鼙是也。《礼》云:君子闻鼓鼙,则思将帅之臣。盖其音节奔猛壮厉,能发人之雄心而作其壮志,非他乐之比也。故余生平最爱闻鼓声。

十七日 晴

写日记。晡,佑三来谭,至晚去。

《万法精理》云:立君政治试一旦褫贵族教士之特典,夺府县自治之权利,则其国苟不变为民主政治,必变为专制政治无疑也。斯言也,深为切中。盖国中虽无民权,而有贵族教士及府县自治者以分君之权,较之以一人专制天下者,犹胜也。今并此去之,是直欲专制而已。秦政废天下封建世袭之法,而为一己子孙万世之业,其病正坐此。

卢骚《民约论》云:强力不得为权利,从顺不得为义务。余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此所谓以强力为权利者也;主昏于上,臣忠于下,此所谓以从顺为义务者也。

《国法泛论》所称古今国法学理赜兼备者,如上古之亚立斯度得尔、罗马西施罗、法人白勋、意人希夸、英人伯克勃耳克,又意人马克哀立、法人孟德斯鸠。

《万法精理》论民权政治或丧其德,则其国必乱,且不可救药。是理也,余前曾不虑此,及读希腊史,而后知此弊。希腊之衰也,士帕太王亚治士年少,励精图治,悯国法紊乱,欲复利古尔厄旧宪。国人媮惰,不悦新法,竟捕王杀之。由是观之,民权之极而弊,岂当以君权救之乎?

纯用君权,与纯用民权,皆有弊也。折衷之道,其惟立宪乎?立宪也者,纳君民于法律,而莫敢不遵者也。

《万法精理》云:各人各谋其私利,一国适受其公益。此生存竞争所以大有裨于世界也。

十八日 晴

诣松林习东文。晡,约藩卿、铭舫等至仁寿里手谈,余旁坐观书。

《政法哲学》云:品行道德之高尚,野蛮人种有远出于文明人民之上者,是其不足疑也。盖使举世之人多致力于品行道德,毫不为利己利人之事,则世界何由进于文明耶?难者曰:有品行道德之人,非不愿利人也,但不利己而已。余曰:不利己,何能利人?农者耕田以利己也,而人食其粟。工者制物以利己也,而人用其器。商者转输货财以利己也,而人赖其流通。儒者讲学著书专利,购读者为之纸贵,非不利己也,而人之聪明辟焉,才智增焉。故凡利人,即所以利己。利己者,无不利人焉。孟子所以羞言利者,为损人以利己者言之耳。虽然,权利既平,我能损人,人亦能损我,不受人之损而保其利,人亦不受我之损而保其利,于是立公契约而适得其平,故曰一国受其公益也。若夫甘受他人之损,不知自保其利者,道德品行非不高尚也,然使举世多如此,则彼以损人为事者,将益肆志而无所惮,而君子道消,小人道长,适成其为野蛮世界而已。故赫胥黎有言曰:克己太深,自营尽泯者,其群又未尝不败也。

十九日 阴,风冷

终日不出,复观《天演论》。

哲学家有唯心唯物二大派。唯物之学胜,则以物主持世界矣。唯心之学胜,则以心主持世界矣。心物二学,相持至今,不能相破也。余谓心物二者,交相需也。然心可以胜物,物不可以胜心。何也?物胜心则天权胜,心胜物则人权胜。今日者,扶人权而抑天权时也。唯物学大行,其弊必至。天有权而人无权,世界将退化矣。

人权所以不胜天权者,心不胜物也。奚以言之?凡一人之身,主宰者心也,明理者心也。耳目百体受心之命令者,皆物也,心不能主乎物,为耳目百体所用,斯物胜矣,于是有纵欲之人矣。有纵欲之人,于是有贪横之人矣。贪横之人有主持世界之权,即为独夫、为民贼矣。夫独夫民贼一二人之心为物所胜,遂足以病天下。则知病天下者,非独夫民贼也,物也。何以敌物?曰:心。非独夫民贼之心能自敌也,必借他人之心以敌之;亦非一二人之心所能敌,必合举国人之心以敌之。于是心与物战,心胜物则人权胜天权矣,物胜心则天权胜人权矣。

严先生《天演论》案云:英国平税一事,明计学者持之益久,然卒莫能行,坐其理太深,国民抵死不悟故也。后议者以理财启蒙诸书,颁令乡塾习之。至道光间,遂阻力去而其令大行,通国蒙其利。观是,而后〔知?〕为治当以教民为先。

二十日 雨

自松林所习和文归,访徐藩卿暨朱毓堂。晡,诣彦复谭。薄晚,至谢家遇秉庵。是夜,藩卿约饮。余携《天演论》,抽暇辄观之。

斯宾塞任天之说,谓任情非任习,苟如其情而止,不患其或过。譬饥而食,食而饱,渴而饮,饮而滋,是情也。使饱而犹食,滋而犹饮,所谓习也,违其情矣。余谓不然。盖任天之情,苟无人理以为之主,未有不过者,非可专以饮食为喻也。好色者恣意于色,无有厌期;好货者恣意于货,无有足境。其或深汩于二者之域,而忽能自拔者,皆以人理自止者也。任天任情,必为祸害。故吾仍取赫氏之论。

赫氏《导言》十三云:人居群中,不能不自营。顾侈于自营,则相争而群道息。所幸人当自营之时,常有物焉以为之宰,字曰天良。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营之私,不使过用以败群者也。余谓天良,即人理也。凡自营而侈者,皆任天任情而或过者也。苟能以人理自止,于保群乎何有?

亚密斯丹创计学,其中有大公例曰:大利所存,必其两益。损人利己非也,损己利人亦非。斯说也,余主持者二十五年,自谓心得之秘,不谓西儒有先我言之者。

严幾道曰:国中生齿日繁,过于其食者,所以使其民巧力才智与自治之能不容不进。格致之家,孜孜焉以尽物之情为事;农工商据其理以善术,而物产之出也,以之益多。余谓诚如是言,则何忧夫人种过庶之患。

二十一日 雨

秉庵来。晡,往视铭舫。车中观《天演论》。

严先生又云:宇宙生之物至多,不仅过庶一端而已。人欲图存,必用其才力心思,以与妨生者为斗。负者日退,胜者日昌,胜者非他,智德力三者皆大而已。三者大,而后与境相副之能恢而生理大备。愚谓智者,知也;德者,仁也;力者,勇也。《中庸》演此三者为天下之达道,未言其能与宇宙妨生之物战也。今得此说,而后知古今名家之论,此心同,此理同。

拿破仑入埃及时,法人治生学者多挟其数千年骨董归而验之,举古今人物无异可指。由斯以谈,则天演之学,其计数动逾亿年,区区数千年、数百年之间,不足以见其用事也。严先生云。

赫氏《导言》十七云:治国之道,在赏善罚恶,进贤退不肖,必使一国之人,群趋于善而后已。如一壶之水然,熨之以火,而中无数莫破质点,暖者自升,冷者旋降,回旋周流,至于同温等热而后已。又云:不贤者之在位也,譬诸重浊之物,傅以气脬木皮,使一日者取所傅而去之,则本地者亲下,修归其所也。余谓二喻皆极善。惟如何而能取不贤者之所傅而去之,惟有平国人之权,去君主世及之蠹而已。夫不贤者之能有所傅者,一傅于弊法,资格用人是已;一傅于暗主,媚其君以固宠是已。平权立而公议兴,则无弊法矣;破世及而举贤明,则无暗主矣。于是不贤者自退,贤者自进矣。一国之人可如一壶之水,同温等热矣。

《导言》十八云:格物家所用以推证者,撮其大要,可以三言尽焉:始于实测,继以会通,而终于试验。愚谓实测者,观已然之迹也;会通者,察未然之理也;实验者,习当然之法也。彼不过专为格物家言也,余则以总括古今中外之学问。

严先生曰:人道以苦乐为究竟,而善恶则以苦乐之广狭为分。乐者为善,苦者为恶。苦乐者,所视以定善恶者也。余则曰:纵乐之为恶,知苦之为善。纵乐而不知苦,其终卒归于苦也。知苦而不纵乐,其终归于乐也。足以发明严先生之义。

二十二日 雨

至《新闻报》馆,购得严又陵译《原富》一书。晚,访缪杏村于华英大药房。夜归,写日记。

《教源论》云:未有文字以先,谓之野蛮。文字既兴,斯为文明之世。文者,言其条理也。明者,异于草昧也。余谓文明野蛮之等级,亦无穷尽。以有文字之世,视无文字之世,则无文字者野蛮矣。以有文字而有理法条教者,视有文字而无理法条教者,则无理法条教者野蛮矣。以有理法条教而君民平权者,视有理法条教而君民不平权者,则君民不平权者又野蛮矣。故文明野蛮,必相比较而后见也。

生存竞争之世界,其始争力也,其继争智也,又进则争仁。争愈久,所争愈文明。今日地球,盖由争力之期,渐入于争智之期也。《天演论》云:民惟安居乐业,乃有以自奋于学问思索之中。前之争也,争夫所以生;后之争,争夫不虚其更进也。则争有以充天秉之能事,而无与生俱尽焉,所谓争仁矣。

费长房撰《开皇三宝录》,谓佛生于鲁庄公七年甲午,以春秋恒星不见,夜明,星陨如雨为瑞应,与佛书所谓六种震动、光照十方国土者同物。此说存疑而已,不敢决其必然也。

二十三日 晴

往习和文。昳,偕荫亭访金月梅,不遇,因往谢家及花宝林家小坐。晡归,写日记。

佛氏曰:前因后果,人所自为,天无与焉。而赫胥黎驳之曰:天因何如是之不惮烦?此所谓不对针之驳诘也。夫佛氏原未尝谓天与闻人因果事,因果人所自为,与天何与,而忽诘天之不惮烦耶?既与天无与,则亦无所谓为天讼直也。故《天演》佛释一论,吾无取焉。

婆罗门之道为我,佛反之以兼爱,佛之异于婆罗门者在此。

严先生谓佛经不可思议四字,乃最精微之语,与不可名言、不可言喻、不能思议者迥别也。何谓不可思议?姑指一端而论,如太虚无内外,外之外复有外,内之内复有内,万古无始终,始之始复有始,终之终复有终也,此之谓不可思议也。又如寂不真寂,灭不真灭二语,亦是不可思议。

古人云:日进无疆,自强不息。不强则弱,不进则退,无中立势,宇宙内之公例也。国之风俗政化无论已,即以学术言之,师弟之相传授,渊源互接,有越数十世者。苟非弟胜其师,而但知墨守所学者,所传愈久,愈失其本来,观于中外古今学派教派末流之得失,可以知矣。

斯多噶教主乐天任运,乔答摩教主悲天悯人。余谓乐天者,其弊必至天胜人;悲天者,其功可以人胜天。盖既以因果为人自主而天无与,则断非天所能胜者也。

二十四日 晴

与少川叔同访仲巽,因欲令两弟入绳正学堂读书也。仲巽案头有《北清战史》一部,东人著。俄,枚叔偕虬斋来,少川先行,余留午食。昳,至福安居,以与铭舫约,同诣月梅家。适月梅出观优,因往谢家,藩卿、郁堂皆在,诸人留彼手谈。余坐小车游园,遇法国人生长亚洲者,业商上海,十馀年从未归国,貌亦类支那人。余曰:君籍隶西方极乐世界,何为勾留秽土?答曰:不然。欧洲居大不易,不若东方之省费,故不愿归。晚,复至谢家宴饮。夜深归。

二十五日 晴

往习东文。日中,在藩卿所午食。昳,诣颐斋不遇,见若愚。晡归,未至西门,过支应局,入访陖斋,知莹谷是晚招饮。莹谷,汀州人,以武进士授金华督师,先人门下士也。丙戌、丁亥之交,甫应殿试,授侍卫,居京供职,与余业师李清溪先生友善。莹谷虽武人,颇好文学,为先人所赏,因主余家,清溪为讲解粗浅文义,殊获益焉。其后先人没世,而莹谷亦游宦南方,不见者十年矣。丙申秋,余已居海上,莹谷过此,获一握手,自是音息杳然,于今又六年。前日归自城外,见案头陖斋留字云:与莹谷偕访。莹谷明日续娶,赘于大东门外生义衙杨家。有暇蚤来,可畅话离愫。余是日适有事,不能往贺,而今日莹谷之招,犹未之知也。因与陖斋约同往,余坐小车先行,比至,相见纵谈。莹谷神姿磊落,惟较苍老而已。俄,陖斋亦至。晚间,张灯奏乐款宾,推余首座。余畅饮,大醉而呕。夜深,陖斋以肩舆送余归。

二十六日 晴

日中,宴莹谷于一品香,陖斋作陪,纵谈。

今日东西文明国政治法度之日进化,无他术也,能分其权于人而已。今日东西文明国学问技艺之日精,无他术也,能专其利于己而已。权分,则人互结其团力,求政之不平等而不得也;利专,则人各奋其聪明,求学之不造极而不得也。学,知也;政,行也。知行并进,所以去野蛮日远矣。

晡,诣彦复,因与枚叔、虬斋偕游张园。薄晚归,彦复招饮于黛语楼。

二十七日 晴

欲往习东文,会三六桥来访不果。日中始出,在藩卿所午食。复诣丽轩谈。晡,至广学会购得《天文图说》、《地理全志》、《万国史记》、《佐治刍言》,持赠金月梅。月梅,晋产名女优也,聪慧爽闿,解文义,欲舍所业,从事西国语言文字。余谓曰:汝欲通他国方言,宜先明公理,知宇宙大势乃有用。遂购四种书使观之。且为摘示大略曰:熟此能换凡骨。月梅欣然。

二十八日 晴

往习东文。日中,诣彦复。晡,与彦复、虬斋偕访三郎,不遇,因至丹桂观其演新剧。薄暮,招三郎至金谷香宴饮,枚叔亦来。三郎未读书,不识一字,然谈吐极风雅。

二十九日 晴

终日不出,写日记,观书。

禽兽之所以不及人者,以其能品各殊,而不相为用,但能用其所受于天者,以自为养,而于同类,则无利也。惟人则不然,无论劳心劳力,皆有相益之事。试观一贫贱之家,一室所有,至粗极陋,顾其床榻衣枕,刀几鼎铛,与夫饮食饼酒之类,皆必有无穷之人工,与为通工易事而后济,微论富贵者矣。斯密亚丹《原富》云。

人与人所以能通功易事者,无非财与物交易而已。定物之价曰租,曰庸,曰息。生财之道曰地,曰力,曰母。盖有地而后有租,有力而后有庸,有母而后有息也。

四 月

一日 晴

往习东文。晡,偕张冠霞同车游园,观打弹,游人甚夥。薄晚,往松柏园闲步。夜宴于金谷香,少川叔之约也。饮毕,观女优。

二日 晴

诣彦复。余是日为枚叔书扇“元规尘污人”五大字,又为虬斋书赠妓诗,俄复至张园。余先归。晚,昌士来闲谈,即去。观傅兰雅译《佐治刍言》。

人人有维新性质,无守旧性质。何以言之?人之心皆利是趋,而害是避。彼守旧者,惧新之足以害己,恐失其旧利,故坚不肯变革。使一旦知新之利,察旧之害,未有不谈新者也。故余谓无新旧之别,有愚智之别。

野蛮人处于污浊之地而甘心焉,有人引之清洁世界,则大惊,退视其污浊,不可一朝居焉。然则好洁者,人之本性然也。守旧者不知新之利,及闻新理,退视其旧,亦不可一朝居。然则维新者,亦人之本性然也。

三日 晴

习东文归,诣森盛恒茶栈,访藩卿不值,遇颐斋,因偕至金谷香纵谈。晡,同访徐藩卿于公阳里林蕊香家,藩卿方手谈。薄晚归,观书。

余尝不解镑与磅之所由分,读严先生《原富》案云:英法二国泉币,古皆用银,而以一磅为单位。此犹古黄金之称斤,金纹银之称两,皆以重行也,未尝以一磅为造币者。造币初制,乃取银一磅析之,造二百四十枚,号便士,而总十二便士名先令。由是二十先令为一磅。曰先令,曰磅,皆总便士之数,以重为名,无专弊。洎元大德四年,义德华第一析一磅为二百四十三便士,以征其民。自兹一降,代有所增。至依利萨伯,当有明嘉、隆间,析为七百四十四枚,仍名便士,而二百四十便士,犹号为磅,实则七百四十四,分磅之二百四十而已,弱于三分之一也。迨有明之季,查理第二时,民往非洲西部开垦者众,多挟金归,乃造几尼金币,一枚当二十先令二百四十便士,犹今之金镑。磅与镑之分,自此始。

四日 阴

坐小车诣南洋公学,规模洪敞。张菊生新为总理,适不在学中,见伍昭裔。购得严先生译《原富》乙丙部。归,观书。

埃及、印度之俗,凡民之业,皆世守之,不得观异物而迁。此最无理,而害人匪浅。盖人之性质,为天所赋,不能强同。性之不近,而令强为是事,未有不颠蹶者。莫若各因其性,而自择其业之为愈也,子何必循父业哉。于是而后悟世袭之为害,非特君位为然,凡百事皆不可世袭也。

赢利薄,佣钱厚,则其国必富。佣钱薄,赢利厚,则其国必贫。此亦世界之公例也。佣钱既厚,其民勤于操作,操作勤则出产益多,而富者益富也。赢利厚,其民安于坐食,坐食者多,则出产寡而贫者益贫矣。晡,雨。闻子涵来,晚,至一品香叙契阔。

五日 晴

诣豫顺里,与子涵同车吊张子虞太夫人之丧。日中,颐斋、子涵、稼霖及三郎宴集于金谷香。晡,至张园打弹。晚,复至金谷香,稼霖约少川、敏士饮。夜,至宝来观剧。

六日 微阴

是日,束装送稼霖夫妇返杭,晡,登舟。敏士同行异舟。

七日 阴,大雨

舟中读庾子山《哀江南赋》。少陵诗:“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古今词人惓惓于家国者,前有庾子山,后有杜少陵。其怀才落魄、悲伤身世者,则冯敬通、祢正平、汪容甫三人而已。盖词赋以言情为最高,能哀感顽艳、声满宇宙者,古今不数人也。

晚,舟至拱宸桥,与稼霖登岸,饮于第一春。夜,观剧。

八日 阴

肩舆与澜如妹偕入城,稼霖跨马先行。到竹竿巷,犹未午也。与慕嫂及侄辈相见,甚欢。午后,与稼霖并马出钱唐门,至勤果祠小憩,登楼俯视,游人如织,盖是日为放生日也。丐者持蛇与龟,售与游者,遂投湖中,杭俗如此。良久,复跨马绕山麓行,约十馀里,至灵隐,万木櫹椮;下马,先至春淙亭小坐,俄闲步壑雷亭中听泉。怪石峭巘壁立,皆生丛树。静坐久之,遂与稼霖循故道归。余不乘骑者三四年,是日两胯酸痛甚厉。

九日 阴

蚤,往谒婶母。日中,至养正书塾见介石、伯絅。伯絅以扇索书,余为作“熟视不见泰山之形”八字,因留午饭。俄至舒莲记,为三郎购扇三柄。遂访星墀,复至清吟巷小坐,因诣贵翰香纵谭。晚,回竹竿巷,敏士已来馆矣。稼霖夜约饮于聚丰园。

十日 阴

将买舟回海上。蚤间,翰香、叔通、凌霄、锡侯咸来视余。饭后出城,至拱宸桥,复诣第一春小饮,招歌伎蒋月红者,来击鼓,唱天津时调。余忽忆昔年卜居三多里时,得城隍签语云:“不必蒋生三径辟,月明先有凤来仪。”何其字字有验也!奇甚。晡,登舟,即解缆,观书。

昨闻翰香言:当今之人,明理者或不明情,明情者或不明势,能明情理势三者,斯为通才。余谓情生于势,理生于情。理自情与势出者,斯为真理;不由情与势出者,其理不足据也。

康、雍之间,苏格兰始设版克,造赊贷法,民大便之,国以日富。其法出财以贷民,使民勤而贫资以为母。民欲贷则联数家有力者为之公保,至少无下二人,名保诫,岁终计息纳之。其法与新莽之赊贷、北宋之青苗钱无稍异。所异者,彼民自为之,而莽与宋则以官管其收发而已。

严先生云:斯密氏成书以来,计学家后起者有二大例,关于民生治乱之源甚巨,一曰理嘉图之田租升降例,一曰马罗达之户口蕃息例。二家皆英人,自其论出,而计学之理益精密矣。

泰东西之旧教,莫不分义利为两途。自天演家、计学家出,而后义利相合,非义不利,非利不义,民乐从善而治化大进。严先生论及此,盖以旧教为不然。吾则谓必治化大进,而后义利可以合。若处野蛮不平等之世界,义利不能不分者,势也。盖公法未立,公权未伸,君子每易得祸,小人有时蒙庥,为义者不必利,为利者不必义,若执义利相合之说以导天下,人谁信之,而慕义者愈少矣。惟分为两途,而后洁然自好者,有托足之地,不为世变所推移。是故天下虽乱,犹有独治之人;百卉虽枯,犹有不雕之松。

十一日 晴

舟中观书。

泰西工商家业联之法,禁其工不得一时纳二徒。是亦犹治国者惧生齿之繁,禁其民不得一人生二子。业联之设也,所以囿其业之物竞。盖物竞兴,市价将跌;市价跌,则庸与赢日趋于薄矣。故不得已而为约,联以垄断焉。虽然,是法也于本业皆有大利,而于通国则有大损。盖利于在邑之工商,而损于在野之农民也。且其事必绝外交而后可使,其国已弱,力不足禁外交,而他人叩关求通,与为互市,则其术将穷。何也?货之本可贱者,吾有法以使之贵矣,而他国货之贱者,吾不得而禁之。其势非本国之业扫地无馀不止。前此欧洲各国知其然也,于是立护商法,入口皆重税以困之,乃此法行而各国皆病。洎斯密书出,英人首弛海禁,号曰无遮通商。而国中辜榷垄断之为不期自废,荡然维新,平均为竞。此虽智有足称,亦以英之货通于他国者,故乐为用也。自此以还,民物各任自然,地产大出,国用侈富,百姓乐成,而斯密氏之功伟矣。

泰西今日工商家垄断辜榷之法尽废,独其中郊鄙农民,尚有创为田约,欲以保持利权者,蜂起与时之计臣政府为难。而计臣政府亦联通人为会,号反田约党,相持争论。至一千八百四十六年,皮勒当国,反田约党大胜,而后无遮通商之大法始行。严先生云:合前后观之,足以觇泰西世运之升降矣。

斯密《原富》曰:工之良楛,货之真赝,非业联规约之所能为,而视雇与用者之取舍。惟其失业之忧,而后争为其善而不敢惰欺。业联立则,其业其货,无论良楛勤惰欺信,皆必售,则何所劝而为善业乎?严先生云:斯言也,通于治道。国家理民之权,必常使贤者得优,不肖者得劣,则化民成俗,日进无疆。设强而同之,使民之收效取售,贤不肖无以异,人亦何所劝而勉为善人乎?遂以法、义二国界白山之山夫为喻,甚确也。余谓资格用人之弊坐此。

是夜二鼓,到沪,即登岸入城,宿楼下。

十二日 晴

作寄杭州诸亲族友人书。晡,诣彦复与枚叔,纵谈。是晚,彦复自述其生平奇遇一节,可惊可愕。余为记之于此。彦复云:余于丁亥岁过海上,识一伎者,曰张宝枝,娆媚动人,每饮必招其至。时芳声未著,犹处子也。友人劝余为其破瓜。余囊资告罄,谢以力薄。一友曰:吾能任之。乃代出银饼二百枚。余遂得宿张家,尽一夕欢。亡何,余轮帆北行,供职京师。逾数年,复以他故来歇浦,欲寻旧好,遍问无所谓张宝枝者。一日,至某书楼品茗,偶与佣者谈,则云:有一林宝枝,名颇重,不识即君意中人否?乃招其来。视之,果其人,光艳犹昔。就坐,低唱数曲,与余若不相识,然睨余微笑者久之。余不能忘情,自是宴会辄邀来侍饮。宝枝与余殊淡然。既又置酒其家,坐中客咸曰:汝二人旧交,今夕不可去。宝枝默然。俄客散,余遂留宿。夜,登榻并枕,宝枝衷服不解。余昵就之,忽厉色曰:以英蚨千来,旧欢可续也。余大失望。翼日,懊丧而归。时盛夏,余偶值晚凉,散步愚园,遇一艳者,呼余曰:吴大少。余惊异良久,询知其人曰金佩香。貌虽不逮张,而娇艳绝世。因探悉所居,由是每宴必呼金至。金勤勤之意过张,余亦移所以爱张者爱金矣。一夕,造其家访之,则与张同居者,始大悟。因设酒款客,张大哗曰:必设双台。余如其请。会金欲留余宿,张大怒曰:汝欲宿,先宿余。然欲宿者以英蚨千来。金私谓余曰:汝何时入都,能少待乎?余不久必他徙,汝可来,彼安能禁我!余诺之。自是金待余情益笃,暇辄与余同车出游,或置酒款余。余心感之,莫解其故。未几,一友告余曰:汝知金佩香意乎?彼志欲嫁汝,曰:阅历风尘数年,可终身仰事者,莫子若。汝其有意乎?彼拥资数万,他人涎其财色者多矣,彼殊不屑而独钟情于子,不可负也。即汝无力,彼能代任繁费,可无忧。余蹙然曰:余妻暴悍,必不相容,奈何?即异室居,终非久计。公为我谢之。然彼之情,吾铭骨久矣。客既去,余忽得都中家书云:妻病重。促余归。余愀然不乐,乃偕数友饮金家,席间谓佩香曰:卿犹未迁耶?吾不能待子矣,吾妻病濒死,将束装北去,图一见。言未已,泪涔涔下。须臾,席散归,客又踵来语余曰:佩香告我矣。彼誓嫁汝,曰:吴生果天下多情人也。吾闻吴生伉俪夙不睦,今闻其疾笃,犹不胜悲,果天下多情人也。吾舍是其奚归?子善为我图之。客语未毕,余曰:佩香爱我,义不可负。然余行在旦夕矣,为我告佩香,秋以为期。客曰:敬诺。越数日,余遂行,比至都,妻病已愈。余心惴惴。自是无暇来南,亦遂置前事。逾数年,有人自淞浦来者,云:闻上海金佩香嫁葛兰荪,挈以入都矣。余错愕久之,叹曰:佩香不负吾,吾负佩香也。为废寝食者累日。京俗永定门外旧有南鼎之会,每春季,游人如织。余时策马往游观,瞥见鬻茶台上无数女子,靓妆丽服,群坐而笑语。中一丽人,貌类金佩香,趋视,果其人也。时诸女子见余至,争呼彦复,招手令上,则皆素相识之满洲贵族。余习与满人往来,故与若辈稔熟,遂忻然下马登台,各就其坐,恣意饮啖。遥睇佩香,佩香见余来,若甚惊者,目不转瞬视余,然始终默然无一语。余不觉凄然泣下。微窥佩香,正垂泪相对。举坐莫知所以然。俄顷,忽见白马银鞍一少年,如飞而至,下马登台,就佩香坐。余意度必葛兰荪也。乃别诸女友,从容下台去。即归,成七绝三十首,遍示诸友,一时传诵。久之,忽阍者入言,一少年来谒。引入,则在南鼎所见者也。揖余曰:“贱妾之志夙在君,君负德矣。天假之缘,与君再遇。君盍来舍,当使贱妾与君叙契阔也。”余诺之,因问所居。逾日往视,佩香艳服而出。余叹曰:“因缘离合,莫非命耶,岂能相强乎?我诚负卿,然卿今日亦得所矣。”佩香默然,与余作他语,复话别后事。俄兰荪出酒肴,三人畅饮而别。余后询知,兰荪亦纨袴子弟也,挥金如土,佩香所积蓄皆供其用,未数年资产荡尽。甲午秋,边警日亟,兰荪将携佩香出都,无资,向余贷百金。余为罗掘白镪四十两,又马一匹赠之。兰荪乃得治装行,遂不知所终。又数年,余以上书言事,与刑部长官龃龉,乞骸骨南归。至上海,问所谓林宝枝者,则已嫁湖州某富家子矣。今年又闻其嫁而复出。一日,在张园见之,貌渐老而姿态犹动人。问所居,则云某所。问何故复出,曰:“新间旧耳,尚何言。”他日,复有客告余曰:“宝枝今日奇窘,前索君英蚨千,公能如其愿乎?彼或能归尔也。”余视客微笑不答。是晚,偕彦复至天仙观孙菊仙《鱼藏剑》,音节苍凉壮厉。

十三日 晴

晨起观诸报。午后,补写日记。

前闻王浣生言:政府已主张变法,所不变者惟心术耳。故观累降谕旨,辄再三注意于心术二字,此何意耶?余曰:心术者,即君权之代表也。彼惧法变而民权之说起,故以心术二字压倒之,然否?浣生曰:然。

十四日 晴

诣松林不遇。昳,约徐藩卿至金月梅家,余至而藩卿已去。俄朱毓堂来,因与毓堂同访藩卿于林蕊香家。晚归,观《原富》。

秦汉而下,盗贼所以为患者,以封建废也。有封建,则无盗贼之虑矣。观于西国,史家谓诺曼并英时,部酋分地,各私其土,督率最密,盗无所容。可知东西一理也。

今人动曰:非不愿隐居也,苦无买山之资。余曰:古之隐退者,岂皆资产饶足之富家翁乎?其所以能恬退不干仕进者,以能耐劳苦,自食其力云尔。试观庞德公躬耕陇上、妻馌于前,元延祖灌畦掇薪自给,今之士夫,能效所为乎?使既作高士,而欲安坐而食者,则亦游民而已,何足贵乎?

十五日 晴

秉庵来。午后,偕出城,晡,游张园。夜,观优。

王阳明云:礼乐不复作矣。今日而欲陶情善俗,转移风化者,其惟留意于戏子乎?盖能勉于善而不知,亦可化人于恶而不觉也。余谓支那菊部之歌调,凡三种,曰秦腔,哀怨激厉,亡国之音,不足尚也;曰昆腔,则柔曼靡丽,但传才子佳人之情绪而已;惟京腔中老生所唱者,虽词涉鄙俚,而音节悲感苍凉,能曲传忠臣孝子仁人志士之胸怀。擅其技者,惟京师之谭心培、孙菊仙二人,余生平所最喜听者也。至西国之乐,发扬蹈厉,固治世之音也,而其感人处不及焉。余尝云:民乐则无诗,既无诗安有乐。

十六日 晴

晡,秉庵复来,与余偕出,至福安居楼下,雇马车不得,余在楼上小待,秉庵一人别往觅车。俄飞字促余至昌记客寓,始得共坐一车,游张园,遇林质斋、方守六。晚,邀其至金谷香酣饮。夜,至宝来观金月梅《纺棉花》。俄至桂仙聆贾玉书《举鼎观画》。夜,与秉庵、质斋至左翠玉家小坐,又访月梅。归时月明。

十七日 晴

往习东文。昳归,为彦复撰《买笑记》成,即前彦复自述之奇遇事也。夜,观书。

西人贩卖黑奴之由,盖因西班牙在秘鲁治群矿,横殴土民,力作之劬过于牛马。西印红种被其虐者,户口日稀。神甫拉客沙目击衋然,谋所以救其孑遗者,于是议以非洲黑人代之。今日则已著为禁令久矣。

《原富》云:畜牧之利,当使与耕种之利相等。设牧不及耕,则国虽有至美之田,无由悉垦。此理余今始知之。

严先生云:西国税重,中国税轻,西国物贵,中国物贱,当俗之情,且即以此为民生乐业之据。而岂知中国所以贫弱之由,即在此欲税重而不堪、欲物贵而不能之故乎?盖《原富》有云:欲四境之内,莫不尽辟,而有充物力之所能生,非物产各极其善价不可。不易之理也。今人但知米贵足以利农,不知百物皆贵,则通国劳作之人无不获利,所苦者惟游手坐食之人耳。夫使民见勤之效如此,而惰之害如彼,则人之勉于勤,地利有不尽辟哉?地利尽辟,人人饶足,则虽税重何损。《鲁论》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此之谓也。

国之贫歉,不在金银之多寡,而在物产之丰歉。余持此说,亦数年矣。盖金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衣食所赖,仍在物产。物产多则虽无金银,可自他国流入;物产少虽有金银,将不久流入他国。故吾谓秉国之人,若但注意于矿利,而不讲求农桑与田牧,无救于中国之贫也。盖农桑,利之本也;矿产,利之末也。如何能使民争趋本利,曰惟有开通铁路,使物产流通,易消售获利,则民自争为之矣。能以化学导民,使得善法而出产益多,尤为本利之大者也。虽然,今日欲兴办各事,而无资以济之,则本利亦不能出也。于是先借助于矿利,亦无不可。

十八日 晴

观书。

西人制禄最重,亦佣钱厚之一端也。盖勤为富国之本,所以导其勤者必以重利,而后人争鼓舞于下。官为国理事,民为国殖财,莫非勤也。一国之中,人人能勤其国,无有不日进文明者。

大地日转本轴而不止,江河日注东海而不息,血轮日周肢体而不停,剑戟不用则锈,户枢不转则蠹,天下百物皆以动力自存者也。人居世界上,苟不勤其体,不运其脑,欲图自存,不亦难乎?然佣薄赢厚之国,惰者能自存,勤者反不足自存,于是其国遂多惰民,日益贫弱矣。国贫弱则其国不能自存,国不能自存,人又安能自存耶?

十九日 阴

往习东文。午归,拟上夔老书,未脱稿,秉庵来。晚,同出饮于雅叙园。夜,观剧。

二十日 雨

终日不出,观书。

余当甲午、乙未之交,始谈变法,今越四五年矣,论议盖凡数变。初则注意于学堂报馆,继则主张民权,以为非先设议院,许公举,则一切法不可变,变之徒滋扰;卒又知偏于民权之不能无弊也,遂主持立宪政体,纳君权民权于法之中,而君民共治,为数年立论之归束。至于铁路矿务诸端,视为末节,不稍措意也。乃今读严译《原富》一书,始知富国之道,在流通物产,欲物产之流通,无铁路其奚望耶?于是乃叹铁路之有益如此。夫铁路之益,人人知之。今举其大有功于国民者,有数端焉。一曰便商贩,货产易销,无粟红贯朽之弊。一曰通声气,消息灵捷,无闻见僿陋之虞。一曰利转输,有无相通,无水旱饥馑之忧。一曰便征调,援救既易,无供亿滋扰之苦。盖货产销,则农利兴矣;闻见捷,则民智开矣;有无通,则救灾易矣;援救速,则寇乱不起矣。由是观之,便国利民,莫大于铁路者也。固当与学堂、报馆、议院并重,而不可轻视也。

辟民之智,莫如报馆。育民之才,莫如学校。兴民之利,莫如铁路。平民之权,莫如议院。

我国未尝无民权也,顾有私权而无公权,有强者之权而无弱者之权,有小人之权而无君子之权。民非无权,但不平耳。议院公举者,所以平其权而已。故不曰扶民权,而曰平民权。

二十一日 晴

约藩卿、郁堂诸人,在金月梅家手谈。彦复亦来。俄随彦复至其家,因留晚餐。夜,至宝来观剧。

二十二日 晴

往视月梅,已雇车将游张园矣。余因至吉陞客寓,访佩葱。晡,与秉庵同车游园,遇月梅在迤南楼上听昆曲。俄仲宣、藩卿、郁堂、彦复相继来。是日,游客云集。俄闻都下名优二丽来此,年逾二十,颀而长,见余犹相识也。晚,藩卿招饮于金谷香。饮毕,复应仲巽之约。夜,观剧,金月梅演《杀狗劝夫》,极臻化境。

二十三日 晴

日中,邀金月梅于雅叙园,坐有秉庵及文劭儒。劭儒善京调,音节宏朗,学菊仙得其神。昳,归观书。

观已然之迹,廓其闻见也;察未然之理,增其智识也;习当然之法,储其材能也。古今中外之学问,分此三界,不可稍稍混乱。有闻见者不必有智识,有智识者不必有材能,必兼此三者,而后其学有用。

二十四日 晴

秉庵来。午后,坚仲偕鉴斋至。坚仲去年避拳乱之难,移家居汴八越月,今春自汴南归。现其家居苏州。履平返杭。坚仲欲东渡游学,前一日到沪,是日得纵谈。俄仲宣亦至。晡,佑三来。久之,坚仲等相继去,佑三谈至夜分,始行。

家庭为自古战争之地,父子之乖戾,妇姑之勃谿,兄弟之龃龉,夫妻之反目,骨肉纷争,人生莫大之苦也。然而支那国中被是害者,十室而九矣。欲免其害,莫若异居。夫妇则自择配偶,家祸于是得稍纾焉。

父母之恩诚大矣。然使于子女之既长也,恣意凌虐,则从前鞠育顾复之德,扫地而无存矣。但责子女,不责父母,非持平之论也。

二十五日 晴

访坚仲纵谈,见仲寅。晡,至金月梅家,仲宣亦来。晚,入城,作书致慕韩,陈变法所宜先者三端:一开矿造铁路,以辟利源,所以救中国之穷也;一设专科取士,变用人之法,厚其俸禄,所以陶铸中国之人材也;一置议事所,听民公举议员,参与政务,又尊里正之职,使有权与县官抗,所以苏中国之民困也。能行斯三者,谓之变法,不然,虽变如不变也。国家所以贫弱,惰民之坐食者多也。变法者夺惰民之食,以与勤民。国家所以颠乱,小人之得志者众也。变法者夺小人之权,以与君子。勤民获利,君子有权,国以日昌。惰民获利,小人有权,国以日亡。

二十六日 晴

往习东文。晡归,坚仲过谈,遂留宿。余与抵掌论古今,旁通曲证,极畅。

论理需识,办事需才,然自古未有不运其脑思而可以有识者,未有不劳其手足而可以有才者。惟才与识,动而愈出,苟无动力,人人成弃物矣。

坚仲为述内地民风土俗,蛮野獉狉,不见天日之苦,使有人经营开辟,则田土肥美,物产殷盛,皆不患不进于文明也。以北五省视清浦以南,风气差数迟五十年,以江北视吴越繁盛之区,风气差数又迟五十年。余曰:地广大,荒而不治,今日支那之病所以不治,正坐不治也。

二十七日 晴

偕坚仲至月梅家小坐,遂去。遇秉庵,同至公阳里胡翡云。晡,共驰马车游张园。是晚,芝洞招饮于锦谷春。夜,复至新太和馆,赴杨子萱之约。

昨见报纸,知慕兄为东抚袁慰庭所奏保,奉旨由吏部带领引见矣。

朝廷已降旨,择七月十九日回銮。敌兵渐渐撤退。和局以四百五十兆赔款画诺,遂定。

烧毁例案,裁汰书吏,及举行特科,督翰林院诸臣讲治实学诏下,颇有维新之意。

设政务处,掌变法事。荣相奏派陈瑶圃、郭春榆、徐菊人、樊云门及慕兄五人为提调,细阅折奏,斟酌可否,奏请施行。

二十八日 晴

往习东文。诣子均,留午食。晡归,阅《格致汇报》,已积四五期矣。

我国之民,非无权也,但小人有权,君子无权而已。我国之民,非无利也,但惰民利厚,勤民利薄而已。是故设议会,听民公举,所以抑小人之权,伸君子之权。厚佣钱,许民专利,所以削惰民之利,增勤民之利。一国之中,握权者皆君子,享利者皆勤民,人孰不慕为君子、乐为勤民哉?

权归于君子,则公理出而国安。利归于勤民,则公利出而国富。

君子议政,必平其心。勤民殖财,必劳其力。平心者,静也。劳力者,动也。

君子自爱其身,能使合群皆保其身。勤民自殖其利,能使合群皆沾其利。聚数千万君子以治国,公义所由出也。聚数千万勤民以理财,公利所由兴也。

今日阻变法者,大抵小人与惰民二种之人也。小人与惰民,以旧法为窟穴,可以攘权攫利。一旦破坏其所据者,有不奋然相抵抗者乎?虽然,彼何以甘为小人、为惰民?则亦旧法趋之使然也。欲化小人为君子、化惰民为勤民,惟有变法而已。法变之初,彼小人惰民必不免有失所者,亦不能顾也。盖一时之人受害寡,万世之人受利多也。两害相形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多寡轻重之间,秉者其有所取决乎!

经纬宇宙,鼓荡生机,惟公与勤二者而已。人无争心而后能公,人有争心而后能勤。故平权者所以息天下之争也,专利者所以导天下之争也。

二十九日 晴

终日不出。秉庵来,过午去。补数日日记。

余旬月以来,颇为声色所汩没。日与妻侄秉庵狎妓观优,宴会征逐,无读书之暇。此心荡然泛然,若随风之蓬,若不系之舟,似甚乐也,其实甚苦。思欲徐收放心,静坐数日,温理旧业,不知能如愿否?孟浩然诗云:“一日不读书,我心如废井。”盖腹饥则思食,脑饥则思书,学问智识不进一日,则退一日,可无惧乎?

五 月

一日 雨

观斯密氏《原富》。是日,为金月梅书联云:“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古人云:积精为身之宝,积财为家之宝。盖精所以养身者也,又足以传种;财所以赡家者也,又足以殖利。故皆宜宝视之,不可妄消于无用之地也。夫耗精耗财之事,莫如耳目百体之欲。是故善保其身与家者,必以节欲为先。泰西生物学家论植物或生多珠,或生独珠,常分为二式,一以养本身,一以传类。下等植物一珠,或兼养身、传类二用,此盖与身中之精、家中之财无以异也。

斯密氏教人崇俭。俭之道,在损其支费,以益母财。(益)〔盖〕母财能生利者也,支费不能生利者也。

我国生利之人少,不生利之人多,此所以日贫也。

苏格兰人创板克之法,贷财于民,使民贫而勤者,皆足以致富,良法也。顾此非专制政体之所能行,行之未有不扰民者。

二日 阴,雨止

习东文。诣藩卿,会秉庵亦来,持扇索书。秉庵自绘一僧坐,举杯望云。余因为书“云在意俱迟”五字。窗外雨声大作。晡,造彦复庐,俄访月梅。晚归,观书。

我国有君权而无民约。然而工家商家自立规则章程,往往尽美尽善。故业工商之人,每能循规蹈矩,尔无我诈,我无尔虞。谓此即我国之民约,无不可也。然则民之约,胜于君之令远矣。斯密《原富》云:往在欧洲中古,君上横征暴敛,而未尝为民责然诺。故商贾往往自成风气,亦犹我国之今日者也。二百年来,新治日出,政渐趋平,则转取贾人之规则章程,修之以为理财之政。吾谓支那将来,苟欲修理财之政,亦必取资于民约焉可。

《原富》云:国富而后金银归之,非金银多而后国富也。二语与余意已合。

泰西计学家谓民巧为国富之一。严先生谓于斯密氏所刊农工商贾四端,难定何属,固应更列一门。余谓民巧二字,可以括农工商贾。农有农之巧,工有工之巧,商有商之巧,贾有贾之巧。盖巧也者,业精而熟,能变化也。能变化则获利多。至于操一艺以食于其群者,如医师、画匠、俳优之类,亦可入工业一门。

权平而后国律定焉,于是其民皆依律以各保其权。利专而后民巧出焉,于是其民皆依巧以各享其利。耕田用奴,欧洲之古俗也,农业不进,职是之由。盖奴不得私畜,无利可图,其谁肯尽力于畎亩也。自奴废,用麦太耶法,为世治中一大进境。斯密亚丹云。当一千二百馀年,教皇亚历山大教民纵奴。殁不纵者,固无罚也。故自是奴犹用四百年而后废。

三日 阴

日中,林质斋约饮于雅叙园,坐有林季鸿及都下名伶二丽。酒后,弦歌甚乐。晡归,观书。

自儒家羞言利,于是好高自洁之士,皆不屑治家人生产,而以求田问舍为无志。不知天下未有无利可以立国者也。一人自务其利,无数人受其益。人人各务其利,一国之人交受其益。苟不务利,则相率为游民,为惰民。游惰之人多,其国未有不贫者。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跖之徒也。余谓孟子于利之一字,未分别言之。彼工为巧取豪夺以求利者,固跖之徒;若致力农工商以求利者,何尝非舜之徒。舜当耕稼陶渔之时,岂非亦孳孳为利者耶?故同一利也,舜与跖悬殊矣。何也?舜之利合于义,跖之利不合于义也。后人不问利之如何,一切薄视之,误矣。

西国最隆视植利之人,尤重商家。盖商人善营运,析利尤精,易致富。民富则税可重,而有利于国。故持论者每谓国中地产,若尽归诸商家,则地利无有不尽辟者。盖商人胸有经纬,谋定后动,非若有田世家徇憝,出财常无所收也。斯密亚丹云:生财之道,无分本末,条理、计虑、精神三者用而后利见。此世家万万不及商贾者也。

四日 阴

诣彦复及枚叔谈。余尝论史分五种:曰国史,曰年史,曰政史,曰事史,曰人史。枚叔于政史之下,为增学史。彦复于国史之上为增地史。合为七史,史学该备矣。

斯密亚丹云:欧洲诸国国君之听民联体立制、自推邑长、立议曹习、民兵也,自侩长之承邑租始。欧洲诸有地豪富争强拥众、侵欺横暴之势所以日减也,自商业工艺之日进始。其说详于《原富》部丙。由是观之,西国民权之所以能日振者,其功皆在农功商贾。

五日 阴

晡,诣石芝谭,遂游张园,枚叔、彦复皆在。余与枚叔在其旧园之楼舍中纵谭。俄雨霏微下,游人未散也。久之雨止,晚阳斜射,平茵如洗,林木晴鲜,景态丽绝。暮归。夜,观《平等觉经》。

《格致报》载,瑞典人赫定,游历中亚洲,跋涉数万里,穷险探幽,不辞劳瘁。盖其地为英、俄、支那分界之处,英、俄相争,各遣兵据要害,极有关系也。其游资皆其国王公大人所助,著有日记一篇,已译我国文,备众览矣。

六日 雨

晨,睡梦侍先人坐,醒而大哭。起赋七绝二首,志感:

“人天离绝十年间,回首门楣缔构艰。半榻晓寒清梦冷,依然杖屦侍温颜。”其一。“有泪如泉流不尽,终身无父奈何天。小楼雨急惊孤枕,起读遗书一惘然。”其二。

是日,观《平等觉经》终卷。因翻阅《解深密经》及华严著述集。

七日 晴

习东文。诣藩卿,为书七言联十馀纸。昳,访月梅,久待楼下。月梅于楼上笞其养女,女宛转啼号,甚惨。俄笞毕,犹不下楼。余大怒,谓其佣曰:“月梅如不愿见我,我即去矣。”顷之,月梅始下,神情淡然。余因拂衣去。晡,郁堂招饮于金谷香,坐有子丰、叔雍。闻稷塍来,访之不遇,因诣视勤甫。薄暮,至黛语楼,遇仲宣、梅仙。梅仙是晚置酒款余。

八日 晴

起观书。得铭舫书,知出口局事已辞退,移居钱江会馆。晡,往访之,与偕游张园。仲巽、彦复、枚叔、仲宣、丽轩、荫亭皆见。晚,仲巽招饮于一品香。饮毕,至天仙观剧。

九日 雨

出城,晡归。观《国家学》,德国伯仑知理著,日本吾妻兵治译。

今日东西文明国之治也,强弱贵贱不相凌矣。然而寡数之民,必屈于多数之民,是亦势之无可如何也。

伯仑氏曰:国家之为物,与无生气之机器浑殊。盖机器亦有诸部众局,然无有支体五官如国家者。又绝不长育,唯有一定不变之动作耳,非随其心之所欲,有临机应变之力。忘山居士曰:尝读《管子·明法篇》云:先王之治国也,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管子之意,盖欲为国家立法,使与无生气之机器等。不知国家活物也,法不可执一,宜随时变改,若与无生气之机器等,则久之未有不朽蠹者也。惟公举议会立,而后此机器为有生气之机器,此国家为有生气之国家。何也?聚众智,合众权,何患不能随其心之所欲,有临机应变之力。

世界上所以有国者,即人民互结之团体而已,与太虚中之星团无以异。团体既结,则万身如一身,万心如一心,自觉自决自语,铸成随自己意志而动作之一物体。

以力服人而成国者,力衰而国亡矣;以德服人而成国者,德衰而国替矣。惟民智大辟,民权大伸,以其智与权互结而成国者,则其国可以常存,无盛衰之变态也。

伯仑氏曰:古埃及、印度人,以为国家止于神造。忘山居士曰:非独印度、埃及为然,凡世及专制国,莫不如是也。盖必托于神造神授,乃能长此盘据于万民之上,而使人莫敢觊觎也。

十日 雨。晡,雨止

观书。是晚,少塘招饮于西荟芳。

自由之权,人人所各具也。惟彼此皆欲自由,或至以权相争,于是不可不求所以平其权者,而政府之权立矣。虽然,政府之权只能施诸两权之际,而不可侵越人人自由之权,此又政府一定之权限也。若权过其限,碍人自由,是则政府降而与一凡民争权矣,岂非大谬于理耶!

日耳曼自古分等族,曰僧侣,曰贵族,曰市民,曰农民,皆世袭也。然而僧侣、贵族处于逸,市民、农民处于劳,不平等也。今也变四等族皆为营业等族,不拘门阀,就人人职业以分等族,于是遂无贵贱,而各食其力矣。日耳曼贵族,皆才识非凡,长于车战骑斗之术,复能读书作文,修法律政事之学,以视我国满洲贵族之一字不识、一事不知者,相去远矣。

十一日

往习东文。日中,偕藩卿等至金谷香,晡归。观书。

《国家学》云:世袭君治政,其任官或不问贵贱,不论门地,独至于王位,则必限一系,不肯杂异姓,是该政体之所以为优也。何则?一以绝奸雄之觊觎,一以使民免争位、革命之惨祸。忘山居士曰:观是可知传贤之天下,变为传子之天下,亦有所不得已。

又曰:共和国纵令制度得其宜,要之须使政府势威,足以立万民之上,大权足以制御国民。忘山曰:君治世袭之国,不可不扶民权;共和政体之国,不可不重君权。

十二日 昨夜雨,晨止

闻燕生到,造其客舍,已他出。乃访绳伯,诣南仲,见春卿由杭来,未数日也。晡,过谢家小坐,即归。

世多谓立宪共和政体,其君可以拱手无为,谬也。《国家学》曰:无为素餐,非人君之道。忘山居士曰:君岂可无为?立宪政体特存世袭君位,以杜觊觎争位之乱,其实徒有君之名耳,国中之事,举听命于相,故君可以无为,君之实已移于相,是故立宪国惟以相为真君。若共和国则不立相,君即相也,相即君也。观于立宪国之相,共和国之君,皆不能无为,则知能无为者实非君也。

十三日 晴

往习东文。日中访燕生,偕至雅叙园纵谭。

政法有是非而无新旧,道德有新旧而无是非。余持此说久矣,与燕公复畅言之。盖施政以适于人民之最宜者为主,无所谓新旧也。盖新者不皆是,旧者不皆非也。论理以发人所未发者为主,故有新旧也。至于是非,有识者自能辨之,然必是者乃谓之理,非者决非理也。既知为理,则是非可不论矣,故曰无是非。

始惟知君权之专制,及读《国家学》,乃知复有民权之专制。何谓民权专制?即乱民之横暴,荡坏宪法,恣行无忌惮也。

法律者,国家之筋骨脉络也。一国之人,无论尊卑上下,贵贱贤愚,赖其组织而合成一体,是故国无法律,譬之人无筋骨。

晡归,观书。夜雨。

十四日 阴

《国家学》曰:美国以三种法制限民权:一,分议院为二,使互相牵制;其二,付大统领以不允权;其三,法律能合宪法之精神否,审查之权,付于法衙是也。然且不能无弊,盖即代议士之媚选举者,或枉屈小众之权利自由,所不免也。又代议之才,逐年低下,盖宪法之本旨,在利中等以上之民,而方今中等之民,互选为代议士,上等人士却居闲地。此皆余所闻者,姑录于此。

又曰:多蓄常备军,为共和政体所不许,盖惧将帅握兵柄,或至覆共和政以兴君治政也。其所贵者,独有民兵。然民兵终不逮常备军训练之精,不利于实战。乃知共和政体,毕竟不适于外交与交战,独适于平和安宁之时。

人不可无权,而权不可无限。伯仑知理曰:人类皆非可握无限之权者,故无论为君,为贵族,为全国民,必限其权。诚哉是言也。何以限其权?曰:以理限之,以法律限之。

十五日 晴

晡,宴集芝洞、次申、少塘、斌生、南仲、仲逊、绳伯于谢家。晚,竺生招饮于黛语楼。夜,观优。

十六日 晴

观《式训堂丛书》。

钱溉亭与某人书,论及小学,谓:自古字书,多以形为主,吾欲创一字书,以声为主者。盖语言在文字之先,必有声而后有形也。可称卓见。

君权者,集合民权以为权也,故君权与民权实有关系。西儒具洛啾斯之言曰:人之思想,属人之全体,而发露之者,口也。言有善恶,不是非其口,而是非其人。故君权者,其口也;民权者,其人也。

孟的斯鸠曰:国家须分立法、行政、司法三权,不可使一人总之,恐其权过重也。伯仑知理曰:全然分离国权,使各鼎立,抑又不可。盖惧其彼此互争权也。欧洲边阁泯昆士丹氏,欲防三权分离之祸,曰:惟有别置王以统一之,调和之,禁其各出权限之外。

欧洲中古,变官制世袭之法,为世界文明之一进步。

十七日 晴

日中诣燕公,与偕至雅叙园小酌。

为学之心贵虚,论事之心贵平,待人之心贵公。

在立宪共和国,每大统领及宰相易人,则政府官吏大半见更迭,以为恒例。然此事颇足酿政事上弊害,英人近稍稍矫正其弊。方今政府及王室之官职,因内阁更迭而移动者,仅不过六十名。

晡,次申过谈。晚,宴集于黛语楼,坐有旭庄、芑怀、叔雍、子丰、芸阁诸人,月色朗然。

十八日 晴

昨午于雅叙园见黄益斋,持新译书一册,曰《男女交合新论》,美人法乌罗著。询以售此书处,曰在第一楼后理文轩。余是日往购一部,遂诣松林习东文。日中,访林质斋,偕至雅叙园,遇邵季英,甫自常熟来,因与纵谭,道及去岁都中团乱事甚详。季英善音律,能歌啸。晡,归写日记。

西国古时,教权盛时,往往教会财产免税,教民犯法不得按律处罪,此亦世间不平事也。其后国家权力渐渐恢复,此弊始除。

《国家学》云:德国诗学大家列盛、哥衣的、西路勒鲁三氏,各著书以一洗宗教上旧弊。哲学大家看度、吠喜爹二氏,忧古来学者拘泥宗教,不能出其范围,始超然于宗教外,议论纵横,阐幽发微,排古说之云雾,以见真理之曙光,于是天下之人初见人心自由之实,靡然归之。由是观之,宗教之衰,由于哲学之日盛也。

十九日 晴

往习东文。访次申。晡,诣仲顨,遇颐斋,与偕至松盛谢家小坐,因同入城。时微雨,二人坐忘山庐纵谭。是夜,颐斋留宿。

二十日

晨,秉庵偕履平来,颐斋去。俄邵季英过,向午去。日中,诣雅叙园,遇林季鸿。俄黄益斋、文劭儒、邵季英皆至,数人皆知音者,相与弦歌笑语乐甚。晡,访琴甫,共诣枚叔。晚,三人偕至酒楼,彦复亦随往,沉饮尽醉。夜,余至春仙观剧。

二十一日 微阴

观《鲒埼亭集》,有极瑰丽文字,如《湖语》、《剡中九曲》诸篇,皆杰作也。谢山为明末抗节诸臣作碑志,如钱虞孙、张煌言诸人,读之可考见当时许多事迹,为史所未详者。

二十二日 雨

访邵季英。季英云:“余生平奇梦二则。一梦短衣负刀,自午门入,直行宫禁中。则见满目荒凉,殿阙残破,荆棘怒生,阒无人焉。未几,行至乾清宫后,有台锷然而高,登台瞭见垣外人家,遂一跃而出。一梦顾亭林邀余饮酒,并见其夫人,与谈蒙古舆地,争执不休。貌清癯,颇似陈六洲先生。又尝至保定,偶行街市间,瞥见一古寺,林木荫蔚,遂入观焉。行至佛殿后,忽觉为旧游之地,并忆及迤西有圆洞门,门内一院落,草堂三椽,为方丈栖息之所。乃依所默识路径,入探视,果然。自念生平从未来其地,何由知之,岂前身事耶?”

昨夕观《男女交合新论》,美人法乌罗著,论制造子女之法极奇。云:凡交媾结胎时,其父母偶怀一不善之念,则所生必凶恶之子。醉后媾合者,生子女为酒狂。故欲子女之聪明醇善者,必其父母之脑思心术有过于人而后可,屡验而不爽矣。

二十三日 阴

观《华严金师子章》,唐沙门法藏述。初明缘起,二辨色空,三约三性,四显无相,五说无生,六论五教,七勒十玄,八括六相,九成菩提,十入涅槃。

佛书多以金喻真性,解者谓取其不变也。究不知真性之为何物,及以金为喻之所由然。

夜,宴次申、仲宣、叔雍、芸阁、梅仙、旭庄、竺生于松盛谢家。酒罢,诣天仙观孙菊仙演《法门寺》。

二十四日 雨

往习东文,适松林他往,因至大马路亿鑫里,遇李伯渊谈梨园中评语甚多。伯渊自创《繁华报》,销售颇广。上海杂报林立,然皆详于北里掌故,于菊部则从略焉。伯渊于《繁华报》中首列菊部记事及丛谈,意在提倡风气焉。日中,偕至雅叙楼中小饮,雨声淅沥,相对纵谈,颇有逸致。俄,质斋、季鸿相继至。酒罢,与质斋同诣《游戏报》馆,遇伶人余玉琴及法国人葛禄意。晡,至谢家。观路索《民约论》。

路索曰:集合众人之生命财产,而结为团体;因国民之趋向,而定为舆论。又云:一国之人,遵守民约而外,无可遵可守之事;崇奉公论而外,无可崇可奉之人。又云:欲求他人保护我之生命,则我必出其生命以保护他人。今日以前所得安居乐业,非彼苍之所赋畀,实民约之所赐。兹之捐躯以殉者,即以报民约生成之德也。皆极精语。

二十五日 雨

观《王船山遗书》。

船山名夫之,湖南衡阳人,明举人。张献忠陷衡州,设伪官招之,船山走匿南岳。贼执其父为质,船山引刀自刺肢体,舁往易父。贼见其创也,免之,父子俱得脱归。居石船山,杜门著书,有《易》、《诗》、《书》、《春秋》诸经裨疏,《通鉴论》、《宋论》、《张子正蒙注》、《黄书》、《噩梦》等书四十馀种,为国初大儒。

夜,读龚定庵《能令公少年行》长歌。大风雨。

二十六日 晴

观《物竞论》,日本加藤和之著。

我谓国家之进步也,以人人自由为归。然则欲世臻极治,必先去兵刑而后可。何也?兵、刑二者,皆以权力压制人,使不得自由也。曰:不然,兵、刑正所以保人人之自由也。盖自由之性,人人所固有,不教而能者也。苟无以限制之,则必有自由过其量,而害人之自由者。所谓强凌弱,众暴寡,欲求人人之自由难矣。兵、刑之设也,盖欲使人毋侵人之自由,乃足保己之自由。苟侵人自由,则不能保己之自由,如斯而已。然则被兵、刑而不获自由者,皆欲害人自由之人。害人自由之人,乌可听其自由耶!

自由而害人者,固不可许其自由;自由而害己者,亦不可许其自由。如年少不守父母之训,而纵欲以戕身、浪财以破家者,所谓自由以害己者也。

《物竞论》云:喜专主之君主,与倡自由之人民,其心皆欲自由者也。余谓君之意,盖谓禁民自由,一人乃得自由;民之意,盖谓夺君自由,万人乃得自由。不知君民皆不可自由者也,君民之权平,而国治矣。

二十七日 晴

次申返。晡,偕访毛实君,纵谈即归。夜,随母至春仙观优。

二十八日 晴

观书。

《物竞论》之意,谓民之所以屈于君,而听君之号令者,以君之权强,不得已而许之也。君之所以屈于民,而俯取民之公议者,亦以民权之强,不得已而许之也。故天下无公理,惟有强权。

西国古时君主虽世袭,必由人民择其子孙之贤者而立之。如欧西大陆各国,至西历九世纪之初,袭位者必经人民许可,盖沿用往例也。英国古时亦然。法国则加配珍之际,凡王嗣之适否,必询诸人民。德意志各邦选立嗣君,由人民于王族中选之。余谓《周官·小司寇篇》询立君,则支那三代以上似亦皆然。自立君不询诸民,民与君始疏隔矣。

海尔威尔曰:吾欧人种,古者人民皆有自由,而其后则为君权压制之世。盖往古之自由,在文明未启之时,与禽兽杂居无异。当此之时,苟欲以禽兽之自由,一蹴而进于开明之自由,其势有所不能,故进于开明,须经一番压制。压制者,开明自由之先声,而不可不由之阶梯也。余谓此说与四年前余所持六统之说合。盖禽兽之自由者,据乱以前太平之统也;开明之自由,据乱以后太平之统也。

二十九日 晴

是日送母返杭。晡,登舟,即解缆行。

三十日 晴

舟中观《理财学》,德国李士德著。

此书言贸易工业之盛,首推意大利。十字军起,更增其殷富焉。及意大利衰微,而通商之利为日耳曼联盟府邑所独据。联盟府邑握商权者三百年,至英女王依利萨伯时,始渐为英人所夺。继起者有荷兰,擅制造、贸易、航海业。荷衰,而英人始称雄焉。欧洲商业大略如此。

农者,能蕃育万物者也;工者,能变化万物者也;商者,能流通万物者也。三民者,国富之源也。

晡,舟至拱宸桥,即登岸,乘肩舆入城。到竹竿巷,已曛黑。慕嫂及六妹往游西湖,俄皆归,与母相见甚欢。

六 月

一日 晴

肩舆出视诸亲族。日中,至雷莹谷家小谭。晡,诣星墀,不遇。

稼霖延一拳教师刘姓者,山东人,自云素以保镳为业,在苏州镳局十五年矣。是晚与纵谭,始知镳客与盗通,其能卫行旅,不专恃武力也。盖习作个中语,遇盗问答不相剌谬者,盗不敢动;稍违失,则盗立毙其人而掠其财,盖以是为符验也。镳客所赢,亦潜以分润于盗,惟不使人知耳。昔者有兄弟二人,一作贼,一保镳,盖镳与贼互倚为生者也。

二日 阴

与敏士、稼霖、善卿及刘教师四人偕游湖。坐小舟,放至楼外楼,饮啖醉饱。遂泛往高庄,登岸入游观,坐读雪堂中,高竹阴森,使人忘暑。俄,返棹至彭祠,山头云重,未几风雨大作,电耀雷震,遂避祠殿中,不敢行。待风稍息,始解缆归。至涌金门外,雨势甚急。余乘肩舆诣聚丰园,莹谷约饮。

三日 晴

昳,别母妹出城,至拱宸桥登舟,即返沪也。薄暮放行。

四日 阴

晨过嘉兴,日昃至嘉善,骤雨,即止舟中。熟读子山《哀江南赋序》。夜二鼓到沪,即登岸入城。

今年福建、浙江、江西三省大水,徐汝霖来书云:浙中之灾,在桐庐、富阳一带,田庐人民淹没者不可计。余有典业在富春山下,幸无损毁。汝霖欲集赈恤之费,向余募金。余在杭作覆书,允以百金矣。此次往返杭沪间,见河两岸田没水者甚多,盖久雨未有不为灾者也。

五日 晴。早间大雨

读数日报纸,知北方连庄会,以抗摊派赔款故,遂至与官军战。官军为所败,溃勇散卒及团乱馀党,往往与之合,掠取兵械甚多,势颇盛,蔓延直隶、河南一带。又刘弹子在东三省倡乱,俄人与战颇不利。北省一时难靖,殊可虑也。

又知醇王赴德谢罪,于初一日过沪,西人甚礼敬之。今晨乘公司船放洋矣。余晏起,不及往视也。

访林质斋。余谓上海价极贵之物有三:曰妓人之身,富人之屋,党人之头。质斋大笑。

访吴彦复,见有日本石印古名人墨迹三册。遇沈幼沂,挈其子,年十二,韶秀,善抛球。

国家不变法,则保皇者忠臣也,革命者义士也。国家果变法,而此辈党人犹不解散,则皆乱民也,可杀。

六日 晴

约林质斋饮于雅叙园,晡归。写日记。

魏默深云:孟子辟墨,止辟其薄葬短丧、爱无差等,而未尝一言及于明鬼非乐、节用止攻。余谓墨子之书,恐孟子未之见也。《墨子·兼爱篇》明明云:爱人不外己,己在爱之中。而孟子讥其摩顶放踵,是与其宗旨正相反,不亦可异耶?

默深云:凡夫可以祈天永命,造化自我立焉。人能与造化相通,则可自造自化。此深思有得语。

古语云:立德,立功,立言。余谓君子先立德,欲德之及人,必赖功与言也。不能立功,则立言以为功。不能立言,则立功以为言。要之,立功者行也,立言者知也;立功者火日外景也,立言者金水内景也。

默深谓:今之治经者皆有所蔽:名物器服蔽《三礼》,象数蔽《易》,鸟兽虫鱼蔽《诗》,皆不谬也。独训诂音声蔽小学一语,则失当矣。何也?治小学者,除求古义古音而外,尚有何物耶?吾为更一语曰:小学蔽群经。

又谓:宁〔学〕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成名,君子之立志也有然;宁以一善成名,毋学圣人而未至,君子之下学也有然。忘山居士曰:君子之志与学,求无愧于己、有益于人而已,岂为名哉?今日不以一善成名,曰宁以一善成名,则平日所反覆颠倒于胸中者,名而已矣。如此立志,如此向学,宜其学圣人而终未至也。

问:如何知死生之说?曰:知寤寐则知死生矣。如何知鬼神之情状?曰:知寤寐则知鬼神矣。盖寐时之梦,寤时之心景也。死者,生之景;鬼神者,人之景。梦中之境,游魂为变鬼神之情状也。境界心所显,情状念所幻,惟至人无念则无梦。默深此数语,可谓洞达也,明能知鬼神之情状者。

默深又云:为身后名字计,而不为身后性命计者,好名之通蔽也。忘山居士曰:身后性命四字,持断见不信众明长存者,决以为迂矣。

七日 阴

往习东文,值松林病不能教,且云将返国,惟以所代购东文书三种畀余。怅然而回。日中,至雅叙园,质斋约饮,并邀伶人刘姓者字永春,燕人也,善演包龙图故事。其人朴静善谈,颇明一切理,且通星命学。余以生年月日时八字告之,彼一览即知余好禅理,甚奇。晡归。写日记。

八日 晴

观书。

默深赞《皇皇者华》之诗曰:为此诗者,其知治天下乎?一章曰周爰谘陬,二章曰周爰谘谋,三章曰周爰谘度,四章曰周爰谘询。世固有负苍生之望,为道德之宗,起而应事,望实并损者,何哉?以匡居之虚理,验诸实事,其效者十不三四;以一己之意见,质诸人人,其合者十不五六。古今异宜,南北异俗,自非设身处地,乌能随盂水为方圆也。自非众议参同,乌能闭户造车、出门合辙耶云云。余谓此当与章实斋《文史通议·公言篇》参观。盖晚近以来,实斋、默深两先生皆明达治体,而知治天下之要道必出于公议。东西国所以日进于文明者,百姓参与政事故也。专制独断,未有能理天下者。远西哲学家某有言曰:君权之国,爱国者独有君一人,无助之者。其言可谓沉痛。

默深谓:春秋以前,列国与夷狄错处。后世关塞险要,尽属王朝,而长城以限华夷,戎狄攘诸塞外,此郡县优于封建之一。斯言大谬。盖秦汉以前,中国所以无戎狄盗贼之患者,正以有封建也。封建废,而盗贼横行、戎狄长驱矣。何也?守土之责分任于众诸侯,则各保其疆,各精其兵,各卫其民,无往而非关塞险要也。逮土地尽属王朝,天子不能独守,遂倚任官吏,官吏又皆视如传舍,无肯尽力者。虽有关塞险要,亦不能守此。船山所以有孤秦弱宋之叹也。区区长城,遂足限华夷乎?迂哉默深之论!

默深谓:后世之事,胜于三代者,如柳子非封建,世族变贡举,皆三代私而后代公。余谓封建世族诚私也,然许天下人各私其私,则私之中犹有公焉。三代以下,惟天子自封建其一人,自世族其一家,而他人则否,此则私之又私者也。而观其治民,则不如三代前精神之易周也;观其捍难,则不如三代前藩篱之易固也。所谓胜于三代者,安在哉?故吾谓如欲废封建,必并天子而郡县之;欲变世族,必并天子而贡举之。夫而后天下可以治也。何也?公议起,而民权立也;民权立,则民皆能佐君之治,爱国之人益多矣。

一国之中,君愈多愈强,君愈少愈弱。郡县之国,一君;封建之国,多君;民权之国,人人皆君。

九日 晴

观书。叔雅过谈。

求人材于山林隐遁之中,此皆据乱世之恶俗也。盖人材必由朝廷设学以造就之。魏默深有言曰:城中曰都,人萃则气萃,气萃斯材薮焉。野外曰鄙,人涣则气涣,气涣斯材少焉。夫学问以成材也,一人独学则难成,与人共学则易成。闻见之广廓,师友之扶持,在野不如在都也。是故国家之兴也,人材自学校出;国家之衰也,人材自山林出。

默深又云:人材之高下,下知上易,上知下难。政治之得失,上达下易,下达上难。忘山居士曰:知此而后知公举议院之法之善。

十日 阴

质斋招饮于一品香。坐有刘、何二伶。未几,李伯渊、胡仲顨皆至。

余谓沪居有三苦:一观剧之苦,一游会之苦,一猎围之苦。万人嘈啐,金鼓和鸣,歌不合律,舞不应节,眼枯头眩,心烦耳倦,意中之人迟徊不出,此观剧之苦也。丰肴衎衎,清酤多,口厌醲脆,腹饥欲死,项直身疲,笑谈寡味,此宴会之苦也。夜行踽踽,言寻所欢,楼空无人,灯烛未阑,顽妪丑婢,献茶拂茵,丽人不归,枯坐沉沉,此猎围之苦也。

晚,复约刘、何二君及林质斋、张冠霞于金谷香。夜,观刘伶演《铡美案》。

十一日 晴

观书。

默深云:天下其一身与?后元首,相股肱,诤臣喉舌,然则孰为其鼻息?夫非庶人与?九窍百骸四支之存亡,视乎鼻息,口可以终日闭,而鼻不可以一息泥。

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今天下往往反之。有以一言而被知遇者,有以一人获罪而所著书至毁板者。默深曰:古者工瞽刍荛皆获进言,此不以人废言之一证也。然未闻一言可采,即擢以崇高之位,此不以言举人之一证也。

书之有镂板,始于五代,及宋而大行。唐以前所无也。

反切始于魏秘书孙炎;韵书始于晋李登、吕静;四声始于南齐沈约、周颙,当时为诗者称永明体,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八字,以为作诗之病,不可犯也。

十二日 晴

日中,访叔雅。昳,与偕至金谷香,因邀彦复、枚叔及张冠霞至小谈。枚叔辈戏以《石头》人名比拟当世人物,谓那拉,贾母;在田,宝玉;康有为,林黛玉;梁启超,紫鹃;荣禄、张之洞,王凤姐;钱恂,平儿;樊增祥梁鼎芬,袭人;汪穰卿,刘老老;张百熙,史湘云;赵舒翘,赵姨娘;刘坤一,贾政;黄公度,贾赦;文廷式,贾瑞;杨崇伊,妙玉;大阿哥,薛蟠;瞿鸿(玑)〔〕,薛宝钗;蒋国亮,李纨;沈鹏、金梁章炳麟,焦大。余为增数人曰:谭嗣同,晴雯;李鸿章,探春;汤寿潜、孙宝琦,薛宝钗;寿富,尤三姐;吴保初,柳湘莲;宋恕、夏增佑、孙渐,空空道人。

晡,同马车至张园茗谈。记去岁在宝记,余与枚叔、彦复、叔雅四人同影一像,今日四人又至一处,不易得也。晚,偕访李汇东,薄暮归。夜观《党人碑》第三本。

十三日 微雨,向午止

观书。质斋折简招饮,余谢不出。

《说文》,形书也;《尔雅》,谊书也;《玉篇》、《广韵》,音书也。六书纲领,不出形声谊三端,默深《说文拟雅序》云。

汉学家之转注,宋学家之格物,皆至今无定解。转注有以互训为转注者,有以部首展转贯注为转注者;格物有以读书穷理为格物者,有以格去物欲为格物者。

漆以书简,墨书帛,不聿谓之笔,石墨相著而研墨,漆能书竹不书帛。是笔、墨、研古皆有之。

十四日

晨诣张让三,为覆大兄电,托其转呈盛京卿,发一等报。以前兄贻书,戒余不许再与好议论国事人往来,速迁杭宁以避祸。余复电云:“弟近日异常韬晦,绝口不谈时事,萧然物外,交游甚稀。虽在沪,绝不干祸,兄不必虑。”昳,归过王旭庄,谭及陈仲彦之没,相对扼腕;并言其妻以身殉,义烈可风。晡,到家。观书。

默深《明代兵食二政录》叙云:明时举天下仕进,一出于科目,无他途杂乎其间,无色目人分占其间。无论甲乙一第,未有终身不沾一禄者;内而部曹,外而守令,未有需次十数年始补一缺者。遇铨选乏人,则辄起废田间,旋踵录用。士之得官也易,复官也易,则其视去官也不难。又士自成进士释褐以后,则不复以声律点画为重,士得讲求有用之学,故中材之士往往磨厉奋发,危言危行,无所瞻顾。凡本兵、吏部文武之任,往往有非常豪杰出乎其间,虽佚君乱政屡作,相与维持匡救,而不遽亡。忘山居士曰:明人胜于本朝之处在此。

又《进呈元史新编序》曰:元有天下,其疆域之袤,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自塞外三帝,中原七帝,皆英武踵立,无一童昏暴谬之主。而又内无宫闱奄宦之蛊,外无苛政强臣夷狄之扰。又有四怯薛之子孙,世为良相辅政,与国同休。其肃清宽厚,亦过于汉唐。而末造一朝,偶尔失驭,曾未至幽厉桓灵之甚,遂至渔烂河溃而不可救者,皆由内北国而疏中国,内北人而外汉人南人也。忘山居士曰:本朝鉴元人之弊,满汉并重,不稍偏视;故洪杨之乱,犹恃汉人为之荡平。迨戊戌以后,渐渐向用满人,摈抑汉人,乃不旋踵祸起辇毂,宗社几至为墟,噫!

十五日 晴

写日记。

黄河宜北流,不宜南流。元明以来,余阙、胡世宁,本朝之孙文定、裘文达及胡渭孙星衍辈,皆知之。顾皆无如漕舟直达之无策,由其时尚未有灌塘济运之法,故言改河北流,世至道光间,行之始万全无失也。魏默深力主其说,又云:一人倡议,众人侧目,自非一旦河自北决于开封以上,国家无力以挽回淤高之故道,浮议亦无术以阻挠建瓴之新道,岂能因败为功,邀此不幸中之大幸哉。其后咸丰时,河决铜瓦厢,经由大清河入海,果不出默深之所料。盖自元人断北流后,至是始复故道,为古今河流一大变迁。

默深云:河员愈多,河事愈坏,此千古不易之理也。晡,昌士来,纵谈良久去。

十六日 晴

蛰仙过谈,即去。俄质斋来,日中偕至雅叙园小酌。昳,并坐马车,往曹家渡,时溽暑,烈日悬空,挥汗不止。俄过张园一带,绿阴蓊郁,如游深山。车行复七八里,质斋曰至矣。须臾,遥见园林一所,指而示余曰:此郭家花园也。呼门而入,萝栏花架,缭蔽车路,有草堂三椽,闲敞明塏。余二人下车入观,帘栊几榻殊雅洁。坐久之,闻水声㶁,苏州河绕其背也,时有帆楫往来槛外,顾而乐之。相与坐卧谈笑,未几聆车声自外来,园主人至矣。主人姓郭,字懋之,闽人。质斋熟友,与余亦相识也。因与纵谈良久,主人解衣往浴,余二人亦登车行。遂复游徐家十景。十景者何?曰杨柳楼台,曰梧桐庭院,曰四时春日,曰水云乡,曰小兰亭,曰曲水流觞,曰茂林修竹,曰曲径通幽处,曰桃李园,曰禅房花木深。因一一往游,竹木亭台,皆曲折幽胜,薄晚归。车驰甚疾,凉风袭人。

十七日 晴

观书。

我国饶富之区,首推东南,其所以致此者,以水道四通八达,物产易流通,农商之业易兴也。西北无水道,故地方贫瘠异常。然则水道之功,不亚于铁轨也。

考之史策言漕运者,自古以水运为便,而陆运为艰。如汉郑当时之请凿山东漕渠,后魏刁雍请造船水次,以转粟;唐人之治广运潭,明人之开会通故道,是无他故,皆以水运之劳费,大减于陆运也。凡人之性,莫不好简易而趋便利,水运既便于陆运,则舍陆而就水矣。今铁路更捷于水道,筹国者将何以应之耶?

晡,命仆芟竹之蔓生者。晚,坐院中纳凉,待月出。

十八日

起腹痛微泄,诣本愿寺。松林为余荐一师曰茂源者,解汉文,惟不谙华语。余与约迟二日来学。因往视陖斋,即归。天色阴晴不定,坐窗间观书。过午,风起。晡,质斋招饮于雅叙园。

十九日 阴,风甚

观书。

西国教规,有禁人拜偶像一条,彼意谓野蛮人误奉木土以为神,愚莫甚焉。吾则谓彼教中人之为斯言,其愚过于野蛮。何也?土木之非神,人人知之,野蛮人岂真奉以为神哉,特因神不可见,肖其衣冠形貌而祀之,与西人铸铜像之意无殊,盖以志不忘已耳。西教人不察,竟以凡拜偶像者真奉土木为神,抑何其远于事情耶!

写日记,观《东华录》。

二十日 阴,风不止

向午至金谷香,折简邀颐斋至,纵谭。晡,偕登黛语楼小坐。晚,复饮于一品香,晤仲宣。

二十一日

终日不出,写日记。

天下之政,有实为利民而施行者,然行之不得其法,适足以病民。如顺治二年敕旨,民间出痘者,驱逐城外,盖防其传染也。而赵开忠谓有身方发热,及生疥癣等疮,概行驱逐。贫苦小民,移居城外,无居无食,抛弃子女,殊失朝廷爱民之意云云。夫保卫民生,而防病之传染,诚国家之职也。西人亦严此法,故凡通商埠岸,遇外船进口,辄有专人搜查,患疾病者悉送医院,不许随众登岸,盖与顺治二年所行者同一意也。然送之医院,较诸驱之城外,则仁暴判焉矣。

元灭宋时,兵渡钱唐,江潮三日不至。本朝灭明,兵渡钱唐,江潮亦连日不止,岂非天耶?

本朝初入关时,汉人投充满洲部下者,辄倚势横行乡里,抗拒官府。今日支那人投充耶稣天主者,亦倚势横行,欺压平民。依傍异种,自贼同种,此我国之古风也。伤哉!

二十二日 阴

诣茂原习东文。日中,造荔轩谈。昳,归,闻蛰仙过。晡,与川如妹等以骰掷选佛图,颇有禅趣。夜观《东华录》。

顺治五年曾有许满汉缔结婚姻之谕,不知何故迄未遵行。满汉之界,所以犹厘然者,以不通婚姻之故。

本朝创业之功,当推睿亲王多尔衮,自入关以来,理财遣将,用人行政,西平陕蜀,南下吴越,皆其一人之指挥也。顺治帝时方六七龄耳,当时天下惟知有摄政王,不知有帝,使于其时自践大宝,谁敢非之。乃始终拥护幼主,不负太宗付托之重,何其忠也。生平失德,惟纳王妃一事,然其定天下之功,顾可没耶?胡以尸骨未寒,遽行论罪夺爵,谓其有篡窃之志?所刊罪状有二:一以黄袍东珠潜置棺内,一欲于永平府圈房,偕两旗移驻,与何洛会等密谋。夫人有不篡窃于生前、而篡窃于棺内,不谋篡窃于京师、而谋篡窃于永平者乎?此明系挟仇之辈,乘睿王既死,欲取媚于世祖,遂恣意诬陷,以快其私耳。卒之篡窃二字,直与岳武穆之莫须有三字同冤也。虽然,多尔衮可谓有功本朝矣,其于中原百姓,安得无罪。吾但谓本朝之负德云尔。

二十三日 晴

蛰仙过谈。俄质斋来,向午与余偕出。晡,有杨姓者来质斋家,弹弦作燕赵里巷之曲,燎亮悦耳。晡,归。观书。

汉光武下诏,不许臣下上书称圣;本朝世祖,亦不许诸臣章奏称圣。其实皆虚文耳。禁臣下称圣,不能禁心之自圣,抑又何益。

日日求直言,日日黜直臣,此本朝列祖之常法也。

宰相者,理天下之事;疆臣者,理一省之事。皆宜用会推法,亦欧西公举之意也。明人廷推,沿至国初犹存遗意,特只用之于督抚耳。此法不知何时始废。

内外官互用,良法也。国初犹行之,如顺治十年谕吏部之旨。

二十四日 晴

是日立秋,蚤,衣冠答拜王觉生祭酒。日中,访陈省三。省三丁内艰,自无锡移家返沪,与纵谈。

余信流转生死之说,故绝不好名。或问何故,余曰:“古今名大者,无若孔仲尼;本朝名大者,无若曾涤生。子安知吾前身非孔仲尼、曾涤生乎?然而今日之名,仲尼、涤生自享之,与吾何与?吾之不好名,盖有由也。”或曰:“如子之言,则忠臣孝子无人肯为矣?”曰:“不然。吾信流转生死,故不好名;惟既信流转生死,故不好名而无害。何也?吾不为身后名字计,不能不为身后性命计也。”身后性命奈何?曰:“吾身可死,吾性不可死,性存将转易无数身,受无数果,一念之善恶,则苦乐随之,如形影声响焉,可不慎哉!”

二十五日 晴

宴王觉生于金谷香,蛰仙在坐,纵谈。晡,与质斋偕游张园。余与质斋谈因果,质斋不信。余曾记燕生有云:凡人于因果,有全信者焉,有半信疑者焉,有全不信者焉。全信者,必为君子;全不信者,必为小人;半信疑者,中人而已。天下半信疑者多,全信者少,全不信者亦少。盗跖、杨广、朱温之流,全不信者也,惟其不信,故敢于为恶而无忌惮。若夫口称不信者,大都半信疑之人,不肯明言者,所以自高也。

晚,杨子萱招饮。夜,诣石芝谈。

余自检生平过恶,于淫杀二字,去杀净尽,未能去淫。身淫不犯,意淫难除。今欲致力佛行,必自扫荡意淫始。余前未觉也,今日觉矣,请自今日始。

天下之人,未有无所为而造因者也。造恶因者,为目前之快乐利益而已;造善因者,最下为名,中等为果报,上等乃为行其心之所安。吾不敢僭附于上等,宁居于中等。

二十六日 晴

观书。晚,访经甫。

观于顺治十五年张悬锡遗疏,所谓皇上严禁逃人,而地方假借逃人之名以诈;皇上轸恤驿递,而沿河纤夫受过往人役需索凌虐至死者,不计其数云云。则知专制政体,虽有英明之君,无益于百姓也。何也?爱国者惟君一人也。

二十七日 晴

晨观书。日中,诣石芝谈。俄访彦复、枚叔及勤甫。晡,游张园。晚,至雅叙楼上,啖蔬饭。

余日来每饭时,见动物之肉,辄作是念曰:此死尸肉也。于是不能下箸矣。

二十八日

习东文,诣大叔。晡,归。写日记。

余前数年,作佛之志甚猛,日读内典,以期薰修,渐入正觉。比年悟仙佛同原之理,始知枯坐单修,仅炼成虚灵之体,不可以入道。乃置佛书不观,欲安坐待缘,遂复浮沉于浊世中,悠悠忽忽,流光逝矣,而德业无进。数日以来,忽发大勇猛,自念此身本有来因,岂可忽令失堕。乃疾振厉精神,收敛此心,使不为外诱所夺。或问余曰:复蕲作佛乎?曰:佛则吾岂敢,但求生生世世不失人身,于愿足矣。

二十九日 晴。大风

观书。枚叔、彦复过谭。

人有肉体之快乐,有精神之快乐。洁饮食,美衣服,肉体之快乐也;诵诗读书,广闻博见,精神之快乐也。

闻邱菽原既就陶督之抚,为文痛诋康、梁,谓其结党营私。夫康之结党营私,岂自今日始耶,何前之默默不置一辞,而乃肆诋諆于两年之后哉?是明明欲藉是避康党之名,图富贵已耳。又《国闻报》中诸生作论,既訾保皇,又贬革命,殆亦见许使臣奏保学生赏给举人进士之谕,因欲自表白于旧朝廷耳。要之,功名利禄不为所动者,天下几人,若辈不足责也。惟愿其既得志勿改前节,善佐国家维新之治,则亦庶乎其可也。

七 月

一日 晴

习东文。诣丽轩。

论均贫富之非曰:凡人得自食于其群者,必其勤而有益于群者也。国中人人能勤,则人人能自得食,而贫富即随其勤力之多寡,以为差等。使勤力均,则贫富亦均矣。今欲以一人之力,而强均之,势必至勤无所劝,惰无所惩,国家之治未有不因是退化者也。

欧西诸国有无政府党,势甚盛,其说近许子并耕之旨。余谓是说之谬有断然者也,盖世及之君可去,公举之君不可去。譬诸衢市之间,必用警察吏是也。或曰:此世运未臻极治耳,极治之时,人化于善,衢无警察可也。曰:不然,所以立君者,欲使人各守权限,不相害也。既人人向善矣,则有心之相害可以免矣,而无心之相害不能免也。譬诸交衢之间,两车互驰,一自东而西,一自南而北,相触而伤也,不相知也。必有警察吏障其一,俟一车过,一车乃行,而后各不相害。此虽极治,又乌可废耶?

二日 晴

晨,访郁堂。日中,宴于金谷香,三郎在坐。晡,至江南春,李伯渊招饮。刘永春、汪笑秾先在,与笑秾谈,知其人旗籍,于乙酉年入庠,出先人门下。先人时督学直隶也。戊子,应试北闱,中式,遂以候选县官河南。未几犯奸案,发觉褫革,自是无聊赖。甲午,南游海上,遂入菊部,奏技以糊口。又屡至姑苏,博利甚微,落落不为人知。年来在天仙部排《党人碑》一剧,隐射时事,为新党所推重。与之谈,亦略闻新理,颇能读书者。晚,复与少川叔及质斋饮于金谷香楼下,闻京师谭鑫培到此,盖就桂仙部之聘也。桂仙主人亦于是夕设宴楼上,款鑫培,会饮者三十人。有梅五者,善奏胡琴,为南北之冠,与鑫培称二绝。质斋邀其下楼相见,遂同至歌伎高文秀家,遇林季鸿。季鸿善唱青衫,与梅五合奏曲。季鸿病后,气稍促;梅五则响逸弦清,闻之令人芟烦涤俗。有王熙庵者,都下旧相识也,是晚亦不期而遇。

三日 晴

晨,观书。夜,建斋宴余沈桂云家,遇严又陵、丁叔雅。

闻赫德为我国筹赔款之费,欲设彩票十万纸,每纸售银五十两。获头彩者得银百万两,馀以次递减,买票惟许外国人,不许本国人,示不愿复侵削支那人也。余谓此事行之平日,所以敛财,至可鄙也;而处今日国难之后,以此救急扶危,则与保险无异。尝读《周礼·春官》,以禬礼哀围败,疏谓国被祸而丧失财物,则同盟之国会合财物以归之。余谓即欧人之保险法也。赫德此举,其裨益我国人匪浅也。

四日 晴

履平来自苏州,不见者数年矣。日中,与偕访少川叔,遂同至饱德午餐。昳,往观日本杂戏,时尚蚤,台空无人,遂散。归,独与履平至谢家小坐。俄复诣黛语楼,遂同坐马车游张园、愚园。履平云:去岁携家奔走兵火之间,颠顿危苦,不图复有今日。言之太息。晚,饮于金谷香,三郎在坐。是夕至茶楼,听歌伎奏曲,皆靓妆连襼而坐,或抱琵琶,或执箫管,画中人也。

五日 晴

观书及报纸。

英人不许我国增税之议,仅允值百抽五,满足其数。此英人之失计也,徒令俄人见好于我国耳。闻俄人竭力主持增税,谓此时姑照各国之议,如将来赔款不足,犹可设法增税也。

俄人在东三省,东三省人深感其德。

晡,出城访履平,值他出,因待之于茶楼间。薄暮,履平来,因共饮于吉祥春。

上海一区,盖以声色嬉娱为世界者也,而出入此世界中,大抵闲民最多。闲民约分三种:一维新党人,一依西商为生者,一富豪家子弟。今者前一种人渐就衰减,且多落魄不能自存者;惟后二种人特盛,且力能维持此世界,盖有金城汤池之功也。

上海闲民所麇聚之地有二:昼聚之地曰味莼园,夜聚之地曰四马路。是故味莼园之茶,四马路之酒,遥遥相对。

上海解音律人甚稀,故观剧人虽多,而视之不甚重。故吾谓上海有色世界,而无声世界。

上海每夜所销宴乐之费,并北里中及大餐馆等计之,殆数万银饼不止。若官抽其税,每银一饼税一角,亦可成巨款也。

六日 晴

访蛰仙不遇。日中,诣石芝谈佛。

论真念妄念之别曰:凡一念之起,当于理者,谓之真念;不当于理者,谓之妄念。人但存其当于理者,祛其不当于理者,斯即学佛之功夫也。使并当于理者之念而去之,斯堕于枯禅家,无益而有损修也。人既有此心,必有此心之用,用则愈灵,不用则愈塞;用之适宜,则为妙用;用之不适宜,则为妄用。若竟废而不用,则使此心为槁木,为死灰,安有槁木死灰之人,而可以作佛哉!故六祖坛经,有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之讥。又马祖诮弘忍大师磨砖作镜,皆为枯禅下一箴砭也。石芝喜参禅,故余略为说此。晚,季鸿约饮于一品香,有梅五在坐。明日枚叔将赴苏州,彦复亦在彼设宴饯行,余亦陪饮。

是夜,余寐微觉,闻窗后有人作细语声,知为偷儿,乃呼仆起视,见轩扉洞开,一衣笥失所在。至垣外迹之,笥在而衣无矣。余自三元宫迁来,数年无事,因怠不加防,所以致此也。

七日 晴

观书。晡,蛰仙过谈,久之去。

八日

蚤,秉庵来,余往习东文。日中,在雅叙园午饭。刘永春、梅五及质斋咸在坐,永春为余推此生命运吉凶顺逆,一一详说。余谓永春曰:凡人一轮之转,一胎之结,皆各有一无心组成之八字随之,据是可决其平生焉。我有八字,其关系直贯于转无量轮,结无量胎,而未有已也。八字云何?曰:无愧于己,有益于人。永春曰:具是八字者,生生世世不遭劫矣。

夜,观谭鑫培演孔明鼓琴却敌一事,纶巾羽扇,潇洒出尘,想见诸葛当年。

九日 晴

凌霄来谈。

男女交合,有肉体之爱,有精神之爱。以肉体之爱而交合者,生子必愚;以精神之爱而交合者,生子必慧。而人自择配偶,有男女为友数年而婚配者,有为友十馀年而始婚配者,皆精神之爱也。凌霄云:人生有三乐:一男女之乐,一山水之乐,一读书之乐。

欧洲好名之士,有慕拿破仑者,有慕亚力山大者。慕拿破仑犹可言也,慕亚力山大不可言也。拿破仑虽以霸力称雄于一时,犹创立良法美制,以利百姓,今日欧洲之文明,不致尽没其功。亚力山大不过以枭杰之资,杀人数百万,并吞数大洲,有何功德足重者耶?亚力山大可慕,则吕政、铁木真何不可慕?使世界上皆亚力山大、吕政、铁木真等为君,则野蛮之极境矣。

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病我独康宁,此名之所由立也。众人视以为可乐,圣人视以为可悲。乐也者,乐人之不如我也;悲也者,悲我之孤立于人中也。满堂饮酒,一人向隅,举坐且为不欢,何况满堂哭泣,一人饮酒,其能下咽耶?

不好名誉,不畏因果,以仁为体,以恕为用,立身行事,处世接物,皆求其心之所安以为乐者,千万人无一人也。

十日 晴

习东文,归过质斋小谈。入城,写日记。夜戴月出,与石芝谈。

余前分别宇宙间学问为三大纲:曰观已然之迹,曰习当然之法,曰察未然之理。今又细别其子目,观迹之学有二:曰因耳目所得之迹,曰因文字所得之迹。习法之学有三:曰致用之法,曰因应之法,曰怡情之法。察理之学有三,曰分别之理,曰原因之理,曰适宜之理。

余生平无他长,能虚而已矣,能受而已矣。

余比年主持无新旧之说,昨闻凌霄一言曰:昨日旧也,今日新也;已过旧也,方来新也;已知者旧也,未知者新也。余曰:新旧必如是解而后可。

人皆曰好利不如好名。吾曰好名不如好利,何也?利可公诸人,名不可公诸人也。利与众共之,而利存;名与众共之,则名亡矣。故好利者必望世之治,何也?众人不利,未有能独利者也。好名者必望世之乱,何也?众人有名,将夺己之名也。

十一日 晴

观书,写日记。仲顨来。

论孙菊仙、谭鑫培之分别。余曰:菊仙,钟鼓之音也;鑫培,箫管之音也。惟汪桂芬,兼两人之所长。

未有文字以前,人与人相通仅赖有口耳之功;自文字兴,而目与手之功大于口耳,盖以目助耳、以手助口也。目与耳主受,手与口主施。

十二日 晴

向午出,即归,写日记。晚,陈果食,杭俗谓之迎祖,以杭人当宋时皆自汴迁来,谓远祖皆在汴,故先一日迎之。

人之心静,虽处扰扰之境亦静;人之心乱,虽居清泠之乡亦乱。凌霄今夏山居一月,看云听泉,日不暇给,胸中扰扰都消止矣。既入城,得句云:“闲行尘世路,无异在山林。”

十三日

蚤,购得东文书数种,曰《普通妊娠法》,渡边光次著;《男女造化新论》,武藤忠夫著;《生植器》,美国佛栗智国著。又《日本新地图》、《万国新地图》两册。

海中微虫能结珊瑚岛,空中冰雪能成六出花纹,山中顽石能自现山水人物形,皆造物之至奇者。山头喷火谓之火山,能致地动,然则地中有火无疑也。今西人分火山为三种:曰活火山,曰睡火山,曰死火山。

专制世界,虽有明圣之君,深知下民之疾苦,而卒不能挽救者,势孤于上也。如康熙十八年六月之诏,盖于地方官吏之谄媚上官,苛派百姓,克敌诸军之掠占子女,攘取财物,及水旱偏灾时,蠲粮赈米,百姓不沾实惠,一一洞悉谆谅,以告其臣下,不可谓非明主矣。然而未见百姓之苦自此减、官吏之弊自此除也。亦不得谓圣祖无救民之心,而虚为是言也爱之。爱国者惟一人,无助之者,其何能济耶!

十四日 晴

诣耕馀谈。日中,至佑三家午餐。晡归。观书。

余尝持论,以为保险一法,为世界社会上人权胜天权之一,可与分权专利二法并重,何也?分权专利,二者但能禁小人与惰民为一群之蠹,使人与人共处世界中,凡祸福利害,各有自主之权,不相侵损而已。然而殃咎之起,有出于无心,或非人力所能禁止者,如火灾、水旱灾、兵灾之类,亦天权之一也。惟保险一法,足以救之。近日西人但有保火险,而无保水旱险、兵险者,考之我国古时,《周官》以禬礼哀围败,保兵险者也;历朝救荒有设常平仓平粜之法,保水旱险者也。

十五日 晴

晨,秉庵偕刘永春及于石卿、范序东过,日中去。晡,童亦韩来访,自云:“甫由杭州来,求是书院勉斋已辞,同志议举足下充总理,子其有意乎?”余曰:“鄙人不才无学,深惧不克担此重任。”亦韩曰:“求是书院关浙江一省人才之消长,每年费公款一万馀金,若一时无人肩其事,则已成之局势将堕废,良可惜也。书院之存亡在足下,今日允诺与否。”余曰:“鄙人素喜谈理,从未作事,故不敢自信。但扶持桑梓,亦分内事,如诸公不弃,必欲某出而典领之,所不敢辞。姑先试办数月,如舆论不符,仍当循例告退也。”又曰:“鄙人生平无他长,惟虚心二字尚能自信,将来事事求诸公匡我不逮。且天下之事,断非一人聪明才智所能理,必合众人之力而后有济也。”亦韩曰然。

十六日 晴

郁堂过谈,俄有蔡鹤卿、刘保良二君来访,纵谈久之去。日中,与郁堂偕至金谷香,招三郎来共饭。晡,诣彦复小谈。薄暮,仲宣来,因与偕访信侪,不遇。见清漪谈佛。

儒家之教,以名动天下人;释家之教,以利动天下人。何也?儒使人求为圣贤,非名而何?释使人免堕苦海,非利而何?儒家之名,非一世之名,千百世之名也;释家之利,非一生之利,无量生之利也。人生世间,不归名,则归利,故不归儒,则归佛。

佛之大有功于世者,使人知灵明长在而已,使人知为身后性命计而已。

夜,与石芝观谭鑫培演《讨鱼税》一剧,确有英雄落魄气概。

十七日 晴

往习东文。携得《冠导本俱含论》、《唯识论述记》归。观书。

千古好学之主,无有过于本朝之圣祖者,非仅耽情翰墨、娱志典坟而已,实有心得焉。如康熙三十一年春,召见群臣,论算数,谓《律吕新书》所言径一围三之法,用之不能合;盖一尺围当三尺一寸四分一厘有奇,若积累至于百丈,所差至十四丈有奇,等而上之,其为舛错可胜言耶?又曰:所言径一围三,止可算六角之数。

圣祖为河工事,屡屡采访百姓舆论,盖事关百姓之利害,必百姓自言之,乃能亲切也。又所用诸名臣,如于成龙、郭琇、张鹏翮陆陇其诸人,皆访诸百姓,知其贤而用之,可谓明主矣。

十八日 晴

作答慕兄书,论君权民权。余谓:有君权而无民权,则君权有专制之弊;有民权而无君权,则民权亦有专制之弊。必以民权防君权之专制,以君权防民权之专制,君民合权,是谓立宪政体。又立宪政体之所谓君权者,有主决国政之权,有用人之权而已。所谓民权者,有参议国政之权,有举人之权,非有造反之权、作乱之权也。且许其议政,自然不造反;许其举人,自然不作乱矣。

今日之欧西,待国内之人则文明矣,驯国外之人犹野蛮也。故内政属文明之事,不可不兼用民权;外交属野蛮之事,不可不纯用君权。盖凡办交涉之道,如用兵然,顷刻万变,当机立决;若询诸百姓,延以月日,则贻误匪浅矣。故外交政策,俄人处处争先,用君权者也;英人着着落后,用民权者也。

薄暮,张经甫过,即去。夜,观书。

十九日 晴

往习东文,适茂源他出,遂回车过荔轩小坐。因至雅叙园,郁堂邀饮。又遇王旭庄及志仲鲁昆季。久之,颐斋踵来,遂与共饭。晡,偕至黛语楼,见翠玉悄坐窗间梳妆,盖甫归自苏州也。因入坐其旁观之,与颐斋纵谈。余谓:人生有肉体之乐,有精神之乐。目观美色,耳听丽声,鼻闻妙香,舌尝珍味,体被华服,居则高堂广厦,行则怒马轻车,此肉体之乐也。观东西古今之陈迹,探幽明上下之奥理,日新月异,左右逢源,此精神之乐也。颐斋曰:所谓脑中别开世界,故精神之乐,决非肉体之乐所能及也。

晡,偕游味莼园,在“平芜千里”处茗谈,遇李一琴及彦复诸人。

前所论人生三乐,皆非凡夫所能享,何也?日出入于声色酒食之间者,不知男女之乐;日渔樵于江湖岩谷之间者,不知山水之乐;日寝馈于考证琐碎之间者,不知读书之乐。

二十日 晴

信侪过谈。

信侪颇推重法家,以为法家之法,与今之立宪无以异。余谓不然,盖法家宗旨之误,即专为富强其国,使其君扬威名于天下。其视百姓也,如造物之质料,供其驱使运用而已,是以不许百姓有学问,不许百姓有议政权。自其法行,而封建破坏,酿成数千年专制之政体,乌得与立宪相提并论乎?信侪不服此理,则由成见已深,牢固而不可破也。然而学术之偏,一旦得志,将误天下,吾为信侪危矣。

夏厚庵云:赌博一事,我胜人则不仁,人胜我则不智。诚哉是言。

余谓信侪云:我今日不急求作佛,但愿生生世世住轮回中,教化众生,使由黑暗入光明之境,此我之志也。

二十一日 晴

往习东文,访质斋。日昳,至雅叙园,邵季英亦到,值梅雨田约永春、伯渊、秉庵饮,在隔壁屋中,见余至,咸来周旋,遂皆邀其入坐。须臾,质斋亦来。是日遂易余作主人,而雨田一局改他日矣。纵谈尽欢。晡,偕访谭鑫培。有李华亭,为鑫培击鼓者也,谭八国兵入都事甚详。据云日本待我国人最善,有教民恃势掠取民物,为日本人察知,擒去严惩,因是地方赖以稍靖。亚于日本者,惟英、美而已,德、法、俄最逊。晚,归。观书。

自古大将用兵于外,而指授方略由人主者,惟本朝有之。非惟用兵也,即治河一事,张鹏翮以才短,胥听命于圣祖之擘画,亦从古未见也。是日阅报,知八比文废去三场考试,用中外历史、政治策论及《四书》、《五经》义。

二十二日 晴

秉庵偕季英、益斋过,笑谈终日始去。

益斋精于化学、电学及一切格物学,曾备办各种仪器,征诸实验,自云所费不下三万金。又云因试验电学,有新知之理二:一雷善击精怪之理。盖世上最毒之物,每易引电气,尝发电机,取苍蝇、蚊蚋置其下,虽甚近而顽然无觉,惟蜘蛛、蜈蚣之类,虽相离甚远,已盘旋不自安,此试验而知也。一雷击之人也跪而死之理。自云曾发电机,自击其身,自觉一身官器陡然皆失其功用,手足拳曲,竟与雷击死人无异。自谓从此以后,不敢再试验矣。

二十三日 晴

日中,梅雨田邀饮于雅叙园,坐有季英、季鸿、质斋、秉庵、永春、伯渊。晡,往习东文。晚,诣省三,谭夜深归。

二十四日 晴

穰卿过谈,谓亚东之大局,必坏于俄人之手;而地球之大局,必坏于自由党之手。盖欧洲所谓无政府党、均贫富党,及一切乱党甚多,群挟意见之偏,飙起云合,以与国家相争,势岌岌也。《汇报》云:近来西国盛行一种会党,俗名密密教,分数种:在俄国名除灭会,欲灭去君臣上下善恶之分也。在英、法、德称通财会,欲将殷户财帛分之于众人,必杀尽天下国主、大臣、教长、巨绅,而后寸中方快。故统计五十年中,该党谋弑国君之举,共四十一次。余曰:无伤也,我辈欲救其患,惟有讲学而已。学何以讲?曰:推明世界之公理而已。盖天下之理,界至微极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稍不慎焉,则学术所推演,将足误苍生。故凡治是学者,必先虚其心,公其意,精其辨别,沉其智虑,如是久之,则真理自跃然现于吾心,而无一毫之偏。然后笔诸书,腾诸报,使此理炳然如日月经天,山河行地,可为天下法,可为后世师。彼持偏见者,不如魑魅罔两,但伏于夜间耳,晨光一动,则皆潜匿而不敢露形。又如霜雪雾露,见晛而消矣。

坐藤椅上观书。晡,亦韩、鹤卿来访。晚,赴永春金谷香之约。

二十五日 晴

至三元宫后,寄致坚仲书。访菊生及亦韩、鹤卿。日中,在佑三家午餐。

佑三云:我国官制有极可笑者,如两江总督,名为统辖三省文武,体制甚大,其实权力所到,仅及四府,惟沿江上下提镇等官归其调遣耳。其馀如云贵总督,仅管云南一省;两广总督,仅管广东一省;闽浙总督,仅管福建一省。惟于武职,则皆能兼管两省。

晡,习东文毕,坐公家花园中观书。

惜哉,我朝圣祖之不闻立宪政体之美善也!秦汉以下爱民之主,自汉文、光武、唐明宗、宋仁宗等数君而外,一人而已,而用心之公,体人之周,好学之深,则莫能及焉。若能知世界政体必归于立宪,乃可以长治久安,未有不翻然改其专制,而散权于民者也。观其用人与治河,屡屡访问百姓,则因已明其理矣。

圣祖之时,欧洲各国非无民权,而法制亦未尽善,况我国乎?惜也,圣主之生也太蚤矣!使生于今日,必奋然游学各国,考政治之本原,归而变法,虽不能及华盛顿,必在拿破仑之上。

二十六日 晴

走视汇东,纵谈。

今之称人者,动举其天资学力之优绌。余谓姑无论其学力也,即天资亦二种:一曰高明,一曰沉潜。必兼有是二者,乃可谓完美之天资。若高明而不能沉潜,或沉潜而不能高明,其于天资皆不过得半而已。海上所遇诸志士,能兼高明沉潜者,汇东一人而已。

学问、智识、心术、志趣,四者皆体也,可合而不可分也。志趣不高,虽有学问成就必小;心术不正,虽有智识,见理必偏。故无心术志趣,亦无学问智识也。而学问智识,又交相为用:无学,识将安出;无识,所学安在?秦汉而下,四者分途久矣,今其稍有会合之机乎?

二十七日 晴

往习东文。归途访质斋,不遇即归。

近日持民权之说者,目君为公仆隶,此亦矫枉而过正也。既云人人平等,何独于君而仆隶之?且以举国所公选之一人,必其学识志品,十倍于人,百倍于人者也,方宜尊之敬之,奈何反轻贱之乎?余比年专持君民共主之议论,故于君民两无所偏也。

二十八日 晴

览《说文》。

欲读书穷理,讲明东西古今幽明上下之故,不可不先治辨学。欲治辨学,不可不先治名学。欲治名学,不可不先治小学。盖理托于文字而后显,故谓之文理,有文而后有理也。未有不能分别文字,而能分别义理者也。

晡,诣省三。晚,归。观书。

居官之贪与廉,不在其家之贫与富。如圣祖称张伯行家计饶足,而居官甚清是也。盖以我国今日之制度,惟家富而居官清者,其清可信;若家贫而忽得清廉之名者,必有暧昧不可告人之事。何也?官俸既薄,苟无所取,断不足自存也。

《虞书》云:一日二日万幾。此皆君权专制之世界,国事无论巨细,皆君一人躬亲,故有此等名目。若共和立宪之时,人君但总大纲,安有一日万幾之理?

二十九日

终日不出,天色晴朗,坐忘山庐观李通玄《华严合论》。其《会释》盛言《华严》为群藏之海,一切《法华》、《楞伽》、《涅槃》、《维摩》诸经,皆不能及,因细辨其异同之所在。

前见其注,言天界之男女不必交合,但两意相投,即能生子。必有此理。

长阿含经》云:男女交媾,必两人皆有意,乃能生子;若一人有意,一人无意,断不能结胎。此理亦精。

三十日 晴

蛰仙过谈,云杭州求是书院,勉斋又暂留矣。因劝余在海上,自创一学校。余然其言。昳,至绳正学堂,索得章程一册。访琴甫,还诣少川叔,晡归。因核算创立蒙学、中等、高等学出入度支之数。

外国办立各种学校,除武备学外,从无公家贴银之理,皆取资于学生所出之费。今我国设学堂,以官款养学生,断不能持久者也。且学生不出学金,而仰给于国家之豢养,是其人铸成奴隶性质,皆难成大器。或曰我国寒士太多,安得出钱。曰:朝廷果停科举,使天下人皆由学校进身,则有志上进者,无有不肯出费。试观乡会试之年,彼由外县赴省,由外省赴京者,远涉数百里,或数千里,所耗之途费甚大,岂亦国家为之供给耶?余尝核算,凡设学校,招学生百人,每人出银饼十枚,则每月有一千之数,每年有一万二千之数。一学用费,宽绰有馀。然学生每年所出,不过一百二十银饼,虽极贫之家,能得亲友月助二饼者,五家即足办此,何难之有。

八 月

一日 微雨

至省三家吊唁,客来甚多。日中归。昳,往习东文,访亦韩、鹤卿不遇。归途视荔轩、荫亭。

荔轩以治佛学为蹈空。余谓:我国向来治佛学者,大抵穷愁郁抑不得志之徒,以此为排遣之计,故堕于空也。若真能治佛学者,其慈悲热力,不知增长若干度,救世之心愈切矣。救世之心切,则一切有益于群之事,无不慷慨担任,且能堪破生死一关,如谭浏阳其人者,谁谓佛学之空哉!且以经济著名如康梁辈,皆研治佛学之人,如谓习佛便空,则此一辈人皆当息影空山,为方外人,何必抢攘于朝堂之上,以图变法救国耶?公辈既不读佛书,不知佛学之大,而妄加訾议,似可不必。

初二日 晴

观书。

枚叔深于小学,力持逐满之议,以夷狄为非人类,谓《说文》西羌从羊,南蛮从虫,北狄从犬,东貉从豸,而豸部以貉为在北方,段氏又以为东北方,究不知在何所。然向来人多称东夷、西羌、南蛮、北狄,称东貉者殊少。如以东夷而论,则《说文》夷从大,大,人也,不得与羊犬虫相比。又云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后汉书·东夷传》云:仁而好生,天性柔顺,易以道御,有君子不死之国焉。满洲处东方,正是东夷,则自古称仁人,称君子,岂在当逐之列乎?余素无种族之见,因枚叔善言小学,严种类之辨,故即据小学与之争。

初三日 晴

亦韩、鹤卿来访,小谈。日中,至雅叙园,约质斋、永春、雨田、怡云诸人饮。晡,访汇东,探问合肥之病愈否。会伯行来,云病已小愈。晡,游味莼园,见信侪、清漪、浩吾诸人,闻美总统麦金丽之丧,盖被无政府党人所刺也。余谓此一党人,实得罪于万国之公理,天下未有无君而可以立国者也。无论今日之世界,即一切进化到太平极郅之时,亦断不能无君。余论之于前矣,今行刺之人,平日与总统略无恩怨,乃忽为此事,自称豪举,所谓病狂丧心者也。闻麦总统之死,美利坚一国人莫不哀感,为之罢市。然则杀麦总统一人,与杀美国一国之人无以异也,乌得不重治其罪?

初四日 晴

访亦韩、鹤卿。日中,视颐斋。颐斋将有京师之行,因与纵谈,问及德国学校规制。

颐斋云:学校之制,各国大略相同,约分三等:曰小学,曰中学,曰大学。小学课语言文字及算法;中学课普通学,因人性之所近,则偏重于某学,以为入大学习专门之基;大学则分教各种专门学问,凡入学者皆自出学金,以为学堂经费。其由小学入中学,由中学入大学,皆按年限以次推升。在大学堂毕业后,由本学教习考验,惟须待国家给札,始可任其事。考法即以所学作为问题,亦令考生撰文字以对,其文许在家构拟,宽以期限。如求助于人亦可,但缴卷后则坐其人于中,主试四人围坐,各取其所撰文字内奥义问之,若一一答皆与文字相符,则取中给凭。给凭后,以兵法取者,往营中充兵三年;以法律取者,往衙署中充吏三年。三年期满,兵可升为队长,吏可迁作法官,皆循资而进。其以医法取者,往内院助人行医三年,由国家再给凭,乃许悬牌,为人治病。馀可类推矣。余又问官制若何。

颐斋云:官制,凡立宪国亦大略相同,凡畿内分设九部:曰内部,曰外部,曰水师部,曰陆军部,曰度支部,曰教育部,曰司法部,曰邮政部,曰公家工程部。其外省有省官,府有府官,县有县官,镇有镇官,皆简用于朝廷。惟但司承上接下之权,至各本地公事,除狱讼外,皆本地公举人办理。如收税一事,即由本处绅董自行收齐,留五分为本地用,以五分归朝廷。每年朝廷自派人来取。惟司法官掌民间狱讼者,省、府、县、镇皆设一人,亦由国家简用。余又问议院之制。

曰:上议院、下议院,惟设于王畿内。若省、府、县、镇事,一切绅董主持。办事之人,即议事之人,不别立议院之名也。又问兵制。

曰:除水陆提督外,每省设提督一人,统制一省民兵,按期操练。提督以上,惟遇大军务,则简放大元帅,提督受其节制。平日则无节制提督之人也。至其练兵阵法,一切有译书可稽,毋俟赘述也。

晡,习东文。茂原师赠余《日本游学指南》一部。夜宴于金谷香,坐有亦韩、鹤卿。俄又赴万年春,有九人公饯颐斋。

初五日 微雨

薄午至金谷香,招冠霞来共饭。饭罢,与偕入城,坐谈。向晚,冠霞始去。

昨与鹤卿论佛书所谓天堂地狱。余谓:曾见《格致报》云:地壳自地面起计,每深三十迈,当合九丈许,热增百度表上一度。大约下至五十馀里,已非坚质,然流动如水浆,或如薄粥,究竟何如,地心之热度当不下三千度。说者谓地狱即在此云云。此言极可信。既有地狱,必有天堂,天堂确在何处,尚难知晓。惟所见某经,云星辰是诸天宫殿。余因疑星球之中,时别开极乐世界,为我辈世界所不及者,即是天堂,亦未可知。

初六日 雨

诣张让三谈。至宝记照像馆,索得桂香倚榻观书图,貌绝丽,因携归置案头,终日玩对。夜,雨甚。观《东华录》。

世宗宪皇帝自谓:用人行政,一秉大公,毫无成见。乃于雍正三年正月,明知蔡涏有罪,因年羹尧参奏,遂将蔡涏宽免,此何说耶?

允禩天性鸷傲,蓄异志久矣,既欲全兄弟之爱,当置之闲散之地,奈何复令总机务,又派其管理诸事,直欲酿成其罪而已。故吾谓世宗之于允禩,犹郑庄公之于共叔段也。

察察为明者,非帝王之度。

初七日 大雨

写日记。夜,出观谭鑫培演《群英会》,活画一鲁肃。

八日 晴

自立每日课程:迹学,曰报,曰史,曰事,曰书;法学,曰文,曰字;理学,曰论,曰记。

古者君所用奄人,官家所用奴婢,皆有罪人始为之,可知无罪之人,人人平等也。今则奴婢奄人,皆无罪之人为之,所以不如古也。

《说文》业字,所以饰悬钟鼓,捷业如锯齿。注云:凡程功绩、言事业者,如板上之刻,可计数也。然则无论功业事业,必由积累而成。

《东华录》:雍正五年二月,谕大学士云:功名富贵,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云云。吾不解所谓命者,天命耶,君命耶?若谓天命,则非人君所宜言,何也?朝廷之赏罚黜陟既公,则一切富贵贫贱皆自所自主,不复听命于天;既谓听命于天,则是人不能自主也,人不能自主,朝廷之赏罚黜陟必不公也。故吾谓非人君所宜言也。

世宗于是年三月,忽令会试举人公举其同乡素日推服之人,或数人举一人,或数十人公举一人,此则颇合泰西今日公举之例。

九日 晴

观书。

朝廷降诏:各省大书院,改为大学堂;府书院为中学堂;县书院为小学堂。内地风气从此大辟矣。又令各省督抚,派人出洋游学,国家要筹经费资遣。将来学有成就,许赏给举人进士。又香港邱炜萱,粤中巨富,为南洋之望,前以汉口之役有私助唐才常等军饷事,疆臣行文名捕未获,今自呈愿报效朝廷,奉旨赏给主事,并加四品衔,以为去逆效顺者劝。盖国家既变法,则海外会党皆解散矣,康、梁其败乎?虽然,康、梁不为无功。

《佐治刍言》云:欧西从各国所定法度中,择其尤合公用,得一种格致学问,而治民之具始备。余谓格致学出,其于世界国民利用厚生之道进矣。

野蛮之国,无良法卫生,人多夭折。国既文明,则人寿无不增益者。近时英国有人寿比较数,谓较百年已经增益若干,此信而有征者也。

十日 晴

前为彦复撰《买笑记》,是日以别纸写一通,饭后持以示彦复。又答枚叔书云:“法果变,公再谈逐满,当以乱民相待。”彦复以骑足踏车跌于路,伤肱,乞医于东人,未愈也。晡,至味莼园,遇浑不似三郎,不交一言。晚,归。家祭,先人生忌也。夜,复出观优。

十一日 晴

观书。晡,往习东文,即归。

古人饮食中有极美之品,为今人所不留意者,如作醢一法:先膊干其肉,乃后莝之,杂以粱曲及盐,渍以美酒,涂置甀中,百日则成,名之曰醢。余料其味必佳,惜今人无有仿其法行之者也。

古辦别、幹辦无二义,盖必能辦别,方能幹辦也。二今俗作辨、辦二字。

各国律法,皆从各国风俗斟酌而出,是故凡事不可不顺民情也。

人与人交涉,则有律法;国与国交涉,则有公法。

十二日 晴

晡,三郎来。夜,观书。

雍正时,陆生柟《通鉴论》,叹封建之不复,谓以郡县之故,至于今害深祸烈。可谓特识。

本朝法制之善,以不建储为第一。盖贤不立长,实矫我国数千年弊习,故本朝之君,无甚昏暴者,坐是故耳。

人之性情与其行事,有未可以常理测者。如以世宗操切之主,而忽能释曾静不诛,大是难事。

十三日 阴

观书。终日不出。

《佐治刍言》云:英人玛刻骆尝释理财两字,为办理物料之律学。此言殊不可解。然细论之,凡人日用所需,莫非万物,惟有财能化万物,使供我用。是故以财为物料,以理财为办理物料之律。

众人之事,宜听众人自理之。若事事用一人为之经理,鲜有不败者。如欧洲史载:拿破仑以五十万众伐俄,军中所需粮饷,均由拿破仑自定章程,派人拨运,不准就地购取。军人虽有牧人、屠人、磨面人、做馒头人、庖人,以及书办、帐房、监督、总办,大小正副,事事皆有专司,然所办之饷,终不足济五十万人之用。是以经过数国,行至俄界,军饷即不敷,不得已遂于交界处驻兵。其已入俄地之数千人,有因绝粮饿死者,又有因饿后得粮过饱致死者,亦有得肉而不能得馒头者,得馒头而不能得肉者,艰苦情形,不能尽述。其办理粮饷各官,因此皆受极刑,有绞死者,有用枪击死者。律法虽严,终无济于事,故入俄之军能生还法国者,十人中不过一二人而已。夫以拿破仑之精神材力,十倍于人,百倍于人,犹不能以一人兼理众人之事,况不如拿破仑者哉?是故西人于民间地方诸政,皆听民间自理之,君不过偶而干预者,有鉴于此也。凡人从事粗工者,一人能作一人之事;其从事灵巧工者,一人能作千百人之事。盖粗工用力,灵巧工用智,用力固不如用智也。或曰:然则子云一人必能理众人之事,何也?曰:非谓一人必不能理众人之事也,然所理者,皆纲领而已。若条目琐屑,皆必众人自理。譬诸机器,灵巧工但能掌机器之关键,若夫成物,皆听机器之自动,灵巧工不能代其动也。

《佐治刍言》曰:天地间最珍贵之物,尽人可以公用者,空气、日光而已。余谓二者尚有水、火二物。然饮自来水,用自来火,尚需钱买,惟空气、日光,则不用钱买也。

十四日 阴

晚,微雨,访益斋。是夕,偕质斋、怡云共饮于九华楼。

十五日 雨

琴甫过,待三郎不至。

余与张冠霞二人,分等君臣,恩犹父子,爱若兄弟,情同夫妇,交游往来如朋友,盖在五伦之外,而能兼五伦者也。

余三年前移居三多里时,诣神卜,得签有“月明先有凤来仪”之语,今日始验。盖三郎于本月初五始来忘山庐,十二日又来一次,皆在中秋前也。

晡,冒雨与琴甫至茶楼坐谈。晚,归。夜,复出观素云演《辕门射戟》。

十六日 晴

访省三,不遇。因往视季中,薄午饭于金谷香。三郎在坐。晚,季中邀饮于谢兰卿家,与季中纵谈。季中云:凡人处事接物,以庸为贵。余曰:是则是矣,但万事顺理,不可矜意。有意于奇固非,有意于庸亦非也。季中又云:致知而后意诚一语,圣贤阅历有得之言。余深服其说。是夜,痛饮大醉。观素云《白门楼》。

十七日 晴

又访省三,纵谈。晡,余至味莼园。晚,入城。家祭。夜,复出。素云演《岳家庄》。

前闻人言:美国有某山洞,深约数十里,不见天日。洞中有池,鱼极多,然皆无目,则以生长黑暗中,无睹物之思想,故不生目也。由是可知,天下动物之有官器,皆本身之思想所构造而成。

凡立法,必使人可行,而后人莫敢犯法。立法而使人必不可行,则法虽严而人不听,反致一切可行法皆不足以驭众也。如本朝禁大小官员私交私宴及庆贺馈送,此事为人情之常,何能禁止。以此立法,宜天下人之玩法也。

明太祖苏、松、太之重税,至今日而始稍轻。陈友谅南昌府之浮粮,至康熙时始获减免。君权专制之世界,往往如此。

十八日 晴

观书。

《说文》:小,物之微也,从八丨,见而八分之。余谓:此盖谓分至于无分,言其极小者也。又公字,《说文》谓八犹背也。韩非曰:背私为公。余谓不然,夫公非背私也,分一己之私于天下人,使人人各保其私,故谓之公也。造字之意,盖以八为分,能分己之私以及人,所谓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公之至矣。

余治小学,发明数种义:一君为尹口,官天下也;士为推一合十,公举也;公为分私,人人保自由之权也。

万物中,能有益于人而形体最大者莫如牛,故物从牛。

韩非法家之学,忠于一姓,故以背私为公。盖必使天下人人不敢自遂其私,而后谓之公,即梨洲所谓以一己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也。小学家谬承其说,失古人造字之本意矣。

十九日 晴

观书。

《佐治刍言》云:凡人用力作事,无论其力为筋骨所出,或由脑子所出,皆可称之为工。忘山居士曰:工也者,心灵出而构撰万物,以益其群者也。无论其力出于筋骨,或出于脑子,皆不能不用心灵。但用筋骨时,费心灵者少;用脑时,费心灵较多耳。

禽兽虫类,亦有知能造物以为己用:如鸟之为巢、獭之筑小屋、蜂之酿蜜,然皆拘执旧法而已。惟人则能时时改变新法,精益求精,其极也能夺天地之造化,如驱水火以驾舟车,运电气以通消息,人所以灵于万物者也。

晡,与秉庵偕出城。夜,至天仙观怡云《宇宙锋》。

二十日 微阴

观书。

《说文》:周,密也。忠信为周,忠信之人无不周密者。余谓信然,盖忠信之人,其心必沉潜,则接人虑物,无往而不细心。心细有不周密者乎?

晚,访季中于谢兰卿家,小坐,即诣绳伯。绳伯前日到海上,今夜即欲返里。余与匆匆谈数语,为求是书院事,遂至泥城桥金隆大餐馆晚膳,食物精美而价廉。饭罢,诣琴甫谈。夜,归。

二十一日 雨

余昨夜梦为雷为击,惊恐久之。既睡,则安睡枕上,天已明矣。

《佐治刍言》论西国有准一人或一公司,专造一种货物出售,如他人违例私造,准其人指控拿究者,以为病民之政。盖谓贸易之道,必有数家互相争竞,然后物美而价不至甚贵;若止有一家,则必任意索重价,货虽甚劣,而国人不得不往购之,则买物者受累无穷矣。忘山居士曰:由此说也,则专利一法岂亦有弊乎?虽然,欲救其弊,亦非无法也。其法奈何?曰:凡创新法制器者,除自己售卖外,有他人欲仿造以博利者听,惟所得利必取五分之一于创物之人,如是则创物者不失专利之益,而又无一家居奇之害矣。

人与人共处世界上,必有相抵之权力,乃不敢不尽其职分,而彼此受益。若权力不能相抵,则世间一切事皆将退化。然抵力分二种:一、国家设法律以生民之抵力者;一、听民之互为抵力,而国家不与闻者。如通商贸易之事,即听民互为抵力之一端也,国家万不可与闻。说详《佐治刍言》第二十六章。

同业而争利者,必至两败俱伤。我国人往往昧于此理。

通商与制造工艺二事,能消兵祸于无形,实为至言。

前论内政参用民权,外交则纯用君权,然苟与邻国决战,则又非民权应许不可。何也?盖逞君权之私,则战祸将未有已时,而大有妨于百姓通商之业也。

二十二日 阴

作书致介轩、绳伯。薄午,怡云招饮于聚丰园。余与质斋共饭。晡,入城。大雨。得西安电,知回銮不改期。慕兄于廿二先行。

人之资质,有所长必有所短,悟性与记性往往不能兼:有长于悟,短于记者;有长于记,短于悟者。虽然,长于悟者不患无记性,长于记者未必有悟性也。古今强记之人甚多,如宋何休、五代朱遵度、南宋陆澄,皆于历代书籍能成诵者。又如唐蒋乂,能诵圣历中侍臣图赞,不遗一字。宋杜镐,凡有检阅,以某事见某书第几行告人,取视无差。此种人原为世界上所不可少,然往往无悟性。使举天下人皆效其所能,亦无益于其群也。

国中有银行之设,有赊贷之法,所以浚一国之财源,使国人无论贫富,但能勤于作事,即可获利。

二十三日 阴

稷塍来自苏州,过谈。履平亦来。过午,履平先去。

稷塍云: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即人人有自主权之理。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许人人有自由权之理。又云:《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即物竞之理。

又云:近人多高言政治学,薄视工艺农商学,不知无农工商,则政治何用。盖国家必振兴农工商,而后人人足以自立。政治也者,所以使农工商各安其业也。两者必并重,未可有所偏向也。

周末诸子百家,各以其学竞争于国内,厥后诸家皆败,独法家之说胜,为世主所用,遂流毒二千年。盖法家之术,善取媚人主,故能战胜也。

二十四日 阴

休息日。

闻旧党多以无父无君诋新党,而新党中欧洲无政党之毒,亦俨然以无君自居,误会自由平等之理,亦毅然以无父自居。余谓:旧党固未尽知新党所持之理,而新党亦大谬。夫群类相安,赖有法律,无君则谁为执法,谁为行法。兼爱平等固分内事,然于大有恩于我如父母者,尚不能爱,何能爱人。由是观之,则无父无君之人,诚一群内所不容者也。但我国数千年来,偏重于君父,而无臣无子,固大有弊。然今日偏重于臣子,而无父无君,亦大有弊。必君父臣子平等而后可。

所谓自由者,盖欲天下人人自由,非纵我一人之自由也。我自由而碍人之自由,则我国数千年来何人不讲自由,奚必闻新法新理而后知哉?所谓平等者,非破除一切爵位名分之谓平等,盖欲凡国内无论尊卑贵贱长幼,皆人人各养其所欲,各给其所求,熙然皞然,无不得所,此之谓平等。平等自由,道理极为完美,然毫忽看错,即贻害不浅。

日本学校章程,首列修身一科,可知身之不可不修也,明矣。盖惟修身,而后自由有权限,不至害人之自由。我国古圣贤所发之理,实与欧洲哲学家之语相通也。顾我国有种讲道学者,专治修身学,修身而外无学,所以但成一乡党自好之人,而无益于天下。乃矫其弊者,遂不治修身学,此又大误,而不可为训者也。

二十五日 晴

观书。薄午,访履平,与偕至冠霞家,邀冠霞共饭于金隆。昳,至宝记小坐。昳,往习东文。晡,坐公家花园内观书。晚,饮于金谷香,唤谢桂香来。既,来者桂香之妹也,云桂香已嫁。余为惘然。俄遂亲至松盛胡同,入桂香所居之房,见几榻床厨如故,而其人杳然,不胜人面桃花之感。与其旧姬谈良久始去。

二十六日

观书。夜至天仙观怡云演剧。

西国人重税而国富,我国人轻税而国贫。诚以为民开利源而民皆富,税虽重不为害;不为民开利源而民皆贫,税虽轻无益于民。试观我朝列祖,裁减赋税之诏,屡屡颁行,其实所减于民者无多,于民无大益。且官家以用度不足,往往仍巧取于民,而民之受害实大也。故余谓减税以惠民,不如加税以增俸。

唐崔佑甫云:非亲非故,何由知其材不材。是故保举人材者,必避亲故之嫌,非也。乾隆初年,诏各省督抚题补人员,不得于同乡世谊违例请补,盖未明晓此理。

国家收赋税于民,而官吏承上接下于其间者,有平馀耗羡之利,何如明增税,以益督藩府县胥吏之俸。

二十七日 微阴

观书。

《东华录》:乾隆三年谕:利之一字,圣人不讳,引《易》利物足以和义为证;谓后人但见利之害,遂将义利分为两途,如冰炭水火之不相入云云。此语甚合公理。

《易》云: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所谓正辞者,即辨学。

高宗即位诏曰:闻利不十不变法,害不十不易制,政有恒则易守,法数变则奸生云云。此皆君权专制之世界,不得已而创此条理也。若立宪共和之政体,虽年变月变日变,何害之有?

西国凡地方有大工作兴利于百姓者,其费用皆由百姓摊派,此亦甚合理之事,而我国往往动朝廷之币,不欲捐派于民,亦有故也。盖西国捐输之事多,绅董主之,而我国每假手胥吏,故不免于苛扰。

顾亭林曰:古时大官少而小官多,今也大官日渐多,小官日渐少,故有巡检裁、督抚添之叹。余则谓亭林知其一未知其二也。盖共和立宪之政体,小官不可不多;君权专制之政体,小官不可不少。何也?凡居官者,既非本地之人,又无公举之制,则设官愈多愈扰民也。

晚,遇履平、季中于金隆,饭后偕履平访稷塍。夜,复至谢兰卿家,见季中。

二十八日 雨

观书。

八大人觉经》云:第五觉悟,愚痴生死。菩萨常念,广学多闻。增增智慧,成就辨才。教化一切,悉以大乐。于是可见读书讲学,亦佛家之所重。

林间录》云:王文公大拜,元宵赐宴于相国寺,观俳优。坐客欢甚。公作偈曰:“诸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贱。心知本自同,所以无欣怨。”此盖喻人在世间,凡尊卑贵贱贫富,与戏场无异,何必欣怨耶。

楞严经》云: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二语状心体之大。晚,与稷塍饮于雅叙楼。

二十九日 微雨

观书。

观于乾隆七年上临轩试士,以办理耗羡作问题。诸生无所敷陈,且有不知耗羡为何事者。又降旨询问九卿翰林科道并外省督抚等,以期集思广益。而诸臣所答多非所问,即说到耗羡,亦究竟不知原委。则当日朝野上下之愚蔽顽陋,堕于昏暗之中,不窥天日者,可略见一端也。专制政体不得不愚民,而愚民之收效至于如此,可谓惨矣。

虽有形躯,而无知觉,其身已死;虽有知觉,而无智慧,其灵已死。人不食则饥而身死,人不学则愚而灵死;身死而灵不死,犹可化为智慧之人,身死而灵与之俱死,则将化为蠢然之一物。是故凡夫为学,所以求名;至人为学,所以保灵。

九 月

一日 雨

诣张让三谭。让三约饮一品香。薄午,先往视彦复,闻颐斋在都呕血而亡,始闻之以为讹传,急持雨具往一品香,折简询其家中。得覆信云:廿七酉正呕血,亥刻故。痛极。俄其弟季纲趋来,相对神伤。饭罢,趋至其家,见周企堂,语及颐斋,余涕泪交迸,何天夺吾颐斋之速耶!余自乙未春来海上,与颐斋一见如生平,盖性情志趣相契于无言也。越数年,颐斋游学德意志,余曾与书札往还,闻其学日进。今春始回国,余往视,知其抱病归,体犹弱,尚欲调摄。其后屡见之,见其体稍复,自云:归时,外国医生谓其病不治;比在沪,医者云病渐愈,无性命忧。颐斋言及此,颇忻然,以为获再生矣。又云:凡人若暴病而亡,亦无所惧,若于未死前,有人预告之曰:汝将死。则心中何以堪耶?余曰:生死一关,余读佛书后略能看破。颐斋曰:在自身或可看破,其如堂上亲何?余然其言。此次入都,盖纳粟为部郎,欲入外部供职。上月初五日北行,初四之夕,上海同志十人公饯之于万年春,余亦预焉。不意从此永诀也,哀哉!

人莫不有生死,如旦暮昼夜耳。死者可以复生,犹暮夜必复为旦昼,此佛家轮转之说,余信之不疑。故在颐斋自身,亦何所恨。且今世勤学,来生必复为聪慧之人,学业不虚掷也。惟轮转之后,则凡前生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不复相认,离合聚散之间,至可悲耳。夫合者不能无离,聚者不能无散,固宇宙之公例。然既合既聚,则不能无情,以合聚为乐,不能不以离散为苦。余与颐斋,朋友也,而一月之内,合聚离散之速,如梦幻,如泡影,能无伤心!

杏孙,余友中至密者也,以去秋七月二十四没于沂水;颐斋,亦友中至密者也,以今年八月二十七没于京师。两年之中,丧吾密友二人,能无伤心!

二日 早晴

往视子涵表兄。日中,在季中所纵谭。

季中云:凡人于父子兄弟夫妇之间,有难言之苦者,其于相得之朋友,必异常密切。余深以为然。盖我国五伦之中,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皆由天定,惟朋友可随人自择。若西国,则夫妇、朋友皆可自择也。人择之伦,较诸天定之伦自胜,何也?天定者或不相得,人择者无不相得也。

凡谈论之时,必两人相对,则所谈可至深处。若有三人谈,则其言必浮泛矣。盖朋友之情如夫妇,白乐天《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朋友密谈之趣近之。

人生世间,于功名利禄文学,略有一端异人之处,而无馀乎其外,未有不盈而骄者,器小则然也。是故观人必先器识,器大者常虚,器小者易盈。

三日 晴

观书。

乾隆时谕旨,有诏御史条奏,往往乘一时风气:办水利则竞言水利,办钱价则竞言钱法,饬刁民则竞言刁民云云。此习殆相沿数百年未改。

南北更调用人,始于明。本朝虽未用其法,而本省人必不许任本省官,皆专制政界内防弊之术也。虽然,本省人不得官于本省,犹之可也;若本省搢绅不许举本省官员,如乾隆十二年之谕者,则大谬矣。夫官之贤否,惟本地方人知之亲切,乃反不许其举,则朝廷将以何术求贤才耶?

晚,石愚招饮一品香。子涵是夕登舟返江宁。

四日 晴

观书。蛰仙招饮江南村。

内忧外患,皆国家之不幸也。然国无外患,必有内忧,惟外患可以消内忧。自秦并六国,开一统之世界,外无敌国,遂任意愚弱其民,于是历数千年凡一统之君,无不奉行其术。国民所以顽蔽困顿,以致屡更大乱也。今日又一变为外患世界矣,宜朝廷之锐意变法图自强,法变则内忧可以弭。

张华博物志》曰: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于后,承其影则得火。此法今人从未试过。

晚,经甫过,谈及宋人之诗,谓与唐人风格虽殊,而诗律加细,神味之厚有耐人咀嚼者。如王荆公诗云:“欲写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二语,极得沉郁苍凉之致。诗之形质曰理,曰境,曰情;诗之精神曰神,曰韵,曰味。

五日 晴

观书。

专制国界,凡人君巡幸所过之地,无有不骚扰百姓者,虽极明圣之君,亦无如之何。盖傔从既多,约束殊难。是故本朝列圣,每于巡幸所过州县,往往蠲免其钱粮,其所以蠲免者,即所以偿前日之骚扰也。

观于乾隆十三年之谕,谓市井之事,当听民间自为流通,一经官办,本求有益于民,而奉行未协,转多扞格。曩者京师办理钱价,屡变其法,讫无成效,只得以不治治之云云。皆深通利弊语。此则非特专制为然也,《佐治刍言》发明此理甚精,余亦论之于前矣。

夜,访季中不遇。是夕,观鑫培《卖马》。

六日 晴

芝兄过,即去。观书。

《妙玄节要》云:此间所宗,要在忠孝、五行六艺、天文地理、医方卜相、兵法货法,草木千种皆识,禽兽万品知名。于此见治佛学者,不废多能。

智,无形之光也;仁,无形之热也;勇,无形之力也。

佛书喜言七宝楼阁,妙丽衣服饮食,及各种音乐女妓,香华幡幢等物者,因众生所重者,惟在宝玉衣食声色之间,故亦以是导引之。

爱与慈有别:爱也者,恋己身之乐境也;慈也者,悲众生之苦境也。故佛断爱而尚慈。

《净土十疑》云:凡夫发大慈悲心,愿生恶世,救苦众生,无有是处,何以故?恶世界烦,脑强无忍力,随境转声色所傅,自堕三途,焉能救众生。是故发心凡夫,要须求生净土,常不离佛,忍力成就,方堪处三界,于恶世中救苦众生。是说也,余犹未见及此,今始知之。

《大弥陀经》四十愿,第五愿,愿我刹土中,自地以上,至于虚空,皆有宅宇宫殿楼阁云云。此不知有此理,然既发此愿,当有此理。

七日 晴

观书。

西儒有言曰:野蛮之世,不得已尊神以驭其民。故我国古时圣人,亦以神道设教。《说文》示字,言天垂象见吉凶。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事也,故遇祸福祯祥等字,皆从示,谓皆为神所示人,因当听天命于神者也。迨民智既开,讲明群学,而后知祸福皆人所自造。盖人权强,则天权衰;无天权,自无神权。

薄午,凌霄过谈。

余日来发一愿,凡与我往来之朋友,虽有明知其为小人者,不忍与之绝交。何以故?曰:小人者,天下至可怜之人也。不幸堕于昏浊之中,无由自拔,能使彼常与我亲近,或能化导之,渐入于光明,未可知也。今与之绝交,是我无仁心矣。

《说文》: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之为备,无所不顺则福之至矣。

夜,至春仙观菊仙演剧。

八日 晴

余于屋东偏开侧门,自彼出入,而闭屋后墙门。观书。

张廷玉为一朝元老,乃以既耄乞休之年,恋恋于配享太庙之故,求荣反辱,可谓不学无术之甚者矣!

九日 晴

沈伯驯来。日中,与偕至雅叙园共饮。晡,至味莼园登高。晚,茗舫宴余花小宝林家,坐有张欣甫,八年不见矣。

十日 晴

观书。凌霄来谈。余昨日购得菊花数十盎,罗置垣下,秋色烂然。晡,阴。凌霄去。薄暮,余出城,习东文。晚,诣石芝蔬食。

余年来立愿,不求净土,惟欲常住轮回,救苦众生。及观《净土十疑》,始知凡夫无此忍力,惧为缠缚,不能自救,安能救人。因复变计,欲从事净土。与石芝言及,石芝固坚持净土者也,每日清晨诵《大悲咒》七遍,能不起一念,亦以是法劝余。余因习诵《大悲咒》,每诵一周,心境为之清凉。

旅居海上数年,往来之友甚夥,约分数种:曰学友,宋燕生、章枚叔、蒋信侪;曰谈友,张经甫、黄益斋、李耕馀、孙丽轩、荫亭、丁叔雅、应季中、朱琴甫、邵季英、刘永春;曰诗友,吴彦复;曰道友,伊陖斋、朱云卿;曰佛友,欧阳石芝;曰情友,张冠霞。

此间宴会,每在北里之中,征歌选舞,习为故事。不知者以为此男女之乐也,余则曰非男女之乐,朋友之乐耳。斯言也,能领悟者,犹鲜其人。

十一日

观书。晴。晚,诣堪宁。

十二日

蚤大雾,楼窗外迷漫一色,如舟行大海中。俄雾敛,积翳未消,薄午始晴。汇东过。

我国聪明英俊之士,多以不信轮回因果为高,即有谈佛者,亦视为下乘,谓不足凭信,是则大谬也。其无轮回因果,则世界众生之受苦乐报者,皆不过数十寒暑间适然之事,死则已矣,佛又何必起大慈,发大悲,求所以度之哉?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信因果轮回者自以为智,而笑信者之愚不智。古今大智之人,观其外,固类乎愚也。

曾涤笙有言曰:三家之市,利析锱铢,百钱逋负,怨及孙子;通阛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百金,有无不暇计较。盖以此破浮屠氏为善获报之说,谓小善小恶不必有报。夫谓小善恶无报犹可,若大善恶无报,可乎?且积小善,遂成大善;积小恶,遂成大恶。吾见世之富商大贾,黄金百万者,其与人贸易也,亦毫厘之必较,诚以积微足以成巨、积小足以致大也。祸福之于人也,如影随形,皆人自主,造物岂鳃鳃为人效劳耶。晡,访任逢辛,不遇。诣仲顨。晚,襄孙约饮于一品香。

十三日 晴

观书。晚,习东文。访荫亭。

伯夷、叔齐,不食蕨薇,饿死首阳山;其后又有鲍焦者,饰行非世,廉洁自奉,种蔬充食,人谓曰:“子恶其君,处其土,食其蔬,何志行之相违?”遂弃蔬饥死。夫以土为君之土,以蔬为君之蔬,抑何重视君而轻视己乎?今日公理大明,回视古人之行事,不直一哂。以老桑煮龟,以神木照妖,诸葛元逊、张茂先何由知之,殆以读古书多也。然此等格物之学,不知古人于何考验而得。

十四日 晴

日中,质斋招饮,坐有阎姓者,燕人,去岁避拳乱之难奔陕西,今年自河南来海上,托迹梨园。此君与内监谙熟,谈及李联英颇谨小慎微,并无跋扈弄权之事,惟其属下之人,不免倚势横暴耳。晡,访彦复,不遇。过信侪。余前复枚叔书云:“法果变,公再谈逐满,当以乱民相待。”不意为海上新党人所知,皆哗然,谓余改节,贡媚朝廷。余付之一笑,盖生平力破毁誉一障,但问心之安否,悠悠之口所不计也。晚,杨警卿约饮江南村,遇张硕夫、魏仲良。

十五日 晴

观书。

本朝历圣,每于臣下自举其亲故者,辄被谴责,以为有祁奚之公则可,无祁奚之公则不可也。夫公私在人一念之间,何由知之,当以所举之人贤否为断。苟不问贤否,辄责人无祁奚之公,人不服也。

《政治学提纲》论国家之目的,余谓目的有二:一保卫人民之利益幸福,一增长国民之智识才能。

凡国家,事之缓者,当从公议,用民权;事之急者,当从专断,用君权。

忘山庐八景:曰短垣修竹,曰曲院丛蕉,曰菜圃锄云,曰竹窗洗砚,曰远楼斜日,曰急雨寒渠,曰水阁听棋,曰高斋诵佛。

夜,诣石芝。石芝方与客共饮,客为罗纯伯父子,善吹笛,为吴下之曲。

十六日 晴

写日记。荫亭过谈,留午食。晡,偕游味莼园,晤叔雅、彦复。

园林之幽深奥曲,肴馔之温淳甘美,文章之姿婉周折,三者我国之所独擅于世界上也。西洲之园林整齐适观而已,无入胜之境;肴馔腴洁养身而已,无调和之味;文章朴直达意而已,无传神之笔。

十七日

晚,叔雅招饮一家春,坐有彦复。闻枚叔有书复我,为彦复所毁,不以示余。是夕谈及,有“逐满人,甘十族,盍赠之,邻为壑”之语,皆三字句,颇含怒意。夜,枕上忽思所以答之,得四字句云:“扶桑一姓,开国至今,谈革命者,犹所不禁,宗旨不同,各行其志,伍员包胥,不闻绝交,前言戏之,公毋怒我。枚叔足下,孙渐顿首。”

是日酒坐中,遇自陕西来者,曰魏蕃实,湖南人,云:行在政务,较在都中易办,因公卿大臣群聚一所,有事可面商,省无数文书簿领之繁;恐回銮后,不能若是之简易也。

又云:行在诸臣之有津贴,系仁和相国一人所主持,盖善能体恤人情。

十八日 阴

昨得介轩复书,因又作书答之。介轩新丧子,彭伯于初八故,老境殊无聊。

余昨与彦复论果品,分上中下:曰甘蔗,曰荸荠,曰菱角,曰莲子,曰藕,曰栗子,曰石榴,下品也;曰平果,曰牙梨,曰柿,曰大橙,曰橘、柚,曰西瓜,中品也;曰荔支,曰蕉果,曰水蜜桃,曰牛乳葡萄,曰橄榄、枣,曰樱桃,上品也。

上品之花,发清香以怡人者,惟三种:曰兰,曰桂,曰梅。兰之香清而恬,桂之香清而甘,梅之香清而秾。

名花之香,以悦我鼻;美人之色,以悦其目;嘉肴旨酒,以悦我舌;哀竹豪丝,以悦我耳。能于一室之内,一时之间,使眼耳鼻舌各得享其所乐,而色声香味毕具焉,斯乐也人生之至乐也。虽然,此惟豪富者居尘市中,则易致耳。若夫高士逸士,惟有闻松柏之香,观云山之色,尝瓜果之味,听林鸟之声,以娱其眼耳鼻舌四界而已。

闻钟声使人思静,闻鼓声使人思动。

是夕,出城,观孙菊仙演《蔺相如完璧归赵》,语语皆根据《史记》,典雅有味。

十九日 晴

芝生过,与偕至少川叔家,贺生孙弥月。午,阴。晡,同诣丝业会馆。晚,饮于金谷香,坐有叔雅、彦复、子言。酒罢,复至一品香,方守六招饮。俄与彦复、守六二人猎围,过谢清云家。闻彦复言:俄人不愿还东三省,英、德二国有欲调兵入长江之说。是说如可信,则瓜分仍不免矣。

余方悟联英联俄,与从前之主和主战,无以异也。主和之辱国,联俄之受欺,人人知之;然而不敢不主和、不能不联俄者,势为之也。俄人虎狼之国,据我之背,兵又最强,若稍稍开罪,则我国葬其腹中矣。英、日政府之用心,路人皆知,岂真能助我耶?是故卑辞屈礼以事俄者,迫于不得已,非乐为之也,盖与主和之命意同也。

二十日 阴

蚤作大字。晡,诣佑三。薄暮过茂原,习东文。晚,独饮于九华楼。诣石芝谈。夜,归。余于东文,即习阅哲学书,近所治者为西洋哲学史,分上古哲学、中古哲学、近古哲学。上古哲学之第一期,余尽知其派别矣,其派维何?曰:迷力多士派,曰伊力阿派,曰皮地廓拉士派。迷力多士派三人,曰他力士,曰阿拿奇西孟的罗士,曰阿拿奇士梅耐士。伊力阿派三人,曰廓息那佛阿耐士,曰巴落梅尼揭士,曰基浓。皮地廓拉士派六人,曰佛伊劳士,曰非拉廓拉伊多士,曰伊睦皮多廓力士,曰罗伊奇子波士,曰揭睦廓多力士,曰阿拿奇萨国拉士。以下所列哲学名人,不计其数,余尚未览及也。此书盖与梨洲《宋元儒学案》《明儒学案》体例正同,盖海西之哲学案也,欲讲哲学者不可不知。

二十一日 雨

肩舆至仲顨家,吊其祖太夫人之丧。晡,归。观书及报,写日记。

西国人民,凡许其有举议员之权者,必择身家殷实,能出税金若干磅以上之人,此载在宪法,一定而不移也。或疑其于贫富犹未平等,不知此正国家鼓舞之妙术也。人惟能勤,方能致富;既富,方能有权。然则欲争此权者,不能不谋所以致富,欲富则不能不勤。是故使富民有权者,即所以使勤民有权也。彼夫终身贫寒潦倒,大半惰民,惰民者,无益于其群者也,其无权宜也。

专制之朝廷,每以大臣擅权为禁,不知其臣擅权固非,其君擅权亦非。专制者,即擅权之别名也。天下之事,必与天下人议之,专擅于一二人之手者,不问在君在臣,未有不败者也。

前见法国律例,载有息讼官一职。余谓命名之意,仁至而义尽。仲尼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息讼也者,即欲使无讼之意也。观其命名,而我国远愧矣。

二十二日

枕上闻慕嫂已于昨晚到此,卸装长发客栈。急起作书致汝霖。向午,趋见嫂,遂邀善卿、孟庚饮于雅叙园,坐有张冠霞。晡,入城。修书致慕兄。

陈子言,彦复弟子,为余制《忘山庐八咏》成,诗云:“千挺琅玕节,翛然趣独殊。山阳闻笛后,愁对七贤图。短垣修竹”“奇境辟绿天,滕君莫狡狯。要知珍木多,凌寒九州外。曲院丛蕉”“猛雨响虚廊,疑有蛟龙泣。万古一朝昏,奔流何太急。急雨寒渠”“危楼若飞隼,斜日耀崦嵫。待挽羲和驭,含情独立时。远楼斜日”“荒蹊杜门居,植蔬自怡悦。索寞刘豫州,千载有同辙。菜圃锄云”“浊世忌盛名,涤却龙蛇字。秦灰有孑遗,太息阿房事。竹窗洗砚”“华严一卷经,三昧无挂碍。人我两相忘,便为大自在。高斋诵佛”“历历兴亡话,清商变徽多。玉尘输欲尽,小劫竟如何。水阁听棋”

二十三日 晴

诣长发栈。日中,访少川叔,共饭于金隆,闻醇王自海外归。晡,入城。慕嫂已来。俄孟庚亦至,夜与抵掌谈。

孟庚问曰:“轮回因果之理,庸浅人皆信之,子高明之士,何所见与庸浅人同?”曰:庸浅人之信也,不可凭也,何也?彼据乱以前之太平也,未尝学问也,未尝阅历也。若稍稍从事于学,考知海西格物之理,必翻然不信。人见其已进也,不知实由太平而据乱也。果其人奋志不懈,学问日精,阅历加深,必又将由据乱而入太平,其信轮回因果,当与前无异。虽然,前此之信不足恃也,后此之信乃足恃也。何也?学与不学之别也。释典云:矿金炉金,金质本同,所以异者,已炼未炼之别也。

二十四日 晴

在城外终日。晡,游味莼园,遇魏仲良、盛元之。晚,宴少川叔及汇东于金隆。夜,送慕嫂登舟。

闻英、日二国,以俄新约问刘、张二督,以为然否?刘、张复力持不可画押,奏太后。太后因电告合肥,令拒俄请。合肥闻之,大惊而病。是日与荫亭谈及,余谓英、日不能以兵力助我拒俄,但为空言,以冀我之不许俄,不亦难乎?夫以我国积弱之势,何力以与俄抗,且东三省在俄手中,苟不允其约,于俄人无损也,彼惟有永据不还而已。失东三省,犹小焉者也,若列强效俄之尤,肆其瓜分,我国何以待之?两害相形,则取其轻,许俄约而各国欲均沾利益,害之小者也;不许俄,则俄人不还地,而各国将效其所为,害之大者也。请问海上诸君子,宁各国瓜分土地乎,抑愿各国均沾利益乎?二者必居其一。荫亭亦恍然是余之言。

今日之联俄,非联也,事俄而已。俄兵强马壮,形势利便,他国不能与争。我国不得已而俯首屈节,以礼敬之,正犹韩、赵、魏之事秦,无可如何也。能缓俄之兵,使俄不骤据我之土地,则瓜分可暂免,我能发奋自强,犹可以国。今若与俄启衅,俄之举兵灭我也甚易,各国既不能助我,必不许俄人独攘土地,则争调兵以取南方,而亚陆果无华世界矣。不观波兰之已乎?波人始恃普人为助以拒俄,不意普人忽变计助俄,共分波地,此载在史策,人人所知也。要之各国外交策,皆在利己,断无不利己而利人之事。东南士夫误信英、日为可恃,盖惑于外国报纸之议论,而此辈发议者,大抵英、日闲散之人,亦不知其政府用心所在也。政府所以纵其发议者,亦欲以此要结我国之人心,至其外交宗旨,则正相反。然必设虚词以恫喝我政府者,盖意谓如此,则许俄约后利益均沾,有以借口也。英、日之腑肝,吾已洞见无遗矣,惜也上海同志诸君子尚梦梦也!

二十五日 晴

昌士过谈。

昌士备述生平游历所至,如两广、两湖、四川,皆足迹所遍及,其间风土人情,山川险要,皆躬亲阅历。凡星相技艺,一切杂术,无不习学,故能与江湖术士往来,知其奥蕴。然当出门时,囊无一钱,而能身行数万里路,盖其所遭遇,皆极奇特故也。所识之奇人伟士甚多,昌士为余一一言之,余劝其自撰游记,必有可观。昌士膂力甚强,胆识甚壮,其所以敢作远游者,盖慕顾亭林一流人也。

昌士立论,以必先和两宫、和满汉、和新旧,而后可以言变法。余深韪其言。

又论学,以为宜由宋入汉,盖先讲正心修身,而后致力于文字训诂,则学有根柢,而不堕歧趋。余告昌士曰:“鄙人甲午以前,未开化之时,即治宋学,坚持三纲五伦名义;及移家海上,穷究海西政治家言,始一变而为民主;今日学再进,复归于立宪政体,于君父臣子两无所偏,不堕新党人过激之弊,犹赖前日宋学以为本也。”

余谓:凡人于天下之书,有应涉猎者,有应阅者,有应读者,涉猎不厌博,阅且读者不厌精。

夜,观剧于丹桂园,鑫培未登台。时余于万人丛中,持一卷书观之,不异明窗净几时也,所观者即译编之《物竞论》。

万国之商业盛,可以隐销战祸,此《佐治刍言》之说也。而《物竞论》亦有此意,盖即利害得失,在各国之民无甚异同,故皆不乐战争,而愿太平也。

二十六日 雨

写日记。内侄女婿卞伯眉昆仲过,即去。晡,吴虎臣来自芜湖,过谈。薄晚,张经甫先生来访。夜,观哲学史。

希腊古代哲学第二期,有所谓诡辨学派,谓天下有对待之理,无绝对之理,其流弊甚大。今日夏冰语、蒋智由一流人,持无是非之说,即此一派人。

二十七日 晴

蛰仙过谈。薄午,去。穰卿亦来小谈,偕出西门,见旌旗翩翻,观者如堵,询知为醇邸将游南洋公学,辟行人。因共登茶楼。少选,马车三乘,飞跃而过,不知王在第几车。因往访虎臣,与同至雅叙园楼下饮,尽醉。晡,至周桂林家小坐。余往习东文。夜,虎臣招饮于林爱香家。

是日闻傅相凶信,疑为误传。然傅相一人之身,关系大局,倘有他故,时事必大变。故余虽在歌筵舞座中,而方寸已乱,对酒不乐。

二十八日 晴

见报纸,始得傅相薨逝确信,为之大惊。因诣张让三谈。日中,与秉庵共饭于饱德。晡,归。

以理论之,东三省约我国虽允俄人,列强断不容利益均沾,何以故?去年各国救使馆之兵,我国与八国开衅也,故议和时我国当与八国立公约。俄人入据东三省之兵,我国独与俄开衅也,故议和时,我国自当与俄立私约。当东三省战时,与各国毫无关涉,岂有订立和约之时,各国反得利益均沾之理。倘去岁东南各处,亦奉伪诏,与各国生衅,各国入占我地,与俄据东三省等,今日允俄利益,而不允各国,是我中国厚于俄而薄待各国,各国不服,宜也。无如东南去岁并不曾开罪各国,有与东三省事同者,是此次俄约为一国与一国交涉之事,岂各国可援例均沾耶?如谓一国与一国交涉,而各国可以援例,则乙未年中日战后,赔费二万万,割送台湾,我国所予日本利益之厚如此,各国何不援例均沾?此理了然易明。使我国办外交大臣持此说,与各国申辨,当无辞以对。俄约虽画,决无妨碍也。但合肥既逝,我国无复支持危局者,各国处强权世界,又欺我国无人,恐不可以理争矣。天乎!

二十九日 晴

部署装具,将返杭迎母归。晡,登舟。薄暮解缆。夜,舟中然烛观哲学史。

海西上古哲学之第二期,首诡辨学派,凡三人:曰伯罗他廓拉士,曰廓落耆阿士,曰飞孳皮阿士。而索格拉的名贤,亦于是时出焉。其后又有小索格拉的派,别为四小派:曰米克阿拉派,其人名涡伊格拉伊基士;曰伊力士派,其人名佛阿伊东;曰犬儒派,其人名安期斯的耐士;曰奇力耐派,其人名阿力斯奇孳博士。继索格拉的起者,曰柏拉图。柏拉图之甥斯波衣西孳博士又创旧阿克阿基穆衣阿学派。其后起与索格拉的、柏拉图并称者,曰阿力斯多的离士。

三十日 晴

舟中观书。

轮回之说,景教所不道。然当西历纪元前四百馀年,希腊名贤柏拉图《宇宙形质论》中,有云人之灵性,自高等世界降而入于肉身,如一生纯粹无过,则死后复归于高等世界;若稍不纯粹,则或再入人身,或入动物身云云。其为此说,固在佛出世之后,然并未援引印度学派为据,可知其系心得也。景教出,昌言天界地狱,而不主轮回之说,此其说之终于不圆也。

柏拉图申言其师索格拉的之概念论,谓概念既是吾人之真正智识,则所谓智识者,必以客观之外物为证据,方得谓实现之观念。此即心物交合论,与吾意正同也。乃阿力斯多的攻击之,以为观念无运动力,不能造成现象之原因,遂标明特殊性质,以为必有造化主为万物始基。不知实非对针之驳难也,柏拉图之言专论为学之宗旨,当以一心驭万物而已。阿力之言则推明万物所由运动变化之原理,与柏拉图所说毫不相涉,何得云攻击,何得云救正其师之说?

夜,舟至拱宸桥,登岸一游,仍归宿舟中。

十 月

一日 晴

平明入城,见母及妹皆无恙。日中,诣星墀,留午食。晡,往九曲巷,见春卿。

余前于穰卿前,辨明俄约之当画,联俄之非失计,于是上海报纸遂不敢复以俄党诋李文忠矣。联俄与主和,既皆不能咎公,则公为完人,奈何又咎其甲午用人之失当,以致败名?如二十九日《新闻报》之论者,大可笑也。夫海上主笔之人,大抵新党言变法者也。甲午之败,败于不蚤变法,法不变,人材不出,安有人用,与李公何涉?故既谈变法,即不能责公之用人不当;责公用人不当者,必其不主变法之人也。不意海上新党,主持公议,乃亦染顽固之积习,为是矛盾之辞,隔膜之语,真咄咄奇事!

报纸又译西人责文忠无廉节之风,是盖以家之贫富,定人之贪廉也。须知善理财者,虽廉可以富;不善理财者,虽贪可以贫。以贫富定贪廉,俗人之习见耳,不足与辨。

二日 晴

仲恕来谈,燕生亦踵至,纵论时事,夜深始去。

余无新旧之见,惟以学问之进境为新旧。何以知其学之进,则以其善变也。善变者,日新月新;不变者,谓之守旧可也。上海同志诸人,惟余之议论见识最善变,故惟余可无愧为新党。

李希圣《政务处条议明辨》谓:变法虽搜括无害,不变法虽不搜括,民不免于坐困。余谓其言近是,而有语病。盖外国取财于民,非搜括也。民自公举一人,敛合众人之财,以待官家之取,故无骚扰之弊。今谓变法则可以搜括,此王安石之变法也,民受其殃矣。

王安石变法,尚专制,不取决于公议,病根在此。《条议》短之,甚是。而李希圣祖安石,余所不服也。

杭州诸老,以争俄约病余,故于求是书院事,肆其阻力。及汤蛰仙致书蓝舟丈,以余所约三章告之,于是诸老始大悔,而劳玉初已就求是,无及矣。三章云何?一章程公议;一年月出入款项贴出示众;一试办数月,如舆论不合,即行告退。

三日 阴。晡,雨

观吕新吾先生《呻吟语》。

吕先生云:一则见性,两则生情。故知情生于对待者也。

理自理,性自性,宋儒谓性即理,因有义理之性之名,不通之论也。性岂能混理而言之?又气质亦与性有别,宋儒亦混而为一之,故又有气质之性之名,皆辨之不细也。要之,性无善恶,其顺义理而行则无不善,任气质而行不免于恶。

俗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余谓集义千日,用义一时。

吕先生谓:童心最难除,凡炎热念,骄矜念,华美念,欲速念,浮薄念,声名念,皆童心也。至论。

先生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趣。余谓:其人非于静中有得者不能。

薄暮,有求是书院学生二人来访:一许姓,一沈姓,皆出色特班生。各手日记一册示余。余且读,且与剖析名理,两君议论皆精,颇有与余合者。

四日 雨

读沈、许日记。许君读论十一,谓古今学者但有直观世界,未有横观世界者,故学理但有日进,后人无不远过前人。今世人尊教主,是反小视教主也。论极新辟。

书素联挽李文忠,即前年所撰二十八字。

文薮来谈。晚,介石、叔通及汪叔敏皆来痛谈。

世未有不通政治之本原而能办一小事者,故往往平日谈民权,稍得志必用专制,其病由于政理未精,不知君民合权之道,而欲偏用之,皆足误事也。

今日海内党派有四:曰变法党,曰革命党,曰保皇党,曰逐满党。变法党者,专与阻变法者为仇,无帝后满汉之见也。保皇党者,爱其能变法之君,舍君而外,皆其仇敌也。革命党者,恶其不能变法之政府,欲破坏之,别立政府也。三党所持,皆有理,惟逐满党专与满人为仇,虽以变法为名,宗旨不在变法也,故极无理,而品最下。

五日 微阴

将出门,勉斋来,遂引至客室坐谈。

以上制下,谓之压力;以下抗上,谓之涨力;平等之人相拒,谓之抵力。一国之中,三力皆不可阙也。盖下无涨力,则君权过其限矣;上无压力,则民权过其限矣;平等无抵力,则自由无权限矣。

遍过亲族家。薄晚,归。撷珊来谈。

余数年来,胸中所铸成之条理甚多,故与人辨论时,用之如坚甲利兵,无往不战胜;而平日组织于脑筋内,有如铜墙铁壁,不可动摇。

六日 晴

将侍母返海上。日中,登舟。晡,至拱宸桥。薄晚,放行。

夜,舟中燃烛观吕新吾《呻吟语》。

凡人之学问,及国家之治化,其进也以渐,其退也亦以渐。吕先生云:人情所易忽,莫如渐;天下之大可畏,莫如渐。故余自名曰渐。

新吾先生亦主持变法,谈民主,其论改法救弊谓:此事动为世人所讪笑,不曰天下本无事,安常袭故何妨;则曰时势本难为,好动喜事何益。至大坏极弊,瓦解土崩,而后付之天命焉。又曰:人君与民,岂可血气不相通,心知不相及。又云:愈上则愈聋,其壅蔽者众;愈下则愈聪,其见闻者真。故论见闻,则君之知不如相,相之知不如监司,监司之知不如守令,守令之知不如百姓。又云: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七日 晴

舟中与母闲话。入夜,行黄浦中,烛下观书。

《戴记》所谓天下平,即是平等之义。吕先生云:平字极有意味,盖世间千种人、万般物、百样事,各有分量,各有差等,只各安其位,而无一毫拂戾不安之意,此之谓平,非等尊卑贵贱小大而齐之也。极有精理。

吕先生云:圣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后世乃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将以何为也?余谓数语可括尽梨洲《待访录·原君篇》、铸万《潜书·室语篇》。

又云:在上者无过,在下者多过。非在上者之无过,有过而人莫敢言;在下者非多过,诬之而人莫敢辨。余谓数语善状法家政体内之气象。

又云:夫礼也者,严于妇人之守贞,而疏于男子之纵欲,亦圣人之偏也。先生能为此语,其胆识千古矣。

八日 蚤阴

昨夜,舟至沪,余已眠。平明入城。俄母亦乘肩舆到家,行李随至。向午,访应季中于客舍。晡,诣彦复谭。微雨,湿衣。晚,与季中共饭于金隆。

余最爱前人格言,有所谓“‘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大丈夫不可无此志趣;‘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大丈夫不可无此胸襟;‘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大丈夫不可无此度量;‘珠藏泽自媚,玉韫山含辉’,大丈夫不可无此蕴藉”数语,是日书以示石芝。

九日 晴

朱云卿过谭,留午食。

虚空之中,能建立世界,为诸神众之所居,释典中每每言之。此理不敢驳其必无,盖至虚至实,相依而立也。

道家之术,其说已古,然多为世人所不信;其信者,又堕入外道,福薄则然也。

闻西人近创有机化学,能造活动之人,有知觉,能饮食,但不寿耳。余在杭州,见平阳评学生日记,始知之,前所未闻也。宇宙间理,真有愈出愈奇者。

薄晚,访汇东谭,夜归。

十日 晴

陖斋过谈。

闻都中肃王近管崇文门税务,厚增办事人薪俸,而自不取一钱,曰:“吾有庄田,岁收足养府中人矣。”以故崇文门税务日益旺盛。此犹商务未大兴之时也,若大局定后,贸易往来者日多,则所收何可量耶?是故得材干之人易,得廉洁之人难;得廉洁之人易,得廉洁而能体下情之人难。使天下办事人尽如肃王,何患不百废俱兴耶!余有友人丁问槎,大为肃王所赏识,曾有书告我矣。

十一日 晴

观书。仲巽过谈。

观《格致报》载:外国人有睡至四十日,或半年始醒者。识者谓:人之睡也,以周身筋脉之缩,筋脉久缩,则人可以久睡。又云:有耐饥之药水,服之可以数月不食,但身体不免消瘦耳。

仲逊在湖州演说,有二语云:人有身则不患贫,但问其身所行者何事;国有民则不患贫,但问其民所办者何事。余为助一语曰:惟有勤而已矣。能勤则富。

十二日 晴

诣叔雅谈。晡,诣茂原,习东文。夜,叔雅宴余于迎春坊。余观哲学史。

哲学家所以异于宗教家者,宗教以敬神为主,哲学以察理为主。余谓即佛家止观二义:敬神,止也;察理,观也。

古今学派之大争端,不外心物知行四种问题,总括之以二字,曰虚实而已。虚实不可偏重。余所持如此。

龙舒净土文》云:佛尝谓阿难云:人有今世为善,死堕地狱者;今世为恶,死生天堂者。阿难问何故。佛言:今世为善,死堕地狱者,今世之善未熟,前世之恶已熟也;今世为恶,死生天堂者,今世之恶未熟,前世之善已熟也。忘山居士曰:由是观之,则人无论君子小人,苟欲从事瞿昙学者,不可不自忏悔始。盖今生虽无大恶,安知前生无重罪。故《占察经》令人刻木为三轮,自占宿世所作善恶业多少,如恶业多厚者,不得即学禅定,应当先修忏悔之法。因宿习恶心猛利,若不忏悔,令其清净,而修禅定智慧者,多有障碍,不能克获。此学佛者不可不知也。

十三日 晴

终日不出。观书。

《净土家言经》云:诸佛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忘山居士曰:此众生心,与佛心通。故海西人所谓以太,以太者,即诸佛之质点也。人人有此质点,故能与佛法界身通。

又云:临命终时,一心不乱,称佛一声,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乃至极恶逆人,临终狱火相现,十念生净土者。盖仗我称佛名号,威神一隙之功,承佛速疾救护,大愿之力,如壮士正战堕围,得一勇夫与之强弓、锐刀、良马、善策,即便踊身突围而出。忘山居士曰:佛家教人持净土者,犹之景教使人敬神。能归依神者,虽有罪过,可以湔濯,死后必生天界,与所谓诵佛号者身后得往生净土无异。

净土十疑论》云:设令具缚凡夫,得生净土,邪见三毒等常起,云何生彼即得不退?答:彼有五因缘不退:一、阿弥陀佛大悲愿力摄持,故得不退;二、佛光常照,故菩提心常增进,不退;三、水鸟树林,风声乐响,皆说苦空,闻者常起念佛念法念僧之心,故不退;四、彼国纯诸菩萨以为良友,无恶缘境,外无神鬼邪魔,内无三毒等烦恼,毕竟不起,故不退;五、生彼即寿命永劫,共菩萨佛齐,故不退也。忘山居士曰:尝闻吾友石芝之言,谓净土者,佛家之大学校也。求生净土者,求入学校读书也。国家设立大学校,不得滥许人入读书,必由小学校中考验其材质之可造就者,然后许入,既入之后,则其学问不患无成。

十四日 晴

与经甫先生饮于金谷香,坐有三郎。晡,造宋芝栋谈,俄诣味莼园。海上人士,莫不以此园为聚集之区,然皆注意于安塏第,而旧园“平芜千里”处,往往阒无人。惟好足踏车者,辄游戏于平茵之上,即有一二品茗者,不过坐廊下,而屋内殊修雅整洁,则无有过问者。余性与俗人相反,往往人弃我取,故每至味莼园,必坐其老园之屋内,觉有萧然物外之趣。是日方独坐榻上习静,忽见叔雅自外来,盖前日与余相约,故纵至也。叔雅与余谈及前日所见之饶石顽,谓生平第一知己。盖石顽得曾文正遗传观人之法,以为频年海上所遇新党,无有能成大器者,惟叔雅则不可量,将来必任专阃,而所见一切人材皆为所用云云。叔雅眉宇有奇气,目光奕奕,余谓其言可信。

晚,访汇东,见其所撰挽文忠公联云:“旌麾遍历瀛洲,快乘风破浪,欧美纵游观,昂藏天上神仙,谈笑一时仰丰采;梁栋能支大厦,痛志决身歼,江山勤补缀,辛苦生平筹策,是非千古待评论。”

夜,观三郎演《新安驿》,风姿不减当年。

十五日 晴

铭舫过谈。观书。

美国伯盖司《政治学》云:人类有生之初,惟能建立民族国家而已;待民族国家遍播全球,而后世界国家或有发现之一日。忘山居士曰:余生平热心注目于世界国家久矣,能变全球各国皆为立宪政体,君皆公举,民能参政,有商战而无兵战,凡居世界之人,得以馀暇讲治各种学问,使慧力能力日增而长,保和平之福,是谓大同。不知何日得见此世界也。

日本井上毅《各国国民公私权考》引脱泥生解释白耳义宪法之言曰:凡国民不问其为何等种族,于外国之执国务,无不禁之。往古之惯习,为今日宪法原之胚胎者,其禁止尤严。在同一主权之下,非有特别交互之约束者,甲州之住民,不得任乙州官职,一市一邑之吏员,惟其地之住民始得选用云云。忘山居士曰:此法本合于公理,乃我国后世人主,防民之拥地而叛也,遂不许本县人任本县之官,并不许本省人任本省之官,甚至南北更调用人,卒致居官者多不谙地方情形,而假其权于胥吏,为害百姓,良可悲也。

晡,习东文。归访谨斋于旅舍,晚共饮于九华楼,纵谈。夜,观优。

十六日 晴

勤甫来谈。晡,叔雅过。晚,观书。

英国有一良法,凡平民之有才识资财或勋功者,皆得列入贵族;而贵族之子弟,则以次降入民籍。盖如是,则人民有入贵族之望,必争自濯磨,以图荣贵;而贵族子弟既降入民籍,亦必有所执业,不至于游惰素餐。事见德国李士德《理财学》。余谓深得鼓舞国民之法。

余前论办理外交,不可参以民权,固矣。然近见日本乌谷部铣《政治学提纲》有云:缔结条约,固为君主之大权,而条约之细目,有不可不待议会之参赞者。盖因执行条约之故,或不能不增损法律,法律苟不为议会承诺,则条约即归无效云云。余于是又增一识。

十七日 晴

日中,诣叔雅,见饶君石顽。石顽与余谭良久,即顾叔雅曰:“此君家境必优于足下,余先试下此一断语,验否?”叔雅与余皆大笑。石顽遂谓余曰:“君心术正大,将来可由部曹至两司,督抚则不敢许,然必能做事,且富贵福泽,享之终身。”因相与作他语。复论及争俄约事,余谓顽石曰:当日虽为此事慷慨登坛,名震海外,然及今思之,非但无益,尚惧有损。盖前因不明时势,今了然矣,故深悔所为。石顽始不谓然,余为辨析种种,石顽亦无以答,既而曰:“君之悔也,何所畏乎?”曰:“余不畏祸也,惟惧瓜分耳。”石顽极言决不至瓜分。余终不敢信,因曰:“余非悔演说,悔认错题旨耳。盖余生平立身行事,但问吾心之安否,不顾天下之祸福毁誉也。”石顽默然良久,曰:“余误矣,此君非寄人篱下者,岂两司所能容耶?”顾谓叔雅曰:“与君抗衡矣。但君任边疆,此人则腹地也,将来必可有益于国,有益于民,为地方所爱戴者。”余曰:“君既许我做事,则我国除督抚外,无有做事之权矣。若我官仅止两司,则宁高卧忘山庐不出。”相顾一笑,遂辞归。

十八日 晴

观书。待谨斋不至。晡,往习东文。薄暮,诣琴甫纵谭。

生平所交之友,各有专长,以雄于世:燕生以诗雄,卓如以文雄,枚叔以记诵雄,彦复以气节雄,惟余以义理雄。考证闳博,章枚叔;文雅纵横,宋燕生;才辨英舒,梁卓如;理想沉虚,孙仲愚;志行卓荦,吴彦复。

夜,与琴甫观剧于丹桂,三郎未出台时,余静坐观书。

古代哲学之第三期,曰斯托阿学派,曰伊皮他落士学派,曰怀疑学派,曰混合学派。其第四期,曰新皮他廓拉士学派,曰皮他廓拉士化柏拉图学派,曰犹太希腊派,曰新柏拉图学派。

中世哲学分二期:曰教父哲学期,曰烦琐哲学期。教父期分二种:一尼孳衣阿宗教以前,廓那基士派,护教派,正教派;二尼孳衣阿宗教会议以后之教父。哲学烦琐期内,有创立时期实在论、名目论之争论,有全盛时期中古亚刺比亚哲学及犹太哲学,又有衰灭时期。

中世及近世之过渡时代,曰古代哲学派之再兴,曰伊大利之自然哲学派,曰政治及法律学派,曰佛兰西之怀疑论派,曰独逸之神学派,曰自然科学之创立。

十九日 晴

晡,至《中外报》馆,与穰卿纵谭。晚,在石芝处饱食。夜,诣丹桂。观书。

海西中、近世哲学过渡期中,所谓伊大利之自然哲学派者,有基罗拉磨克阿落他那氏,建自然哲学之二原理:一所动原理物质是也,一能动原理世界精神是也。运动之原因曰引力,曰拒力。所谓引力、拒力者,即不外爱憎二力。忘山居士曰:此说与余三年前所发之理正合。盖余谓世界之成,以有对待,有对待则有爱力、拒力;爱之极而淫起,拒之极而杀起。

政治法律学派廓罗奇涡士,分法律为二种:一人为法,一自然法。人为法者,即历史中凡民任意所定之契约;自然法者,以人性为基础,永远不变化者也。忘山居士曰:人为法者,所谓专制政体、贵族政体、立宪政体之区分也;自然法者,即君臣父子各尽职分,仁义礼信确守范围是也。

西国古有怀疑学派,其论理之目的,常列为二,无一定之是非,然未尝不讲躬行实践,故其学派犹可以立,如过渡时期佛兰西人米西衣罗及孟定二公是也。今之持无是非论者,多薄视修身学,其弊尤大。

二十日 晴

写日记。晡,访伯驯于长发客栈。晚,谨斋招饮于小普庆。石愚于东荟芳,伯驯叔于清和,二皆设酒款余。是晚,见仲巽,以在湖州学堂演说示余,中有我国以病为身、以债为家、以弊为政三语。余曰:不知卫生之学,故人多病;不知理财之学,故家多债;不知治民之学,故政多弊。

二十一日 大风。阴。晡,雨

琴甫偕其徒来,即去。余冒雨访汇东。

余与人言不出四种:曰有理,曰有情,曰有趣,曰有交涉。外是则不发一言。

前论上海有三苦,是晚与汇东谈及,又得三乐:一道路平坦之乐,一消息灵通之乐,一避乱免祸之乐。前论人生有三乐,兹又得三苦:一听俗人谈论之苦,一性急盼望之苦,一瞻顾祸福毁誉之苦。前自题独立图一联,锻炼字句,越三四年,经无数人商改,今始成联云:“掌中七万里图浮,此身非小;眼底五千年史传,我寿何长。”

汇东尝为灯船中撰一联,极佳。联云:“寻声欲问谁,料今宵弦管嗷嘈,应有鱼龙潜听;会心不在远,看此际波涛荡漾,试参水月前因。”

汇东今年完娶,余拟赠喜联云:“翩翩浊世佳公子,落落清闺女丈夫。”

二十二日 晴,风冷

张子虞太守过谈。日中,穰卿招饮于杏花楼,坐有念劬、益斋、蛰仙、菊生,又湘潭罗君顺臣,相与痛谈。谓四书文已废,诚无用之物也。然我国数百年间人之精神,皆聚于此,不可不择其中宏深粹美之作存之,以为将来之纪念。晡,归。观书。

杜氏《通典》载:匈奴单于,以女为狼妻,产子滋盛,为高车国。《后汉书·南蛮传》:高辛氏以小女嫁槃瓠,负入南山,生六男六女,遂为今长沙武陵蛮。如此类事,载于史者不少,由是后人遂确信外夷皆非人种,不知此等说,皆我国人臆造,以示轻贱彼种之意。盖于本国之帝王,则往往尊为神种,如玄鸟生商、朱果呈祥之类;于他国之人,则目为兽种,如狼生犬生之类,皆无稽不可信。乃通人学士,公然援据,以构成种族之见,抑何陋耶!且既信外夷为兽种,则于本国皇室亦信为神种耶?言之可发一哂。

二十三日 晴

观书,写日记。

余四年前所作绝诗,理境极高,惜有击壤习气,今乃改良其句语,录下:

“历尽荣枯万劫来,六时渊默镇风雷。恒河水发朝朝见,了觉吾心非死灰。”“一卷楞严惊幻梦,三千世界破虚空。霎时大海浮沤起,谁信灵光万里通。”《读楞严经》二首。“磨砖难为镜,枯坐不成佛。灵山龙女珠,光照大千国。”《读法华口占偈》。

张经甫先生为题《忘山庐八咏》:

“数竿便作渭川思,风雨潇潇静对宜。莫放墙高遮望眼,丹山伫有凤来仪。短垣修竹”“似径横庭数丈延,杂花疏处种蕉联。凉阴便可移床坐,谁信红尘有绿天。曲院丛蕉”“小沼天然曲绕庐,最宜槛外雨来初。潜鱼争起尝新水,胜展南华乐事图。急雨寒渠”“谁家杰阁矗苍冥,碧树丹霞鸟背明。何必登楼羡王粲,斜阳为我缀诗情。远楼斜日”“城居穑事苦难谙,何幸开轩圃在南。邻叟殷勤饷新菜,四时先献北堂甘。菜圃锄云”“元精耿耿洗逾浓,大块文章饱眼中。砚之良者,有活眼、泪眼等石。未敢临池轻洒墨,只愁得水便成龙。竹窗洗砚”“尘缘露电淡相忘,争奈疮痍触目伤。吾道已穷天未厌,欲将悲悯证空王。高斋诵佛”“年来不敢轻投子,全局都因一着差。谁料池边拢袖者,热肠更比局中加。水阁听棋”

二十四日 晴

筠青过。日中,出城访陆醇伯。俄至阜丰公司,午饭留坐。观书。

近世哲学之第一期,即康多以前诸名人,分经验论、合理论二派。创经验论者,曰毕孔,继绍其说者曰陆芝廓,曰皮伊漠,曰巴廓离。创合理论者祁克阿鹿铎,祖述其说者曰施辟那渣,曰来薄尼孳,曰倭六佛。

陆芝廓之哲学,分认识为二种:一直觉之认识,一证明之认识。所谓直觉者,即朴实说理是也;所谓证明者,即援引经验之事物,以为证是也。

二十五日 晴

观书。

冠服之制,自汉及明,数千年相沿无甚改变;虽辽、金、元,初循其国俗,其后仍用汉、唐仪式。盖至本朝而后大改前制,考古者不可不知也。

佛为众生有八万四千烦恼,故设八万四千律仪,盖与国家之律同其繁密矣。

观佛三昧海经》中,秽物缠裹真金之譬,令人发深省。说见十卷十页。

晚,与石芝偕赴罗醇伯之宴,醇伯父子吹笛度曲侑饮,肴馔丰洁。

二十六日 晴

观书。

所谓平等者,在精神而不在迹象。若欲并迹象而平等之,势必至无贵贱,无贫富;于是国民无所歆动,无所鼓舞,则流于怠惰;而学问智能皆将退化,大有碍于文明之运。

既有迹象,即万不能平等。如一身之中,耳目在上,手臂在中,胫足在下;一屋之中,栋极在上,户牖在旁,砌础在下。苟淆其次序,则不成为身与屋,而况国家,反无尊卑贵贱,皆享自由平等之福。吾则谓为无尊卑贵贱,则人不能享自由平等之福,何也?天下之大,庶民之众,有劳心者,必有劳力者;有治人者,必有被治者;有总挈其纲者,必有分领其目者。而后一国之事可以理。若一概破除之,则人与人不相维系,不相组织,欲国无乱,得乎?国乱,则无非强凌弱、众暴寡而已,民安得享自由平等之福乎?

二十七日 晴

往习东文。晚,饮于金谷香,坐有三郎及穰卿。夜,归。观书。

自由二字,与《易·乾卦》元亨利贞之利字同义。所谓利者,以美利利天下,公利也,非私利也。所谓自由者,欲使天下人人自由,非纵一人自由也。利一人而不利天下,则利可耻;一人自由而碍天下自由,则自由亦可耻。

二十八日 晴

余偶成七律一首,曰《蚁斗》:“独立闲阶观蚁斗,忽传云海动旌旗。九洲狼虎雄风在,一局樗蒲冷眼窥。国势纵横难豫测,天心残酷不胜悲。请看用九群龙日,便是人权战胜时。”

是日星期,诣彦复,偕游味莼园,遇叔雅。

二十九日 晴

观书。

有明风气,重文轻武;本朝虽文武并然,惟于有勋劳之武臣则重视之,若泛泛由科目进者,仍为人所蔑视,此风不能改也。闻诸海外归者云,西人亦有此风。盖武臣除兵略外,往往一无所知,宜其见轻于人。

满洲旧称满珠,三韩者三汗之讹,唐时所称鸡林,即今吉林。见《东华录》乾隆四十二年谕旨。

本朝高宗,隐然自比汉武,故于《北史·文苑传》显斥汉武名者,大以为非。

弓刀石,为武科进身之阶。当乾隆时,已知其无用,然而不能不以此取士者,盖与文科用八比之意同也。观于乾隆四十二年之谕,以为鸟枪虽制胜要器,而民间断不宜演习。山东王伦之变,幸群贼不谙放枪,易于剿灭,此显而易见者。然则朝廷之用心,亦显而易见矣。

晡,冠霞过,偕出街闲步。俄登城堞,望万家烟火,暮色苍然。因北行至大境楼小坐。晚,归。夜,徐锡臣约饮于花文宝家,与杨采南痛谈。

前于《楹联丛话》中,见有某戏台联云:“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末耳,其馀拜相封侯,不过执旗呼拥称奴婢;四书白,五经唱,诸子百家杂说也,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食闹莲花。”

锡臣云:人不可明白,但可糊涂:糊涂乐,明白苦。余曰:人不可不明白,明白之后,能不问已过、未来,但知有现在,亦未尝不乐。

三十日 晴

观书。

路骚《民约论》云:法律虽可保护利益,而无予夺之权。然则予夺之权,不属之君,而谁属乎?既有君,则不能无尊卑上下矣。盖君不尊则无权,不能统驭全国。故尊也者,权之所集也。或曰:人君之权,众人授之,君安能独尊。曰:常人之权,止于一身一家,而君则兼握万身万家之权,其权自重于常人。权愈重则身愈尊,无疑也。惟人君能尊不自尊,虽执予夺之权,而仍听命于舆论之趋向,此《易·乾》用九群龙无首之旨。然遇勘大难,定大疑,所当排众论以独断者,君固有此权也。不然,何贵有君哉?

日中,仲巽招饮于聚丰园,坐有彦复、叔雅、念劬、信侪、穰卿。

晡,诣惠东,遇杨采南。观惠东为余题《忘山庐八咏》诗:“风舞绿衣瘦,露凝翠袖寒。隔墙何处是,日日报平安。短垣修竹”“窗纱分积绿,古径碧天幽。覆鹿休寻梦,孤灯听雨秋。曲院丛蕉”“万木静无声,波涵星月朗。忽惊风雨来,溪流作泉响。急雨寒渠”“夕阳度西岭,轮奂挹遥辉。吾亦吾庐爱,闲云天外归。远楼斜日”“叆叇盈阡陌,茸茸嫩甲生。土香溪水碧,带月一肩轻。菜圃锄云”“日光间疏影,春水玉壶新。石古痕微瘦,磨穿绝点尘。竹窗洗砚”“净心持妙法,斗室梵声闲。世界因缘转,精灵天地间。高斋诵佛”“临流观逝水,静里玩闲声。黑白了了记,江山一局争。水阁听棋”

光明与浅露相似,深沉与阴险相似,精明与刻薄相似,浑厚与糊涂相似,豪爽与浮躁相似,谨慎与畏葸相似。是故光明而能深沉者,自无浅露之病;深沉而能光明者,自无阴险之病;精明而能浑厚者,自无刻薄之病;浑厚而能精明者,自无糊涂之病;豪爽而能谨慎者,自无浮躁之病;谨慎而能豪爽者,自无畏葸之病。

惠东云:学者之寻理,犹矿师之寻五金,盖矿金自在地中,真理自在眼前。

十一月

一日 晴

观书。

《东华录》乾隆四十三年论立储一谕,可谓明白痛快,如云:汉文帝最贤,并非嫡子;使高帝令其嗣位,何至有吕氏之祸。又如:唐太宗为群雄所附,明永乐亦勇略著闻,使唐高祖不立建成而立太宗,明太祖不立建文而立永乐,则元武门之变、金川门之难皆无自而起,何至骨肉伤残,忠良惨戮。此立嫡立长之贻害,不大彰明较著乎?由是观之,则本朝之立贤不立长,已有官天下之意矣。

又云:亿万年后,或有拘泥古说,复立太子者,必不能安然无恙。及祸患既生,而始叹不悟朕言,悔当晚矣。今日义和团之变,果应高宗之言。

宋赵彦彬为贵溪令,书座右曰:“俸薄俭常足,官卑清自尊。”名言也。

二日 晴

写日记终日。

余生平自负有三绝:一作擘窠字,一唱诗,一说理。

人居世界上,仰给日之光热,以遂其生存者也。入夜则日没而无光,于是然烛以代日之光;入冬则日远而无热,于是围炉以代日之热。

《西厢》、《石头》二书,皆小说中著名者也。《西厢》之词,以写境胜;《石头》之文,以言情胜。

金圣叹善批小说,世称其才之大,然余观其语多枝叶,正如长林丰草,有天行而无人治。

三日 晴

观书。

我国古说,谓天积气所成,彼固不知离地面二十五里以外已无气矣。如执气为天,则人日游天中,而二十五里以上出空气外,名曰太虚,而非天矣。然则太虚中,凡一世界即一天地,世界如恒河沙数,天地亦如恒河沙数。古人言天地大之极矣,今人言天地小之极矣,今人之眼界胸襟,较之古人盖大至无量倍,不亦奇耶?人于昼间,居此世界,不能见别世界,惟于夜晴时,则三千大千世界皆在目中,是人夜间之眼界大于昼间也。余尝赋《太虚歌》,有云:“明星大如瓜,世界多如沙。”

吕新吾先生云:势之所在,天地圣人不能违也。而圣人每与势忤,而不肯甘心从之者,人事宜然也。忘山居士曰:势即是天行,与势忤即是以人胜天。

又云: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又云:汉以后,是势利世界。皆千古伤心人语。

四日 晴

观书。

回教、景教,多因争教而开战祸;独儒教行于我国,从不闻与别教争战者。人以为儒家有教理,而无教权。余则以为儒教实未行我国,所行者法家之教也。周末诸子竞争,法家独战胜,为人主所崇尚,数千年来,无不法其意以驭天下。若夫儒、墨二家,特为法家所驱使耳。世治则用儒之礼乐诗书,世乱则用墨之赴汤蹈火,皆奴隶于法家者,何足以言行教,更何能因争教而与人战。

佛家之旨,非净非秽,非实非虚,非空非不空,非有非无,非有我非无我。故《宗镜录》云:二乘虽断人,我常被无我之所漂;外道谬认识,神恒为妄我之所轮转。

夜,秉烛写日记,忽成一联,联云:“黑夜云开,忽见三千大千世界;苦海梦觉,不忘亿劫万劫轮回。”

五日 晴

见《中外报》载:美国某报馆论李文忠,与余所见不侔而合,即为白其联俄之苦衷也。美国人最能持公论,其心平,其识远。文忠薨时,都中各国使馆无下旗者,惟美国下旗。余谓美国下旗,文忠可瞑目矣。何也?美国,世界上最公正之国也。

文忠于古人无可比者,惟春秋时郑之子产可与颉颃。盖以弱国处列强之中,能安内和外,支持数十年,为救时之相,古今只此二人。

美国人称文忠治国之才,不下俾士麦克。信然。

六日 阴,风

余前录日记中四说:一无父无君辨,一自由平等辨,一论修身学,一论君权民权。此说词句略改,非日记原文。送《中外报》馆,迟至今日始为登出。新党人见之,气焰必为稍挫,然于此辈人固大有益也。盖近日偏激之论风起云涌,中于后生小子脑中,流毒无穷。余此论出,或冀稍有挽救。

自由于一人权限之内,不碍人之自由,固可许其自由矣;然一人权限之内,亦有时不可自由者。譬如未成丁以前,不听父母之教,不受师长约束,必至旷废时日,荒其学业,一无成就;既成之后,不守名贤遗训,不纳朋友箴规,必至纵欲败度,自戕其身,自破其家。二者皆自由一人权限之内,无害于人者也,然而足以自害矣。害人固非,自害亦非,然则必如何而后可自由乎?以合理与否为断。合理者可自由,不合理者不可自由。

七日 晴

访叔雅纵谈。晚,饮于雅叙园。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孔子言人人有自主之权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孔子言平等之义也。从心所欲,孔子言自由也。不逾矩者,自由而不背于理,不碍人之权限也。凡海西大儒所发公理,与孔子之言若合符契,可见道理本来一致,何有新旧之别。今日我同志中,往往高谈新说,而鄙薄孔孟,不知其所言实不能出孔孟范围,古人可轻视耶!

法国当君权横暴之后,民日受压制,凌虐焦然,不能自由,故路骚创自由之说,以苏民困。我国今日之君,非若法国之虐者也;其民,非若法国之受压力者也。但朝廷政体未变,上下之情隔绝不通,国日以弱、民日以贫而已,其民固未尝不自由也。何也?盗贼横行于路,土豪武断于乡,纳贿以行私者满朝,舞智以欺人者盈市,皆我国之自由民也。自由之效,亦可睹矣。我辈所以欲改公法、扶公权者,正惧其自由太甚,而思所以防止之,岂可复昌言自由以助其焰耶?是知自由之说,在法国当日为疗疾之良方,在我国今日为益病之毒药。或曰:我国向日之肆然自由者,皆小人也;今日谈自由者,皆君子也。小人不可自由,君子不可不自由。曰:吾未见无君无父之人,可以号称君子也;吾未见不治修身学者,可以自居君子也。夫自由之说,为人而言,非为己而言也。故君子之待人也,唯恐人之不自由;其律己也,唯恐其自由。使先以自由自待,必至不顾人之不自由,非小人而何?

八日 晴

荫亭过谈。晡,去。观书,写日记。

本朝一祖二宗,与汉之文、景、武三帝,大略相似,而才识远过之。使生于今日,必能变法,开立宪政体者。盖虽尚宽尚严,康熙用宽,雍正用严,乾隆宽严并用。各异其趣,而宗旨皆在爱民也。惜也专制政界内,爱国者惟一人,无助之者,为可悲耳!

今日之谈自由者,往往欲借此二字,破除一切范围拘束,任意妄为,遂其所欲以为快,此大谬也。夫人立身世界上,虽不当受人之约制,而不能不受公理之约制。公理之为物也,千条万绪,有炳若日星者,有细入毫芒者,凡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非公理之所贯注;人而欲自由也,必自审在公理界内则可,若出乎公理界,是为妄行,何得托名自由?

九日 晴

邵季英过谈,为言都中情形甚悉。日中,去。饭后,观书。

朝廷既许各疆臣任土作贡,谓所以通上下之情,即断不能禁疆臣受州县之馈遗,如乾隆四十七年御史郑澂之奏,所谓自相矛盾也。吾尝读《后汉书》,而知卓太傅之识过人远矣。

晚,诣琴甫,见杏孙子砚传作《四辨歌》,意本余日记,拟刊入译社编中。晚,在惠东处谈。

前在张让三案头,见李文忠致盛宫保书,盖录乩坛中语也。文忠自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孰知竟未已也。此事人皆谓不可信,而余深信之。

夜,复诣琴甫,谈论平等。余谓:可平等者,精神;不能平等者,迹象。迹象之不平等,正所以保精神之平等,此理至为深细。今日之号称新党者,莫能解也。

与琴甫偕至春仙观优。

十日 晴

观书。

或谓:人之自由不可越公理界,既得闻命矣,至于举动颦笑间,犹有公理防闲不得自由之说,所持毋乃过乎?曰:此说至易明也:譬诸有人揖我,而我傲慢不答,此举动自由之越公理者也;见衰麻哭泣之人,对之大笑,此颦笑自由之越公理者也。何在而无公理乎?何在可越公理以自由乎?

自由而不顾公理,所谓任天而动。任天,则天有权而为虐矣。以公理防闲自由者,所谓以人理与天欲争战,夺天之权以与人也。公理本乎人心之自然,故人理可许其自由,而天欲不可许其自由。

要而言之,一国之中,贤智者许其自由,愚不肖者禁其自由。一人之身为善,许其自由;为不善,禁其自由。贤智为善之所以许其自由者,以能有益于其群及其身也;愚不肖为不善之所以禁其自由者,以能有害于其群及其身也。

夜,诣石芝谈。观优。

十一日 微阴

关锡侯来谈。

谈新旧不论是非,今日浮浪子一大弊也。夫是非之所在,公理之所在也。无是非,则无公理;既无公理,则此世界成何世界?我辈所以痛心疾首于今之世界者,谓其有势利而无公理也。讲明公理,尚不足敌势利之焰,况不论公理乎!

一切平等,有何种族之分,故知凡讲种族者,皆我国平日自尊自大之恶习也。

锡侯云:调和满汉可乎?余曰:言调和,则犹有满汉之见存,莫如无满汉。

余今日入四无党:曰无新旧,无满汉,无帝后,无君权民权。惟善恶是非,则不能无耳。

观书。我国三纲之说所以大谬者,欲使人子轩轾其父母。夫父母平等,岂可判尊卑?且母之恩尤重于父,苟不较恩之重轻则可,乃反欲尊父而卑母,大悖于理也。如本朝乾隆五十三年谕称:为人子者,遇其父殴母至死,事自当容隐不言;若父被母殴死,经官审讯,应据实诉出,此纲常大义也云云。余谓:人子处此,当一切容隐,无分父母,方为正理。岂得于生我之爱,横生分别?高宗之为此谕,亦误陷于三纲之谬说也。

夜,魏诵梁招饮于迎春三弄。

十二日

星期,诵梁来访,同出城,宴于金谷香,待冠霞不至。晡,偕至陆素娟家猎围,见垂髫女名金兰者,警秀可爱。夜宴于洪兰生家,饱食即归。

十三日 晴

观书。

汉马少游,愿乘下泽车,骑款段马,出入乡里称善人。唐杜佑,愿致仕之后,买小驷,饱食跨之,著粗布于入市,看盘铃傀儡。此皆不愧为宇宙内高人。

人居官无骄贵气,读书无迂酸气,为将无犷悍气,营商无市井气,是皆能有馀乎其外者也。

凡老年须有少壮气,女子须有丈夫气,优伶须有贵介气,倡伎须有闺秀气。

天下凡民中之最可贵者,无过于营商、务农、勤俭致富之人;最可贱者,莫过于饱食嬉游、无所用心之纨袴子弟。

《石头记》,儿女史也;《水浒》,英雄史也;《西游记》,妖怪史也;《聊斋》,狐鬼史也。四史皆于小说中各开一境界。

晚,访季英,偕至雅叙园。俄彦复、叔雅踵至,畅饮。夜,观优。

十四日 微阴

诣少叔,甫归自京师,云:在大沽舟搁浅者十馀日,甚苦。昳,归。孟庚至自□,持来慕兄一书,询悉行在情形,云:上海报纸所传,大都不确。

夜,与偕出城,观优。是日买冷金联及珊瑚笺,欲书以赠张冠霞。冠霞于下月四日完娶,妇崔氏。余赠联云:“月圆碧海闻箫鼓,曲谱西厢引凤凰。”盖用君瑞、双文故事也。

十五日 雨

孟庚赴杭州。是日,上海训导邱君来访,与谈佛理,即去。晡,写日记。

是非者,公理所在也。小人行事,往往不论是非、不顾公理,固矣。而君子亦有时不论是非、不问公理,与小人同者。虽然,君子与小人有辨:小人之不论是非、不问公理者,为势所夺也;君子之不论是非、不问公理者,为情所夺也。尼山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子舆所谓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居。皆君子之不论是非、不问公理处。

恩怨分明者,常人之情也。上等之人有恩而无怨,下等之人有怨而无恩。或问无怨者未必知有恩,无恩者未必知有怨,上下二等人,殆皆无恩无怨者也。曰:不然,上等人非不知有怨,但不计较耳;其于无恩者,尚不忍薄待,况有恩者乎?下等人非不知有恩,但不感动耳,其于无怨者犹忍于残害,况有怨者乎?

十六日 阴

观书。

一家之中,父母有感子之孝者,一家之不幸也;一国之中,百姓有感君之仁者,一国之不幸也。何也?家运衰,使父母有所患苦,而后见子之孝;国运衰,使百姓有所患苦,而后见君之仁。

德国莱佛孳孳之经验学派以为:精神,物质之精纯者;物质,精神之粗杂者。二语似有见。

智慧为人生莫大之福,盖有智慧者,必有度量,必有胸襟,故能处贫富贵贱福祸毁誉之中,夷然无所动其心,乐何如也。西国哲学家康多,尝有以睿知为幸福之说。余因是悟入。

康多云:所谓纯粹理性者,必由有制约之智识,超入无制约之智识;必由有制约之品行,超入无制约之品行。忘山居士曰:所谓有制约者,不自由是也;所谓无制约者,自由是也。智识而至于自由,品行而至于自由,高矣美矣,蔑以加矣。然必以不自由为基础,而后可造于自由,则亦自然之阶级也。康氏之论精矣。

不平等而后可以平等。不平等者,迹象;平等者,精神也。不自由而后可以自由。不自由者,入德之始;自由者,成德之终也。

康氏之伦理学,亦持严肃主义,所谓欲自由必自不自由始。

十七日 晴

观书。览《格致报》。

人去故里赴他乡,往往不服水土,不能久居,即草木禽兽亦然。此西人考验而得者。

大千世界中,既有无穷之天地,则亿劫轮回中,亦有无穷之父母。故《佛报恩经》云:一切众生,亦曾为如来父母;如来亦曾为一切众生父母。

余尝论唯心唯物二学派,不可偏重。盖心与物交相为用者也。然必以心为主观,以物为客观,若反用之,未有不生弊害者。此康多门人佛衣襞叠之说也。

我自由而合理者,即以己之自由权,夺人之自由权无不可。譬诸朝廷,遇犯罪之人加之以刑,在执法者自由,而犯罪之人不自由矣。然而不得议执法者自由之逾界也,何也?合理之自由,虽侵人自由,无害其为合理之自由。

十八日 阴

观书。

高宗晚年,内宠和珅,外任毕沅,酿成川楚教匪之变,所谓满则溢也。若蚤能传位仁宗,当不至此;乃必迟至六十年,则年逾八十耄荒,而精神不周,亦奚足怪耶!

高宗自云欲举行庆典之一念,近乎满假。而不知所谓满假,不在此也。余观高宗之满假,在误认天下为太平,百姓疾苦茫然不知;且累于谕旨中宣布临御以来,普免天下钱粮若干次,若唯恐人忘其恩德者。又自以为是,于曹锡宝、尹壮图二人之言,不虚加听纳。是则可指为满假之证。

十九日

醒时望窗外白光辉曜,田畴屋瓦皆积雪至三寸,遂披衣起,奇冷,时雪已止矣。向午,出城买物。至金谷香,与冠霞共饭。晡,诣彦复谭。

余新构成春申八景之名:曰味莼园登高,曰大境楼眺晚,曰龙华寺桃花杨柳,曰四马路灯火楼台,曰曹家渡修竹茂林,曰忘山庐清流平野,曰黄浦滩雪后玉宇琼楼,曰王家厍晚行疏林寒月。游味莼园,寥寥无几人,遇林质斋、黄益斋。晚,约冠霞至金隆饱食。夜,至天仙剧场。偕益斋至黛语楼闲谭,论道释相通之处,互有所得。复至天仙观鑫培演《王佐断臂》,极有神采。

二十日 晴

观书。

《东华录》仁宗谕称: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此言深中汉学家之弊,纪文达似尚不至此。

明世宗时,严嵩当国,往往群臣参劾之奏,为其私人所阁压,此在明时每有此弊。不意以本朝高宗之英圣,而和珅亦胆敢延阁奏报,此亦非常之变也。

仁宗闻教匪滋事,皆以官逼民反为词,遂恻然将擒获之贼首王三槐,暂停正法,诚不愧为仁矣。盖我国数千年百姓造反者,大都迫于饥寒,不得已之故,不责官吏之失于拊循,而惟咎民之叛上,岂理也哉!仁宗能知官吏层层剥削之弊,归咎于和珅一人,可谓仁而且明。

夜,出诣天仙观剧,遇质斋。

二十一日 晴

观书。

仁宗四年谕云:自古惟闻用兵于敌国,不闻用兵于吾民,自相攻击,屠戮生灵,朕日夜哀怜,几至寝食俱废。此等诏书,至今不忍卒读。

仁宗善能通下情,颇采舆论。如褒赞偃师县民人杨道纯所递策表四年九月事,及四川举人某所上书,大有圣祖之风。

川楚陕教匪之所以累年不得平者,始误于和珅之延搁军报,继误于福宁之骈诛降人。

禽兽鸣相和,必有言语以互通意见,于古书者甚多,如《周礼》所谓掌与鸟言、掌与兽言者;《左传》介葛卢解牛鸣;《论衡》翁伟解马语。又译书《古教汇参》中,亦有辨鸟兽语言之理。

唐刘晏之妻兄李禩,清介自持,屋中帘敝,晏令人潜度广狭,以粗竹织成,不加缘饰,将以赠之。三携至门,不敢发言而去。其清而令人生畏如此。吾友宋燕生,前旅居海上数年,家赤贫。胡仲巽悯之,尝于除夕怀白金造其庐闲谈,将以赠之,亦竟席不敢发言而去。古今人往往有相类者。

二十二日 晴

诣荫亭不遇。晡,访勤甫,谈及春申八景,又增二景,曰律师路绿阴驰白,曰泥城桥晓日观兵,合成十景。

石芝日来自撰一联,关合佛理及照像者,余为之改正。联云:“圆镜放光明,照见本来面目;幻身观自在,长留不坏金刚。”

二十三日 晴

荫亭过谈。

荫亭论我国欲增长百姓之权,必先培养百姓之实力。所谓实力者何?农工商贾之业盛而民富,富而后有实力,则民权在其中矣。今但聚三五贫寒书生,谈爱国,谈保种,而囊无文钱,手无寸兵,何补于天下哉!

锡侯前与余谈,亦悟强权之说,在我国尚蚤。盖百姓何由得强权,以与上争哉?

晡,章萃生过,谈佛,谈国事,皆极畅。

我国今日不患无异常人,患无平常人。所以然者,以国无普通学也。东西文明政界内,几人人通普通学,虽下至妇竖,莫不识字,能阅报纸,故人人知爱国,明公理。以我国平常人较之,相去几霄壤焉。然而国家之兴也,苟但恃一二异常人,无益也;必平常人皆治普通学,皆明白浅近政理,而后可以号称文明。

晚,与荫亭偕至万福居小酌。

二十四日 晴

观书。

财之在天下也,分之则甚少,合之则甚多。故善理财者,每分取众人之财,以合办国家之事,法至善也。然而在立宪国内,君民相通,故有事而敛于民,民乐输焉。何也?无官吏藉端渔利之弊也。在专制国内,君民不相通,故有事敛于民,民不乐输焉。何也?君取其一,官吏将取其十,民不胜扰也。是故欲治国者必先理财,欲理财者必先改政体。政体不改而言理财,未有不病民者也。

晚,往程介眉家,贺新屋落成。主人以酒款宾。夜深归。

观海西哲学史,终卷。

欧洲近古以来,折衷于经验合理二家,而独抒伟论者曰康多。继康多起者有四家:曰佛衣襞叠,曰飞罗巴绿多,曰西衣罗陵国,曰飞衣非奇罗。

飞衣非奇罗论伦理学,有家族、社交、国家三阶级。余谓家族即父子、兄弟、夫妇,社交即朋友,国家即君臣。

二十五日 晴

观书。

本朝列祖列宗,重惩贪吏,所以恤民也。而贪吏仍不绝于人间者,非人不畏法也,盖天下之贪而获免者良多,其事觉而获罪者,百中之一二耳。于是天下视获罪之人,不以其犯贪而动心,但怜其人之不幸而获罪。是故虽以重刑治贪吏,而贪者不畏也。或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使之畏乎?曰:必犯者无弗觉,觉者无弗惩,不使天下有漏网者,则罪虽轻,而人莫敢犯。虽然,此非专制政界内所可望者也。上下壅塞,贪吏易于藏身,其君纵极明圣,而蒙蔽之易易也。惟立宪共和之国,绝无此虑,可以行吾言矣。晚,诣石芝,以所书“素琴轩”三字畀之。

二十六日 晴

晡,诣味莼园,遇叔雅。晚,宴于雅叙园。夜,观剧。

叔雅自制一联,余为之略改。联云:“百国宝书供我讽籀,一时贤士愿结友朋。”

二十七日 晴

观书。郁堂过,甫自金华来,略谈去。晡,为叔雅书八言对,即“月到天心风来水面,玉在石间鹤立鸡群”十六字。

国家欲造人材,必令文士皆能讲武,武将皆能知文。文武不分,而后人人皆有用之材,国可以强。东西文明国大都如此。若本朝入关以来,则以文事委之汉人,以武备责成满人,甚至满人有习汉文者,屡加训饬,以为荒疏技勇,沾染汉习风气,将日趋于弱。于是满人益不读书,而流于愚;汉人虽读书不习武,而流于弱。以愚弱之国民,与东西智强之国民并处于物竞生存之世界,其日败也宜矣!

晚飧毕,无事,代汇东弟撰一联。联云:“亦来海上作闲人,饱看舞榭歌楼,名园胜水;难遣胸中不平事,且去莳花种竹,赌酒敲诗。”

二十八日 晴

衣冠往贺芷香娶妇,途遇履平。晡,归。观《格致报》。

《天下江河考》云:支那人谓天下水皆东流,不知水之性,东西南北无一定。尼罗河自南而北,密士失必自北而南,扬子江自西而东,泥日耳自东而西。余谓水性就下,扬子江之所以东流者,以西高而东下耳。若执是以为天下水之通例,此目论也,何足与辨。

晚,宴叔雅、彦复、子言、履平于雅叙园。夜,观剧。

二十九日 晴

诣惠东,留午食。昳,归。观书。

朝云吹篪,而诸羌来降;刘琨清啸,而胡人解围。声之感人也深矣。

余自闻妙谛,于一切理豁然贯通,遂自谓欲成佛果,必待外缘,亦静以俟之可矣。然自见石芝,专力于净土,亦颇涉猎净土书,始知净土一门,为学佛者下手功夫,能于平日行住坐卧,以弥陀之念,敌一切妄念。待临终片刻,遂一切放下,念佛而去。其说似极有把柄,切实可行,因立愿今生如未能成道,必当以净土为结果。遂亦广劝朋友及家中人,共持此法。

余因净土一说,不觉起疑,恐系佛家权设净土一法,引导下愚者。《法华》所谓以鹿车羊车诱群小儿,使脱离猛虎蛇兽之厄是也。然又不敢决其必然,盖览古时记载,见有多人持净土者,临终显各种灵异,一若净土实有其境。虽然,使净土之境果可信,则于所闻妙谛,不免背道而驰,何也?佛言死归净土者,亲近诸佛,寿命无量,永不退转,则似不复入轮回,受人身;既不受人身,则所谓金刚不坏身者,于何处铸成耶?是故既信净土,则于妙谛不能无疑;既信妙谛,则于净土不能无疑。

晚,出城。夜,还览净土家著作。

三十日 晴

终日不出,读书如常课。

《戴记》孔子云: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四语包括今日东西文明之业。盖货弃于地,则农矿不兴,失天地自然之利矣。力不出于身,则工商不振,失人生自然之利矣。货藏之己,非公利之道;力必为己,非保群之义。精矣,美矣。

净土家教人念佛者,盖以正念制妄念,如以毒攻毒,用兵止兵。

孟子所以辟杨墨者,即是昌明人己两利之说,与西儒暗合。盖杨氏学派利己而不利人,墨氏学派利人而不利己。夫利己不利人固非,利人不利己亦非,惟人己两利,然后谓之公利。孟氏之宗旨也。

十二月

一日 晴

观书。

晡,诣茝生谈佛。余与论净土之有无。茝生云:昔者彭尺木言:余深信净土之必有,唯知修净土而已。即使如来降人间,别以方便法教余成佛,而余亦不信,唯知修净土而已。余曰:我辈既不能决净土之有无,惟有效法彭尺木而已。

二日

补写日记。

三日 晴

休息日。昳,诣彦复谈。

余前所登《中外报》之《忘山庐日记》四段,痛诋新党,彦复以为其理甚正,而不免张旧党之焰。余曰:天下只有是非,无所谓新旧。既知理正,则新旧两党皆宜各悟其偏,而趋于中道,何得曰张旧党之焰耶?且无臣无子一语,诋旧党亦无馀地,张于何有?今以谈理之正者,即目为助旧党,是新党自居于理之偏,而以理之正者归之旧党矣,不亦大可笑耶!

余之为是说者有二故:一以救新旧两党之弊,一以平旧党之心、免新党之祸。煞具苦心,而诸浮浪辈辄不以为然,盖其人以破坏为宗旨,谓天下不大乱则不大治,从《忘山日记》之说,足为破坏之阻力,故心甚恨。抑知今日我国之民受压已久,群力涣散,无权无势;又当列强并峙,火器盛行之时,欲鼓动百姓,破坏大局,难乎其难。盖朝廷所练之兵,御外敌不足,平内乱有馀,即官军力不胜,外人惧损其商利,必助朝廷以除祸乱,虽欲破坏,乌得而破坏?此限于势,无可如何者也。曷若守保全之义,因朝廷变法之机,发明公理,徐辟民智,数十年后全国之人皆通政治本原,则改宪平上下之权,必有此一日。仲尼云:欲速则不达。天下之事必以渐进,从此辈之志,小足以害其身家,大足以为新机之阻,则害在天下,奈何迷而不悟,犹欲侥幸一试耶!

四日 晴

介石先生来自杭州,过谈。俄卓厚斋过。介石先去,因与厚斋谈。会信侪来书,卧室作复信侪书,而厚斋亦去。晡,访芝兄于客舍。俄铭舫亦来,因偕至樨香馆,坐谈至暮。晚,饮于一品香。夜,归。观书。

养生家谓:人宜寡睡,多睡则气昏,非所以调摄精神也。佛家亦以耽著睡眠为戒,谓如人觉悟,便能修德,造立善本,耽著睡眠,便失此法,故谓愚惑。忘山居士曰:世间愚痴之人,由于不用心,不用心由于懒惰,耽睡眠者即是懒惰之病。

俗谓修德在积善,而积善必遇善缘。苟无缘何由积善,德奚以立?不知所谓善者,不必与人交接始谓之善。凡人平居动静坐卧,于一日十二时中,时存善念,不起邪念,则所积之善已不可胜计。盖昼间存善念,夜间得善梦,皆善也。《出曜经》云:“夫人欲立德,日夜毋令空。日夜速如电,人命迅如是。”

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一话一言,一颦一笑,能求有益于人,莫非善也。故人能行善,则无地而无缘,但欲行大善也,待大缘耳。然小善所积,可成大善,若轻小善勿为者,大善之缘亦恐无由遇也。

五日 晴

观书。昳,访介石,与同坐马车至味莼园,痛谈。

仲尼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是故以言举人,不可也。虽然,心术不正者,识解必偏,而常流露于不经意处,则即其言,亦略足窥其德也。但必兼考其素行,而后可以为据耳。

观人之行于其无心,听人之言亦于其无心,而后知其人。

论王安石,余谓:介甫以学术之偏误天下,穷其源,亦心术不正使然也。介石曰:介甫学术则偏矣,必谓其心术不正,未敢知也。观其于败事之后,大有悔意,亦始愿不及此。余曰:然介甫虽非心术不正,好名之病则不能免。好名,即一念之私也。夫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者,为中人言之耳。若自居中人以上者,不以好名为戒,可乎?有好名一念之私,遂不虚心;因不虚心,驯致学术之偏;因学术之偏,遂误天下。介甫能辞其咎乎?老泉《辨奸论》以其囚首垢面谈诗书为奸,此则言之过也,好名之一端耳。充好名之极,足以误天下,则好名岂小过也哉!

哲学家所分唯心、唯物二大派,至今相持无定论。唯心家言心母物子,先有心后有物。唯物家物母心子,先有物后有心。两说皆有精理,不能相破。余与介石同车自味莼园归,车中偶然悟得,以为本来是一物,精者名心,粗者名物耳。不能别为二,何由定先后。譬人行一善事,谓事善耶,谓心善耶?谓心善者,若无有事何以见心;谓事善者,若无有心何以成事。譬人出一善言,谓言善耶,为心善耶?谓心善者,若无有言何以见心;谓言善者,若无有心何以立言。夫言与事,即所谓物也。或曰:必先有善心,而后有善言善事,则心仍在物前。曰:当其起念之初,事虽未行而事之形模已成立,言虽未发而言之条理已构结,不得执可见可闻者谓事与言,而人不可见之事非事、人不可闻之言非言也。是故心与物同时而有,非一非二,无有先后。

晚,与介石偕入城,至梅溪书院,经甫约饮,纵谈。

六日

观书。

明人王敕所得之云母,疑即今人所食生木根上新鲜蘑菇之类。

古今人单字姓多,双字姓少,又有三字姓,如《宋史》郑州团练使侯莫陈利用,以侯莫陈三字为姓,古今不多见也。若蒙古、满洲人之姓,不在此例。

《汉书》卜式牧羊,对武帝曰:恶者辄去,毋令败群。即《天演论》所谓择种留良之义,我国言群学以卜式为始。

《出曜经》云:不寐夜长,疲倦路长,愚生死长,莫知正法。其所以不知正法者,以其愚也。悲夫!

七日 阴

观书。

人有合必有离,有合之乐,必有离之苦。故《出曜经》佛说人有五苦:曰生苦,曰老苦,曰病苦,曰怨憎会苦,曰恩爱别离苦。

佛云:淫火炽盛,便能焚烧诸善之本。忘山居士曰:吾于此语,悟善果之所由成。

余前持论,以为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下,当加一畏字,与欲反对。今观《出曜经》所谓:爱欲生忧,爱欲生畏,无所爱欲,何爱何畏。则忧畏诚与爱欲对待。又云:世间妙色,不名为欲,内欲深固,与神相染,心为祸首,殃及身口。是理甚细。

佛又云:智慧厌足者,不复观爱欲。忘山曰:欲爱也者,后天之电气相感应也。有智慧之人,烛见后天电质所凝结者,有形有相,粗浊不净之物,故断其相感之根,使粗浊之质不能相感。

晡,诣彦复谈。晚,同饮于九华楼,又至春仙观剧。

八日 阴

观书。偶然掩卷凝思,忽悟净土者,佛出其身中之质所化而成。众生念佛生净土,如人投胎,亲为佛子,分得佛之一体,故亦能享无量寿。但神通变化,不及佛耳。是以佛云:生净土者,尚待修持。

晡,肩舆至求志书院,访益斋,以所得质之。益斋云:有此理,但能生净土为佛子,亦必功行圆熟,始有此一日。尝闻道家亦有所谓服仙人之丸药而飞升,不藉正法之力,与此说同也。

景教圣人死于十字架上,七日复活。请问十字架作何理?余忽然有悟,盖即受道之时,其象如此。

益斋云:仲尼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此一死字,即耶稣死于十字架上之死也。盖所死者后天之形,元神入混沌矣。庄周曰:七日而混沌死。混沌死,则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故耶稣亦七日复活,从此我命不由天矣。《大易》曰:七日来复,复其见天地之心。《阿弥陀经》云:若有众生持佛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即得往生净土。皆以七日为节候,意者其有相通之旨乎?

益斋又云:世间称小儿以手出精,谓之非法出精。其说见于佛经。

余问:凡人受道,必有器以载道;载道之器,岂生而具者乎?益斋云:道家所谓黄庭,即载道之器,必炼而后成。

益斋又云:世传有所谓欢喜佛像,皆作天地絪缊状,不知造此何故。

九日 晴

观《出曜经·无放逸品》,首言戒为甘露道,放逸为死径,不放逸,人虽死而不死。始悟益斋昨日所解之死字,诚不谬也。

佛经所谓暖法、顶法、忍法,疑皆有妙意。

如来成道日,不肯受天上饮食精气,而服食人间之食。于是梵志二女,供给五百牛乳。牛乳之益人大矣哉。近见西人养身者,每食牛乳,盖其功用实能补人。

象以暴战,没在深泥,而智人复推钟鸣鼓,像如战斗。象闻鼓声,遂自拔出。此喻亦佳,见《出曜经》。

十日 晴

休息日。诣彦复。日中,造渭东庐,与谈道,告以所未知者。渭东霍然大悟。

老子》云: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以恬淡为上。

为渭东书五言联云:“居高声自远,胜因夙所宗。”

晡,至味莼园,游人众多,遇邵季英。晚,偕至雅叙园。季英歌声朗朗,俄,益斋诸人咸来,畅饮。席散,与益斋至茶楼闲谈。

余昨读《中庸》一卷,始知全部宗旨,于“待其人而后行,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三语有悟。

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味字无人能解。余谓即溥博渊泉之味。

君子之道四,惟有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不及夫妇,是何理?

父母其顺矣乎,与《易·系辞》“夫《易》逆数也”一语相呼应。

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字作何解?

僧家诵经,辄敲木鱼,俗传三藏取经还,渡河失经所在,盖为河鱼所吞。敲木鱼者,欲令吐经。此何意?

十一日 阴

写日记。晡,益斋、季英偕过,纵谈。

益斋精于格致,盛言电学之功用,谓电化为水火不能干之,电化为火水不能灭之,盖其质乃真阴真阳,所谓太极,非凡火凡水所可例也。非惟能化水火,一切万物皆有其主宰,有其功用,今人于此学甚浅,但知传电通意于数万里外、运电力以动机器等数事而已。

电火落磁器上,与灯火落纸上无以异。盖凡火所不能化者,电火皆能之。

天下有大杀者,必有大生。如人赖吸养气以生,及其死也,养气入则尸坏。砒霜、水银,服之则中毒亡,然于死尸中灌砒霜、水银,则尸久而不腐。此何理也?火遇水则灭,是水能制火也,而论其原质,则水者轻养所成,火遇轻气则焚,增以养气,火焰愈烈,依然轻养二质也。何以水能灭火,此又何理?右皆益斋所言,记之于此。

益斋又言:都中有满人,善黄白之术,能化铜为银,有实验,据云获秘诀不传。其所炼之药有二,曰先天汞、曰出山铅,非凡汞、凡铅也,不知自何得之。皆闻所未闻。

十二日 雨

季英昨宿余斋中,午前始去。林质斋招饮新太和馆,坐有芝栋、菊仙、季英、翼斋。晚,归。写日记。

智慧固为人生之福,而不虚心者必无智慧。六祖受道时,先题四语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其心虚之极矣,故受大道而能担荷。

人睡时,心中所幻之景,小梦也;人死后,心中所幻之景,大梦也。睡梦时忽见有人击我,我亦觉痛,此固心所构结,而在梦中则为实境。死后幻作地狱相,受种种苦,虽亦心所构造,而在受者亦是实境。人于醒时不为恶,则睡中无恶梦;生前不为恶,则死后无恶梦。或曰:人苟不信佛氏地狱之说,即为恶死后,心中亦未必幻作地狱相。曰:不然。为恶之人,死后其心迷离颠倒,即生前不知有地狱,亦必现种种苦相。如《出曜经》云:罪人生剑树地狱中者,见剑树上有端正妇女,颜貌殊特,心欢意乐,欲与情通,相率上剑树,枝下垂刺坏身体,毒痛难计,欲至不至。诸端正女忽然在地,罪人遥见诸女在地,复怀欢喜,复缘树下,剑枝逆刺,破碎身体,肉尽骨存,高声欢呼,求死不得,罪苦未毕,复还生肉云云。似此情形,彼罪人虽在地狱,犹不自知,尚贪淫欲,何尝生前信有地狱之故耶。

佛言罪人在地狱受苦,每经亿万岁,然梦中之光阴无定,可缩万年于一时中。观于黄粱一梦,可以悟矣。

景教圣人为道受难,所谓受难者,即得道后七日之难也。过此则万化生身,造物在手矣。回教圣人教其徒,战死则登天国,所谓战者,即拔象出淤泥之战斗也。

《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尧舜相授之薪传也,可以悟矣。

十三日 阴

观书。

国家用人,而惧其专擅,必多设官以牵掣之,于是凡遇公家事,则互相推诿,此怠玩疲懈之习所由来也。嘉庆二十年,以入官地亩积案久延,谕责诸臣之不尽力,谓:若系官吏私产,孰肯听其荒废。因叹先公后私之良臣少,不知非官吏不尽力,实因权不专于一人,遂彼此观望,亦何足怪。

览景教书,其译称之上帝,余改之称曰神物。神物者何?佛家所谓金刚不坏身;儒家所谓发育万物,峻极于天;道家所谓窈窈冥冥,其中有精。

景教状神物曰:无形无象。又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其言与儒、佛、老之状道体同。

又谓神物能造天地万物,即《中庸》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意。神先造者是光,光者智慧也。佛书云:慧为人宝。神后造者,一男一女:男曰亚当,女曰夏娃。《大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此二人违犯神禁令,为神所逐,罚其受老死病苦,于是所生子孙,皆有老死病苦。所谓犯禁令者,在神谓之逆,在人间则谓之顺。所谓顺者,即《中庸》“父母其顺矣乎”之顺。又谓神造人之始用土,此土即佛家所谓净土。道家云:只因彼此怀真土,遂使金丹得返还。儒家云:上律天时,下袭水土。

景教圣人爱幼童,曾言:容幼童来就我,不必禁止之。因凡入天国者,皆与此幼童无异。所谓幼童者,即《道德经》之婴儿也。

又谓:神物一体之中分为三:曰神父,曰神子,曰神灵。此即佛书中所谓三宝也。

基督教,其徒祈祷之言,有云:愿神赐我所必需之粮。所谓粮者,佛家之牛乳,儒家之渊泉,道家之金丹也。

孔子,未成道之佛也;释迦,始成道之佛也;耶稣,已成道之佛也。

十四日 阴

观书。

本朝高宗,自诩普蠲天下钱粮数次,以为至德。余窃疑致川、楚、陕教匪之乱者,即以是为祸阶。何也?普蠲之惠,百姓不尽沾恩,徒使官吏饱其囊橐。且恃上时有蠲免之诏,遂于平日百姓所纳钱粮,敢于侵没,以供其骄奢淫侈之资,而阳称拖欠在民。万一上之催逼稍严,则百计搜括于民,以自卸罪。故川、楚之乱,百姓皆以官逼民反为辞,此铁证也。嘉庆以来,虽普蠲稍希,而官吏染此习气,故态依然。观于仁宗累次之谕,可知矣。厥后洪杨之乱,未必不由于此。

晚,益斋招饮于雅叙园。夜,与益斋偕至浴所共谈。

《大学》物格而后致知,所格者何物?即佛祖所称:吾有一物,无头无面无首无尾之物也。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心正而后身修,炼己之功也;身修而后家齐,筑基之功也;家齐而后国治,还丹之功也;国治而后天下平,则丹成拔宅虚空粉碎之时。

景教书云:到末法世界时,耶稣再来掌审判大权,凡在墓中者,闻其声皆出,为善入天国获永生,为恶者入地狱受永苦。其理余素所不解,是夕与益斋谈,忽有悟。盖所谓末法者,即《出曜经》所云如来最后所饮乳麋,是极危险之地。善则成佛,恶则堕地。慎之,慎之!

十五日 阴

诣季中。日中,至叔云家,为冠裳之宴会。晡,诣琴甫。晚,饮于雅叙园。夜,益斋随余至忘山庐,作密谈。

圣人制为亲迎之礼,隐寓妙义。《道德经》所谓: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也。

燮理阴阳,调和鼎鼐,外黄之功能也。故国之宰相,每以此为喻。

益斋云:闻有人能造珠,盖置药于生蚌之中,养以一年之功,珠可成大颗。惟不知用何法,其法自何而传。

佛说三界:曰欲界天,曰色界天,曰无色界天。不超此三界,终不得作佛。或问:超三界之功用奈何?曰:是在炼己筑基之中。

孟子曰:以直养而无害,其气塞乎天地之间。即是道家温养工夫。

庄周云: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能超三界,所谓相忘。

十六日 阴

观书。

《出曜经》云:善求出要者,疾求方便,善求伴侣。盖与道家之伴侣同意。

佛家有所谓命财、非命财。命财者,象马牛羊奴僮仆使,是谓命财;非命财者,金银七宝谷食田业养生之具,是谓非命财。凡欲成道者,求法更须求财,而财之来也必以正,乃可为道资。故《华严经》末复有善财童子,遍历五十三刹。

佛家所谓乞食,亦大有微意。

仲尼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所谓时者,即《出曜经》所谓:当自防护,时不再遇,时过生忧,遂堕地狱。

晚,咏春招饮雅叙园,益斋、叔雅、彦复俱在坐。益斋为嬉谈云:尝见某经载:佛入定时,有魔登伽于佛前现身,欲试佛之法力。佛乃出其势,绕昆仑山三匝,欲求能容此物者,不可得。一坐大笑。

季中招饮于谢兰卿家,坐客十馀人,诸伎翩然来集。余唤黛语楼不至。坐者一五龄女孩,海上所谓代局者也。客皆大惊,盖余躯干甚伟,而幼女坐其侧,故以为奇。

十七日 晴

诣省三。昳,访质斋。晡,同游味莼园。薄暮,德国团练兵麇至,以明日德皇生辰,于安凯第演剧相庆。华人旁立而观。剧台左右,丛竹峭倩中,为幕静垂。先有人出立,宣读祝辞,俄卷幕放电光,现人物树石。德兵皆起立,欢呼雷动。良久幕下,遂止。未几又卷,则演数人饮酒状,且歌且语,不解为何事。余遂出登车,访渭东,留晚食。夜,至丹桂观优。复诣天仙。三鼓归,即就寝,与忆莼谈。

仙人每言骑鲤鱼,又云鲤鱼跃过龙门则化为龙。此皆形容道妙。

寻常所食淡菜,即蚌蛤之肉也。蚌蛤育水中产明月珠,珠有大小,大者价值数万金,为人间至宝,商人采得之,可致巨富。故佛家即取以喻天上无价之宝。

十八日 阴,雨

观书。日中,季英招饮。晡,访叔云。晚,入城。

富阳山中,宋济颠祖师临坛。余尝执礼为坛弟子。去年春间,托人代问北闱利否。祖师降笔,有“金花插朵带露回”之句。又云:“金花二字仔细猜,报道前村酒旗歪。”始以为胪唱之兆也,乃秋间团民肇祸,乘舆西狩,天下皆罢试,遂以为祖师之言无验。及今思之,金花二字及酒旗之酒字,大有妙意。《悟真篇》上阳子注云:家园自有金花种子,自可栽培,不须炉火吹嘘,功成丹熟脱胎。又《悟真》七绝诗云:“长男乍饮西方酒,少女初开北地花。”意者仙师指示在此乎?

十九日 阴

经甫为其冢妇设奠,余往吊,留午食。晡,出城,诣季英。晚,归。览《悟真》。

成道之法,虽知药物,不明火候,亦是徒然。而所谓火候者,工夫细微。余无真师传授,故不能知。然观《丹经》所言,大略移一年之气候于一月中,复移一月气候于一日中,又移一日气候于一时中。其进火退符,有一定时刻,不可丝毫错乱。盖法天地消息盈虚之理也。《参同契》注中言之较详,然无师指授,终是隔膜。

月之圆存乎口诀,子之时妙在心传。所谓活子,时已悟得,惟月圆终不能解。细读《丹经》有释月满之说,谓龙虎二弦之气,各以半轮之月相合,合则月满矣。所谓月圆,恐即指此,不知是否。

读《金丹真传》,知道之节次有九:一筑基,二得药,三结丹,四炼己,五还丹,六温养,七脱胎,八得玄珠,九赴瑶池。前三节可谓人仙,中三节可为地仙,后三节可为天仙。余初意以还丹为最后之功,今始知还丹之后,尚须得玄珠,方成正觉。难哉!

二十日 阴

观书。晡,写日记。夜,观《圆觉经》。

佛喻圆觉之性,未成道时,如金在矿,金非销有,既已成金,不重为矿。忘山居士曰:金何以不重为矿,以受熔炼故也。是以道家目修道曰修炼。

道之难成,有二障为害:一者事障,续诸生死凡夫之贪著者是也;二者理障,碍正知见,坚持孤修者是也。勤断二障,方能悟入,见《圆觉经》。又云:一切众生,皆证圆觉,逢善知识,依彼所作,因地法行。不知何所作、何地、何法。果遇善知识,必能指授。又注云:理障者,由不达一法界义。所谓一法界者何?

佛云:无明真如,无异境界,诸戒定慧,及淫怒痴,俱是梵行。盖入大乘者所谓不可思议境界也。

又云:正知见人,心不住相,不著声闻,缘觉境界,虽现尘劳,心恒清净,乃至示现,种种过患。况复搏财,妻子眷属,善男子于彼善友,不起恶念,即得究竟,成就正觉。佛固明明言之也。

又以四病示人:一者作病,二者任病,三者止病,四者减病。所谓止者,即永息一切妄念;所谓灭者,即永断一切烦恼。而佛皆以为病。然则所谓不病者安在?

二十一日 阴雨

观《法界无差别论》。

众生界不异法身,法身不异众生界;众生界即是法身,法身即是众生界。佛家此等语甚多。

道在干屎橛,如金在粪中。如此等语,皆不知作何解。

一粟米中藏三千世界,所谓一粟米者何?金丹也。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刀者何?三峰之流,日以杀人为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

出城买《金丹大要》,不得。晡,与石芝谈。晚,偕质斋、守六饮于雅叙园。夜,观优。

二十二日 雨

作家书,写日记。

余始悟佛家戒杀之义,盖天下不杀人者,往往杀己;不杀己者,往往杀人。惟不杀己者,又不杀人,此所以为圣人。

犯淫行无伦理者,禽兽之行也;杀人以肥己者,禽兽中之虎狼也。

二十三日

冷甚。起视白光遍野,知夜作雪。向午,衣冠乘车出,先诣渭东,途遇余晋珊出殡,仪从缤纷。见渭东,询知新吾昨夜到,入室相见,犹坐床上未起,略谈数语。即至三三径,为向岷作冰人。女媒徐显民到良久,因坐谈。日中,偕至吴家,盖于是日行聘也。俄顷采币亦至,季英设宴款待。晡,宴罢,复至男家,俟吴处回币来始散。余仍诣渭东,则画堂上灯烛辉映,冠裳跄跻,陈肴果,将款宾。盖渭东亦于是日行聘。暮,归。夜,祀灶。

二十四日 晴

晨间有人来,自称吴健师嗣子名春荣,字松卿,由固始来,途为土匪劫去白镪三四百两,虽报官而案未结。到此下榻垃圾桥刘家,以其姊为省三之媳,现欲就京职到部。明春北行,丐余作书致京友为之地。又言:今夕乘轮至粤东视子颐,其姊送途资银十馀饼,尚缺五六枚,向余商借。余遂呼仆取银,如数与之,从容而去。昳,出城,至垃圾桥访所谓刘姓者,惟一家南浔人,非省三家属,心知受欺。因忆其人云与吴彦复旧相识,乃诣彦复问:“有吴松卿者,公知其人否?”彦复茫然良久曰:“秋间曾有人,自称吴子健嗣子来拜,向余假钱,未应之,遂去不复来。”问此人作何状。曰:矘目短面,身不满五尺。余曰:是其人矣。惟与余谈,颇能悉吴处家事,一一符合,世情诡诈百端,可畏哉!晡,访新吾。夜,留汇东家晚食。汇东岳家姓陈,余戏汇东云:佛经有言:我看玉体横陈,犹如嚼蜡。相与大笑。

二十五日 晴

书春联。晡,诣《中外报》馆。俄访荫亭。晚,造石芝,因过质斋,与共饭于书楼中。夜,至丹桂观剧,演梁山伯祝英台故事。冠霞扮英台,色妙丽不减当年。易男服游学三年,与山伯同卧起,不知其为女子。比英台归家,山伯访之,则靓妆出见。山伯销魂,余亦为醉倒。盖冠霞居然一大家闺阃也。余自叹何幸享是艳福。

二十六日 晴

整治书案。晡,换春联。夜,祀神。读《金刚经》。

经云:不住相布施,不住色声香味触法布施。不知所住者何相,所施者何物。又云: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注川禅师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颂曰:正人说邪法,邪法悉归正;邪人说正法,正法亦归邪。江北成相江南橘,春来都放一般花。”此作何解。又云: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又云: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渭东已闻道,近日诗中有“维摩花影空三界,龙女珠光烛大千”之句。

二十七日 晴

观寒山诗,皆隐妙道,无能解者。

观《金仙证论》及《慧命经》,虽知修命之法,而坚执孤修,所谓理障未破。

佛云布施,又曰乞食,皆有妙义。所谓未复一句之句字,乞食之乞字,造立文字者,皆有深心。《金刚》注云:饭来开口,睡时合眼。开口之时即十字街前受道也,合眼之时即七日混沌也。

佛家所谓合十,即是景教之十字架。

晡,诣子英。俄访石芝,又造彦复谈。晚,饭于金隆,招冠霞来共食。夜,到少叔家小坐,遂入城。

昨见谕旨,遣宗室出洋游学,又禁汉人妇女缠足,许满汉通婚姻,惟朝廷选秀女不及汉人。余窥此意,盖欲融化满汉。

二十八日 晴

晨,用嘉过,与偕诣大胜洋行。日中,归。昳,陈省三来谈。晡,复出。薄暮,在孙若愚家小谈。晚,诣用嘉弟,以俗事交涉。夜,入城。新吾在余家晚食,谈至夜深去。

前闻渭东言:李文忠公易箦时,直隶藩司周馥来见,公已昏迷,不省人事。周大哭。公忽张目谓周曰:我国将来如长此贫弱,惟有联俄;倘能富强,则宜拒俄。言已气绝。周哭倒于地。

余今年于三绝图中人物,一一有以报之。于合肥则赠挽联云:“与五洲万国缔交,从古英豪谁可匹;为宗社生灵受谤,此中心事几人知。”于燕生则为荐寿春藏书楼教习,月脩白镪五十两。初燕生辞求是,杭人皆嗤薄之,以为生计自此绝矣。闻余此举,皆为夺气。于冠霞则馈银饼二百枚,冠霞得于月之四日完娶,有室家之乐。此三事,如不在一时,不足奇也。所奇者,今冬匝月内并了此三事,则尤天造地设,莫非缘也。

二十九日 晴

检日记已积七年,盖自乙未起,至今未尝间断也。晚,悬先代遗像,陈酒肴,衣冠瞻拜。

夜,读《周易·系辞》,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韩康伯注引《道德经》“常无欲以观其妙”一句,甚奇。岂康伯亦闻道之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