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月
初一日 晴
晨,衣冠出贺岁。日中,诣省三,留午食。昳,偕出城,至丹桂观优。晡,游张园,李氏昆弟皆在。晚,归。夜,倦,早眠。枕上为渭东撰洞房喜词,半涉调侃,词云:“太极两仪生四象,春宵一刻值千金。吉日良辰,洞房花烛新。是聪明富贵人,是英雄儿女好婚姻,莫辜负绣枕香衾。祝他日期颐偕老,百子千孙。”又戏向岷词云:“银河驾鹊桥,牛郎会织女。最恨张园茶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敢语。逞今日佳节良辰,阳台下云雨。”盖渭东、向岷,同于初六日完娶。向岷妻吴姓,累偕其母、姊至张园,往往与其夫家人相遇,恬不为怪。是日元旦,去嫁期五日耳,犹至园品茶。向岷兄弟辈,亦往聚而观之。母女三人,熟视若无睹者,咄咄奇事!
初二日 晴
马车出贺岁。晚,铭舫招饮于高文秀家。夜,归。
初三日 晴
待三郎不至。晡,至味莼园,徘徊久之,遂归。诣质斋谈,留晚食。夜,入城。
质斋为余言曰:我国目下官民之交困,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如何,如何!余曰:盖自中日一战,义和团一变,支那元气剥丧极矣。剜肉补疮者,肉尽而骨见,奈何!竭泽而渔者,鱼将尽,奈何!凡前日之主张排外保种之宗旨者,适足以自困其生、自灭其种而已。或曰:苟不大乱,朝廷安有变法之意事?曰:变法亦何可易言耶?试问朝廷,今日除废八比,设学堂外,所变者何法?任变法之事者何人?恐日后仍不免泄泄沓沓,有名无实也。夫以数千年弊坏之法,而欲挽回于一日,非有大手段、大见识者,不能奏功。而今之当轴者,半皆不学无识之徒,所谓力小而任重,鲜不覆也。悲夫!
初四日 晴
衣冠答拜毛实君。日中,至金谷香,呼三郎来小谈。昳,诣叔雅。晡,吴季英家送奁至李处,余与徐显民作冰人。夜,宴于叔云家。
初五日 微阴
观《西游记》。
《西游记》一书,为长春真人所作,盖指明金丹要路,使世人知所向往。观于观音现身,云中留简帖示唐君臣,云西方有妙文,可以悟矣。玄奘所取者无字真经也,试思无字真经是何物?若作浮屠所诵之经解,何得云无字?一人能了悟无字之经,可称闻道矣。篇中参互错综,种种皆譬喻,无非形容妙道。惟火候工夫,则不能解,必得师诀而后可细细辨认也。
晚,诣江南村宴饮。坐有石芝、丽轩,荫亭之约。丽轩有弟字少侯,亦喜谈佛,尝闭观三年,释典涉猎殊多,游白下,见杨仁山,纵谈数日,知其净土功成就,以为当代罕与匹者,是日亦在坐。
初六日 晴
汇东、向岷兄弟二人皆于是日迎娶,同时礼成,新妇皆美,而汇东妇尤有富贵福泽之相。夜,红烛高烧,鼓吹杂奏。余先送汇东入洞房;然后至三三径,观向岷夫妇合食团圆饭。
是夕,闻曾君和谈及都中拳民之乱,自云于太后召见时,力言团民之不可恃。端王怒,请斩曾某以谢天下,幸皇上为之缓颊,获免。比退直,家人报云宅中被拳民抢劫一空,太夫人避至城外,夫人已伤毙矣。盖端王阴使人纵拳民为之。言之痛心。君和,文正公之嫡孙,袭侯爵者也。
见张子虞先生诗稿,皆轻妙丽秀之笔,是词家神髓,非诗家体格。
初七日 晴
闻芝生兄来,诣客舍访之,已行矣。日中,约仲逊、琴甫及三郎,于九华楼饮,罢,仲逊、琴甫散去。昳,与三郎同车游愚园,循廊绕榭,登山穿径,忽见面东堂宇三楹,因坐而茶话,闻箫鼓声出小阁中。晡,至张园观游人试足踏车。薄暮归,饮于雅叙园。复赴襄孙之约。夜,观剧于天仙,谭鑫培演《寄子》。
初八日 晴
观书。
《西游记》谓江流和尚是极乐中降来佛子。见十二回。所谓极乐者,净土也,而经又云:凡生净土者,不再入轮回。则玄奘又自何处来者?
俗画门神,每图秦琼、敬德二像,今乃知出于《西游记》。又俗门上书神荼郁垒四字,今乃知出《风俗通》。
薄暮,诣汇东晚饭。夜,造石芝,与谈久之;而仲巽至,邀余二人往圆明园路观外国剧。西人之剧,男女合演,其裳服之华洁,景物之奇丽,歌咏舞蹈合律而应节。人问其佳处何在,余曰:无他,雅而已矣。我国梨园,半皆俗乐,西人则不愧为雅奏。
初九日 晴
幼谷过谈,自云:去岁腊底,始由京师来此。道及都中情形,谓从前旗籍中富户颇多,往往于壁中或石板下,藏白镪、黄金巨万。盖朝廷不许其治田营生,不得已出此计。自团民之变,外兵入,以奸民为耳目,故所藏者皆被掘无遗,而财货之可见者无论矣。于是富者骤变为赤贫,与前大异。余又询及黄石孙何如,曰:石孙为人有气骨,戆气未除,为御史未一年,中外官被其劾去者不少。无事时,辄以骂人自遣,而性俭朴,能刻苦,故虽薄,犹能度日。
晡,诣彦复。闻菿汉有难,盖因前结怨于某公,故必欲致死。事为督臣电奏,有密旨严捕立决。以天下之大,仇一匹夫。虽然,菿汉固自有取死之道也。
余谓彦复曰:我辈平日不以种界之说为然,设此时以菿汉之故,波及于我,亦不悔也。
菿汉所著书出,颇鼓动一世,造孽无穷。
初十日 晴
经甫先生过,小谈即去。
观《西游记》,今日方悟古代传语女娲氏炼石补天之说,即妙道之寓言。
余自获闻千圣相传之秘旨,于是凡东西古书,荒唐不经、汗漫无稽之说,前所不能解者,今皆一一解之。夫然后知古人凡立一说,必有立说之征意,断非无所为而发也。即《西游记》中离奇骇怪之事,不一而足,若非悟一子之注,何由知其为道书,然而能解者鲜其人也。惟《封神演义》一书,余尚未见,不知其宗旨所在,暇日当取观之。
孔子答子路之言曰:未知生,焉知死。其意盖谓:能知生,自能知死也。生,我之门;死,我户也。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也。
掊黑豆集禅家之说,谓此药能杀人,亦能活人。所谓杀人者,七日混沌也;活人者,七日复生也。
明镜止水,皓月禅心,古今讲道者引为谈助,却都不知皓月二字譬况何物。或以为喻心地之光明,谬论也。请观《西游记》三十六回劈破傍门见月明一节,便知。
晚,诣江南村,何氏昆仲招饮。荫亭与余辨死后灵魂之有无,余力言其有。荫亭始终以为无据。余曰:未尝无据,凡古书之所记载,友朋之所传闻,灵奇变怪之说甚夥。若执一己之耳目不及,遂一切目为伪造,则天下可信之事少矣。时在坐有叔云、向岷、芷香等,始皆不信吾言,良久又相继述鬼幻事不已,且皆指为确实。荫亭亦闲谈数则。余笑曰:尔等既驳吾言,何又为我作证?是夕,经甫亦在坐。
十一日 微阴
至九和,访稷塍。稷塍改道员,至广东候补,将于今夕登舟南下。日中,宴稷塍于九华楼,纵谈。
稷塍谓:今日人争言变法矣,然须先求变法之人,与变法之法,而后可以变法。无人无法,法于何变?余以为至言。盖法之当如何变,与何法之当变,海内士夫几人人能言之矣;而变法之人何在,变法之法何出,无有能言之者。但日号于众曰:变法变法,其能有益于国家耶?凡举天下之大事,必藉三者而行之:一曰人,二曰法,三曰财。得变法之人与变法之法,而不得变法之财,亦不足以举事,故理财亦要政也。虽然,得人与法而后可以理财,盖理财必有理财之人与理财之法,苟非其人、非其法,惟有丛扰殃民而已。嘻,其难哉!
晚,耕馀过谈。夜,坐观书。
十二日 阴
午食时,忽闻西友铅宁化去,惊异不止。铅宁,英国人,游支那有年,始操舟为业,年三十许娶意大利三醮之妇为妻。妇生长我国,能操粤语,常往来余家,自嫁铅宁,遂同居上海。铅宁寻改业为商,设大胜洋行于沪滨。前年津京之乱,铅宁单身北行,乘乱颇获奇利,携资南旋,遂置产造屋,俨然富家翁矣。性诚朴,接人蔼然可亲。余屡造其家,与共饭,甚爱之。会去冬少雪,一时多患喉者,死人无数。铅宁于月之七日得是病,医药失法,以十一日之夜没于虹口病院中。痛哉!
昳,观书。
《西游记》评云:佛经三藏,以阴阳言之:天为一藏,地为一藏,鬼为一藏。鬼,二气之良能,盈天地间,皆是也。《中庸》注云:鬼神者,二气之良能。此不言神,而单言鬼者,言鬼而神在其中矣。能收天地之精气,与其神合体,则为仙,为佛,为圣。离天地之精气者,即能孤修其性,不过为阴神、为灵鬼而已,此必然者也。
晚,诣石芝共饭。石芝力劝余持净土,以待外缘之至。余深以为然。夜,观剧,将往天仙,遇新吾。
十三日 晴
观书。
《西游记》中每至水穷山尽,辄有观音大士现身。所谓观者,以心内观也。合心与音成意字,所谓真意也。
第二回孙悟空自称当年飘过东洋大海,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然则猿猴演变成人之说,仙师固已言之。盖人之能演变而为佛,犹猿猴之演变而为人也。持自有官器之生物,变化以来,皆由顺生;惟人佛之界,则以逆生。一逆,即止为天演之绝境矣。
世称盘古开辟天地,何以称曰盘古,无能晓解者。余读《西游记》,始悟得。观第二回评语云:菩提祖师设为盘中之谜,示以秘处,密传悟空,打破盘子,长跪信受。然则盘古之盘字,取意盘中之谜也。古字,十口之意也;十者,十字街头也;口者,口口相传也。
余从未观西人丧仪,闻其于死人尸棺敛竟,必舁至天主堂,神甫为之诵忏悔词,然后葬。是日晡,余以铅宁之丧,往天主堂。石芝偕其二子先在。须臾,灵轜至门,舁其棺而入者,皆其朋友也,合古人执绋之义。历阶至中堂,陈于木龛内,侍者五六人,白衣执烛,绕棺而行。神甫峨冠博裳出,喃喃诵经。久之,复舁出至车中,鼓乐前导,往至葬所。是日,送殡者男女甚众,半皆我国人。余亦随往。葬所在南泥城桥之南,闬闳洞开,方广数十亩,皆西人没我国者之墓,石器纵横,花树杂生。铅宁棺至迤南垣下,有多人掘坎以待。坎列横木,棺陈其上。神父复持小册祷诵,洒水其上,乃下棺。朋友亦相助洒水。其妻杂众中,掩面哭甚悲。
晚,归,家祭。月明。忽闻叩门声急,表兄子涵至,挈余出城,宴于一品香。夜,观剧,演《万寿山人参果》,亦《西游记》故事。
十四日 晴
观书。日中,至金谷香。顷之,子涵及石愚、企堂咸来。须臾,省三亦至。饮罢,子涵登舟往苏台。余与省三访刘咏春。咏春扶病出见,与省三旧相识,十馀年不见矣。谈久之,遂散。余诣汇东。薄暮,与新吾散步至三板厂,观季皋所造新屋,巍然高峻,惜无树木翳卫。是夕,在汇东家晚饭。
余得一绝对,无能属对者,曰:“海内三琪花农二梅翠玉。”花农姓徐,名琪;二梅姓胡,名琪;翠玉姓左,名琪。夜,观剧。
十五日 晴。风起
观书。
《西游记》评云:儒本于黄帝之制字,发三才化生之妙道。黄帝实为儒,本孔子,特宣明其教,奈何后世以黄(者)〔老〕为异于儒哉?此语有识。盖仓颉为黄帝史官,其造字隐寓妙道,相传天雨粟,鬼夜哭。其后孔子问礼于老聃,则黄老与儒是一家。后世妄生分别,以不知殊途同归之旨。
又五十六回评云:物未至,而有近物之心;物既至,而有滞物之心;物已去,而有逐物之心。是即如来所说,诸心皆为非心。忘山居士曰:于此可明练心之法。
三藏取经,必道由女儿国,得其通关信宝。忘山居士曰:说破不直半文钱。
《西游记》文章之妙,不必言矣,而其笔力雄奇之处,无过五十八回二心搅乱大乾坤一节。如来对大众云: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石破天惊,令人猛省。
日中,出城,至雅叙楼上独酌。俄诣源丰润。晡,回车至棋盘街买笔,即归。薄暮,新吾至。夜,家祭。月明。祭毕,与新吾对饮尽醉。饮罢,新吾倒卧榻上,饱啖罂粟烟醒酒。夜深去。余登楼往视母,见川如妹与女仆共持竹筐,筐上簪花系女帽,下插竹箸于米盘中,画圈燃香烧烛,若甚恭敬。余问何故。曰:请三姑娘。余悟殆与扶乩相似,因与妹二人扶之,问仙能作字否,仙忽书何仙姑三字,又作篆文道字。余不觉大惊,以为信有神至。俄又作去字,遂不动。乃三揖送之,群以为奇。
十六日 蚤晴。日中风起扬尘。晡阴,微雨。
是日,入小东门谒刘乙老,俄至宝善街买屦。诣石芝,游味莼园。车中成七绝二首,为渭东题《红豆相思图》。诗如下:
云烟深处万楼台,绰约仙姑海上来。千种相思托红豆,几人从此换凡胎。
人见肌肤若冰雪,我观色相出风尘。眼前直指蓬莱境,去向笙歌队里寻。
晚,观三郎演《卖榕花》。夜,饮于锦谷春,归时雨沾衣。
十七日 阴雨未止
补作半月来日记,将观书所得之理,及友朋所谈之语,耳目所见之事,一一录出,以备忘。夜,观书。
《西游记》七十九回,孙行者假作唐僧,剖腹出其心示众,都是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我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无端于此处写出众生心相,令人悚然警觉,何异暮鼓晨钟。
世人见《丹经》所言,每误会为御女采战之邪术,此大谬也。惟御女采战,亦能驻寿,但人过多,死后必堕地狱,其法术若何,亦有秘传。余急欲考求其法,使能尽知,亦于学问有益。何也?圣人与小人,冰炭不相入,然圣人必洞悉小人之一切作为,而后不为小人所欺,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
十八日 晴
观书。晡,诣穰卿,访荫亭。
周少侯谈一轮回事,甚奇,云:某地有寺僧甲,与相隔数里之寺僧乙友善。一夕,僧甲夜寝忽觉,披衣起,出户徘徊,中庭月色清丽,因欲访僧乙闲谈,遂散步而往。途见一车,载美女数人前行,甲心动尾之。一女视甲微笑,招与共载。甲欣然上其车,俄行近僧乙寺门外,偶转念曰:倘为人见奈何?即有人推堕之,觉天地昏暗,一身绵软无力。良久,忽见烛光闪烁,闻有人语,似僧乙声曰:犬生五子矣。甲自顾,亦一犬也,大惊,悲涕不欲生,因投入犬母身下,被压而死。一梦惊觉,犹眠己榻上也。翼日,访僧乙问之,其寺犬果生五子。乃往视,牝四而牡一,牡者不动,审视死矣。僧甲曰:此即我也。告以昨夜之梦,相与悚然。
晚,访石芝。石芝于修命一说,犹多疑惑,余多方譬解,终不能坚持。谓:但修一心可矣。余曰:修性不修命,死为灵鬼,不能出轮回也。且佛成道后,果有心而无身,何必称金刚不坏身?其金刚二字作何解?石芝不能答。夜,汇东约观剧于桂仙。
十九日 阴
观书。晡,诣新吾,荫亭亦在坐。
丽轩、荫亭兄弟二人,素不信仙佛鬼幻之事,闻人谈及,必以为虚语。谓:人生不过无端而有我,无端而无我,灵魂岂能离人身体而存者?日来荫亭颇有三分疑惑,思考得实据。余与汇东再四晓解之,荫亭似略有信意。
本朝祭祀之典,宗庙社稷外,又有所谓堂子者,祀以太牢。每祭,上必亲临。然举莫知其所祀何神。新吾于元宵在余家谈及,谓:堂子之祭,疑即旗人所谓祭竿子。相传满洲古时,有众部落相雄长,中有一酋,为众所妒恨,群引兵与战。酋战败兵溃,手持旗竿而逃,伏于道旁草树之交。见追兵骆驿过,乃竖竿,暗祝:神祇佑我。会有寒鸦三五,绕竿飞鸣,追兵见鸦在上,以为其下必无藏匿者,遂趋走不顾。由是获免,遂为本朝之始祖。此旗人祭竿子所由来也。堂子中所祭者,恐不过一竿而已。与日本人祭神镜无异。
汇东告荫亭云:五年前,在合肥应院试,大病几不起。夜,老妪持白纸示我,书小字一行云:“上帝因尔念母情殷,锡尔遐龄,俾资侍奉……”下犹有字,模糊不可辨。遂觉,病自此愈。
晚,宴新吾、介眉于金陵。夜,观剧。
二十日 晴,风
观书。
《西游记》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观灯,唐僧到金灯桥上观看,原来是三盏金灯,悟一子评云:三盏金灯,正水中之金,平满之候。宜看得明白,急早下手云云。在他人见此数语极平常,而余则以为大奇。盖张冠霞何以名此名,何以与我相遇,何以暗合道妙,岂非预兆?
布金禅寺四字,盖明欲行此法,非财不办。
非假不成真,故《西游记》曰假合形骸,《红楼梦》曰假语村言。
昳,至一品香,见子涵。晡,与同车至贩古玩处,购名人书画。俄至张园,遇彦复。
昨见叔雅,知太炎于十四日到海上,在囚庵家宿一夜,次日附日本舟东渡。会有满人来君遂处,探太炎消息,其仆悉举以告,君遂其危哉!
晚,宴于九华楼。夜,与子涵观剧春仙。
二十一日 蚤晴。午阴,大风,微雨
作日记。汤蛰仙过。晚,季英招饮于一品香。夜,观冠霞演《错中错》。前在都,见田际云演此剧颇佳,后无续响者。冠霞此时虽丰采减前,而闺阁风度自若也,故演此剧犹不俗。
二十二日 晴
余观《西游记》,于昨日终卷。记去岁正月,曾观《石头记》一遍,盖与《西游》相为表里者也。《石头记》之通灵宝玉,即是《西游记》中傲来国花果山所产之石卵,二书著眼处在此。虽然,读《西游》者,犹有知其为道书,读《石头》者则皆梦梦。
余于己亥重阳后一日,与冠霞合影一图;庚子冬至后二日,与玉蟾阁主人合影一图。此为生平快意事,皆各印数纸,遍赠友人。其药水玻璃,贮黑匣内,携归置书架上,不启视者一年馀。至是偶取观之,则匣中空空,玻璃不知所往,岂宝物不能久留,终当破壁去耶?
二十三日
向午,蛰仙招饮一品香。叔雅、彦复、让三诸人皆在坐。又有汪子渊者,嘉兴人,在盛杏孙侍郎处掌译外国语,余始与晤谈。
子渊论及德相俾士麦克之始当国也,受谤与李文忠等,盖因削平民与贵族之权,归诸朝廷,故百姓莫不恨之。迨胜法国复仇后,又渐渐散权于民。其操纵之间,有微意存焉。国人至今始悟而感其德。
又云:俾相尝向国家索黄金数十万,曰:“吾取此有大用。”国王予之,而疑焉。议院亦疑之,以为俾相家贫,肥己而已。俾亦不辨,阴选国中男女鳏寡数十人,使自相配合,往居法国,生男即入法籍,长入法学校读书。所有资用,皆俾相供给之。其后德与法战,军士所携法地图,皆上等精细,腹地情形德人无不深知,俾相之功也。
晡,诣渭东谈。晚,宴于江南村。
二十四日 阴,雨
喉间作痛,坐楼上终日,闲观《品花宝鉴》。是书摹写都下梨园中人物,笔墨尚清雅,惜无甚宗旨。余谓《石头》一书,写女子多美;《品花》一书,写男子多美。皆非其佳处。又《今古奇观》一书,每一事自成一卷,不相联属,其事迹之曲折,亦颇悦目。
二十五日 晴
前为川如妹延一师,即琴甫之弟昌甫,在杭州新娶妇,须弥月始克来海上。琴甫为摄其事,是日到馆。日中,荫亭偕其弟少侯来谈。
宪法未改,民约未立,而动言自由者,必为其一群之害,何也?纵我自由,则足碍人之自由也。或曰:彼言自由者,有权限之自由也;自由不逾权限,何足为害?曰:权限亦何可易言哉!权平而后有限,不平则无限。处我国专制政界内,凡民交际,在一贫一富,一贵一贱之间者,其权必不能平;权不平,而犹知守夫限者,必人皆圣贤而后可,否则必纵其自由,而不复知有限。自由而无限,则依然一有势利无公理之国民云耳,何足以语文明?
释家之学,有所谓观法,所谓观丈六金身法,观白骨法,皆幻想所结,恍惚有此境界。
二十六日 晴
日中,与三郎共饭于金谷香。昳,往视刘咏春。晡,归。
观《天台小止观》终卷。此书说止观种种法门甚细,并言修止观功候既深,身心明净,自有种种善根,开发心眼。所见有种种异相,复言其后有种种魔事,皆可以正念却之。其《治病篇》言以心治病法,谓脐下一寸名忧陀那,此云丹田者,能止心,守此不散,即无所不治。有师言常止心足下,莫问行止坐卧,即能治病。又云:善用假想观成形气,能治众病。如人患冷,想身中火气起;患热,想水成冰。皆有效验。不知有人试其法否?
《证果》一篇谓:修止观者,了知一切法,毕竟空寂,名从假入空观;能于空中修种种行者,名从空入假观。此二种观,名方便观,非正观,然因是二观,得入中道第一义观云云。何谓中道第一义观,此上乘之法,千圣不传,即《法华》所谓止止不须复语,语则天人鬼神皆当惊疑也。
从假入空观,亦名二谛观,亦名慧眼,亦名一切智若住此观,即堕声闻辟支佛地。从空入假观,亦名平等观,亦名法眼,亦名为道种智若住此观,智慧力多,虽见佛性,而不明了。故此二观,皆名方便观,非正观。
夜,诣经甫谈。
二十七日 晴
与友人约,同舟北行,检行装。昳,汇东及芷香,偕来送行。晡,出城,诣荫亭,途遇陖斋。俄至宝记,与张冠霞同影一相。晚,与陖斋饮于江南春。
陖斋论道书中雌剑雄剑之别曰:刚者谓之雄,柔者谓之雌。其出游也,以雄剑将之;其归舍也,以雌剑迎之。虽然,剑不铸,则无雌雄之用。
又云:采药在赤龙,将至之一候,与生人生物之理殊。
又云:进阳火,言其动也;退阴符,言其静也。
礼尚往来,小往而大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彼以伪乱真者,辄有来而无往,有取而无与,有进而无退,此所以去道日远也。《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二十八日 阴,微雨
出城,至棋盘街普通书室等处,购得新译书十馀种。晚,质斋招饮于雅叙园。
饮冰室主人为李文忠撰一书,名曰《李鸿章》,又称《中国四十年大事记》,盖于文忠一生事迹,备载而加以论断,有褒有贬。其褒也,郑重其词;其贬也,则游移其词。吾逆知著者盖深服文忠之为人,其于文忠生平办事不得已之苦衷,皆洞若观火。然于书中,仍不免委曲其词,而不敢直言者,深以目前海内人之脑筋不易感动,必如是立论,庶几文忠之冤,可以少雪耶!
二十九日 晴
诣汇东,与同至张园,遇张冠霞。薄晚,及汇东,同映一相。是日在汇东家晚饭。
三十日 晴
晨,陖斋过,即去。作日记。
前读《中国四十年大事记》,饮冰主人谓:李文忠为世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盖隐然以造时世之英雄自许。余则谓天下非无造时势之英雄,然其功业之结果,往往在数十年数百年后,其及身而能立奇勋者,皆时势所造之英雄也。如华盛顿,如拿破仑,如俾士麦,虽云能造时势,不知实为时势所造。何也?三人之出现于世界上也,其国中之文明点已遍布国民脑中,而荟萃于三人之身,故仍不免为时势所造。必如法国福禄特尔、路索之流,乃可谓造时势之英雄耳。日本之井伊直弼,以欲师欧美所长,为国人所杀,卒兴日本维新之运。李文忠以谈洋务受重谤,亦开中国之风气。今日本无不颂井伊直弼之功,安知中国将来不颂李文忠之功?由是观之,虽谓李文忠亦造时势之英雄,可也。
晚,襄孙招饮于一品香。又至迎春,四赴陖斋之约。夜,观剧。
二 月
一日 晴
日中,毛实君招饮,坐有襄孙及刘君葆良。
古人无坐具,皆席地而居,故人与人相见,行跽拜稽首之礼,以示恭敬。观于日本之风俗,而知之矣。今我国久无席地之法,而独留跪拜之礼,何也?
刘君葆良曰:人之谈新者,动云自由,吾不知其为文明之自由乎,为野蛮之自由乎?一语破的。盖近日持自由之名义者,半皆野蛮之自由,少年多被其惑,遂欲放纵自恣,不守范围,大为人心风俗之害。
晡,诣彦复,话别。薄晚,入城。夜,笃甫招饮一品香。将于明日北行,衣物行具皆入船,夜分往视之。闻希尚自北来。
二日 晴
晨,希尚来小坐,即登楼别母登舟。叔雅来握别。舟于食时解缆,向午出吴淞口。同行者为王绳伯,舟中观《卫生学问答》,无锡丁君福保所著。
西人近来考得脾胃不相连,脾于消食之事绝不相干,惟主生白血轮之功用,能杀各种微生物。微生物能害人,白血轮能救人,白血轮与微生物互相吞噬,其胜负与身体之强弱有相关,此亦新理。
读书有记事,有思想。记事属于文字学,思想属于格致学。文字每泥于陈迹,于古人所遗之事,不问在理与否,只一味顺受而已。格致学须步步思索,步步前进,并能弃其成见而别臻一境;故格致家谓文字学所练之心思,不若格致学所练者。虽然,记事与思想亦不可偏废,必互为用而后可。
我国人谓疫有神,故设法以驱之。西人谓疫有虫,故设法以防之。神不可见,而虫可见。微生物乃天地间一大种类,终日与人争战,虫败则人生,虫胜则人死。
闻前数日蒋御史上书,请躬行节俭。盖内务府曾向户部索每年供慈圣之费十馀万,因请停止其事。上大怒,斥其昏谬,盖欲得母后之欢心,不能不如是也。然为太后计,宜劝皇上留中不发,亦保全令名之一端也。
三日 晴
晡,大雾,舟在黑水洋。须臾,雾散而雨。观《卫生学问答》终卷。
纽约《格致报》论盐之功用甚多,其一条云:已摘之花,以盐水养之,令花鲜艳。暇时当试其验否。
饮冰主人为李文忠作传,篇中着眼处,即写其所以文,所以忠。盖当攻围金陵时,有诏会剿,公托言盛暑,不欲分曾国荃之功,其德量过人,所以为文。马关议和时,虽被刺创甚,而犹不敢暇逸,惧误国事。至辛丑和约定后,疾大渐,口不及家事,惟痛恨毓贤误国至此。又长吁曰:两宫不肯回銮。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愧为忠。
四日 晴
舟折而西。望见群山横翠,海波作绿色。观《日本维新儿女英雄奇遇记》排闷。
俗云:英雄肝胆,儿女情肠。余谓英雄不可无儿女之情肠,儿女不可无英雄之肝胆。盖英雄有真性,儿女有真情。有性而无情者,非性之至者也;有情而无性者,非情之至者也。故英雄与儿女,可合而不可离。
余于儿女英雄四字,不觉悟道。盖试问天下之真英雄,属何等人?其功业之成就,自何而来?是不足为俗人道也。
夜,闻舟停,出观灯火烂然,已至大沽,乃安眠。
五日
晨起,视水作黄色,犹未睹岸。汽舟十馀艘,群泊驻海中,不能入口,乃先雇渔舟运衣物笥箧至塘沽。余与绳伯二人缓行。晡,望见西北烟起,有小汽舟于于而来,知为来迎者。盖绳伯自上海行时,曾电达天津招商局也。久之,行渐近,俄旁我舟泊焉。时风起,波浪汹涌,小舟动荡不止,余与绳伯登焉,遂驶入内。薄暮,入大沽口,炮台皆刬削几尽,惟馀残垒存焉。须臾,至塘沽,相与登岸。是夕宿客舍中,与绳伯等谈笑甚乐。
六日 晴
晨登汽车,向天津进发,一路民屋多残毁者。俄车到津,小驻招商局。周寿臣来车中小谈,即去。久之,复展轮过杨村、廊房、黄村、丰台诸处,皆稍稍停顿。晡,到京师,穿外城缺而入,绕东便门过崇文门,至正阳门始停车。乃易骡车入城,瞥见城阙巍峨,乘高车者,跨肥马者,出入豪俊,气象甚雄。久之,至椿树胡同慕兄宅。兄已他出,见嫂及侄女辈皆无恙。下榻于西厢房。薄晚,兄归,相见甚欢。夜,高仲英招饮,往赴宴。杨涟甫在坐,纵谈。
七日 晴
向午,出城,至北火扇巷晤李佑三,留午食。遂诣厚庵谈。俄访黄石孙。晡,至长椿寺,寺门宇堂殿如故,惟窗棂多为西人毁去。住持净波,陆续修补,未竣工也。清莲师柩犹未葬,余瞻拜其前,不胜凄惋。与净波略谈,即归。入顺治门,过化石桥旧屋,入视阒无人焉。闻兵部将假此为公所。日暮,归。夜,问槎过谈。
凡当大事者,其先贵能知人;既知人矣,贵能任人;既任人矣,贵能驭人。盖明辨其心之邪正,精审其才之短长,谓之能知人;授人以职,当其所能,任人以事,称其所学,谓之能任人;厚禄以养之,使人怀恩,严刑以防之,使人畏威,怀恩畏威,则莫不奉法,谓之能驭人。兼斯三者,治国如示诸掌矣。
居上位者,不可无容人之量,尤不可无容言之量。自矜者不能容人,自是者不能容言,故无往而不孤立。以天下之大,庶民之众,未有孤立而能治者也。
能容人者,则能用人之才;能容言者,则能用人之谋。能用人之才者,吾服其量之大;能用人之谋者,吾服其心之虚。
八日 晴
晨,出城,访赵仲宣,复诣厚庵。日中,归。秉庵过。晡,出门,谒诸亲友。至贤良寺,晤杨莲甫。俄诣总部胡同,拜于李文忠柩前。晤季皋,又至夔相家,见稚夔。晚,归。
道路之平洁,无过于上海;房屋之爽塏,无过于京师。二者不可得兼,奈何!
上海驰车最乐,京师驰马最乐。盖驰车必待路之平,驰马不必路之平也。而飞腾奔放,纵控如意,则驰马之乐,过于驰车。惟尘起眯目,且污及口鼻,微觉苦耳。
夜,吴茀卿过谈。
九日 晴
向午,到工部销假。工部署已为外人圈入使馆界内,暂假化石桥李新吾旧宅为办事公所。是日,仲宣先在,命杂科缮销假呈,因汉堂官无到者,遂未登堂,拟至其私宅谒见。昳,往拜沈兰秋师,亦五年不见矣,已生须,面犹白皙。俄至甘石桥,访陆孟孚。孟孚馆于百揆先生宅,其屋为我家十四年前旧居,自戊子年迁至化石桥,余从未入其门。既见孟孚,遂导余周视诸屋,亦无大改变,惟先人书斋院中藤萝架易而为低且小者,又丁香树一枝伐去。前有屋三楹,余兄弟读书之所,庭中枣树依然,追忆前日事,如梦如幻,不胜感慨,徘徊久之始出,登车去。晡,至教场五条胡同,晤朱古微,又访仲巽不遇。遂绕半截胡同、南横街等处而归。夜,问槎来谈。
问槎谓:变法时,新旧两种人皆不可不用。盖新政之利,新党知其条理;旧政之弊,旧党熟其情形。然而不能互相知也,必使二种人相与辨论,而当轴者执两以用中,则得之矣。余以为此深于阅历之言。
十日 雨
终日不出,补作日记。晚,慕兄与稚夔宴集宾友于庆小山园中,盖兄所居即小山屋,园在屋东,楼廊树石颇幽胜。上烛时,诸客沓至,有伦贝子、那琴轩、清阶平及汪颂年。招城外伎至侑饮,弹丝击鼓,唱北曲,坐客欢甚。
伦贝子为宣宗嫡长曾孙,人极伉爽,与慕兄相契。蒋仲仁师值上书房时,课其读书,故与兄为同门。
十一日 阴
观谭壮飞《仁学》。
《仁学》云:凡物小之至于目所不能辨之一尘,其中莫不有山河动植,如吾所履之地,为一小地球云云。此等语,为今日谈佛与格致者所斤斤乐道,而余不敢决其必然。盖太虚中之物质,既丛列而杂居,其小大以比较知之。有大世界,自有小世界,固也。然而小大之间,必有等差。有至大者,必有次大者;有不可见之小者,必有可见之小者。微尘中既有小地球,为目所不能辨,必有稍大之地球,为目所能辨者。如地既大于月若干倍,日又大于地若干倍,大小既殊,岂能概为目所不辨?由是以观,微尘中有山河、有小地球者,不敢信也。吾但信其有微生物、有动植物耳。
或曰:世界之在空际,相离不相聚,如月之去地甚远,地之去日又甚远,安知无可见之微尘。世界小大相去远,因之去人亦远,故人不能见耶?曰:不然,凡物之大者,其相离之界大;物之小者,其相离之界亦小。故物与物相离之远近,与其形之大小有正比例。盖小大有相吸之力,若太远则吸力不能到矣。微尘之地球,既小而至于目不能见,则尺许之远,可作数十万里数百万里观,一若月之于地、地之于日也。岂有去人甚远,而人不能见者哉?佛说粟米中藏千世界,别有所指,非人所能知。
仁慈忠孝,名词也,记号而已。仁慈为君父之专名,则忠孝自为臣子之专名,其不以此反之君父者,以君父与臣子不平权故也。若权平,虽忠孝为臣子专名,亦无不可也。
西人谓《诗》:东门之杨,其叶肺肺。体物象形,最为工致。此亦训诂之奇而确者。
一梦之短,能容数十年月;一脑之小,能容无量世界。
好古二字,在进化世界为非,在退化世界为是。必执于文,从古皆非佳义,亦近穿凿。
壮飞讥老聃以崇俭,谓其杀地球含生类。不知孔子亦有此意,《论语》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孔子亦尚俭矣。要之,奢俭二字,皆非中道。善理财者,当用者用之,似奢非奢;当省者省之,似俭非俭,省财者所以善其用。则盖节无用以纳于有用,虽大富之家,岂得不量入为出乎?即东西各国,其于每年度支,亦有预算表,未闻昧然滥用其财也。若一味崇奢,而不顾其后,其弊与崇俭等。盖崇俭则人不沾其惠,其害在人;崇奢至于财不赡给,其害在己也。己受其害,则不能复有馀利及人,是害又在人也。或曰:不见壮飞之说乎?财用不足,但可开源,不可节流。
曰:开源是也,然不节流,则源有时竭,奈何?此不可不虑也。壮飞以是矫崇俭之弊则可,直以崇俭为天地之常经,不可也。
荀曰性恶,孟曰性善,余曰性无善无恶。无善无恶,谓之无性可也。
十二日 大雪
读李长吉诗,观《仁学》终卷。
壮飞谓:通商者,相仁之道也,两利之道也。大然。盖万国通商,所以使全球之血脉相灌注也。否则此有所壅,彼有所缺,不相交通,譬诸人身,精血偏枯壅滞,则疾作矣。故为闭关绝市之说者,何其不仁也!
《仁学》曰:众生之业识,无始而有终。业识转为智慧,是识之终也。忘山居士曰:众生之业识,既有终无始,则佛之智慧,有始无终矣。
谓孔、耶之徒,皆捐弃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以就朋友之一伦。然孔、耶二圣人,皆未尝不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职分为教也。使世界果无夫妇父子兄弟之伦,则人种何由来?果可无君臣之伦,则群类奚能相安?吾恐四伦无,朋友之伦亦无也。要之,三纲可去,五伦必不可废,何也?五伦者,人生自然之秩序也,本无弊害;害五伦者,三纲也。今以恶三纲之故,并欲破坏五伦,是因噎而废食也。
英士韦廉臣著《古教汇参》,(偏)〔徧〕诋群教,独于佛教则叹曰:真圣人也!
美士阿尔格尝纠同志,创佛学于印度,不数年,欧美各国皆立分会,凡四十馀处。法国信者尤众。
壮飞先生自云:每于静中自观,见脑气之动,其色纯白,其光灿烂,其微如丝,其体纡曲纡绕。其动法,长短多寡有无,屡变不定,而疾速不可名言,如云中电。当其万念澄澈,静伏不可见,偶萌一念,电象即呈。念念不息,其动不止;易为他念,动亦大异。愈念愈异,积之至繁,即又淆浊,不复成象矣。
壮飞谓:人日趋于灵,必集众灵人之灵,而化为纯用智纯用灵魂之人,可以住水,可以住火,可以住风,可以住空,可以飞行往来于诸星诸日。虽地球全毁,一无所损害云云。忘山曰:斯言也,先生意拟之词,非有所据也。余则以为佛果圆成之日,纯然此景象也。
余昔年在海上,与同志诸人论乾卦,自谓颇有精理。壮飞先生竟载其说于《仁学》中。
十三日 雪霁,日出
检书,观《日本制度提要》。
我国之谈国政者,动曰欲振作自强,非上下一心,实事求是不可。然苟不改政体,何由而能上下一心,实事求是?盖专制政界内,上下之情隔绝不通,一欺蔽蒙混之天下也。惟其不通,所以不能一心;惟欺蔽蒙混,所以不能实事求是。今欲通之,惟有改专制为立宪,设上下议院,万机决于公论,庶几朝野君民之间,无壅闭隔阂之患,人人自能实力奉公矣。
日中佑三过谈云:我国虽偿列强银数百兆两,然西人仍用之于我国界内,其或携出海外者,必易金以去,何也?我国银色劣下,携至欧洲,多所亏耗,故不得不然。是以赔款虽多,而银货无虑其出洋也。此为余所未闻,姑记于此。
十四日 晴
随慕兄入东华门,至政务处闲坐。俄往工部朝房,见本部长官。食时,归,易便服出城,至杨梅竹斜街,购朝珠及眼镜。访吴石虚。日中,偕至万福居小酌。章霖伯在座。
天下怪怪奇奇之事,无何不有。石虚谈直省一案,以亲生子与亲生母为夫妇,复生二子。余叩其详,曰:其人亦富家之妇,年十四来归其夫,数月而寡,遗腹生一子。妇不安其室,欲再醮,族人相议,许其坐产择夫,乃阅十数年,无当意者。而所生子渐长大,母子相依,犹昼同食,夜同衾,无顷刻离也。其后不知何故,相携逃去。族人亦听之。会妇之母家族弟某甲,以流荡无赖,为族中所逐,遂为丐,行乞度日。越数年,行至顺德县城内,见一人家,屋宇整洁,门首立一妇,约三十许,貌与其姊相似,谛视,果其姊也,乃前相认。妇怒叱之,甲坚不肯去。妇呼僮仆持杖逐之,甲大恚,因探询邻舍。有知者曰:此家由远地迁来,来时惟夫妇二人,今生二子矣。言未已,闻车声震震,回视姊门外,一少年下车入,仿佛其甥。告者曰:此人即其家之主人也。甲大疑,然渐悟其姊所为,因返本乡,播告其事。逾月复来姊家,强索钱,曰:“尔母子逆伦,我尽知之,不与将发尔罪。”姊怒,缚而笞之,以恶丐送官。甲大恨,遂尽以姊事白诸堂上。时县官为我乡人张子纯先生,闻而大惊,访知此家门户甚大,不敢拘讯,乃诱其男子至,温言慰之;次问其父何名,其人变色,长跽泣下,自云:年幼无识,事事母命是从,罪大乞死而已。乃招其母来,母犹少艾,搔首弄姿,见县官直供不讳,曰:“敝族人许我坐产招夫,然十馀年无当意者,不得已以子为之;会有孕,惧为人知,因挟微资偕遁至此,经营生产,数年来,亦颇致饶富,今事觉,天也!”官曰:“闻尔已生二子,安在?”遂传其二子来,一六岁,一四岁,貌韶秀,惟发皆逆生如豕毛然。官以案情重大上闻,则官长皆坐罪,遂处母子二人极刑,并杀其二子,以其逆种故也。
晡,偕霖伯、石虚至松凤堂,选得一雏妓,名宝如者,温文韶秀。问其家有父母否,答曰:如有父母,何至陷入此中!余为之心动,抵暮乃去。
十五日 晴
访杭州馆,访楼汝同。俄晤石虚,偕饮于万福居。幼珊亦至。饭后,观剧于天乐园。戏之佳妙,无过于京师,虽平常之脚色,皆有精神。最后演《骆马湖》,其扮黄天霸者,英雄儒雅,兼而有之。
是日,佑三谈及骆文忠之得民心于蜀中也,以设夫马费;其后丁文诚之失民心也,以裁夫马费。何谓夫马费?凡官长过境,例应民间出丁充差徭。骆在蜀,摊派平民出钱,由官自募人充之,于是穷民颇沾其利,而富民免扰累,故百姓皆感其德。丁不知民间情形,以为夫马费迹近加赋,遂一切裁去,责州县自捐廉雇人为之。然捐廉之事,有名无实,遂复旧例,百姓仍被差徭之苦。丁公不知也,以是人咸怨之。嗟夫!居官而不达民情,虽其心出于爱民,反足以病民者,类此甚多。
十六日 晴
仲宣、简斋、建侯、石虚相继至。观书。薄暮,罗莘甫及问槎过。
观《止观辅行》第四卷有云:九缚凡夫,不觉不知,如大富盲儿坐宝藏中,都无所见,动转挂碍,为宝所伤。二乘热病,谓诸珍宝是鬼虎龙蛇,弃舍驰走,跉卒苦,五十馀年,虽缚脱之殊,俱贫如来无上珍宝。忘山居士曰:此数语,已将大乘示人,人自不悟耳。
晚,至夔相家,未得见。诣问槎。问槎欲上书夔相,言警察条理,余力阻之,曰:此非专制政界内之事。夜,与同访高君于日本使馆,携《新民丛报》二册归。
十七日 晴
诣方啸霞,又访花农。日中,视石虚,偕饮于致美斋。饮罢,复往松凤。
初,余见宝如,即赏其有志,貌亦可人。石虚无端问其愿从良否,宝如答曰:“甚愿。”余笑曰:“我颇有纳妾之意。”石虚曰:“此人可娶。”皆戏谈也。而宝如自是与余殷勤甚至,余亦爱之。逾日,晤石虚,因令晚间往视宝如,密探其家中细情,且窥其意。宝如一一言之,且云:“欲我出甚易,但赠白镪二百两与我大母足矣;拔我于地狱中,厚德不敢忘也。”石虚以告余。是晡,遂与石虚复往,石虚因询其所居,答曰:不知。神情与前日大异。石虚大疑,以为何变之速,岂有他故耶?余曰:“此儿女常情,此等语可于人前问之耶?宜其不言。”因嘱石虚,明晚再往探询,遂各散归。
十八日 晴
复出城,晤林莲孙、褚伯约、郭春畬。昳,至同丰堂,高子穀昆季招饮,坐客甚多。晚,见茀卿,遂入城。
十九日 阴
拜客。薄午,至杭州馆,杭人于是日团拜,冠裳跄跻。见石虚,始知昨夜之事竟大变。
石虚于昨夜至松凤,问其所昵妓素云曰:“宝如家中尚有何人?”素云摇首曰:“不必问矣,彼已为君等罹苦矣。公等之意,我岂不知,顾入此网罗中,欲振翅飞去,良难!宝如虽于去夏到妓院,时时归家而复出,令其留客,决意不从,至今犹处子也。然受鞭挞非一日矣。前夕,鸨母知其有嫁志,倒悬而笞之,责其不学好。公等欲救之,非不善,持之过急,适以害之。不然,我岂不愿嫁人?其如无自主权何!”言未已,宝如至旁坐,石虚俟素云出,徐问之。宝如不肯言,既而曰:“我事公已知之,何问为?”又曰:“孙君何不来?”良久叹曰:“我孽报犹未满。”痛哭而去。石虚嗒然若失,俄披衣行。宝如出送,握石虚手曰:“为我告孙君,有暇常过我,勿因是不来也。”是日,石虚一一语余。余闻之为酸鼻。晡,遂偕石虚复往,茀卿亦至,三人共谈,若无前事。宝如佯欢笑,时横枕余膝,谛视,满目皆泪痕。
晚,与石虚赴方啸霞之约,夜深入城。
二十日 晴
观书。
梁卓如改《清议报》为《新民丛报》,议论较前尤持平,盖年来学识之进步也。其《新民说》谓:国家之日就衰弱,由民德民智民力之未充,不得专责一二君相。可称至言。
又云:古之强其国者,由于一人之雄心;今之强其国者,由于民族之涨力。一人之雄心,不过振其国威于一时;民族之涨力,可以绵其国脉于永久。今日欲与东西人驰逐于物竞之场,专责望于一二英雄,势不可也。卓如之意如是。忘山居士曰:观于此言,则吾所谓造时势之英雄,功业每成于百年之后,不能及身而见者,岂虚语耶!虽然,不望诸君相,而望诸国民;不望诸一二人,而望诸亿万人,则变政之难,从可知矣。外国之变政也,无不由百姓自奋智力,与朝廷相争,争之久而后得之,是无异百姓自变之也。今我国之民,愚而居下者皆不知有变法之事,稍智者群壅于宦途,窟穴于弊政中,而不欲变。其桀起谈变法者,不过二三书生,然皆赤贫无聊,非如泰西豪杰,优于学问道德者,往往富于资产,可以聚其群力,以与政府相抗也。是故我国之变法,望之于上固难,望之于下尤难。饮冰之为是也,盖亦知天下之不可为矣。
晚,余晦若过谈,见案头佛书,慨然曰:身世茫茫不可知矣,惟有从事于此,聊以自安。又曰:少时拥书万卷,上下千载,俯仰自豪,今颓矣,无复前日之襟趣矣。读书亦不记忆,脑力其将退乎!
夜,与慕兄及陈瑶圃、汪颂年、余晦若诸人宴于庆小山园中。
二十一日 晴
乘车在宣武门以北拜客,见沈小沂、胡梅仙。
晡归。感前日宝如之事,赋绝句三首:
“谁家娇女玉丰神,化作茫茫孽海身。我本无情游色界,可怜飞鸟欲依人。”“帘幕深重夜漏长,悲卿耿节凛如霜。桃花几度经春雨,红泪滂沱湿我裳。”“含情欲诉复藏羞,花落随风不自由。搔首青天更谁怨,三生因果说从头。”
二十二日 晴
晨,朱筠青过,谈出世语甚乐。录其语如下:
所谓进者,动也;所谓退者,静也;所谓沐浴者,温养也。
洪水始至,暴流混浊,渔人不可以取鱼。数日之后,将涸未涸,水渐澄定,中有鳞族出现,然后结网。
凡入室用功者,一月之内用一日,一日之内用一时。
余本欲至天津访筠青,乃无端自来,亦奇缘也。
二十三日 晴
郁堂来。日中,出城,晤筠青,因诣蕃卿午饭,有二伶在坐。晡,偕郁堂至松凤。晚,归。
筠青为言,张三丰有联云:“八百火牛耕夜月,三千美女哭春风。”
凡国家不患无异常人,患无平常人。外国平常人无不通普通学,此其所以盛也。今我国非无二三异常人,惜通普通学之平常人寥寥。以我国平常人,与外国平常人相较,而文野之程度,相去霄壤矣。请以观剧论之:上海之戏,平时远逊于京师,而近因义和团乱后,颇有三五著名伶人南下,人遂谓都中之好戏移于上海矣。及余至京,流连剧场二次,觉戏中精神,终什倍于上海,何也?以平常之好角多也。上海虽有二三异常之名伶,其戏之劣如故。犹我国虽有二三异常之学人,国之野蛮如故,其理一也。
二十四日 晴
观书。
《无行经》云:贪欲即是道,若人离贪欲而更求菩提,譬如天与地。佛既教人戒,贪欲即是道如此等语甚多,皆不知作何解。
憨山大士诗云:“玄关路断无消息,尔去逢人莫浪传。”似憨山亦闻道者。
观《憨山年谱》终卷,自述生平一梦甚奇,云:梦文殊召往,令其赴浴,浴池有女人在焉,俄化为男。又有一人,提骷髅,破脑取其髓,使憨山饮之,甘如饴;最后饮血水,味同甘露。皆不可解。
《清议报》累责我国北方之人,于联军驻京时,送万民伞、德政牌及自称顺民者,以为支那人之大辱,盖生成奴隶性质,甘心服人者也。余以为不然。夫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古之常理,何足为耻。且当时力既屈矣,使犹不服,惟有尽受西人之屠割而已。未闻不忍其为奴隶者,反忍其受锋刃也。人谁不爱其死,世固有以死拒人者,而其发源仍出于救死之心,冀幸未必死耳。若绝无可望,而始终不屈,以为高者,此梨州所讥宦官宫妾之所为,臣犹不可,何况于民?吾不意海外新人,而犹守此陋见,殊可怪也。
二十五日 晴
筠青过谈。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故信为人间之至宝。昔人诗云:“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老子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日中,诣福隆堂,赴仲宣之约。晡,至平介馆,观优。晚,归。灯下作书致益斋、石芝。
二十六日 晴
观《参同契》。
从无入有,谓之后天,生人生物是也;从有入无,谓之先天,成仙成佛是也。
佛云:万法归一。老子曰:得一万事毕。仲尼曰:吾道一以贯之。所谓一者何?坎之中爻也。人能知一,则宇宙在乎手;人若得一,则万化生乎身矣。《止观辅行》云:意若一者,何事不办。苦集得一,则不轮回。无明得一,不至于行,乃至不至老死。六蔽得一,则度彼岸。惟此为快。
乾失其一,而变为离;坤得其一,而变为坎。然坎不能久留,其一寄生于兑,故必取一于兑,然后复其乾体。此不易之理也。
造字之始,丹从月生,水象坎卦,日月为易。意至深远。
晡,丁问槎过。晚,诣绳伯送行。
二十七日 微阴
薄午,许子厚招饮。乘车往,所居即恭慎公旧宅,庭院静深,海棠花未发也。晡,出城,访石虚,与偕至松凤。门首一车,一人抱被枕以出,车中坐少女,谛视宝如也。问何故,曰:以病将归去。见余来,遂下,随余入。石虚曰:今日可谓巧极,若来迟一步,行其庭不见其人矣。宝如陪余坐,复时时枕余膝上,呻吟作病苦状,两目含泪,问之亦不答。石虚为诊脉,则云:皆肝郁也。余因温言慰之,使善自调摄,勿过愁虑,安命待时。宝如若会意者。晚,归。夜,雨。观书无兴,早眠。
二十八日 晴
筠青过谈道。
《丹书》云:济其美者赏之,败其事者罚之。赏之权须自我操,而罚之权宜假之于土也。
地天泰,天地否,火水未济,火水既济,故必阳下于阴,男下于女,君下于臣,而后天下可治。
昳,诣季高,知仲彭于今晨病没。晡,归。
观《止观辅行》,书中所发挥之中道第一义,即金丹大道也。释家不敢明言,但云言思路绝,不可思议而已。
中庸之庸字,筠青言篆书作庚用,二字相合,大有微意。
二十九日 早,晴
得川如妹书,知家中被盗,失去零星物件无算。
向午,出城,至葛镇卿家,吊其夫人之丧。日中,在长椿寺,与净波谈。晡,至同丰堂,赴祁子敏之约。子敏,祁文恪公第三子,余前见其人尚垂髫,今则岸然成人矣。余因慨自乙未春移家海上,至今仅阅八年,而幼者一变而为少壮,壮者渐变而为老,老者渐变而为耄。使再阅八年,吾不知所变又将何如也。
晚,归。夜,观书。
天地间好景,惟诗与画能写其真,如照相留影然。顾画家但能绘死景,诗家能描活景,如李长吉诗:“小雨归去飞凉云。”此非为笔所能到也。
梁任父《清议报》所登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议论精辟,如我心中所欲言,足征其学识之进。其结论云:知有合群之独立,则独立而不轧轹;知有制裁之自由,则自由而不乱暴;知有虚心之自信,则自信而不骄盈;知有爱他之利己,则利己而不偏私;知有成立之破坏,则破坏而不危险。皆名言也。
三 月
一日 晴
观书。
《止观辅行》第十五卷云:爱是养业之本,如水润种。因爱有忧,因忧有畏,此佛家所以令人断爱,盖爱涉于私;若公其爱,则名慈不名爱,是故佛有慈无爱。
有爱则有憎,佛无憎有悲,憎与爱相反,而悲则与慈互用。
道家求外护,佛家亦求外护,其所以求外护者,不解其何故。
向午,方啸霞过。昳,出城,至琉璃厂购书。晚,归。夜,作书寄南中诸友。
二日 晴,风起
出城,车中观书。
佛家深呵于色,其所谓:到色彼岸,见色中道。此八字又郑重出之,盖别有微意。
凡人脑中,皆有喜新恋旧二种质点:喜新者,人之性也;恋旧者,人之情也。不喜新,则无变动力;不恋旧,则无固结力。无变动力,则世界不能进化;无固结力,则群类不能生存。
要而言之:喜新者,离心力也;恋旧者,向心力也。二力交相为用,故诸星能绕地球,而终古循轨道也。
近日持进步主义与持保守主义者,两家俨分党派。盖进步者,以善变为宗旨;保守者,以不变为宗旨。若相反也,而我则二者适以相成。何也?天下有不可不变者,弊法是也,陋习是也;有不可变者,热心是也,爱力是也。故必有不变者,而后可以善其变,此亦离心力、向心力互相为用之意。
日中,谒十八年前受业师秦幼衡先生。先生馆余家时,余尚垂髫,今又五年不见矣。日中,至江苏馆,赴仲巽之约。晡,归。徐藩卿、朱郁堂、陈善卿咸过。
三日 晴
观书。
佛呵弃五盖,谓贪欲、嗔恚、睡眠、掉悔、疑也。此为凡夫说也,若夫依空能起盖,依中亦能起盖,此为二乘及菩萨说。饱食善睡者,命终堕于䱵虫、蚌虫、螺虫中,五百万岁常处黑暗,不乐光明。此言可以警贪睡之人。
止观家言:入定时调道,令不宽不急;调息,令不涩不滑;调心,令不沉不浮。此法盖用之于温养休息之时,即道家内火候也。又云:善调三事,令托圣胎。亦与道家养胎之说相合。见《止观辅行》第十六卷。又云:不精进,欲界难过。寂坐孤修者,何有欲界,有何难过?此不可解,岂别有所指耶?又云:用邪相入正相,无漏心修还成法,是为巧慧。何名邪相,何名正相?书中亦未明言。
徐孟翔来谈,留午饭。昳,仲宣过,即去。余至工部公所,阒无人焉,遂出城,访云卿谈。晡,至同丰堂,藩卿邀小酌。俄诣松凤。晚,入城。
观《饮冰室自由书》,所谓烟士辟里纯者,功用甚大,人离此质,不能成豪杰;世界离此,不能进于文明。
四日 晴
范桐士过。桐士高也子,来自杭州。是日饭罢,同车出城观剧。
夜,观书。《止观辅行》第十九云:因缘有逆顺:顺生死者,有漏业为因,爱取等为缘;逆生死者,以无漏正慧为因,行行为缘。所谓逆顺,与道家所谓逆顺之理同。
《戴记》云:知止而后有定。何谓知止?必闻道而后知止。不闻道,则浮沉苦海中,万古无止期也。
释家之书,动辄言法旨者,以为佛所谓法,即道理而已。不知道理自道理,法自法,不可混视。
《止观》云:若念念不住,如汗马奔逸,即当以止对治驰荡,若静默无记,与睡相应,即当修观破诸昏塞。故止观互为用,即不求佛,亦可作为养心之法。
五日 晴
观《支那文明史论》,日本中西牛郎著。
西人谓我国之长城,为地球一大工事,其长千二百五十英里,高二十英尺,乃至二十五英尺,以巨石与炼瓦筑成,六马可并驰于壁上。若取其巨石与炼瓦,作六英尺广,二英尺阔之壁,可得环绕此地球二重云。
我国人口繁殖,甲于地球之故,由男女配偶不能自择,皆为父母所强定,故男子无妻者盖少。且相传古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重嗣续,于是男子几无不娶之人,此生齿所以日见其繁也。若西人,则匹偶听自择,不能强女子嫁人。故男子有终身不得妻者,殊不以为怪。且嗣续之见轻,不娶妻亦无责其不孝者,是以人口不及我国之多。虽然,余又闻之西儒云:种类进化,用脑筋多者,生育亦自然能寡。生育虽寡,而所生人其质性必皆聪明强健;反是而生育虽多,其人性质必粗浊窳钝。由是以观,则人种固不贵多,而贵精也。
《支那文明论》,以郑玄、马融、孔安国之徒,归诸注释之文学家,诚为不谬。盖专以训诂解释古字古义为重,谓之文学,宜也。虽然,汉儒于三代之名物、象数、典章、制度,未尝不博稽而深究,则置之文学考古家,亦不愧也。
我国哲学,发源于周末诸子,而大盛于宋、元、明诸儒。本朝又尚文学、考古,而哲学稍衰,至今日哲学又稍稍发萌焉。然而今之谈哲学者,其闻见广博,其胸臆伟大,无一不通东西古今学术源流与政治之沿革者,以是而讲哲学,宜其新理日发,精微奥美,决非宋、元诸儒所可拟而及之也。
谓作骈俪文体为束缚思想之自由,诚哉是言乎!
六日 晴
观书。筠青过谈。昳,至工部公所。晡,诣官书局,待李亦元不至。在杭州馆,与履平谈。晚,诣问槎。夜,归。
七日 晴
晨作家书。昳,作日记。晡,观书。陆孟孚过谈。
居今日世界上,苟无权以为国谋,为民谋,惟有为身谋,为家谋,复于身家之外,为亲族故旧谋。能救得一人,有益于一人,皆是儒生经纶。
凡为道之人,著法而生爱,谓之贪;执法而妄想,谓之痴。见坏阻其法者,则生瞋;见不得其法者,则生慢。四者,皆所当破。
佛家用功之阶梯,自干慧地起,有所谓性地、欢喜地、薄地、离欲地、已辨地、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此皆于命中修性之功候次第。故《止观辅行》云:此乐深妙,圣人能舍,凡夫舍为难。注云:凡夫于诸地生爱,故舍为难。《辅行》又云:女有六欲,谓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忘山居士曰:老子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寂坐枯修者所易为也。惟六欲在前,而湛然不为所动,方是大英雄、大丈夫。
佛书累言:亦有漏,亦无漏。不知所谓漏者何物。
又云:我人众生,如龟毛兔角,求不可得,惟有实法。迷此实法,横起见思。见思无常,念念生灭。观是可知所谓法与理有别,理不过见思而已。别有法,妙非人所知。又云:若不取著,皆能通入。若取著者,即为所烧。是故禅宗家言:此药能杀人,亦能活人也。又引《大经》云:空空者,即是外道;解脱者,即是不空,即是真善妙色。又云:诸见皆依色,此色非污秽,非不污秽。皆不审作何解。
八日 晴
观《黑奴吁天录》。晨,出城,访石孙,与偕饮于广和居。
石孙云:公举投票,良法也,而我国今日不能行者,户口未清故也。盖投票举人,以票数之多寡为断。若我国今日行投票法,则举主皆不必实有其人,庸可据乎?又云:欲行警察法,必一街一市之人,无贵贱贫富,莫不守吾之法,而后可以人人奉法。若法行于贱且贫者,不能行于富且贵者,则设警察何益?余皆深服其言,盖石孙阅历人情世变最熟,故所发皆心得者。
昳,与同车游江亭,登眺空廓,山色如画,水间芦苇摇新绿,犹是当年景物也。晡,偕至龙泉寺,与僧人闲谈。清碧一声,使人于热脑中耳目凉润,脏胃澄澈。晡,至虎坊桥官书局,晤简斋、仲宣。暮,归。
九日 晴
桐士及演甫过。晡,诣工部公所。归,顺道出正阳门拜客。入崇文门,至石坊园访罗莘甫,不遇,遂往视高子衡,即还。默坐观书。
凡人年逾弱冠,往往齿增一岁,则悄然生悲。惟余不然,盖自视学识阅历,与年而俱进,故每过一年,辄益加喜,非人之恒情也。
以美利坚极文明之邦,而黑奴之受苦惨酷至此,咄咄怪事!夫然后知南北花旗之战,果为义战也。
晚,赴陆孟孚之约。孟孚夜宴客于德昌。
十日 晴
是日为余母诞辰,嫂氏具面饷余。昳,出城至琉璃厂,携得《道藏心珠集》及道书诸种,又《容斋五笔》、《寒松堂读杜》,置车中。晡,至松凤小坐。余问宝如:“日来有所苦乎?”宝如摇首,含泪不言。余叹曰:“我迩来于此中况味,勘透久矣,见尔等辄动凄凉悱恻之情,复何心取乐,故殊不愿作狎邪游。怜汝有志,不忍不一来视汝。”宝如颔焉。余又曰:“我负汝,汝为我罹苦,我尽知之。”宝如阳不解,问何事。余曰:“我不知也。”宝如曰:“君犹不知,我何从知之。”相对默然。余手《道藏心珠集》一卷,卧而观之。宝如斜倚余怀,口中吟哦不绝。未几,夕阳西下,余遂入城。
余觅《二林居集》及《尊闻居士集》,数年不得,盖彭尺木、罗台山,皆本朝治佛学之卓卓者,其诗文皆粹美。是日归,见案头《二林居集》一部,知为会经堂书贾送来者也。阅之有文而无诗。
十一日 晴
观《黑奴吁天录》。此书写黑奴受虐情状,惨无天日,而黑奴中大有圣贤豪杰,其立志之坚,用心之平恕,如汤姆之为人,百世而下,闻风兴起矣。
此书于愁惨悲苦之中,写出义夫、贞妇、孝子、仁人无涯际之情潮,时而悱恻缠绵,时而激昂壮厉,能令人悲,能令人喜。于是知此书之不可不读,而不忍卒读也。
余读此书,益感宝如之事。我国畜奴有禁,故男子罹是苦者鲜,惟女子或鬻身为婢,或堕于勾栏中,其苦不减于美国之黑奴。
我国最苦之人,无过犯罪而入牢狱者,盖视之直不以人类。手足桎梏与多人联,系黑暗土室中,动转不得自由。遇狱吏之酷者,频施笞捶,且向其索费,不得则益虐苦之。然遇善良狱吏,亦可获宽假,惟视罪人之所遭耳。即美国黑奴,虽多受凌虐,然遇主人慈厚者,待之未尝无恩。使黑奴所遭尽如解而培、圣格来、夜娃之流,则为奴亦何苦之有?故天下事,未可一律观也。
晡,读《止观辅行》。
慈不能吸铁,佛以大慈故,能吸众生,使念佛求净土极乐。
十二日 晴
观《黑奴吁天录》终卷。晚,问槎过谈。
俄约已画,仍与李文忠第二次改本之约,所减轻者无几。然必迟迟,又久俟英日联盟、德意奥联盟、俄法再联盟之后,而后画此约,一若我国仍藉外国之力,始了此事,果何益耶?
世但知责曾、胡、左、李,佐异种以自残同种,不知洪、杨得志于天下,岂能变法以救民耶?依然专制政体,拥据十八行省,凌压四百兆人而已。或咎李少荃何不自帝,曰:李当时岂知共和立宪之善者耶?就令知之,而稍有异志,则海内讨贼之师麇起,势将竭全力以国人争战,流血千里;即幸而胜也,非十数年不能底定,精神智力耗其大半矣,复何能经营国家耶?且以全国瞀暗晦昧之人不知有学,更不知有政,即欲变革,而翊助之者谁,分其劳者又为谁?纵李之学识臻极顶,亦不能以一人而独为之,况李之识力固犹有未到者耶?吾恐战胜功成之后,仍不免袭二十四朝之旧轨,为亿万年子孙金城汤池之业,但于政治中略变其面貌,效法欧西耳;而脏腑中之朽坏,依然不动也,则亦何贵其能自帝乎?是故支那之不兴,天为之也。天行之力,横肆数千年矣,非人力旦夕所能回也。
十三日 晴
晨,观《日本国史略》。逾午,至工部公所,与同寅十馀人诣葛振卿家,公祭其夫人。晡,至同丰堂,赴厚庵之约,即归。观《止观辅行》。
第二十七卷云:真法名无漏,道品是有漏。有漏能作,无漏方便。方便失所,真理难会。忘山曰:此数语,内藏秘诀,治佛学者莫能悟入。
凡男女媾精,精中有微生物曰精虫,此近日全体学大明,为人所恒言。而佛书中已先有之,《大论》云:身内欲虫,人和合时,男虫白精如泪而出,女虫赤精如吐而出,骨髓膏流,令此二虫吐泪而出。
余读释典,向不解随喜二字,今始知之。盖随喜名为庆彼。佛既三转法轮,众生得三世利益,我助彼喜,故名随喜。又佛书所谓暖法、顶法,似皆有微意。
夜读杜诗,杜于诗律极细,凡于律诗八句之中,其每联上句结尾之一字,各自为声,不许与上下混同。
十四日 晴
观书。
日本德川氏末代,尊王之义,大明于天下。虽以将军庆喜势位之尊,亦迫于公论所不容,遂因山内丰信之请,自上书辞职,归政朝廷,可谓顺人心而知天命矣。乃其下将吏,不忍王之失权,复以瞽说摇惑之,始拥之犯阙,军败东归,又为之负固效死,直至函馆之役,方束身归命,何其愚也。虽然,日本国权属于将军之家,其规制纲纪部分,所组织者千百年矣,一旦欲破坏之,岂不血刃而能奏功耶?犹幸当时幕府,威德日就衰微,国中人心皆向往于皇家,故两年之中,削平大难,而国势一变,遂渐进与文明诸国抗衡,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
明治三年,有萨藩横山正太郎,投书集议院,自屠腹未殊,人问其故,曰:朝廷开集议院,下情壅塞,有名无实,故建议十事,以死谏耳。盖当时虽名集议院,尚无民选之人,故下情犹不上通。其后遂有副岛种臣、后藤象二郎、板垣退助、江藤新平等,连署上表,请起民选议院,事在明治七年。朝廷虽未允行,而舆论纷纭,已分两党,各条陈其意旨,揭之新闻志,公布天下。议院之说,一时动朝野。至八年,遂置元老院、大审院,又召集地方官,以通民情,图公益,欲渐次立国家立宪之政体。
晡,偕慕兄诣汪颂年,居庆小山园中,亭石池馆极幽丽,杨柳垂新绿,落花满阶。三人方围石桌坐,而晦若至,称明日须往游西山碧云寺,约颂年并马去。余亦欣然愿往。
十五日 微阴
晦若、颂年跨马先行,余始亦乘马,苦其颠,遂易车。出西直门,经御河,水澄碧,通昆明湖,玉泉山水所灌注也。河堤垂柳毵毵,行十馀里,至蓝店场小憩,酌茗,啖饼饵,良久复行。一路疏林,远村如画,乱山雄峭渐逼人,山下多寺观,甍宇绝丽,不知何名。俄绕山坡行,碎石荦确踬车;又逾数里,始至寺门,既入,则每历一殿,层累而高,盖其寺倚山建立,为明宫监于某所造,禅房静深,杉柏翁蔓。老僧献茶,心境几与山泉共清。良久,与晦若、颂年游殿后,历阶而登,至最高石塔上,俯视寥阔。晦若云:晴明时,可望天津海舟。惜此时微风尘障,都城犹蒙隐不可辨。塔左右,山峦环抱,其后悬崖万仞,下皆白皮松,葱茏蟠拿,涛声震耳。时日加午,相与下塔。闻颂年云:寺左有佳境。余因振衣独游。盖晦、颂先余游其地,故不随往。穿殿旁小扉,至一院落,颓垣败屋,老树蟉虬,怪石嶙峋,石隙中泉流泠泠作响。余倚石坐听久之,不忍去。会一仆来,促余行,曰:将往卧佛矣。遂偕出,过五百罗汉堂,复入观之,殆与西湖灵隐寺无异。观竟,随晦若、颂年徐步至山门外里许,皆跨马,奔卧佛寺。寺在碧云东北门外,松阴夹路,楼殿亦闳整,花木丛茂。入殿,见一佛横卧,始知名卧佛之故。其西有庭院,多高树幽石,廊宇静爽,惟檐棂残破,阒无人居。时相随一童子,年十五六,警秀可爱,自云蒙古人,与言笑颇解事,因导余等登山,盘曲而上。至山巅,亦能瞭远,然不及碧云寺塔之高。会日晡,遂下。寻寺僧所居,解衣憩息,瀹茗共谈。良久,三人从容出寺,各上马扬鞭而归。余马行迟,至蓝店场仍易车。薄暮入城。盖余前居京师十馀年,于西山未一往游,游西山自今日始,故不可以无记。
十六日 雨
久不骑马,昨偶驰行十馀里,归时尚无大苦,及眠息一宵,今日两膝痛楚,坐起皆矫强不如意。观书。
日本景行皇时,有皇子小碓,以征东夷归,卒于伊势,葬能褒野。忽有白鸟从墓飞出,发墓视之,惟空棺耳。此事甚奇,岂仙去乎?
晡,颂年过谈。余谓:今之时世有三无:曰无事可为,无人可责,无议论可发。
彦复于元旦试笔,拟一请太后归政书。余入都旬日,闻其书始邮寄政务处,无人敢为代奏,而彦复揭诸新闻纸。此等举动,余视为人生莫大之耻,盖东南名士之陋习也,而彦复犹甘蹈之,自鸣得意,故前日贻书责之。
《大论》第七载:有二比丘,一名喜根,一名胜意。胜意赞说持戒,喜根不赞说持戒,语弟子,言淫怒痴即是实相,无所挂碍。胜意闻而訾毁之,谓:此人教他入于邪见。厥后胜意以大瞋恶业所覆,入于地狱无量劫中,不闻佛名。可知佛法难测,岂可轻谤?谤法之罪,重于谤佛。
十七日 晴
观书。
佛法入日本,盖在我国梁武帝时,由百济国献佛金像及经论于钦明天皇。其后大臣苏我马子与皇子丰聪,首入教,造塔殿寺观,佛教自是大兴。然马子亲行弑逆,而僧徒往往倚势横暴,为世患苦。孝谦帝时,又有奸僧道镜,几乱国家。于是论者归咎佛法,抑知佛固不任咎也,学佛者之过耳。夫饮食所以养生也,然无节度足以伤生,不能以伤生而废饮食也。男女所以传种也,然无节度则致淫乱,不能以淫乱而废男女也。佛教人持戒平等,清净寡欲,岂诱惑众生为恶者耶?彼假佛之名,而不循佛之理者,虽佛亦无如之何也。因其子孙之不肖,并诋其祖父,可乎?
晡,与桐士出城观优。晚,归。夜,观书。
十八日 阴
观《国史略》。
日本上古史事,纪载甚略,盖因物部、苏我二家被难后,典籍焚灭殆尽,故无可考。当圣武皇时,尝遣下道真备等,使于唐,观唐家典礼。其后真备归国,至高野皇时,遂斟酌古今,以定仪制。故日本制度,多沿我国唐时。
晡,作十五日游山日记。夜,观《止观辅行》。
佛家动言净不净,又言非净非不净。盖欲人知无所谓净,无所谓不净也。若以不净观,则内而身中五脏六腑,外而宅宇钱财谷米衣服饮食、山河园林、江淮池沼,悉皆不净;若以净观,虽世人目为极秽污之物,亦可云净。要之,净不净皆人囿于耳目习俗,妄生分别。以佛眼视之,何分净秽?
十九日 晴
观书。筠青过,昨自天津来此也。饭罢,偕访问槎。昳,至琉璃厂书肆,得《弄丸子悟真篇图注》,此书罕有觅处。筠青言陖斋有抄本,从未见有木板者。弄丸于平叔每诗一首,冠以图,所阐发妙义,尤为明透可宝之至。又《神仙通鉴》、《吕祖全书》二部,亦购定。晡,到松凤小坐。薄暮,归。
宋太宗时,有日本僧奝然来朝。太宗引见,问其国中世纪。奝然对以皇统一系,万世不革;宰辅以下诸臣,亦皆世家。太宗叹息不已。盖日本之能如此,实为地球万国所无。
佛书明言空见偏僻,即是邪见,而学佛者执空以为正宗,悲夫!
注《止观辅行》者,明言金丹,圆法也。初发心时,成佛大仙准龙树法,飞金为丹,故名金丹。夫金丹既即圆法,则释道可判为二家耶?智者大师未深研老庄之书,故动加驳斥耳。
二十日 晴
观书。晡,稚夔约饮于福全馆。是日,襄孙过,盖甫自上海来。
夜,观《弄丸子悟真篇图注》,解周易中庸四字,义甚微妙,曰:周从用从口,易从日从月,中从ㄧ从口,庸从庚从用。又言:朱考亭亦闻道,盖纯阳所传授。阳明子少年时颇毁张伯端所著书,晚年始闻道。
二十一日 小雨
随慕兄至荣相家贺喜,盖荣相以其侄女嫁伦贝子,是日过奁,夜娶。余与荣相素未觌面,始拜见,人极和蔼温雅。薄午,余先归。晡,复诣伦贝子,贺客甚多,皆不相识,因相随入洞房观之,陈设丰丽。时天色晴明,早间之雨所以洗尘也。余即还。晚,诣颂年谈。
夜,观饮冰主人所撰南海传,谓凡圣贤豪杰之救世,任事如纵欲。然哉!
又云:人生世界上,种种苦恼,约有三端:一曰天生,二曰人为,三曰自作。天生之苦恼,人智日开,艺术日精,则可以胜之。人为之苦恼,公德日进,政事日修,则可以胜之。自作之苦恼,理想日高,智慧日大,则可以胜之。然哉!
南海以为各强国对立,各谋私益,互争雄长,最为文明进步之害。此大不然。盖强国对立,各谋私益,互争雄长,大为文明进步之利也。我国风气之所以迟开,欲变法而不能果于变者,正坐自元至今日一统之局太久,压制之力太甚。外既少敌国外患,于是不得不视其民若仇敌,唯恐其有智识学问,唯恐其有才能,而束缚之,闭塞之,挫抑之,不遗馀力也。使皆如土偶,如傀儡,如死人,我方得长保子孙万世之业而无虞。噫,人主自用此法以驭我四万万人,我四万万人遂入其牢笼机械之中,颠倒迷瞀,数百年不能出,更安望其文明进步乎!夫东西国所以文明进步如此之速者,正以其素为封建割据之国,各君其土,各子其民,时时有敌国外患,不能不倚恃其民为心腹手足,以为捍难之用;而民之学识,因之易开,民之材艺,因之易进。盖处生存竞争之大剧场,其君常有所恐惧于外,遂足造成国民之幸福也。若夫世界大同,地球之上无一国不富强,无一民不智慧,夫然后可去国界,消其互争雄长之心。今尚非其时也。
南海欲设胎教院,使凡子女皆受养育于国家,欲以夺父母之恩。虽然,养育虽受诸国家,我身自何而来,生我之恩,无能逃也。惟有国家能创立机器造人,使受生不由父母而后可。
又云:频年以来,工价屡增,时刻屡减,实世界进化之一大现象。然哉!
又云:凡男女二十岁卒业学校后,必须充当养老院、养病院之看护人一年,如现世各国民,皆须有当兵之义务者。仁哉是言。各国之妇女有权投票者,不过美国及澳洲间有一二国耳,馀皆无闻。
佛说舍世界外无法界,盖别有微意。南海不知,因欲造世界中之法界,其心良苦。
佛教人出家,南海谓大同之世,人人无家,则人人出家。
南海亦主张早开我国地方议会,惜仅存此说,而于戊戌年未见诸施行。
二十二日 晴
观书。日加午,乘车至西城拜客。晡,归。是日慕兄生日,晚饮于福寿堂。
夜观《神仙通鉴》,此书为国朝康熙时人阳明徐道乃纂集,读之使人于学界中别开一境。其中有寓言,有实事,不可拘泥其文字之迹也。虽然,闻道者观之,洞达融彻;不闻道者,则目为荒唐之说、无稽之言而已。
二十三日 晴
观书。昳,至工部公所,遂往吊葛尚书夫人之丧。晡,诣厚庵小坐。厚庵迁新屋在绳匠胡同,楹宇高爽。
今日改科举法以策论取人,于是头二场考生皆抄胥,其所对之本国政治外国史事,千手雷同,于是不能不以书法之工拙定甲乙去取,势使然也。是故八比废,而乡会试考字矣。
下晡,绕道崇文门而归。夜,观《仙史》。
我国古书载居方氏时,即人皇氏。其治民,使男女自择偶,一男止配一女,不许淫乱苟合,九区遵行如一。盖与今日欧西风俗无异,特彼为据乱世以前之太平耳。
二十四日 阴
终日不出,观书。
《仙史》云:凡至蓬莱之境,必过弱水三千。盖弱水最难过,虽鹅毛必沉。世人无有知弱水为何地者,余今为指出:弱水即是欲界、色界、无色界。能超三界,入佛境矣。
洪厓了道后,常竦入云霄,无翅而飞;潜行入海,无鳞而没。或驾龙驭鹤,上造天阶;或随心变化,下游尘世。出入人间,而莫之识;隐遁其身,而莫之见。每遇清风皓月,静夜良晨,想得道之趣,拍掌大啸,声达四远。此亦见诸《仙史》。
西人体操,即我国古时之舞仪也。当伏羲时,河渎岁久不疏,阴凝阳閟,人之气脉亦郁于内,血为不行,手足拘挛。土龙氏阴康知是坐卧湿地,又感风寒三气,杂而为痹,因想通血脉之道,乃制舞仪,教人引舞;或持竿棒轮转,或以肢体转舒,以利导关节,是为大舞。痿痹之病遂去,舞仪始于此。
世传陕西庆阳府城二盐池,宁夏亦有大小二池,山丹卫有红盐池,皆蚩尤血所化,因为乱害民,故令万世食其血。此等语传自上古,殆无稽也。
古史云:龙与马,精遗化而为蚕,然则蚕可名曰龙马精。
二十五日 晴
向午,诣厚庵,贺为其子纳采,见啸霞、子穀。
履平云:今日国民进身,分四途:曰文章,由科场进也;曰夤缘,由保举进也;曰捐纳,由铜臭进也;曰翻译,由外国语言文字进也。余思之良久,果不出此四途。
昳,与筠青同入城。筠青往谒肃邸,余归家,待之良久,筠青始来,与谈道。俄少川叔来,盖于前日到京。
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户字作何解,世无知者。所谓户者,天地根,生死门也。
俗传月中有兔,又有嫦娥捣药。又云牵牛于七夕会织女,银河驾鹊桥而渡,皆是妙道。
筠青云:闻道之后,即不能了道,永无堕落之虞,转轮回而不迷失,故我辈闻道,皆不始今生也。又云:闻道之人,鬼神钦敬,直不以人类等视。
二十六日 晴
与嫂氏谈仙佛之学,因果之理,极畅。薄午,履平、桐士过。昳,与履平同车出城,先至松凤小坐。晡,观剧。晚,归。夜,问槎来谈。
西国政治家持论,莫不以哲学为无用,且有害于国家,谓希腊、罗马之亡,坐其国人趋于思想家、名理家太多,而无治实事者故也。忘山居士曰:斯言近是而非,盖人之脑性,有火日外景、金水内景之别。各因性之所近,不能强天下人而一律之也。偏于事学曰火日外景,偏于理学者曰金水内景。国家兴盛,两种学人并行不悖,且交相资。何也?理明而事益治,事治则理愈明。观于今日东西文明国皆是也。若国家衰乱,于是其士夫无治事学者,非不愿治事学也,因事学须赖朝廷以政法维持之,而后人材出焉。政法既颓,事学荒矣。惟理学可以不藉王家之力,闭户而专修,群居而深谭,权在我也。且世愈乱,其学人愈不得不求其所以然之故,而名理愈出。是故哲学之盛,每在国家衰亡之时。今乃以国家衰亡归咎于哲学,抑何其不察之甚耶!
二十七日 晴
诣西河沿客舍,视少川叔。日中,相对痛饮饱啖,即归。晡,往谒肃邸,未见而返。
星辰象纬,流水落花,天地之大文章。
是日与少叔戏谈,谓:南方居,非但尺地寸金,尺天亦寸金也。楼高院小,呼为天井,坐井观天,安得不谓之寸金天?
昔伏羲取史仓棺中所遗之金,炼成二鉴,莹明润澈,照之能洞见人之藏府。其后南北朝时,佛图澄亦能以法见人藏府。此不过见于古书,人皆以为悠谬之说,不意近日欧西人炼光学照骨之法,竟实有其事。
黄帝访道广成子,从音学而起。余之遇黄益斋,结为道友,亦从音乐而起。
伶伦受音律之学于洪厓,以阳律阴吕配十二支,冬至当黄钟子月,以律管横埋于浅土,铺灰于管孔之端,气自下升,吹其灰动,则知一阳复生,以此候气之应。人但知其以律吕通四时消息而已,中藏妙道,无有知者。
黄帝曰:神欲静而心血朝,弗治将为火郁矣。观是,可知欲断欲者必求道。
二十八日 微阴
筠青过,同车出城。筠青至官书局下车,余往晏鸣居。是日,方勉甫丈约多人游崇效寺,看牡丹,先集于此。薄午,遂与厚庵、稚夔等七八人,至崇效寺,牡丹果盛开,绚丽芳馥,又有白黑绿三色者。殿宇亦苍古,花树繁密。观毕,坐禅房中,悬“静观”二大字,遒劲有神,为本朝高僧某所书。俄寺僧复出《训鸡图》观之,中画一老僧坐蒲团诵经,怀中一鸡。僧名德安,乾隆时人。后有题跋诗词甚多。
余默成一绝句云:“鸡声破梦三更夜,此是天心来复时。万古禅家谈寂灭,真经消息几人知。”
晡,至同丰堂,赴李亦原之约。亦原,即著《政务处条议明辨》者也。
闻湘中于戊戌春间设保卫局,大收功效,几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询其办法,则曰:凡司警察之人,由地方居民公举。余曰:得之矣,治道必始于此也。
为治不可无君权,盖无君权则办事不能画一;然必先有民权,公举一可以任事之君,而受其统率焉。若其人不足为君,则断不能握权,与无君何以异?
二十九日 微阴
诣工部公所。晡,吊李仲朋家,晤伯行,见耕馀,耕馀甫自上海来也。小坐即还。晦若过,谈佛,言无下手处。余告以道家之婴儿,即是佛家之丈六金刚身。夜,观书。
凡学佛者,须以信轮回因果鬼神为初阶,此虽是佛家下乘,然确有其理,并非妄言,不可不先知。犹读书讲学,必先识字也。仅识字而不复讲学,是诚陋矣。然未有不识字而能讲学者也。
三十日 阴
晨,观书。逾午,乘车出,风起扬尘,至虎坊桥,见仲宣。俄诣朱桂卿谈。晡,造厚庵。俄子谷来,相与纵谈,久之始归。
凡言之出诸口,而不能密合于事实者,谓之空言。若其言皆由阅历考验熔铸而成之,条理所经纬贯注者,安得谓之空言。但言中分二种:一曰提纲挈领之言,一曰条分缕析之言。世人闻条分缕析者,则以为实;闻提纲挈领者,则以为空。不知此非空实之别,细大之别耳。盖条分缕析者,言其细;提纲挈领者,言其大。以细为实,以大为空,可乎?
四 月
一日 晴
观书,作日记。夜,复观书。
《神仙史》载:周穆王驾八骏马,造父为御,西游昆仑,车驰马骤,迅疾如惊帆飞鸟,光眩如匹练流星,耳畔惟闻呼呼风响,一息数里,过目万山。盖有今日外国蒸气车行铁路之神速。
昔周王命秦伯逐西戎,尽以丰岐地赐秦,犹近日李文忠假俄势退各国兵,即以东三省根本地利益赠俄人,莫非天意也!
后世卖卜者,以钱代蓍之法,始于春秋晋平公时山后人王栩,尝设筮于市北,以三钱代蓍,法三才之理;圜包方外,象天地;四布篆文,著人事。王栩即鬼谷子。
二日 晴
寂坐无事,执笔戏拟《改专制为立宪》之诏书,成二千馀字。
三日
诣工部公所。晡,出城,访厚庵不遇。晤郁堂,偕至松凤小坐。薄晚,又诣百顺胡同,选得一伎,聪明而丰厚,端庄而流丽,难得之才也。郁堂又约余小酌。曛黑,始入城。夜,观书。
梁母传欧冶铸剑之法,以必用人祭。其后干将铸剑,其妻莫邪自投于炉。不知者误谓铸神剑,必先杀人,非也。所谓用人之术,别有妙传,与余数年所悟者,殆相仿佛。
近日分别谈时务者,凡有数派,其中有所谓制造派。我辈学道之人,亦是制造派中人物。盖天地间一大制造也。
昔鲁班造小车,复作木人为御,机关一发,自能曲旋进退,谓之任意车。其巧思,虽今泰西制造家不过也。
范蠡作显微神目镜,以读《度人经》,盖因其字小,以镜观之,则能放大。然造镜之法不传,竟为西人所得。
陶朱公池中,聚石为九岛,以蓄鲤。神仙举动不凡。
治天下者,必集众人之心思以议一政,合众人之材力以成一事。学道者,何独不然,岂静修孤炼,能成佛耶?夫治天下之术,不过道之土苴入世小法耳,尚非此不可,何况出世之大事业哉!
四日
晨,出城。途遇筠青,与偕访少川叔。日中,饮于万福居。
余前论上海有三苦三乐,而京师则苦少而乐多,盖除车尘道路之外,别无所苦也。其乐有六:曰山林之雄奇,曰宫阙之壮丽,曰林木之葱郁,曰寺观之苍古,曰街衢之广阔,曰房屋之轩爽。其他如酒楼论道,厂肆收书,妓馆谭禅,剧台听乐,合前为十乐,皆南方所不能胜,或有为他处所绝无者。
晡,往观剧,奏技极佳,末演《蝴蝶梦》,即《神仙史》庄周鼓盆故事。有伶曰福才子,艳妆作庄子之妻,绝丽。夜,归。观书。
五日
观《国史略》。晡,览《仙史》。
释迦牟尼佛即是老子化身,今始知之。盖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西去,世传其化胡,所谓胡者,即印度也。
孔仲尼即水精子化身,孟子舆是柏皇化身。孔孟成道久矣,偶然游戏人间。又汉留侯是风后化身,汉武是周穆化身,东方朔是庄周化身,老子即广成子,周武即殷汤,周公即伊尹,至汉末又为孔明。余尝谓本朝三帝,圣祖似汉文,世宗似汉景,高宗似汉武,纪晓岚似东方朔,年羹尧似周亚夫,田文镜似张汤,李绂似汲黯,恐亦皆其后身也。
徐福奉始皇命,以巨舟载童男女三千人,及财帛粮食,入海求长生药。余今始恍然于徐福之用意,盖自在海外求药,服之仙去,不为始皇求也。始皇受其愚而不知。徐福即随老子出关之徐甲。
老子居陕河开化,称河上公,终汉之世,度人无数,其功甚伟。
六日
观书。桐士过。逾午,余至李仲彭家吊奠,即还。厚庵至,桐士尚未去。晡,与桐士偕出城,先至松凤小坐。俄访筠青,即与同至百顺胡同,携《悟真篇图注》一书,因问道。筠青一一言之,余又有进境。
问:何谓法轮常转?曰:始于地天泰,终于天地否,终始如一,若转轮然,故曰转法轮。
退阴符时宜静,何云用武火?武则非静而动矣。曰:其动在刑,其静在心,防危虑险,在此时也。
何谓卯酉沐浴?曰:凡一月之内,三日庚之前,二十八乙之后,皆当沐浴休息。
《悟真图》所画月之盈亏。
晚,与筠青至酒肆小酌,饱食。复至百顺胡同。夜,留宿焉。未眠之前,余正襟危坐,朗诵道经,声出金石,此中人皆惊异,问:所读何书?曰:天书也。此书所在处,有神兵拥护,能镇邪魅。时风起,震窗户作响。
战罢,心不宁,一夜无眠。
七日
平明,重整旗鼓,健斗九十合,始小休。朦胧若睡非睡,叩门人至矣。筠青大言于窗外曰:“尚未起耶,自鸣钟过九点矣!”城内车来待良久。余急披衣系袜,下榻启扉,与相见。筠青赠余律诗二首,题为《夜与忘山居士花街论道,心心相印,极天上人间之乐,归来得二律》:
“踏破红尘觅仙侣,未逢谁者是知音。春江密语肩频拍,夜月勤耕药待寻。长啸一声云外鹤,细研八两水中金。知君亦是蓬莱客,故授《黄庭》一卷经。”“畔道离经总是狂,与君子细觅仙方。云竿劲节烹龙髓,月桂飘香炼虎浆。一黍米中藏世界,两葫芦内混阴阳。何时携手登云路,共住逍遥不死乡。”
时天作黄金色,与筠青共食,食罢,因诣其旅舍中。向午,同车游长春寺,松柏苍翠,禅房清幽,寂坐闲谈,啖蔬面,饮素酒。晡,登车去,仍行过西珠市口,筠青下。余遂归,见署中有人报知:奉长官谕:兼虞衡司行走。时天色愈黄而暗,室中秉烛,仿佛庚子三月初十在上海时光景,盖风沙蔽空也。俄小雨,天渐朗。是晚,余兄弟在什锦花园瑞鹤庄家宴客。鹤庄,虞衡司掌印,余之获兼司,其人之力也。屋宇疏朗,有奇石嘉树。夜,盛设肴馔,痛饮。
我国蛮野,法制有至怪至奇不可思议者:盖防人之淫则割其势,防人之盗则裸其体,如宫中之宦寺、库中之丁役是也。
八日 晴
晏起,访尹新吾。新吾,先君门下士也,人极风雅,精六法,藏名书画颇多。是日出董玄宰所画山水册观之,浑厚超逸,洵神品也。有一册,其墨光纸色若新画者,不知为贮藏三百年之物。午,归。晡,筠青过,久之始去。晚,于晦若来。夜,宴于庆小山园中。二鼓始散,月色清妙。
九日
作日记,观书。是日,简斋过。
今日西国博物家,每于一切动物植物,皆能识其名,知其用,则以有博物院供人考察故也。而我国古人,亦往往能之,如孔子之辨萍实商羊,鬼谷之识养神芝,如此类者甚多,不知自何考得者也。
代张良狙击秦始者,其人名沧海公,后飞身走脱,入东海岛中,立业为琉球国主。今始知之。
秦始焚书,而《易》以卜筮之书独免,岂天不绝道耶?
十日 晴
薄午,至工部公所,虞衡司掌印瑞鹤庄已先在,嘱余上堂画稿。是日,长官松鹤龄到任,因随僚属参见。晡,出城,至林悔珍家贺喜,遇季鸿。俄至杭州馆,见仲宣、简斋。晚,过筠青小谈,即归。观书。
是日,余问筠青:凡成道者,闻可以超升九祖,一家同去,化为仙眷,何以苏耽不能自度其母?曰:仙家之能度其祖宗家属者,必成道之后,再修功德;功德盛大,始许造天元大丹,以度其家属,非人人所能也。
汉武帝为李少君立宅第,赐遗无数,金钱甚广。少君黄金充足,乃密自作神丹。作丹必用黄金,是何故耶?盖欲求天上宝,必借世间财。
十一日 晴
诣顺天府,谒陈雨苍,不值。盖雨苍昨有咨文至工部,调余监修惠陵。俄谒工部长官松鹤龄,复造瑞鹤庄小谈,归。逾午,出城拜客。晡,至江苏馆,赴姚挹堂、张少秋之约,见吴虎臣、王稚夔,吸鹦粟二十馀年,忽欲断绝不食,勇哉!至杭州馆,见朱郁堂。晚,复诣筠青。
筠青云:近日遇一专心访道之人,询其所向,则云欲求剑术,此小道也。
夜,观书。梓匠家,鲁班之下,宜置巫炎一席。巫炎,西汉时淄川人,少为郡小吏,心灵慧,志存救人。忽患病,遇公输子,传以妙道,病随愈。由是木工精巧,举手能成器械。因欲饮岑山上神泉,乔峻无路可上,命木工斤斧三十人,作转轮悬阁,意思横生,数十日作大舍四间,梯道而上其颠,可谓奇思矣。其后武帝闻其名,召而问道,答曰:“诚知此道为真善,皆百姓日用之事,臣所难言,又行之皆逆人情,乐此者少,故不敢以闻。”帝留于邸,卑辞叩之。炎略授其法,久之忽隐去。其所传何法,究为外人所不知也。噫,鲁班、巫炎二人,亦天地间之大梓匠。
十二日 晴
石虚过。谈及广宗之乱,自云知其颠末。因告余曰:广宗乡间,有所谓景廷宾者,武举人也,家有田二百顷。自摊派赔款议起,廷宾尽典卖其田产,代乡人纳捐于官府,百姓咸感其德。会劝捐委员阮贞元,安徽人,性贪鄙,知廷宾曾为义和团,且家素丰,因向其索白镪三千两。廷宾不与,则拘之于县中,曰:“不纳此款,必治尔罪。”廷宾曰:“可也。然我田已尽,必释我,我更谋诸里人,或有以报命。”贞元令写笔据,遂放还。而里中绅董皆大不悦,曰:诸捐已尽纳矣,复献此三千两为入彼私囊之物,谁肯承认耶?因具公禀,控于省中大吏。大吏斥其越控,且因阮为同省人,遂右袒焉,不问其罪。事为贞元所闻,大怒,复逮系廷宾,以极刑掠治。百姓于是皆动公愤,聚众鼓噪,欲毁县署以救廷宾。贞元大惧,请兵于大吏,不许,遂益惧,而释廷宾归。百姓势犹汹汹,与贞元不相下。贞元遂再请兵,直督许之,发兵数营往弹压。兵之初至其地也,百姓犹安堵如故,会军士有入乡滋扰者,乡人缚而送诸官,寻为营中保出。百姓大怒,乃伺兵勇有再扰其村者,悉掩杀而埋之。营官闻之大怒,乃举兵肆屠数村人,以首级归献功,曰皆团匪也,皆为逆者也。百姓愈愤,遂拥景廷宾而起事。其原因如此。
晡,至松凤,待石虚。俄石虚至,见宝如言动与前大异,若已别有所属者,殊骇然也。余日来大动慈悲,有欲援救之意,但志不在自娶之,欲为择配耳。彼竟先自绝我,大奇,我可以告无罪矣。晡,与石虚偕至百顺胡同。薄晚,在翠红家对饮。石虚曰:昔梁星海所识都中一妓,亦名翠红,临别赠一联曰:“修竹可怜翠,夕阳无限红。”是夕,与石虚谈至夜深。石虚与余复留宿焉。
十三日
晨,余披衣起小遗,见天尚早,仍掩扉。翠红犹熟睡,乃据榻再眠。俄日高,遂并起盥沐,忽见襟衣间血污,大惊不解。翠红与女娘辈皆掩面而笑,问其故,始知翠红于今晨不慎所致。乃急取水至,为余浣涤。翠红曰:倘为家中人所见,奈何?余曰无伤也。未午,入城。日中,衣冠至东陵工程处,在帽子胡同梓潼庙中。晡,归。筠青过,小谈去。晚,与慕兄争论广宗乱事,相持不下。会颂年来,始解围。是夕,早眠。
十四日 晴
晨,诣啸霞,见先人所画团扇,皆山水墨迹,盖为勉甫丈及啸霞二人画也。先人山水,雄厚超逸,不下戴文节,家中无复藏者,于友朋家屡见之,然皆三四十年前物。盖自庚辰年由闽中归,遂不复画。又折箑一柄,濡金画老梅苍劲,扇头题语盖叙与勉丈订交之原因,情致缠绵,犹先人未达时旅京师,以会试下第归,而绘此留别也。啸霞以其团扇赠余,使归而藏之。日中,在厚庵家午食。俄诣石孙谈,石孙谓:今日士夫,不必高谈政治,但讲求制造足矣。余因所拟改立宪论一篇示之,石孙颇首肯。晡,归。晡,诣夔相,以有疾未见。
夜,观书。
汉时,广汉人折象,素好黄老术,家世丰赡,自谓多藏必厚亡,乃散千金,以赈贫苦。或见其滥于用财,戒之。象曰:“我之施财,乃逃福,非避罪。若夫子孙,渠自为计,何必与之筹画,惟方寸一片心田,使其耕食不尽。”
汉武帝仙去,世罕知者。盖棺殓时,所入梓宫之物,有玉箱玉杖,及道书五十馀卷,其后不知何故,皆在民间,为人所献,而陵寝无恙也。
俗所称三尸神,其实非神,乃虫也。《神仙史》云:欲作地上真人,必先服药,除去三尸,杀灭谷虫。三尸一名青姑,伐人眼,令人目暗,面皱,口臭,齿落。二曰白姑,伐人五脏,令人心耗气少,善忘荒闷。三名血尸,伐人胃管,令人肠轮烦满,骨枯肉焦,志意不明,所思不得。若不去三尸而服药,谷食虽断,虫犹不死。
余于客冬,参悟景教及天方教,与仙佛之宗旨无殊。今《仙史》果将耶稣、穆罕默德二人叙入,可知所见略同。
十五日 晴
彤士过,为我抄录《改立宪论》一篇。晡,少川叔至,俄去。余复撰《议院驳难》十馀条。是晚,唐少川招饮,肴酒精美。是日,保和殿考差,策题为《加税免厘得失》,论题为《明于其利造于其害》。
十六日 晴
趋署。日中,出城,访朱古微。俄诣厚庵,复往徐藩卿家,贺其母寿。遂至陶然亭,绿苇高二尺许,一望无际,风动如波浪,山色深翠。是日,大宴宾友三十馀人。晚,各散归。余复过筠青。始入城诣问槎,小谈,与争论警察事。盖肃邸奉命办理京师警务也。
夜,观书。
昔日本丰臣秀吉临没,谓德川家康曰:“吾今日以天下托卿,卿为我努力。秀赖成长,当立与不可立,一在卿之心。”此与蜀汉昭烈托孤孔明之言,如出一辙,虽似伪辞,亦是实情。盖人之权与其才必相副,无其才而握其权,未有不颠越者也。然而千古英雄,每于此理不能勘破,遂使子孙无辜而受屠毒,则私子孙之一念,遂足以害其子孙。秀吉卒,惑于石田三成之言不能决,然以天下让于家康,致其后秀赖等屡举兵与德川氏争衡,自取灭亡,而丰臣绝后。哀哉!
德川家康疾笃,召诸侯伯谕曰:“吾老病,旦夕将入地。吾既平治天下,将军执大政有日,吾不复以后事为忧。虽然,吾死而将军或失政,则侯伯当其器者,宜代执天下之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吾何恨哉!”忘山居士曰:日本今日之获改立宪政体,公举宰相,盖伏于家康当日之一言也。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何等伟识,为我国秦汉以后帝王所罕能发者。
十七日
作日记。
十八日 晴
晨在东城拜客。日中,归。饭后,筠青过。
余问筠青:神仙修炼,所称炉鼎,本是譬喻之辞,何以《仙史》中辄言某某炼丹,服之飞昇,而炉中尚有馀丹,为人所窃食者,此不可解。筠青曰:炼丹自服者,人元丹也;炼丹而留遗为人所食者,天元丹也,地元丹也。天元、地元,非已成之神仙,功德高重者,不能炼。
扬雄慕胡安之学,追想其风。一日,有老人乘鹤下,自称胡安,雄拜而师之。常降庐,讲究易理。三年学成,安嘱曰:能达否泰之义,实进退之机也。二语大有妙谛,与余所闻诸筠青者合。
汉韩伯休,以妇人女子知其名,遂深遁入山。盖古人之隐也,不特不欲人识其面,并不欲人知其名,此之谓真隐。后世之隐者,唯恐人不知我名,此则欲以隐为显者也,可耻哉!
西国人每新造一物,辄以其人之名名其物,我国古时亦有之。如汉延陵杜康,造酒甘美,世遂呼酒为杜康。干将、莫邪造剑,即呼其剑曰干将、莫邪。
十九日
趋署。日中,访内侄秉庵,留午饭。
秉庵云:昔有某君,尝挈其妻出游东南名胜,颇自得其乐。时其妻年逾三十,色衰,或谓曰:“子何不觅娇好之女子,与之同游,乃以三十许之老妻为伴,有何乐耶?”答曰:“吾妻今日虽老且丑,吾犹及见其娇且好也。”忘山居士曰:余与张冠霞之交情,所以始终不渝者,即此意。
秉庵爱马,因呼仆牵其所新得名马立庭中,观之气骨雄健,毛泽秀润,曰:不必骑也,虽抚摩之,犹觉快意。
昳,出宣武门,诣厚庵。俄访筠青于西珠市口,因同至百顺胡同。晚,归。夜,读书。
汉末名士申屠蟠、夏馥二人,皆成地仙。晋嵇康实未死,临刑时,为孙登、王烈引去学仙,今始知之。
汉张衡,生女名玉兰,幼而洁素,不茹荤血,年十七,梦赤光自天而下,光中金字篆文,缭绕数十尺,光随入其口,觉不自安,遂有孕。母氏责之,女终不言所梦。一夕,无疾而终。忽有一物,如莲花,自腹而出,开其中,得金书《本际经》十卷,素长一丈许,幅六七尺,文明甚妙,将非人功,乃传写其经而葬。此事甚奇。
昨闻筠青言:《论语》首节学而时习之,时字中有妙理,后儒无能解者。
二十日
彤士过,为余改写条陈。晡,石虚过,邀余至德昌西菜馆小酌。夜,观书。
余善歌咏古人诗章,音节闳厉,人多以比孙登长啸。余谓非仅啸咏似公和,即为人亦似之。盖公和智深行旷,性无恚怒,或投之水中,欲观其怒。公和既出,便大笑。余生平亦觉天下无可怒我之事,亦无可怒之人。盖其人君子而爱我者,我还生爱敬之心;其人小人而害我者,我但见其自害而已,更起怜悯之心,安用怒。
刘渊养子刘曜,是蜀先主嫡孙,其后复称帝,建号于长安;但后忽改国号曰赵,不免忘本耳。
王子顺自号管城子,造神笔出售,每枝一金。初学者用之书,径能成字,素丑者忽化而妍。
晋时越隽里老张叟,诞生一子,身常有光,即俗所奉梓潼君也。其后化去,屡显应人世。有降笔亭在阆中梓潼县。庙中亭内,以金索悬一五色飞鸾,鸾口衔笔,用金花笺数百番留笔下,其降笔皆训世文,今俗所传者是也。扶鸾盖始于此。
干宝感其父婢殉葬十馀年不死,又闻其兄还魂,因信鬼神之足征,作《搜神记》,盖平日固不信鬼者也。
二十一日 晴,风起
拜客,车中观书。
日本创程朱之学者,曰藤原肃;创姚江之学者,曰中江原。
殉葬之恶习,我国废革久矣,而日本犹相沿千百年,至德川时代,始渐废去。
日本自足利氏之衰,武臣多不识字,令僧徒掌文墨。及海内既平,儒者承其弊风,皆不蓄发,人亦待之以方外之徒。至德川光圀,始命儒臣皆蓄发,而编之士伍,此亦日本一奇闻。
凡人不患不能为人师,但患不能为人徒。盖师者,善益人者也;徒者,善受人之益者也。吾视天下人,无论贵贱长幼愚智,苟有一行之可取,片言之足录,皆我之师,而我受其益,乐莫大也。
俗称曰才学才学,然有学者不必有才,有才者不必有学。盖所谓学者,求之于平日者也。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能所未能,斯之谓学。所谓才者,施之于临时者也,随机应变,而轻重缓急皆得其宜,斯之谓才。学可以人力勉之,而才必由天授。
二十二日 晴
彤士过,为余誊写所拟条陈后驳难十条。晡,往谒肃王。王为人极质朴厚重,礼下甚谦,与余略谈。在坐有三六桥,其馀二三人皆不相识也。晚,归。夜,观书。
《晋书》:成帝时,苏峻为乱,帝梦游钟山,神人迎谓曰:都中蒋侯也。峻为逆,吾当相助,遣步众牵蹶其马,则成擒矣。明日,峻果马踬,被诛。帝遂敕侯为大相国,立庙时祭。至齐梁时,晋封为帝,累著灵应,终六朝时代,与今之崇奉关壮缪相同。
二十四日 晴
作日记。晚,诣总布胡同,盖李文忠之柩于明日出都,由潞河赴天津,乘海舟南去。闻天津士民醵万金,设祭棚以待文忠灵舟之至,焚香拜奠者殆过万人。文忠督直前后二十馀年,又经大乱之后,百姓追思,益感其德,故欲以此报谢焉。是夜,早眠。
二十五日
黎明起,与慕兄偕至总布胡同,送李文忠之殡,仪从甚盛,观者如堵,沿途路祭甚夥。余送至朝阳门外,即归。啸霞来谈。逾午,诣长椿寺,盖余方外师青莲和尚是日治丧。薄晚,入城。观书。
日本恶币之行,始于获原重秀,献媚德川纲吉,淆金以银铜,淆银以铜锡,欲增多海内金币,以供纲吉之用。夫民间私造恶币,在我国犯者有禁,乃日本竟由官家自造之,我国所未闻也。
纲吉信浮屠之言,爱及狗马,不许毁伤,犯者至死。百姓以是罹罪者甚众。仁于禽兽,不惜百姓之命,亦可异也。
柳泽吉保以诈谋诡术惑纲吉,欲效李园、吕不韦之所为,幸其事未成,否则德川氏之祚绝矣。
二十六日
趋署。车中观书。
日本西学之始祖,为新井君美,及青木敦书二人。盖新井君美始开荷兰学,而世未之知;敦书欲倡而和之,乃如长崎,从象胥学洋文,讲兰书。近世泰西学之日盛,二人之力云。
德川氏时,以循吏称者,前有板仓氏父子,后有大冈忠相、石河政武,皆狱讼廉平,能雪冤申枉者也。
日中,宴集缮衡两司同僚五十人于聚宝堂。晡,始散。往百顺胡同,视翠红病。久之,石虚亦至。余暮入城。
二十七日
晏起。日中,出正阳门,至西珠市口,访筠青。寻诣江苏馆,为同司湖州沈君招饮。晡,散。复访筠青,与偕视翠红,病犹未愈,勉强出见。晚,归。夜,观书。
《仙史》载:晋人王羲之,似亦登仙者,谓至粤西遇张道陵,授以丹诀,因随道陵飞昇。
余杭州城涌金门内,有金华将军庙,不知始于何时,今无意考得,盖在晋咸和七年,山水骤发,涌进钱塘西门,有金色牛奔入,水退复随出,至北山不见。众因金华将军庙祀之,门名涌金。
灵隐寺古名金牛寺,为晋僧慧理所建,即感金牛入门之事。
二十八日
观书,作日记。晚,颂年过谈。
忠孝为立身之大节,今之谭新者,多以此语为迂腐,而非迂腐也。盖所谓孝者,非但施于父母,凡待我有恩之人,而我图所以报之,皆孝道也。所谓忠者,非但施于君上,凡责我以事,而我竭心殚力以求无负所托,皆忠道也。
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书也;以旧眼读新书,新书亦旧书也。
人之记性,秉于天赋,决非可学而能。古之学人,其过目成诵者,指不胜屈,姑无论矣,又有不必过目,摸之以手而即能记忆者。如昔有某代人,忘其姓名,夜宿古庙,触石碑,暗以手扪其字,翼日写之于纸,毫不差误。又有闻之于耳,即能上口者,如日本德川时代,有瞽僧塙保己一,不能自读书,专使人读而倾听之,久之即能暗诵,不错一字。后以所听多,遂成博学,能贯穿古今。
唐之宦者仇士良,日本德川氏之老中田沼意次皆不愿其君读书,亲近儒生,知古今之成败得失,其用心如出一辙也。
二十九日
趋署。日中,访石孙,见所著《拳匪纪事诗》二十四首,皆咏写庚子年危城中怪奇可笑之事,观其所注,皆可喷饭,后之考古家不可不读也。晡,诣百顺胡同,视翠红,病已愈矣。乃访筠青,纵谈。暮,归。夜,闻管学大臣张冶老派余编书局分纂。
五 月
一日 晴
晏起,问槎过。日中,赴书局。是日开局,同派编书者:总纂二人,曰李希圣,曰张鹤龄。分纂七人,曰桂坫、字南屏。曰姚大荣、曰王仪通、字书衡。曰蔡镇藩、曰韩朴存、曰罗惇曧及余。其章程,盖分经史子集及修身、伦理数门,欲每门各责承二人编修简明之书,以为学堂课本。余晤张小圃,即名鹤龄者。略谈,以史学自任。昳,古微招饮,遂赴约,见亦元。晚,席散,入城。夜,观书。
《魏书》:古弼族子元之,梦游和神国,其天时地利风俗,比之华胥更胜,盖俨然神仙也。
《南》、《北史》云:当时弈棋,盛于江左,琅琊王抗为第一品,吴都褚思庄、会稽夏赤松为二品。盖赤松思速,善于大行取势;思庄思迟,巧于斗子攻坚。惟抗兼二人所长。同时钱唐五绝中,褚胤亦善弈。
魏崔浩好道而诋佛,劝魏主尽诛沙门。不知佛老本是一家,奈何以偏执之见,戮及无辜也。厥后受热油灌顶之难,宜矣。
《仙史》载:有人喷墨于纸,能自成文义者。有人见帏障屏风画人物音乐,以手指之,皆能飞走歌舞者。此等事,在人以为奇,在神仙家则小术耳,不足为奇。
二日
诣编书局。薄午,亦元至,与谈编史法。余谓:读史所最重者,曰地理,曰职官。不通地理,则于其战守攻伐之形势,懵然堕云雾中。不通职官,则于其人物之贤否优劣,不能论断,盖凡人必有所居之官,官必有所司之事,能尽职则为贤为优,不能尽职为否为劣。苟不明其官所职掌,则何由知之。故余意每编一代之史,必先以地图职官表冠其首,使学者先明此而后可以读史。又云:史有二类:曰事史,治乱兴衰是也;曰政史,典章制度是也。事史详于《通鉴》,政史详于《通典》,皆学者所当知也。然二书所以不能合一者,以《通鉴》编年纪月,《通典》类别部居,皆通历朝为一书也。今欲合之,莫如用断代法,每一代为一书,或合数代为一书,而于一书之中,首以编年纪月叙事,继以类别部居纪政。至地理、职官,则为图表,冠于编年纪月之前,如前所说。亦元极然余言。
午后,遍拜编书同事诸友,诣藩卿谈。晡,往谒管学大臣,未得见,遂归。
三日
晨,趋署,闻奉长官谕,派余帮主稿上行走。日中,至官书局,见亦元,复谈编史法。余谓:地图、职官表之前,复宜增一帝王年表,即仿纪元编例,专列纪元及甲子,使读者醒目。亦元亦谓然。是日,韩君力腴到局。力腴,湖南湘潭人,精史学,允与余同编史。晡,访筠青。筠青迁居春元栈,在官书局对门,屋较宽,而费省。余与小谈,即归。观书。
余素慕陶弘景之为人,今读《仙史》,始知弘景其后亦仙去。
三国时,华陀称神医。齐、梁时,徐文伯亦可称神医。
严光足加汉光武之腹,何点手捋梁武帝之须,皆是一派人物。
张果娶扬州曹掾韦恕之女,因随之作神仙眷属,此女亦是非常人。
隐士赵逸,晋武时人,多记旧事。至梁武帝时,常谓人云:“永嘉来二百馀年,建国者十有六君,吾皆游其都鄙,目历其事,灭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苻生虽好勇嗜酒,其治典无大凶暴;苻坚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史官皆此类也。”观此,可知史书多不足信。
四日
晨,往达官家贺节。午,归。晡,建斋过。夜,观书。
金陵雨花台,盖造于梁武帝时,因云光法师讲经于南天龙寺,感天缤纷雨花,故筑雨花台纪迹。
纪昌学射于飞卫,王灵智学射于督君谟。
五日
桐士来,少川叔亦至。日中,共饮雄黄酒,应节景也。晡,出城,至天乐园观剧。薄晚,归。
《周易》,哲学也;《尚书》、《三礼》、《春秋》,史学也;《论语》、《孝经》,修身伦理学也;《毛诗》,美术学也;《尔雅》,博物学也。故我国十三经,可称三代以前普通学。
经学为三代以前普通学,声音训诂为三代以前语言文字学。
余数年来,专以新理新法治旧学,故能破除旧时一切科臼障碍。
六日
诣工部公所。工部长官松鹤龄,有志整饬部政,欲令曹掾习练文簿,以渐收胥吏之权。日中,诣书局,见韩力腴,议编史凡例。余所创新法,力腴深以为然。晡,入城。夜,遂草粗定章程数百字,即前与亦元所论之宗旨。
是日,余又与亦元谈及小学书,谓非重编善本不可。宜用日本文典法,分名词、代名词、动词、自动词、他动词、受动词、助动词,以类别我国各种之字,每一字必标明作几种义,几种音,述其今古变迁之源流及六书造字之微旨,使学者了然心目,不必复穷究小学诸书矣。
七日 阴,微雨
诣书局。力腴先在,以所粗定章程示力腴、小圃,皆首肯。俄而大雨,檐溜如注。久之亦元亦至,纵谈。
余谓:孔仲尼信能求新之人也,非顽固者比。何以知之?其言曰:过则弗惮改。人苟不惮改过,皆不愧为新党。
晡,访筠青,畅谈。即入城,路泥泞难行。夜,观书。雨声复急。
日本之能变革以新其国者,外激于强敌之交逼,而内倚处士之动力。盖无敌国外患,则处士之力不能鼓动,而全国精神安望其振作。是故攘夷之论虽谬妄,然因攘夷而讨幕,因讨幕而尊皇,因尊皇而变法,法变而民智辟,攘夷之论不期破而自破矣。是故我国甲午言战诸臣,及庚子排外拳民,皆日本攘夷之流风也。然而日本因是而骤强,我国因是而愈不振者,则以日本国民有权力,能鼓其攘夷之气以改革本国政体;我国民无权力,不能运其言战排外之烈性,以助朝廷变法也。是故人谓变法非君权不可,我谓变法非民权不可。
八日 微晴
晨,诣官书局,与亦元议编史法。是日议定。午后,访筠青,不遇,遂至百顺胡同。须臾筠青亦至,坐谈至晚,始入城。夜,观《日本国史略》终卷。
日本之变法也,原本于人人能讲忠孝大节。惟其忠孝,故皆有情;有情,故真能爱国、爱同种,而一举一动咸出于公。合众人之公心,故法易变也。我国所以不能变法者,以朝野上下之人心,素以忠孝为迂阔,加之新党人高谈无君无父,推波而助澜。既无君父,则其人无情;无情则所谓爱国、爱同种者,皆伪。是故有平日谈公理、一得志即逞私欲以败公者,有平日谈民权、偶任事即用专制以压众人者,比比然也。夫以一人之身,而所行与所言,前后不(伴)〔侔〕者,以其人当出言时,非发于真情也。其所以不发真情者,以其人本无情故也。执无情之人,而责其爱国、爱同种;聚无数无情之人,而责其合群以变法,吾亦知其难矣!
九日 晴
趋署。薄午,出城,访力腴,议编史法。力腴以典章制度自任,余遂任治乱兴衰。力腴自云病头风,不能至局。余遂至嵩云草堂。是日,衡司掌印瑞鹤龄等七八人为主席以宴客,客到者五十馀人,其地颇闲敞,有亭榭竹石。酒半,余先行,访仲巽,所赁屋十馀椽,朴野有闲致,客座悬一联云:“奇书古鼎良朋,百年相伴;皓月明花美酒,四季皆春。”昳,至书局,晤亦元。
十日
星期,终日在家作日记。
余谓穷日本变法之原因,依然出于孔孟之学,此言为近日新党所闻,不目为腐迂,则以为怪诞,而皆非也。盖孔孟之学,在我国为法家所乱,凡士夫读孔孟之书,而心乎孔孟者盖鲜。惟日本未变法以前,其人心风俗,莫不敦尚气节,服膺道义,孔孟之遗教也,故能一变至道。
晚,简斋过,即去。
十一日
蚤,诣书局。时已扫除净室一间,设榻其中,架上列群书以备检阅。过午,访厚庵。厚庵荐书手陈君继贤,回车访之,不遇。因至厂肆购书,即归。云霾四合,俄大雨。
观《仙史》,唐翟乾祐,名法言,岳州云安人。其地有云安井。自大江溯别派凡三十里,近井十五里澄如镜,舟楫无虞;近江十五里,皆滩石险恶,难于沿溯。乾祐念商旅之劳,于汉城上结坛,考召群龙,凡十四处,皆化为老人而至;谕以滩波之险,害物劳人,使皆平之。一夕之间,风雷震荡,尽为平川,唯一滩仍旧,龙亦不至。乾祐复严敕押吏追之,又三日,有一女子至焉。因责其不伏应召之故,女曰:“某所以不来者,欲助天师广济物之功耳。富商大贾力皆有馀,而佣力负运者皆云安之贫民,自江口负财货至近井潭以给衣食者甚众,今若轻舟利涉,平江无虞,邑之贫民无佣负之所,绝衣食之路矣。余宁险滩波以赡佣负,不欲利舟楫以安富商也。”乾祐善其言,因使诸龙各复其故险。
十二日 晴
诣书局。是日,管学张冶秋到局,余及力腴等进见。晡,至百顺胡同。观书。
《仙史》载:唐陵川民谭叔皮之子,名宜,二十馀忽失所在,远近以为神,乡里立庙祀之。大历元年,忽还,白父母曰:“儿为仙官,不当久在人世,然不宜作此祠庙,恐为物所凭,妄作威福以害人。请毁之。”忘山居士曰:观此,则世间庙祀之神著灵验者,其皆为他物所假托者,可知矣。
晚,入城。慕兄宴稚夔于东四牌楼福全馆,余亦赴饮。
十三日
趋署。日中,至书局。薄晚,始散。夜,在百顺胡同。藩卿、郁堂来谈,遂宿焉。
十四日
未午到局。昳,赴丁棪甫之招。棪甫所居,有树二株,颇凉爽。啸霞及家少川叔皆在,相与闲谈。晡,季中之兄叔寅来。叔寅新纳资,以微官听鼓于直隶者。余前闻吴季英夫妇双亡之信,以为不确,至是问叔寅,果然。日暮,余先入城。夜,观书。
《仙史》云:道是道,术是术,相需而行。术以济世,道以延长。知道而不知术,如欲适万里而足不行。术者,虽万端变化,未除死箓,固当栖心妙域,注念丹华,立功助于外,炼魄存于内,内外齐一,可以适道。
十五日 晴
诣书局。余于编史中任事迹一门,拟分十期:自伏羲起,讫秦为第一期;两汉为第二期;三国为第三期;两晋为第四期;南北朝至隋为第五期;唐一代为第六期;后五代为第七期;宋、辽、金为第八期;元为第九期;明为第十期。
晡,百顺观书。
每见历史所载,凡积善之家,其子孙往往昌大,然而祖父之骨则已朽矣,其鬼已不知轮转何所矣。子孙之盛衰,与祖父何所增损耶?若仅仅留此因果,以使世人知所观感,吾恐未必然也。吾意子孙与祖父,一脉相连属者也。其子孙昌大,其祖父于冥冥中必有受益之处,但不可知耳。
月斜钟响,良夜无多。道人告隋炀帝之言也。凡世间酣豢富贵中者,闻此皆宜发深省。
隋人全元起曰:圣人爱精重施,则精满而骨坚,此即大丹之旨。夫曰重施,则非不施可知矣。《易》曰:“云行雨施,品物流行。”《金刚》曰:“不住于相布施,不住色声香味布施。”施之时义大矣哉!
十六日 晴
晡,自书局归,在颂年斋中纵谈。薄晚,石虚折简,招至馀园夜饮。园旧为怀塔布所筑,怀没,其弟以家计穷迫,遂设酒馆其中,纵人入游,而收其利。余至园已昏黑,惟见灯火映射林树间,不辨方向。俄登一高楼,晤石虚,遂相与饮啖。告石虚曰:余在书局中,所编者史也,日不过数页,课毕即归,归时同人必勖曰:明日早来。王君书衡亦局友也,戏成一联曰:“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石虚大笑。余又云:昨拟赠翠红一联曰:“翠竹倚风笑,红芍当阶翻。”
十七日 晴
观书。
杜子春为黄冠叟守炉,叟历试以尊神、恶鬼、猛兽、地狱之变状,皆不能动其心。最后以不能忘爱,故而上昇不成。甚矣,爱之难祛也!
薛肇谓李升曰:繁草易尽,回头须早,无使山中白云久待。《仙鉴》十三卷九节三。余欲书此八字,悬诸斗室中。
唐裴行俭与卢照邻,往见孙思邈,与语竟日,莫测其厓止。退谓卢曰:犹龙之叹,兹复见矣。
晡,石虚过谈。久之,复同游馀园,老树蓊蔚,台榭颇曲折。登酒楼对酌。夜深,送石虚至顺天府,归时月明。
十八日
晡,书局事毕,诣百顺,待石虚。俄石虚至,恣谈。至暮遂归。
唐武攸绪,晚年目光,昼见星月。李泌身轻,能于屏风上行,熏笼上立。笃尚正直,性无忿恚,太极真人赞唐若山之言也,谓仙家尤重此行。盖世间原有笃尚正直之人,而性不免忿恚;亦有性无忿恚之人,而未必笃尚正直。兼之者,鲜其人也,故为仙家所重。
十九日 晴
趋署。日中,到书局。晡,入城。是日,少川叔移居城内关帝庙,余往视,小谈即还。时侄忽患喉,延医来治,谓病势甚重,急用镇摄之药消之。夜,观书。
人之博古,不及仙家之博古。盖人仅据古书为断,而受古人之欺者多矣。惟仙家则上下千百年,能以身历而目睹,其所考见,固尤确于人世也。如前所论赵逸能知史书苻生之非真,则为古人辨诬,尤有功于人世。他如张果识汉上林仙鹿,此类事甚多,不足奇也。
红线自云:前生本男子,以医术无心杀人,阴律降为女职。医者可不慎哉!或曰:过悮出于无心,其情可原,不当受罚。曰:人命至重,若无心致人于死,可以免罪,则行医者益视人命如儿戏矣。盖天下过误之事,强半出于不慎,无心之过可恕,不慎之罪不可恕也。
余谓世间有二种人最重:一司医者,一断狱者。皆能出入人于生死中也。
二十日 晴
侄喉未愈,作日记。饭后至书局,闻筠青来。晡,与偕至百顺谈。夜宿焉。
二十一日 晴
在书局终日,编书之暇,仍观《仙史》。
唐韩滉是仲由后身,韩愈是墨翟后身,皆素所未闻。又韦皋是诸葛后身,亦著绩于西蜀,而名不甚显。
颜鲁公为李希烈所害,归葬日,棺朽败而尸形俨然,遍身金色。其后有贾人于罗浮,见二道士弈棋,树下一道士,托其寄书至偃师颜家。家人发书,知为公亲笔,问客言道士容貌,皆酷肖公。乃卜日开圹,棺已空矣。是知神仙皆忠孝之人所成就,忠孝之人入仙者,古来甚多,弟世人不知耳。
晚,凉甚。衣袷坐庭中。是夜,早眠。
二十二日 晴
书局事已,晡谒秦幼衡师。俄至薇香阁小坐,遂入城。夜,观报。
天津《日日新闻》著一论,其意曰:西国教主,动称天帝,以为尊无与二也。谓天帝之权,实足以统制万民,使人莫敢不从其命也。其与我国古时称天而治者,似是而非。盖我国非不偁上帝也,非不偁天命可畏也,然其言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仍以天权归诸民权,而天之一字不啻公法公理之别名。西人则异于是。虽然,不得以是咎西教之不善也。盖西教偁天者,所以戒其民,为民而言也;我国古经称天者,所以警其君,为君而言也。
二十三日 晴
自署散直,遂至嵩云草堂,公宴合署同僚。晡,到书局编书。晚,与筠青诣薇香谈。夜,复归局中观书。大雨,雷电。
蚕丛马鸣生以各教伤生堕世。可知秘天道有罪。
是夕,闻筠青述鬼事甚详,云:有人以阳魂在冥中为官者,尝告人以阴界情形,言阴界城府宫室,与阳间无异。其城中亦有衢市,罗列百货,人声喧阗。其交易用银,据云阳世所焚化之锭,以手折者为上等银,若用面浆粘合者非纯色矣。其天气常似蒙蒙作细雨状,不观日光。官府断狱,皆因其功过之轻重而处置焉,毫不能假以情私。所谓刀山剑树油镬,皆实有,不足为异。又云:阴界亦有妓馆,客来作狎邪游者甚多。盖凡阳世人死而无功无过者,则生前执何业,死后亦执何业也。
二十四日 晴
晨起入城,复闭目小睡。向午,起作日记。
友人筠青于今日蚤赴天津,倩人画团扇赠余,所画乃牡丹,肥丽独绝,题诗一绝云:“世人莫解花王事,我道花王妙识时。不是个中透消息,化工春色倩谁知。”
晚,驱车至喜鹊胡同王第,见谭广生、章霖伯诸人。俄诣少川叔,观其与友人朱某作象棋,因留晚饭。饭毕,余与少叔对垒,殚尽心力,依然败北。余因布一棋谱,名曰炮击连环阵,犹髫龄时所习者,今尚一一记忆,其局势极巧妙,耐人用思。
二十五日 微阴,细雨洒庭
作日记。过午,出城,至书局,入张小圃室,阒无人焉,惟案上陈胶纸,苍蝇千百布满其上,皆粘缚而死,有蠕蠕然动者。余取笔大书不合公理四字于胶纸上。晡,至薇香阁。暮,归。
二十六日 晴
趋署。日中,至书局。晡,诣同丰堂,慕兄宴客,皆同里诸友,约三十人。晡,方啸霞偕少川叔及余至林桂生家小坐。薄晚,各散。入城。归,闻时侄复患热,延医来诊视。
是日,在局中见问槎。问槎告余以明日南行,盖肃邸为筹白镪六千两,将遣往欧西习法律学。问槎性情于公法交涉最近,学成庶可为国家他日之用。
闻粤西匪势,有糜烂之说。又闻天津有不交还之说,皆不知可信否。
法使将易人,政府有遣慕兄出使之意,闻法人许可,惟以年稚官卑为嫌。
林桂生家有妪年四十馀,奏清商之曲,悠扬嘹唳,响彻云汉,坐客为之耸听。
二十七日
晨,诣书局,与书衡、力腴等纵谈。
天下之事有趣味者往往无用,有用者往往无趣味。如我国学人所治之经学、词章,至有趣味,然而无用。人生至有用者,莫如钱帛,而钱帛毫无趣味。欲求有趣味而兼有用者,其惟饮食男女乎?力腴等皆大笑。
书衡云:凡词章,必发源于经、小学者,始有根柢。余曰:然哉,盖泰西人文学,亦必以能发源于腊丁文者为高。晡,诣百顺胡同,夜宿焉。记六桥在沪时,入城访余于三多里,云屡访不识涂径。而六桥之名曰三多,因出联云:“三多不识三多里。”余今始得对语曰:“百顺胡同百顺班。”
二十八日 晴
到局,已命书手钞《通鉴》两汉事迹,俟其成卷,然后勾乙。
书衡诵人所成名联,并自撰者甚多,录其佳者。于晦若代刘健之挽李文忠云:“已看葛相云霄,待蜀老能谭,尽多轶事;我愧王郎天壤,为谢公一恸,仍属苍生。”又书衡挽葛镇卿夫人云:“回思捍牧之年,方貂敝东归,□□□□怜季子;最恨酬恩无地,正骖鸾西去,后堂何处拜宣文。”又代人挽其姨云:“锦瑟绮年空□□,凉月虚帏,夫婿痴情俟环佩;晶帘□影瘦□□,重阳暮雨,闺人秋鬓减茱萸。”又寿钱幹臣母云:“冠兴庆班行,唐宫礼重;(向)〔问〕平反几许,隽母颜开。”余又记癸巳年婚时,黄漱兰赠联云:“齐庄为安国次男,幼有文才兄比慧;明复取资政贵女,家传礼法妇能贤。”
晡,入城。夜,早眠。
二十九日 晴
趋署。日中,归,顺道访少川叔,留午食,为象戏。晡,还。会希尚来自沪,询及家中,知忆莼回扬州。
六 月
一日
到局,闻供役之仆名何顺者,于前夕染时疫化去,为之愕然。
读《仙史》,始知宋儒多孔门弟子降生者,二程即公冶、南宫,邵雍即仲弓,王安石即宰吾。
尘世间数十寒暑,在仙家不过数日,梦寐中如过一生,及醒又不过顷刻间,始知光阴之长短无定,皆由心境之自造也。
袁盎杀晁错在西汉时,而冤仇之固结,直至唐末犹未解也。唐懿宗时所奉国师有知玄,膝上忽生人面疮,眉目口齿俱备,每餧以饮食,则开口吞啖,痛不胜言。其后往西蜀,遇一僧,指岩下泉令洗之。知玄如所教,疮忽大呼:“未可洗,我有宿因,公曾读《西汉书》否?”公曰:“曾读。”疮曰:“宁不知袁盎杀晁错乎?公即盎,我即错也。我累世求报于公,而公十世为高僧,戒律精严,不得其便。今受人主宠遇,于德有损,故能报而害之。蒙迦诺迦尊者洗我以三昧法水,自往不复为冤矣。”师凛然,魂不附体,忙掬水洗之,其痛彻髓,绝而复苏,其疮不见。
二日 晴
晨,诣什锦花园,在瑞鹤庄家,为其检书。
北方人于炎天,每以冰块置热茶内,待其凉而饮。余是日在鹤庄家试尝之,觉入口殊不甚爽。余谓凡遇酷热之时,莫如饮沸茶,既能解渴,又可却暑,否则直饮冰水,使齿牙间凛冽清厉,惟夫不热不寒者,到腹愈使人烦闷不舒。
三日
趋署。日中,到局。晡,归。观书。
神仙有隐于屠市者,大奇。如唐僧悟玄所访之峨眉洞主,其人姓张,在嘉州市门屠肉,命妻烹肉,与玄为馔。谓悟玄曰:游山不食肉,何由得达?但所食之肉,非指凡间之肉,别有隐语,非俗人所知。济师云:一块烂蹄,一壶好酒,若要作神仙,酒肉终须有!
寒山、拾得,为文殊、普贤化身,有人问佛理,止答以随时二字。随时二字作何解,世罕有知者。嗟乎,时之在天地间,最可宝可重者也。凡天下万事万物,莫不有时:女子及时而嫁,英雄乘时而起,草木应时而生。《鲁论》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人若悟得时字,造化生身,宇宙在手矣。
寒山子谓李褐曰:先人后己,知柔守谦,所以安身也。善推于人,不善归诸身,所以积德也。功不在大,立之无怠;过不在小,去而不贰,所以积功也。可称名言。
四日
热甚,不可耐,饮茶甚多。晨,观书。晡,出城。夜,与小圃、蕃实辈坐书局庭院中闲谈。
诸人所谈绝妙灯谜数条,录之。仿袖珍本取便舟车,《诗经》一句:缩板以载。重阑红一曲,《四书》一句:推恶恶之心。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四书》一句:未可与权。周公执璧秉圭敢告太王王季文王,《西厢》一句:说哥哥病久。又谈佳对。革面所对土耳其。李蘋香上海妓对荷兰水。杏仁水对李义山。檐水无鱼蛛结网对屏山有雀蜡弹珠。斜风细雨对正月繁霜。又针破纸窗风送梅花香一线,无人能属对者。人淡如菊,亦颇难对。有对后来其苏者,有对诗正而葩者,皆不甚工。盖字面易对,而意义难对也。
时凉风袭怀袖,纵谭时几忘暑,夜三鼓,乃各就眠。
五日
晨,驱车出彰仪门,至南河泡。其地在京城西南角,有荷池数十亩,水终年不涸,筑堂舍数楹,围以林树,夏间游人甚多。记于庚辰岁,随先人入都,时居西城十八半截,曾随母姊及戚友来游一次。余方七八岁,今逾二十年矣。是日为方勉甫年伯父子所邀,客来颇夥,半皆同里人,杂坐谈笑。会汪建斋亦至,建斋述其尊人官江西时所理狱案,有可纪者。
有瞽者,控所役工人杀其妻,工人备受拷掠,不肯承,以是三四年未结案。公抵任,传两造严讯。工人始呼冤,既而曰:“余不复能忍刑,惟有伏罪而已。”公视工人,体残伤,黑瘦骨立,然貌妪善,似非杀人者。因问瞽者,何由知为彼所杀。瞽者曰:“是日也,余挈幼童游市中买鱼肉,付童令先归,使妻治早餐。余与俦辈聚谭于肆。俄童子哭奔而来,曰:家中杀人矣!余偕众友趋至家,则妻死于地,血狼藉,衣物翻腾盈室,检视失去金银发饰数种,他无所遗。时家中别无他丁,惟彼在门外治田,非其人而谁?”公曰:“保无有他贼来乎?”曰:“余家山居,出入惟通一径,苟有外人至,余在市必知之,舍是不能飞越也。”公于是大疑,命瞽者退,释工人之刑具问焉,曰:“汝服役瞽者家几年矣?”曰:“五六年。”曰:“瞽者夫妇平日睦否?”曰:“不睦。”曰:“何故不睦?”曰:“其妻憎其夫之瞽,其夫病其妻有隐疾。”问:“何疾?”曰:“溺管裂,臭达于户外,人莫肯娶之,故嫁瞽者,然色甚美,瞽者不能见也,以是相嫌,时闻诟谇声,非一日矣。”公又问:“其家复有何人?”曰:“有侄孙尚幼。”公忽悟瞽者所言幼童,必是人也,乃慰谕工人使退,密传其侄孙来,不令瞽者知。越日至,引入内室见之,貌绝秀,问其齿,曰:生十四年矣。计瞽者妻死时,方十龄,非能杀人者,问:“腹饥否?”儿曰:“犹未饭也。”命左右具饮食饷之,儿饱啖既罄,公温言慰之曰:“尔毋惧,尔叔祖母之所以死,尔尽知之,我亦尽知之。今日召尔来,欲使尔为证,尔如尽言,与我所闻合,则已;否则,尔不获免焉。”儿神色顿异,目四顾,汗慑不敢言。公曰:“汝畏何人?”儿无语,再问之,曰:“畏我叔祖也。”公曰:“有我,汝叔祖奈尔何?且彼先告我矣,尔如不言,将与彼同受刑于市。”儿色惧,乃尽以瞽者自杀其妻状吐露。盖瞽者持庖中脔切之刀,乘妻不备,自后提其发而断其吭,时侄孙在侧大哭,瞽者亦持其发,叱曰:“尔如妄言,亦犹是也!”遂取妻钗环物,并己身血污衣,瘗院中大树下,阳挈儿出购物,使先归,而己与邻舍、地保等饮酒剧谭。儿至家,则佯惊哭来报,于是诸人随往视果然,无有疑其自杀者,遂坐罪于工人,用心抑险且毒矣。公既得其情,乃坐堂上,传瞽者来。瞽者长跽,夷然曰:“愿明公为我妻伸冤。”公笑曰:“尔妻之冤,今日伸矣。”瞽者曰:“嘻,有是事乎?凶手安在?”公厉声曰:“在堂上!”遂呼其侄孙出,使旁立,依所言言之。儿始犹不敢,公曰:“有我,彼奈尔何!”儿甫发声,瞽者闻之,毛发怒张,攘臂起扑儿,赖役卒拘挽之,力大如牛,几不可制。良久,儿言毕。瞽者太息曰:“吾当日悔不并杀之也!”公曰:“毋多言,尔妻之冤伸矣!”遂以瞽者抵罪,分所遗田十馀亩赐工人,即命其侄孙奉瞽者祀,席其馀产,使工人佐治之,并敛瞽者尸葬焉。
是日,逾午,始设宴,以天暑,陈瓜果冰水,纵人饮啖。晚凉时,始散归。
六日
趋署。晡,诣薇香阁。夜,复宿局中。晚饭后,偕六桥散步于石头胡同,遍游诸妓馆,所见者皆状类牛鬼蛇神。余叹曰:此地狱变相也。兴尽而归。是夜,闻小圃述旧制诗钟二联极佳,录之。鸦片烟与林黛玉:“焦土一丸灰万劫,痴情双泪石三生。”合婚与臂:“唐殿秋星金作誓,鄜州夜月玉生寒。”
七日
晨,复至南河泡,家少川叔之约也。余到时,寂静无一人,荷池吐清香,独坐寡欢,遂斜眠榻上。俄闻呼仲愚声,则少川叔来也。须臾,嘉客骆驿至,有某君者,貌绝美,优伶中无其选。向午,予兄亦至,遂群坐谭笑,或为象戏,或赌骨牌。俄陈酒肴纵饮,嬉娱竟日。
八日
蚤起,先诣官书局,与六桥谈。
前闻人述及,昔时有一女子,行桥上,忽得句云:“独立小桥,人影不随绿水去。”苦思属对,不可得,因之病死。然行人舟泊桥畔者,夜间犹闻有人吟此句,盖女子之魂也。其后有客过此,知其事,遂为对云:“孤眠□艇,梦魂曾自故乡来。”自是其声遂绝,而所对殊不佳。余爱其出句,苦欲对以佳联,十馀年矣,而所成皆似不逮。前夕在书局,偶与仲宣谭及,仲宣云:欲对此者,必据一眼前实物,如电线,如德律风之类,然后可以造句。余因是忽悟及六七年前,在西湖孤山放鹤亭间吟诗,应声自对岸山中渊渊而出,与余声无异,亦一妙境也,遂成句云:“放歌空谷,诗声如应隔山来。”
薄午,至管学张冶秋尚书家,是日诸俊杰大会,盖拟定大学堂规制,将出奏也,故延诸人公议。余谓:果欲行公议之实,必先以章程使诸与议者传阅,限一月之久,使诸人各书所见,粘贴章程内,然后由管学招集会议,折衷审定;若今日者何名公议,仍二三人主其事,无所谓集思而广益也。
闻邻居已简充驻法使臣,乃遄归。俄少川叔过谈,余连日溺后刺痛,知为白浊将至,是晡果来。少川叔教以饮沙斯白腊及果子盐。
九日 微雨
诣少川叔为象戏。晡,归。观书。
南北朝时,所崇奉之蒋帝,至宋初、南唐时,忽自火其庙,自是遂不复著灵应。
华山陈抟尝吟曰:“倏尔火轮煎地脉,愕然神瀵涌山椒。”二语不知作何解。
吕师自遇黄龙禅师后,题诗云:“弃却瓢囊摵碎琴,大丹非独水中金。自从一见黄龙后,嘱付凡流着意寻。”余于此殊有所惑,大丹既非独水中金,尚是何物?须访明师,方能知之。
十日 晴
诣书局。晡,至南横街,访蕃卿、郁堂。蕃卿为余诊脉,谓余:白浊由受寒,非外毒也。
京师数日内疫疾甚盛,死人无算,皆因霍乱,有顷刻死者,有半日亡者。西人考验传染之故,盖有虫在空气中,故能波及于人。
人有病而善医,则病不为患;人有过而善改,则过不为患。所惧者,护疾而忌医、护过而惮改之人。然而吾见人之能医病者矣,未见人之能改过者也。
俗云:痛痒痛痒。人之视痛与痒若相反者,余谓不然。盖余尝惓眠,有蚊飞余唇上,啮余觉而痛甚,余窃怪蚊啮人身,他处皆痒,何以唇上独痛?因悟他处肤皆厚,而唇皮独薄,薄故觉其痛,厚故觉其痒也。然则痒者小痛也,非与痛相反也。
十一日
至书局,晤建斋,知大学堂支应之差已撤,其撤差之故,因与局中人意见不合。晡,诣薇香阁坐。至晚始归。观书。
程道明云:人心虚明,自能前知。恐有是理。盖尝闻历古坐禅家,有深功者往往能之,不为奇。
尧夫受吕道人口诀,护尸解,此见于《仙史》。
东坡在惠州,初寓松风亭,有苍松三十馀株,长夏忘暑。余最慕之。盖生平最爱松,其次则竹也。
东坡又登眺罗浮诸山,中夜子时见太阳出海,霞彩万变,大是奇观。
程伊川渡汉江,风急舟将覆,举舟相顾呼号,颐独危坐,已而及岸。众中一父老问曰:“当时君坐甚庄,何也?”颐曰:“存心以诚。”老曰:“又不若无心也。”颐方欲与之言,忽不见。此殆亦仙人,盖存心以诚犹是强制之功,故终逊一筹。
十二日 阴
往吊工部同司于梓生母丧。晡,归,书联赠薇香主人,又为题薇香阁三字。自称梦为蝴蝶生,又称偶游色界之豪杰。天忽大雨,建斋至,小谈去。晚,观书。
张珍奴,吕师所度之伎也,尝曰:自念入此门中,妄施粉黛,以假为真,讴歌艳曲,以悲为乐。可谓道尽此中之况味。
宋蔡少霞梦鹿帻人召去,使书石碑所刻苍龙溪新宫铭,为紫阳真人山巨源所撰。醒而记其文录之,文果昳丽可诵。见《仙史》卷十九第七节三页。
宋汴京被攻时,右丞孙傅奏郭京能施六甲法破虏,择年命合六甲者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不问技能,自为调度,朝廷信之。盖与今之义和神团无以异也。
十三日 晴
诣署。时已散直,遂出城,至书局。昳,往贺钱幹臣母寿,在嵩云草堂演剧款宾。晡,归。观书。《仙史》:空同会诸子谭经,各抒所见,极有妙趣。一人名晁迥者,语曰:处世之人,只知昼夜是常,而人如故;出世之人,以生死为常,而性如故。旨哉言乎!
马宜甫梦遇仙人,延之食瓜,从蒂起,怪问之。曰:香从臭里得,甜向苦中来。
观于唐狂僧些能前知,能示寂,而尚轮回于苦海中,以不得丈六金丹之故。
宋王中孚受道后,立愿普化三洲,乃设一榜,随所在悬之。中有语曰:心忘念虑,即超欲界;心忘境缘,即超色界;心不着空,即超无色界。
隆奉梓潼神君,盖唐玄宗时始。
十四日
诣书局,见亦元。亦元云:凡人不但读书博物,谓之学问,即立身处世接物,皆学问也。又云:孔子曰:以直报怨,盖异乎以曲报怨者也。以直报怨者君子,以曲报怨者小人。余以为名言。
晡,归。作日记。
余到京以来数月矣,不见都中有兵燹之象,惟正阳门外廊房胡同一带,略见断瓦残垣,然已陆续起新屋,亦忘其为乱后也。惟月之初八日,余在管学家,闻邻居简使信先归,绕道西安门内,驱车至地安门,一路所见,荒凉满目,其房屋皆遭焚毁,而从前皆人烟稠密之区也。
十五日
诣书局。观书。
春秋二丁释奠孔子,始于元至大年间。
观于萨君胄之事,都会城池,乃在耳中。神仙真无奇不有。
关公在元文宗时,始加封王号。
《仙史》云:陈致虚自号上阳子,自长春老仙庆会之后,真仙圣师不轻降游,百有馀年。世之欲闻道者,攀跻无路。上阳乃愿累行积功,用是求诸《仙经》,搜奇摭粹,作《金丹大要》十卷。
十六日
趋署。日中,即归。作日记。
十七日 晴
嫂氏生日,偕希尚至书局。希尚往视藩卿。过午,大雨。晡,雨止。余诣藩卿,希尚已去,因与郁堂等作石头城之游。晚,归。观书。
汉之张子房,明之刘青田,皆以神仙中人降为一代佐命。其后子房从赤松子游,人人知之;青田之佯死潜遁,人不知也。
佛氏所谓四果:曰须陀洹,曰斯陀含,曰阿罗汉,曰阿那含。即是道家所谓投胎夺舍,移居旧位。
明太祖命刘基咏斑竹箸,基吟曰:“一对湘江玉细攒,舜妃曾洒泪痕班。”太祖曰:“秀才气!”基曰:“未也。”续吟曰:“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太祖大悦曰:先生吾子房也!
十八日
诣局。晡,归。观书。
宋末,王鲁斋为其师何北山制服;明初,倪元镇,名瓒。为其师王仁辅制服。
求道之志,惟患不坚,如沈万三之于张三丰,千古能有几人?以渔翁骤致巨富,外丹成,内丹自易为矣。人血中有铁质,则丹中有金质,抑何足怪!
徐天明、胡日星,皆得郭景纯之传,其被杀于明太祖也,亦与郭璞之死于王敦无异。
明人遇元代子孙,颇有恩礼,而本朝于明朝陵寝,不加毁掘,且春秋敕祭,亦天道也。
十九日
趋署。时奉长官命,凡曹掾须习练文书,亲自拟稿,庶可熟谙吏事。是日,余试拟焉,与同僚张君石樵商榷。
日中,至书局,与书衡等闲谈。
今日之政府,所谓以振作为敷衍者也。昔有再醮之妇,嫁续娶之夫,人赠以一联云:“又是一番新气象,依然两件旧东西。”可以为今日政府写照。
明太祖因孟子草芥寇仇之说,欲去其配享,以刑部尚书钱唐力谏,遂辍其议。然史称太祖尝命儒臣节其文,凡不以尊君为主者去之,不知其事究实行否。
二十日
诣瑞鹤庄家,晤苏慕东。过午,诣书局。晡,至全浙馆访蕃卿,不遇,归。
未知动趣,安喻静功。震泽小儿之言也,确有名理。
金陵城有聚宝门,盖明初沈万三所筑。太祖忌万三年命相同,而大富,召谓曰:“尔家有盆,能聚宝,亦能聚土筑门乎?”万三不敢辨,承命起筑,立基即倾者再三,无奈,以丹金数片暗投筑之,始成,费盖巨万。
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时所直支干,推人富贵贫贱寿夭,始于唐袁天纲及御史大夫李虚中。
二十一日
诣局编书。日过午,希尚至。余诣江苏馆,赴赵仲宣之约。归与希尚偕至百顺。薇香以有事故避去,二人坐其室中闲谈。晚,登车将入城,过伶人韵芳,招余入,则客坐间所陈设皆西式,极精丽。
二十二日
至局中,观《仙史》终卷。晡,雨。
徐人瑞、程完璞二公,《仙史》中之班马也。以数千年仙人踪迹与人事贯合为一,疑有神助。
佛儿寻父,造乘驾之物,名舟车,上设碧幢油盖,下具转毂四轮,在陆则牵御,遇水则拨棹。其间几床、铛灶、药具、琴书,无一不备,亦可称古今之奇创。
二十三日 大雨
诣鹤庄,为其签架上书。薄午,归,作日记,观书。晡,孟庚至自上海。
《埃及近世史》云:埃及之租税,古来以尼罗河水量之溢涸定其增减。水量达于二十尺以上者,即为大丰之兆。故水溢酬神,为一国最大之祭礼。
二十四日 雨
冒雨出城,诣啸霞。晚,宿于蕃卿家。夜,雨声不绝,与蕃卿、郁堂等为象棋之戏。
二十五日
终日在局,与书衡谈。
人动以埃及史所载危险之情状类今日之支那。余曰:不然。支那何敢望埃及耶?埃及之君,曾有英明奋发如阿梨者;埃及之民,有慷慨壮烈如亚剌飞者。以阿梨之苦心经营,师法欧美,变革庶政,乃一再传而后,国权仍不免堕外人之手。以亚剌飞之能鼓动民气,纠合群力,图保种排外,而加佐志庵一役,依然为英军所败,束手被擒。况以支那之求如阿梨为之君,亚剌飞为之民,尚不可得者耶?故观夫埃及之已事,而益叹我支那休矣!
昔平阳先生云:我国幸而不能变法,不图自强,故犹可苟安。使果能变法,图自强,欧洲人必速瓜分之。斯言也,余始闻之,疑信参半,今观埃及史,益信先生之言不谬。请观阿梨将入为土耳其宰相,英人大惧,施计以离间二国一事,则知欧洲人之用心矣。我黄种有日本崛起东方,白人已大震恐,肯许我神州四百兆民之复强哉!故庚子一役,联军盘踞京畿,而和约十二款不闻归政之说,虽以我国今日情势而论,即天子自操大柄,不必能新其国家,然而外人不知也。彼之不请归政者,固存不愿支那自强之心于言外也。支那而自强,于彼必有所不利也。今之谈新者众矣,知此理者盖鲜。
二十六日 微晴
坚仲归自日本,是日来局谈。
坚仲云:东人饮食极简薄,学生尤苦;非不知卫生也,国贫物力不能赡也。然而野无旷土,国无游民,决非我国所及。又云:梁任公《新民丛报》,新理盈篇累幅,我国人读之耸目惊心,而自日人观之,皆唾馀也,其程度相去悬远。又云:日本宫室甚卑,街衢颇隘,扫除则甚洁净。
晡,入城。
二十七日 晴
偕梦庚诣局,观书。
西人尝有见他国有义战,挺身往助,不避险难者,如美利坚之拒英自立也,法人多往助之。希腊之拒土自立也,瑞典日耳曼人多捐身赴义者。此皆古豪侠之风。
是日,见《中外报》有论邻居出使事,痛加诋斥,无一确当之语。余晚归,作书致穰卿责之。盖报馆者,主持天下之公论者也,然必访察明确,褒贬中理,然后为善者有所劝,为恶者有所惩。今其所指谪者,皆不根之谈,与实事相反,不知其所谓公论者安在,其所以有裨惩劝者安在也!据外国报律,凡报馆以无凭之语诬人,为人所告发,经官判断属实者,小事罚金数百,大则数千数万,如此其严也。故报馆不敢轻毁人,苟有所毁,必获其罪状之实证而后可。何也?报馆之毁誉,关人一生之名节,名节被损,将终身不齿于人类,故人之视报馆重,报馆之自视亦重也。今我国号称崇效西法,报馆、学堂林立矣,而事事与人相反。人之视报馆轻,报馆之自视亦轻,故其主笔者半皆无赖之徒,或借是诈人钱财,如《中外报》馆,尚其稍杰出者耳。
我国政事之权操于胥吏,议论之权操于无赖,噫!
二十八日 晴
与梦庚往视坚仲。日中,至局。晡,应叔寅来访,俄梦庚偕坚仲至,谈至暮各散。夜,观书。
欧洲列国政府,于一千八百四十年夺既被埃及化治之叙利亚,还之土国,不许埃及独立,此事大为世人讥议。
我国北方政府为俄人所羁,东南士民为英、日所惑,卒之英、日与俄等耳,彼真助我支那耶?坚仲游日本归,与余言相符,可以为定论矣。虽然,政府之受制于俄,不得已也;东南士民之受惑于英、日,何不得已之有?
二十九日 晴
诣局,观书。
阿梨王之治埃及也,最留意于农桑之业,所栽植树木过三千万本,又购桑苗一千万本,植于各处。其他于百工技艺,孜孜奖励,可谓勤矣。又埃及之富源,在观察水利之如何,课于富家,役其贫者,纵横而凿运河,通其沟洫。人或讥其出于压制,不知阿梨务收永远之利益,不得不尔。又于富家及有功之士数十人,分与广大未开之地,迫胁而使开垦之,至今称埃及之豪农,多当时被压制而与以土地者云。阿梨又以议院未能遽开,遂招集国中有功及富于学识阅历者,大开会议,名为评议院,以谘询众议。又欲矫官吏之不正,以伸下民之冤苦,哀诉请求,听其自由。设信箱投书,躬亲检阅。忘山居士曰:阿梨王之为埃及改革政治经营计画,可谓至矣。然犹有今日之祸,何也?则以不能及身改立宪,使国民举贤相代己为政,死而委权于子孙,子孙不肖,而国事休矣。是故欲保家天下之局势,惟有宰相公举,委之以政。
晡,坚仲来,与偕至薇香阁,闲谈。
三十日
星期。啸霞过,饭后偕希尚出城,至厂肆,遇连梦惺。俄诣薇香阁。
七 月
一日
蕃卿来,为余诊脉,即去。余诣局,编书,与书衡谈。
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中人以下者能之;笑骂由他,好人我自为,中人以上者能之。
书衡谈及王荆公与秦桧有恕辞,余谓:王荆公之新法,未为善也,其所长者,旧学耳。若秦桧者,以旧理责之,则有罪无功;以新理衡之,则有功无罪。何以言之?盖天下者,非一家之天下,岂必令赵氏独据,始为善耶?就令中原恢复,金人破灭,宋家复兴,然而生灵屠毒,已不堪矣。不如和两家,而使南北之百姓相安也。但秦桧未必见及此耳。
二日
诣局。晡,坚仲过,同饮于致美斋,纵谈。晚,归。默写日记。
《埃及史》云:阿梨之孙亚马斯,以减政费太急,使先王发达之事业中绝,此失之俭矣。而济度、威明斯流二人,又皆优游于欧洲文明之骄奢中,视金钱如粪土,遂堕外人术中,而国民脂膏耗竭,此又失之奢矣。然使埃及世世为君者皆如亚马斯,则埃及尚不至有今日之惨状。仲尼曰:与其奢也,宁俭。信然!
三日
在局,与亦园谈。
编史至春秋时,某国某公卒某公立,某国伐某国,或侵某国取某地,《外纪》皆依《春秋》详书之,始以为皆闲文,无关系者尽删去;及后叙至诸侯中,有绝大事业,如齐桓、晋文者,虽亦略其齐襄、晋献于前,然于襄、献祖父,不叙其卒立,则襄、献二人不知从何而来,为无根矣。楚王谓随人曰:“今周室诸侯皆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今删各国侵伐事,则楚王语又无根矣。盖坊间《易知录》、《凤洲鉴》等书之陋正在此。今欲矫其弊,惟有存此等闲文,万不可删。
四日
仲顨招饮于高庙。高庙者如南河泡,亦一清幽避暑地也。仲顨携眷居其间。是日,约亦园等七八人宴集,余以服药,不暇往,仍诣局,《外》作勾乙终卷。
刘氏《外纪》所采书极博且多,合近日新理。以千百年前耆儒,有此特识,甚奇。如武王欲筑都太行山,及武王之臣不肯为王系袜,按之新理,必须采入,而《外纪》皆有之。可知读书多者,究与凡陋不同。《外纪》所搜之事,皆出于《国语》、诸子,于《左氏传》几不录一字。
晡,诣薇香阁。晚,归。诣高子穀家,观女优。子穀昨日三十初度也。
五日 微雨
与孟庚偕至局。
仲尼称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嘉其能兄弟让国也。虽饿死首阳而不悔,乃后世妄传其谏武王不当伐纣,因耻食周粟故饿死。梨洲斥为无稽之谈,良是。
周宣王不籍千亩,世传以为大失德事。试思籍曰典礼,不过国家一虚文耳,王不行此虚文,何名失德?故余所编史中删去。
六日
自局归,作日记。是日,晴。
七日 晴
诣高庙,访仲巽,途与之遇。仲巽方跨马欲诣刘襄孙,见余来,遂驰而先返。余车行迟,比至日薄午矣。其地为明李东阳故宅,面城荷池十馀亩,杨柳拂堤,有小楼可眺,见壁间名士题诗甚多。易实甫有佳句云:“花在叶中成绿海,寺从波底见红楼。”余与仲巽坐而纵谈。
仲巽性豪逸,举动辄不与人同。其居高庙也,携二马一姬以往,可谓既享清福,又兼艳福。
八日
至书局,见亦园。亦园与余商酌编书法,谓:三代以前事迹,多采诸子书,又稍艰奥,非注不明,宜加注。
夜,观《新民丛报》,梁卓如有《新史学》篇。其论我国旧史之弊,如云: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又云:能铺叙而不能别裁,能因袭而不能创作。皆非无所见。而余平心思之,终觉其有未安之处,一时亦无以难之也。惟所推史家有创作之才者六人,则颇允当。六人者何?一曰太史公,二曰杜君卿,三曰郑渔仲,四曰司马温公,五曰袁枢,六曰黄梨洲。
九日
诣署。日中,到局。昳,访坚仲谈。晡,伯玉亦至。伯玉,又陵先生长子,游学欧西有年,精英吉利文字,为人温蔼善谭。
伯玉云:法人卢骚所著之《民约论》,赫胥黎曾将其书逐条驳之。此为余所未闻。盖卢骚身处君权压制之下,愤世嫉俗,发为言论,不免矫枉过正。施诸法国当日,犹之可也,若据为万世不易之公理,则必有许多窒碍不可通处。赫胥黎所驳语虽未见,亦可臆度而知矣。
精神不可不平等,迹象万不能平等。今卢骚并欲迹象而平等之,宜其说之似能立,而非真能立也。且卢骚所自著书,有自相矛盾之处,如以国家比之人身,谓主权者元首也,法律及习俗脑髓也,诸职官意欲及感触之器也,农工商贾口及肠胃所以荣养全身者也,财政血液也,出纳之职心脏也,国人身全体之支节也云云。由此言之,则人民在国家之中,不过如皮肉血液,为身中之小部分耳,以迹象论之,岂能与元首之主权者平等耶?梁任公知其说之不可通,曲为掩护,始终不能圆其说也。
十日
诣局,观《日本政党小史》。
日本政党分三期:第一期为浅尝西学者所创造,所有主张不外民权民主,然而党中之组织无秩序、无节制,集散离合无常,故谓之幼稚政党,其政党之名,则曰爱国公党、曰立志社、曰爱国社,乃板垣退助等诸人所创立;第二期则自明治十四年诏开国会起,至二十三年国会第一回开会止,党派稍稍进化,于是有所谓自由党、立宪改进党、立宪自由党,层见叠起,虽讲自由而仍尊崇皇室,虽主张民权而不愿急进过激;至第三期,则各政党列为三大派,即自由、进步、宪政三党,互相战斗,虽其间或合或离,或变形易名,而卒屹然不相下,以至于今,其中人物如板垣、大隈、伊惠男松、方山县诸人,运动力甚大,而党会之组织大有秩序节制,非可与前之幼稚政党比也。
十一日 晴
余颇欲改编史法,用纪事本末体例,似较编年为善,而亦园不以为然。
十二日
到局编书,观任公《中国魂》。
以饮冰主人之开敏英发,日以新学新理灌其脑中者,而舌端笔下,犹时时不离中国二字。试问中国之称,其自尊大之辞耶,抑以是为国之名词耶?国而名中,何所取义?若据地形而曰中,则不过亚洲东南之片土,非中也;若对外人而曰中,则是以蛮夷视东西文明国,抑何不自量耶?故余之学识闻见,虽远不逮任公,然而舌端笔下,久无中国二字,每以我国代之,或称我支那。
今日本称我国曰清国,清字实朝名,而非国名也。又呼曰支那,此名却甚古,然亦外国之呼我,非我以此为国名也。我人民素罕知地球之上,更有他洲他国,如此之多,自谓天之下,惟有我所居一统之世界,外此皆蛮夷耳,故自称曰天下。与古罗马盛时,其国民之心事正同。本无所谓国,何必立名?今忽知天下非仅我一种人民,其他种人民在海外各分疆域,各异其国名者,不可胜计,且皆文明富盛,非蛮夷者比,而我人民于是不得不别成为一国矣。既别成为国,不可无国名,旧名既无,不可不创新名,创名惧人不知,则莫如即因外国所呼我之名,以自名曰支那。
晡,偕坚仲观剧。薄暮,至薇香阁。先是主人以他故避去,是晚甫归,遂留余宿焉。
十三日
黎明,至局。日高,衣冠趋署。薄午,诣秉庵,偕出城,饮于万福居。昳,仍至局,观书。
昔有人论演剧者曰:凡剧,有人演剧、剧演人之别。余曰:岂独剧为然耶?凡读书者,有人读书、书读人之别;凡写字者,有人写字、字写人之别。无他,一有精神,一无精神也。推之天下一切事,莫不皆然。
梁任公曰:我国自古号称英雄,震耀千古者,皆一姓之家奴走狗也。然哉,然哉!
十四日 终日阴雨
星期无事,拜客归,与希尚等闲谈。是日,沈承俊来。
十五日 晴
到局,观书。
饮冰责曾、胡、左、李诸贤,能为国民定乱,不能为国民图治。或解以当时与欧洲交通未盛,故诸公不知西法,不解维新。而任公又以为,图治维新,不必拘拘西法。既知官场之积弊,士风之颓坏,民力之疲困,即当为改弦更张之。忘公曰:任父之说近是,然变法不自设议院、改宪法始,则变如不变。而议院宪法,我国旧无此名,苟不知西法者,断不解也。曾、胡、左、李既不闻欧人政治本原,其不能变法,为国民图治,情有可恕。任父犹责之,毋乃多事。
欧洲大家又论曰:竞争者,进化之母也;战事者,文明之媒也。可称名言。然此为国民竞争言之,非国君之竞争也。国君之竞争,特动于一己之贪欲怨怒,而战死其百姓,吾见血流盈野,尸积山丘,何有文明进化之望。
归时已昏暮,则屋中图书、枕簟一空,询之,皆云已迁至锡拉胡同北洋公所中。饭后,与希尚偕往,遂宿其间,廊宇闳敞,窗几明洁,居处甚适。
十六日 晴
趋署。到局,观书。
欧洲自古有分国民为数等阶级之风,以亚里士特德之高识,犹为奴隶之制为天然公理;以希腊、罗马之文明,而其下级社会之民,动被虐待。至若合众国,当十九世纪时代,犹争买奴兴干戈。佛国为共和政体,贵族之权尚不替。推之亚洲各国,印度分人为四等之俗,至今未改;日本维新以前,犹有秽多非人称号。由是以观,阶级之风,可称万国之公俗。直至今世纪以来,此风始渐渐衰息。独我国民,则向来平等,无所谓阶级。试观两汉以来,白衣致卿相者不可胜计;虽晋时行九品中正法,积弊所至,有寒门贵族之分,亦非立法本意,行之不久,亦遂废辍。迨隋、唐以降,设科取士,平地青云,更无论矣。近世虽有皂隶奴才禁登仕板,然其数甚微,不能目为一种阶级。故我国可谓之无贵族之国,其民可谓无阶级之民,为我国国体与外国一大异点。忘山居士曰:以外形观之,则无阶级之国民似较胜于有阶级之国民,不知此正我国历代民贼愚民之术,巧于欧人者也。梁任父之论当矣,欲求其理,可观《中国魂》。
十七日
晚,自局归,车中观《饮冰室自由书》。
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此数语,盖近日物竞世界中,万国交涉之公例。
日本中村正直所著《立志编》,第八序云:泰西人所以有刚毅之行者,由于有刚毅之原质。何谓刚毅之原质?曰:慈也,信也。名言。
立于亚洲,发明公理,洞见本原,切中世弊者,前有我国黄梨洲之《明夷待访录》,后有日本深山虎太郎之《草茅危言》。梨洲之《原君篇》、《原臣篇》、《原法篇》,深山之《民权篇》、《共治篇》、《君权篇》,体例亦相近。
十八日 晴
昳,与希尚闲游。晚,入城。夜,观书。
孟的斯鸠与卢骚并以法国大儒见称,余谓孟氏尤有功,其以立法、行法、司法分国权为三,使互相牵制,使居民上者不能假权以害民,政治上一大进步也。又禁奴隶,废拷讯,今日欧洲文明国一一行其言,可称地球上转变政界之一伟人。
《自由书》论慧观云:因男女之恋爱,而看取人情之大动机,惟有一瑟士丕亚;因无名之野花,而见造化之微妙,惟有一窝儿哲窝士。此二君,不审为何时何国之人,待考。又云俄儿士蔑唱俚谣,弹琵琶,乞食于南欧一事,亦待考。
德富苏峰之论曰:使高城如彼其高者,有无名之石础为之也;使英雄如彼其大者,有无名之英雄为之也。余亦叹为确论。
西谚曰:天谓众生曰:一切物皆以畀汝,但汝须出其价值。忘山居士曰:所谓价值者,指所劳耗之心与力而言也。
俄国工人于千八百九十六年同盟罢工于圣彼得堡,凡三万馀人,而十万人之土木工作应援之,遂使政府震恐,于次年不得不改布新法律。此盖俄国将来改政体之起点。
欧洲希腊诸国,当千馀年前,各自改元,不能划一。后乃皆耶稣降生纪年。
十九日 晴
到局,编书。晡,至太和馆,观剧。谭鑫培演曹孟德杀吕伯奢一家,事见《三国志注》,非演义所捏造者。噫,宁我负人,无人负我,千古奸雄心事。虽然,天下能反其道而行之者,又有几人?但不肯如孟德之直言不讳耳。惟其直言不讳,所以称奸雄。是日,闻菜市杀盗十馀人。
二十日
至绳匠胡同看屋。日中,诣局,见伯玉略谈。览《新民丛报》。
近世文明初祖之二大家,一曰倍根,一曰笛卡儿。倍根之学,以为苟非验诸实物而有征者,吾弗屑从也。笛卡儿之学,以为无论大圣鸿哲谁某之所说,苟非反诸本心而悉安者,吾不敢信也。忘山居士曰:笛卡儿之学,与我国王阳明先生宗旨无二。阳明亦云:苟反诸心而不安,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而倍根颇似朱考亭,考亭素以即物穷理为主。闻其尝登高峰之上,见群山如波涛,知大地初起时必是流质,不知何时结成定质;又见山石中有螺蛤形,知今日陆地,从前或是沧海。皆其格物之有效者也。
二十一日
休息,谒肃王未见。访岳柱臣不遇。观书。
外国凡硕学大儒,能著书发明公理者,其书出版,世界之耳目为之改变。未几,即实行其说,而于此大有益。如有孟德斯鸠,而欧洲人废拷讯、禁奴隶;有斯密亚丹,而英国行平税法,商务日盛。此两人,皆以立言立功者也。我国之人,何以虽有学术思想,虽能著书出版,而于世界毫无裨补人心,亦不为鼓动,是何故也?则一处共和政治界,民智大辟之时;一处专制政治界,民智未开之时也。故不可同年而语也。
二十二日
诣局。薄晚,与坚仲至薇香阁。是夜,宿城外。观任父《现今世界大势论》。
平权一变而为强权,民族主义一变而为帝国主义。昔之视弱肉强食为蛮野之恶风,今则以为天经地义之公德。盖自玛儿梭士、达尔文两君出,发明人满之患,及物竞天择之理,于是世界上之耳目为之大变也。
今日海西资生界迁变之大势,其资本家与劳力者之间,划然分两阶级,富者日富,贫者日贫。自机器制造之业兴,有限之公司制力,而畴昔之习一手艺,设一廛肆,得以致中人之产者,殆绝迹于西方矣。自托辣斯特之风行,各公司联盟以厚竞争之力也。而小制造厂小公司亦无以自立矣。自今以往,五大洲物产人力之菁英,将为最小数之大资本家所吸集,至此外之多数者,亦非必迫之使为饿殍,而要非摇尾蒲伏于大资本家之膝下,则决不能自存。忘山居士曰:物竞强权之说既行,则不但国与国竞争有强权,而家与家竞争亦有强权,无足怪也。
任父以为大地上物力,全为小数之大资本家所占,而其馀多数尽驱而入劳力者一途,此未来之黑暗世界也。余谓不然,尝读《原富》,所论佣钱赢利厚薄之关系,而劳力者与坐拥资本者孰为可贵,吾必取劳力者矣。盖凡资本家,往往不费脑思,不用筋力,优游坐享,与游民无异。游民者,最无益于其群者也。无益于群,而食群之利,使其人占多数,必为群蠹,而世界退化;今能自趋于少,盖莫大之幸福也。资本家日少,则劳力者日多,于是地球上几于人人以己之心与力自养,而更无坐食之闲民,此正进化之机,何得曰未来之黑暗?
二十三日 雨
诣署。适值日无长官,复归局,观《新民丛报》,载有蔡公使要求日本警察拘学生始末。此事蔡使与学生当分任其过,盖学生视公使太轻,而公使视学生太重也。
二十四日 晴
到局,编书。晚,与坚仲共饭于玉楼春。归已昏暮,灯下共谈。
外国学校中所重之德育、智育、体育三大端,不出儒书知仁勇三字。德育以仁教也,智育以知教也,体育以勇教也。
国家者,政府与人民相倚而立也,皆不可偏重。偏于人民者,使人民之权无限,陷于无政府党;偏于政府者,使政府之权无限,陷于专制政体。皆非也。梁任父今始见及此,故其论政府人民之权限,于此理三致意焉。然任父犹稍稍偏重于人民,余则两无所偏。
二十五日
编书事毕,即归。车中观书。
德皇维廉第二,演说于柏灵小学校,曰:凡吾国民,苟不注重体育,则男子不能负当兵之义务,女子不能胎孕魁杰雄健之婴儿。忘山居士曰:非止此也,人之身体壮健,则能操作一切有益于群之事,且寿考康宁,享莫大之幸福。
是晚,与坚仲等饭于德昌。夜,返北洋公所。
二十六日
趋署。日中,至局编书。作日记。观书。
奥大利政府,倚其国权,凌压匈牙利,禁止匈人输入他国之货,专用奥国制造品;而噶苏士竟能联合匈人,反抗政府,不许国民买奥国之货物,以致奥国工商反大蒙损害,政府亦无如何。忘山居士闻此事以为快。
梁卓如论今日不但新其学术、新其政治而已,尤必新其道德。以为我国古圣鸿儒所提倡者,详于私德,略于公德;惟无公德,故不能合群,此今日之最阙点也。忘山居士曰:孔孟教人,实兼公德、私德无偏重,如仁义二字:仁,公德也;义,私德也。忠孝二字:孝,私德也;忠,公德也。报人之恩曰孝,尽己之心曰忠,余论之于前矣。自儒学为法家所乱,历朝君相恃其术以行专制,以保一家,而天下学者亦遂迷瞀暗惑,认贼作子,不知儒术之真,误视公德为私德。即有稍知明公理者,以迫胁于专制政体下,不能行其志,盖比比也。今任父欲昌明公德,以求合群进化之的,其识甚高,其心良苦,余心许之矣。
晡,常伯启、曾幼谷约饮同丰堂,略坐,即入城。
二十七日
到局,作日记,观书。
任父《新民报》议论太多,其中失当者有之矣,如论道德所以利群,而无定理,谓:古代野蛮中,有以妇女公有为道德,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后世哲学家犹不敢谓非道德。忘山居士曰:此野蛮之习俗耳,何关于道德!若果系道德,今日何必改变之耶?或曰:道德即条理也,条理有宜于古不宜于今者,故当变。曰:此等之条理,亦不合于道德之条理也;今所改者,合于道德之条理也。
奈端因苹实坠地,而悟吸力;瓦特因沸水蒸腾,而悟汽机。皆在倍根实验学之后,故倍根大有功于学界。
梁任父曰:凡欲为豪杰者,其始当为舆论之敌,其继当为舆论之母,其终当为舆论之仆。名言!
二十八日
休息。日中,与坚仲同至意大利饭肆,饱啖而归。是日,李苻曾在北洋公所宴集诸人。
二十九日
诣局。入见严又陵,略谈即出。编书已,作日记,观书,与书衡等谈。
孟德斯鸠定租税之基本,分国人财产为三:一曰国人不可一日无者;二曰国人有之,得藉此以图利者;三曰即国人有之,亦不必有益于国人者。第一分,政府决不得税之;第二分,则不妨税之;第三分,则税之不妨稍重。盖使租税之额有轻重,以求合于平等。要之从百姓财产之厚薄及有馀与否,以为租税之轻重差。今日泰西征税之法,似已暗行此意。忘山居士曰:今日我国,困弊甚矣,民力竭矣,日后为赔款计,其苛敛于民未有已也。使当局者能本此意以为理财之法,则造福无量。
孟德斯鸠又曰:治民以法,法不善反驱民于恶;犹之治病以药,药不善反因药生病。
梁饮冰学理颇进,彼亦知自由之弊,谓:今之以放纵为自由者,名为自由,实情欲之奴隶,而非真自由也。其说与余数年前宗旨颇合。余尝谓:人之为恶,非生于心也,生于六根六尘。人苟无困知勉行、厉志克己之功,则此惺惺不昧者,终其身为六根六尘所驱使,无所不为,是情欲之自由,非心之自由也。刘向有云:圣人以心役耳目,众人以耳目役心。心役于耳目,为耳目之奴隶,尚得云自由乎?
《战国策》有云:学儒三年,归而名其母。今之谈新理讲自由者,大半躬行实践于此二语。
八 月
一日
到局。与又陵谈。
今日支那有三大奇人。其一曰袁世凯。袁以北洋之练兵小将,洊授山东巡抚,忽于庚子之岁剿拳保境,为中流砥柱,东南半壁赖以安全。李文忠没,骤任北洋大臣,其威望气概,内凌政府,外压刘张,一举一动,皆中外人所注目,非奇人而何?其一曰盛宣怀。为李文忠腋下之物久矣,初不过一附生捐候补道,以善理财,能营干,见赏于李。不意数十年后,举全国轮船、电线所有财政之权,归其掌握之中,非奇人而何?其一曰梁启超。梁一区区书生,当甲午、乙未之交,不过康门小徒耳。自充《时务报》主笔,议论风行,名震大江南北。戊戌政变,康、梁并出走,朝廷降悬赏名捕之谕,几于通国人民皆闻其名,莫不震动而注视焉。然康自是匿迹销声,蜷伏海外;梁则栖身东岛,高树一帜,日积其怨气热肠,化为闳言伟论,腾播于黄海内外、亚东三国之间,无论其所言为精为粗,为正为偏,而凡居亚洲者,人人心目中莫不有一梁启超,非奇人而何?
梁能于我国文字之中辟无穷新世界,余故服之。
佛、耶、回所以有教权者,以言天界地狱,言轮回,使信其教者皆注目于身后之切肤利害,故坚守其教规,不敢违犯也。孔子所以无教权者,以不言天界地狱,不言轮回,使信其教者仅注目于没世无关痛痒之毁誉,故习之既久,渐视为迂腐,莫肯听从,或阳奉而阴违也。此孔子所阙之点也。
二日
作日记。诣薇香阁。薄晚,将入城,大风尘起,俄而雨雷电交作,雨渐大。
三日 晴
作日记,观书。
理者理也,经纬整齐曰理,理与乱对,乱者条段错紊是也。故凡事谓之有理者,必其秩序之整齐而不紊错者也。彼凡执偏驳之论、骫曲之说者,不得盗理之名自居。何也?其所言,必皆错紊而不整齐。
晡,归。晚,与坚仲、希尚及邻居同饮于意大利饭肆。是夜,眠迟。
四日,访何颂臣于西城屯绢胡同。颂臣,余八年前旧交也,人极磊落有情,工诗。
今日居官者,必不能有为也,混之一字,足以了之。今日讲学者,必不能有用也,消遣之二字,足以了之。
世界虽紊乱,我脑界中不可无条理;世界虽野蛮,我脑界中不可不文明。此世界二字,专指支那言之。
康门之学说,谓三代以前封建井田官礼制度,皆孔子一人捏造。以为古时皆野蛮土番,安有此等文明。故六七年前,梁任父与余反覆辨论非一次,皆坚持此说。余终不谓然。今观其论我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亦自变其说,谓周初为胚胎时代,学术精神条理粗备之时,遂大书周公兼三王作官礼,且加注云:近儒多攻《周官》为伪书,盖由过崇教主,视孔子以前之文明若无物焉。是卓如竟自破其前说,足征其学识之进。
西籍有言:凡人群进化之例,必由行国进而为居国,由渔猎进而为畜牧,由畜牧进而耕桑。任父因是疑殷之五迁其都,未脱行国之风。孟子颂周公曰:兼夷狄,驱猛兽。《诗》美宣王以牛羊蕃息。以为殷周以前,尚未尽成居国、成农国,此论不确。
《史记》称邹衍著书十馀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近世奈端、瓦特、茀兰克令,皆恃此术而悟新理、创新物也。饮冰云。
四日 晴
在局补写前十馀日日记毕,观书。
梁任父分我国古学曰南派北派,北孔而南老。谓北重实践,南重理想,其说颇圆。又谓北之有墨,南之有杨,皆走于两端之极点,而立于正反对之地位。又谓北方政论主干涉主义,南方政论主放任主义。此两主义,在欧洲近世互相沿革,互相胜负,如卢梭放任主义,伯伦知理干涉主义,格兰斯顿放任主义,比斯麦干涉主义。皆近理。
又云:学术与国家不同,国家分争而遂亡,学术分争而益盛。其同出一师而各明一义者,正如医学之解剖,乃能尽其体而无遗也。忘山居士曰:凡学术之支派分裂,互立门户,与政党之意见纷歧,各树党援,无以异也。天下之人,谁能无事?然争学争政,较之争势争利者,其程度相去何如耶?故国家分争而出于公者,愈争而其国亦愈盛。
男女居室,精气交换也;朋友讲学,智识交换也;商贾运输往来,财货交换也。
五日
到局,观报。
秦相吕不韦集诸侯游客作八览、六论、十二纪,兼儒墨,合名法,综道德,齐兵农,饮冰称为千古类书之先河,一代思想之渊海。诚然。
泰西之政治,常随学术思想为转移;而我国之政治,足以转移学术思想。皆由西国人胜天、我国天胜人之故。
外国颁布法律,初载之官报,继而各书店广刻之,以最贱之价,售于全国中,令妇孺贵贱皆得而阅之。而我国又与之相反,宜其不识不知,而多陷于法网也。冯邦幹云。
又云:学法律则可以明自己应行之义务及应有之权利。泰西诸国民之富于权利思想者,以人多知法律之故。又云:吾人之不可不知法律,犹不可不知卫生也。卫生学之细理应委之专门医者,其大则应人人知之;法理之精奥可委之专门法家,其要领应人人学之。皆精语。
孟子舆曰:人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西儒谓为曰积极的义务,谓不为曰消极的义务。
晚,诣稚夔,观剧。忽大雨,宾友奔散,罢演。夜深,雨止,乃复张灯奏技。
六日 晴
趋署。归,观章氏《文学说例》。与坚仲谈。
章太炎,余莫逆友也,学贯古今,尤粹经学,为当代鸿儒,其文章取法周秦诸子。然余痛其词胜。今览《新民报》所登《文学说例》一篇,知太炎于文学,新有进步。其言曰: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甚。如近世奏牍关移中案一事也,不云纤悉毕呈,而云水落石出;排一难也,不云祸胎可绝,而云釜底抽薪。皆表象之病也。即《史记》、《汉书》之文,言苛则曰吹毛求疵,喻猛则曰鹰击毛鹫,其病正同。太炎见及此,可谓能自知其病所在矣。忘山居士曰:文章所以用表象者,欲以达难显之情也。善为文者,不得已而用之,非不可也。若专以用此等语为文词之工,则太谬。
苍雅之学,我国文字之根原也。本朝精治此学者,休宁之戴,高邮之王,诸家皆大有功。而近人多以破碎讥之。太炎为之讼冤曰:西方论理,要在解剖,使之破碎而后能完具。金之出矿必杂沙,玉之在璞必衔石,炼钘攻斫,必更数周,而后为黄流之勺、终葵之圭。夫如是,则不先以破碎,必不能完具也。破碎而后完具,斯真完具尔。忘山居士曰:太炎以新理言旧学,精矣。余则谓破碎与完具,相为用也。昔人多专治破碎之学,今人多专治完具之学。完具不由破碎而来非真完具,破碎不进以完具,适成其为破碎之学而已。
七日
在局熟眠。昳,诣南横街,访蕃卿,偕至薇香阁。薄晚,冠带入城,贺稚夔生日。观剧。
八日 晴
趋署,拟稿。逾午,至总捕胡同,访岳君柱臣,乃皤然一老者,颇研究格致化学及机器制造诸学,曾随醇王襄办军政,建枪炮学校,造就学生甚多。前益斋来书,称其善黄白术,余故访之。夜,偕坚仲共饮于意大利饭肆。
九日
到局,观书,作日记。
凡天下乐事,有肉体与精神之别,即以观剧论之,袍甲雄艳,仪采光丽,所以悦目也;丝竹壮逸,歌讴和婉,所以悦耳也。然皆肉体之快乐也。故善观剧者,必求其形神入化,动合自然,音韵流荡,发于天机,而后满吾之所欲。何也?不如是,不足为精神之快乐。
求天下之理,有二术:一曰解剖,一曰比较。剖解之术,合者分之也,如庖丁解牛,窾要腠理,无不得矣。比较之术,分者合之也,如樵夫束柴,长短参差,无不见矣。
人不可不治文学,然好文太过,则其讲学也每多穿凿傅会之病,最足害理。
十日 雨
到局,作日记,观书。
兼爱之说,一变而为保种,则爱之不能无差等可知矣。平等之说,一变而为强权,则人类之不能平权可知矣。天下之理,有设想极高,而一时不可见诸实事者,此类是也。
美利坚人,定教育为公共事业。凡一国之儿童,皆有受教育于国家之权利;凡一国之父兄,皆有为国家教育儿童之义务。宜其兴也。
任公曰:现在所行之实迹,即为前此所怀理想之发表;而现在所怀之理想,又为将来实迹之券符。故实迹者,理想之子孙也。信然。
昔虞舜以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见称。而西史载英国名将讷尔逊,五岁时常独游山野,遇迅雷风烈,入夜不归,其家遣人觅得之,则危坐于山巅一破屋也。其祖母责之曰:“异哉,何物怪童!此可怖之现象,竟不能驱汝归家耶?”讷则答曰:“吾未见所谓可畏者,吾不识畏之为何物也。”以五岁幼童,而胆力如此,过于大舜远矣。
晚,顺道至薇香阁,即入城。
雨甚,入夜不止。与坚仲等纵谈。金晓峰至自海上,余因其来突兀,如天外飞来,呼曰飞来峰。
十一日
夜,未明起盥漱毕,冠带登车至西华门外,仆持灯笼,引余步行,穿阙左门出午门,见灯火杂沓,皆执役人伕,暗中不辨多少。又有冠裳拥肿者,群立而语。盖天子于是夜祭社稷坛,余亦奉长官命,随班迎送。久之,钟鸣,众纷纷各就位,整肃以待。俄内传五筹,有黄盖前导,望见多人执灯烛,火光中拥一杏黄舆,冉冉而至。时余与诸人皆跪,俟上过,即起立小待。徐闻坛内奏乐丁冬,约半小时,御驾还宫。余等复跽送。礼毕,各散归,时天色微朗,到家仍就榻眠。
食时出城,诣局。车中观书。
梁任父论我国万事不进,惟专制政治日有进化。诚哉是言!盖君相愚民之术,驭下之法,其工且巧,至今日为极矣。安得不谓之进化?
又考论唐虞以前政体甚确当,曰:君位传继,以禅让为名,实由贵族择贤而立。曰:豪族权限,与君主相去不远。君主称元后,诸豪族称群后。曰:任用官吏,以群后之荐而用之。曰:执行政治,谘询群议而后行。
谓周亡于幽、厉,齐桓、晋文实朝诸侯有天下之共主。论亦极是。
庚子一役,东南督抚有敢抗朝旨、擅与他国立约者,东南浮浅之夫遂认为中央地方两权消长之证,其实不然也。饮冰所见,竟与余同,谓此有特别原因,决不可与汉牧唐镇为比例。
十二日
绕道北城,贺节。晡,到局,作日记。
欧洲、日本封建灭而民权兴,我国封建灭而君权强者,欧洲有市府而我国无有也,日本有士族而我国无有也。市府之制,一市一村,民皆自治,近世欧洲诸新造国未有不凭借市府之力者。日本各藩国中,有所谓藩士,带贵族之资格,与共和国所谓市公民相类。明治初年,讨幕尊皇,开维新之业,其主动力皆发于藩士。夫藩士与市府皆民也,以民之权力破坏封建,较诸专以君权破坏封建者,盖有别矣。此我国与东西各国之所由升降也。
十三日 晴
往贺工部长官松寿泉寿。是日开宴,丝竹娱宾。昳,归。晡,至馀园,少川叔招饮。晚,在公所中庭,与钟笙叔、夏坚仲等七八人,团坐夜话。
十四日
到局。薄午,诣叔寅。俄赴方勉丈之约。晡,归,饭于德昌。以先一日饮食不调,腹泻。故我国庖人所治之馔,不敢入口。
十五日
腹疾少瘥,与希尚诸人谈。
余生平有六爱:一爱早起静坐,二爱赤日之中绿阴之下,三爱夜月纳凉,四爱花香,五爱弦歌声,六爱同心好友促坐对谭。
希尚亦云有四爱:春爱游山看桃柳,夏爱槐阴中听蝉声,秋爱月下闻笛,冬爱雪夜围炉共话。
前闻何颂臣言:近日凡新生小儿,以其生年月日时所直干支推之,上等人多官煞甚重者,下等人多凶险将死于非命者,由是可以觇未来之时势。
十六日
到局,作日记。
欧西古时,学界为螺线形,虽千变万化,殆皆一线所引。我国周秦诸子学界,为无数平行线形,虽问题繁多,千条万绪,无有引而进之者,此西学之所能制胜。
逾午,趋署。暮,过秉庵谈。
十七日
晨,在局与书衡等辨教育法。晡,与彦东、书衡诸人,小饮于万福居。
优人朱桂秋者,乳名小八。余丁酉在都时,偶宴客,召来侑酒,今五年不见矣。是日,彦东折简招其至,与余几不相识,而桂秋面貌亦改,无彦东,余亦不能记认。桂秋善谭,吐属风雅,惜沉溺罂粟,年已二十有五。
余未尝不游戏色界,然取人则以貌不以色,与色美而貌丑,宁色恶而貌美。
十八日
薄午,诣藩卿。俄访厚庵谈。
京曹汉人,所赖以养者,印结费而已。捐纳停废,则印结之源涸,且加税免厘诏下,凡已报捐者多踯躅不前,并此数月之灌输,亦无望矣。不知辇下数万人之浮沉郎署者,何以为生。有某君者,以御史拜外省知府之职,自云濒出都时,欲上一疏,请增加京官禄俸。厚庵云。
我国民自此之后,日益困穷,中户降而为下户,富户降而为中户,优而强者仅足保其生,劣而弱者死亡而已。其所以死有二:年壮不驯者死于枪炮,老羸残废者死于沟壑。哀哉!
日晡,到局,薄暮,归。与坚仲纵谈,闻弦管讴歌之声。
声音之道,最足动人之心,移人之情。无论有何等襟怀,何等抱负,何等感慨,何等情思,皆一一传写而出,与闻者之脑筋适相合。
十九日 晨,微阴
宴同僚于嵩云草堂,堂榭明丽,树石幽峭,桂香飘散远闻。邻居赴颐和园请训,余与坚仲、希尚等相议,是日往送卧具,皆运至西直门外矣。余宴罢,天欲雨,惮途远又不能归宿,遂往视薇香。俄大雨,遂留不去。
二十日 晴
薄午入城,屋扃闭,惟云孙在家,须臾亦他往。余命庖人,治餐饱啖。后驾车诣章霖伯,书馆中静谈,秋声满树。俄与均叔闲话。均叔,夔相孙也,足有残疾,人极精核有条贯,喜读书,识明透过人。
二十一日 晴
诣局,观书。
欧洲自西罗马之亡,所谓黑暗时代也。当此时存一线光明,则耶稣教。我国自秦汉以后,亦所谓黑暗时代也,当此时存一线光明,则孔子教。
饮冰论世界上人争自由,分四时代:曰争宗教自由时代,曰争政治自由时代,曰争民族自由时代,曰争生计自由时代。其所论证极合,并列表示人,见《新民丛报》第七号。
欧洲中世之始,奴隶制度一变而为隶农制度,其后南欧市府并隶农废之,于是兴业家与劳力家始有平等之交涉。此为生计自由史上一新纪元。饮冰云。
晡,往谒张野秋,以将送慕韩至沪,乞假两月。晚,归,闻慕韩自颐和园回,是日请训,召对,两宫垂问极详。
二十二日
杭府同人于陶然亭设宴公饯邻居。余与希尚等咸往,酒后流连景物,晴岚如画。
夜,观李提摩著《生利分利之别论》,有云:天下不外二种人,一用心者,一用力者。然用心之人,未尝不稍用力以助其心;用力之人,未尝不稍用心以助其力。
二十三日
诣什锦花园,访瑞鹤庄。又往谒陈雨苍。午归。饭后,至公所。晚,饮于华东。
连日骤寒,余着绵衣不觉暖。风起。邻居择二十九日出都,故僚友纷纷饯别。
余五年前发一论,谓性无善恶,善恶生于苦乐。知天下之有乐境,欲纵其乐,而恶生焉;知天下之有苦境,欲救其苦,而善生焉。今观《新民报》十五号任父所叙乐利主义泰斗边沁之学说,亦以苦乐为善恶之标准。但其说与余小异。彼谓:使人增长其幸福者,谓之善;使人减障其幸福者,谓之恶。虽然,彼所论者为一群而言,余则专为个人而言。夫减障一群之幸福,其发源由于个人逞纵乐之志;增长一群之幸福,其发源由于个人怀救苦之心。则边沁说,与余不侔而合也。
二十四日
诣局,与力腴、东原诸人谈。
东原云:吾粤有陈姓者,名启沅,生有异禀,目力过人,寻常远镜所不能及。常以字典中九千馀字,悉书于摺箑上,其字极细,非用显微镜则笔画难辨。西人考验其瞳人子,与常人殊。
午后,诣绳匠胡同,视夏地山,自日本归来,昨晚甫到。匆匆略谈,即冠带赴颐和园,往见夔相。
晡,陈仲冕约饮于福州馆,酒半,邻居先行,余亦去,遂入城。
官书局东邻有屋,为阮文达故宅,余始欲赁居,是日探知为人购去。
自玛儿梭发明人满之患,于是世界上人皆窃窃然忧之。不知人满之所以为患者,因土地所产货物,恐不足供人之食用也。然今日化学与机器日兴月盛,凡耕与织,皆用新法,使所收获所制造者,皆什倍于既往,何惧不能赡给耶?古人云:耕者一人,食者十人;织者一人,衣者十人。今泰西一人之力,实足以抵百人,货物无患不多,物多则价廉,无患不能养人也。
二十五日 晴
检书。笙叔约饮于同丰堂。晡,诣书局,与书衡偕至南京截胡同看屋,即徐寿蘅尚书故宅,扉宇整净,有古槐一株高数十丈,绿阴蔽日。余生平爱树有奇癖,故凡遇房屋虽极巍大轮奂,而无树者,必不取。西人谓,凡植物能吐养气收炭气,故林树最于人有益,不诬也。余谓人之得树,犹鱼之得水,且树之颜色尤能养目。
二十六日
晨,诣子穀,晤笙叔。见案头有《新世界学报》,其中议论多袭梁饮冰之绪馀,惟陈介石文章当有可观,且待细读。
凡文章不可求过高,只取不简不繁,达理而已。若有意为文,欲臻深妙之境,文则佳矣,其于义理必有妨碍。
晡,归。见外务部姚某,其人籍江南,而游宦于黄河流域者,颇习北方情变,自言居汴梁久。余问以黄河情形,其人云:河之堤岸,高于开封省城,故居城内者甚危险。若不幸决口,则皆为鱼鳖矣。治河无善法,虽以朝廷所发帑金尽数用于河防,毫无冒蚀者,亦不能禁河之不决口。然余犹不敢信也。
夜,饮曾敬诒家,坐有沈仲礼。是时,都中有外国马戏新到,往观者甚多。仲礼因谈马戏,谓从前在欧洲所见有极神妙者,一人途中衣单觉寒,马能归家为人取衣,取至又为人披著,复衔板刷,为去其尘。又马能解算学,人告以三五,则以蹄触地者八;告以九七,则触地者十六。人或以银饼数十枚乱掷其前,彼略谛视,即触地数十次,适符其数。
履初,敬诒兄也,善吹铜箫,音韵清逸可听。
二十七日
晨,访仲巽,见陈哲甫。日中,诣王书衡,不遇。至厂肆购书数种,曰《欧洲财政史》,日本法学士小林丑三郎著;曰《宪法精理》,湘乡周逵编译;曰《万国宪法志》,同上;曰《政治学》,德国博士那特硁著,冯自由译;曰《名学》,无锡杨荫杭译;曰《中国最新度支》,无名氏著;曰《财政四纲》,钱洵著。
二十八日
秉庵过,与同至总捕胡同李文忠旧宅,盖拟十月间入都,先借住其屋。又邻居行后,所遗木器,暂贮彼处。过午,归,览《财政四纲》。
课税之法分二种:曰配赋税法,曰定率税法。配赋税者,无一定税率,惟政府豫算支给之所需,而以其数额配赋于全国人民者。定率税法者,先定税品一例之价格,人民营何等业得若干之利,即纳若干税,政府不能豫定收入之金额。忘山居士曰:行配赋税法则便政府,行定率税法则便人民。然政府之立,为人民所公许者也;政府所办之事,求人民之公益者也。但便政府不便人民固非,但便人民不便政府亦非。欲求两便,必参用二法,调盈济虚,使政府无财用不足之虞,而百姓无强派之苦,则得之矣。
欧洲二百年来,财赋社会形态凡三变。其始也,贵贱之阶级分别太严,全国租税专课于下等人民,而贵族僧侣富有财产,反不纳税,于是民间积怨日深。而比例税之学说盛起,欲使一国人无论贵贱,以财产之所得,平均比例,定为税格。自法国民变之后,遂改用此种主义,而贵族平民之阶级已消矣。乃自十九世纪以还,万民同等之竞争渐起,智而强者占先,愚而弱者退后,于是贵贱之阶级转而为贫富之阶级。占先者得利而愈富,退后者失利而愈贫,两相竞,即两相激。富者挟资本而竞霸,贫者结徒抗,于是同盟罢工,社会之骚动又渐起。识者忧之,别出调停税法,以为当今租税,宜应纳税者财富之度,而异其税率,乃得贫富之平。因改比例税法,为递加税法,此法创于十八世纪法儒孟德斯鸠、鲁沙诸人,盖原本于希腊古时梭伦氏之法典,至于近世诸国,仿行殆遍。
二十九日
邻居挈眷赴天津,送之登汽车者多人,皆衣冠楚楚。余过午归,有贩估衣曹姓者来索值,待希尚不至,时余无事,遂与闲谈。先问其同业中公议之规则若何,答云:无甚规则,惟同业之伙侣,如有亏负钱财逃遁,至累其主者,凡同业中不许收用而已。又问:凡初习是业者,其阶级若何?曰:首须能分别货之名色,能辨其真赝高下,某货能得若干价。然价亦无定,以供求之多寡而涨落,要在随时判定,期不亏失,又得赢利而已。又须习裁度布帛,知其长短能配合制衣之用,又须习酬对买主之法,凡言动语默,随机善应,使人忻悦甘心,买我之货,虽沾馀利,不使彼知。余又问其人籍某地。曰:冀州。因详问冀州风土人情,皆一一答余,不啻读一部冀州志也。
晚,希尚归。希尚去岁随邻居作秦中游,余问以秦中情形。答云:西安之城雉,其广廓不及北京,而崇高相等,亦有外郭,如梅花式,作,惟皆土垣。独内城以石砌街衢,房屋与都中仿佛。城南有大小雁塔,旁石碑丛立,凡历科中式者皆镌名其上,由来久矣。东有温泉,依山筑亭廊,水自山灌注成大池,入浴者不寒。又有八仙观,在城西,旁多古碑,号碑林,皆其地名胜。出西安城至渭南,中有灞桥,长数里,即古灞桥也,以石为之,下皆平沙。土人云黄河内泛时,始有水。余又问秦中险要,曰:凡入秦者,道经二关,曰函谷关,曰潼关。进函谷行三日,始至潼关,皆路如羊肠,两山壁立,潼关以内乃见平原旷野。
三十日
诣瑞鹤庄不遇。归检行具。过午,访佑三,复至书局。书衡约饮于广和居。
每于街市见人家屋壁下,多立石碑,刻“泰山石敢当”五大字,不解其故。力腴诸人云:石敢当,古勇士之名。《老学庵笔记》曾考据其事甚详。
晡,至汽车栈,见行具皆自城内运至。晚,啸霞招饮于万福居。夜,宿厚庵家,与夜谈。
人莫不曰学问学问,学者学于古人,问者问于今人。问之功尤大于学也。故人善学,必以善问助之,乃完全学问二字。余日来得十六字秘诀曰:有书必读,逢人必问,学不厌博,问不厌精。
论人与劝人异,论人不妨从宽,劝人不妨从严。
九 月
一日
黎明至汽车栈,即与笙叔同登车。俄少川叔亦至,遂共乘焉。俄车行如电发,未午到天津,闻邻居驻北洋医学堂,因往视,则已他出。遂访筠青,不遇,归。良久,筠青踵至,遂共谈。晡,与筠青偕作北里之游。夜宿于外。
天津交还之后,凡外人所办地方之事,皆由华人接办,而一切悉照外国规制,并未废弛,与京城交还后大异,足见袁慰帅之能力。天津市面极空虚,故外人所运入货物拥积不销。
二日
晡,与邻居等乘汽车赴塘沽。晚,登安平船。同行者严伯玉、刘芝生及希尚、云孙、少川叔诸人。
三日
睡醒时,舟已出渤海,风起微簸,舟中人皆卧,或呕不能起。惟余及坚仲等,起坐饮食如常。晡,登船楼,与缪姓者谈。其人籍台州,问以台州情状,答曰:民间贫富相等,而风气大辟,一百人中必有七十人读书识字者。官绅所设学校数所,学徒极多,外间各种报纸销入者几数万。昔尝闻诸燕生云,吾浙民智之开,以温、台为最,今果然矣。
四日
风静舟平,行黑水洋。
五日
薄午,望见吴淞口。昳,舟抵金利源,楼阁林立,又见海上景象。地方官争遣差弁登舟相迓,并备绿舆,为邻居乘坐,云行辕设在福兴栈。余先小车至西门,入见母及家人,皆无恙。晡,邻居亦至,夜与母闲谈。
六日
访石芝。日中,往视渭东,别七月矣。渭东自云,于色界中实验,大有进步。观其日记,颇见心得。渭东喜作诗,诗多警句。晡,至泥城桥,见王绳伯。绳伯方为邻居别赁高大楼宅,在桥之西,纷纷运集木器,邻居即欲移入也。晚,入城,知叔雅来访,留简云:因母病即夜乘舟南返,舟明日解缆,不审能一见否?余急出城访其踪迹,至雅叙园遇之,在坐皆熟人,有穰卿、彦复、子言、小徐等,因坐而畅谈。闻刘岘庄薨逝。
七日
晨,饮于九华楼,饯叔雅。日中,诣严子均。
八日
访益斋,略论丹房火候。晤傅公雨。公雨谈及都中余所见之岳君柱臣,善黄白术,从前赖此糊口,然不能致富。日中,归,则邻居及荔轩、渭东咸至,闻朝廷降谕,奖厉游学西洋生徒。盖因日本学生、公使相哄一案,故以此慰安之也。余谓学生、公使及政府皆可怜,盖怜学生者怜其无力,怜公使者怜其无能,怜政府者怜其无知。
我国从前虽羸弱,不能自振,然犹有知觉运动,则以魂未去也。魂何在?曰在李文忠公。文忠与外人交涉及一切作为,虽不能振国威,伸国权,然犹有条理界限及一定宗旨,毅然不可犯。故外国人以事与之遇者,莫不惊惮慑伏,不敢略施欺侮之术。文忠死,而我国真为顽蠢之一物。所谓魂者,并前之知觉运动而亦无矣,于是任外人之愚弄脔割,而冥然罔觉矣。
晡,往视简斋,简斋赴江西,将到任,即闻丧归,赤贫无儋石储,殊可悲。夜,仲宣招饮。
九日
益斋过谈,告余以所得之理云:我国素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括宇宙之原质,而佛书及西人格致家皆言四行,曰土火水气。然《周易》八卦实具四行,如乾为天,天气也;坤为地,地土也;震为雷,雷亦气也;艮为山,山亦土属也;离为火,坎为水;而兑为泽,泽亦水也;巽为风,风亦气,与乾同也。总八卦所指,仍不出四行。可知四行为宇宙原质之公例。又云:古人造字,风从虫,竟与格物家考验空气中皆微生物之说暗合,岂造字之始,已有所见耶?余曰:思字从脑从心,心与脑合,则为思,较西人专主脑学者尤胜。古人之不可及如此。
日中,与益斋小饮于雅叙园,同访渭东。余授以《周易》、《中庸》之旨,渭东大悟,因解得无上上乘四字。
晡,益斋与余至味莼园登高,是日重九。
十日
饭后,诣小东门外普济公司,俄至源丰润。晡,与邻居游园,遇虬斋、彦复。夜,宴诸友于翠霞阁,履平来自姑苏。
十一日
薄午,益斋过,偕出城至万年春。穗卿宴客。晡,诣贻德里,访春卿,晤菊生。
菊生云:此次所议商约,种种与外人利益,而自绝华商之生计,当局者犹沾沾自得,以为此约所定,我国殊未受亏。不知百姓之受亏,即国家之受亏。彼视民与国离而为二,亦无怪其然矣。
印花税之病民,将来更甚于厘捐。厘捐不过病商耳,而所亏耗,仍取偿于买主,则其病民犹间接也。若印花税行,官府日有人入民家搜查,其病民为直接,而民不胜苦矣。菊生云。是晚,益斋来作夜谈。雨。
十二日
晚,宴集信侪、穰卿、浩吾、小徐诸人于金谷香。
小徐欲以释家相宗之理,推阐哲学,故与信侪龂龂争论,所论者即原知、推知、比量、现量之别,其实无可争也。原知即现量,推知即比量,原知为直接之觉,推知为间接之觉。道理显然,于何处立异?
凡为学者,必先操练其脑思,使之条理井然,疆界分明,然后足以研考一切学问。故名学、辨学,皆哲学之分支也。若人专治名学、辨学,而不复究他学,则亦等于专治算学、文学者之无用矣。
十三日
渭东为其妹纳采,余往贺,即为款宾。
渭东读《维摩经》,至香积饭处,大有彻悟。余在渭东家晚餐毕,乘车至镜烟楼,谱琴邀饮也。览报,见浙闱榜,夏履平中第八名。俄酒肴罗列,诸伎翩跹来。夜半归。
十四日
张叔和于味莼园设宴,请听昆曲。余兄弟偕往赴宴。
词曲以昆剧为最雅驯,然可读而不可听,盖其音节繁促,转折太多,无延长之韵,故到耳即过,未能深感脑筋,此其病也。
晚,与邻居偕至垃圾桥李宅,观女优。夜深始散。月明。
十五日
出城。车中观书。
西人以立法、司法、行法三部,组织而成国家,使互相牵制,此与我国设官,外使总督、巡抚、布政使及将军等互相牵制,内使军机大臣、六部满汉尚书、侍郎等互相牵制,用意正同,皆所以杜人之擅权也。然而我国则因不能擅权者,遂不能行权,西国则虽不能擅权,而可以行权。
立宪之国,共和与专制同时而并用,立法用共和,行法用专制。共和民权也,专制君权也。
留一尊严不可犯之君,使为一国之代表,而阴削其权,归之于相,故相负责任,而君不负责任也。
予立法部以监财权,予司法部以久任权,予行法部以尊严不可犯之权,所谓不可犯者,君也。君亦在行法一部中也。
晚在邻居行辕,因嫂病,有侯姓之医生来诊视,余为款接。医生两足与右手,皆瘫废不能举动,以左手作字,字颇完整。夜,筱舫招饮。
十六日
出城。晡,归。访益斋,与谈道。
《丹经》所论进阳火退阴符,火与符究是何物,人不能言。而以余猜拟,必实有所指,非空言也。火是真火,水是真水,但其果属何物,我不敢明说耳。
仇注《悟真篇》,言卯酉沐浴甚精细,谓卯酉指门户地位,不可误作时看。
益斋新考验理化学,得一法制染料,能经雨淋日晒,而颜色不变。其法不传一人,将来可以专利。日前在益斋处见傅公雨,公雨云:曾见一人有志求道,其于释典,读之烂熟,而究不解从何入手。公雨戏之曰:从色入手。其人愕然,公雨曰:色即是空。益斋闻其语大喜,盖以染法成就不染法,岂非从色入手耶?
夜,与益斋同来忘山庐痛谈。
十七日
邻居入城。日昳,偕赴菊生之约。晡,与铭舫至味莼园。夜,饮于金谷香。观女剧。
十八日
益斋过,与偕出城,饮于雅叙园,纵谈。
昔吕纯阳曾有黄粱之梦,盖神仙点悟之也。而益斋自云:曾有奇梦,仿佛黄粱。一日在友家坐谈,日向午,厨人进膳饭,甑已陈,羹肴未至,在榻上恍恍惚惚,觉己身在舟中,盖欲赴省应大比也。行数日,始至,遂入场,试竣,待月馀,榜出无名,遂愤然归里。自是绝意科第。越数年,有奉命使西洋各国者,因随往游历,入其学校读书十年,才学大进,复只身回亚洲。行至缅甸、暹罗诸国,遂留居焉。越数年,朝廷闻余名,召返国,任以海陆练兵大臣。余殚尽心力,经营训练,又十年,我国武备遂方驾泰西。会英、法诸国以事与我启衅,天子大怒,授余大元帅,统战舰与列国争雄。海上一战,挫其锋;再战,破其军;三战,而追奔逐北,直捣其国。英、法争遣使请和,我国责其赔费割地,皆唯唯听命。始振旅归,天子大悦,封余一等侯爵,进位宰相,使整理国政。余悉引海内知名之士,分列六部及十八行省,改革宪法,变易官制,兴学劝农,通商惠工。又三十年,国内大治。于是朝野上下,莫不感余之德,颂余之功,屈指自秋试报罢时,至今六十年矣。耄老将退休,朝廷命刻纪功碑,余读其文,典丽遹皇,叹曰:“黄某不意有今日也!”忽有人自旁推余曰:速醒,用午膳!张目见案上肴酒罗列,饭甑中热气犹蓬勃,则一幻梦煞那间耳,而梦中历历有六十年之久,天下事皆可作如是观。
益斋云:“余尝考求音韵之学,以今音证古音,有变有不变者。即如昔人所谓吴语,与今之吴语,殆无甚异。观《世说新语》载有某人作吴语,以手拊案曰:何其訚也。皆不知訚字作何解,今闻姑苏人呼天寒曰訚,始恍然矣。又《齐东野语》载一吴人童谣,两句之尾皆有能亨二字,亦不解。今苏人谓如何曰那亨,始知能亨即那亨之转音。”
晡,同访渭东,见新吾,纵谈。俄至味莼园。晚,渭东约饮于金隆。
益斋论我国拳棒之学,绝于地球,莫能及者。盖一人能举千斤之物,实出西人重学理界外。
十九日
振清来自杭州,过谈。昳,诣邻居。晚,孟威约饮。孟威为陈勾山先生后人,与余兄弟交游十馀年矣。近年在滦州营办矿务,以与外人有交涉事,故来海上。小别五六年,须发尽白,人极和平恳款。有弟字仲彦,以去岁病没,人亦干练,可惜!是日,在坐有子修、斌生及邻居、希尚。
闻范昌士言,仲彦自谓生平并未读书,惟得力于二书:一《广治平略》,一《大清律例》。
二十日
余与邻居及合家人至耀华馆,以次留影,或分或合,用玻璃四五片。
人之形态变而愈老,人之言语过而不留,且必同在一处,同在一时,而后可闻其声、见其形也。自有留声留影之法,而人与人虽相隔数万里,相去数百年,亦能睹其面貌,聆其音声,岂非奇事!虽然,不足奇也。宇宙内原有此理,为人所偶得耳。
《新民丛报》所刊欧洲古贤之像,如倍根、笛卡儿、卢骚、孟德斯鸠、斯宾塞尔诸人,皆去今或数十年,或数百年,倘无留影法,后世何由瞻仰?
都中昔有名伶曰程长庚者,人呼为戏中圣人,其音调浑厚,流传独步古今。凡后来之秀,如心培、桂芬诸人,皆分其一支派,而各自成家者。如颜、柳、欧、褚,皆分右军之一体也。近惟有同仁堂药店周子衡,能得长庚全豹,获闻其韵味者,几谓与长庚无毫发殊。自西人留声机器输入,于是凡精此技者皆大喜,以为吾辈所长,亦可不朽。然而长庚死矣,故子衡每每谓长庚无福。季英述子衡之语以告余,余笑曰:长庚未尝无福,子衡即长庚之留声机器也。季英曰:然。
二十一日 雨
诣邻居,闻尹新吾来,同车访之。新吾以知府在浙江候补,今年甫引见到省,谈及浙中课吏事甚详。为人温雅,能文章,精医工绘,收藏书画甚多。此次奉差赴温州,查办案件,过此勾留数日。邻居与小谈,即同往视孟威,因偕游味莼园。
味莼园有登高处,南见龙华,东望海关,每重九日,游人攀而上者极夥。而似塔非塔,在跳舞堂东北隅,如角楼然。是日,雨中与孟威、新吾、邻居偕登,见云脚四垂,烟树蒙蒙,水墨烘染之烟雨图,饶有景趣。
二十二日 雨犹不止
渭东同母女弟,是日赘婿,婿为直隶布政使周浩之子,字少翰。晡,始乘舆入门,鼓乐送登楼结褵。晚,设宴款之,饮尽欢。入夜,宾友皆散,惟余及胡二梅等送入洞房。俗有洒帐之例,盖剪彩包裹枣栗之类,谓之喜果,取以布散帏幕间,且须诵喜词。使余任其事,余枯窘不知作何语,新吾教余宋人洒帐之歌,使熟记,待洒时遂唱曰:“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碧月团圞人似玉,双双绣带佩宜男。洒帐北,新添喜气眉间塞,芙蓉并蒂本来双,广寒仙子蟾宫客。洒帐中,一双云里玉芙蓉,锦衾洗就湘波绿,绣枕移将琥珀红。洒帐毕,诸位亲朋齐请出,夫夫妇妇咸有家,子子孙孙乐无极!”
二十三日 微晴
诣邻居。日中,与尹新吾及孟威等共饮于金隆。晡,邻居登舟返杭,余偕缪姓者至味莼园,遇勉斋。勉斋甫自杭州来,将赴都。是日,携幼儿游园,徘徊良久即去。晚,诣石愚。石愚饯朱古微于家中,余往陪饮。古微,新简粤东学使,将履任也。在坐有沈燕传、周企唐诸人。石愚贮藏碑帖甚多,有宋元拓汉隶十馀种,笔画精劲,为后世草书楷书之所从出。
作字之法,宁骨多于肉,不可肉多于骨,字之精神、魄力皆在骨中。
由隶书变作楷书,不知始于何代何人,待考。
篆书心字作心形,今心字作斜月三星,大有意趣,始于汉隶。吾谓变改此字者,必已闻道。
二十四日
益斋过谈。益斋精于天算及理化学,此次考得此法,以助成轩天盖地事业,如有神助。前闻益斋云:庄子曰万物皆入于机,皆出于机。所谓机者,诚不死物,如人及植物动物,虽有生死,而其传种之一物固不死,其不死者,即所谓机也。
俗呼女子稍异常人者谓之白虎,虎固能噬人者也,可不望而生畏。
昔入北洋医学堂,观蜡人剖解,女人子宫中有所谓精珠圆颗颗者,不可胜数。云凡天癸尽时,此珠易堕出,与男子精遇,即成胎,推之动物殆莫不然。嗟乎,是物也关系甚大,生人生物皆赖焉。
益斋平日学问,由实验入手。余则由理想入手。益斋是倍根、朱考亭一流人物,余则王阳明、笛卡儿一流人物。皆不为文字障名誉障所蒙蔽,故能入理精深,获闻至道。
与益斋出城,益斋往视穰卿,余诣渭东。夜,缪姓者约饮于吉祥春。余新购日本新译《李鸿章》。论李之为人,颇得真谛,谓是我国政界中希有之人物。夜,是书为妓人胡翡云所见,攫之去。
二十五日
益斋来。饭后,与偕访渭东。
余所居之屋,开轩面场圃,下临小渠,余尝于其中研求道妙,故颜之曰忘山庐,取见道忘山之意,有年所矣。今将北行,则此屋易主,然大都俗人,与此胜地不相称也。是日,益斋与吾议,将徙居焉。余大悦曰:“尔居于是,则吾留忘山庐横额不去,使此屋永为忘山庐何如?”益斋亦喜。
益斋善音律,又通小学,能以古音输入曲中,觉韵味较沉厚,不同凡响。
渭东又新传一人,曰吴少山,为人亦端厚严重,足以担荷。
二十六日
作日记终日。汤蛰仙过谈。晚,与少川叔公宴古微。夜,雨。
二十七日 雨
访益斋谈。
益斋称:尝遇一朝鲜人,自云能以异术读书,任指以某书,其人不必开页,但问书,默念良久,即背诵如流,不差一字,试之屡验。谓其人曰:尔持此术,则欲为博学人易矣!答曰:不然,三日即忘。
又称:傅公雨考得一理,凡人于其肢体上某处最用力,则其处可永久不坏。如舆夫之两肩骨,死后埋土中,永永不腐烂也。
色声香味触五者,惟味与触每每相连。如人食鱼肉及一切植物,皆必取其新且嫩者是也。
二十八日 晴
是日,随母登舟回浙。薄暮,始解缆。夜,舟中与母闲谈,水声括括。
二十九日 晴
舟中观书。或游目两岸风景。晡,过嘉兴。
越中山水,最为明秀,虽岸上所生之野树闲花,其枝干高低向背,皆有姿态,如老画家笔意。
道德者,法律之母也。法律生于道德,而法律之用,正所以维持道德。一家有法律,则一家人悉入于道德;一国有法律,则一国人悉入于道德;万国有公法律,则万国人悉入于道德。荫亭游日本,曾语一人云:“我国无道德,奈何?”其人曰:“尔国无法律,法律改而后道德生焉。”荫亭以为名言。
天下有劳力劳心之二种人,劳力之功用小,劳心之功用大。使驱天下之人,尽归于平等,势必至皆劳力之人,更无劳心之人。何也?凡劳心者,必其不从事于农工力作,而闲乐多暇,然后能运其智慧,以探微钩深。使均劳逸,壹贫富,则天下人皆必劳力而后足以自养,更何暇用其心?劳心之人遂绝于世界上矣。
无差别谓之平等,有差别谓之不平等。然世界第一次进化,由不平等入于平等;第二次进化,又由平等入于不平等。何以故?盖人之权力幸福,愈进化而愈无差别,此由不平等入于平等者也。人之智慧能力,愈进化而愈有差别,此由平等入于不平等者也。
十 月
一日
平明,舟抵拱宸桥,即登岸,随母肩舆入城。食时到竹竿巷。慕兄犹未出门。
晡,诣撷珊。撷珊新纂湖墅孙氏家谱。我孙氏祖籍富春,迁徽州,再由徽迁杭。然自七代祖楚粹公以上,名字无考,盖先世业农,谋生拮据,无暇留意谱牒,故数传而后,子孙遂不能远溯焉。撷珊草就此谱,只得以楚粹公为第一代,次尚卿公,次浩瞻公,次匡六公;匡六公以下分二支,一为驾唐公,一玉堂公一支,子孙稍多,合余嫡从堂兄弟,共八人,皆玉堂公一脉也。驾唐公之下皆单传,今惟存子香叔父子二人。撷珊此稿,虽不得为定本,大略具矣。
我家故宅,在湖墅日辉坝,先人及先叔父、先大姑母,皆生其中。乱后屋毁,仅存地基二亩。屋之西北,有桂树二株,为先人读书之所。今其地被族人侵去,然二树犹无恙,高过百尺,蔚然成阴。故我家可自颜其堂曰“双桂堂”。
我家始祖楚粹公葬孙家井,其地濒河,有大树一株;尚卿公葬顾家牌楼,在山麓间,无墓碑,宜修补;浩瞻公、匡六公、右安公咸葬水车兜,补笙公葬蒋家坞。以堪舆家言论之,诸地脉皆擅佳城之最胜处。
二日 晴
偕邻居、撷珊诸人出城省墓,舆中观书。
欧洲大陆所以能改变立宪政体者,以经济社会骤然发达,中下之民多致巨富,故有权力,渐能参与政治,此其大原因也。
国家之机关有二大部,曰司法,曰行法。司法主静,行法主动。盖司法专理国家物质之保护,行法专司国家精神之运行。
晡,自杨家牌楼归,过勤果公祠,登高楼瞻眺甚乐,湖光照人。楼后倚平冈,乱石磊砢,闻将起屋,造高等学堂于此。
三日
晡。谨斋、修甫等公宴邻居及余于花园中。园为修甫家所辟,池竹台榭清丽,秋菊盛开。
四日
游湖上。白叔及蓝洲丈诸人舣舟以待。余与邻居登舟,先泛至平湖秋月,遂舍舟散步岸上,入陆宣公祠观之。因绕道至孤山,见匠作甚夥,方为林迪臣太守造墓,放鹤亭故址改为太守祠。孤山前有林处士高隐,死埋骨焉。粤事起时,杭城陷,有林典史小岩殉难,葬处士墓侧。薛叔云制联云:“大义匹阎公,取谊成仁,青史从今尊县尉;忠魂依处士,补梅招鹤,孤山终古属林家。”今又有林太守葬其地,孤山果终古属林家矣。俄返舟解缆,过行宫,复停棹入观,登文澜阁,贮《四库全书》及《图书集成》。此阁虽难后重修,犹从前规模也。晡,移舟至岳坟,因往游李公祠,盖新建者,犹未完工。文忠于吾浙有克复嘉兴之功也,与左祠邻近。因易小舟,直放蚕学馆,回望红叶满山,秋色入画。舟中有陈蓝洲、潘凤洲诸人。未几暮色苍然,遂复回原舟,缓缓归。是日,同舟中宾朋尽欢。夜,至聚丰园,春卿约。
五日
往谒左泉师,顺道访介轩,遇履平,因至佑圣观巷,拜别婶母。又诣中学堂,晤潘凤洲及陈仲恕。凤洲曾游欧洲,人极精干,此次继杨雪渔办学堂,颇能整治学政,人咸服之。
昨闻劳玉初言:《新民丛报》中议论,近颇改变,归于平实,甚有益于后生小子。忘山居士曰:凡立言果能出于中正,自然人人佩诵,何有新旧之别耶?
六日
随邻居出城,省视远祖之墓,如六亩荡、塘南村、孙家井、水车兜,皆遍瞻拜。薄晚,至拱宸桥,送者云至。舟放行时,已曛黑。
七日
舟中与稼霖、孟庚、希尚等闲谈。
人之言语皆有根原,余生长燕京,所操语皆京语也。然与内城旗籍人语微异,即城外人之语亦不相类,惟聆家中所用北方女妪言谈则宛肖,始恍然知己之言语,从彼等熏习而来。盖幼时寝馈长养于此辈人中,宜习其言语而不自觉也。
夜半,到沪。妻病甚重。
八日
访益斋,知季英来,饭后访汇东谈。
今人动称人曰忠厚,外似赞美辞,实则怜其无用也。无用之人,被忠厚之名,则有用之人,其不忠厚可知。故余尝曰:智者不仁,仁者不智,我国所以不振也。
世间善诙谐者,或称其似剧台上丑角,抑知生旦净丑,世间原有此四种人。演剧时,正假此以形容此四类人耳,非人似丑,丑似人也。
九日
汇东、少山偕来。薄午,益斋过,饭后,汇东、少山去,季英至,纵谈。夜,共饮于雅叙园。
“磨砺以需,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咏剃头联也。“连床倒醉非因酒,满屋生香不是花。”鸦片烟联也。又有医生善属对,然不离医书中语,如“避暑最宜深竹院”对“伤寒须用小柴胡”,“丹桂香飘遍满三千界”对“梧桐子大每服二十丸”。尚有数联,余不能记忆,皆极佳。益斋云:季英善骑足踏车,虽在肩摩毂击中,能游刃自如,盖熟则生巧矣。
十日
日中,与汇东、少山、琴甫、益斋五人,共饮于雅叙园,皆道友也。瞥见板壁悬一联,作古篆,有万年如意事五大字,款中又有护法二字,皆暗合道妙。饮罢,偕至宝记,共映一图,即题曰如意图。晡,至味莼园。益斋、汇东、少山亦至。
味莼园有大楼,厅名安塏第,规制宏敞,有人云仿佛美总统宫殿。每礼拜日,士女云集,几座茶皿,皆极精雅。凡天下四方人过上海者,莫不游宴其间。故其地非但为上海阖邑人之聚点,实为我国全国人之聚点也。
夜,旭庄、子萱公宴邻居及余在子萱家,季英亦至。季英自易新名曰邵我,号曰二我,顾余曰:“今日可成为完全无缺之我矣。”余曰:“未也,尔不过二我耳,尚非一我;欲求一我,必在常乐我净时。”季英颔焉。余因劝季英求志。季英曰:“我志已定。”问:“志安在?”曰:“利而已矣。”“利之后将若何?”曰:“无利。”余曰:“此不足为志也,尚有大于是者。”季英曰:“我今日无志天下。”余曰:“纵君有志天下,能变改政体,富其国,强其民,成华盛顿之伟业,以我辈观之不直一哂。”季英大骇曰:“然则志于何求,盍指示我!”余因告以三种书当读,曰《中庸》,曰《老子》,曰《金刚经》。
十一日
秉庵来自都,盖将随梁震东至美洲。余尝问秉庵之志若何,答曰:惟愿蓄数十万之财于京师中,起造高堂广厦,院中养花木,厩畜肥健之马,出则乘骑,或观剧,或登酒楼小酌,沉醉高歌,乐陶陶也。归则觅一二佳友清谭,终年如此,于愿足矣。忘山居士曰:人之志趣相越,岂不远哉!吾读漆园《逍遥游》一篇有感矣。
日中,饮于金隆。晡,归,作日记。晚,至雅叙园。季英、汇东、少山、益斋、秉庵同来,宴醉。益斋唱《取成都》全出送季英行,季英将北上也。
十二日
闻冠霞来自苏台,招与宴话,坐有汪敏士。薄晚,诣季英谭道。
凡人心不可无所寄,观其所好之物,即知其心之所寄也。然所好不过名利而已,不好名则好利,不好利则好名,然好名之人较好利之人胜一筹矣。高出于名者,惟有道人,苟知道之可好,且淡然于名,何况利耶?
宋儒亦震惊圣人之道之大,然不知其道为何物,误以理混道,不知道自道,理自理,不容强合也。犹佛家之所谓法,亦与理有别,读佛书又误解法为理,皆非也。
以理混道,故人视圣人之道,亦不过空言而已。抑知道有实事,非空言能了此事也。此事为何事?即佛为大事因缘出世之事也。
十三日 雨
晚,至沧洲别墅,新吾、汇东、景张公宴邻居及余,坐有子展、子梅、竹楼诸人。
渭东题《如意图》成一绝云:“供养香花三界天,欲从火底觅金莲。只愁梦醒黄粱后,沽酒囊无阮籍钱。”余前亦戏题《石头记》成一绝云:“读书观海几春秋,胜友相招最上头。从此华严开脑界,黄粱不梦梦红楼。”
十四日
送邻居出吴淞口,登法公司海舰。送者如鲫。邻居此行,带参赞二人、翻译二人、随员二人,外学生及自备资粮者计十人,馀男女上下又二十馀人,约行三十一日可至巴黎。昔人视行大海乘风破浪为极险,今则如履平地。忘山居士曰:古今人进化相越,岂不远哉!归时已暮,明月在空。闻是夜有雾,恐海舰不能展轮。
昔人观飞蓬,以为车盖,悟造轮之法。今汽舟亦用轮,是舟同于车矣。寻常之车不足载数人而止,今汽车可载数十百人,且在车上饮食坐卧如居室然,是车又同于舟矣。
自有汽蒸舟车,而地为之缩;自有留声留影机器,而时为之缩。
十五日 雨
宴蕃室、寅伯、昌士、健斋诸人于金谷香,坐有冠霞。
闻寅伯言:益斋考得日光留影之法,能并人物之颜色留纸上,余尚未之知也。然此法西人亦考得,与益斋不侔而合。
人但能勤用其脑思,何理不能明,何法不能精,何事不能成。欧洲人能开立今日之新世界,何一非从人之脑思中发现者耶?
十六日
与云孙觅希尚于妓人张云兰家。晡,访汇东。晚,王寅伯招饮一品香。夜,钱博庵、程介眉皆于伎家置酒宴客,余皆赴焉。上海倡伎不下数千家,沉迷其中者不下数万人,竟别组织一世界。此世界中,亦自有条理、部分、权限,善此世界者,亦别有经济学问。近人有著《海上花列传》一书,即此世界之表象也,文笔闳丽,惜余未寓目。
淫欲者,人皆视为至乐之境,又莫不视为至恶之事。然用之不得其宜,至乐可变为至苦;用之得其宜,至恶可变为至善。何也?戕身败家,非至苦耶?传种保家,非至善耶?
十七日
晨,出城。日中,进城,访益斋。
出世大道,万劫难闻。闻而不信,与不闻同;闻而无力以办,与不闻同。吾道之中,有益斋,盖天生之大护法也。彼积二十年之穷思渺虑,以成高等之理化学,不意正为今日之用,神矣哉!
晡,复出城。雨。往视彦复,见无数人皆短衣西制,闻每礼拜日相集体操。此辈人皆聪慧才敏士也,皆慕为欧美新世界之人,爱自由,又爱特立,皆实不外名利二字。自由,利也;独立,名也。以我辈观之,诚可哂矣。虽然,使彼等不此之爱,更爱何物?不此之慕,更慕何事?人苟无所爱慕,不几成槁木死灰耶!我辈所以能不爱慕此者,以别有所爱慕,过此万万也,安得以此责彼哉?吾但见其可怜而已。是夜,宴集介眉、博庵、云孙诸人于王引凤家。
十八日 雨
命仆人先运行具北行,乘协和船去。与益斋访汇东,汇东适他往,乃共游辛园。园为粤人辛某所造,虽有楼台池榭,而殊少匠心。菊花甚肥,与益斋坐竹亭中共谈。
和尚断婚娶,本非印度之法,盖番僧来中土后,唐太宗虑其种族强盛,乃设此法以限之。益斋云。
本朝冠服之制,如暖帽,系从释毗卢帽变演而来,朝珠则因牟尼珠而起。本朝可谓崇佛之国矣。
佛家所谓自利利他,又所谓自力他力,他字作人也,即道不远人之意。
晡,与益斋同入城。晚,经甫过,谈及南洋公学学生散堂,盖因总办以学生犯过黜退,而阖堂学生不服,哄然要请更换总办。此固近日谈民权自由之弊,而办理不善,过仍在上,而不在下也。盖凡办学堂之先,即宜与众人公议规制,严立各人之权限,使阖堂之人相与承认遵守,有犯规者,然后议罚。大过大罚,小过小罚,则人自知惧而不敢犯。今一切规制,未与学生约定,迨临时横以总办一人之意进退之,宜不能服众也。
专制,君权也;共和,民权也。余每主君民二权兼用者,盖立法须用共和,行法须用专制,万古不易之理。今人于二权之界不能划清,于是主民权者,并行法亦欲用共和;主君权者,并立法亦欲用专制。此大悖也。
十九日 晴
送少川叔行。日中,饭于雅叙园。昳,归作日记。晚,经甫招饮一家春。
经甫虽不能西语,颇通西文,能流览泰西说部,谓其文章之佳妙如我国《石头记》者不少。今观时人以汉文译者,往往减色,可见译才之难。今人长于译学者有二人:一严又陵,一林琴南。严长于论理,林长于叙事,皆驰名海内者也。
二十日
不出城。晚,访益斋。
今日于天下万理,皆可勘透,惟先知之理不能明其故。先知分二种:一曰有心,一曰无心。寻常梦中所闻所见者,往往后有奇验;又或一言一动出于无意,而为他日之预兆。此皆无心之先知也。有心之先知,则如山中习静者,能觉三日未来事;树上鸟雀结巢,能察一年之风。人类、物类皆具此能力,果何理耶?若夫谶纬家能预推千百年后事,相传之《推背图》、《烧饼歌》,皆甚奇不可解。
崇祯帝亡国时,启箧开视遗传之《铁冠图》,竟绘帝之像,被发跣足,作缢死状;且图之表面大书“崇祯若干年开”,年号甲子皆符,一若事后造者。
相传《推背图》出于孔子《秘房记》,李淳风见此记,因绘为图。益斋云。
二十一日
到上海以来,终日碌碌,无暇读书,惟与益斋屡共谈论。然益斋近以染料颇畅销,故日夜制造货物,无暇晷,亦不能多见。而余之日记,已半月无只字矣,颇奇窘,乃连日补记。盖不读书,则无新理透现,几至无可记也。幸益斋时举其所得者饷余,故数日所记,尚不寂寞。
在都时,得朱筠青书,谓有日者推余生年月日,以为今年秋冬间,尚有大得意事,至今不解为何事。意者即益斋染料制成之事耶?此非仅余一人之幸福,凡嘉禾派中同志,皆当额手相庆也。
二十二日 雨
观《欧洲财政史》。晡,出访黄石孙。暮,归。夜,观《财政史》终卷。
欧洲中世都市勃兴,市民独立,实因十字军战后所获之功效。且战役中,以实物交易大不方便,遂渐觉使用货币之益,而兑汇银票之一切制度,亦渐发达。
欧洲财政,至近世公债制度、租税制度,皆有进步,然后各国之度支出入,皆足相抵,而无不足之患。
欧洲十八世纪中叶,对于君主专制,则有孟德斯鸠、卢骚等创自由平等主义;对于商业保护政策,则有俄聂波邦、亚丹斯密等创自由放任主义。皆在政治学界、财政学界,放一光明现象者也。自是以后,国家政法及工业、商业,果皆有进步,遂造成世界之文明。然据《财政史》云:晚近三四十年,各国又皆有反动之力,盖因自由平等放任等主义行之既久,复有流弊,故不得不复归于国家社会主义,以干涉保护限制为用。要之,治无定法,因时而变,宽猛相济,古有明训。以世界中岁月之绵长,而谓执一主义可以久行者,无是理也。
二十三日 雨止
诣渭东谈。晡,访草斋、信侪、彦复。晚,与彦复及祁子敏偕诣双清馆,即归家祭。夜,作日记。
前闻益斋云:近日欧洲人发明透骨光学法,其光照人肉如水精,内见其骨,举世以为极奇。余尝见宋人说部中,载有人忽患目疾,其视人皆骷髅也,意者其目因病而改变平常之能力,适合此等光学法耶?
已过莫牵系,未来莫将迎。达人语也。盖其意谓牵系、将迎而无益者,不如其已也。然天下有一种人,竟于已过不知牵系,于未来不知将迎者,其人又直谓之不成人可矣。何也?已过不知牵系,是无记性也;未来不知将迎,是无悟性也。无记性悟性,则胸中毫无谋画筹度,如禽兽、如婴孩而已,安得曰成人。
二十四日 阴
日中,饮应震伯于雅叙园。晡,在味莼园,与王寅伯及荔轩、荫亭等茗谈。晚,归。观冈本所著《西学探源》,颇有精理。
鞑靼王帖木尔兰及苏图王藩理俞斯,皆因见蜘蛛张网,屡败不屈,而悟人不可无忍耐之性。盖天下事,非由忍耐不能成功也。荀子曰: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忍耐之意也。
冈本曰:殷勤拒绝,胜于简慢授与。斯言至矣。盖虽拒绝,而能殷勤,则人自谅我而不怪。知此义,则处世之道得矣。
凡人能沉默者,是聪明之睡眠也。欧人伯公语。
二十五日 晴
肩舆往视城内诸亲族。晡,出城,见石芝。
敬惜字纸,惟我国有此风气,若西人则直用之拭秽,毫不为怪。余始未能断其是非也,今乃恍然于我国字纸不可不敬惜之故。盖外国文字,记号而已;我国文字,能载道,岂可轻视。
晤新吾。新吾素工山水,今兼能画人物,逼近宋元。新吾尝云:善画人之能力,与上帝等,万物随意可造也。
晚,归。饭后,与忆莼商议,入都后所以制驭稼霖之法。稼霖如一悍马,野性不易受羁绊也。
闻益斋、渭东前数日夜间步行庭中,地白如昼,渭东举头唱曰:“月才天际半轮明。”益斋应曰:“早有龙吟虎啸声。”相与哈哈大笑。
二十六日
观篾匠等篾行具。览《西学探源·伦理篇》,载泰西古人孝悌之行及嘉言甚多,录之。索格拉德谓其子曰:“汝若不感父母之恩,则无复为汝亲友者矣,无他,人知其效忠谋之无益也。”富拉董曰:“父母生我育我,其恩无比,不可不尽力报之,事父母不可毫发不敬之言;父母若怒,勿逆其意。”马基顿王亚历山大之母,干豫政权,屡为王累。王远征东方,每获敌货辄献之。尝赠书委政大臣,母后大怒,益肆威福。大臣告王。王曰:“卿六百道书,为母后一滴泪致归无效。”法帝拿破仑,事母致其尊敬,每晨夕起卧时,谒母问安;母欲云云者,帝亲为之,不敢委臣仆。
昔罗马人某,从军有功,会其父在敌军,见虏。王屋大维将戮之。某苦请:“臣父敌王,罪固当死,然臣为王竭力,愿王录臣功,杀臣代父。”王感其精诚,遂并宥之。又法国女子路易,年二十,遇父病失明,百方看护,不离左右。以父乐为己乐,父或行步,身为之杖。遇女伴宴会招集,则辞以侍养无人。久之匪懈,人皆感其孝志。美国博士俄留亚之女尔勒沙,母病卧褥,不能就学,而天资伶俐,年甫四岁读书,又画动物题诗。父母喜其才,欲使就学,无奈资力不给。十二时,有一贵绅见其诗,深赏之,与金二十元,以充学资。尔勒沙初欲买书,一念及母,不能自禁,献金于父,以供母养。有妒其才者,告父废读书,不给笔砚。尔勒沙知而不言,专服家事。数月,心窃愁苦,体亦衰惫。母问之,知所以废学,大惊告父,从事于学,身体复旧,知识日进,遂为世所称赏。此皆发于天性之自然,不待矫饰者也。
晡,与震伯同车游味莼园。晚,渭东招饮一品香。
二十七日
观书。
《西学探源》讥耶稣教之爱重其妻,情逾父子。余于《新约》书亦曾过目,不闻此说,使果有之,则别有深意存焉,非凡夫俗子所能知也。
闻泰顺轮船到,急令人定舱位。嗣闻明早八钟开行,乃改坐海晏。
二十八日
诣汇东,又至招商局。日中,访荫亭。晡,汇东设宴于江南村,余与益斋皆在坐。晚,偕游辛园。“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邵康节诗也,中含道意,谁则知之?邵子实闻道之人,惟了道与否,则无考耳。史称其幽处一室,冬不炉,夏不扇,据此观之,似道力不浅也。
蜂能酿蜜,猿能酿酒,天赋之能力也。
“大翼垂天九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益斋撰此联赠余。
天下好境界,不曰有味,则曰有趣。味于何生?生于深厚。深厚故有味,若浅薄,则不耐人寻绎,而无味矣。趣于何生?生于新奇。新奇故可喜,若陈腐,则易起人厌,而无趣矣。
二十九日
日中,荫亭等招饮金隆。晚,大宴宾友于一品香。
三十日
晡,诣《中外报》馆,与穰卿谈。
财之于人,犹水之于鱼,鱼不能一刻出于水之界外而生活,人不能一刻出于财之界外而生活。
今日海内号称开化之人,但明新理而已,未解新法。何也?如近日南洋公学学生散堂事,凡袒学生者,皆谓自教习以上须由学生公举,则地球无论何国,不闻有此法也。
夜,观剧,忽厌倦,遂闲步至第一楼品茶。买书二种:曰《吾妻镜》,曰《男女交合无上之快乐》。
《吾妻镜》,通州杨凌霄著。凌霄与余旧相识也。其论人生三乐,与余不侔而合。又谓:凡欧洲自古大人物,强半野合而生。盖野合者,必两情相遂,故其种性精良,造成之人往往不凡。我国男女禁自择配偶,其交合皆属勉强,故种性不精良,而人才罕觏。国之不振,非一原因也。
《男女交合无上之快乐》,日本人著,与《交合新论》略同。其中有云:男子精虫,为山中之金银;女子精卵,为海底之珠玉。皆至可宝者。颇有悟境。
十一月
一日
薄午,与益斋偕出城,饮于雅叙园。石芝在坐。昳,访渭东,观其作象戏。晡,游味莼园。晚,仍至渭东处纵谈。
渭东得句云:“零落山田铺破衲,迷茫江雨织重帘。”余又出句云:“海底龙珠光照夜。”令渭东、益斋二人属对,皆良久不能对,盖其句浑成雄阔,难得铢两悉称也。
二日
马车出别诸友。晡,在《中外报》馆谈。晚,至杏花楼,石芝招饮。坐久之,益斋来,欣然告曰:昨日之对已属成矣。问何句。答曰:“鼎中神药力回天。”余叹赏不止。
三日
连日为北行料检琐细,乘车东驰西突。晡,在石芝所坐谈。余前年自照一僧服像,即与玉蟾阁主合影之《散花图》也,今嘱石芝将余一人像放大,作半身,极端严,拟自题曰:忘山居士前身。
晚,彬甫、少翰、渭东、益斋四人公饯余于江南春。宾友满座。诸伎翩然来集,一时明眸皓齿,鬓影花香,短笛柔筝,丰肴旨酒,色香声味俱备也。
是夕,余又置酒于公阳里胡翡云家,在坐有夏地山、王寅伯、孙振叔、周夔一、汪穰卿、汪继斋诸人。地山于前数日随美使梁震东到海上。
四日
向午,乘车至高昌庙。昳,往视海晏船。晡,诣源丰润,取办途费。晚,觅渭东西荟芳张五宝家。渭东自述其近作,有“孤负瑶台十二层,云浆未饮已成冰”之句。余极赞赏。
夜,在渭东家,与益斋、渭东三人共谭。
张道陵子孙,世居龙虎山,其山所以名龙虎者,因其进路数十里,左山皆蜿蜒如龙,右山皆雄踞如虎,直至上清宫,有二山作最巨龙虎形势,拥卫左右。其宫殿雄丽无比,有法官十馀人居焉。天师别有治所,亦不过一凡人,并无神通,其所以能役鬼神、除妖邪者,恃其祖传之法宝耳。
我国堪舆家言,以西流水为最胜利。曲阜孔氏葬处,有水西流;龙虎山张氏所居,亦有水西流,故其子孙皆世不绝也。盖我国万水皆东去为顺,西流则为逆。夫《易》逆数也,逆来最吉。
是夜,余宿渭东家。忆莼登舟,行具皆运至舟矣。
五日
向午,新吾、渭东、益斋、少翰、彬甫,皆送余登舟。昳,解缆出吴淞口。晚,过南茶山,风起舟荡。夜,风大作,波涛汹涌。
六日
风浪不止,舟震撼甚厉。终日卧不起,亦不食。因忆渭东所述某人诗,有“诗魂乱打浪花中”之句,极佳。又临别时,益斋云:愿君乘长风破万里浪。果遇风浪。
七日
闻仆人言:昨日非但风浪,且风雨交作。是日,晴,风势亦稍息。起,啖粥饭。观书。
商务盛,能使各国中之人民财货互相流通,如血脉互相灌输,联为一体,自然彼此不愿争战。何也?战衅一开,则两国百姓之财产,彼此互有损伤,无论胜负,皆于国人不便。是故商战足以销兵战,确然不易也。彼顽固之徒,斤斤以闭关绝市为上策者,何哉?
日中,散步后舱,始知昨夜风浪甚危险,船尾被击破,米舱几灌水,客人行具半浸湿,舟不沉者几希。
八日 晴,风止
舟中作日记。行绿水洋面,盖入渤海矣。见远山。夜,四鼓,舟停,知抵大沽口外。
九日
无小轮来。薄午,风又起。晡,仆人曾奎等来迎,仍不能进口。在舟中一日,与稼霖立约规。此次以风浪故,舟中所携食物皆为浪卷去,故饮食简薄。
十日
风息,携随身行具十馀束,挈家属易坐小汽舟。薄午,进口。昳,至塘沽,入旅舍宿焉。尚有笥箧木器百数十束,命仆监运,迟日入口。
十一日
黎明,坐汽车入都。薄午,过安定、黄村,一带白光皓旰,人家、林树馀雪未销,一幅图画。俄入城,至正阳门外下车。仆从备车舆来迎,遂诣总捕胡同李文忠故宅暂居焉。夜,幼珊过谭。
十二日 阴
诣瑞鹤庄。鹤庄新辟园庭,极闲敞,有花果杂树,隆冬叶尽脱。斋中炽炭奇温,几上红梅花含蕊未放。坐小谈,即行。复过钟笙叔,谭久之,归时日已昃矣。是晚,行具咸到。余居上海八年,今始来都下设立门户矣。
十三日
晤少川叔,招饮同丰堂。晡,至琉璃厂购书。晚,至义善源,戴月入城。
十四日
二我先生过谈。晡,始去。是日,授二我以入道门径,二我快然有悟。
周莲溪爱莲。莲之为物,入污泥而不染者也。佛之称莲胎,同此意。
太极图中一阴一阳形状,仿佛二虫盘互。
父母未生前,谁是我本来面目。自古禅家教人参悟,多道此二语。惜人多游心于空虚寂寥,不从实处涉想,故始终不能悟入。
俗以事问人知否,辄曰:汝知道否?答曰:知道。或曰:不知道。又凡事说破,谓之道破。奇!
二我云:闻人言:佛当日乘大车行街衢中,有小儿被佛车轮压伤而死,其父母号哭而来。佛云:毋恐,此儿从我至西天作佛矣。于是闻此语者,家家人俟佛出时,争以小儿置佛车下。由是以观,方知道之不可轻言,轻言则害人。
十五日
晡,出谒城内诸友。薄晚,到大学堂,规模闳峻,见晦若、心父、履初、小沂、仲宣、六桥诸人,闻将于十八日开学,设菜先师,先一日演礼。晚,归,家祭。夜,观书。
世称印书法自东方传来,而蒸汽法则西方所自创。加以邮便、电信之力,而世界上人智识闻见,骎骎日上。考英国人口三千一百万,发兑新报杂志一千六百九十二种,每日发兑一百四十二种,其盛者至日鬻二十四万纸。运搬用蒸汽车,甚急者从电信。邮政往复,亦极繁数。一千八百六十七年,邮书之数七亿八千万馀。八年后,至九亿六千七百万,皆主展写思想言行,所以推扩闻见,交换智识者,无一息之停。德、法虽不及英,而开进之势,日甚一日。要之,刷印、邮便之业大起,而蒸汽、电信助之也。蒸汽、电线、刷印、邮便四者,为万国开化根源,功亦伟哉!
欧人谓:见妇德,知其国文野之度;察其母品行,知其子之善恶。家为妇人贩团,小儿为其属民,母氏品行,铭小儿心中者虽极微,不消靡,及后必发为天下公论,如小木雕字,随长益广大也。语云:训蒙权力,大于政府。信然。冈本云。
德国人谚云:经验者,愚者之主也;道理者,智者之主也。信然。盖天下愚人,非其事经验于耳目则不信有此理。智者不然,虽非经验,而据道理,亦可断其必有此事。
人不可无学,又不可无业。闻美国人教育子弟,先分蜜蜂几尾、鸡鹜几只,使其专心保护饲养;及生儿产卵,乃鬻之得利,托父母以供学习百般之用。得利愈多,乃牧牛羊豕等,使息之,以供婚嫁之资;使自树立,以成一家。是学与业相并,亦新法也。录所未闻。
十六日
晨,出拜南城诸至交。见张少秋、郭春榆、左子异。晡,入宣武门,至甘石桥,谒管学大臣张埜秋,复与小沂、彦东谭。暮,归。月明。夜,观书。
时之可宝,于出世道法已固然矣。即入世道理,凡处己接人寻常日用间,亦处处不可后时。夫欲不后时,无他法,惟有勤而已矣。惟勤,则办事迅速,毫不耽延,于是晷刻无虚掷,有益于己,有济于人,皆不浅也。昔英人斯格的常谓:每日须费若干时间于事务,事务犹行军,前队见沮,变其常度,则后队亦必混乱。故每他人书至,即作答书,不敢稍迟。法帝拿破仑办理细务,无不周悉,常语人曰:凡事不可以睡眠成。赠书其将,有曰:凡事贵神速,不可停顿,致误机宜。又英古王亚弗勒,三分一日二十四小时:初八时听政,次八时为学,终八时休憩。时未有自鸣钟,用蜡烛三条,逐次燃之。富兰格令曰:时间即黄金,欲得黄金,不得不藉时间。马何默得曰:今日之一时,贵于明日之二时。以上皆西国豪杰之名言懿行,可为法守者也。盖自蒸汽、电机发明,而时之愈可宝贵,尽人而知。彼懒惰废时者,英谚谓为百恶之巢窟。不其然哉!
十七日
终日不出,观书。
服官与为学,二者不相妨也。如冈本所述,英人斯格的为诗文巨匠,而终身服吏务。巴墨斯敦博闻强识,及老勤勉过于壮时,尝曰:“官吏繁剧者,增益我康强也。”又如近日夏粹卿官祁门三年,而算学大进。故人但患无志,有志则何事足以妨之?
贞洁者,妇女之美德也。然而男子能清静寡欲,不履邪径者,亦可以贞洁目之。美人富兰格令分克己之目为十三德,中有贞洁二字,指窒淫欲而言也。
西人薄辣吉曰:人之食品要多,亦要新陈交代,不可嗜食一种,使胃为之奴隶,否则害荣养。其说牢不可破,此饮食之新理。
欧谚有云:得富则失才智与壮健,贫穷者壮健之友。忘山居士曰:此犹欧人古语,若今日虽富人亦莫不治学问、习体操者,何患失才智与壮健耶?
夜,往谒夔相,未见。坐章霖伯室中,观其从前之随笔杂记。
十八日
晨,起诣大学堂。是日开学,自管学大臣以及总办、教习、学生、各执事人员咸集。薄午,鸣钟排班次,约二百馀人,齐行三跽九顿首礼于至圣先师前。礼毕,学生退至讲堂前,与总教、助教及编译各执事人员行相见礼。日中,各散。晡,归。夜,观书。
亚拉伯人拿伯儿畜骏马,甚爱之。有太伯儿者,欲倾资买之,不听。知拿伯儿仁厚长者,以药涂面,褴缕缠身,为乞人状,以俟其过,谓不食三日,寸步不能行,陈请甚哀。拿伯儿下马扶乘之,太伯儿突起一鞭,夺马而去。拿伯儿大呼留之,谓曰:“汝能夺我马,命也,不可如何,我欲得汝夺马之说,以告世人。否则,今后人皆恐其见欺,虽有真病惫者,无复顾救者矣,是汝阻人为善之心也。”太伯儿闻之,忸怩不言,忽下马还之。拿伯儿乃延太伯儿还家,飨之数日,遂为刎颈交。此据德义以格人非心者也,可为后世法矣。
欧洲均贫富之学说,创于法人仓志门,在美人独立时代。其说余曩日颇以为然,近知其非。西谚云:财犹菜圃之肥料,不散则无功。此与《戴记》所谓财散则民聚,正相发也。盖财者,众人公用之物,须散布流通。若壅滞于一处,未有不为灾者。故虽大富家,其财必置诸都市银行中,以供众人之用,若私藏诸家者,久之必遭盗窃,即匿于壁间屋下,亦必被发掘而后出。义和团之起,都中王公贵胄家,被外人掘去金银无虑千百万,可鉴也。
十九日
逾午,趋署。晡,出城。晚,归。夜,观书。
浪费之戒,言之最亲切者,莫如电学始祖之富兰格令,其言曰:人苟买不急之物,旋至鬻有用之物。信然。烟灰别名烟粪。
冈本讥西人主利,以为即仲尼所谓放于利而行。抑知不然。平民自务本业营利者曰私利,国家振励工商为众人兴利者曰公利。私利、公利,皆理所宜然也。惟骫法以求利、害人以图利者,乃所谓放于利而行者也。
商贾垄断,诚世之所大禁。然良工之造新器,硕儒之著新书,不可无专利之权。其专利虽近垄断,而不可与垄断同日语也。何也?无专利之法,则世界学术工艺难期进化也。
二十日
筠青昨来自天津,薄午过访,同车出城,至同丰堂。是日,宴集泰臣、子穀诸人。晚,诣夔相谒见,略谈数语。夔相明日生辰,有多人来预祝者。夜,归。观书。
德国人黎斯笃言经济学,凡农工商关乎国人生计者,曰经济学。主保护,主自由,应随时适宜。盖谓社会发达,有一定次序:第一曰渔猎时代,第二曰畜牧时代,第三曰耕作时代,第四曰农工时代,第五曰农工商时代。凡邦国在第三时代者,宜从自由贸易,以督农业长进。其达第四时代,农业既进,工业亦将大起者,宜从保护法,以保其国生产。农工商既进,能达第五时代,则宜从自由贸易,大开门户,与海外诸国竞争无禁也。国家命脉与天地无穷,不可与一人百岁之利相比拟,故自由、保护,亦随时而变,此所谓本历史之观察,以为经济者也。其识伟矣。
泰西人多好储蓄,以图异日之快乐。故贷金于人,取利甚微。盖其志在储蓄,不在取利也。东方人富家贷金于人,每图厚利,其志在厚利,不在储蓄也。性情相反如此。
二十一日
晨,诣夔相祝寿。晤子修。日中,归。晡,至大学堂,晤履初、六桥、蕃室、性父、仲宣。晚,归。夜,观书。
英国人视变法甚重,虽有弊害,不敢辄改,曰:改而有益,不能偿变法之害。故以习惯法为国宪大本,虽改宪法,亦与习惯法斟酌而行。变法之难如此,是故英国至今犹有守旧党,与维新党对峙者也。
余谓凡国家变法之初,不可不留一半守旧党人,使与新党相敌。盖旧党但知变法之害,不知变法之利;新党但知改法之利,不知变法之害。当局者即各用其所知,使互敌其所不知,于是法可变矣。
冈本曰:法律之进,从人文之进。凡世界上需用新生,愈感法律之不完。忘山居士曰:文字亦然。《说文》序曰:字者,孳乳而益多也。凡世界上需用新生,亦愈感文字之不完。法律者,所以保持天下一切事物也;文字者,所以配合天下一切事物也。
私德、公德之界何由分?曰:一人有德,万人被德,谓之私德;人各有德,互被其德,谓之公德。凡私德与文明而消,公德与文明而进。是故人君不可但施小惠,以行己之私德,当兴教育,设宪法,使国民有公德也。能使国民有公德,即谓为人君一己之公德,亦无不可也。
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故孔子欲求天下人人能自立,而不贵博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语,深可味也。
夜深,读古人诗,极有趣兴。故余每临睡时,必朗吟数首,四顾苍茫,情景交感,造化与心通矣。
二十二日
昨夜观《西学探源》终卷。晨起,作日记。
选人之法,犹酾酒然,去其粗者,取其精者,酾而再酾,不厌其精。古雅典法人有选举之权,凡被众人公选,是为受选者。又使法官再审贤否,若不堪任,则从众弹劾之,所谓不厌精矣。
余每主持设议院,当在立学校之先。自谓所见极高。然与人辩论此理,往往词不达意。今见日本当日创议院时,其勋旧建议之语,先得我心。其言曰:我国人民,不学无识,未达开明之域。说者谓今设议院过于早计,宜待民有学有智,然后设之。殊不知欲民有学有智,宜先使有义务,有权利,振起与天下共爱乐之情,审如是,则人民岂肯安其固陋,不学无识,自甘忽己权利,付之度外者云云。诚不刊之论也。
百姓之一举一动,谓之行为,有法律制之,不得违法律也。政府之一命一令,即政府之行为也,有法律制之,不得违法律也。
英国议院亦不能无弊,有所谓公密兄者,似贿非贿,议员所得之花息也。冈本谓其议政诸人,仍不免徇私忘公,需索百姓。余谓言之过甚,议院虽有弊,较诸野蛮专制之国,其百姓苦乐天渊之隔也。
欧贤云:刚勇之人,往往天性温柔和平;外怯懦者,中必残忍。忘山居士曰:是理不难明也。隆冬大寒之时,井水必温;盛夏酷热,则反是。惟人亦然。
太窝善士曰:未开之国,谗者最可畏;开明之国,佞人最可畏。
谈民主者,动主张无君。抑闻美国之法乎?美国人犯罪,无论君民,一体同罪,而特重反逆之罪,谓犯主权者为毁万民护卫。事急,则合众力诛之,不问其原由。
耶稣之说,何尝蔑视君父,冈本未将《新约》书细读耳。要之忠孝二字,固天地之大道,然须活看,为暴君效死非忠,从父之乱命非孝。
欧人于外交分其历史为三:曰服从时代,曰开放时代,曰整理时代。余于内政亦分为三:曰专制时代,曰自由时代,曰立宪时代。
濠洲及加拿大自治殖民地,未尝脱英国羁绊也,而至课税权则由自主,未尝受英国干涉。我国视之,不亦远愧乎?欲增关税,必与他国相商,合地球各国所无。
冈本颇有独到之语,如谓: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言一地不可有二王,犹一天不可有二日也,非万国隶一君之谓也。后儒执《春秋》大一统之义,欲律之于万国,大谬。
罗马帝亚的练,尝筑长城于日耳曼诸国,自莱茵河至大罗勃,长亘万里,与我国秦始皇真所谓东西响应,无独有偶。
薄午,与筠青同车至四眼井,访季英。俄诣长椿寺,共谈。晚,筠青复与余同归。夜,坐论道。
二十三日
晨,绕道地安门外,至西城拜客。过午,诣公所。晡,始还家。车中览《归田琐记》。
服铜末能医骨折,死而剖之,折处有铜结圈,诚理之不可解者。见《归田琐记》。是书福州梁茝林著。
筠青昨为余言:食物中俗呼落花生者,取种埋土中,待其发芽,以渐长大,花叶粲然,花落于地,久而掘土中,得果可食,所谓落花生是也。故名落花生。
次皿为盗,子去一为了,耳门为闻,口门为问,皆字之载道者。
俗语称置千金于虚牝,不知何解,其语自何来,甚奇。鄙意世间俗语,殆皆自上古流传,经千百年不变,决非后世人所能创造也。
俗称妇女之年少者曰花,谓其鲜艳动人也。余则以为非特女子为然,即男子年少者亦可以花目之。盖人自幼而少,为含苞发华之时;少而壮,为华开结实之时;壮而老,为果落叶枯之时;老而衰,为木叶飘陨之时。无论男女,皆一律相同也。故不但女子有发华时,男子亦有之。当发华,皆名曰花。花之名,不可专属诸妇女也。
二十四日
诣瑞鹤庄,小谈,留午食。是日,冬至,啖馄饨,满人俗也。昳,归。车中观《归田琐记》。
制屠苏酒法,用大黄、桔梗、白术、肉桂各一两八钱,乌头六钱,菝葜一两二钱,各为末,用袋盛,以十二月晦日中悬沉井中,令至泥。正月朔旦出药,置酒中,煎数沸,于东向户饮之,可除瘟气。其方出孙思邈。思邈庵名屠苏,故称屠苏酒。
晚,家祭。观《农学初级》,英国旦尔恒理著。
一植物也,而有野产家种之别。盖野产植物,一经人之选择培养,年胜一年,遂变为甚佳之家种,观于田圃间物是矣。虽然,植物改变不能持久,若欲其常得完善之形,必培养之功始终如一而后可,否则家种将复变为野产。忘山居士曰:于是可知天人之交战,非人胜天,则天胜人。
二十五日 大风
厚庵过谈。薄午,出城,尘起。晤少川叔,又见徐藩卿。晡,归。佑三过。向晚,衣冠诣夔相家,观剧。夜深回,风犹不息。
二十六日 风未止
昳,姚静山约余看屋二所,皆不满意。晡,诣少川叔送行,将于明日坐汽车至秦皇岛,乘开平局船返海上也。小酌于万福居。夜,归。观书。
天下万物,无论动植,莫不有种子。其种子佳者,则生长发育所成之物莫不精良,种子不佳者反是。故《悟真》云:“鼎内若无真种子,犹将水火煮空铛。”《坛经》云:“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水火之功用大矣哉,能助舟车之力,鼓荡机轮,使人日行千里。电气之功用大矣哉,能凭一铁线,使人相隔万里外,互通意志于俄刻间。故《周易》曰:水火既济,水火未济。《金刚经》曰:如露复如电。
二十七日 风息
终日不出门。作家书,寄杭。又寄益斋、渭东书。作日记。夜,诣夔相家,观剧。
“大千春色在眉头,看者番玉暖珠香,重游赡部;十万莺花如梦里,记当日丁歌甲舞,曾睡昆仑。”京都庆乐园舞台上联也,不知何人所作,当是故国遗老手笔。
二十八日 晴和
晨,诣大学堂,见亦园,力辞编书事。归途访子穀、笙叔。晡,又偕静山看屋,即还。夜,仍观剧。闻仆人来言:今晚所延西医女士来,为余妻疗病者,送之归家,车回至船板胡同,为西兵所扼不放行。适均叔斋中有德国医士毕姓者,余与相识,乞其往为缓颊。毕遂与仆俱去。良久,仆人奔回,言:“西兵竟燃枪拒我,我二人皆狼狈逃散。”问:“毕姓者何往?”曰:“不知,但见其向北去狂走,遗其帽。”余曰是必往诉于德国使馆,无妨也。夜深,余去时,毕尚未归。
二十九日
薄午,诣工部公所。晡,游厂肆,购新书数种。又自翰文斋携得王渔洋《感旧集》及旧板《抱朴子》。归,日西沉。
《抱朴子·微旨》一篇有云:“始青之下月与日,两半同昇合成一。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弹丸黄如橘。中有嘉味甘如蜜,子能得之谨勿失。既往不追身将灭,纯白之气至微密。昇于幽关三曲折,中丹煌煌独无匹。立之命门形不卒,渊乎妙矣难致诘。”此先师之口诀,知之者不畏万鬼五兵也。又二山诀云:“大元之山,难知易求。不天不地,不沉不浮。绝险缅邈,崔嵬崎岖。和气絪缊,神意并游。玉井泓邃,灌溉匪休。百二十官,曹府相留。离坎列位,玄芝万株。绛树特生,其宝皆珠。金玉嵯峨,醴泉出隅。还年之士,挹其清流。子能修之,松乔可俦。长谷之山,杳杳巍巍。玄气飘飘,玉液霏霏。金池紫房,在乎其隈。愚人妄往,至皆死归。有道之士,登之不衰。采服黄精,以致天飞。”以上语,世无能解者。
览《感旧集》,余最爱梅村七律,沉雄苍郁,其七古亦温丽独绝。又龚孝升诗,绵邈有风致。
三十日 阴
长椿寺住持静波过谈。饭后,往偕姚静山看屋,微霰即止。晚,观《农学》终卷。
读书不过明理而已,观迹而已,若欲习法致用,不可专恃读书,非亲历其境、习练其事不可。盖书中所言,皆已然者也,不变者也。日新月异,既非陈迹之可拘;因时制宜,又恃一心之妙用。是故学医者,非仅独医书即可治病也;学武备者,非但读兵书即可将兵也。皆必亲历其境,操习其事,多历年所,乃可成良医、名将,非易易也。
十二月
一日 晴
观《传种改良问答》,日本森田峻太郎著。
女子所以有月经者,因泡蛋长足时,其内必回触郁激,致子宫积血,内外口俱肿,肿极而微丝管破裂,则经水行矣。此余所未闻,记之。
又云:男女生殖器,其形状虽异,其构造殆同。取男阴翻转向内,即成女阴之形;取女阴翻转向外,即成男阴之形。忘山居士曰:尝见史书载,有女子化为丈夫,或男化为女之事,以妖异。其所以能化之故,于此可明其理。
世界文明之极则,男女自择配偶,以学问为媒妁,并以学问为防限。何也?无论男女,苟有学问,必不与无学问之人忽然相爱也。
过午,诣大学堂,晤书衡、亦园及六桥、郁堂、幼珊等。晚,至馀园,云史招饮。
二日
观《传种改良》终卷。又观《露漱格兰小传》终卷。夜复观《胎内教育》,日本伊东琴次郎著。
忘山居士曰:夫妇配合,宜由自择,欧人之风也。然与苟合有别,何也?盖当未结为夫妇之先,彼此先为朋友,必待二三年之久,互相察知性情之如何,品行之如何,以及身体之强弱,学问之优劣,无不体验周备,然后两情认许,再以父母老成之敏眼认可之,方能订盟结缡,至不易也。若夫苟合者,不过因一时之情欲,苟且而成婚姻,往往有后悔无及者。如《胎内教育》中所载,加曲那之贫妇是矣。见本书第七叶。是故婚姻之事,由父母压制而成者,固不可也;由两人一时之血气热情而成者,亦不可也。必半自择、半由父母,庶得中道。
夫妇合性不合格,往往所举小儿多夭折,此泰西某国博士拍威罗所考证之新理。
希腊柏拉图氏曰:男女婚姻之期,男自二十五岁至三十岁,女二十岁以上,最为适宜。此与我国古制男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正合。
天下美妇,不在貌,以强健完全为第一,此语吾信之。
三日
诣季英,贺其嫁女。至长椿寺午饭,与老僧静波闲谈。晡,趋公所,即归。观《胎内教育》终卷。
同姓为婚,其生不蕃,此我国古语也。见于《左氏传》。余初不得其实据,今见伊东琴次郎所考得血统婚姻之害,始恍然矣。盖日本人多有从兄弟为婚者,其生子非聋即哑,或身弱,或夭死。观于盲哑学校中,十人有九人,其父母皆血统婚姻者,可不畏哉!伊东又尝试其法于鸡,始以异种相配,一月间产卵十八枚乃至二十枚。春季孵十枚,其不孵化者一枚,孵化后弱而死一羽,馀皆长成。嗣以亲鸡配子鸡,其亲子相配者,每月产卵十七枚乃至十九枚,兄弟相配每月产十四枚乃至十八枚。春季取各卵十枚孵化之,亲子相配之卵,腐败四枚,弱而死者二羽,其雏长成后量其体重,皆减于母鸡百之十三。兄弟相配之卵,腐败三枚,弱而死者二羽,即有长成者,其体重皆减母鸡百分之十一。厥后年年如此,足证血统婚姻之害,由鸟可以推之人矣。忘山居士曰:是理不难明也。观于农学家研究种植,往往用轮种法,盖于一处之地所种物,若历年不易,其地即疲而产物少;易种他物,便能茂盛。细考其故,则因常种一物,必遗毒质于土内,再种此物必受害;易以他物,使得前物所遗之质,不特无害,反有益也。植物如此,动物何独不然?
无论何人,皆有善心之萌芽于中,所谓平旦之气,所谓自然之良心。然须以学问加意养成,则发达可至无垠。若放弃之,则虽有佳种,亦无收成之望也。
西谚曰:小儿者,以乳汁与赞辞二者,助其成长者也。忘山曰:乳汁,利也;赞辞,名也。岂惟小儿,人一生一世,皆为此二字所推挽牵引。
四日
诣夏厚庵。厚庵为其子纳采。晚,至铁老鹳庙,购新书十馀种。夜,归。
磷之为物,不知系何种性。卫生学家言:凡动物皆含磷,如能补身内之磷质,则所积之土性盐类皆能消除,年虽老而身力脑神俱可不衰。惟服磷之剂,易致肠胃皮肤发炎,故无妥法。又农学家言:土内有一最要之质,曰磷养,此质能使瘠土变肥,各植物无不借此质以茂盛也。又云:凡植物若种于多磷养之肥土,食之于人大有益。
五日
饭后,又偕静山至东安门内看屋。晚,观日本饭泉规矩三氏之《修学篇》,蒋震方译。又览泽柳政太郎之《读书法》。
凡人之志与业有别,业者眼前已成之志也,志者远大未成之业也。
诸暨蒋氏曰:西人所称一人万能之时代,乃野蛮之世,法简而事易治,群小而智力粗浅。若世界文明,必以分业协力之,愈繁赜而愈进化。盖合群之内动力,未有不由此起。分则专,专则精,一人之生,必百工给之,而己亦就群内不可缺之一业而执之,故其事不必同,而交相为用,群力之合力乃固。忘山曰:观是,则学问但求专精足矣,不贵兼众人所长也。
《修学篇》云:读书宜融合化解,分类归纳。又云:读书宜时记其所得。盖心之想象,不得言以表章之,则机序不立,而其贮蓄也不能足且备,昨得之而今忘之矣。忘山曰:余之勤于日记,即此意。
法人蒲丰为人好学,尝欲矫晏起习,谓其仆约瑟曰:六时以前能起余者,每度与之银一。约瑟每晓必呼之,仍不醒,即醒,往往一转身而复寐矣。约瑟欲得赏,乃以盘盛冷水,入蒲丰寝衣下,惊而醒,乃起。嗣后以为常,而晏起之习止。忘山曰:余亦病己之晏起,思欲矫其习而未能。
蒲丰平日于事,不论大小精粗,皆秩然有次第。其言曰:有才气而无秩序,四分失其三。
欧贤若克孙曰:财而失,由俭约得以偿之;今日失时,不能取明日之时以偿之也。又日本中村先生曰:时者,产业也,豪杰之积学也、建功也、著书也,皆以之。皆名言。
六日
逾午,出城,随佑三往看羊肉胡同之屋,前为新吾旧居,尚宽绰,有园林,惟残破需修整。晚,绕道地安门,至大学堂小坐。夜,归。作日记。
七日 风
诣访罗华甫,小谈。晚,观《新民报》。
今日号称新人者,非但不肯服不正不善之法律,并不愿服正且善之法律,以是为自由。不但不服世袭之君主,并不愿服公举之总统,以是为民权。饮冰主人讥之,甚是。
边心之《政法论》,谓亚里士多德及孟德斯鸠之立法、行法、司法三权鼎立说,尚有阙漏者,盖即政本之权须在三权之上,有以统一之,庶免陷于政权分裂之弊,而亦未言明政本权究以何人为代表。任父叙述其说,亦颇踌躇,而不能断。以为属之君耶,防其权太盛,或至蹂躏个人之利益;属之民耶,则与下议院有何差别,且势分不尊,意见纷歧,安有统一之权,非边心之本意也。忘山居士曰:此理余思之审矣。天下之事,成于三而止,不得过此数也。是故天地以精气神结合而成人,人以智勇仁结合而成德,皆不过三数。然则人民以立法、行法、司法三权结合而成国,亦宇宙之公例,何必于三者外更议增加,是蛇足也。若虑无所统一,则试观精气神三者,以神为主;智勇仁三者,以仁为主;立法权比精与智,行法权比气与勇,司法权比神与仁,即以司法为主权,兼统立法、行法未为不可。盖国民所以必立君长者,无非欲平众人之争,而为之裁判也。考之往古,立法、行法未创立时,先有司法一职,即为判决众人之争而立也。有司法而后生出行法、立法,见于西国法律家所著书,则知司法于三权中为最重最贵无疑,何不可推为主权?故鄙意议院属立法一部,宰相属行法一部,国君当属司法一部。凡国内立法官由人民选举,行法官由宰相选用,司法官当由国君选任。虽然,使司法官有决事不公者,立法官可排击之,行法官亦可禁遏之。惟遇立法、行法二部互争不相下时,国君可命司法官判决之。余意如此,边氏、梁氏殆皆未见及也。
英吉利、日本诸国,其君世袭,实无国权,权在人民公举之宰相。美利坚诸国,其君皆公举,四年一任,不复设宰相。余意凡国君自宜由人民推举,世袭诚弊法也。然既推举一君,不可不再推举一相,使君掌司法一部,相掌行法一部,庶合于理。或曰:西国例司法官多终身任之,国君亦可终身任之乎?曰:君果贤明,何不可终身任之?若不贤,则随时可公黜之,岂必至三四年耶?
边氏又谓:无论何种政体,其掌行政之大权者,不可不自人民出身;苟非尔者,必为人民之敌。专制君主固敌也,立宪君主亦不免于敌。忘山居士曰:此说不尽然,世固有始虽人民出身,及至为君,忽与人民为敌者;亦有虽非人民出身,而心在人民,不与人民为敌者。要之,立宪国国君虽能统辖人民,而立法在议院,行法在宰相,虽欲与人民为敌,亦不能展其手段也。即行政之首长,欲有所作为,亦有立法院牵制之,舆论稍不协,不能不辞职,断难与人民为敌也。
饮冰所述之布尔特奇之《英雄传》、吉朋之《罗马史》,二书不知日本有译本否。
八日
工部京察过堂于昨、今两日,余是日趋公所。日晡,始竣事。晚,观《经国美谈》,夜深终卷。
是书写希腊齐武国中巴比陀、威波能等一时豪杰,能歼除奸党,修内政,振国威,声震九州,名播青史,可敬可服可羡,为我国小说中所无。
书中分别民政党与无政府党之差异,盖相似而相反者也。民政党如巴比陀、李志诸人是也。无政府党如黑搓诸人是也。巴比陀以其法兴齐武,黑搓以其法乱雅典,利害皎然。中又极论均贫富之非,直可作一部政治书读。
九日
访季英纵谈。季英大有彻悟。晡,至施家胡同聚庆堂,待客未至,先往观剧。观毕始回车,相与饮啖。夜,入城,与稼霖为象戏,亦略见战守机权,颇有趣。
十日 风
起甚晏,终日不出。作日记。
观任父叙述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说,始知古代希腊民主制度,与今之民主制度不同。盖彼之所谓公民权者,不过国民中一小部分,自馀则谓之奴隶,不谓之民。按亚氏所生之雅典,号称最文明之国,然当时公民数不过万六千人,其奴隶殆十倍之,据此亦可考见。
亚氏政体循环之说,谓由君主一变而为贵族,再变而为民主,民主行之久而弊生,将复归于君主。盖与孟子一治一乱说正同。任父不以为然,谓政体果变为完美之民主,必无复为君主之理。彼亚氏亦狃于欧洲历史中既往之陈迹,屡有由民主变为君主,如罗马之该撒,法兰西之拿破仑第一、第三者。不知彼所谓民主,一切宪法条理未备,非完全之民主,不得谓之真民主。若真民主,如今日美利坚者,决无虞其复变为君主之一日。忘山居士曰:是说与余意同。余谓凡天下所谓治者,以一人强治万人,使全国无弗俯首下气以受一人之治,此之谓治,稍不听焉,而乱作矣。所以有治有乱,而治乱循环。若今之美国,其执掌国权者由人民公举,其权不啻人民共委之,使为国民之代表,而立法权、财权由议会主之,则与人民自治何异。人民既能自治,则无所谓治,亦无所谓乱,是之谓真民主。
十一日 风
出谒诸权要。车中观书。
梁任父言:使国中有一学说,独握人人良心之权,而不容有他学说与之并立,若是谓之学说之专制。苟专制矣,无论其学说之不良也,即极良焉,而亦阻学说之进步。忘山居士曰:然哉,然哉!凡世界内,上至国家之政治制度,下至个人之智识才能学问及一切百事,苟欲求其程级日进者,皆不可不遇敌,不遇敌则不进。非惟不进,且日退,故敌者吾之师也。何也?有敌则有所比较,易生我之感情,不得不鼓舞其心思材力,以求进而益上,而无止期;无敌则无比较,稍有所得,即盈满自喜,不更求进。天下事不进则日退,讵有中立者耶?既日退,则并其前之所得者而亦亡之。噫!
十二日 风止
观旧作日记,温其平日所得者。读《文选》古诗。晚,览日本岸本能武太所著《社会学》,馀杭章炳麟译。
亚当夏娃之说,本是景教寓言,别有妙义,非凡夫所能解。而教中人竟据是以为世界人种所由来,则大谬矣。岂必人种学、地质学、古代生物学昌明,乃知其非。
证生民之始在五十万年以前,此由地质学家据地层中古物考得之理,其说殆不谬也。有探开痕德窟在英国特温舍亚州者,见其最上为石灰层;次为黑泥层;又次为斯他拉哥马衣德层,厚在五尺;次为数寸之烧木层,数尺之土层;次复有第二斯他拉哥马衣德层,深且厚有过十二尺者。自此以下,为赤沙石层,其厚不可测。凡此诸层,其最上层已有二千年遗物,最下至赤沙层,犹见人力精造之燧石器。据地学家言:凡造厚一因知西国分一尺为十二因知斯他拉哥马衣德层,需有三千七百二十年之石灰。则积至一尺,当得四万四千六百四十年;积至五尺,当得二十二万三千馀年。虽其考证者亦不无一二可攻驳之处,然大致可信。
十三日
诣瑞鹤庄。昳,归。作日记。
《社会学绪论》云:人类有各种科学,则有统一之二法:其一欲发见一切科学之原理,而据此原理以综合一切科学者,是为哲学之目的;其二欲测定复杂之程度,而使一切科学从其发现之早晚而排列之,是为社会学之任务。故社会学与哲学,皆称科学之科学也。
自有生民,至有史时代,前此数十万年,其进化之力迟;至于有史时代,而进化之力速。忘山居士曰:世界自有文字图画以后,为第一步进化;自有格致机器以后,为第二步进化。格致机器学所以昌明者,倍根之力也,故第二次进化较第一次更速。
十四日
往谒秦幼衡师。师读书极多,每日早间精究舆地,又作小字数行,颇自期许,盖于书法极用功也。晡,子修约饮,坐有曾履初、易实甫诸人。子修云:有人问经济特科之经济二字,出何书,诸君能言之否?一时皆不能答。余尝阅《归田琐记》,载阮云台在相位时,每于岁除前,用松江花绢方笺篆书天下太平字,分贻知好。潘芝轩阁老以四字所出问翰林诸公,皆不能对。师曰:在《五经》中。乃分属军机章京数人,各检一经,始知出仲尼《燕居篇》云: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君子力行此二者,方是以天下太平也。世间习见之语,出于习见之书,而人不能举其出处者,往往类此。
晚,归。月明。中途腹痛欲遗,不可忍,遂遗于裤,狼狈至家。
十五日
黎明起,奉长官谕,派至午朝门坐班。此沿前明例,因天子不视朝,故群臣相集于午门外坐守,以示格君之意。今天子日召大臣治事,未尝一日废辍,而犹沿此例,真所谓具文。
日高始归。观书。
《社会学》又云:自太古以至有史时代,各种长物之发见,一曰直立,二曰言语,三曰火,四曰器具,五曰欲望,六曰自己,七曰畜牧,八曰农耕,九曰社会,十曰道德。其所列次序,皆有至理。
大凡人观察力长者,思索力必短。如野蛮中非洲之柏修门人,其视官如望远镜,䀹䀹不息;亚洲之佉来衣人,于距离稍远之物,他人必重袭眼镜以视之者,而彼能眺见之;柏拉齐尔之因忒安人,能见白人所不能见,闻白人所不能闻;北美之因忒安人,能听声音极幽者,而识别其高下;息兰岛之韦达人,能以蜂之羽音,而知蜂巢所在。其观察力可谓至矣,然皆不能因其观察所得,而演绎其利益如何。又闻柏拉齐尔之因忒安人,凡事非直接躯体者,一切无所动念;达马拉人举数,以左手撮右手之指而计之,故数至五以上则不能举,又以物品交贸,烟草二本易羊一头,倘给烟草四本,令取羊二头,则茫然不解。其无思索及综合之力又如此。忘山居士曰:今日文明之人,其观察虽不逮野蛮,思索远过之,且能以聪慧之力,补其观察所不足,而更超夫野蛮。如制远镜,数百倍者能窥星中之月;设电机,能闻数百里外人语。此岂野蛮人所能及耶?
东文哲学书中,有所谓抽象,所谓概念,余初不解其义,今始知之。盖欲言赤色,则言金鱼;欲言黑色,则言薪炭。金鱼、薪炭为具体,离金鱼、薪炭之实,而言赤色黑色,则为抽象。能抽象,则能综合。何谓综合?离此金鱼,而言凡赤色之物;离此薪炭,而言凡黑色之物。是由综合而得之者,所谓概念也。
凡万物之形色声音臭味,五官所能触也;法度原理物质神识,非五官所能触也。五官所能触者,用观察之力;五官所不能触者,用思索之力。
境遇于社会有关系,曰气候,曰土壤,无机之境遇也。曰植物,曰动物,有机之境遇也。当民智未开时,社会往往为境遇所困。自世界进化,器具机械一切卫生之物悉发明而利用之,可避境遇之害,且可因之以为利。《社会学》云。
十六日
诣胡云楣家贺寿。日中,趋署。晡,诣厚庵家,贺其子娶妇,宾友齐集,观其结缡。晚,至优人二丽家宴饮。夜,戴月归。
十七日 风
观书。《宋史·刘锜传》:顺昌之役,夜募壮士五百,斫金营。是夕,天欲雨,电光四起,见辫发者辄歼之。辫发胡制,自古已然,不自本朝始。但不知金人当日亦剃半发否?待考。
元儒许衡言: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于生理之所致也。忘山居士曰:古之学者,往往半耕半读。又如冈本《西学探源》载美国人教子弟,业与学相并之法,皆是。
夜,诣稚夔谈。闻徐颂阁以私函请托,为其门下士尹铭绶所劾。尹以举发太迟,迹近报复,一并议处。
前朝廷之意,电报改归官办。是日又奉旨,改为官督商办,以有某御史奏陈利弊也。
十八日
晨,诣亦元谈。日中,往视厚庵。俄至啸霞处,午饭。晡,入城。观《社会学》终卷。
社会团结之始,盖为人类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自然结果也。何以故?凡与人争斗者,多助者优胜,寡助劣败。劣败者死亡,优胜生存。此人所以不得不去离散而为合聚,以成社会。此自然洮汰说也。忘山曰:较神命、社会性、民约三说为胜。
凡社会以三种系统成立:曰督制系统,官兵是也;曰供给系统,农工是也;曰分配系统,商贾是也。或以士归入督制系统,余谓欲各种系统之进于文明,皆非读书不可。故士也者,贯乎三系统之中也。
督制系统以干涉为利,以放任为害;供给系统以放任为利,以干涉为害;若分配系统,则恐时宜干涉,时宜放任。然未敢以为定论也。
是书引英国哲家陌京齐所列社会性质五说,而皆辟其非。五说者:一曰多元说,二曰一元说,三曰器械说,四曰化学说,五曰有机说。忘山曰:前四说诚有不合,而余独取有机说。何谓有机,人之身体是也。岸氏之辟有机说也,曰:有机体不过一人之身耳手足指臂,离乎本体,则与瓦石等,不能自觉也。社会万人之身所联合也,虽有离社会者,依然人也,能自觉也。且躯体为中阴所存在而保护也,中阴超绝本体以外。若社会之须保护为社会也,不为超绝本体以外之物也。余谓不然,凡社会既合万人之身为一身矣,亦合万人之中阴为一中阴;人之中阴超绝本体之外,则万人之中阴亦超绝社会之外。保护社会者,即保护万人之中阴也。肢体不能离本体而有知觉,个人又安能离社会而能存在。是故社会之组织,与有机体正无异也。且有机体之中阴,曷尝专聚于神经脑髓,而不散布于百体者哉?是故社会中个人虽有贵贱高下之差别,而个人之中阴无贵贱高下之差别也。惟无差别故平等,惟其平等,故能互相保卫扶助,虽万人之中阴,不啻一人之中阴也。惟有差别故不平等,惟不平等,故能互相统辖维持,虽万人之肢体不啻一人之肢体也。
社会之发达与进化,赖有二种之能力:曰情,曰智。情者,欲望也;智者,所以审度欲望之广狭得失也。故互有能动受动之关系,智者所以促其情之进化,情者所有促智之发达。欲望如蒸汽,智识如铁道,人类如车,欲望驱之于后,智识导之于前,而后向方无误。《社会学》云。
凡人类之利用动物,而为渔牧;利用土壤,而为农耕;利用林木,而为宫室;利用矿产,而为货币。皆谓之天然征服。
家族者,利他之学校也。一语可为高言兼爱平等、反失亲亲之谊者下一针砭。
火器日盛,人知战争之害,愈可以保和平。所谓转祸害为福利。
十九日
各衙署封印。余衣冠趋公所。晡,归。是日稼霖生日,呼善讴者至,唱北曲,弦鼓声相闻。俗乐也,听之不倦。
二十日
作书,寄杭州。与忆莼、稼霖为象戏。观《俄罗斯大风潮》,英国克喀伯著。
二十一日
晨,诣西四牌楼善芝樵家。余所看定之新屋,即芝樵产也,在其宅东,隔一墙可通为一宅。日中,出城,至长椿寺。寺僧以蔬饭款余,饱啖,小谈遂行。访高文卿于厂肆有正书局。晚,入城。观书。复赴子穀之约,在东长安街京都饭店,坐有陈亮伯。
《俄罗斯大风潮》一书,言无政府党之宗旨也。彼其意欲得完全无制限之自由,各奉自然之产,家给自足,互相助济,无少缺乏。人人有平等之价值,一切政府威权,地方法治,为人类所连结者,皆废弃不用。又云:人须明自然法律,自然法律之理明,则外来之法律皆可不用。故不但专制之君吏当除去之,即被民选举者,亦当除去之。此学派创于俄罗斯最高贵族巴枯宁,盖目睹夫波兰人民为俄国专制恶政府所荼毒,杀人如麻,有所感愤,而创为此种议论,实出于公心。何以知之?以其身为贵族而知之,若出于平民,则不可信矣。自巴氏以此宗旨著书流播于世,于是其主张之道理,不但深印于俄人之脑中,即法兰西及瑞士,现今之社会,皆染其印记而不可洗。党与日多,革命之事遂屡萌,动率为俄政府所压止。里昂司之役,被擒者六十六人,而克娄剖特京亲王、法国大著名地学家尔李碎勒克吕、俄罗斯名士拉吾娄夫皆与焉,可谓极无政府党一时之盛矣。然其说矫枉过正,流入古雅典黑搓一流党派,《经国美谈》所载。势必堕入野蛮人之自由,大非世界之幸福也。故余谓创此派之人,其心为救世,非不可嘉也,病其识不足。若从其说,反为害于世。
俄皇亚历山德第二,及美总统林肯、麦金丽,皆被刺客所杀,即无政府党中人也。刺客手段为无政府党第三级变相,盖其第一级即巴枯宁唆众造反之手段,第二级即俄罗斯回国学生创为去而与人民为伍一语尽力感化国中诸少年之手段,既皆无所成功,始变为刺客手段,以杀人流血、舍身成仁为独一法门。不但男子入其党,即妇女亦与焉。如刺死俄将军特累剖夫,为女豪杰韦拉沙;刺死俄皇亚历山德第二者,为贵族女杰薛非亚。
二十二日
作日记。晚,诣稚夔。
人民犯罪,被监作工,此至轻之刑也。而无政府党以为政治社会上之大罪恶,谬甚!
我国旧制,宰相上殿,命坐面议大政。自赵宋太祖代周,而旧臣王质等惮帝英睿,请用札子,面取旨,退各疏其事,同列书字以志。坐论之礼遂废,见《宋史》。
宋太祖以窦仪识蜀宫人镜背铸字,遂叹曰:宰相须用读书人。忘山曰:宰相所以需读书人者,为其能观古今成败之迹,深究本原,然后佐朝廷,用人行政,无或乖失。岂贵其多记诵、备顾问哉?
闻白人国中牢狱皆清洁宽敞,被监禁者无异在家。我国则反是矣,凡犯罪入狱者,无异与犬豕为伍,其苦不可名状。惟《宋史·太祖纪》称,帝尝以暑盛,诏狱吏五日一检视,洒扫狱户,洗涤杻械,相传为美德。
建学置学田,自宋真宗乾兴元年始,从判国子监孙奭之请也。
《宋史》载仁宗时,韩琦为相,与曾公亮、欧阳修,三人同心辅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称治。忘山曰:朝廷称治四字甚好,能得当日之真相。何也?专制政界虽有仁君贤相,不过朝廷称治而已,天下百姓未必治也,但不十分愁苦耳。较之暴君奸相行虐政时则稍胜。
二十三日
黎明起。是日,我浙同乡京官,集乾清门前谢恩。余趋入东华门,则诸人已散出矣。乃偕至酒馆中饮啖。俄,余诣陈雨苍。午,归。观书。
《说文》:姓,人所生也。又曰:从女生。《释文》亦曰:女生为姓。而不言从女之故。今观族制进化论,始知族制初起时,女系族谱法先起,进移于男系族谱。推其所以然之故,盖上古人民无婚嫁之礼,始皆男女杂处,一女或交数男,一男或交数女,无所谓夫妇也。故女不能专有其男,男亦不能专有其女。其后变为以勇力掠他族为妻,由是妻始为夫专有,相习成风,以为荣耀,而耻妻本族女。久之,各族皆强,彼此不敢争斗,遂而和好,勇力无所施。于是别族女势不能掠,乃变为以所掠外女所生之子女,使别为一姓,如外族然,而本族可纳其女。于是姓之名义始起,盖皆从母之姓也,而女系族谱法立焉。且原人往往不知父子之关系,故只能以母姓为族谱法,此姓字所以从女生也。迨其后智识日开,渐渐皆知母之外尚有父,且父之权力大于其母,故又变为从父姓,而男系族谱始起。
二十四日
终日不出,观《族制进化论》终卷。
马克勒兰所著之《原人婚姻论》及罗博氏著《开明原始论》,多载各洲岛夷嫁娶之法,皆貌为推夺,以掠夺为婚礼,此盖沿从前掠女之风也。故娶字从取女。
掠夺他族之女,而强使为我妻,此野蛮之夫妇。胁制他国之人,而强使为我奴隶,此野蛮之君臣。世界进化而后,变掠夺为嫁娶,变胁制为公举。
观上古原人村族群体之时代,各人无私有产,只同耕共作,而分其所得耳。见《族制进化论》第四章第一节。则知井田法,惟古代始宜用。
日本大化以后之选人法律云:凡选人之法,先尽德行,德行同,取才用高;才用同,取劳效多者。余谓千古选人之法,不出此数语。彼单取德行,或单取才用,单取劳效者,皆非也。
二十五日
观《道德进化论》,日本户外宽人著。
西儒之论进化也,有重智识、重道德两派。如排克尔重智识,克特重道德。其实皆有所偏。智识不能离道德,道德不能离智识也,两者并有维持世界之力。
近日蒸汽电力,功用日大,人尽知为智识进力矣,道德之进化安在?曰:如英国力查一世以后,各国制造武器,遂求不滥与人痛苦而能奏效者。又一千八百六十四年,欧洲圣约,自后战争时,须保护伤病之人,及近日各国禁卖黑奴,皆道德进化之证据也。
二十六日
宋吴奎尝言曾与王安石同领郡牧,见其护非自用,所为迂阔,万一朝廷用之,必紊纪纲。忘山曰:使安石但所为迂阔,而不护非自用,其人犹可用也。惟护非自用,则无救矣。自古未有护非自用之人,而能当大事者也。近日言变法者,犹推重安石,大谬。
人每恕安石之用小人,曰:当时正人君子皆不附之,激之使然也。不知安石之与吕惠卿定交,因与论经义多合之故,与诸君子何与?
宋程明道与伊川,闻周敦颐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彼亦知世界中有可贵重者曰道,但道在何处,未之知也。观其泛滥诸家,出入释老,数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则知其终身无所得也。
唐、宋之制,凡国家诏敕或有差失,凡给事中、黄门侍郎等官,可以驳正及封还之。如唐德宗时,将以裴延龄为相,阳城欲取白麻坏之;宪宗时,李藩为给事中,制敕有不可者,即于黄纸后批之。又宋高宗将逐中书舍人潘良贵、中丞常同,给事中张致远不书黄。孝宗将擢张说为枢府,直学士院周必大不草诏,给事中莫济封黄录黄。又谏臣随宰相入阁议事,有所弹劾,可对仗读弹文。如唐高宗时,侍御史王义方奏李义府擅杀六品官,对仗叱李义府退,乃读弹文。中宗时,监察御史崔琬对仗,弹宗楚客潜通戎狄,受货赂,致生边患。宋仁宗时,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劾文彦博,缘阉寺通宫掖,以得执政。帝怒,却其奏不视,且曰将远窜。介徐读疏毕,曰:“臣忠愤所激,鼎镬不避,何辞于谪。”神宗时,唐坰将劾王安石,至御座前,搢笏展疏,目安石曰:“王安石听札子。”因大声宣读,凡六十条,大旨言安石专作威福,曾布表里擅权。至诋安石为李林甫、卢杞,帝屡止之,坰慷慨自若,略不退慑,读已下殿,再拜而去。
二十七日
俞理初《癸巳类稿》外,尚有遗稿,内有《积精篇》,刻本多删去。沈子培家藏抄本犹存此篇,是日借读之,不过拉杂引房中术,别无精义。黄益斋因未见过,嘱余代索,拟觅人抄一通寄之,寥寥数章耳。薄晚,观新出书二种:一曰《二百年后之吾人》,一曰《地球之过去未来》,皆日本人著。
欧洲人类学者帕类,尝发掘葬地,就六百年以来之尸体而概调查研究其脑,知每百年为人脑增大之级。不知可据否。
闻法国有学士某著通俗天文书,述近时于火星表面之数处,有见为三角形或四角形之光点,是恐火星人类与吾地球人类为欲试交际之标帜也。有贵妇人心然之,因以遗产十万佛郎,谋设光灯以答之而不果。此亦近时之笑谈也。
有机物之所以进化,起于争竞。所以争竞者,起于世界上营养物与生齿之不相当。然则人类过庶,可惧亦可喜。
汽蒸之舟车,及一切机器,皆赖有石炭。而大地之石炭有限,采掘将尽,则奈何?曰:将来物理学、化学日进步,必有一物可以代石炭,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者,其在电气乎?
二十八日
观《公法论纲》,吴县杨廷栋述。
于公法中,有绝大势力凡六种:曰成例,曰条约,曰法律,曰宣言,曰学说,曰公文。
问:学说何以有势力?曰:一千八百七十年,普法之役所议各事,公法中皆无专条,英、比、荷兰各国公法家病之,于一千八百七十四年创立公法协议会,集各大家设疑讨论,所决定者即备各国政府采用。学说之有功如此。
公法中不但一国政府与别国政府有权利义务,即一国人民与他国人民往来交际,各有权利义务,又与国家相关,故皆为公法所统。
凡两国相争,各引公法以自直,则由相争之国协请中立之国裁判曲直。如日本与秘鲁相争,由俄帝决之。又如意大利、瑞士疆域之争,亦由他国出而裁判之。又英、意新订通商航海条约,载明两国他日有争议之时,即由他国决之是也。
凡不在公法以内之国,亦与各国交通,特订修好条约。凡订修好条约之国,是为公法中不认为国之证据。
二十九日
观《名学》,无锡杨荫杭述。
余初不解东文哲学书中内容外延之理,今始知之。所谓外延者,譬指动物中鸟之一种,而更牵连及于人类、兽类、昆虫类,此外延也。若专言鸟,而更状其喙爪羽翼等言之,此内容也。
名学之书与算学之书对峙,盖一为探赜之法门,一为探理之法门。
三十日
观书。补作日记。
唐玄宗因姚元之奏,请序进郎吏,而不答,曰:“此琐屑,不当烦朕。”闻者皆服其知大体。何其后疑吏部选举不公,而欲亲决试判;又既焚珠玉锦绣于殿前,未几复使杨范臣入海南求珠翠奇宝。所谓出尔反尔。
唐王忠嗣为朔方节度使,专以持重安边为务,常曰:“太平之将,当抚循士卒,不可疲中国之力,以邀功名。”可谓知大将之体。
唐、宋时往往京官不称职,或大臣犯罪者,辄贬授外任边远之处。此实不于合理。盖使其人系贤而被诬者,则不当贬;若果不贤,边远百姓独非人耶?何辜而当奉有罪之人为官长耶?
唐太宗谓长孙无忌曰:“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无忌固争,以为不可。使太宗果立英王恪,则其后必无武曌之祸,无忌之争虽出于公,而误人家国之咎,亦何能辞?以视卫瓘之告晋武帝曰此座可惜者,有愧多矣。
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宋陈兢,亦九世同居。然兢之九世同居,上下姻睦,人无间言,出于自然也。公艺之九世同居,则不过善忍而已。观其书忍字百馀以进于高宗,可知则出于强制也。
西人有所谓配赋税者,盖量出以制入者也。唐杨晏为相时,曾一行之。
刘晏掌转运度支时,凡勾检簿书出纳钱谷事,虽至细必委士类,吏惟书符牒而已,不得轻出一言。又或权贵属以亲故,晏亦应之,俸给多少、迁次缓速,皆如其志,然无得亲职事。故余于唐人所服者二人:一曰李泌,一曰刘晏。
郭汾阳位极人臣,而人不疾;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则学问德量,足以信于人也。
杜黄裳对唐宪宗曰:明主劳于求人,逸于任人。可谓善言人君之劳逸者。
是日,厚庵及笙叔皆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