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

正 月

一日

黎明，至太和门内随百官朝贺，时尚早，人数寥寥，因登阶入殿中。纵观无他陈设，惟中列御座，旁有炽炭炉四具，悬一额曰“建极绥猷”。此殿改造殆亦二百年矣。崇闳巍峻，恐为地球各国所无。昔萧何有云：天子宫阙非壮丽无以威天下。盖历朝规制大抵如此。陛上陈乐器两，阶下羽幢旌盖，熙天耀日，所谓仙仗。食时，天子登殿，百官咸集，跪听宣诏。有纠仪御史八人植立不跽。俄乐作，于是百官行三跪九顿首礼。静鞭三鸣，乃各散。余复至各处贺岁。昳归，观书。晋谢宏微为叔混理家政，唐段秀实为马璘治丧仪，皆以君子而有才足以干事。宋富弼行赈饥法于青州，朱熹行社仓法于浙东，皆以君子而有才足以救民。余最爱有才者，尤爱以君子而有才者。

二日

贺岁，车中观书。

唐臣之有功国家者，以狄仁杰、李泌、陆贽、李绛、李德裕为最；宋臣之有功者独有吕端、寇准、富弼、赵汝愚四人而已。其馀正人贤士虽甚多，而朝廷不能竟其用，故不能有功。

以鲧为父而有禹，以司马牛为兄而有桓，以柳下惠为弟而有盗跖。又如以张汤为父而有安世，以谢晦为弟而有谢瞻，以王安石为兄而有安国。他如沈劲为充之子，李泌为繁之父，桓冲为温之弟，王导为敦之兄。由是观之，父子兄弟虽同一血统也，而性质绝无相关之处。惟《交合新论》中所谓：当媾合时，善良之父，一念之私，遂生恶子；凶暴之父，一念慈祥，遂生善儿。可解此理。

三日

不出门，观书。厚庵来。

昨览《名学》，所举种类之别，一类分数种则谓之种，一种又分数类，则种又可谓之类。又举政体之类别有二：曰一人所统治，曰非一人所统治。非一人所统治类别有二：曰少数人所统治，非少数人所统治。非少数人所统治类别又有二：曰众人所统治，曰非众人所统治。忘山居士曰：天下政体，至众人所统治而极矣，决无有非众人所统治者。有之，其惟无政府党乎？无政府之说，但有此妄想耳，余可决其无是事也。

四日

城外贺岁，车中观书。

《晋书·刘实传》：实著《崇让论》，谓除官之法，令凡初除官通谢章者，必推贤让能。一官阙，则择为人所让多者用之。此暗合东西国投票公举之法。

魏太祖分南匈奴之众居并州，而晋武又封刘渊为左部帅，遂启五胡乱华之祸。唐太宗用温彦博策，处突厥降众于幽灵诸州，其后唐室世有戎狄之乱。石晋割燕云十六州于契丹，而中国遂受金元之屠害。《易》曰：履霜坚冰至。

近世凡同岁得科第谓之同年。同年之谊，其风古矣。《晋书·刘宏传》：陈敏据江东，宏遣陶侃讨之。或谓：侃与敏同郡又同岁举吏，恐侃有异志。宏曰：“侃之忠，吾得之已久，必无是也。”《唐书·李绛传》：元义方媚事突厥承璀，李吉甫欲自托于承璀，擢之为京兆尹，绛恶而出之。义方入谢，因言：“绛私其同年，许李同除京兆少尹，故出臣鄜坊。”帝明日诘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情于何有？宰相职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才，虽在兄弟子侄犹当用之，况同年乎？避嫌而弃才，是乃便身，非徇公也。”

晋琅邪王睿，当中原沦陷时，无北伐之志；宋康王南渡后，亦无收复中原之意。二人之用心皆同。

五日

黎明入内，至乾清门外，随同乡京官谢恩，以有诏捐免浙省钱粮也。遂绕道至西城贺岁，车中观书。

《晋书·王述传》：述每受职，不为虚让，其所辞必于不受。及为尚书令，子坦之白述：“故事当让。”述曰：“汝谓不堪耶？”坦之曰：“非也，但克让自美事耳。”述曰：“既谓堪之，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及也。”后人或有以是讥述，谓礼让究是谦德，述不让，非是。忘山曰：此王述嫉世人多为诈伪，故以直率矫之，不可非也。如《宋史》载王安石自度支判官改同修起居注，辞之累日。閤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遣还之。上章至八九乃受。此等让法，亦可称美德乎？安石之奸诈，于斯已见。

秦王姚兴尝命群臣举贤才。右仆射梁喜曰：“臣累受诏而未得其人，世可谓乏才矣。”兴曰：“自古帝王之兴，未尝取相于昔人，待将于将来；随时任才，皆能致治。卿自识拔不明，安得远诬四海？”又唐太宗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刘宋徐羡之、傅亮、谢晦之废义符，齐王晏、徐孝嗣之废昭业，盖与霍光之废昌邑王，宋赵汝愚之废光宗，其用心正同，但不当弑之耳。如沈庆之不肯废子业，又发柳元景、颜师伯之谋，可谓悖矣！君子所不取也。

六日

诣戴少怀师贺寿。日中，至义善源午饭，遂游厂甸，遇仲宣、文卿及彦东。晚归，观书。汉文帝除收孥相坐律令，魏孝文罢门房之诛，皆不愧为仁君。

魏尔朱荣知代我主军众者惟有贺六浑，犹日本丰臣秀吉知代己有天下者惟有德川家康。

陈文帝旧每寝，敕传更签于殿中者，必投签于阶石之上，令枪然有声。曰：“吾虽眠，亦令惊觉。”吴越王钱镠自少在军中，夜未尝寐，倦极则就圆木小枕，或枕大铃，寐熟辄欹而悟，名曰警枕。此虽刻厉之法，然亦太过。盖人虽不可贪眠，精神亦不可不养也。养精神方可以任天下之事。

古今之刑律，至隋始改良。观于文帝初立，即命高颎等采魏、晋旧律，下至齐、梁，沿革重轻，取其折衷，去枭辕鞭法，非谋反无族罪，始制死刑二，流刑二，徒刑五，杖刑五，笞刑五。又制议减赎官当之科以优士大夫，除前代讯囚酷法，民有枉曲、县不为理者，听以次经郡、州、省；若仍不为理，听诣阙申诉，法制遂定，后世多遵用之。见《隋书·刑志》。

隋太子勇亦好奢侈淫乐，即不废立，使勇继为皇帝，亦足亡隋之天下。

王通弟子贾琼问息谤，曰：无辨。问亡怨，曰：不争。余尝读此数语有省。

七日

饭后偕稼霖并挈两女游厂甸。晚归，观书。

古人坐皆席地，故凡作事必跪。《史记》鸿门之会，樊哙拥盾直入，目眦尽裂。项羽按剑而跪，曰：“客何为者？”又《张释之传》：释之跪而为某公系袜。皆因席地坐则然也。今日本人犹沿古席地法，故每客至，必跽迎。

《史记》称秦采六国礼仪，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为高祖定朝仪，大抵皆袭秦。故太史公为此语亦有微意，盖不以尊抑太过为然也。

汉高祖踞洗以挫黥布，随以王者之供帐；嫚骂以挫赵将，随以千户侯之封。用不测之辱，施不测之恩，野蛮时驭人之法，非此不可。

音学中有三合音、四合音；化学中亦有三合质、四合质。

八日

观书。饭后，出门贺岁。晡归。夜，复观书。

《史记》称汉文帝除诽谤法，谓使众臣不敢尽情也。又戒祠官，当祭祀时，致敬无有所祈，谓专为一人祈福也。忘山曰：诽谤不妨有法，非但诽谤朝廷也，即无端以不根之语诬人者，岂可无法以禁之，但不必死罪耳。祠官亦不妨祈福，但毋得专为一人祈福，当为万人祈福也。

余谓凡天下书籍浩如烟海，不能尽读，宜择其要者，分为三种，曰：当诵之书、当记之书、当寻绎之书。盖当诵者词章之类，资以作文也；当记者掌故之类，资以考古也；当寻绎者义理之类，资以益智也。

九日

连梦清约饮，复游厂甸。是日观书，作日记。

汉武帝时，患盗贼多，作沈命法曰：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有盗不敢发，府亦使其不言，而盗贼愈多。是故罚不贵重而贵当其罪，不当其罪，虽重无益，而反有损，有天下者不可不知。

宋王安石与汉桑宏羊是一流人物，皆欲导人主巧取利于民，以为富强之计，卒之扰害百姓，而朝廷亦不受其益。乃安石犹妄窃变法之名，不知当日法何尝变，但增无数扰民之法耳。谓之增法，非变法也。

十日 风

诣羊肉胡同新屋，与稼霖同车往，归时游龙虎寺，顺道饮于福全馆。

尝见《明史》载严嵩为相时，用赵文华为通政使，疏至必先阅副封，有弹劾者辄屏不奏。当时以为弊法，不知此例自汉已有之。《汉书·魏相传》称：故事，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封，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因白去副封，以防壅蔽。上书用副封，人主所以自障蔽者至矣。

汉相丙、魏并称，二人皆知大体。如丙吉出，逢群斗死伤不问；逢牛喘，问逐牛行几里矣。人或问讥之，曰：“民斗京兆所当禁，宰相不亲小事。方春未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三公调阴阳，职当忧。”又魏相谏伐匈奴曰：“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非小变也。左右不忧此，乃欲报纤芥之忿于远夷。”

十一日

访筠青，与偕诣季英纵谈。季英长于工艺，能电气镀金银器皿，然自悟道后而其术愈进。

晡，游白云观，见所立石碑，知其庙创于元人邱处机，即《西游记》中所谓邱真人，故有邱真人殿。是日游人不多。晚归，观书。

汉宣帝时，盖宽饶上言尧、舜官天下，汤、武家天下。元帝时，贡禹上言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哀帝时，鲍宣上书曰：“官爵者，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桓帝时，行过淮阴，有丈人耕于田，驾过不顾。使人问之，丈人曰：“天为万民而设君耶？抑为君而设万民耶？”此等语，两汉人犹多有之。

好名之人往往避嫌。因避嫌，遂至当为之事不敢为，当用之人不敢用，以误天下者有之。如汉元帝知冯野王之贤，而以后宫私亲，不敢任为三公是矣。

汉武帝置中书宦官，遂启恭、显之擅权。明成祖置东厂，令中官刺，遂启王振、汪直、刘瑾之跋扈。

十二日

筠青来，与偕游厂肆，购得《皇朝掌故汇编》。晡归，观书。

才学与才能有别，学可以人力为之，能则由天资，非可强也。故《汉书·薛宣传》称：宣知子惠不能而不教，戒曰：吏以法令为师，可问而知；及能与不能，自有资材，何可学也？

薛宣为左冯翊时，尝得吏民罪名，即告其县，使自刑罚，曰：不欲代县治，夺贤令长名也。马援为陇西太守，诸曹时白外事，辄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烦？皆得大吏之体。

君子、小人之别，不得以其自奉之奢俭定之。如王安石囚首垢面、衣不浣濯，秦桧不著黄衫，王莽妻衣不曳地、布蔽膝，和珅姬妾日餐粥，皆不能掩其为小人。唐郭令公穷奢极欲，而人不以为非。文信国未起兵勤王时，亦自奉甚厚，声伎满前，何损其为君子。

十三日

出城拜客，诣厚庵，俄归，车中观书。

君子往往忧小人之欺，如汉王嘉受孔光之欺，宋寇准受丁谓之欺，欧阳修等受王安石欺，胡安国等受秦桧欺，皆使人有千古之愤。

《汉书·王莽传》称：莽狭小汉家制度，曰：古者一夫田百亩，什一而税。秦坏圣制，废井田，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阑，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此等见识，未可厚非。

汉高帝不事家人生产，而光武则性勤稼穑。二人同得天下。

秦二世恶闻盗贼，隋杨广亦恶闻盗贼。田况为王莽进忠言，莽畏恶之，令人代监其兵。杨义臣为隋炀击破贼，炀帝忌之，乃放散其兵，前后如出一辙也。

十四日

诣钟笙叔，即归，观书。

东汉时之窦融，五代时之钱镠，皆一流人物。

阴兴与同郡张宗、上谷鲜于裒不相好，知其有用，犹称所长而达之。盖勋与苏正和有仇，犹陈梁鹄而救正和之死，皆不以私怨废公义也。

《后汉书》章帝诏曰：尧试臣以职，不直以言语笔札。嗟嗟，以言语笔札取天下士，千百年于兹矣。

小人百计害君子，辄思藉端以陷之，而往往成君子之名。东汉邓骘恶虞诩，以为朝歌长，使讨县境群盗，而诩因以立功。梁冀恨张纲，以为广陵太守，使平寇乱，而纲因以服张婴，得南州人心。宋吕夷简不悦富弼，遣使契丹，弼因以拒幽蓟之兵，且却求地议婚，重结南北和好。惟唐卢杞陷颜真卿，使往谕李希烈被杀，虽所成功而身死，名益不朽。

东汉颍川杜根得罪邓太后，逃窜为宜城山中酒家保，积十五年，太后崩，乃出拜御史。或问根曰：往者遇祸，何自苦如此？根曰：周旋民间非绝迹之处，邂逅发露祸及亲知，故不为也。灵帝时，钩党事起，张俭亡命，夏馥用之叹曰：孽自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乃自剪须变形，入林虑山中为酒家佣。观此，则士君子处世虽当峻其树立，洁其操行，而因一己之所为，波及无辜，亦所不忍也。

十五日

薄午，蒋泰臣过。是日不出门，观书。

《汉书·王嘉传》：嘉当成帝时，上疏曰：孝文时，吏居官者或长子孙，以官为氏。其二千石长吏亦安官乐职，然后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或居官数月而退，中材苟容求全，下材怀危内顾。《后汉书·左雄传》：雄当顺帝时，上言吏数易则民不安业；久于其事，则民服教化。臣以守相、长吏有显效者，可就增秩，勿移徙。忘山曰：此皆专制政界内至当不易之理。

王嘉之死，成于孔光之手；李固之死，成于马融之手。二人皆号称儒者，以通经学古为世所重。噫！

《后汉·刘宠传》：宠尝为会稽太守，简除烦苛，禁察非法，郡中大化。征为将作大匠。山阴县有五六老叟，自若邪山谷间出，人赍百钱送宠，曰：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他守时，吏发求民间，至夜不绝，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车以来，狗不夜吠，民不见吏。今闻当见弃去，故自扶奉送。宠乃为人选一大钱受之。忘山居士曰：民不见吏四字，竟为秦、汉以下政治家美谈，则吏之如虎狼、如蛇蝎，其为民害，抑可知矣。

汉武帝以游宴置中书宦官；东汉和熹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阉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两宫。此两汉宦寺之祸所由起。

后汉荆州刺史度尚击桂阳艾县贼卜阳，以始破三屯，多获珍宝，士卒骄富无斗志。尚乃诱之出猎，密使人焚其营，猎还皆泣。尚慰劳曰：阳等财宝足富数世，所亡少少，何足介意。众咸愤踊，遂破之。此即项籍战巨鹿时破釜沉舟之意，使人退无所恃，前更有所贪，故制胜。

十六日

连孟清过，为余书春联，晚乃去。夜，观书。

汉灵帝好文学，引诸生能为文赋者，并待制鸿都门下，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宋徽宗亦好艺文，置书、画、算三学，书习篆、隶、草三体，须明《说文》、《尔雅》、《博雅》、《方言》。画学以不仿前人、笔韵简高为工。算学须明《九章》、《周髀》，仍本历算、三式、天文书为本。忘山曰：灵、徽皆亡国之君，而所好者如此。盖不知治天下之本，而专于艺术，亦与好声色狗马无以异也。

《后汉书·贾彪传》：彪为新息长，城南有盗劫害人者，城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案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杀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遂驱车北行，先案置其罪。又《唐书·柳公绰传》：公绰知某州一吏犯赃被系，一吏骫法事觉，议罪重轻。公绰曰：赃吏，犯法者也；骫法吏，乱法者也。犯法而法在，乱法而法亡。竟重治骫法者。

俗呼达官曰大人，此风盖已古矣。《后汉书·蔡邕传》：邕对灵帝曰：今道路纷纷，复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风声，将为国患。盖指中常侍程璜也。可见彼时已称贵显者曰大人。

东汉末年，州牧之任甚重，亦拥兵与唐之藩镇等。时以天子为曹操所胁制，故各处举兵，皆以讨贼为名。使无曹操，则此辈亦不肯受朝廷节制也。

当兵戈扰攘中，独能修理疆界、安集百姓者，吾见三人焉：东汉末之刘虞，隋末之辛公义，五代时之张全义。

范增之于项羽，田丰之于袁绍，皆以遇非其主，抱恨没世。夫君择臣，臣亦择君，当自咎知人之不明耳，夫谁怨！

《后汉书·光武纪》：帝既定广河，进拔邯郸，斩王郎，得吏民与郎交关毁谤者数千章，帝皆不省，会将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三国志·魏武纪》：操破袁绍，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曰：“绍之强，孤不能自保，况众人乎？”《晋书·刘道规传》：道规击斩桓元子谦于枝江，检得江陵士民与谦书，言城中虚实，许为内应，悉焚不视，众乃大安。

荀悦《申鉴》有云：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名言。

十七日

诣新屋，车中观书。晚，过大学堂访李姚琴，遂归。

以诸葛武侯为相，而犹躬校簿书。夫武侯之贤明，岂不知为政有体，大臣不当亲细事耶？然犹不能免者，殆因精力过人，不甘于暇逸也。

《蜀志·蒋琬传》：督农杨敏尝毁琬曰：作事愦愦，诚不及前人。主者请推治之。琬曰：吾实不及前人，无可推。《宋史·王旦传》：寇准尝短旦于真宗，而旦专称准。帝曰：卿虽称其美，彼专谈卿恶。旦曰：“理固当然。臣在朝位久，政事缺失必多。准对陛下无隐，益见其忠直，此臣所以重准也。”二公皆有伟度。

十八日

出城拜客，还易便服，诣厂肆购书，即归。

汉武帝迫于太后，枉杀魏其侯窦婴；成帝迫于太后，枉杀京兆尹王章；元仁宗亦迫于太后，而舍铁木德尔不诛。是故刑赏出于一人，而不出于公议者，则举措必多掣碍。彼三君者，亦岂得已而然耶。

十九日

是日各衙门开印办事，趋署已迟，同寅集于同丰堂宴饮，余亦往。晡，诣新屋，即归。家中厨内忽失去银饼六十枚，不知何人窃去。

二十日

不出门，补作日记，夜深乃止。

二十一日

晡，出城即归。夜，观书。

梁侯景攻陷台城，入见武帝于太极东堂，以甲士五百人自卫，稽颡殿下。梁主神色不变，问曰：“卿在军中日久，无乃为劳。”景不敢仰视，汗流被面，退曰：“吾尝跨鞍对阵，矢石交下，而意气安缓，了无怖心。今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以再见之。”国初，吴三桂进兵腾越，缅酋执送明桂王致军前。三桂初见桂王甚倨，长揖不拜。王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数问始称名。王切责之，因曰：“朕欲还北京见十二陵而死，尔能任之乎？”对曰：“任之。”伏不能起，左右挟之出，色如灰，汗浃背，后不复见。忘山曰：侯景与三桂，殆皆天良偶发见也。

二十二日

戴少怀师招饮，昳，赴宴。薄晚入城。

耿恭拜井，甘泉涌出，世以为美谈。本朝岳钟琪征青海时亦然。行至哈喇马苏水泉断，一昼夜未得饮食。乃祷于天，甘泉随涌出，一军欢奋。岂果有神助耶？

历朝名臣援内举不避亲之义，往往以父荐其子，或荐其兄之子，未闻有以子荐其父者。惟本朝雍正时，衡郴巡抚汪举其父刑部司官汪云曰：学问优裕，政事练达，忠爱之性出至诚。诏除知府。此事恐为古人所无，然余读书少，亦不敢坚持也。

二十三日

趋署，诣羊肉胡同。都中房屋虽极潮，旧者一糊裱装饰，则俨然新屋矣。此次所赁屋约在五六十椽，庭院宽敞，林树甚多，春夏间布叶垂阴，必有可观。

二十四日

诣瑞鹤庄谈，即归。检书，将于廿六日移居新屋。

近日世界上机巧日新，几夺造化。前闻季英言：西人有创一脚搭车，能浮海而过，岂非奇事！

二十五日

览柴虎臣著《考古类编》。

天文灾变之说，自新法大明，遂谓果无关于人事。然考之历史所载，亦未尝无征应。如太白再经天，秦二世即位；五星聚东井，汉高祖入关；孝武好兵，蚩尤旗见；黄雾四塞，五王封侯；晋元王吴，四星集牛女；隋炀见绝于天，郊遇烈风；唐太宗以秦王有事，太白见秦分；宋祖陈桥之变，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是皆彰彰在人耳目者也。要之，星象自变动于太虚之中，谓专与恒河沙数内一世界、一国家、一家、一人关系，原无是理；然亦间有无心与人事触合，而可引为休咎者，所谓机兆是也。凡机兆，皆于无心中得之。如生日饮酒，碎其玉杯；元旦趋朝，堕其冠顶，人每以为不祥。斯二物者，何预人事？其所以碎且陨者，皆人自不谨所致，何足为异？然适与生日、元旦相值，遂亦往往有验。噫！知此说者，即知灾变之说矣。

二十六日

迁入羊肉胡同新宅，部署一是，大致停妥。

二十七日

出城拜仲华，时已延为稼霖师，择日到馆。日中，至义善源午饭。昳，诣厂肆。晡归，扫除客室，悬名人书画。

书画篆刻、诗赋词曲，皆为支那之美术。精其技者，亦足雄于一时。而诗赋及书法，朝廷竟用以取士者千百年，然而应制之作渐渐精神销亡，故善写朝殿试卷者必病书法；善制馆阁诗赋者必不能为诗赋。盖日习于光整、圆美、恬熟，而古茂苍劲之意荡然无存，安得不趋于卑也。

二十八日

厂肆贩书画贾人来，持名人墨迹示余，留数种试观之。晡，作日记。

禄不足以养人而横欲责人之廉，是犹欲马之健驰而吝其刍秣也。历观古今，两汉及唐、宋制禄皆厚，至明而始较前代差俭，然正一品犹岁千石，俸钞三百贯。本朝则虽贵为宰相，而岁仅一百八十两俸银，其与元魏之无俸者几相等矣。是故居本朝之官，而能丝毫不妄取者，必人人家境殷实如张伯行而后可。

二十九日

趋署。夜，观书。

以书法取人，盖始于唐。唐人选法有四：一曰身体雄伟，二曰言词辨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是故唐人以书法名家者最多。

二 月

一日 晴

论古斋又以书画数十种来，有石庵，梦楼、得天诸名家行书。惟梦楼、得天为真迹，石庵一幅疑赝作也。又洪北江篆联款字可疑，惟陈玉方行书、翟文泉隶书颇佳。又陈曼生及阮芸台墨迹皆横幅，似非伪。然余仍以书之优劣为重，而真赝所不计也。

二日

仲华到馆，设宴款接，坐有泰臣、霖伯、孟清、笙叔，及居停善芝桥。晡，各散。

昨论古携来之书画中，又有册页四本：一方兰士墨笔山水，一明人陆叔平着色山水，一陈元复山水，一尤赣夫花卉。皆极精之品，惟元复作稍逊。

凡书画碑板、花木鱼鸟，皆怡情养性之物，与其掷千金于声色弦管中，则莫如以此类高雅之玩好代之，为得真趣。

是晚，仲华案头失去银钞三纸，计十有四两，不知何人所窃。遍搜家人箱箧，皆不见。

三日

昨闻季英踏车过上斜街，车覆伤足，遂往视之。日中，赴恽宽仲之约于同丰堂。晚，入城观书。

凡欲观人之德，于其待人见之；察人之才，于其处事见之；觇人之识，于其出言见之。是故以德取人者，决之于平日；以才取人者，决之于期月；以识取人者，决之于立谈。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人能兼德、才、识三者，谓之完人。有德而无才、识者，自守而已，不能有功于人也。有德、有才而无识者，可办事而不可论事。有德有识而无才者，能论事而不能办事。若夫有才、识而无德者，其才、识皆不足称也，诡才而已，小智而已，足以害天下而有馀。

四日

桐士过，览日本幸德秋水《帝国主义》终卷。

铁必经火之锻炼而后成犀利之剑，人民必经战争之锻炼而后成伟大之国民。二语虽发于唱军国主义之人，而实确论也，乃主大同之说者往往非之。忘山曰：战争非无益于文明，然利败不利胜。败则民耻之，耻则奋，奋则勤，勤则智术学业不期而自进。胜则民荣之，荣则骄，骄则怠，怠则智术学业不期而退。故吾谓战争非无益于国也，虽然，败者之利也。

非军国主义者，以为世界各国悉捐戎备，不相猜嫌，是谓大同。抑知不然。大同之说有此理，无此事。果有此事，其亦日中之昃乎！盖人无忧畏则心放佚，心放佚则志萎苶不求进。世界上人人不求进，一切政治学术必皆退化，而大乱萌此矣。不观一人一家乎？豪富之子弟必骄淫，不知天下有忧畏事也；贫寒之子弟往往好学守礼，知人生有可忧可畏者也。夫军备为战争设，战争非世界上最可忧畏者乎？然而不敢去者，非祸之也，所以为福也。

野蛮世所号称英雄豪杰，树伟功、成大名者，追考其平日或少年时，强半不修操行、无廉耻、放荡恣肆之人。忘山曰：是不足怪也。野蛮世之英雄豪杰，与盗贼本无异也。其所建勋劳皆私于一家一姓，无丝毫公天下。彼一家一姓者固盗之魁也。屠城掠郡而取天下，强臣服之，迨功成而其下之爪牙鹰犬，皆诩诩然以英雄豪杰自居矣。噫！

均贫富之说，虽知其不可通，然欧人贫富之差，程度太远。富者垄断，致贫者无以为生，此亦大可惧也。苟纵任富民自由而不加限制，则贫民日受压于富户，不为乱不止，无政府党人所由作也。

一国之财利聚积于一部少数人之手，而多数人之购买力极其衰微，固非贫者之利，亦非富者之利也。何也？货物不销，利将焉图？无已，其惟求售于国外乎？此欧人所以竞求于世界上多开商埠也。虽然，不禁垄断，不为贫民计，吾亦知其不可持久也。何也？总世界上富民少，贫民多，富者垄断则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势必至富者货物专恃富者销之，于是所售日少，而物价跌。物价跌，则亏母财，彼富者能长保其富耶？故曰亦非富者之利也。是故居今日不必言均贫富，要不可不限制富民，使毋得垄断，纵贫民以智力与之竞，夫然后可救其弊。

五日 阴，微雨

瑞鹤庄过。午餐时，与仲华谈吴晓春事。昳，趋署，出城至厂肆购《支那地图》。晚，回寓。夜，作日记。

六日 晴，风起

吹尘入庭院。观书。

《外交通义》云：道德与法律，其性质相近，不易定其分界也。忘山曰：是何难区别也？道德者，治己之法律也；法律者，治人之法律也。处无法律之世界，惟赖人有自治之道德而已，故无道德之人不可出法律之世界。

野蛮世之君主，皆视土地为重、人民为轻，是故夺其地而屠其民者有之。不知无人民，虽获土地，犹石田也，土地虽广大，奚益乎？

常驻外交官之萌芽，始于十五世纪之前后，东罗马帝覆没以前，罗马法皇派遣常驻使臣于康斯坦丁怒薄尔及巴黎，虽不过宗教上之使臣，实为今日常驻外交官之起原。自是以后，其制度渐为各国所承认，直至千六百八十四年，惠斯脱否利亚平和会议定各国国势平均、各守境界之主义，而驻扎外交官于各国首府一事，亦同时议决。

七日

作日记，观书。

日本隅谷己三郎所著《精神之教育》内云：立身之大途有三：一曰谨慎，机会之来，亟注意也；二曰猛勇，机会既至，尽能力也；三曰忍耐，机会未熟，贵利用也。忘山曰：三语诚切要，而所译谨慎二字，于著者原意似未密合，拟易以机警二字。曰机警，机会之来，勿错过也。此为古来英雄豪杰成大功、立大名、享大利之胚胎。如英国水师提督乃尔之海战，拿破仑圣鳖尔拿多之出险，米国鞠兰多将军毡他阿额之战，希腊地米斯多之战波斯，二十万大军皆能转危为安或反败为胜，以能察其成功之密机，复鼓猛勇与忍耐之力助之，安得不奏绩耶！虽然，非特战略为然也。美国人乌安打比尔多审知汽船航海之利益，首创行于纽约，而获巨富；谷商非卜亚尔摩预测立唧孟多之陷落而尽卖其谷物；松爹伊罗察石油为必需用之品，倾产以创之，遂成今日美国斯坦打多之石油社会。皆善乘机会之人也。非特商业为然也，亚尔机米见杯水而发明物体容积之学，额利诺阿见寺院明灯而发明动摇器，瓦特见沸水壶而创汽机，奈端见苹果落而悟引力，他如拉卜列斯之于天文、科仑布之于新世界、弗兰克林之于电气，其发见原因皆绝不关系之事，而由是夺造化，泣鬼神，推辟宇宙，变移天地，功用溥哉？故《易》曰：知幾其神乎！

唧鸦冰有言曰：古之贤智者不待机会之来也，于其未来之先而急捕之。是故善察机会者名为善捕机会，盖无一杪忽间而偶懈其注意也。忘山曰：是与包探之侦盗无以异，故名曰捕，最的当之名词也。

忘山曰：最可喜者，过去已往之事，足为鉴也；最可尊者，现在瞬息之机，至易忽也；最可惧者，未来绸缪不豫，悔无及也。

隅谷己又云：凡机会之出现，无定场之所在，无定时之所限，其来不得而知也，其去不得而见也。罗马古谚曰：“汝勿失机会，机会如怪物。其前毛发垂，其后断然秃。不握其前毛，其逝在倏忽。驷马不得追，警察不能捉。”

八日

诣梓潼庙，即东西陵工程处。日中散，余至东四牌楼福全馆午食。昳，见笙叔，又见泰臣、霖伯。晡，至义善源晤向岷，甫选得陕西常武县，来都引见，昨始至。晚归。夜，作南中信札十馀封。

九日

趋署。晡还，观书。

西书有一故事：某国人名安多乌，曾受顾于霸诺尔化利耶罗家为洗皿之贱役。一日，见庖工误污食案，急取牛酪于其中央作狮子像，以掩其污。既而贵客临席见之，许其灵妙，亟询其人，知为洗皿役所为。此与我国古时点墨画蝇之事相类。

是日，论古斋又持来何子贞篆联。子贞作篆，仍不脱《家庙碑》笔意，苍郁超劲，可宝也。

十日

宴客，坐有亦元、亮伯、莘甫、书衡数人。书衡后至，向岷亦来，延入坐。

有《耿庵诗稿》，著者手抄小行书，不知何许人。后有黄瑶圃跋，称之曰孝章先生。稿中有《甲申国变感赋》，殆明末人，然亦元、书衡皆不能举其名也。又有王茀卿跋，疑为苏州先辈。

夜，观书。古者设官分职，有一职必任一事，无所谓差遣也。自宋始有其名，而与实职离而为二，甚至专以事任差遣，而实职反同虚设，无事可办，非综核名实之义也。

十一日

览《三国志》，作日记。

十二日

诣厚庵，复往视仲华，日中归。子修、晦若过。晡，观书。

法国名儒卢骚，能达十八国之国语，通三十三方之方言，皆于锻冶之暇得之。盖卢公少卑贱，从事锻冶之职者也。是可见人患不好学，不患无暇。

美利坚南北部战后，全废奴隶制度。是役何自起乎？起于波斯顿府木赁宿之贫困二少年：一名便楂星兰芝，一曰维利曼。二人皆发播伟论，登诸新闻，述奴隶之惨状，遂致鼓动国人之脑筋，而成千古不磨之业。

《精神之教育》云：人之生涯，积分秒之时而成者也，故分秒时皆宜贵重。耶利呼巴立尝教人曰：“予之事业，如蚁之为垤，蜂之为蜜也。以勤勉、劳苦、忍耐成之而已。盖积一分子之一分子、一思想之一思想、一事实之一事实而成也。”质庸克隐有言曰：“山溜穿石，靡风磨铜，无间断也。最可恐者分时，最可慎者分时，惟贵注意而利用之。”波伊楂之歌曰：“丈夫造命运，一刻不容肆。分秒之时间，伟业基于是。所以古圣人，兢兢励其志。偶然有怠惰，前功隳然弃。慎之复慎之，毋视同儿戏。吁嗟乎，此日大可惜。吁嗟乎，此日大可惜。”忘山曰：余读是歌毕，为之肃然起敬。

十三日 阴

趋署。晡，观书。

野蛮时代，强权常在少数者；文明时代，强权常在多数者。梁任公曰：得幸福之多数少数，即文明差率之正比例。纵览数千年世运，其幸福之范围愈竞而愈广，自最少数而进于次少数，又进于次多数，进于大多数，进于最大多数。中世之末，贵族与国王争政权。十六七世纪，人民与教会争政权。十八九世纪以来，平民与贵族争政权。自今以往，劳力者得与资本家争政权，皆以多数与少数相争。其初也必诎，其究也必伸。此天演进化之公理，而亦赖有学理以左右之。盖有学理则多数之弱者敢于相争，而少数之强者不得不相让。今日欧美之治皆此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又云：有宗教家言以劝让，有哲学家言以劝争。两者相剂，而世运乃进焉。忘山曰：名言。

十四日

论古斋又送来三种：一邹一桂画花月，高宗手题诗；一祝枝山行书手卷；一宋拓御府本定武兰亭。皆精品，索价甚昂。

检字画。晚，观书。

自东汉王景治河，导河东行，而河遂讫唐不为患。其故安在？曰：是时河自荥阳入千乘，而德棣之间又播为八，水有所泄而力分。盖即法神禹治水之遗意也。后世治河，无非议疏浚、议堤防而已，毋肯多开河道以分其力。河之所以难治而岁岁为害者在此。

治河宜师王景，治盐及漕宜法刘晏。

十五日

检书。仲巽来，新选江西安远县，两日前始至自上海。余与纵谈。

昔闻王子蕃师之言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旨哉斯言！盖处今日无教育、无政治之世界，苟不思所以防人，则易陷人于恶，非爱人之道也。或曰：防人者是以不肖之心待人也，可乎？曰：人无德育，无克己学问，则不肖之心随时可以起，不问其平日人品如何也。我防之，正所以泯其不肖之心，不使之生，是全人之令德也，庸何伤？又子蕃师之为此言，实合于莘野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义，且与西儒人己两利说相通。盖无害人之心，利人也；有防人之心，利己也。但主利人而轻视利己，亦不合于公。

子蕃师讳丕釐，湖北黄冈人，庚辰进士，入词林，为先君门下士。余从其授读，时方十一岁。师爱余甚挚，至今不敢忘也。戊子秋，师拜云南学使之命，任满回里，以所获廉资分赡宗族，而族人多至相争，反咎师不公，无感德者。师以是抑郁病卒，年不满六十。

十六日 阴

过午趋署。晡，诣湖广馆，成侍御昌为其父峻峰先生称觞献寿，盖八十有九矣。奉旨重赴琼林，是日召梨园，大宴宾客。

十七日 微雪

检书终日。

余家所藏书不下二万卷，皆邻居所购置，凡经史子集著名之书几备。邻居比年游宦，无暇读书，皆以之饷余。故余频年坐拥书城，此福不易得也，可虚度岁月耶？

明窗大几，图史罗列，阶前种嘉花，墙外垂绿阴，啸咏其中，觉宇宙间尚有何乐？余今日所处之境，亦人生所希有。仲华曰：人患有福不知所以享。若余者，虽不敢谓独能享福，然视彼不知所以享者差胜焉。

十八日

诣梓潼庙，即归。仍检书。余家佛书二百馀种，余丙申年在海上所购也。皆金陵杨仁山刻本。是时谭复生、吴雁舟同过海上，聚谈甚乐。余之佛经，皆彼二人所代购。而复生死矣，雁舟官云南，久不得消息，不知何若。

十九日 晴

诣长椿寺，是日观音大士诞也。寺僧每岁为善会，士女多往拜者。余幼记名于寺中，故忆髫龄时年年赴善会，今不到者十馀年矣。故僧清莲，余方外师，没已二年。怆怀今昔，不胜感也。

遇季英，传以服大丹之旨。季英读经固已先有悟也。季英云：“余于斗蟋蟀中悟道。”季英慧根绝人，可爱。

晡，游厂肆，至论古斋观书画，见有国朝名人书札二十册，皆真迹，索价甚昂。又宋李龙眠画罗汉像及唐人写经墨迹合成一帧，翁覃溪跋其后，价千金，诚至宝也。

二十日

检书。

东坡有诗云：“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是书斋中好景。昔元魏拓跋珪问群臣：“天下何物最益人智？”对曰：“其惟书乎！”遂降敕求书于天下。忘山曰：读书非惟能广人之智也，且能使人得非常之幸福焉。盖今人与古人相去千载也，不获觌面也，不获交谈也，而读书则如与古人相见，如与古人相语，是何等福乎？我国人与远西人相隔万里也，其政俗风土何如也？其人物何如也？皆不知也。而读书则如亲游其国都，观其形势；如接见其士大夫，聆其论议。且不仅见其今人，并见其古人；不惟知其今事，并识其古事。是何等福乎？是故人之束书不观者，皆有福自不知享也，自蔽塞其耳目，自隘其胸怀也。

二十一日

整治内书房。余所藏先人墨迹尚多，皆零篇碎简，或题赠之诗文，或率笔之纪录，皆珍贮之，虽不获睹先人面目，而见笔迹如见先人也。又先祖补笙公日记三册，诗稿三册，皆手抄小字极精。又先曾祖与伯曾祖析产时所书分拨簿内，有高祖匡六公训言，子孙所当世守者也，亦在余处。又张肖眉先生诗稿一册，亦手抄者。先生谥文节，先人问业师也。太平军陷杭城时，阖家殉难，无后，故先人立主于家奉祀焉。文节颇有墨迹，及所悬之联屏在余家者，余皆慎藏之，别置一书笥，专贮先代遗物。

吾浙人之游学东国者创社报一种，名《浙江潮》。盖仿《新民丛报》之作也。子穀来，未见，留以示余。

二十二日 阴

观《辽史·地理志》。

辽虽偏据一隅，然传五六帝，历数百年，制度文物颇可观。其疆域延袤数千里，五京并列：曰上京，称临潢府，在今巴林南；曰中京，称大定府，在今承德东；曰东京，辽阳府，在今辽阳；曰南京，析津府，在今顺天；曰西京，大同府，在今大同。其官制分南面、北面。北面皆其族人为之，掌其部族及军旅之事；南面使汉人为之，掌治汉人。官名亦仿汉制。虽然，使无元脱脱为之修史，恐中国人无有追纪其事者，则有辽一代之事迹，亦将湮没不彰矣。

读船山诗。船山长于古风，五言尤佳。律诗锻铸太工，反失神韵。

俞理初《癸巳类稿》中《〈唐书·舆服志〉书后》一篇，于妇女缠足之源流，考证极详。谓缠足弓鞋始于南唐，而大盛于南宋。然初犹前锐而向上，其后乃平直，继乃向下，皆确有引据。阅其书自知也。

二十三日

观皇侃《论语疏》，乃何晏、邢昺注疏。

皇侃解节用而爱人句云：虽富有一国之财，不可奢侈，故云节用；虽贵居民上，不可骄慢，故云爱人。余谓深得圣人之意。

《精神之教育》云：工业家以最低之价格、最短之时间而生需要之品；商业家以最低之利润、最廉之价值而通有无之道。忘山曰：工商两家遵是而行，皆足以致富。天下事莫非积小以成大、积微以致著也。

英国显理八世之时，邮书之表曰：汝毋失时，失时即失汝生命。夫失时何足以失生命，而竟有其事见于史传者。如西楂奴，盖世豪杰，得一羽书，未即开读，遂临元老院，毙于刺客之手。前之羽书，即告刺客隐谋者。使当时开读，可免于难。大佐拉尔，军于多连顿，耽博事，得华盛顿渡爹拉河之报，不即开读，而全军覆没，身死。故一时间之顷，成败之大关系也。信哉！

额利林坐废止奴隶之事下狱，常自言曰：患难之友，予有二人：一则良心君，一则愉快君也。

二十四日

观书。过午，诣湖广馆观剧。是晚，汪桂芬演唱《目莲救母》，韵格超胜，孙梦岩谓为宋拓《九成宫》。

二十五日

诣沈子培谈。子培新授江西广信府，将履任也。子培云：广信从前有一奇闻，见于宋人官书中，即浸铁成铜一事。盖某处一地，涌泉成池，铁入能化为铜，今已久不验矣。不知此天然水质耶？抑当时别有秘法使之然也？今其遗迹尚可寻求，到彼当徐访之。

我国数千年来非无独辟新理、创新法之人，其所以不传于世者，以国家无专利之法律也。故往往秘其口诀为自营温饱计，不足怪也。间有密传其徒一二人者，然久之终不免失传。是以世界不能因之进步。子培云。

晡，诣厂肆，见戴文节山水手卷及吴渔山历枯树图。晡，赴惠丰堂宴饮。晚归，观书。

余素恶王安石、张居正皆祖申、商之言，其学术卑卑不足道，而世无以余言为然者。船山竟先得我心，其《通鉴论》曰：申、商者，乍劳长逸之术也。无其心而用其术，孔明也；用其实而讳其名者，介甫也，况令狐绹、张居正之挟权势者哉！又云：申、商家不容掩之藏，李斯发之矣。李斯曰：行督责之术，然后绝谏争之路。申不害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此皆法家之宗旨也。又云：任法，则人主劳而天下困；任道，则天下逸而人主劳。名言。

《精神之教育》云：谦逊之德，如空气之蒲团，其中虽无一物，而人自觉其快乐。

又云：但问汝心之老少，不问年齿之稚尊。其心少者，虽老犹少也；其心老者，虽少犹老也。忘山曰：人生以八十为上寿，而八十年中岁岁可死，月月可死，时时可死，故人虽少不足恃，虽老不足惧也。但使一日不死，犹可作一日之少年；虽年老，而此心不可衰也。

二十六日 晴

论古复以书画来，有董香光仿倪山水，价百金，陆道淮山水小品，刘石庵行书，留观之。晡，观毛西河《论语稽求篇》。

西河解为政以德章极确当，谓北辰比德，众星比政。一德既立，而众政具举。譬之天象，枢机在我，而钓轴自运，所谓纲举而目张也。《论语》凡言譬如，皆紧顶上文，未有正言一意，譬语又一意也。此是西河独得处。

二十七日

览《汉书·地理志》。汉之会稽，不在越而在吴；汉之益州，不在蜀而在滇。其沿革不同如此，故治史学者不可不明地理。

诣东城，贺那琴轩嫁女。又访子穀及稚夔。晚归，车中观书。

《精神之教育》云：有如何之才能，必有如何之机智以运动之。苟无机智，虽有才能，不可必其成功也。忘山曰：机智殆由天授，非学问所能成就也。故毕孔尝谓：勉学者学问之功用耳，至于观察所得之机智，虽有良师，莫由教之也云云。然机智与前之机警稍有别。警者，觉察于事前；智者，运用于临时。

又云：机智者，五官外之感觉最速者也，非眼明耳聪之可拟也，有触斯觉，有感斯应。欧洲名将乌伊利马谟之征服英国也，舍舟上陆，误扑于地，彼即握土沙而大言曰：“英国土地入余掌握中矣！”士卒闻之奋勇，转败为胜，彼之机智也。忘山曰：此与我国宋狄青事相类。青征侬智高，将出师，持百钱拜祝于天曰：此行获胜，则钱掷于地，面文向上者过半。掷之，乃一一向上。军士大悦，遂前攻智高，大破之。实则青阴教人铸钱，令面背如一也。日本丰臣秀吉出师伐明，亦持钱祝天，事与狄青暗合。

余素不解常识二字，今始知之。盖常识者，常注目于社会人间之动静，自然而得之智识也。

二十八日

读《论语》，观《汉书》及《通鉴论》。

船山当明末，深恶满人入主中国，故于夷夏之种界辨之甚严，而痛诋娄敬教高帝遣女嫁匈奴，谓自是内地女子妇于胡者多矣，乱夷夏之种，罪不容诛。又云：胡雏杂母之气而狎其言语，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馀。故刘渊、石勒、高欢、宇文黑獭之流，其狡狯乃凌操、懿而驾其上，亦归罪于娄敬。论颇新。

二十九日 阴

观《论语注疏》。趋署时，闻佑三至，诣访之，不遇。连日城内外人多患瘰疖，不解其故，殆少雨使然。过厂肆，以《郁华集》、《西斋偶得》及《说文通训定声》归。《郁华集》，长白盛昱诗稿也。《西斋偶得》亦蒙古人所著考据书也。归观《通鉴论》及《精神之教育》。

忘山曰：君子之自重自任，正与小人之自暴自弃为反比例。惟其自重自任，故人皆尊之敬之；惟其自暴自弃，故人皆轻之贱之。

隅谷己曰：富者，社会人间所最重者也。人之生命、独立、教育、修德、美术，皆必赖富以哺之，赖富以保之养之，盖进化之阶级也。故文明现出之时，必在物力裕馀之后。雅典之文化达其极点，即雅典之富达其极点之期也；罗马之壮美极其高度，即罗马之富极其高度之期也。

又云：古语有之，无恒产者无恒心。不为境遇所困者，惟圣人哲士能之。普通之人，常因贫窭之悲，而恶力增长。

又云：财宝丰衍非富也，土地广大非富也，人民繁庶非富也。投金钱以恤人，斯为富矣；投金钱以购安宁，斯为富矣；聋者耳之，瞽者目之，跛者足之，斯为富矣。忘山曰：所以贵其富者，贵其有力也。有力而不用，与无力同，则守财虏耳，与贫者奚异？

三十日

观皇侃《论语疏》及《通鉴论》。

自来论盐法者，莫不谓天下皆私盐。天下无公盐矣，故盐宜听民之自煮、自取、自为卖买，公家但收其税而不必专其利。此论盐之最高等者也。船山之意，独不然之，彼谓弃盐利以予百姓，名至美也，实则为豪民富户所擅夺垄断而已。贫者之沾其利，亦仅矣。利归私室，反不如在公家也。公家取其利，尚可以佐军旅、教育及一切行政之需，稍稍有益于众百姓，非一人一家之私利也。使为豪富所垄断，则反是。忘山曰：所见不为无识。

三 月

一日

昨雨终夜，晨起微晴。读《通鉴》。夜，作日记。

隅谷己曰：以劳动为贱业者，腐败小人之寝言也。昔罗马之制度，农夫可为将军，退将军而仍为农夫。合农夫与将军为一，罗马之所以强。忘山曰：农夫者，供给系统之一分子也；将军者，督制系统之一分子也。重督制而轻供给，人将皆趋于督制，于是供给之人日少，供给少而国贫矣。如我国今日贱视农、工、商，任意侵削，而优士曰可以服官也。又听民捐输以入官，于是仕途拥塞，天下人争入于督制系统，而有两官管一百姓之语。朝廷专设官以养游惰，国安得不贫？

又引古人勉志诗云：“前途靡止境，进德无穷期。勉哉尔青年，劳动无失时。一境复一境，嶮巇安可辞。嶮巇历已穷，荡平任所之。”

诸葛武侯黜李严，而严不怨；巴尔克弹劾翦鞠斯，而翦鞠斯不恨。皆公诚之足以服人也。

二日 雨

读《通鉴》。是晚，幼珊过谈，至夜深去。

三日 晴

出城，车中观书。

我国儒书最重德行之感化，如陈仲弓、如王义方，皆卓跞千古者也。欧洲亦重品性，曰品性者最大势力也。西儒卡宁克之言。又云：品格者如春风之骀荡也，被之者无不感化焉。又云：品格者有免危之特权。如法国内乱初起之时，大家小户皆被其祸；孟典闭门不出，无敢扰之者。故有品格之人，暴徒亦敬服。阅古今史乘，以品格免危难，指不胜屈。忘山曰：此类事，我国历史亦多有之。道德感人，东西皆同也。

哥尔别多答曰：国之强弱，视其民之品格何如。品格如金城铁壁，不可破者也。至言。

隅谷己曰：人无品格，如建屋于砂，旋筑旋圮也；人有品格，如筑室岩上，洪水不畏也。

晡，饮于同丰堂。见一同僚者，满人，名福荫，字际云，自云不能茹荤，鱼肉入口则呕，自幼已然，俗称胎素是也。前在海上杏孙家，见一彭姓者亦如之。忘山曰：胎素与天阉相类，一生而不能食肉，一生而不能娶妻，不解其何故。或前生之犯淫杀过重，晚年忏悔转世而得此报，未可知也。

四日 晴

诣于公祠，乡人春祭。晡，往谒袁慰帅，未见，暮归。

星墀之妻，余堂姊也，嫁三十年，生四子而夭其三，以痛子故抑郁成疾，今年二月间没。然家巨富，夫妇皆勤俭，亲族贫者，赡助无吝色。顾运厄至此，岂无天道耶？余制挽联云：“福德冠姊妹行，忆当时曳佩如云，廿载飘零多沦异物；仁俭负亲族誉，痛此日骖鸾不返，九原怆恨犹为佳儿。”

五日

得澜妹信，知母亲于昨日由杭启行。向午趋署，又往视向岷。昳，饮于致美斋。遂诣佑三，见壁上有木刻钱南园对，极佳。晡，往观剧，暮归。夜，作日记。

西儒机紫曰：失败者，成功之大道也。既经失败，而后发见其虚伪，而后愈求其真点，屡屡经验，始卒底于完全。忘山曰：天下百事，莫不皆然。即以写字作文论，未有不由拙而巧，由劣而优。人不可因其初之拙也劣也，遂自画谓永不能执笔作字及缀字成文也。惟不惮其拙与劣，而优巧之境将自致。若惮焉，是终不能自致矣。

人有平日熟讲兵法，委其治军，一战而覆败。有平日研求吏治，举为守令，而措置乖戾。有平日精究医药，壹为人疗疾，往往杀人。岂所学竟不可恃乎？忘山曰：非也。天下无论何种学，皆分知行二途。讲之平素者，知学也；用之于临时者，行学也。知学所造虽极深，而行学犹浅尝者，安能责其有效乎？故医家必取久临诊者，兵家必取久居行伍者，政治家必取熟练办事者。知行兼进，乃为有学，可信用矣。

六日

书挽联。又为藩卿友心如写七言联，即用陆包山画所题唐句云：“秋馆池塘荷叶后，野人篱落豆花初。”论古斋又以书画来，无当意者。晡，应震伯过，谈久之去。

余女弟澜如之婿张稼霖，名端理，勤果公子，幼不喜读书，娴武艺，好谈兵法，在杭州日与市井无赖往来。无赖亦分数党，曰红帮、曰花帮、绿帮，相仇视，或结群斗殴无虚日。稼霖竟为红帮推为首领，乃阴部勒其党如战阵。稼霖虽勇悍而心慈，遇街衢有不平事，辄为人报仇，有侠义风。去岁余来都供职，偕稼霖俱来。稼霖以父功，蒙恩特赏员外郎。余不愿其骤分部，延师强课其诵籀，使通文义。又限制之，除休息日不得出门。稼霖亦俯就约束焉。是晚，忽告余曰：“某志素定，愿入营伍中统士卒为国效力，不乐就文职。今强我读书，无益也。”余曰：“尔欲为将，亦知为将之道乎？”稼霖纵谈攻伐战守之略，及驭士卒之法，皆有条理。余大惊曰：“尔何由知之？”答曰：“余曾读兵书，故讲之熟。”余叹曰：“贤者固不可测，张勤果有子矣。”乃谓曰：“今以后听汝专读兵书，习韬略，惟亦须明地理，知险要，方可胜大将任。勉哉勿懈，以就汝之志。”稼霖乃大喜。

七日 晴

藩卿过。饭后趋署。晡归，观书。晚，作日记。

忘山曰：行学与知学，其中之程度阶级皆相等，各占学问之半，故不可有所偏重。稍有偏重，则其学不完全矣。然世间往往有偏于知学而略行者，谓知居九而行居一，又有偏于行而略知者，谓知居一而行居九，皆非也。盖知行交相为用，因知而行，因行而益知，阙一不可。阳明先生主知行合一之说，当矣。

初从事于知学者必多疑，初从事于行学者必多败。然因疑而知益进，因败而行益进。

西儒著书，每以删改之次愈多愈可贵。见《精神之教育》二十一章三十二页。《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厌精之谓也。今人小有著述，便欲刊行腾布，以钓名誉，往往因其说不精而误人者有之，后虽追悔无及也。

隅谷己曰：忍耐是人生第一良药，可以和怒心，消嫉妒心，制夸慢心，驱断恶诱，远其迫害。又可以佐勇气，和苦痛，增喜悦，凡天下不能成之事，惟忍耐足以成之。如哥仑布之竟得美洲，灰尔德之创大西洋海底电线，皆屡经失败，卒能成之者，忍耐之力。见《精神之教育》二十一章三十四页。

又曰：流转之石不能生苔，变易之人不能成功。

巴尔乌亚曰：忍耐者，征服运命之军队也；心灵者，征服物质之元帅也。

隅谷己曰：凡立言，必直截简明，则易动人心，如水之一时迸射，其势之猛大，莫能御也。

忘山曰：天下万事万类，其初必甚简，久而推演滋生，则必甚繁。庄子所谓：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宇宙之公例也。是故世界愈文明，则一切事物愈趋于繁，而向之简陋者遂〔被？〕野蛮之讥矣。虽然，繁者简之所生也。繁，子也；简，母也。故天下万事万物虽日愈于繁，而制之必以简。譬诸种树，萌芽时甚简矣，年滋月长，枝叶扶疏，繁矣。而观其根干，依然简也。伐其根，则枝枯而叶槁矣。人奈何贪文明，专尚繁而薄简哉！

八日 晴

天子奉母后谒西陵，晨刻出永定门外登汽车。余偕稼霖往视，旌旗摇曳，五六里皆姜、袁练军也。左右荷枪排立，直至午门外不绝，殆七八千人，百官跪送者寥寥，车中龙绣黄褥，陈列精丽。

日中，与稼霖饮于魁元馆楼上。饮罢，观剧。晡，余先归，观书，作日记。

忘山曰：汝欲立言，须破文障；汝欲立功，须破利障；汝欲立德，须破名障。惟文足以害言，惟利足以害功，惟名足以害德。

九日

薄午，设宴江苏馆，为沈子培、褚百约饯行。坐有钱叔楚、沈子丰、徐藩卿、胡仲巽、方啸霞、夏厚庵、朱桂卿。晡，各散。因至义善源，回车厂肆看书画，有元赵松雪墨笔山水及本朝张罽筏、杨子鹤山水册叶。子鹤，石谷门人，工画牛，其山水笔意沉郁苍洁，与陆道淮齐名。道淮亦学画于石谷者也。罽筏画二十叶，皆题司空《诗品》，画笔雄阔可爱。子昂画未知真赝，然题字秀劲有味，似难伪造。晚归，观书，作日记。

机约爹曰：天才之九分，出于精励也。隅谷己曰：好运者，精勤之结果也。忘山曰：但患不精勤，不患无好运。

马利卜兰西曰：凡一真理，必欲捕之；捕而得之，则必再探索之。此教人运思求理之法。

忘山曰：必积数十年之学问、思想，而后成一名儒；必积数十年之艰苦磨练，而后成一良将。此数十年中，西人谓之潜势力。盖无此力，则必不能有所成就也。故云：潜势力者，一种不可思议之大势力也。信然。

十日

观书。

董仲舒上汉武帝书，深知法家之弊。其言曰：申、商之法，韩非之说，寻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犯恶者未必刑，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造伪饰诈，趋利无耻。忘山曰：寻名而不察实一语，中法家病根。

过午，诣沈子敦，吊其夫人之丧。遇天津人胡君，先人门下士。五年前，与余及勉斋湖上饮酒乐甚，今又相见，忆往事如目前也。晡，至土地庙花厂中，购得海棠四株及杂花数种，因往游陶然亭，与瞽僧谈。瞽僧年六十馀，自云住持其中已四十年。又云是地旧名慈悲庵，康熙间有汉阳人江藻，因监修天坛工时来憩息，遂于寺后筑屋数椽，推窗望西山，饮酒赋诗，陶然乐也，因题曰“陶然”，匾字犹在，号陶然亭，又号江亭。当明时，亭之四周地皆高，与庵址相等，后以修陵庙，尽掘取其土，深及丈馀，遂皆洼下，横经数里，因名下曰南下洼，而是庵独巍然无恙也。此陶然亭原始，姑记之。

日西斜，复游龙泉寺，与僧道兴谈佛。道兴曰：释教至今亦衰微极矣，无人起而振之，奈何！振之之法，亦惟有兴教育而已。前明郁林禅师创释氏学堂于金陵，其后人才辈起，如憨山、紫柏、雪浪，皆其卓卓者也。

晚，赴罗莘甫之约于福州馆，与子穀诸人纵谈。

十一日 晴

看园夫种花，观书。

十二日

论古复以书画来，有丁南羽《松箩晓日图》、王三锡《南山积翠图》及文伯仁山水手卷，皆价甚巨。饭后趋署，车中观报。

康德，德意志人，其学问集倍根、笛卡儿两人学派而折衷一是，为欧洲近二百年来之大儒。其检点哲学分为二大部：其一论纯性智慧，其一论实行智慧。前者世俗所谓哲学，后者世俗所谓道学。而康氏则一以贯之者也。

新会梁氏之赞康德曰：以康德比诸东方古哲，其言空理似释迦，言实行似孔子，以空理贯实行也似王阳明。以康德比希腊古哲，其立身似梭格拉的，其说理似柏拉图，其博学似亚里士多德。其在近世，则远承倍根、笛卡儿两统而去其蔽，近撷谦谟、黎菩尼士之精而异其撰，下开黑格儿、黑拔特二派而发其华。二派一主唯心论，一反对唯心论，皆自谓祖述康德。其政论与卢梭出入，而为世界保障自由，文学与基特调和，而为日耳曼大辉名誉。康德者，非德国人而世界人，非十八世纪之人而百世之人也。忘山曰：惜我辈不通西文，不能亲读其书，仅见其再三译之绪论而已。

康德曰：吾人学问智慧之作用，必有赖于空间、时间二者，如画工之有缣纸，诸种之色相出现于其中。

康氏谓：真学术者，必自考察之作用始。所谓考察者，在观察庶物之现象，而求得其常殆不易之公例也。求此等公例，所凭藉者有三大原理：一曰条理满足之理，谓甲之现象，其原因必存于乙现象之中，彼此因果互相连属也；二曰庶物调和之理，谓凡百现象，恒相谐相接，未有突如其来与他现象无交涉者也；三曰势力不灭之理，谓凡百现象中，所有之力常不增不减也。忘山曰：此三大理，第一条与第二条似无甚分别。盖因果互相连属一句，与凡百现象相谐相接、未有突如其来三句是一意。然而康氏别为两条，说者当自有相歧之处。任公不能深解而强译之，反使人不明。以余意度之，条理满足一句，不得以甲象乙象互相连属解之。盖谓天下庶物，如万树林中，远观之虽蒙密重重，似并作一团，而其中根干枝叶自然分布井井，不相紊乱。所谓条理满足，殆是此意，然后与庶物谐和有殊也。

康氏又谓：凡宇宙间樊然淆乱之庶物，实皆相联相倚，成为一体。譬犹大网罟，其孔千万，实皆相属，一无或离。惟然，故世界庶物皆相狃结，相维系，而无一焉得自肆者，夫是谓庶物一定不可避之理。忘山曰：观于是言，人尚可妄言自由，以害人之自由乎？噫！

晡，诣福州馆，勉丈与厚庵、勉哉公宴百约、子培及钱叔楚，余亦陪饮。晚，入城。

十三日

向岷过，晡去。读《通鉴》。是日得上海电，知母及澜如妹于十五乘泰顺船北行。

昨闻叔楚自言，在广西容县诛巨猾甘木事甚详。甘木者，以办团练为名，纠积三四千人，盘踞某村中，横行无所惮，百姓受其毒害者数十年矣。屡控大府，故省会皆知其人，亦欲按问之，终以其强，弗能制。会黄槐森巡抚广西，而叔楚适以知县候补省中。黄公知其能，乃因容县人复有控甘者，命叔楚往按其事。叔楚，一书生也。年少素未知名，且所携卒仅二百人，故为甘所轻。其未入容境也，诉甘者不绝于路，叔楚尽却之，曰：“甘木乃好人，治团兵卫乡里，胡为冤之？我来，办他盗耳。”既至，招集绅耆，密询甘所为，尽得其实。又捕他匪，诛数人。甘始稍忌叔楚，乃布其党，扼诸险要。叔楚遴得之，使人谓甘曰：“我来此不胜繁费，粮竭矣，无以赡众矣。”甘乃馈白金二百。又使人告曰：“马瘏无以乘矣。”甘献良马二。叔楚阳喜曰：“我固知甘君奇男子，今果然。”遂约日趣其来见。甘笑曰：“我不敢来，乃鄙夫也。”遂忻然往。从者数百人，皆持兵。叔楚尽止之门外，独延甘入，劳苦如平生，欢谓曰：“闻某地有盗枭悍，我兵寡，恐不能制，今欲会足下共擒之。”遂问左右：“已完具否？”须臾，卫卒二三十人皆结束佩刀出。叔楚挥之曰：“尔等随甘大人往捕贼，不用命者斩，吾手书谕付尔。”遂趋入，又回顾曰：“尔辈是何等人，见甘大人独不为礼耶？”于是卫卒并趋前屈膝唱曰：“请甘大人安！”忽有厉刃自后飞出，断甘头，甘身扑地血涌。叔楚呼曰：“为我出杀贼党，吾已调官军即日来矣！”卫卒踊跃出击，贼众犹抗拒。乃取甘首抛示之，曰：“甘木已伏诛，馀党不问，弃兵者良民。”于是门外贼哗然奔散。叔楚遂率城守兵出南门，直捣其巢。沿途遇贼党，尽击破之。而贼老小闻之，潜遁去，守卫皆散，贼所居为空。履视之，见壁垒严整，枪弹火药贮藏其中者不可胜计。叹曰：“使调大兵围其村，非十日不能破也。”遂以甘所馈金，赏刺杀甘之壮士，敛兵归。百姓欢呼相庆。亡何，事闻黄公，黄大称赏之，为电奏朝廷。时戊戌秋八月事也。

十四日

往视荣相疾，至门则车马喧然，疑有异，问之，则荣相已于辰刻薨矣。时未携素服，遂不入。往喜鹊胡同见蒋泰臣，又至外部见谢丰镐，绕道正阳门归。部署行具，明日赴天津。

十五日

薄午，偕稼霖诣前门外登汽车，俄而机动轮展。晡，到天津，居长发栈。余即访筠青，不遇，暮回。晚餐后，筠青来纵谈，夜深去。余静坐，观《鬻子》终卷。

凡人悟、记二性，非仅读书之资也，要做一好人，亦不可须臾离此二性也。盖无悟性，则有过而不自知；无记性，则知过而不能改。故《鬻子》曰：知其身之恶而不改也，以贼其身，乃丧其躯。其行如此，是之谓大忘。

许百姓以公举之权，欧西良法也。而《鬻子》语之详矣。其言曰：民者，极愚也。虽愚，明主撰吏，必使民兴焉。又曰：民者至卑，而使取吏焉，必取所爱。十人爱之，十人之吏也；百人爱之，百人之吏也；千人爱之，千人之吏也；万人爱之，万人之吏也。

道也者，混言之也，折其道则有理焉。理者，道之细者也，折其理又有数焉。数者，理之细者也。故《鬻子》曰：有道然后有理，有理然后有数。鬻子，文王之师也。

十六日

访筠青。饭后，雨止。晡，与同游津市。津中自袁慰庭行操切之政，致商务大坏，民间怨恨入骨。慰庭曷尝有害民之心哉，特不知政体，强以威权干涉民间之琐细，欲救之反以害之耳。

十七日 晴

往谒关道唐少川，其治所即前李文忠任北洋所居也。东偏厅舍毁于火，非复旧观矣。日中，至义善源视向岷，尚熟眠，见余至，始披衣起。余因留午饭。昳，回客舍。晡，复与筠青、藩卿出游。

有雏妓，貌似画中美人，历年所未遇也，名金寿。又有一人，貌亦仿佛，皆津地人。北方竟有佳丽。

十八日

闻泰顺船十九到，乃命仆将行具下塘沽。余仍造筠青谈。晡，坐晚车去，所过郊野，青翠满目，茶花盛开，不减南中龙华也。

十九日

塘沽居一日，泰顺船未至，闷极。夜，与稼霖谈笑成趣。

俗云：忠厚者，无用之别名也。抑知不然，忠厚者未必无用；无用者不必忠厚。盖所谓忠者，不偏邪之谓也；厚者，不刻薄之谓也。世固有至愚、极顽、无用之人攘取忠厚之名，然而其行止偏邪、居心刻薄自若也。又有聪明机变、善用权术者，而观其行止不失为忠、推其居心仍不失为厚者矣。要而言之，忠厚者德也，有用者才也。世但见人之才德不兼有者多，遂疑才德不并立，如物之莫能两大，于是指无才者即许其有德，见有德者即疑其无才。此忠厚所以蒙无用之诬，而无用又足以掠忠厚之美。噫！

人固有以诈行其忠者，如齐武、巴比陀之刺奸党是也；以薄行其厚者，如汉许荆之夺诸弟产而卒归之是也。若而人者，皆通权达变以不失其经者也。

二十日

偕稼霖来天津，闻泰顺船侵晨已到，乃复回塘沽迎候。薄晚，泰顺入口，过塘沽不停轮，又行三里，泊于中流。余与稼霖乃驾小舟溯流而上。时夜黑，星露满天，相携登泰顺船，见母、妹，欢然笑语，盖别又几半载矣。是夜，宿舟中。

二十一日

薄午，舟抵紫竹林，乃随母登岸，皆憩佛照楼。

二十二日

晨，偕母、妹诸人登汽车望北都进发，至黄村，忽遇肃邸来附车行，因坐而纵谈。

肃邸述一友人之言曰：我国百姓之视外人，始终不以人待，贱之则如狗彘，畏之则如虎狼，卒不免自尊自大之习。然哉！肃邸状貌极厚重英伟，惜出言太轻，看事太易。我国难得一好人，而求全责备良难。

晡，到京，乃先归寓所，候迎母、妹入宅。庭院中海棠盛开，余出京时犹未含苞也，以天气骤暖之故。

二十三日

闻佑三于是日早车随振贝子行，盖赴日本赛会也。余因至正阳门送行，冠盖如云，皆争送贝子者。贝子未至，余先去视渭东。渭东至都已七八日矣。与闲谈，渭东云：“子所赁屋，我家旧居。今重来，犹仿佛记忆，西偏园中北向之屋，我读书之地也。时方六七岁，可谓强于记矣。”余亦能记六七岁时事，即三四岁时犹有数琐事印于脑者。记力之迟早，本乎天也。余生于东单牌楼头条胡同，今其地已铲平，多起楼阁居外人，不复可认。余记忆，前巷内有马姓家，门外系一猿以守门。余部中同司惠英堂年五十馀，自云三十年前亦居是巷。以是事询之，果然。又记东四牌楼卖饼者之妇无故逃去，其夫怒而追回。又记随女仆至某家闲坐，忽闭房门禁人出，但闻鼓声锣声喇叭声，自牖窥见彩舆入门，盖其家嫁女也。又记慕兄手执纸鸢，向其索不予。余必欲得之，兄乃奔入阍者屋中置最高处，拍手谓余曰：无矣！此皆三四岁时事也。余亦可谓强于记矣。

昳，访泰臣即归。观书，作日记。

二十四日

命仆备送荣相赙仪。扫除西厢，张书画，有张孝达书横幅，字摹松雪，劲逸有趣致。又慎毓林为张肖眉先生书联句云：“不欲诣人贪客至，惯迟作答爱书来。”此高人通病也。论古来，阅其书画，无佳者。余以先人所画团扇面及与人唱和诗手自书者，嘱论古持去，为装潢成册页。又先祖墨迹零笺片纸，亦令装裱，免遗失。是日，补作日记。

二十五日

诣荣相奠祭，绕道访子穀，晤泰臣。因出城诣渭东，已他往。闻其游厂肆，遂往踪迹之，见其车在也。车夫云：向西散步，不知所适。使人遍寻不得。余在翰文斋小坐，遂入城。

都中之有厂肆，犹欧西各国之藏书楼也。文人墨客、好学之士所游集焉。又好古玩、好书画碑板者，亦乐往搜讨渔猎，颇多逸趣。其地在元时名海王村，见《顺天府志》。

二十六日 阴

渭东过谈，自云：来都七八日，日游北里，觉其恶浊，令人生呕。其视南中之芳洁温雅者远矣。余曰：南方人柔媚，多饰情貌，且高自矜重，俯视诸客，其气习亦颇厌人，不若北方之伉爽真率。其款客也，低首下心，恐失人意。虽然，莺啼燕语，尽是哀鸿；鬓影花香，织成苦海。故余有句云：“春生粉黛含愁色，风动弦歌杂怨声。”盖纪实也。

倡妓东西国皆有，然彼皆其女子好淫者，乐为其事，非受人之强逼者。若我国，则皆因贫困，为父母或兄弟所贩买，遂勒使充妓，稍不当意，鞭挞随之，或用非刑，如拷重囚。盖我国妓女之苦，与美国之黑奴几无以异。

晡，观书。夜，与仲华纵谈。

诗根于情，文根于理。情积之久发为诗，其诗足以动人；理积之久发为文，其文足以传世。虽然，动人，非诗也，情也；传世，非文也，理也。无诗其情不宣，无文其理不达。

诗文以情与理为骨，而其饰诸外也，则有声，有光，有韵，有味，有趣。

二十七日

午后，趋署。晡，访渭东，与偕游陶然亭。

凡人有无穷之怀抱、无涯之志量者，每见奇山丽水，则忻然曰：此足以形容我胸中所有也。闻豪竹哀丝，则曰：此足以传写我胸中所有也。彼樵夫、牧竖、歌童、舞女，又奚知？

暮，宴于同丰堂，季英在坐。

二十八日

晨，诣梓潼庙工程所，寂无人，乃至大学堂与六桥、亦元谈。向午，复往工程所，待陈雨苍不至，腹饥遂归，观书。

三代以后，官家所与民交涉之事，以敛赋税、决狱讼二者为最大。而赋税之苛扰良民，狱讼之拖累无辜，所常有之弊害也。欲免苛扰，莫如易繁琐为简便，简便则民少见吏矣；欲免拖累，莫如易迟缓为敏捷，敏捷则不延时日矣。虽然，玩忽以为简便，不可也；武断以为敏捷，尤不可也。臣受职于朝，必谢恩；君受推戴于下，必封赏。皆非也，是皆贪爵位，为己私利，宜其德人之授己也。夫君之擢任其臣，以事托其臣也；臣之拥戴其君，以事托其君也。吾未见有以事托人，而受托者反谢其托之之人。有之，其惟我国君臣之间乎？船山讥汉宣，纪定策功加封霍光，以为失君道。噫！岂特汉宣为然哉，古今多矣。

二十九日 阴

诣龙泉寺，方勉丈为其尊人追庆百年寿，同乡诸友咸集。恽君孟荦携所家藏南田老人山水画册，苍润劲秀，可宝重；吴子修携来杭堇甫先生山水，亦是真迹。

晡，诣施家胡同访渭东，微雨。晚，复宴于同丰堂。

四 月

一日

趋署，署中前有堂期，逢三、六、九，堂司齐集办公，到者颇多，车马盈门。自改常川入署，而每日不过三五人，至多七八人，甚至堂官到署，四司无一人。欲求认真，反不如前矣。盖工部近来实无事；所办者，皆例行之文书。凡朝廷有大工作，皆别拣大员，工部若无与焉。余谓古人有无弦之琴、无字之碑，今又有无事之衙门。一笑。

晡，都水司公宴阖署人于同丰堂。余与鹤庄、仙竹等将往赴约，出门，两从者马逸。至城门，驾车之骡踣，故后至。饮罢，雨甚，遂归观书。

道失而后有德，德失而后有仁，仁失而后有义，义失而后有礼，礼失而后法，至于法而弊极矣。于是救之以道德，所谓物极则反本也。汲黯用黄老为治，所谓对症下药，深得施救之术。而船山诋之不遗馀力，何也？且并汲黯之忠直，不以为傲忽则以为泄私忿；反于张汤、公孙宏二人语意之间每多恕词，君子所不取也。

船山褒郑昌之言定律，颇切于今之时势。惟奖高帝之困辱商贾，则与今为反比例。

二日 晴，风

观《无能子》。《新民报》极称《无能子》一书，以为可与梨洲《待访录》相颉颃。余读之而无以异也，但拾取老、庄之唾馀耳，略无精义。惟彼知形骸自然滞而死者，所以能摇而趋冯于本不死者耳，则颇通死生之说。

衡无心而平，镜无心而明。人能以有心法衡与镜之无心，是谓圣人。

汉昭帝以十四岁儿，能察燕王旦上书之诈，可谓聪明俊杰之主矣。李赞皇云：虽以周成王之贤，犹有惭德，信然。惜也昭帝年祚不永，令闻弗彰于后。使天假其年，岂在宣帝之下哉！

高帝时，商山四皓尝出保太子盈而败如意，欢吕后而杀戚姬。一家之事，何与天下？吾利一人，必损一人；吾生一人，必死一人。四皓亦当自悔其轻出也。《无能子》责其废人全己，殆非杀身成仁，则太过。

子穀过谈，余以邻居寄来巴黎名胜图册示之，皆以光法留影著纸者，观之不啻亲游其地。余谓外国文明已极，人力太尽，遂致夺天地自然之趣，故其风景有不逮我国者。晚，出城观优。夜，宴于聚庆堂。

三日 大风

诣工程处，归与仲华论神仙。

凡人于耳目所不经见，理想所不能到，即毅然断为乌有，是其人必无识也。天下之物无穷，岂皆我所能见；天下之理无限，岂皆我所能知。故必虚其心，澄其虑，一一加以穷究，不能决者阙其疑焉，夫然后免于自画也。神仙奇幻之事，见于古今载记及流俗所传，为人所目验者不可胜数。今欲以一人尽抹杀之，曰皆妄言也，可乎？昔者干宝不信鬼神，其后亲遇见怪事，始翻然信为必有，而撰《搜神记》。然世间能亲遇者有几人？彼不信者更以干宝为妄言矣。噫！

专信人之耳目而内无以自决者，是以己为人之奴隶也；专信己之耳目而不信人者，是又以己为己之奴隶也。不信人亦不信己，信人亦信己，断之以理，是谓中道。

四日

观书，风止。

斯密亚丹论节俭为增进国殖之泉源曰：惟俭足以奖勤，俭而后母增，母增而后勤者有所借手而致力。盖节俭之家，岁有所馀，区以为母，以养劳力生利之功，一养之后，岁岁无穷，母转为货，货复转为母，一国生利之民皆将赖之，至言也。谭壮飞作《仁学》，痛诋俭德，以为有国者当尚奢。余曾驳其说，盖彼茫然于计学之理，宜持论如此。

我国之军歌创于五代时唐庄宗，见《五代史补》。余所未见，《新民报》中言之。

凡立宪政体中规例：政府遇议院人与之反对居多数者，而犹坚执所信，不肯变移，则所以待议院有二法：小则停会，大则解散。停会者，使议员再熟思其利害也。停会之后，而议员反对如故，则政府谓此不过代议士之偏见，非国民真意，于是解散现任者，而命全国人再选议员，重开议会。使新议员之反对政府者仍居多数，则国民之意向见矣。于是宰相不能不辞职。此一定之法也。日本即惯行之。见《新民报》。

趋署。晡，出城，游于厂肆，观王石谷诸人山水。至翰文斋，遇伍昭裔，见殿板开花纸印《御选唐诗》，极精。是晚，少山约饮。

五日

作书寄南中。向午，驱车出宣南门赴陶然亭。渭东、少山、斌甫、少如皆先在。俄宾朋相继至，约十馀人。始角拇战，又为樗蒲戏。俄陈果肴欢饮。时远山横翠，丛苇摇风，水色澄明，蛙声烦碎。酒半，散步槛外，遥见云光塔影，与林树楼阁成一图画。日暮，各散。

夜，与仲华谈道。

六日

署中改早衙，故晨起即往，长官已散。乃往视渭东，尚眠未起。渭东到京后，日沉迷于赌博，几非是不乐也。天下极聪明人，不能无所耽著，往往明知其非，力不自克。忘山曰：是非英雄之所为也。惟英雄不贵能战胜人，但贵能战胜己。今知非不能改，是不能胜己也，何足为英雄。

天阴，风起，过厂肆，购得《政教进化论》及《土耳其史》。归与仲华谈。仲华观余日记。余日记又间断十馀日矣。乃取笔补记，至夜深始眠。

七日 晴，风不止

补日记毕。厂肆会经堂书贾携来《顾黄公集》及《空山堂金石考》，又《墨池编》。余皆留观之。

晡，厚庵过谈。论及俄人，以为有古强秦之势，惧其并吞各国成大一统。余谓不然。俄非秦比，各国亦非当日六国比。盖凡国家专制之国易灭，民主之国难灭。民主之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非尽杀其人，其国终不灭也。岂若专制国，但灭其一家一姓，即为灭其国矣。各国大半民主国，俄之力岂足尽杀各国之人哉。且彼其人皆聪明俊杰、猛毅之士，岂若愚顽疲弱者可易犯哉。俄之可畏，固以其专制也。惟专制，故能以一人喜怒而妄开兵衅。然正惟其专制，而愈不足畏也。何也？彼俄国之民，亦沐欧西之文化聪明矣、俊杰矣、猛毅矣。受其君之压制，积不能平，屡欲刺其君，颠坏其政府，无日忘于心也。使俄之君务张大其威力，以与各国角胜，稍不内慎，而国民叛之，俄之灭亡在眉睫矣。其如各国何哉！

八日 晴

诣梓潼庙，因至喜鹊胡同晤陆勉斋，借其《大陆报》，车中观之。

孔子为我国数千年之伟人，如印度之有释迦牟尼，耶教之有基督，回教之有穆罕默得，希腊之有苏克第、柏拉图、亚利斯度德，人人各自以为生民所未有，卒之不能评定其优劣而轾轩其间也。陆象山曰：东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以宇宙之大，生民之繁，而谓古今中外惟有一教主，必欲强人以从我，可乎？《大陆报》论儒家之思想，遍列西儒各家评我孔子之言，可取而观之也。其中有极尊敬我孔子者，如飞克氏、那顿氏、爱德根氏、约翰逊氏、亚历山大氏是也；有贬议我孔子者，如酉里大之《哲学史》、乃耳德禄克社氏是也；有且褒且贬者，如雷格氏、多麻斯氏是也。

晡，诣同丰堂，李春卿约饮。闻俄人为东三省事又肆要挟，各国不许。

九日

趋署，又赴水司同僚之约，席散，访吴子修小谈，即往视汇东，与同观剧，晚归。

人与人相群而成世界，所以维持此世界者，曰情与理二者而已。情出乎天，理出乎人。父子兄弟以天合者也，故重以情相感；君臣朋友以人合者也，故贵以理相守。虽然，以天合者非尽忘理也，要不可离情而言理；以人合者非略无情也，要不可背理而任情。

家族，以天合者也；国家，以人合者也。父子兄弟相联而成家族，君臣朋友相联而成国家。后世不明家与国之界，混而为一，遂以家长主义施用于国之政治，而百姓莫不戴君如父，则大悖矣。盖一认君为父，则虽极暴戾之君，亦不敢不为其子，其弊致令独夫民贼无忌惮于天壤间矣。酉里大以是讥孔子，非知孔子者也。孔子未尝以人合混天合也，特未明言耳。孟子特昌言之曰：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此即孔子之宗旨也。

十日

往谒冯梦华师，复诣署，日中归，观书。

耶稣当日有所谓黄金律曰：以己所欲者，施之于人。孔子则有反黄金律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墨家爱人，一律平等；儒家爱人，有亲疏远近。此儒、墨相争之点也。而西儒拔德拉学派与边沁、巴来及其他群学之争论亦在此。盖拔德拉之说，与儒家同也。有亲疏远近，正是平等。

以分、寸、尺、丈、里推测空间，以杪、刻、时、日、月、年推测时间，皆出于算数，数之功大矣哉！盖天下至精之术莫如数。

天下至大者莫如空际，天下至速者莫如思想，天下至易者莫如责人，天下至难者莫如自知，此希腊索匪思德与马里德斯《圣人问答》中之粹言也。

十一日

母为余三十寿，乃命设丝竹于庭，歌讴北曲，其声乌乌，中有所谓大鼓书、太平歌、莲花落，音节恬荡，颇足怡人。余坐阶下听，至夜深始眠，月西斜。

十二日

趋署，即诣渭东。渭东荒于赌博，俾昼作夜。余婉辞以讽之，厉色以责之。渭东唯唯不能从也。

忘山曰：我于天下人无所畏，我所畏者，惟最爱我之人而已。惟其爱我，则所以责我之过也无所不至，我不敢怨也，惟有畏之而已，惟有谨受其教而已。天下最爱我者，莫如父母，故人子莫敢不畏父母也。其畏父母也，正以父母之责我皆所以爱我而不敢不畏也。其次，则夫妇、兄弟、朋友之间，虽异于父母，而相爱既深，则相责愈甚，苟有过亦不能不有所畏也。

是日，伴渭东至各处闲坐。晚，少如约饮。天微热，解衣摇扇。

十三日

晨，往谒孟华师，谈久之。师丰采如故，已十馀年不见矣。又诣吴佩葱。佩葱始服阕，入都供职，暂寓孙梦岩家。梦岩尚眠未起，与佩葱谈。佩葱云：海上两粤士绅又在味莼园演说，为争俄约事，又为粤西抚臣王芍棠将借法款、法兵以平匪乱，亦合电力争，其实并无此事，殊可笑也。俄人要挟，我政府已倚各国势力，坚持不许，俄人恐亦无如何也。向午，往送渭东行，与渭东饮于致美斋，共谈。日中，趋署，新长官崇到任，阖署僚属盛服参见。晡，宴同僚于泰昇堂。

十四日

厂肆书贾以《道藏全集》来售，中有《金丹大要》一种，指陈极为显露，仲华读之不解。余曰：凡道旨苟无师指授而欲妄猜者，则相去日远矣。仲华急于闻其说。余因仲华根器笃厚，聪明内藏，颇欲言之。而犹不敢者，以其性多拘滞，分别相未除也。俄午饭，遂为广譬曲喻，破其分别相。仲华有会。佛家所以教人破除分别相者，非谓无分别相即可以成正觉也，惟无分别相始可以悟道而已；亦非谓竟无分别也，其分别在毫厘几微之间，为人所不睹不闻，其可睹可闻之实相，一若略无分别也。使人于相而生分别，永无入道之路矣。或问何者为分别相？曰：大小也，上下也，善恶也，智愚也，苦乐也，生灭也，净垢也，皆自然反对之相，为人所生分别者也。须知大即小，小即大；上即下，下即上；善即恶，恶即善；智即愚，愚即智；苦即乐，乐即苦；生即灭，灭即生；净即垢，垢即净。所以然者，分别在内，不在外相。如于外相妄生分别，是谓凡夫。

昳，仲华闻余所言之旨，大有悟境。吾党中又多一同志，可贺。

十五日

终日不出，观书，与仲华谈玄旨。

仲华深研于老子学，苦思力索者十年，阴阳消息精微奥妙之理颇洞彻于胸，惜知虚不知实，知体不知用，知理不知事。盖天下虚与实、理与事、体与用，皆不可离而为二者也。

纯阳者为仙，纯阴者为鬼，阴阳相半者为人。凡夫日损其阳，损之又损，阳尽而为鬼。至人日损其阴，损之又损，阴尽而为仙。

神者，气之积也；气者，精之积也。故精、气、神三者是一物，不可分也。人之知觉、运动，神主之也。而神即于精气之中，但有阴阳之别耳。人为嗜欲所摇，神之阳者日以销磨，故形态渐就衰老，将变为纯阴而与鬼近，故必取天地纯阳之物以填我之所阙，使去者复还。虽然阳还而阴犹在，久之仍足以侵阳，故必以法化去其阴，使阴尽变为纯阳而道成。

人，阳也；鬼，阴也。人之中又分阴阳：男，阳也；女，阴也。男女交感而成孕。然当男女交感之时，即人鬼交感之时，是以有转轮投胎之说也。人鬼何以交感？曰：天地凡相反之物，每相吸合。观于男女相悦，由阴阳二电之相感而知之矣。阴不能包阴而能感阳，阳不能感阳而能感阴，彼人鬼亦犹是也。惟人鬼交合而结胎，而成人。故人为半阴半阳之质。

凡人善念之起，阳气之发动也；恶念之起，阴气之发动也。积善则阴消阳长，积恶则阳消阴长。是故成道之人莫不由积善而来也。

气之在天地间，人与人相通也。故神之在天地间，亦人与人相通也。神与气非一非二，故人之气可与我合，即人之神亦可与我合。我之能思想、能知觉之心，佛称为识神。非我真心，即非我真神。虽然，谓之真神固不可，竟谓非神亦不可。但其质为阴阳杂揉，或阴多阳少，而非纯阳之物，故不得据以为我之真神真心，而真心犹在天地间，我未得也。真心安在？曰：《易》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真心所在也。我得之，即我之心也，即我之真心也，即我之真神也。

十六日

晨，诣弓弦胡同长少谷家，贺其子娶妇。俄又至徐颂老家，贺其赘婿。婿为张幼亭之弟佩蘅。佩蘅与其兄叔明同至京，叔明主长发栈，是日余亦往贺喜。日中，诣厚庵，闻会试榜出，中者颇多熟友。与厚庵谈久，又往吊万薇生之丧，晡归。

厚庵云：衣食足则自敦礼让。譬诸宴会中，凡预饮者必互相谦逊，未有直坐上坐者。盖坐位虽有差等，而得主人之食则均。其让也，宜哉！

陈孟威过谈，与余谈旧事，抵暮乃去。孟威为陈勾山后人。

十七日

趋署。薄午，访孟威，与饮于万福居。孟威谈及袁慰庭在天津所办之警察，其弊害不可究诘，竟至白昼入人家发人笥箧，攫人金去，人莫敢谁何。慰庭来京，有人告其事，慰庭始恍然，归而撤局长之差。试问今日我国，尚有一事可办否？

铁路初设时，人人以为妨民生业。今创行既久，凡近畿一带穷民小户，其谋食觅食，转易于从前，此守旧党所不及料也。

十八日

诣梓潼庙，即归，观书。

我国欲鼓励其民，每以给奖或赐匾额示宠异，不知皆虚名也。虚名之不足动人久矣，必如西国之许人专利，而后足发人之歆羡心也。

日本人以百姓之卒业于学校者，谓之完全国民，其学而未成者，皆国民之候补者也。忘山曰：我国人民大抵不学之人，皆未成为国民也，宜其无爱国之心也。虽然，朝廷不设学教民，民安从学？是又政府自弃其国民也。今日学校设矣，果有培植国民之心耶？

东西国之教人学也，教人学做国民；我国之教人学也，教人学做官。使人人受学，则人人皆官矣，一国之中不复有民矣！

晚，成子蕃过谭。子蕃所居，即甘石桥我家旧居也。子蕃人极风雅，虽满洲籍，而喜与汉人往来。

十九日

饭后诣廉琴轩贺其娶妇。又往谒肃邸，未见，即归，车中观书。

欧西各国，其出产多，其制造多，而本国之人少，用之数不敌其成之数，故求销于国外。我国地大物博，若盛兴农工之业，则成物必宏富，国内人用之亦必有馀，有馀则溢于外，理之常也。今农工尚未大兴，国民贫弱，骤欲与人从事商战，亦綦难矣，无已，亦惟盗取他人之学问法术以兴我农工，无人则用其人，无财则假其财，农工盛而后以商运输各地，各地丰足，而后可与各国言商战。

西国凡旅居于外国者皆富民，贫者佣于本国工厂耕地而已。我国凡流徙于外国者皆贫民，富者高居丰食，厚自奉养，无肯离乡远游者，与西人为反比例。

重征出口之税，则我国之商于外者受损；重征进口之税，则我国之百姓买物于内者受损。然则如之何其可耶？曰：惟有择其易销之货，无论出口、进口，皆不妨重税。盖出口者，有他国之民代我纳税；进口者，其税虽仍出于我国人，惟取之于无形，较之种种苛敛，使民抱怨者胜矣。难销之货，则无论出口、进口，皆宜薄征或免税。盖重征出口，则货销愈难，商民受困；重征进口，商船不来，关税短绌。此主国计者所当权衡其间，而使之得宜也。

二十日

趋署。日中，至义善源，连日天气忽凉，可御绵衣。昳，入城，过子蕃谈。周视旧居，见西偏园中及后屋已改观，皆焕然装饰矣。晡归，大风。观书，仍与仲华谈。

顾亭林有言曰：胥吏之权所以日重而不可拔者，任法之弊使之然也。忘山曰：是法也，乃法家之法，非立宪之法也。法家之法，创者一人，出于私见；立宪之法，创者万人，出于公议。法家之创法者，自创而使人守之；立宪之创法者，共创而共守之。法家之守法者不能创法，立宪之守法者亦能创法。守法者不能创法，则法不能变，而为死物；守法者能创法，则法可屡变，而为活物。法为死物，故任法不任人；法为活物，故任法亦任人。要而言之，法家之法，但能制人，不能造人，故法立辄无用法之人，法之所以为死物也；立宪之法，能制人亦能造人，故法立而不患无用法之人，法之所以常为活物也。

余始悟性之一字，作何解说。盖所谓性者，是有质之物，非可以空虚之心与理解之。吾于何悟？吾于父子天性一语有会也。

二十一日 阴

往送孟华师行，因访仲华于其家。薄午，偕游厂肆，觅寻书画，因饮于玉楼春。又至工艺局晤黄慎之，见壁上悬王石谷山水，雄浑超秀，不易觏也。俄至彝古斋，见刘石庵小行书，甚精。晚归，补作日记。

二十二日 晴

补作日记，终日不出。得慕兄函，并八妹及慧侄女小像。

佛家称真如，又云妙明觉心，又云大乘觉海。西人所谓以太，儒家所谓一元，道家所谓先天真一之气，即是纯阳，无质而有质，有质而无质，弥漫于空间，寂然不动者也。凡三千大千界中，一切众生，皆具此性，自嗜欲日动，而阳邪耗散。阳日销，阴日盛。阳尽变为纯阴，遂化为鬼。然阴之极而阳生，故鬼以阴感阳，又变为人。以是人鬼轮转无穷，即阴阳互相消息之理。惟圣人能取是纯阳练而成道，故永脱轮转之苦也。或曰：鬼，阴气，当其轮转时，所感之阳由何而来？曰：是阳也，在父母交媾之时，人所禀赋于天之本性，即分大乘觉海中之一滴也。有是一滴，又得父母之精气以结合而成胎。故人当初生时，无不禀是一阳之质。鬼之所感者，即此物也。鬼不借此物，亦不得成为人也。或曰：子既言阴鬼投胎变为人，必借纯阳以为本性，则似性为无知，鬼为有知，是阴为阳之主矣。阴既为主，何又言阴非真心、阳乃真心也？曰：阴与阳本非二物，皆在一片心海中相联属者也。其寂然不动者，阳也，似为无知而为真知也；其发为思想愿欲者，阴也，似有知而为幻知也。盖阳，其体也；阴，其用也。人之死而为鬼也，如人睡而有梦。梦者，即日间妄想变幻所成，非心所能主之。夫妄想属阴，我心属阳。心不能主梦，是阴与阳恐离为二物矣。迨其醒也，而阴阳始相合。鬼之投胎，犹人之梦醒也。当其为鬼时，与阳偶离，虽有知皆幻而不实；必至投胎时，阴气合于真阳，而后幻境皆消，犹人必待梦醒时，妄心合于真心，而幻境亦消也。盖阴与阳本非二物，是故投胎时未有不相合者。然阴鬼究为幻知，阳性乃为真知，阴终不能为阳之主，而阴非真心，阳乃真心也。

或问：据释家言，凡中阴之投胎也，如蛾扑火。盖当男女构精之时，欲火一动，鬼眼望见，不觉身入其中，此一说也。又有临产之时，其家人梦见某人来，或产母恍惚见某人来而生者，此又一说也。究竟鬼之入胎也，在交媾之时乎？在分娩时乎？答曰：以常理论，中阴之至皆在交媾之时。若夫临产而降者，必前生有道力之人，是名夺胎。盖四果徒中人也。何名四果？一曰夺胎，二曰换舍，三曰旧住，四曰移居。夺胎者，夺人之胎以为己有也；换舍者，以法与人互易其体也；旧住者，保其形躯使不变坏而久存于世者也；移居者，遇壮年夭折之人借住于其身中也。余始惟不明夺胎之理，今始有悟。

二十三日 晴，风

诣梓潼庙，即归。京都之风，尘沙随之。风愈甚，则尘沙愈高。人行街市，对面不见人，亦一奇景也。晡，观《湘报》。

谈变法之根本者，莫不曰民权民权。民何以能有权？曰：非民智不可。虽然，徒智不足以得是权也。盖智而不务实业，则与今日浮浪少年何以异？口能言也，手不能举一物，足不能行一步。集区区小会，仰面求资于人，大抵寒士而已。虽多，朝廷愿肯假之权乎？然则必如何，权始归之？曰：归于富者。民何以能富？曰：务农工商之实业则富。

欧西百姓，凡有选举人资格者，以能纳税金多寡为度。凡国家取民之税愈多者，其民之权愈重。何也？有义务，斯有权利。纳税者，民之义务也；参与政事者，民之权利也。譬诸商人集大公司，股多者权重，股少者权轻。百姓岁岁纳税，犹岁岁买股也。朝廷凡有兴作，事事仰给股东。若抑之不许问事，彼百姓肯源源输将耶？我国人民惟贫，故不能纳重税于政府，是以政府视之甚轻，虽岁征其钱，不啻收佃户之租。曰：彼耕我田，受佣于我，奴隶也。且故轻其租以市德，而民更感激之不暇。孰知税愈轻，权愈削。朝廷政令虽有不善，欲出而干涉，难矣。虽然，百姓果堪重税乎？曰：不堪也。奚为不堪？曰：贫故。奚为贫？曰：游惰民多，务实业者少故。

今我国非无富者，然不治田产，不营商业，虽富而国家丝毫不能取其财。即从事农商，而纳税无异平民，亦不能多取也。于是朝廷不得已而开捐例，诱富者出钱而授之以官。夫官爵，国家名器，至重也，而富者有财，足以攫取之有馀，是益见富者权大，可无所不为之一端矣。

我国富者之财，由农工商实业而得者盖寡，往往出于仕宦之家。其祖若父拥高官，临封圻，或宰邑制郡，掌关司卡，而攘取平民之钱，或浮冒国帑以致累数十百万，甚至窖藏于地，不使人知者。国家虽欲税之，恶得而税之？而营商务农者强半皆贫民，赡家糊口之不暇，又何堪国家之重税？此理财之术所以难行，毋怪司农之仰屋矣。有国者诚能于农工商学加意讲求，广立学校，举天下游惰之人，悉驱入三途之中，其贫无力者，听富者假以财，使人人各务实业。又复大兴水利以防旱涝，多设机器以助人力，广开铁路以便运输，期之十年，而民之业农工商者不皆巨富者，我不信也。农工商富，然后科以重税。如是而国用犹不足者，吾不信也。使朝廷仅造就士学，而不造就农工商之学；仅开士智，而不开农工商之智，则虽有人材，武能知兵，文能习律，而财源耗竭，府库空虚，彼人材其肯为我用哉！

农工商者，供给之系统也；士者，督制之系统也。有供给，不可无督制；有督制，愈不可无供给。今国家但望士之有实学，而不望农工商之有实业，是重督制轻供给也。可乎？

余尝论天下之权归于有才者，盖所有才者其力强也。今始知更归于有财者，盖才为虚力，财为实力也。天下之民既富，则人人握财权。财权握于下，则政权自不敢专于上。稍不遂民之意，民且合群中之实力以抵抗政府，而政府之危亡立见。是故民富则不患无民权，不患无公举公议。诚以公举公议者政治之本原，而富又为公举公议之本原也。

二十四日 大风

诣故善将军家贺娶妇。俄绕道至署，即归，观书。

人或以农工为生利，而以商为分利。不知商亦生利之人也。何也？农工之货非商不销。销者多，则货出愈多；销者寡，货出亦寡。无商斯无农工也。天下惟无业坐食之游民，谓之分利。苟执一业，无论何事，皆与生利者有间接之关系焉，举不得谓之分利，而况商业与农工有直接之关系乎？

俗称我国为重文轻武之国，抑知不然。我国非重文轻武，实重士而轻农工商也，重虚才而轻实业也。此我国之病源也。夫农工商为一国之根本命脉，乃贱之如奴隶，而独贵士。天下人稍有才智者自不安于农工商，争趋于士之一途，仅馀顽暗愚钝之人，守农工商之业而已。以顽暗愚钝之人治农工商，而求农工商之进化，不綦难哉？

二十五日 风止，向午又起

诣长椿寺，工部同僚公祭唐长官景崇之兄薇卿。昳，至厂肆，俄入城。

朝廷所以贵士者，以其备服官之资格也。官之所以设者，以其能督制农工商而使各安其业，毋相争也。故官之与农工商亦有直接之关系，非游民之比也。自官多而有候补者，且有候至十馀年始得补一阙者，此十馀年中，其为游民，审矣。虽然，捐纳未开，惟士可以入官，官犹少。捐纳开后，非士亦可入官，而官愈多，候补者亦愈多，甚至有终身不能补阙者，而游民益多矣。于是而朝廷之官，遂变为游民之渊薮矣。

游民之在天下，犹一身之腐肉瘀血也。腐肉瘀血最为害于身体，游民最为害于国家。

二十六日

未明，赴善芝桥家，为其送亲。盖芝桥女嫁醇亲王之弟。满人婚礼，每在夜中，灯火照路，鼓乐前导，彩舆入门，东方白矣。余归，日未出。观僮仆洒扫，徘徊廊宇间。俄盥漱毕，读船山《通鉴论》。

船山于唐魏元同之请复辟召，杨绾之请复孝廉，皆痛斥之，以为断非三代以下所能行。如欲行之，必反封建之天下而后可。其识可谓伟矣。盖法不能泥，必随时而变。古人之良法美意，有断不能行于后世而必须改者，当其改法时，总因其有弊而改之。如即以唐人论租庸调之改为两税，因租庸调之有弊也。府兵之改为彍骑，因府兵之有弊也。然而所改之两税、彍骑，又不能无弊，然不能因是而复用租庸调，复用府兵，亦势使然也。船山曰：穷则变，未有既变可使复穷者。然哉！

二十七日

诣署。向午，出城，访止潜于杭州馆，不遇。因诣厚庵。午饭即归，车中观书。

船山云：言者所以正人，非所以正己。己有馀而不忍物之不足，则出其聪明，以启迪天下之昏翳，而矫之以正。子不忍于父，臣不忍于君，士不忍于友，圣人君子道不行而不忍于天下后世。忘山曰：然哉！邃古之时，道而已矣。人游于道中而相忘也，自道衰而德见。盖名之曰德，以有不德者与之相形也。不德者多而天下乱，于是圣人不得已出而救民之危，于是有功。不德者多而斯民愚，圣人不得已出而辟民之聪，于是有言。由是观之，立功、立言，皆出于不得已也。出于不忍，非好为之也。使天下无功可建，无言可说，圣人求之不得矣。

二十八日

止潜过，即去。诣梓潼庙，归，观书。

今之谈时务者，莫不曰议院之设，必在学校修明之后。余独谓无议院，则学校必不能修明。故每持先开议院改政体之主见，以为此乃一切政治之根本也。今而后所见又有进步，盖农工商不大兴，百姓无实业，富户太少，不堪纳重税之时，议院无从而设。盖凡民有举人及被举之资格者，必每年能纳重税于国家，纳重税则义务尽，而有益于其群，然后可予以权利，此宇宙之公理也。

二十九日

诣署。出城访濮，又至湘乡馆，亦元病，未见，见其同乡陈君，遂归。

泰西人世爵与选举并行，养兵与征兵互用，殆皆有互相关系之微意。余尚不能详考其利，故不能深明其理。

洴澼子曰：兵法中善守而后善战，但守法不独守城、守垒、守炮、守阵、守队，而守时、守拙，尤其要事也。忘山曰：是之为善言。守非但兵也，天下百事莫不皆然。盖战者，力与天争也；守者，善顺承天也。必有忍耐之性，而后能守。

三十日

趋署。诣子涵未见。至喜鹊胡同见泰臣。诣鹤庄，不遇，见其子，因观其新辟之园，筑屋三楹，前后窗棂明嵦，园中遍种嘉卉及果木，有井可以取水灌润。

五 月

一日 阴

子涵过。子涵出言如悬河，记力亦强，谈一事辄能穷源竟委。

余新购得成亲王小说帖，行书，劲逸可爱。又唐子畏《抱琴归去图》，超秀苍挺，的是名画家笔墨，以十二金得之，可谓廉矣。又杨龙友、唐岱二人山水，真赝莫辨，惟马坦者尚佳。

与仲华、稼霖出平则门，游农圃间。俄傍城行，垂柳依依，遂径至船坞，有御河中通昆明湖，两岸亦植杨柳，水清漪不殊西子湖，下车徘徊久之。又诣酒肆中酌酒食麦。薄晚，入西直门。归见森树绕廊，葱郁苍蔚。坐庭院中品茶，谈间佳趣，胜车尘马足中。

二日 晴

论古来，购名人画扇四页。观书。

船山论第五琦、刘晏二人，专竭东南以供西北，于是东南民力日困，垂千年未纾，而养成西北游惰之性，以致沟洫不修、蚕桑不事云云。是说也，亦不尽然。盖刘晏等当日所供之财赋，皆以给官府以养群吏，以赡国用，西北之百姓固未尝享其利也。即百姓亦待养于东南，必出财以易之而后可。然财力有尽，岂能持久？吾见西北之人多俭朴无华，衣帛食麦皆仰土产，其餐稻被丝者盖少，似未尝有赖于东南。至其安于固陋，由风气未开，国家无以提倡之，曷尝因东南者足以骄之耶？谓东南民力之殚，固矣，然数千年来饿死之人多在西北。东南虽纳重赋，而衣食赡足者尚多，实未尝因之而困也。是何也？税敛愈重，愈足导民于勤，民勤则富，赋虽重无所苦。船山论事，仍不免文家积习，非精确之语也。

晡，诣厂肆看书画。见王石谷大幅山水，有恽南田题跋。又戴文节及南田两人之山水册页，皆臻极品，出神入妙。

三日

诣署。出城至义善源。昳，往视子涵，坐谈久之。子涵案头置有唐宋十三家名人墨迹，如王右军、赵松雪、黄文献、杨铁崖及宋之张魏公，皆说帖题咏，零篇断简，装成长手卷中。又有唐人手写经，亦是真迹。又一手卷，为余忠宣写《庄子·齐物论》。余前日来此饱观而去，子涵未在家也。是日，又见乐志先生《夫妇写真图》。乐志二字，为门人私谥。先生原号雪城，但其姓名则未考出，大约明末国初人。其后钱南园、朱竹垞诸名人题跋，称雪城以书画名家，晚年怡志泉林，不慕荣利，高风足仰。

晡，诣梓潼庙，见陈雨苍。时酷热，汗如雨下。

四日

诣署，即归。观书。

船山先生云：三代以下，选举渐变，而科目专以文取士，亦不得已之故也。盖谓以文取士，而得伪饰之文；以行取士，而得伪饰之行。然而伪行之害甚于伪文。且设科以取士，必授之以式，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至骈偶声韵之文，亦必裁之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务为之成法，则孝何据以为孝之程？廉何据以为廉之则？不问其心，而但求其外，非枭獍皆可言孝，非盗贼皆可云廉。极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于守令之门；临以刺史，而奔走于刺史之门。以声誉相奖，以攀援相竞，乃至以贿赂相要。以行取人之收效，不到此地位不止，不如以文取士之为得也。抑非谓以文取即可得真士也，设取士之科，止以别君子野人而止耳。虽有知人之哲，不能于始进而早辨其贤奸也。取之以文，正以觇其读书与否而已。文学既优，虽其心不可知，终胜于野人。迨至明试以功，论定后官，而贤不肖、智愚、勤惰、忠佞、贪廉，自有秉宪者执法以议其后，但有明君在上，严其赏罚，精其察别，何患？不患不能得人。船山之意如此，亦可谓有闳识矣。

五日 晴

闻夔老拜武英殿大学士之命。文华殿自荣相没，不授人，武英遂为首相。饭后，余往贺，兼贺节。晡，出城观剧，未晚，归。

六日

趋署，午归。余到部已八年，尚未奏留。以在京供职日少，故现前后割合年月，甫满三载，遂呈报学习期满，例捐纳者奏留之先，长官面试论一道。余以荫生出身，遂获免考。月杪可以带领引见矣。

惟大智者能受人之小欺，惟大勇者能受人之小辱。察察为明，睚眦必报，其人必不足以当大事。

船山云：人之善疑也，盖有二种：一刚而责物已甚则疑，一柔而自信无据则疑。两者异趋同归，以召败亡，一也。刚不以决邪正，而以行猜忮；柔不安善类，而以听谗谀。是为两失。

圣人之用机权，与奸人之用机诈，相似而非也。盖圣人之用机也，必待人之机良而后以机应之，偶用也，非常用也，故谓之权，非经也。且奸人之用机也，唯恐人知；圣人之用机也，唯恐人不知。

以机应机者，如以毒攻毒、以杀止杀也。

七日

诣署，与同僚诸人往吊王步亭。日中，群饮于广和居。晡，诣止潜谈，又拜庄干卿，即归。是日风甚尘起。观书。

孟子曰：得乎邱民为天子。船山以为，此三代之馀风教尚存，人心犹朴，直道不枉之世乎！后世教衰行薄，私利乘权，无不可爵饵之士，无不可利讹之人，邱民又恶足恃哉！盗贼可君，君之矣；妇人可君，君之矣；夷狄可君，君之矣。旦与之食，而旦讴歌之；夕夺之，而夕诅咒之。恩不必深，怨不在大。忘山曰：由是以观，则民权之未能骤用，抑可思其故矣。

民权之不可骤用，有三原因：一贫民多，富民少；一愚民多，智民少；一邪恶者多，方正者少。惟其贫也，愚也，邪恶也，故不能尽一群之义务，斯不足享一群之权利，此世界之公例也。

西人教育其民，有所谓德育、智育、力育。梁任公亦曰：国之本在民德、民智、民力三者。忘山曰：惟其邪恶，所以无德；惟其愚，所以无智；惟其贫，所以无力。

德、智、力必兼备而后可，阙一则其资格不完全，必不能尽义务、享权利也。

八日

诣署，见同司中有新自日本游学归者，曰长寿卿，人极开敏，其脑中已灌注无限新理想。王石孙与之友善。是日，石孙约余与寿卿及晋锡侯共饮于泰昇堂，纵谭。

寿卿云：今日之游学日本者，多主张革命排满，或立会，或演说。吾虽满人，决不斥以为非，引以为忧。独患学生中有误会自由说者，往往出言无信，任意妄行。或立楼上溺人之顶，或入人园中作践人花草。人或责之，则曰：吾自由也。是则可忧矣。

九日 风

观书。晡，往谒陆凤石，即归。风甚，尘沙蔽天，白昼晦暗，室中燃灯，乃能观书。

城破陷于敌，守土者死之；军败卒溃，大将被擒，亦不屈而死。此我国旧名义，非是不足表其心、赎其罪也。而西人则不然，城邑不可守，则当避去，徐图恢取；战不胜而为人所获，则速降，不足为耻也。忘山曰：是说也，行于有文治教化之时代则可；顽野之国一闻此义，则可守不守、弃而先逃者有之矣，可战不战、委军而先降者有之矣，尚谁为捍疆圉、除寇暴耶？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故我国用兵，军中之统将每不敢身临前敌，惧为矢石所中，则全军溃乱矣。西国则不然，为将者未有不躬亲战阵者也。其出而与敌交绥也，每储副贰数人以随，一将死，一将起而代之；又死，更有一将继起而代之。故将之死生，不系于一军之胜败，是故西人之军不可破也。

西人之国家亦然，彼其君一身一家之存亡，不系于一国之存亡。纵能捣其都，擒其君诛之，不得谓已灭其国也。彼虽失一君，更立一君。如幻术者，斩其一头更生一头，屡斩而头屡生，人其奈之何哉。是故，明英宗土木之变，被虏于也先，明人更立景泰帝，使人谓也先曰：赖社稷神灵，国有君矣。也先于是不敢肆其要挟，而仍归英宗。然则一人之存亡，且无关于一家之存亡，况一国乎？

晚，侯正亭约饮于庆寿堂。夜归，风息月明。

十日

趋署，见石孙略谈。午归，观书。

学问之益人，大别有三：曰增多闻见，曰滋长智慧，曰炼锤能力。

人之闻见，以探赜而日广；人之智慧，以穷理而日辟；人之能力，以习法而日充。不探赜，则闻见不广，不足以察理；不穷理，则智慧不辟，不足以习法；不习法，则能力不充，虽学无所用。

习法之学别为二：一属于养生之用，一属于卫生之用。属于养生者则为三：曰农学，曰工艺学，曰商学。属于卫生者别为三：曰医学，曰法律学，曰兵学。

人以圆颅方趾处于抟抟大地之上，苟欲有益于其群，必于此六种学问中，因其性之所近而各专一门，专则精，精则足以致用。

十一日

延庄干卿课二女读书，是日入学。

都中自正月以来无雨，即雨不过数滴而止，故近畿一带苦旱，麦苗尽槁。天子虽屡屡虔诚祈祷，亦不应也。但应以风，往往吹沙扑天，日光为隐。于是有诏，命顺天府尹陈璧诣邯郸请铁牌。闻此颇有验，牌到必有雨。昨闻沈仲礼言：前年山西旱，命委员至邯郸请牌，牌出邯郸界，雨随之行，以至山西省城大雨如注，地方官吏迎者皆冒雨而跪，衣履透湿。迎至龙王庙，满城文武皆齐集礼谢，自是连日雨。迨派人送牌还邯郸，亦一路冒雨去，可谓神矣。

十二日

趋署。向午，出城答拜邵伯絅及陈叔通，皆今科新进士也。日中，诣龙泉寺，厚庵为其曾祖及余胞姊莲仪唪经。晤叶揆初。晡归，补作日记。

昨与仲华谈：人莫不有趋利避害之心，即莫不有虑。同一虑也，而有远近、大小之殊。其虑愈大、愈远，其人愈智；其虑愈小、愈近，其人愈愚。

余最长于穷理之学，探赜之学次之，独习法之学茫乎未能也。

今欲奋其志，果其力，以从事于习法学，且欲专择其属于养生之用者而习之，盖惟此足以致富。

养生之学，以农工为要。而从事农工学，必先从事算学，再习格致学。但习算不习格致，则算学无用；但习格致不习农学及工学，则格致又无用。

十三日

晨，揆初过谈，即去。补作日记。晡，厚庵来。晚，作书寄上海、杭州及南昌。

十四日 晴，风

与仲华谈：记、悟二性，皆有得诸天者，有本乎人者。凡一书过目而即能记，终身不忘者，此属于天者也；必苦读熟温而后能记，而后能不忘，此属乎人者也。一理入脑而即能悟，顷刻能决，此属乎天者也；必穷思力索而后能悟，而后能决，此属乎人者也。虽然，与其有天而无人也，宁有人而无天。何也？过目能记者，其如不读书何？入脑能悟者，其如不穷理何？而苦读熟温、穷思力索者，乃薄有所长矣。

晡，访常寿卿，询及日本官制及一切法度，寿卿述之甚详。

十五日

趋署，始闻户部治所于昨日失慎，烧去房屋百馀间。向午，至义善源，因访止潜，不遇。见履平，遂诣琉璃厂。又访林勤南，不遇，入城。

昨闻常寿卿云：日本之官制，有亲任官，内阁总理大臣是也，天皇自择而任之。有敕任官，内务、外务等诸省大臣及各处地方长吏是也。有奏任官，大臣所用之佐贰是也。有派任官，则又次于佐贰者。一切任免，天皇不问。百姓纳税于朝廷，则于村町之间公举一人，使代各家献应纳之税于官，而由民间别酬以薪费，故赋敛虽重，而永无苛扰之虞。

天皇虽无责任，而遇事有裁可之权。盖宰相提议，议院协赞，必得天皇裁可，然后宣布。否则交议院重议。学校林立，无论大学、高等学、小学，皆分官设、公设、私设三等。

十六日

扫除书室，整齐几案，不许有秽杂物置前。惟陈古砚、奇书、名画，觉胸中豁荡，无纤尘之扰。

十七日

晨起，观书。过午，出城至隶古斋物色碑板，自汉、魏及唐人楷隶刻石拓本甚多。余于魏碑中最爱《吊比干》，取其瘦而劲，多骨少肉。前在仲华，见一拓本尚精，故亲至厂肆觅之。

访长伯启、郑幼谷于译书局。俄遇子穀，谈久之，入城。

或问：《道德经》云：虚其心，实其腹。作何解？答曰：真空不空。又问：弱其志，强其骨。作何解？答曰：少用识神之意。此一解，问诸孙仲华。

十八日

诣梓潼庙，绕道至喜鹊胡同王宅，贺稚夔补鸿胪寺正卿。是日，晤蒋泰臣及均叔。

荣相既没，邻居赙以白镪四百两，自海外寄交泰臣，泰臣嘱予亲送去。是月四日，以银钞来，余藏诸刺囊内十馀日，几忘其事。会闻恒和银肆倒闭，泰臣询余藏有恒和钞否，答曰无之。又问荣相赙物，余愕然曰：犹未送也。泰臣瞿然曰：是亦恒和钞，奈何？既又闻人言，恒和行且开。乃与泰臣议，姑缓以俟之。薄晚，余登车去，车中发刺囊，见银钞犹在其中。

十九日

趋署，出城诣揆初谈。日中，同饮于广和居。午后，与肯哉同车至厂肆，肯哉下车为揆初买书。余至论古斋，见沈石田山水画册，雄秀苍洁，价直六百两。又赵文度山水，陈眉公题跋，书画皆臻极品。又至彝古斋，见刘石庵行书册页，亦真迹也。

二十日

晨，探刺囊，则银钞已不在，不知为何人窃去，抑遗失于外？幸恒和闭肆，得者亦无用也。乃使人告泰臣，令托人往恒和检其号数，遂挂失票。即恒和复开，偷物者亦不能持此取银。

晡，稚夔来，沈兰秋师过。薄晚，出城至同丰堂，童杰三约，坐有吴佩葱，余胸间结轖，不能饮食，先归。

前闻张伯讷云：日本人之心术与智慧颇有逊于我国者，独其法度优胜，遂能措其国于治平，而与白种人抗。虽然，语其法度亦无甚奇特，不过应有尽有，顺其自然耳。忘山曰：自然有二种：一天行之自然，一人为之自然。我国未尝不自然，特有天行而无人为。譬诸田园，任其芜秽，无整理之者；宫室任其颓圮，无修葺之者。夫物久必敝，此天行之自然也。知其必敝，故时加整理，时加修葺，此人为之自然也。彼日本有人为之自然，我国惟有天行之自然。

我国朝廷无政治，士夫无品行，盖为极不完全之国，极无教化之国。独商民颇重信义，为泰西人所称许。

二十一日

终日闲。昔人有语云：人惟有品始能闲。盖无品之人，必日日奔竞，日日征逐，其精神之所注，耳目之所营，无非求名利，涎富贵，遂不惮劳其筋骨，屈其意志，以游媚于要人，虽重烦苦，甘之如饴也。若而人者，欲其领会闲适之味，恬淡之趣，难矣。是犹加猿猱以衮冕、强鹿豕使听琴瑟也。惟有品之人则不然，其胸中豁然无一物之染，朗然无一事之滓扰，故能有馀暇以流连鱼鸟，啸傲琴书。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自号闲人也，世间能有几人乎？或问曰：“子为此言，毋乃誉己已甚也？”曰：“余恶能闲，特作此想耳。”

二十二日

趋署。出城至义善源小坐，俄访佑三，谈久之。赴万福居，沈仲礼约饮。

仲礼自述庚子之役，在张家口羁縻外国兵事，言之可笑。盖非人力，实天助也。是年八月，京城陷，两宫西奔，于是各国选劲旅数千人追驾至张家口，会先驱之将士，半皆前受雇于中国教练自强军者。仲礼曾在江南统自强军，故与之相识。既见仲礼，相与道故。仲礼因问：“追两宫何为？”答曰：“非敢加害也，将请尔国皇上亲政，惟太后则处治之如前拿破仑之法，放于海岛，为之建宫室，厚供赡，但不许问国事耳。”仲礼佯作感谢，因使介绍遍见诸国将。诸将争指仲礼曰：“此中国之好人也。”时九月初间，塞上早寒，漫天冰雪，军中战马有冻死者。会西北风大起，仲礼知明日必作奇寒，乃谓列将曰：“尔所携战马几何？”曰：“约数千头。”又问：“自何方市来？”曰：自印度。又同曰：“价直几何？”曰：“每头直银五六百两。”仲礼愕然曰：“炎方产，奈何入寒地？不数日毙尽矣。”诸将未之信。翼日，马死加多，乃大忧，急召仲礼问计。仲礼曰：“是马皆不堪用，惟有速牵归北京，闭之于室，藉之以蓐，庶几不死。”诸将怒曰：“无马何以进？”仲礼曰：“无忧也，塞外有不畏寒之马，我为尔购之，价廉数倍。”诸将大喜，于是尽驱其马回京师，更责仲礼为其买马。仲礼使人至塞外取之。俄马至，亦数千匹，皆羸瘠不堪驰骋者。诸将大怒曰：“尔诈我，行将斩汝，用此何为？”仲礼笑曰：“此方产大都如是，殊少佳者。”诸将相对蹙额，良久又问曰：“闻尔在江南练自强军，所用马皆塞上来，何以肥健如彼？”仲礼曰：“健马固有，非精择不可。欲得良好马，费时日矣，价亦稍昂。”诸将曰：“可也，尔以马来，我自选之。”仲礼遂分命人往各地求马，阴教其濡延，及马来，又羸多健少，选已更选，如是月馀，得马寥寥。诸将忿极，自遣人出塞求马，数日归，亦仅得五百头，乃相议西进，风雪又大作。仲礼进曰：“诸军欲深入，绘行军图否？”曰：“已绘。”仲礼又曰：“雪甚矣，行军图何用？拿破仑前事犹记忆乎？深入俄都，为雪所败，不如且俟晴霁未晚也。”诸将曰：“沈公之言是也。”乃止。未几天晴，又欲前进，水草乏绝。盖仲礼已潜令数百里内居民空室而行，无可掠夺。河道又皆南北流，去河略远，即不得饮。诸将计出无奈，乃使人往报瓦帅，以实告。瓦帅大怒曰：“两宫已至西安矣，汝辈犹未入晋境，自问应得何罪？速引还，不须前也。”于是诸军返斾，久之而和议成。此沈君自述者也，已有人笔其事。予为重记之于此。

二十三日

诣梓潼庙，复至大学堂晤于晦若，即归。观书。

都中自请铁牌后，略洒雨数点，即风吹云散，犹亢晴。天子日日派人祈祷，或亲自行香，终无效应。闻龙王庙由官设坛，僧道连日诵经，有人嘲以联云：“两班恶道淫僧七打八敲，呵退风云雷雨；几个赃臣污吏三跪九叩，拜出日月星辰。”

二十四日

趋署。日中，至江苏馆，同乡公宴濮紫泉、朱子涵及钱叔楚，到者甚多。是日天气酷热，新科进士皆在保和殿殿试。晡，席散，天色微阴，与履平同车作狎邪游。

履平与余谈及王著之《玉磬兰》一书，非可以寻常陈腐之作视之。盖凡摹写一社会中人物，必曲尽其状态神情，使人人不同，一闻其语言，一见其举止，不问而知为某某人。《辛酸泪》一书，即以此擅长。而是书有过之无不及也。凡此等书，皆为上智者设，愚人观之则味同嚼蜡，真所谓造孽也。余于小说所见最少，不得不急取读之。

是晚，与履平在去年旧游之薇香阁中共饭。履平先去，余亦入城。夜，大雨。

二十五日

醒时雨声浪浪，披衣起，持盖著油履，始得至前书房。过午，微晴见日。庭前树木，葱翠欲滴。晡，与稼霖同车出城，至厂肆购物，因复登车行，途遇李亦元。天色忽阴暗，雨又大至。俄到同丰堂，雨甚。余是日宴客，坐有张叔明昆仲及子涵、佑三，诸人陆续来，宴罢，佑三始至，与子涵谈久之去。夜黑入城，泥躏不堪，行到家，更深矣。

二十六日 大雨

作日记。过午，微晴。

二十七日 阴

趋署。日中，至东昇楼，贩衣贾人曹姓者约饮，坐有子涵、啸霞，饮罢，至广和楼观剧。晚，啸霞设饮于天福堂，坐有紫云，则梨园老子弟矣，久不登台。又有月琴、华云、桂凤，皆在坐。紫云与子涵，十馀年前旧交，欢然道故。桂凤驰名殆二十年，赏鉴殆不乏人。然或老而死，或少而壮，或贱而贵，不知经几度变移，而桂凤神姿之妩媚如故也，举止之婀娜如故也，年已三十六七，殊不觉老，即卸装时笑貌举动，仍宛然一妇人。庄周所谓神动而天随者，非耶？

二十八日 微晴，乍阴

趋署。薄午，出城，因昨日介石来访，答拜之，不遇。遂诣杭州馆，见紫泉之郎君。是日，浙省同乡在越中先贤祠团拜，演剧设宴。余亦往观剧。到者约五六百人，皆浙人，多不相识者。复有外官数人，即紫泉、子涵等皆居客位，剧所演极精妙，入夜尤胜。其《战宛城》一出，写得曹孟德军容之盛，如火如荼，虽在狭小剧台上，而有千人万骑之势。及其战张绣也，戈矛飞舞，金鼓动地，忽然夹出张绣婶母一段，龙争虎斗，变为莺歌燕语，使人耳目一新。其后醉典韦，盗双戟，写曹操自卧闼中奔窜，狼狈情状，真堪发笑。夜四更，犹未息鼓。余先归，到家东方明矣。

二十九日

署中司员首领数人设宴源丰堂，款饮同僚，余亦往陪饮。过午，诣喜鹊胡同，盖王均叔于昨日病没。余昨在越中先贤祠已闻之，是日往送殓。均叔人极明白，喜读新书，脑中颇文明，出言有条理，惜幼年不慎，致成残疾，股间又生疽，溃烂不结口者三年矣，体遂弱，血不华色。庚子之役，合宅皆遁，惟均叔病不能行。迨敌兵入城，均叔设法求外人保卫，宅中竟获安全，以是见重于夔老，而他人莫敢轻视之。又命掌家中度支，而声势遂赫然相府中矣。今春住医院中月馀，西人尽力疗治无效，乃归。数日前，又患痢，不能饮食，遂不起。夔老为大痛，身后殡殓皆从优焉。

闰五月

一日 雨

作日记。

人亦众生之一也，与一切众生同处于世界上，而最灵者莫如人，此不易之论也。或以为不然，众生之中有同时与人并在世界上，而聪智灵敏或与人不相上下，或竟胜于人者，彼亦自谓在世界上为最灵之一种也。在彼则不知有人，在人则不知有彼，两不相知，遂各夷然自大。亦犹我国当三五十年前，自以为天下地上最文明、最尊贵之一种，而更无起与我相抗者。孰意海禁大开，万国交通后，竟有声名文物倍胜于我之国，列东西岛陆间者不可算也。由是以观，则人为最灵之语乌足恃乎？忘山曰：吾有一言折中之，盖穷人目所不能睹、耳所不能闻一切种类而言，则不敢知矣。若就人目所能见、耳所能闻之种类论之，人为最灵之说可信也。何也？人所能见能闻者，大而至于禽鱼也、牛马也、虎豹也，小而至于虫蚁也、蚊蝇也，种类甚繁，求其知觉技能有能逮人者乎？乌有也。即偶然蚁能治兵，蛛能结网，蜂能酿蜜，猿能制酒，不过天生一偏之技耳。以视人之全知全能者，盖百分不及一、千分不及一、万分不及一也。且庶物稍有所能，即受役于人，而为人用。如牛能犁田，而人用之；马能健走，而人用之；犬能守户，而人用之；猫能捕鼠，而人用之。不闻庶物有能用人者。是知人之智慧与能力百倍于庶物之铁证也。虽然，吾特就人所能见能闻之物论之而已，若出乎此，则吾不敢知也。

二日 雨

余以饮食不慎患痢，日遗三四次。

林木者，天所以乐鸟也；而人筑室于绿荫之下者，与鸟同其乐矣。江湖者，天所以乐鱼也；而人弄舟于波涛之上者，与鱼同其乐矣。虽然，人能乐鱼鸟之乐，而鱼鸟不能乐人之乐。

余前在友人家，见案头置一纸，方广尺许，黄色如胶，死蝇满其上。问之则曰：一月所积，故多至此。然蝇殊不畏，犹飞跃游戏于死蝇之间。余叹曰：甚矣，蝇之不智也。使以人处此，虽至愚极顽，见其同类骈死，未有不魂折胆战，望望然去之，乃犹敢嬉怡飞集相率以蹈人覆辙耶？然则彼谓微生物之中有灵智胜于人者，过矣！

余素能擘窠大字，惟不善小楷，盖挽力虽大，而指力几不知所以运，今乃习运指力法，作小字，甚苦。

寒甚，着两重夹衣，为往岁夏日所无。今年始终未遇酷暑，余葛衣从未着身也。

三日 晴

郁堂过，俄陈介石至。介石亦新科进士，由燕生相知也。余前约其今日来谈，盖年馀不见矣。须臾，郁堂去，介石遂留纵谈。

人当境遇极不平之时，而议论愈平，其德器必有过人者。如宋燕生是也。境遇不平，而识见议论亦愈不平，如章绛、蒋自由一派人物皆是。

今之人但从事于智育，不崇德育，其弊害甚大。

介石问余曰：张之洞创议停罢科举为是耶？非耶？余不能决。介石曰：学校兴办不善，科举岂可骤废。科举废，天下更少读书人矣。今之学校，非强有力者、广通声气善钻营者，往往不能入。此种学校何益天下？使并科举废之，而天下寒贱之士觖望，将皆废书不观矣。

曰自由，曰强权，皆新名词也。介石云：二义甚善，而造名词者下字未稳，故与实义不能密合，令人易误会而多弊害，宜思有以易之。

四日

痢犹未愈，饮啖如常。薄午，趋署，即归。观书，作日记。

唐佛尘云：天以六十四元质配合成物，犹人以二十六字母配合成文，错综变化，孳乳益多，物与文一也。

万物微点皆合元质各点而成。而元质合成微点，又皆有不易之率，差之毫末即不能成。如西国一种油母微点为炭轻所结，其炭四分，轻四分。若炭四分，轻三分，即不成油母。又我国有一种宝砂，为铅养所结，其中铅二分，养二分。若铅二分，养一分，即不成宝砂。推是可知凡物皆然。

五日

晨出城，诣尹芝田谈久之。往送止潜行，不遇。诣厚庵，见揆初、履平、砚孙。过午，携得明人著作即《玉磬兰》一书归，观之。

是书写得一人无恶不作，厥后种种恶报。盖与《石头记》近似而非也。语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从《石头记》之所为，即君子得之固躬；从《玉磬兰》所为，即小人得之轻命也。

六日 大雷雨

七日 晴

诣署。访泰臣；又往视友三。即入城，车中观书。

我国女子种种装饰，无一非导淫之具。惟有变改服制装束，使与男子无甚殊异而后可。盖服饰既同，则男女相见，彼此相忘，阴阳二电不易感动，则淫风庶几少息。

男女天生之形貌，自头、面、耳、目、发、齿、鼻、舌，以至于手、足、臂、指、腰、腹、项、肩，一一皆相同，所异者，胯间之一物耳。有衣以蔽覆之，其物不可见，则男与女之外状有何殊别耶？乃女环其耳，缠其足，粉其面，脂其口，矫揉造作，种种与男子作分别相，使人一见，即觉其女子，吾不知其居何心？

八日

作小楷，颇悟用笔之法。余平日长于挽力，而短于指力，不知运指之法，故作小字异常劳瘁。

是日，肯斋过。肯斋，厚庵之子，履平之弟。

九日

趋署。闻友三有腹疾，往视之，途遇龚景张。是日盛暑，景张戴西人白帽而行，盖白色最能敌日光，故西人用之。景张居永光寺西街，与其弟怀西偕来京。散馆，怀西授职编修，而景张降为部曹，与余在都下犹未觌面也。无心偶遇，下车相见，欢然道故。昳，至友三寓所，友三疾小愈。晡，诣广乐园观剧。

十日

子涵过。子涵皤腹睅目，啖饮无节，口如悬河，日以骂人为乐，然人无怨之者。盖人虽遭其恶骂，而遇有急，向其告贷，亦肯周给，故虽骂人，而人不恨。

黄石公《素书》六章，宋张商英注。余爱其二语曰：吉莫吉于知足，苦莫苦于多愿。余拟为易二字曰：乐莫乐于知足，苦莫苦于多欲。多欲之人，求乐得苦。其乐愈浓，其苦愈烈。是故至人尚恬淡，而后有真乐。

《素书》又云：同志相得，同仁相忧，同道相成，同义相亲，同美相妒，同智相谋，同巧相胜。忘山曰：是故凡民有才而无德者，必不足以合群。何也？德同则相为利，才同则相为害，自古然矣。

十一日

趋署。出城诣厚庵，午饭。昳，往视景张，谈久之。遂访介石，与纵谈。薄晚，偕游长椿寺。

唐人林慎思虔中著《伸蒙子》一书，其后骂黄巢而死，书遂传。余读其书，亦无甚精义。子书中类此者甚多。惟其中有《刺奢篇》云：一树之花人争盼，一株之棘人争忌焉。人皆爱花之鲜妍，不知鲜妍能诱人为骄奢之患矣；人皆忌棘之伤害，不知伤害能诫人行正直之路矣。故花为祸人之根者也，棘为利人之本者也。数语尚可取。

十二日

诣署。因往吊均叔。均叔于明日出殡，在齐化门外。我国俗：凡人死，必纸构人马车轿焚之，并构房屋，谓之阴宅。又种种衣服器皿皆以纸为之，甚精巧，逼似真者，价亦不廉，所以媚死人也。死人有用与否不可知，饰生者耳目而已。此法不知始何时？或曰：即古人明器也。曰：不然。明器所以殉葬者，此仅供焚化，与明器有异。

十三日

日中，自署归。晡，亦元来，小谈即去。

《说苑》云：善夜居者不能早起，盛于彼者衰于此。忘山曰：是为晏起者之通病，其人未有不善夜居者也。

桓谭《新论》曰：圣人何不学仙，而令死耶？圣人皆形解仙去，言死者，示民有终也。

汉王充颇信命相之说，其著《论衡》一书，有亡命不可勉也，智者归之于天。又曰：墨家云，人死无命。儒家云，人死有命。历阳之郡一宿化成湖，白起坑赵卒四十万，此并有命耶！命者曰：命当溺死，故相聚于历阳；命当压死，故相聚于长平。犹沛公初起，相工入丰沛之市，云多封侯人也。

十四日

往送子涵行，见夔一、吉斋。是日热甚，蝇飞满屋。啖西瓜。

我国人以霜雪雾露属之天文部，近日格致大明，始知属之于地，不属于天。然此理王充《论衡》已早言之。《论衡》云：霜雾雨雪皆由地发，不自天降。夏则作雾，冬则作霜，温则作雨，寒则作雪。

《风俗通》云：牧守长不宜数易，按尚书有考绩。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郑子产从政三年，民乃歌之。贤圣尚须渐进，况中才乎？数易岂不纷错道路也。忘山曰：是理本易解，无如今之长吏，多因缺之肥瘠，欲思调剂属员，其所以不能不数易者，势也。古者为地择人，今者为人择地，其宗旨异也。

光武车驾徙都洛阳，载素简纸经凡二千辆；董卓荡覆王室，天子西移，中外仓卒，所载书七十车，于道遇雨，分半投弃，卓又烧，观阁经籍，尽作灰烬。所有馀者，或作囊帐。先王之道，几湮灭矣。见《风俗通》，应劭著。劭，三国时人。

十五日

作日记，热甚。晡，与稼霖偕至高庙。去夏仲巽避暑其地，余曾往与纵谈，今一年矣。莲叶田田花未放，壁诗犹在也。疏柳拥高轩，斜阳返射，品泉踞坐其间，乐甚。迤南有园，畜一鹿，见人亦不避。

十六日

为明日赴颐和园预备引见。是日，诣署演礼。日中，同僚约饮泰昇堂。昳归，观书。

《抱朴子》载鹅鬼、猕猴鬼二事云：吴景帝有疾，召巫觋。帝试之，乃杀鹅埋于苑中，架小屋，施床帐，以妇人履著其前。巫云：但见一白鹅，不见妇人也。帝乃重之。又云：余友人胶永叔尝养一大猕猴，以铁锁锁之于床间，犬啮杀，经百日许，鬼见者云：承尘上有猕猴，被疮流血。忘山曰：观是则知万物死皆有鬼，不独人也。

周生烈子云：辞者主之弓弩，教者君之机关。今日本称行政法曰行政机关。机关二字确当。

仲长统《昌言》曰：父母不好学业，恶子孙学之，可违而学也。父母不好士，恶子孙友之，可违而交也。忘山曰：人苟不背于正，虽父母之命可不必尽从；虽不从，不得谓之不孝。

小人之称不必皆恶人，但资禀鲁钝不学，无远志，仅可为凡民者皆是也。故魏子曰：天生君子所以治小人，天生小人所以奉君子。无君子则无以畜小人，无小人则无以养君子。

任子曰：一人之智不如众人之愚，一目之察不如众目之明。宋王信伯曰：凡民离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皆是此意。

十七日

热甚，与仲华等调冰纳凉。晡，乘车出平则门，向颐和园进发，薄晚，至海甸，因绕道六郎庄，亦一村落也。高树成林，人家甚多，溪流曲折，使人尘氛一洗。未几，至工部公所，堂宇高爽，屋后有荷池数亩，瞻眺平阔。时同僚咸集，夜共宴饮。黑云四起，风吹雨至，稍凉。

十八日 微雨即止，犹阴

是日，工部长官带领引见，盖三年期满奏留也。与余同奏留者有吴君敬寅，名曰曰华，广东人，亦主事分部者。平明起，整冠服，迭见诸长官。食时，排班入宫门，先有峨冠博带者十馀人坐而谈笑。余等亦遂植立小待。须臾，侧扉启，乃鱼贯而入，见巍然西向者，仁寿殿也。逐队前跽，背诵履历，诵毕即退，不敢仰视，故未窥见天子之面。向午，返公所易便服，与诸人共饭，饭已，遂归至家，日未晡也。

十九日

趋署。出城访介石，谈及章太炎在海上被获入狱。或云自诣官投到者。著书一生，穷愁潦倒，致陷此恶果，岂不哀哉！日中，仲华约饮。晡雨，遂归。观书。

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俱杀之，得粮达舍，后遇赦无罪。此人为是耶？非耶？孔文举以为是，荀侍中以为非。事见《傅子》。余亦莫定其是非，天下事竟有一时难决其是非如此类者。

《大易·系辞》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孙毓《成败志》曰：密者天地之际会，成败之机要。阴阳不密，则寒暑不能以成；栋宇不密，则九层不可以庇身。是故佛家有秘密藏，而国民有秘密社会。密之时义大矣哉。忘山曰：凡成大业者有三可宝：一曰时，二曰信，三曰密。

徐伟长《中论》云：君子不恤年之将暮，而忧志之有倦。至哉言乎！盖人之老壮，不以年而以志。志衰，虽壮亦老也；志不衰，虽老亦壮也。

又云：辩者别也。言其善分别事类，非谓言辞捷给而凌善人也。

又云：取士不由乡党，考行不本闺阈。多助则称贤才，少爱者则谓不肖。忘山曰：此汉以来之通病。

二十日 大雨

在义善源与蔚亭为象戏。因诣泰臣，俄访许稚筠。稚筠堕马伤面，养疾于家十馀日矣，谈久之。冒雨至荣相家。又访鹤庄，遂归观书。

仲尼曰：小辩破言，小利破义，小义破道。忘山子曰：言者辩之大者也，义者利之大者也，道者义之大者也。尼山教人毋以小害大而已。

凡人有可原之过二：一曰不知，一曰无心。虽然，二过可原而不可原也。可原者在临时，不可原者在平日。何也？必其平日懒惰，于一切事物不加考察，而临时则自诿为不知矣；必其平日疏忽，于一切事情不加谨慎，而临时则自诿为无心矣。夫懒惰与疏忽二者，最足败事。余尤患此病，书此以自诫。

或问曰：天下何者最强？答曰：有道德之人最强。

今人或得科第，或进爵位，或嫁女娶妇，凡在朋侪故旧，无不往贺者，独有一事当贺而人无贺者，则病愈是也。盖病不问大小，皆足以死人。故凡病愈之人，不异再生之人也，然而人不贺者，何耶？

二十一日 晴

宴同僚于长吴馆，在正阳门外长巷三条胡同。盖因奏留，答谢诸带领引见者。晡，至厂肆论古斋饮冰梅汤，色醇味清美，且沸水制成，饮之不病腹也。见伊墨卿行书遒劲，携归。

二十二日

昨有法人妇人来访见澜如妹，谈久之去。盖自巴黎来我国寻其夫同归者。邻居有家书及木笥一具，嘱其携至。自云三五日即回国。余因偕澜如往答拜。其人婉秀清丽，能作英国语。询其海上行几日，答曰：否，坐汽车由西伯里亚东来，非由海道也，仅行十八日，可谓速矣。晡，往视稚夔，即出城。晚，宴于清华楼，介石约饮。

二十三日

不出门，作日记。

风雨动鱼龙，仁义动君子，财色动小人。此《韩诗外传》所载，仲尼语也。人能不为财色所动者，其庶几乎？

孔子曰：道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故今人动称曰时势时势。

《说苑》载仲尼之言曰：弓矢调而后求中焉，马慤愿而后求其良焉。人不忠信重厚，而多智能，如此人者，譬犹豺狼不可近也。忘山曰：人但有智育、力育而无德育，是亦豺狼也。

颜回之信、子贡之敏、仲由之勇、子张之庄，皆贤于孔子，而四人皆事孔子，何也？盖回能信而不能反，赐能敏而不能屈，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惟孔子能信、能反、能敏、能屈、能勇、能怯、能庄、能同，是谓圣人。亦见《说苑》。

二十四日

诣署，无人来。下车，遂出城，往谒幼衡师。日中，在厚庵家午饭。厚庵传到御史入台阁矣。晡，赴友人李君之约。登车行，忽大雨如注，仿偟于宣武门外觅全福馆，久而后得之，盖即财神馆旧址也。新筑堂舍数椽，极开爽，小坐即行。至厂肆论古斋观书画。俄履平亦来。晚，至同丰堂，在坐有芰孙、介石、班侯、伯絅、叔通、履平。夜，钱叔楚招饮于谢家妓院，镫烛灼皪，觥舄交错，围而坐者十三人，皆露腹摇扇，汗如雨下，乐也奚如。

二十五日 微阴

自城外归，观《新小说报》。

称其人曰聪明者，谓其无所不见、无所不闻也。若天资高而惮读书，是自塞其聪、自蔽其明也，恶得谓之聪明。

《新小说》出报已久，余今始得观之。其种类分为五：曰历史小说，曰政治小说，曰科学小说，曰冒险小说，曰侦探小说。属历史则有《东欧女豪杰》，政治则有《新中国未来记》，科学则有《海底旅行》，冒险则有《二勇少年》，侦探则有《离魂病》。

二十六日 晴，热甚

观《东欧女豪杰》，此书专写俄国政府之下虚无党人事。盖苦俄人专制之压力，欲起而破坏之，而纳国人于大同平等，亦办不到者。然而党人孜孜，志不稍懈。为首者一贵族女，名苏菲亚，屡只身往来演说，因是被囚系，于是同党人百计思有以救之，大略如此。

二十七日

作日记，天气酷热。晡，微阴，将往游高庙，不果。

二十八日

观《新中国未来记》。

今日旧党之顽固无论矣，即号称新人者亦无人不顽固。盖执一不化，即是顽固。旧党之顽固者，不知法之当变也；新党之顽固者，不知法之不能变也。始也，旧党以顽固而主排外；今也，新党以顽固而主革命。同一不度德、不量力也。或曰：梁任公，新党之领袖也，其人为顽固否乎？曰：任公非顽固者，但处众顽固之中，又欲藉笔舌以自存，不肯直作不顽固之语，然其心曷尝不知变法之程度太早也，革命之无成也，破坏之无益也。顾直言之，则使人心灰意消，且不免众顽固之讥诽，是以毅然作《新中国未来记》。然于黄、李二人辨驳之中有微意焉，其论今日之时势，正如燃犀照怪，无微不见，且说得虚空粉碎，而中国之必亡，黄种之必灭，虽有拿破仑、俾士麦、格朗穵、华盛顿复生于中国，亦不能救其万一，何况现今之政府与现今之志士耶？故《新中国未来记》者，乌托邦之别名也，不能不作此想，而断无此事也。其书所出，不过五六回，方在黄、李自西伯里亚回国之时，吾不知其此后若何下笔也。吾恐其从此阁笔矣。何也？凡撰书如演剧然，必密合于情理，然后读之有味。演中国之未来，不能不以今日为过渡时代。盖今日时势为未来时势之母也。然是母之断不能生是子，梁任公知之矣，而何能强其生乎？其生则出乎情理之外矣。是书何必作乎？何也？子可伪也，母不可伪也。梁任公，天资踔绝者也，岂肯为无情无理之著作乎？故吾料是书之必不成也。或曰：然则任公何必强下笔乎？曰：任公，新党中最狡狯者也。彼岂不知是书之难成乎？然不得不以是媚诸新顽固者，而又恐被有识者之讪笑，故其书处处自为矛盾，且笔墨闪烁，使人不测。观所撰《李鸿章》一书可知矣。

晡，与稼霖及仲巽、干卿游高庙避暑，作象戏。晚归，闻义善源、宝聚源于昨夜失火，烧去三家。

二十九日

热甚。往佑三，眠未起。细询失火情由，皆不知火所从起。时善、宝两家皆移他处，账目皆未毁失，惟伙友衣物及字画陈设皆灰烬耳。日中归，料理南行。

晡，卧窗间观《海底旅行》。读书之乐使人于脑中多开无数世界。余是日居然随欧鲁士、李兰操等游海底矣。海底各种动物、植物奇形异状，皆为陆地所未经见。并有高山峻岭，奇花茂树，与陆地同者。至若大鱼、巨鼍之类，多不胜计，无待言矣。余观书正神往间，忽狂风骤起，天地阴晦，俄大雨如注，雷电交作，阶下成池。薄晚晴，瓦上见残阳。

六 月

一日

女病危。访介石，又往视仲宣，所居有高树二株，亭亭如盖。仲寅出见，与谈久之去。诣尹芝田，遂至厂肆购全年《小说报》，因至义善源取行资，午归。晡，观《二勇少年》及《离魂病》。

西人小说每处处作惊人之笔，使人不可猜测，而又不肯明言，须待人终卷而后了悟，此实叙事之常例也，即中国小说何独不然？但中国人喜言妖邪鬼怪，任意捏造，往往不合情理；西人亦往往说怪说奇，使人惊愕不定，及审观之，皆于人情物理无不密合者，此其所以胜我国也。

观西人政治小说，可以悟政治原理；观科学小说，可以通种种格物原理；观包探小说，可以觇西国人情土俗及其居心之险诈诡变，有非我国所能及者。故观我国小说，不过排遣而已；观西人小说，大有助于学问也。

初二日

女久病，长热不退，服药数十剂无效。是日，班侯来诊，亦谓难治，惧成童痨。日中，厚庵来。厚庵新传到御史。是日，天热如故。又来二医视女疾，所开方药皆不同，卒服最后来陆医药。

三日

乘早车赴天津，向午到。行李运至佛照楼。余先访筠青谈。西人凡子女年过二十有一，则父母听其自立，此即古越俗子壮出分之法也。盖人至是时，大都学成，足以自赡，不复仰给于父母，故可离父母自营家室，不取父母丝毫之财。盖自是而父母养子女之义务尽矣。使父母不遵此限期，而欲修身养之，反至害子女不图自立，盘乐怠傲，成我国纨绔之习。且子女多，父母之财有尽，岂能遍养？何如立之限，使彼急图自养，而以不养为养乎？或曰：父母不终身养子女之理，既得闻命矣，然子壮出分之后，或不免视其亲如路人。父母既不养子女，子女亦不复养父母矣，岂非离父子之情乎？曰：不然。凡子女二十一以后，父母养子女之义务尽矣，子女养父母之义务未尽也。子女既壮，父母可不养子女；父母年老或家贫，子女不可不养父母。父母尽养子女之义务，在子女年幼之时；子女养父母之义务，在父母年老之时。盖年老之不能自养，与年幼同。子女幼而受父母之恩，则当报父母于年老之时，理之常也。且子女之身自何而来？所报之恩，非但幼时豢养之恩，其当尽之义务较父母尤重。谁谓行此法，即离父子之情乎？

晡，与筠青同至佛照楼，遇季英纵谈。季英谈格致之理甚多，记之。

季英云：余得一千数百倍显微镜，用之照极小之物，奇妙令人喜愕。然人为之物不足观也，惟天生之物则最有趣。无论动物、植物，如蝇之一翅、花之一瓣，照之虽不窥见全豹，而据其一隅已足使人惊叹。盖其构结之精巧密丽，有为百思所不能到者。甚矣，造化能力之大也。

形之小者，能以法放之使大，足补目力之不及矣。声之小，亦能以法涨之，使大补耳力所不及乎？曰：有之。外国人能设机于耳，使人闻蚁斗声如千军万马之势。

凡钢铁银锡之类，皆能以重力压之使变为真金，惟须造三千几百吨压重机器始得，人安能造此？

是日宿佛照楼。晚，质斋来谈。质斋前月到京，曾晤一面，即来津，犹未赴沪。是夜，余及质斋、季英复谈音律之学，季英高歌，声出金石。

四日

晨，质斋来，季英已他往。久之，筠青过。余约质斋、筠青将往西式酒楼，行过长发旅舍，望见上一女子向余招手，即上海旧识伎金月梅。乃与质斋等偕登其楼，欢然道故。遂邀其同往游饮。月梅人极伉爽，善应对，落落有丈夫气。时余行具已上新丰轮舟，故饮罢偕质斋登舟一视。闻舟明日黎明开驶，遂复下，坐小车北去，至估衣街询佑三。晚，车始能到。乃随筠青等闲游狭巷。薄晚，复至紫竹林酒楼，仍招金伎至，质斋约饮也。夜，诣小白楼浴身，浴毕，质斋送余登舟。佑三夜半后来。

五日

舟鼓轮行，余犹眠未起。薄午，抵塘沽，待潮。晡，始出大沽。见佑三榻上有泰西说部丛书之一，皆包探小说。取而观之，情节离奇，夜半阅毕。

六日

补作日记。食时，舟至烟台，停半日。闻烟台水灾，毙人甚多。晡，鼓轮行。晚，过成山，月明。

七日

黑水洋一日风激荡，卧而观书。

知人之术自古为难，人岂能遍知哉！故人君惟精择夫相而已。相精择列卿，列卿自择僚佐，然后人君执简以驭繁，而所用人无虑不当。使不知此术，而于大小臣工必一一自观察之，劳而少功，抑何益哉？故孔子对卫出公曰：人君所虑者多，多虑则意不精。以不精之意察难知之人，宜其有失也。用人者，其识诸。

《孔丛子》载子思之言曰：与圣人居，使穷士忘其贫贱，王公简其富贵。忘山曰：人苟能闻道，知道之可乐，则无论处贫贱、处富贵，一也。

凡一国之人，精神不可不平等，而形迹不可平等；思想不可不自由，而行为不可自由。盖形迹平等，则不能联合统一，而团体不固矣；行为自由，则道德法律破坏，欲保治安难矣。夫团体不固，治安难保，则并精神之平等、思想之自由亦不可得矣。

西儒黑智儿与瑞林格同时以哲学名。瑞氏之学务与康德、费息特相反对；黑氏则以论理救正之，而自标新义。黑氏之宗旨，以为主观与客观无差别，心思与事物亦无差别。有一名言曰：物即非物，二者为一。又有一根论曰：相反者常相同，如有与无相反也，然物不能自有，借人思想而后知其有；亦不能自无，借人之思想而后知其无。无论有与无，皆现于人思想中，故有与无无差别也。又有名言曰：凡物莫不相异，而相同之故即在于是。此诚哲学之美论，永不可驳者。要之，黑智儿，怀疑派也。无所谓心，无所谓物；物即是心，心即是物。忘山曰：其说之是否不敢决，姑存一种学说录之。

黑智云：身体之老为衰颓，理想之老为成熟。不易之名言也。

八日

晡，到上海，舟不能傍岸，遂坐小舟上陆。命仆携行李至义善源。余因访石芝及渭东、少山。

馀杭章炳麟，一布衣耳。而政府疆臣至以全力与之争讼，控于上海会审公堂。清政府延讼师，章亦延讼师，两造对质。无论胜负如何，本朝数百年幽隐不可告人事，必被章宣播无遗。盖讼词一出，俄顷腾走五洲，满人之丑无可掩矣，章虽败亦何恨？昔饮冰主人撰《李文忠事迹》曰：甲午之役，西人皆谓日本非与中国战，乃与李鸿章一人战也。以一人敌一国，鸿章虽败亦豪哉！今章炳麟亦以一人与一政府为敌，且能任意侮辱之，使不复得伸眉吐气，炳麟虽败亦豪哉！

夜，留宿渭东家，见其案头有《迦因小传》，取观之，仅半部，盖写男女二人私情也。是日微阴，南方多雨。

九日 晨，晴霁

访益斋，仍坐忘山庐纵谭。益斋悬一联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新吾赠也，有道意。

益斋亦长音律，学汪桂芬甚肖。桂芬与鑫培皆长庚之后起者也。季英云：益斋之于桂芬，犹周子衡之于长庚，盖号称神似者。忘山曰：审曲与观画，皆极难事，必以能寻其味为上。曲之味从一字一字出，画之味从一笔一笔出。

在益斋家午饭，饭罢小坐，即出城回义善源。闻佑三往苏州，诣送不及，因访芝生，不遇。复诣渭东，与作象戏，负一局。去视石芝，留宿焉。会章茝生来，与畅谈。

十日

访荫亭、丽轩，遇伯良、仲绍昆仲。

荫亭云：我国腹地出产颇丰衍，人民亦富多贫少，故不患无财，患无理财之法，患无完善之法律，不足以维持官民，调和上下，遂使政府与人民情意不接，血脉不通，故民虽富而国之贫如故也。荫亭是说，亦实有所考据，非空言，故余不敢不信。

天下之理有三：曰道理，曰事理，曰算理。道理，其大纲也；事理则精矣；算理则尤精。故但明道理、不明事理者，未为可也；但明事理、不明算理者，犹未可也。故必先由道理而事理，由事理而算理，皆无不通，夫然后谓之精于理。

访浩吾于《中外报》馆，遂至雅叙园，待益斋、茝生、石芝，未至。

余此来，实为富阳典中司饰房之胡国琳舞弊亏去银数千圆一事，虽已函告管总徐蕊林严捕惩办，始终不获其人。故潜身南下，欲有所整厉。海上勾留，不逾数日，将返杭也，是日在雅叙楼上，忽仆人来报称：富典犯事者被徐觅到，在大东门外郎家桥源泰纸栈中，促余速去。余闻之，急披衣下楼，坐小车飞奔而往。见蕊林略谈，仍返雅叙，则石芝等已到。余小坐即匆匆回义善源，具衣冠，乘肩舆入城，拜上海县汪瑶亭。既见，述颠末。瑶亭允出差往捕。余辞归。薄晚，蕊林来，询知胡国琳已被捕入县署矣。余固为是事来，不意神速至此，且能在海上缉获，非所计料也。

晚，仍与益斋饮雅叙。夜，宿宝记。是日，微发热，以昨夜感寒故。

十一日

闻友三自苏州归，往视之，尚眠，未得见。归途过严筱舫。有刘仲维者，直隶通州人，久居福州，工绘事，善鉴别书画，是日所携石谷山水册页，浑雄苍润，确是真迹。又黄君鞠工笔园林图极佳。筱舫亦出所藏名人墨迹甚多，无一可取者，盖受人之愚，所费金殆不赀也。日中，留饭，余胃气塞滞，饮食不知味。昳归，腹泻。晡，访芝生，相见谈久之，同至福安楼茗话。晚，雅叙园见益斋。益斋昨晚随余至宝记与石芝谭，发抒名理甚多，石芝疑根忽为之破，其功甚大。

是晚，董质甫约，坐有陈公坦，余执业师聘臣先生之子，久不见矣。其人善胡琴，是晚与益斋二人合奏技，各尽其妙。

十二日

拜上海县归。日中，诣芝生。晡，偕游愚园，纳凉园中，有猩猩人面似猴而非，铁索系池阑边，与之食则食，食状与人同，惟终日贪食不知饱也。遍体生毛，无尾，足指能拳曲如手，形稍与人异。又观稚虎闭铁笼内，形似猫，大十馀倍，爪牙腥浊，日食牛肉，是日感病疲卧。闻园丁云：无病时触之则能发威，颇惧人。忘山曰：猛如虎，狠如狼，终为人所制。勇而无谋者，其可恃哉。

薄晚，游味莼园，遇余翼斋。俄芝生归，余访渭东。

诗、文、书、画，为宇宙间四蠹。颜习斋先生之言也。忘山曰：四者引为陶情怡性之具则可。若于其中求名，则虽诗如子美，文如昌黎，书如右军，画如六如，而我犹耻之。

晚，雅叙园，坐有质甫、公坦、益斋、少山。夜，仍与益斋在石芝处谈。

十三日

买书，访缪医。日中，芝生过谈，俄徐汝霖亦至，知胡国琳已起解。盖按县换差，到富阳须七八日。余亦于午后偕汝霖同下船返杭。薄晚开行。夜，月甚明，舟中热甚。

十四日

侵晨，过嘉兴。日中，至石门。晡，到拱宸桥，肩舆入城，下榻竹竿巷张第。

十五日

向午，访星墀。星墀病湿，夜不成寐，时犹眠未起。余坐以待之。与青儒谭。杭州连日晴，盛暑逼人，余袒露挥扇，犹汗下如雨。缮寄巴黎信。薄晚，入见星墀，则秉烛坐黑屋中，户坚阖不通空气，闷极。时日犹未落也。星墀以此为卫生养病法，焉得不病。

十六日

拜高子韶，代仲华投信，访毛子丹。子丹房宇闲敞，有高树，树声满屋。又诣荫村。荫村与仲华叔侄也。新筑屋数椽，庭亦有花树，颇得生趣。薄午，诣佑圣观巷见婶母及撷珊，谈及国琳事，群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昳，访春卿。春卿之妾去年死，欲续娶，因儿女幼，抚育无人。春卿与余谈久之，出西瓜饷余。晡归，顺道访翰香，不遇。

十七日

荫村过，翰香亦至，略谈去。高洁丞来。洁丞，余富典中之稽察人也，行将与余同至富阳。逾午，补作日记，观书。

昔孔子高游赵，与邹文、季节相善。及将还鲁，文、节送行，流涕交颐，子高抗手而已。既分背就路，子高谓其徒曰：“始也，谓此二子丈夫，乃今知其妇人也。人生有四方之志，岂鹿豕也哉，而常聚乎？”其徒曰：“凡泣者一无取乎？”子高曰：“有二焉：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妇人、懦夫以泣著爱。”节录《孔丛子》。忘山曰：泣有出于天性流露，不能自已者，虽丈夫曷能免焉？惟大奸之人，亦可以伪为也。若见人之泣，即谓其非大奸即懦夫，殊未尽然。或曰：丈夫而泣，不几妇人、女子乎？曰：英雄肝胆，儿女情肠，必兼有之，乃称丈夫。

西儒曰：赋税者，乃人民义务上所应纳之股分金，以为一群中办理公事之费用。是言也，与余意中不谋而合。故尝论欲得民权，先务实业；实业兴盛，则民富足；民富足，则可多纳股分金；股多自然有权，即无权亦有力与之争。是故富者为政治上根本之根本，不刊之论也。

余读《英国工商业发达史》而知十七、十八两世纪间，英人工业之进步有二原因焉：一西班牙强盛，蚕食佛郎达斯。佛郎达斯，欧洲制造之中心点，为各国所仰给也。既被西班牙之侵，相率迁入英国，英国制造业不独免佛郎达斯之竞争，又吸取其迁居者，大新国之工业，其富忽倍于昔时。一法王路易十四行扑灭新教之策，国中之新教徒萃工业之精华者尽逃于英国，英国受之以振兴工业，时绢业、玻璃业、纸业，一时大起，尽出于新迁外国人之力。由是观之，一社会之盛衰兴败，虽曰人力，岂非天运哉？人力不尽，天虐之；人力既尽，天成之。恃天者必有赖于人，恃人者必有待夫天。以人造因，以天结果，其庶几乎？

十八日

诣赵衙衖，见少川婶母。又往拜陆德生，代仲华投信。日中，访谨斋、月笙，留午饭。与谨斋纵谭。会罗矩人来，盖月笙家中患病者三人，延矩人诊视也。杭州城内，时疫流布，几于无人不病，大都发热头眩，热退则四肢发红斑，然死人甚少，非如去年疫气之盛。晡，复诣荫村，询及仲华筹款事，知子韶已允百金，陆处则无消息也。仲华由主事改知县，因选缺无期大悔，欲醵金报捐员外郎，而价昂，非二千五六百银不办，其南中所筹集不过得千馀金，但足恢复主事而已。下晡，至同吉典内晤絅斋。

十九日

终日不出，与蓉生作象戏。梅孙过谈。

梅孙精数学，能推测未来事。盖以六壬法贯穿《易》理，所推颇有验。庚子之役，群谓必亡国，而梅孙犹以为未也。其后和约果成，列国兵解。余因问满朝廷将来如何，梅孙曰：尚有五十年国祚。我辈皆不及见也。但欲其兴起，则无望。日薄崦嵫，光线愈短而已。又问那拉及当今如何，曰：见龙不久将跃渊矣，惟西山老佛福根颇大。闻龙兴时，亦有一雌皇持衡其间。此语不知何所考。以此始，以此终，殆天数也。且此人不过粤西一家婢耳。一暮得志，遂压六宫，朝四海，诚上应天运，岂偶然耶？又问杭地如何，则云：二十年内可保安堵，过此不知也。都下可居否？曰：无他警变，拳祸必不再起。况尔以官为家，但黯然溷迹于庸俗人中，又何患？晡，梅孙去。晚，陈震权来，大雨雷电。

二十日 雨止

金云孙来，即去。逾午，诣塔儿巷。昨晚得仲华电，是日覆之。往与荫村谈，仍往视星墀。晡，访翰香，不遇。至丰乐桥，独坐楼上酌茗啖麦。时盛暑，楼间风来颇爽。下临河，隔岸亦有茶楼，杭人善谈者聚集于此。北望有山一角，色醲翠，不知何名。余冯阑徙倚久之，薄晚归，作日记。

余日记不能每日笔录，必隔三五日或七八日、十馀日然后补记一次，所记皆实，无虚词也。余立日记规则三条：一每日所作事，无论邪正善恶，皆直书，不得稍有讳饰。一日记中不许訾议人，亦不许无端赞美人。惟已没世者不在此例。一凡用他人之论说，精粹者亦可笔诸日记，但不得攘己有，须冠以某某人曰字样。以上三者，为作日记之金科玉律，不可不严守。

二十一日 早阴

陈震权来，约余游湖上。会絅斋过，范桐士、翔士亦至。俄絅斋去。余命剃发匠整容毕，遂偕震权及桐士昆仲步出钱唐门，至张祠，雇舟直放高庄，在苏堤之西。时天光晴霁，湖波荡漾，群峰拥翠，舟中三四人笑语忘形。俄顷，舟泊花港，乃从容登岸。过于忠肃墓道，不数步，已至园中。竹树依然，池荷半开，廊榭回曲，惜园墙太峻，不能收外景，为高氏一家林囿耳。坐久之，遂返舟，游彭祠，旧名三潭映月，西湖最胜处，在水中央，有九曲石桥，荷香远闻。四围长堤，皆种杨柳，柳外众山合抱，盖揽一湖之全景焉。欲至彭祠，须由圆洞门入，行竹径中，乃得至退省盫，登小楼，四面可望。湖迤东有闲放台，用高常侍“圣代休甲兵，吾曹得闲放”句意。其后垣临湖，皆高竹，萧森幽茂。迤西即彭公祠殿。彭于吾浙无战功，忽于其游息之所建祠，抑无谓矣。日中，腹微饥，泛舟至楼外楼恣意饮啖。饮罢，游蒋祠。蒋祠建立早。记己卯、庚辰之间，余随先人由闽返杭时，方六七岁，曾来游。山石亭榭如今状，时祠已兴筑七八年矣，尚无所友祠彭祠也。登数峰阁，拜明末诸贤主，遂下。步至俞楼，虽狭小，而颇曲折。坐久之，相率登舟，放入里湖，往视李文忠祠，盖新落成者，犹未竣工。殿宇巍峻，然无可游观，遂返舟入金沙港。一路乱山耸翠，草树杂沓，荷芰盛开，天然图画。须臾，至蚕学馆，绕道步行游唐庄，实唐姓家祠，堂宇整丽，其后辟地十馀亩，遍种荷花，造曲廊临水。日晡，风起，最宜避暑。且面北高峰，山势雄兀逼人。余及震权、桐士、翔士坐廊间品茶吸烟，良久始议归去。至张祠，日犹衔山，忽雷声殷殷。震权云：雨将至，速入城。相率急步而行，未至相台分司，风雨交至，余衣尽湿，奔至一人家小避，俟雨势稍缓，乃持盖蹩躠归。桐士昆仲亦狼狈殊甚。

二十二日 大雨终日

昨晚蕊林自富阳来，仍为国琳事，欲缓解富阳，在钱唐暂押十日，如能尽偿所亏蚀则已，逾限不偿，然后解富惩问。余允之。是日饭后，冒雨乘肩舆往拜钱塘县郑瀚生，告以颠末。瀚生许诺。余遂归，观书。

二十三日 阴

作日记，终日不出。

二十四日

观《新民报》。是日国琳解到。蕊林已回富矣。

无竞争者无进化，此宙合之公例也。若强欲免世界之竞争以求大同，无论必不可得，即幸而有成，而世界之退化已萌孽于此矣。

罗普《政党论》云：人类相约而成人法，既相约成法而公认之，则不可不授以强判之力，而彼此俱从其命云。试问但立法而无人以守之，执行之，彼法自能强制人耶？皆守之者有人，执行者有人，则彼苟无专制之权，不能办也。譬诸司警察者，见人遗溲于路，当时即拘入警察署矣，是非专制之权乎？故居今之世，人人骂专制矣，吾独谓专制不可尽废，当与共和并行。立法用共和，行法必用专制，不易之论也。

饮冰主人撰英名物格朗穵传谓：英人当二百馀年前憔悴呻吟于虐政者，与法国革命前无异，犹可言也；谓与中国数千年历史之怪影无异，则大谬矣。试读中国历史，果系何朝何代有贵族平民挟兵力与上争立宪如约翰之故事乎？又于何年何代有豪杰如西门者，引兵战胜王家扶立民权耶？然则中国之程度，较之英国二百年殊无影响之可及，何得妄用为比例？饮冰之论事亦太疏阔矣。

二十五日

谒左泉师。师病卧在床，一家皆染时疫。余至房中见，谈久之始去。访介轩，纵论时事。日中，在婶母家午饭。晡，诣谨斋、月笙，又至中学堂晤潘凤洲，俄造星墀，与谈片刻，即归，观书。

英人既为立宪之祖国，而近百年来，其待属地之法又逐渐改良。吾意地球将来苟无一统之日则已，有之，必英人也。

吾始也，谓黄种虽不能自立，亦不必灭亡。或与白种人媾合，另化出一种人在黄白之间者，亦未可知。今乃知其难。盖读观云《中国兴亡一问题》内有云：优种人与劣种人结婚，往往能失优种人之性质。吾恐西人入我国后，有鉴于此，遂悬为厉禁，使黄白人不许为婚，则化种一说亦无望矣。虽然，我国人究不得全谓劣种，其聪智能力有突过西人者，或冀西人之不之禁也。是日作书催蕊林来。

二十六日

连日盛暑，挥汗不止。观报。

英人贵族之制：由血胤贵族进而为功劳贵族，又进而为财富贵族。或曰：功劳列而为贵族，宜也，财富何得亦占贵族之位？曰：不然。欧人之有财富者，皆由务本业所致，往往其家愈富，所纳税金愈多。夫国家本以百姓为股东，税金即股分金，纳税多即股分多之人，自然应享权势，应列贵族。

薄晚，偕球拊、蓉生、子瑜四人步至盐桥，登鹤扬楼酌茗闲谈，昏黑乃归。

二十七日

少亭来自富，云：蕊林染病，急切不能到杭。余告以蕊林不能不来之故。俄宇涵过，少亭即去。会有杨家牌楼坟亲吴云普来，问余何日谒墓，答以出月。晡，观书。

言语不同，历史不同，风俗习惯不同，断不合成一国。此世界之公例也。然自轮舶、铁路大通，万里之人渐相亲狎，则风俗习惯化而为一，必有此一日也，则此后国界亦可渐泯矣。

《新民报》二十八期《政界时评》云：俄今皇尼哥拉第二，现已许国中宗教信仰自由，且谋扩张自治制度，并救助农民压制之劳动。同时，美国议院新定法律，凡杀害大统领及大使、公使者，处以死刑；谋害未遂者亦定处死；无政府党人严禁其行入境。噫嘻！以专制国而扶植自由主义，以共和而采用禁压政策，可谓咄咄怪事。忘山曰：此等议论，确是无识之徒所发也。夫以民主国之大统领，苟有罪，公黜之可也。以一二人之私怨杀害之，可乎？且公举之君与世袭异，既全国人戴仰之，必其贤明能任一国之大事业，能保持一社会之幸福者也。今忽死于一二人之手，是不啻全国人被其伤害，乌可不处以严刑？此何得与专制禁压政策相提并论也。且无政府党尤为世界无理之党派，虽此派萌芽时亦有激而然，顾流播已久，竟自视为天经地义，不知过犹不及，其弊患与独夫民贼之祸世界同。美国文明政府，岂可听其受此党人之害乎？若执是犹以为压制，是纵天下人为恶，坐视其害善良也。《新民报》乃有此等语，亦报之污点也。

二十八日 阴雨

过午，往谒雪渔，未得见。见其子剑心。晡，诣星墀即归，观报。

欧洲列国，衣食不给、朝不谋夕之贫民甚多，无政府党即此种贫民之渊薮也。凡人所以致贫苦，不由于懒惰即夙罪使然，何所用其不平，乃必藉此为名，以害社会之治安，其罪更重矣。

凡一国中之思想议论不患其歧，但患其同。愈歧则真理愈显，愈同则真理愈晦。庄子曰：异端曲说蜂起，道术将为天下裂。此大谬不然之说也。然当印刷、邮便、铁路、轮舶未通以前，人之见闻智识不能日日增长之时，诚有此弊。盖各守一家之言，不能相通故也。今则一日之内可见无数人之议论，所见多，则人人皆能折衷集益，何患真理不出，而道术之将裂也？

欧美人有所谓保护动物协会，虽一鸡、一犬、一虫、一蚁，苟有以非理虐待者，必加惩罚。仁哉！

二十九日 微阴，颇凉

观书。

《新民报》杂俎，载小儿科医生某云：小儿之生长，全在睡眠中。容有是理。

所谓倚赖者，无一业而专仰食于人之谓也。若与人分执一业而交相换，交相助，是不名倚赖。

今世之国民，不许女人有政治权，竟欲使降男子一等也，而偏许一女人据其国之王位，此最奇之事。弥勒约翰《女权说》云。

西谚曰：必然者，创造之母。希腊哲人玛里特士以必然为天下之强力，谓其可以捍百难而不顾也。信然。

是日，以昨夜稍寒，手足重滞不舒。薄晚发热，因饮姜茶，覆被眠，汗出。

三十日 晴

疾小愈，胃闭，喜食甜物，食他味皆觉苦。终日与球拊谈。

七 月

一日 晴，热甚

胃犹闭。不出门。薄晚，月笙来谈。

观《新民报》说希望云：自古之伟人杰士，类皆不肯苟安于现在之地，其心中目中，别有第二之世界，足以餍人类向上求进之心。诚哉是言。但彼等之所谓第二世界，与吾所谓第二世界大不同耳。

法王路易十四亦有求不死药事，与秦皇、汉武同。此余所未闻。

千七百七十二年，有佛礼儿，法兰西人，亦哲学名家。其宗旨以为：欲救治社会之罪恶，则莫如先自救其罪恶。救治之道，莫大于克己。又以为：倡一学说，欲世人行之，则莫如先自行之。其学以躬行率物为先，颇近于我国之儒教。

《蜕庵法言》云：语法律之宗旨，则曰划人人权利之界限，定人人义务之分量，务令各得其平。忘山曰：权利既有界限，义务既有分量，自由云乎哉？夫人所以不可不爱自由者，对无公法律之世界，强凌弱、富欺贫，使我弱者贫者不得自由而言。故平民群起议改革，必以恢复自由为名。既有公法律，则人人当守法，人人不得自由。惟人人不得自由，而后人人自由矣。

又云：野蛮自由之极，其终必成一强权。强权生而自由死矣。名言。

二日

晨，肩舆出钱塘门，至张家园谒墓。松楸无恙，惟槐桂根老，宜加肥料。薄午，又至蒋家坞谒祖墓。日中，在坟亲家午饭。余发热后胃犹结轖，饮茶觉苦，遂索糖茶解渴，略有味。坟亲吴云普引余至屋后游观，高竹数亩，攒云拂日，竹外有山，山多细石，流泉淙淙，清澈见底。顷所饮茶，即取诸此。余谓田家人果有福哉！饥食自然之蔬谷，渴饮元质之泉水，浑然不知世界上事，而一家之中，兄弟怡怡，妻子嘻嘻，日相对于岩壑间。彼居城市喧嚣之境者，安能及哉！

三日

热甚。观书，作日记。汝霖来自富，商议办国琳事，夜深去。

四日

作日记。晚，少亭来云：国琳允先出三百银圆，馀二千圆乞人作保，限年拔归。余谓事无不可，惟将来如国琳不肯还，须保人代缴也。

国琳在牢狱，每每与余通信，余亦作书答之。国琳有病，余为延医疗治，其饭食亦余任之。旁人或谓余仁厚。余曰：此非仁厚也。惟我如此待之，彼尚敢抵赖，则余终治其罪，彼亦不敢怨也。办天下事，无论大小，必须恩威并用，乃足以服人。我之为此，乃机权也。以仁厚视之，误矣。

我有天生两只手：一刚、一柔也。我有天生两副面孔：一慈祥、一严厉也。忽刚、忽柔，忽慈祥、忽严厉，皆随机应变，运用在我。

五日

饭后，至佑圣观巷待撷珊归，纵谈。余盛推章枚叔文章在梁卓如之上。盖卓如之文，枚叔能为之；枚叔之文，卓如不能为也。且枚叔偶然降格为卓如之文，其气味渊雅，远在卓如上，故枚叔真不可及也。卓如文章，人人优为之。虽然，此以文论文也。若发人之蔀，浚人之智，鼓动风气，则卓如一派文有用，而枚叔之文，人不能解也。

晚，访星墀，留饭。夜深归。

六日

洁丞过谈。俄宇涵偕国琳之弟国荣同至。国荣始欲觅其表叔周琴孙作保，而琴孙病。因别请徐君德华保任。余曰：“德华余不识，非汝霖保德华不可。国琳不能偿，德华偿之；德华不能偿，汝霖偿之，则可许也。”于是国荣去。晡，微阴。国荣偕汝霖至，德华亦至，岸然年长者也，慨然欲为国琳保。余曰：“德华先生余初识荆，尚须蕊林担此重任，蕊林能允乎？”答曰：不能。遂各散。夜，余作书致蕊林曰：“德华，余不知何许人，且家境非充裕，何能为国琳任巨款？国琳狡猾，非解富严比不可。我明后日即拜县起解，毋须多言。”

七日

晡，国荣又来乞缓期。盖见余昨日致汝霖书惧，遂欲别觅饶于资产者作保，求展限二日。余曰：“果得其人，三日亦不妨。”国荣感谢拜舞而去。薄暮，球拊来自家中。球拊足底生疮，前日在书馆内一夜宛转哀号，惨不忍闻，盖奇痛也。昨日归去，延医刘姓以刀割去腐肉，痛始止。今日来，余与闲谈，道及国琳事。余忽警觉，向球拊曰：“即有身家殷实保人为国琳保，此二千圆分五年十年拔还，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保人于三五年中有变故，我向何人索钱？我此时仅得国琳之三百银圆，则馀款虽保如不保也。”球拊曰：“是亦难料也。”余因丐球拊速遣人召国荣明晨来，我别有计议。球拊允诺。

八日

晨，左泉过，为仲华筹款事，左泉允百金，俄去。国荣来，余曰：“我已稍有更变矣。尔如觅得切实保人，非先垫付一千圆不可。并尔所出，得一千三百圆，然后馀款可缓数年拨归，尔须三思。如事必不成，速告我，我即解富，毋延时日。”国荣再四恳情，余终不允。国荣曰：“有缪仲美与余兄友善，我电召其来，或彼允代出，未可知。”遂去。薄晚，蕊林又来，坐久之去。余独坐观报。

今日之守旧者非守古人之旧，守现前陋习之旧也。若果欲与反古，必笑为迂矣。故《浙江潮》社说中有二语云：语以古则讥为迂，语以今则骇而走。确论也。

西人有恒言：劳动神圣也。彼视职业无上下、无贵贱，而惟以劳动为最尊贵；而惟以自食其力、不食于人为最尊贵。其所贱则怠惰而食人者也。忘山曰：此与余前谓最可敬者勤劬务本业自给之人，最可贱者盘乐怠傲无识无能之纨绔子弟，语意正相合。如前所见之坟亲吴云普，彼真最可尊贵之人也。彼于一年四时之中，或受佣于人，代人耕种；或入山樵采，卖薪于市；日得数百钱以养身命，以赡妻子，无求于人。吾欲五体礼拜之，呼曰神圣。

我国福建、上海、苏州、杭州驱疫之法，诵经礼佛；日本神户、东京、新泻驱疫之法，栅居毁屋。然而日本有效，而我国无效。盖我国以疫为有疫神，日本以疫为有疫虫。虫耶神耶，孰是孰非耶？

九日 微阴

游湖上，与子瑜、蓉生偕泛舟，先至南屏山游净慈寺，老僧饷以蔬饭。昳，复游高庄。晡，至彭祠，啖藕粉，夕阳在山，从容返棹，舟至钱唐门，登陆步归。

十日 晴

晨，少亭来。晡，国荣亦至，云：“缪仲美今日始由上海行，明日可到，当与商之，乞再展几日。”余允之。国荣去。薄晚，汝霖又至，与小谈。

凡居人上有权势者，不要使人畏，但要使人服。服之一字，非恩威兼至者不能。以仁厚为体，以严猛为用者，君子也；以狠毒为体，以善柔为用者，小人也。君子、小人之辨，微矣。

余生平无他嗜好，惟见人有不平之事，必出而干涉之，扶其善者，抑其恶者，以是为消遣。又处事接物及与人谈论，但问理之是非，绝不知避嫌怨，此余之特别性也。

十一日

晡，微雨即止，作日记。

今日号称开智之人，动以我国富户爱从事典业盘剥小民之利为诟病，不知典业实我国之小银行也。其利济贫民甚溥，设并此无之，则贫瘠下户遇有缓急，何以为生？人但知恨富民之得利，独不为贫民计耶？

以支那比印度，为近世通时务者之常谈矣。余独谓：我国不可与印度同年语。盖自开辟以来，皆以本种人治本种，独自晋至隋，中间数百年，北方受异族之管辖，南方犹自治也。直至元代以后，始全受别种人之压制。然中间明人犹恢复自治之权数百年。非如印度，当古初时代，即被阿利安人种侵入，凌压土人，分为四种阶级，而其后又屡易其主，或属波斯，或属马基顿，或属回部，或属蒙古，或属阿富汗。其土人从未得有自治之权者也。若论支那将来或为印度则可，而印度从前之历史断不能比支那也。

十二日 晴

徐左泉过，交来银饼一百三十枚，盖助仲华者。

薄午，诵汤虞樽《金源纪事诗》。晡，星墀邀饮。晚归，观书。

俄人近亦变其政治之侵略，而为经济之侵略。观于去年十月中，俄大藏大臣威第巡视东亚而归，盖即经济政策发动决意也。

欧洲侦探家皆有换形术，能屡变其状态，虽与之至熟之人，对面不相识。此较之我国隐身术，能力更大。

十三日

诣左泉。杭州俗例：凡人死在一年之内者，遇中元节，亲友皆来拜其灵。左泉时丁父忧，犹设灵座。余遂便服拜之。俄诣星墀，留午饭。晡，诣撷珊。暮归，观书。

《说苑》曰：圣人以心役耳目，众人以耳目役心。《吕氏春秋》曰：物也所以养性也。今之惑者多以耳目役心，以性养物。皆所谓颠倒而失其轻重者也。室大则多阴，台高则多阳。

《吕氏春秋》解天圜地方亦极有理。谓精气一上一下，圜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圜；万物殊类异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地道方。

忘山曰：师弟者，人合之父子也；朋友者，人合之兄弟也。人合往往胜于天合，故师弟之相规，有过于父子；朋友之相爱，有过于兄弟。

十四日

终日不观书及报。

《吕氏春秋·尊师篇》云：义之大者莫大于利人，利人莫大于教；知之盛者莫大于成身，成身莫大于学。忘山曰：然哉然哉！以教为利人之大者，以学为利己之大者。然则人以数十年之光阴生在世间，无一日不教，即无一日不学；无一日不利人，即无一日不利己也。仲尼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其斯之谓乎？

变法之本在立宪，立宪之本在财赋，财赋之本在实业，不易之论也。故日本维新之际，士族皆改业工商。今我士夫稍开明者，动好为大言，谈民权自由，不务实业，有愧多矣。

十五日

球拊来书馆，足疾已愈。晡，荫村来谈，道及馀杭人之陋僿云：人人惟知痛诋章炳麟，语及学校则动色相戒，以为此最坏人心风俗之事，无非教子弟皆效章之所为而已。忘山曰：枚叔所为过激，然彼固以鼓动风气自任者也。孰知适足塞人聪智，阻人之开明，始愿不及此也。噫！

晚，观书。

上德之士最重报恩，既受其恩，即不能不报，不问其人为何如人也。是故士夫立节，必自不轻受人之恩始。轻受人恩而不审择其人，虽君子将不免为小人所羁刺而无以自脱也。是故爰旌目宁饿死，不食狐父之盗之食，义之正也。蔡中郎不能以死拒董卓，遂致堕其牢阱，辱没以终，岂亦未闻斯道欤？

《吕氏春秋·谨听篇》云：人主之性，莫过于所疑，而过于所不疑；不过乎所不知，而过于其所以知。故虽不疑，虽已知，必察之以法，揆之以量，验之以数，则是非无所失，举措无所过。

十六日 雨

云孙来谈，相对饮酒为乐。

观《理财学纲要》。忘山曰：人在世间，凡居处饮食，衣服器皿，及一切养生卫生之类，无一物不需钱买。其不需钱买者亦有之，在天则日光与空气是也，在人则心思与气力是也。心思与气力二者，既不需钱买，而人能善用斯二者，即足以致富。故人但患不勤。

聚无数人民，各执一业，交会于商界竞争场，其百货价值忽低、忽昂、忽平，随时变动者，由于一社会中供求相副之故，非一二人力所能为也，亦听其自然而已，如海水然，谁能禁其无风以作波浪而常使平如镜耶？故商业竞争场可名曰商业竞争海。

十七日 雨

天骤凉，衣皆重袭。观书及报。

忘山曰：人不可无忍辱之能力，忍小辱足以销大患。世间固有以不忍小辱，而激成大祸奇变破国亡家者。楚卑梁处女与吴边邑处女戏于桑下，卒致两国构兵，杀人数十万。鲁季氏与郈氏斗鸡，遂使三家叛乱，昭公出奔，社稷几危。甚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不绝将成江河，小辱不忍，必召大乱，如是夫！

万物之面积，以度量之尺寸表之；万物之分量，以权衡之轻重表之；万物之价值，以金、银、铜之钱数表之，万物无遁形矣。

《吕氏春秋·任数篇》云：耳之闻也，藉于静；目之见也，藉于昭；心之知也，藉于理。名言。

十八日 微晴

观书。

凡人处天下之事，其能使我可信者，理也。故君子必据理为断，不专信心，亦不专信耳目。信心，防为心所欺；信耳目，防为耳目所欺。非不信也，不专信也。昔者孔子穷于陈蔡，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得米而爨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其甑中而食之，少选食熟，进于孔子。孔子佯不见，起曰：“今日梦见先君食，洁而后馈。”回对曰：“不可。向者煤入甑中，弃食不祥，回攫而饭之。”孔子叹曰：“所信者目也，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心犹不足恃。”

西国侦探家，往往能窥人言语动静之微，衣物琐细之故，即了然于其人来历及今日所为何事，言之一一符合如神。此种能力，我国古人亦有之。如东郭牙察管仲之容臂口态，而知其将伐莒；齐夫人察桓公之行步气志，而知其将伐卫；周苌弘察晋使之色貌，而知其将有戎事。当时皆惊为圣人。在今日西国，直侦探家之惯技，不足奇也。

辨学之不可不讲也，以为出言立论之条理规则而已。虽然，辨学中确有谬误，不可不审，盖于词似顺、于理实非者。如西国有某律师，忘其名，一人执贽为弟子，与约曰：今先纳脩金半数，俟学成助人争讼得直，然后偿其半。师许之。亡何尽得其所长辞去，数年不闻其助人讼事。师怒，乃讼其弟子于公庭。既相见，师谓之曰：“今日不论尔讼之曲直，终需偿我金。讼而曲，尔服官之谕令偿我宜矣；讼而直，我之教也，如约偿我矣。”弟子曰：“今日不论讼之曲直，皆不偿尔金。讼而直，是官谕我不偿也；讼而曲，有约在，如之何其偿尔也。”我国古时有事人者，所事有难而弗死也，遇故人于涂，故人曰：“固不死乎？”对曰：“然。凡事人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见人乎？”对曰：“子以死为顾可以见人乎？”又秦、赵相约曰：自今以来，秦之所为，赵助之；赵所欲为，秦助之。居无何，秦兴兵攻魏，赵欲救之，秦王使人让赵王曰：秦、赵约相为助，秦攻魏而赵救之，此非约也。赵王使平原君告公孙龙，公孙龙曰：亦可以发使而让秦王曰：赵欲救之，今秦王独不助赵，此非约也。以上二事，皆见《吕氏春秋》。如此类事，皆辨学中之最堪发笑者。

十九日 晴

云孙过，与同诣丰乐桥小酌，食鳖，尽饱，乃登悦来阁茗话。逾午归。是日，欲游吴山不果。晚，国荣来云：已假得房屋一所，作抵值一千圆，明日可往观也，在上羊市街。余诺之。

二十日

晨，同程震权往观羊市街之屋，朽弊不堪，不过值五百圆。怒国荣之作妄，坚不许，遂归。薄晚，撷珊来谈，会国荣又来，再四恳乞。余勒其再缴五百圆，并屋合一千之数则可允。国荣曰：屋实值一千，有契可验，契在绍兴，明日取来，观之足证也。余因听其取契。国荣去。余夜与蓉生商之，蓉生献三策，余纳其上策。于是国琳之事始议定。

二十一日

访季中谈。是日，晤蕊林，告以昨夕与蓉生议定之策，蕊林无辞。日中，诣星墀，因函告球拊，已许国琳房屋抵押，作八百圆算，馀款仍立据，分年缴归，但须于数日内将房屋交涉事办成，则可了案。球拊允诺。晡归。晚，范昌士过谈。

昌士于去冬奉肃王之命，往香港就学堂教习之职，到彼半年馀，学堂犹未成立，遂辞归苏门，至是来杭应秋试。昌士自云：在香港虽未办一事，而于南洋情形颇研究，知其崖略焉。

华民之寄居于香港者，人口五百万，资产七百兆，不可谓非既庶而且富。其地之政权在英人，而商权在华人。华人与英人有平等权利，非若支那别口岸华人动受西人之欺压，仰其鼻息者也。彼民皆自视其地为乐土，非不系情宗国，而断不敢言归，盖感于政治法律之不若彼也。噫！

康、梁之在海外，声名扫地。盖自私自利之见为人所窥破，虽其议论有足取者，而卒不信其人。

邱菽园者，亦饶于财，始与康合。汉口之役，暗助其军械。既闻事败，又背康，求媚于政府。其人盖进退失据者也。

夜，微雨。昌士去。

二十二日 晴

作日记，震权来。

二十三日

步诣塔儿巷与星墀谈，晡归。球拊遣其子炳之来议国琳事。余约以二十四日将房屋成契，则可释放国琳。且非屋主任姓者到场不办。炳之晚去。余更约高洁丞明日来此。

二十四日

晨，震权来。未午，国荣、炳之及任姓者到，洁丞亦至，集议于张宅之客座。炳之等欲先释国琳出，然后成契。余坚不许，要其先成契立据，听国琳在待质公所画诺，然后议释放。相持不下，彼等乃创变通法，成契画诺皆从命，惟契成置之堂中案上，彼此不取，请往释人，人到则人契互换。余与洁丞等允之。会炳之为馀款券上立名画诺事，小有抵牾。余大怒曰：天下事往往有功成八九，而因一二无足重轻之细故，足以败裂大局者，此类是也。炳之怫然去。逮暮，父子偕来，愿如约。遂于灯烛下缮写契券，有多人襄助，契成已二鼓，不及释国琳。始议契件由球拊收据，俄球拊欲归，任姓者曰：不如径交居停。乃将新旧契据及粮串户贯租约等物一一点交，余收来藏于箧中。

二十五日

国荣、炳之来。余命仆持新契据偕往待质公所，命国琳画诺讫，然后以余函达钱唐请释放。钱唐不许，曰：“非具禀文不可。彼由上海解富阳之犯，我中途放之，亦须备文书通告两处，岂得据空函轻释耶？”仆归，交出已画诺之契据，乃令速具禀入。日暮，不得音息。晚飱后，仆归云：钱唐始终不敢释放，因富阳控案尚多也。须移询富阳，待其覆文为断。久之，球拊偕其一党人至，势汹汹，争诟钱唐无礼，并索还契据。余婉言却之，与球拊约，俟明日亲拜县归决定。众始散。

二十六日

往拜钱唐，未得见。探知国琳仍决解富阳，盖已有他人控告之也。归而大雨。诣塔儿巷星墀家，招球拊来谈，峻辞拒之曰：无论国琳放出与否，契约必不可还；若欲还者，俟到富请县官公断可也。球拊无辞，久之去。俄又来，强余书国琳欠款销案不再追问之笔据。余即书以予之。晡归，撷珊先至，因与谈。会日暮，球拊又来，强余再往拜县为国琳缓颊。余因冠带肩舆往，又不得见。因传其阍者出，谕之曰：“闻国琳仍解富，如专为我家一案，则案已销结矣。倘因有他人控案，我不能过问也。”阍者曰：“国琳富阳控案犹多，解富非为君家一案也。”余即归告球拊。球拊失色，仓皇去。

二十七日 阴

肩舆诣洁丞，因与偕往富阳。出候潮门，四人舁余行。自杭至富阳八十里，一路山溪回曲，林壑幽深，如观数十幅名人山水画。每行一里许，辄变幻境界，使人心中辟翕幽朗，无有疲厌。盖富春山水，名甲天下久矣，而其佳处，尤在竹树之多。是故画山水者必先画树。树木者，山水之精神也。无树，山减其秀、水失其润矣。是日也，中途遇大雨，雨景殊胜。晚，到富阳，已上烛。

人生纵不能周历五大洲，亦须遍游支那腹地好山水。盖山水者，天造之园林，以娱养人之心身者也。人有自然之福不知享，乃专困缚于城市中，抑何愚耶？

余尝得句云：“丈夫一身托天地，奇山丽水便为家。”天设之山水，专以供高人志士游息之所，非为凡庸设也。惜今日民贫盗贼多，山居每多危险，故以居城市为宜。

二十八日

卧未起，闻国琳解到。俄闻球拊语，知与其世兄炳之及国荣、小园等咸来。起与谈，令汝霖速具销案禀。初觅人代拟，以未妥适，令洁臣为删易，薄晚始就。汝霖亲往投县中，犹未肯释放，必索保人。并云：尚有外债，虑人续控也。是日，炳之来典晚饭。

同一救人也，救善人则有功，救恶人则有罪。同一杀人也，杀善人则有罪，杀恶人则有功。卜式对汉武帝曰：治天下如牧羊，去其害种者而已矣。《天演论》云：治天下如园丁之治园，其于园中植物也，择种留良。故扶善锄恶，宙合之公例也。

是夜，与洁丞共拟典章十六条，夜深眠。

二十九日

外间有浮言云：国琳一日不放出，通义典事一日不了。余闻而大怒，乃延球拊告之，且谓曰：“通义事有何不了？岂非君族昆季欲与我为难乎？”球拊曰：“无之。”余曰：“如此甚好。君在杭，要我书笔据；我亦要君书笔据，云无论国琳在富如何，凡其亲族，不得向通义典及徐汝霖滋扰。如有犯者，听我办理。”球拊乃举笔书之以付余，遂偕其子侄散去。午后，令洁丞与汝霖议弥补亏空事及议典中新章，逮暮犹未定。盖善后事宜，决非一日所能措办也。余因欲携所定新章回杭，令诸亲友详议之。

八 月

一日

洁丞行。晨往拜王建威，抱病未见。午后，登贯山瞻拜南屏老人。盖此次余所办事，皆暗有南屏维持，余不胜感谢。晡归，沿江干行，山水明丽。以次日将返杭，晚餐后，集同人嘱咐数语，始寝。

二日

肩舆自富阳行，天清日丽，溪流山色，树影云光，堆入眼里，如行画图中。薄暮到杭。

三日

晨，诣洁丞，与商典中各事。日中，造撷珊谈。

国琳舞弊盗物被拘，彼胡氏族中以为辱其门第，乃从而袒庇之，是大误也。夫宗族众多，岂能人人尽善。有一人为恶，当驱逐出族，不认为族中人，与门第何伤耶？若袒庇之，则是合族人助其为恶，反自辱其门第矣。不然，以柳下惠为弟而有盗跖，以司马牛为兄而有桓魋。彼盗跖、桓魋二人者，能为柳下、司马门第之累耶？

凡一人办事，断不能无过误。过误者，精神不到之处也。有过误，必有人指摘，是在当局者善能省过、认过、改过而已。能如是，则虽有过而人谅之。人既谅之，则不生阻力，而事无不成。

晡，诣星墀谈，留晚饭。

四日 早阴

过午，与球拊、震权及子瑜三人游湖上。舟至彭祠登岸，岸上一卖菱女子艳甚。因缓步行九曲石桥，见残荷覆水。时天晴，日光浓射，因穿竹径，入至闲放台坐谈，啖藕粉。晡，返棹向涌金门进发，俄至临水之仙乐园小酌，饱啖鱼虾。晚，仍自钱唐门进城。夜，与蓉生谭。

人能不说人之短，不眩己之长，至矣。虽然，在二三知己前亦不妨略言之，然皆当留馀地，不可尽也。说人之短太尽者谓之刻，说己之长太尽者谓之满。

五日

晨命仆运行具出城。日中，访孙耦耕谈。余之持论与今日新人异。后生少年发为言论喜激烈，而作事平平无奇。余则谓言论宜和平，手段宜激烈。

访星墀，方设酒款客，余亦与焉。昳，复访昌士，因出城至拱宸桥，登舟赴上海。

六日

舟中默日记。南方陆路风景，胜于舟行。舟中窗左右望，不过竹树人家，亦平平无奇也。惟陆行，则溪涧林麓，变动移换，景趣横生。富阳之游，犹令我追恋不置也。夜，到义善源，无闲屋，乃下榻阜丰公司楼上。

七日

访益斋，知已赴苏台，又至杭。彼此相左，怅然。盖益斋曾梦人教至灵隐相待，授以外丹术，因欲践梦中约，故至杭也。出城诣石芝。闻筠青在此，不知居何所。又访渭东，渭东病，登楼相见。

八日

诣石愚小谈。访王子展。盖撷珊有所托于子展，余往为代达。日中，至雅叙园独酌。此次到海上，益斋、少山皆不在此，又不获见筠青，殊败清兴，怏怏欲速赴都。晡归，作日记。

日内与荫亭论废科举。余谓：以今日政府及督抚手段，虽停科目，而学校亦必不能养育其才。何以故？以办学务者不得人，故学生程度稍高，必不肯低首下心，甘受无礼之压制。于是动遭嫉疾，不免无故被斥。如浙省大学散堂事可鉴矣。充此以往，则凡国聪达才敏一派，必不为学校所容，而舍此又无进身地，不驱而之乱党几何哉？不如暂留科目，使草野通儒志士得藉此上进。盖科目中多一明白人，即宦途中多一明白人。明白人通显者日多，终为国家之利，科举奚为无用耶？荫亭始不谓然，辨之良久，终服余之说。

九日

晡，游味莼园，遇石愚。归途访渭东，筠青在焉，相见大悦。

余不解围棋，颇工象戏。自谓得“先为不可胜，以待敌可胜”之秘诀。在都时，与仲华、幹卿战，到杭又与蓉生战，屡以是获胜，颇自负。然一与渭东角辄败。盖渭东善攻，百守不能得，因叹象戏虽小道，犹有无穷之奥妙焉。

十日

晨，筠青过。俄峻斋来，盖至自苏州，谈久之去。与筠青访石芝。日中，同饮雅叙园，论道。

筠青云：凡天下九流百家，无论何种法术，能稍稍显神奇，皆当避女色。惟其中有一门可以不避。夫其所以不避者，乃不避而避者也。

石芝根器极厚，天资略逊，故始终不能悟入。自谓持静功有年，并做小坎离工夫。筠青问其避女色乎，答曰：有时不避。筠青曰：“凡持静功者，非绝女色不可。尔既不能持静，何益？”石芝爽然。

筠青举动颇不凡，有仙器，年五十馀，神趣似二十许人，饮食起居皆健强，无老态。其于鸦片烟也啖吸可至无量，然一月或半年不食，亦殊不思，此绝大本领，余远愧矣。盖余于鸦片实不敢近也。

晡，游伎馆二三家。晚，峻斋约饮一品香。

十一日

访建斋，途遇，问所之，则至日本医馆。因随至其处，纵谈。

建斋问余都中情形。答曰：“不知。余身居京都，不啻在深山中，耳更无闻，目更无见也。”建斋又问：“闻汝兄保人才数人，有之乎？”余亦茫然。盖余在南几两月馀，一切无所闻。日中，诣子均。

我国人之与外人交接也，始则骄倨自大，不肯与之讲理；继又怯懦退缩，不敢与之讲理，而国事民事俱不可问矣。如上海租界中，华西交涉案件有种种华人直、西人曲者，而华官畏怯，不敢与争，致使我国民含冤抱恨者多矣。其实西人非不讲理，其如我国之自遁理界外何耶？噫！

晡，访筠青于江宁公所，登楼见其抱疾卧床上。会渭东以车迎之，遂同诣渭东。久之，峻斋至，纵谈即去。晚，访芝生，与同至一品香夜饮，峻斋在坐。是夕，又赴子均之约。

十二日

过午，肩舆进城，先诣谭受钦，又诣莲孙家。晡，访张经甫小谈，遂出城易车至宝记。晚，与芝生饮江南村。夜，游五凤楼。凤皆妓名，有五人皆以凤称，同居一楼，以五凤呼之。

十三日

晨诣渭东。筠青数日宿其家，病小瘥。会少山至自江宁，相见甚乐。

少山人极伉爽，笃信道术，慷忼自任，彼与益斋、季英三人皆担承绝大责任，将来三家相见，为吾道中养成实力，可预贺也。

晡，与筠青偕游园。遇芝兄，以昨日有约，故茗谈久之。筠青辞归，余与芝兄饮金谷香。夜，芝兄代余购食物，备带京馈遗者。是夕，又至五凤楼，有雏妓乖捷灵秀可爱。

十四日

出街购各种新书。自东国游学途辟，东学之输入我国者不少，新书新报年出无穷，几于目不暇给，支那人脑界于是不能复闭矣。日中归，修函致仲骥，述所办国琳一案，并筹善后事宜。薄晚，筠青过谈。

余有意联一佛社，严定约规，庶有志学道者皆可互守，庶不至将来以各怀意见，阻道德进步。筠青以为然。晚，赴一品香，严筱舫约饮。

十五日

晨，入城往视益斋，犹未归，筠青已先在待余。因同出城诣芝生谈。遂访少山，与偕至雅叙园饮，甚乐。晡，共游凤窟，楼空无人，知诸凤皆飞去礼神鬼矣。待久之，始一一归。余坐楼中剃发。薄晚，又至谢清香家小坐，俄出，散步街市，天微雨，共饭金谷香。是夕中秋节，在凤楼中设宴，集友朋畅饮。诸伎纷集，笙歌迭奏，惜天阴无月色。是日在凤楼中，一女仆持神签示余辈，中有“一粒金丹吞入腹”之语。

十六日 阴

为芝兄料量汇款事。过午，同游味莼园茗话。

园旧为张叔和产，今赁与西人，月得银千两。西人于园中筑高台临池，上下以车，车作形，轮行铁路，用机关运动。人出小银圆二枚，则许乘车登台，即坐小舟自台上推下，投入池中，舟颠荡若甚危险，其实无妨也。西人喜之，乘者颇众；华人胆怯，多不敢尝试。是日，余与芝生二人乘坐一次，始大悟此戏可以练胆。

夜，在渭东家谈。要朋友何为？所以彼此劝善规过，为进德修业之资，此第一等之朋友也。若有无相通，急难相助者，尚属第二等。下此，则酒食征逐，以势利相联合而已。势衰利散，觌面不相认矣。余与渭东相交，时时规其过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盖相爱之深，不自觉而出于此。

人必推诚待人，而后可望人推诚待我。诚能动物，是言不虚。

凡朋友相处，遇有小不合，可谅者谅之，不可谅者直言规之。若貌合中离，互藏意见，是最为败群之毒药。

人能善知己之过，是为大智人；能善改己之过，是为大勇。董子曰：自知者英，自胜者雄。

人谁无过，能自知自改则过日少，不能自知自改则过日多。圣贤何异于人，善改过而已矣。

十七日 雨

购船票。晡，诣渭东谈。筠青来，谭笑为乐。余决乘新裕船北行，闻是夕开行，行具已运入舟，遂于饭后偕筠青同车先至丹穴话别。夜深登舟，始知明午放洋，乃与筠青仍诣凤楼借宿。睡眠中，有凤来仪，余因行借炉铸剑之法。

十八日 晴

复至阜丰公司，与荔轩、荫亭作别，急登舟。闻舟夜间始开，于是仍诣渭东，因得拜其母寿。筠青亦在焉。共谈昨夜事，以为是天缘也。晡，与少山、筠青步游松柏园及愚园。愚园构造亭屋虽多，然颇玲珑曲折，且四围有高树大林，造者殊费心机焉。余三人坐池上水阁中，茗谭久之，逮暮从容归。夜，设宴共饮，石芝在坐，饮罢，余高吟古今体诗章，悲感苍凉，声出金石。

夜半登舟，即解缆驶出吴淞，轮声震震。

十九日

风作，舟动荡，终日卧眠不起，倏忽又入夜。

二十日 风平，晴

同舟者孙勉臣，荫亭之共祖兄，人极朴谨，与余谈极合。

忘山曰：凡人器量之大小，视其心之虚与不虚而已。心愈虚，器量愈大，无所不容。

在上海，闻有人讥欧阳石芝，谓其接待人之礼貌，不无于贵贱贫富微有区别，遂呼曰势利之俗儿。余曰不然。此人之常情，不足为异也。所谓势利者，平日交好，一旦骤富贵，骤贫贱，而待之忽改其常度者是也。若夫漫不相识之人，酬接之间，岂能一律平等。

勉臣人极方正，在寿州本乡，公举为总董，乡人咸推重焉。

舟中默日记。是日行黑水洋。晚，过成山，舟折而西。

二十一日

晡，到大沽。西人登舟验病，凡坐客之男子，皆至舱上排立，西人来审视一周。余仆云秀，在杭患病多日，已愈，犹未健复，面有病容，被人验视再三始释之。余与勉臣即换坐小轮进口，至塘沽宿一宵。尚有行李在新裕船，命仆留押，俟船到紫竹林，再运入都。

二十二日

晨，与勉臣坐汽车入都。日昳，到正阳门，家中已遣车来迎，遂至羊肉胡同与母、妹相见，皆无恙。阅慕兄迭寄手书及平阳先生书。又闻慕兄于六月间条陈时政，保举人才，颇不称上意。所保者陈宝琛、黄绍箕、杨文莹、樊恭煦、黄遵宪、张元济六人。条陈中所言不一，中有请饬宰相大臣坐而议政及改官制二款。慕兄自谓十年学问阅历，举在此折中，亦可谓敢言。

庭前海棠叶颇肥大，盖屡经大雨遂得活。天气已渐寒，窗纱皆易为纸矣。

二十三日

在家终日观积日《大公报》。

二十四日

晨起，访季英谈。季英道力坚固，自闻不二法门，无毫发疑。近又考究新法可助道力者，秘不宣于人，仅与余言之。盖其所以生信心者，信其有实理可据，是平地起屋，非空中楼阁可比。俄访厚庵，论及慕兄条陈。厚庵嘱余往谒夔相，余诺之。日中，独酌于致美斋。午后，诣泰臣，绕道地安门归，车中观《续包探案》。

西人文字与言语不分，聆其言语，即可觇其文学。如《鹅腹蓝宝石案》内，亨利培克往见福尔摩斯时，吞吐风雅，用字犹谨，足证为饱学之士是也。我国人多不治小学，每于文字间尚用字不谨，无论言语。

余最喜观西人包探笔记，其情节往往离奇俶诡，使人无思索处，而包探家穷究之能力有出意外者，然一说破，亦合情理之常，人自不察耳。

二十五日

趋署，知虞衡司掌印瑞君调署，节慎库桂君芝圃署虞衡司。晚归，与仲华谈。

人之性质各有所近，余平素亦无书不读，无学不研究，然必以义理为归，是余性质之所近也。盖余之学问，以明理、修身、救世为宗旨，故于名理之书，每酷嗜之，不厌不倦也。

我国人之大病在自以为是，但知责人，不知省己。无论新旧两党，皆易犯此，是何以故？曰：阙德育。凡有德者，其心必虚，虚则不耻下人，能下人而后可以居人之上，而后可以由人。

余每不解，今人动喜讥议人，虽小过，无不指斥。及观其自己，则于立身敦品之法漠然不讲也。何其重人而轻己耶？夫人不注意于道德克治，而谓可自然寡过，能之乎？

二十六日

晨，驱车赴颐和园，至工部公所，易衣冠往谒王相，谈久之，辞归。一路看山，山势雄壮，非若南方之幽秀者。中途风起，过海甸，下车饱食，复行到家。风甚，落叶满阶，吟陶诗“门前多落叶，慨然知已秋”之句有感。

夜，与仲华共观张菊生《中英商约驳议》，一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按之实情，有未尽合者，可见下笔之难。故人每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吾则曰：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二十七日

谒陆凤石，出城访花农，纵谈。花农罢官，复隐迹王城，种花课子，以自娱乐。所居屋多树果，皆手自植者。座间悬圣祖、高宗御笔匾额，皆赐其先代徐公讳潮之物。花农颇谈时政，余唯唯。日中，访藩卿，留午食。又谒方勉丈。晡，诣同丰堂，新掌印桂君约饮。

余昨赴颐和园，在车中观书，为同司潘经世所见。是日，经世谓余曰：车中观书，最伤目力。而余殊不觉也。虽然，混迹京曹，苟车中不能看书，则无限光阴销费于道途中矣。

新译《哲学要领》，日本井上圆了著也。谓讲求各种事物之原理，皆名曰哲学。故有政法哲学、社会哲学、道德哲学、审美哲学、宗教哲学。余平素治各种学问，皆深究其原理，则余所治实哲学也。西人谓哲学与理学有别。理学是实验有形质者，哲学是论究无形质者。理学为事物中一部分之学，哲学为事物中全体之学。

二十八日

诣印结局，又访子穀，留午食，纵谭。

我国近年办事人不患无才，而患无德。无德则统驭措置之间不足服人，既不能服人，有何事可办？虽有才，将奚施耶？且也无德之人，非第不能办事，并不能从事学问。盖学问之道，最贵虚而能受。彼无德者，何以堪此。是故东西人皆极重德育。

晡，往谒陈瑶圃。瑶圃，慈溪人，现官户部侍郎。

二十九日

往大学堂晤于晦若，又至什锦花园访瑞鹤庄，不遇。日中，饮于福全馆，绕道正阳门归。

九 月

一日

趋署，新任长官溥莅任，合署僚属皆齐集。日中，在泰昇堂午饭，因出城访勉臣。勉臣居寿州相国家，相国适归，遂得进谒。是日阴，俄雨。晚归。

我国非无法律，而不能使人一一遵守者，以法律组织之始，不过出于一二人之意见，非一一揆合乎人情物理之适宜者也，其后又不能随时变改，故法律中有许多难行者。若事事依据，必于人有大妨碍。是故善守法者不能不于法律外变通行之，以求合乎情理之中，然而于法律则背矣。虽然，是不得咎人也，法律未善故也。夫立法律而使人可背，安用法律为哉？且人之初背法律也，不过于可背者背之，浸假将于不可背者而亦背之矣。是故有国者之定法律也，必先使法律必可行，而后能使法律不可背。

二日 晴

观书。过午，诣夔相。夔相之第四子在杭州，于是日完娶。

人之行为，称曰品行。品者判其优劣，别其贵贱。如入博览会，百物罗陈于前，一一可品定其性质与价值也。故廉正之人，虽处末僚，而人贵之；邪曲之士，虽居高位，而人贱之。其所以贵且贱者，出于自然之品定也，故谓之品。

今我国人被白种人呼曰三等下贱之国，非以国势之削弱、国权之不振而然也，由于我国人民侨居海外者品行大卑劣，故为外人所轻贱。曰：此支那人普通之性格也。既贱其人，安得不贱其国乎？嘻！

忍辱与知耻二者，似相反而实相成也。不知耻，则志不立；不忍辱，则事不成。

三日

诣梓潼庙，归而读报。报纸于数月来腾言日、俄将有战事，然余卒断其必无。虽然，俄、日果启衅，无论孰胜孰败，皆非我国之利。

粤西土匪之乱，法人之前驱也。始任王之春，继任岑春煊，始终不能奏功，岂非天数耶？朝廷虽系苏元春，欲杀之，于军政何补？闻苏部下数千人，皆从匪矣。

商部虽设，恐于商政未必有进步。盖国家无财，不能实行保商之权，则商人不能受国家之益，又安能有益于国家？徒为上增消费，为民增扰累耳！

四日

晨，诣长椿寺，又至花厂购菊数十种。盖菊之种类最繁，各异其名。时全浙馆难后重修，已竣功矣，因入观之。复诣厚庵，留彼午饭。肯斋甫归自汴。晡，访冯润田于恒裕金店，俄绕道琉璃厂购书，即归，车中观《哲学要领》终卷。

泰西哲学，自古希腊以来，迭演迭变，约分数派：曰物心二元论，曰唯物无心论，曰非物非心论，曰无物无心论，曰唯心无物论，曰有心有物论，曰物心同体论。大抵理化家言多持唯物，宗教家言多持唯心，而调停两家者又云有物心二元，持一元论者往往非之，于是门户相争，莫衷一是。余则谓皆非中正纯粹之说也。盖物心二者同时并有，非一非二，相依而立，离物无心，离心无物。人以物有形质可见、心无形质不可见，遂强分为两，不知心亦有形质，物即心之形质也。但以灵敏活动之作用言之，谓之心；以形相质点之排列言之，谓之物。此由人之思想计虑强为分别，其实不可离为二也。心与物既不可离为二，又谁能妄臆其孰先孰后，而偏主唯心、以为物由心造，偏主唯物、以为心由物生乎？又谁能平列心物，以为有二元乎？

或曰：子以不主唯心，不主唯物，又不主二元，则以物心同体论为是矣。曰：不然。彼主物心同体论者，以物心二者归于同一，谓之理想之体。理想属于心，是犹偏主唯心论也。吾则谓心物本是一体，当无始来，产于恍惚窈冥之中，所谓太极分阴、分阳，化生万物，称之曰不可思议之妙道，殆近之矣。

人之智识，以经验多而增长。然我之生也，不过数十寒暑，其经验能有几何？故不可不读中外古史古书，取数千百年古人之经验以为我之经验。又不可不读并时名人著作，取他人之经验以助我之经验。经验愈多，智识愈进。

五日

晨起观书。昨所购菊花送来，置之檐下。毛实君过谈。是日，阴。

饭后，趋署。自余南行后，同僚中多纳新妇者，而部中右堂张燕谋亦于十一日续娶。

六日 雨

终日不出，作日记。朱桂卿过谈。

忘山曰：世界以上，无论何种事业，但属人为者，皆可以工名之。如士能著书造论，组织学理；农能垦土耘田，培壅植物；商能运输货产，流通财币；官能理人民，断狱讼；兵能除寇盗，捍边圉。凡此诸业之人，其平日各尽其职分所当为者，或用心思多于气力，或用气力多于心思，莫非工也。故工之一字，不可专归诸执锤凿运斧斤之一类人。

人不读书则不明理，人不阅世则不明势。不变者道理也，屡变者事理也。道理不随势为转移，事理则屡随势为转移。是故明理不明势者，谓之明道理可也，谓之明事理未可也。

道理不明，不可以律己；事理不明，不可以知人，不可以论世，不可以御物，不可以处变。

凡学人辨析推测天下之理，当如治几何学者，其于直线、曲线、三角、方圆，比较量度，不得有毫厘偏差谬误，夫然后可以著书，可以立言。否则察理不精，盲发论议，生心害政，其罪至大。

七日

仍不出，寂坐观书。

篆文日字外作圈，中有黑点，即所谓日中之黑子也。日中黑子，究为何物？泰西天学家聚讼久矣。《群学肄言》载诸家之说，以韦理森为最先。其说曰：太阳外轮，自发光气，犹地之风轮，再下则为云轮，以裹日体。不发光、不透光之凝质与大地同。日面见黑子者，外轮光气震荡，震荡故有襞积，襞积故有绽裂。黑子者，以绽裂而露内质者也。是说，维廉侯失勒极主之。缘古人多持星球世界之说，意日球可住，等诸地球。维廉之子约翰，绍家学，精过其父，驳曰：韦说虽足解黑子形，然据全力常住之理，曜灵光热二物，必当有所从来。韦说无所发明，是为巨谬。今按太阳全体，乃极热流质，能自发光，而自元始来，光热二度不甚减者，由以摄力吸取本天散质，时时射入日体之故。其外轮纯为光气，布濩涣溢，乃诸金散气所成。是说也，与世界本始为隉普星气之说合。然而黑子究何物乎？嗣德人克齐卡佛以为：黑子者，外轮金气抟结成云，由其质稠，故隔光景，至种种变相，因日轮自转甚驶则然。合而观之，似于韦说进矣。顾黑子变相，与云气不伦，克氏之言犹未得实。于是法费扆进曰：太阳外轮，诚能发光，内质则非凝非流，乃极热气而无光彩，外轮震荡绽裂时，内气冲罅而出，遂见黑子，非他物也。然有不可通者，日面黑子常现洄漩之状，又极热，光气虽不自发光，然不隔光景，使近处见罅，对径之远处犹明，不应见黑，其说未圆。最后，约翰侯失勒折衷群言，断以己见，论日体有决无疑义者，全体神热，非人间一切诸电诸火所可方拟，一也；金气腾上，化为光轮，苞举全体，煊赫照耀，二也；日球中衡左右，若地员之赤道、温带，常有大力斡旋，成羊角飓母之属，三也；当回旋处中心成虚，压力外桚，质点内吸，以其轻虚，热度骤减，气凝沍，遂能隔光，四也。以此四理，黑子情形，冰融雪解，而一切柳叶、洼陷、罔两、暗虚诸相，皆有真因可言，黑子之说庶几论定。然犹有疑者，盖用约翰之说，凡有黑子，当尽旋形，而实测又不尔，岂为旋较微、远难测耶？抑约翰之言尚未尽耶？然则日中黑子，至今尚有疑义也。右皆录严几道译语。

斯宾塞尔著《群学》，皆发明一社会之内，其人情风俗习惯所组织而成之原因结果，层累委曲甚多，非深研精察，未易了然。欲以一二人之力，于旦夕间发令施政，求适合于民之性质程度，必不得也。忘山曰：是说也，益足证专制之必不可行矣。盖专制政体者，收一切地方之政权于政府，无论其幅员疆域若何广大，断不许有地方自治之权，皆以政府代治之，是其术未有不穷者也。何也？譬诸一家，其子弟仆婢虽受制于家长，然个人饮食衣服纤细切身之事，必个人自理，必非家长所能代之理也。今欲一切禁之，曰：尔个人不许自理，皆当禀命于我，我一一代尔料量之。于是家长不胜其劳矣，然而一家之人非特不感也，且怨生焉。何也？众人之心意，家长岂能尽知也。不知其意而强干涉其事，其凿枘不合决矣。今以政府一二人，而尽揽诸州郡地方之政权，是何异家长强代理子弟仆婢个人之私事也。吾故曰：群学不难，以一人治之则难，听各地方自治则易。

八日 晴

访邵季英谈。季英云：人之相交，有愈疏愈亲、愈亲愈疏之理。余以为然。晡归，车中观《爱国精神谈》。

欧洲行军之用轻气球，盖始于一千八百七十年普军围巴黎之役。当时满城粮食乏绝，诸道为敌所阻，电线、铁路皆断，于是法人专注力放轻气球以保交通之道。有名刚伯者，单身乘轻气球脱重围，至浪华河上招募军卒，励以克复大义，遂攻取阿耳伦城，与麦趾军相应，合击普军，大败之于坚城之下。盖自是年九月至翼年五月之间，以六十四轻气球及通信鸽三百六十三只，赍各国文书报纸三百万于巴黎，其气球落于敌手者仅五枚而已。以故法政府专设学校，征工兵下士为学士，以研究此术。至千八百八十四年，大尉克埒伯及卢拉遂发明一新轻气球，可以东西自由者，其术益精。忘山曰：将来列国，必有以气球载军队，与敌人在空中斗胜之一日。

九日 晴

驱车出南西郭门，至唐家花园，旧名小有馀芳，园内瓜田菜畦，秋水半塘，水边皆垂柳，迤西有土垄，可以登眺。是日方勉丈为重阳登高会，邀集同人，如花农、厚庵及王引之、潘安涛、陈幹秋皆集，乃相率看菊花，游步柳堤上，又登其土阜望西山，山容明瘦，无纤尘障翳，所谓秋高气爽，使人有健翮凌云之意。日昃，始设宴于花圃东偏斋中，酒肴丰衍，饮尽欢。

前在善芝桥家，见刑部奏案中有一奇冤事，盖本生父强奸已嫁之女，女抗拒不从，致其父颠踣，误触物伤头，流血身毙。刑部终以亲女致死生身父，有关服制，难从末减，以斩监候定拟。忘山曰：是案也，苟以情理论之，盖大不顺者也。其女本无致死其父之心，其父自有取死之道，女岂特无罪耶，当赐旌表彰其贞节，独奈何犹欲抵死？岂以父所为固善，女不宜拒之耶？昔者包慎伯尝论雪一案，仿佛近此。盖以翁强奸媳，媳拒不从，时方治针黹，情急以剪刺伤翁臂，事白于官，翁受薄罚，妇反获重惩，以其犯尊长也。慎伯驳之曰：当翁行强暴之时，翁媳之义已绝，安有所谓尊长？斯言当矣。

十日

往贺张燕谋，因诣泰臣。车中观书。

西国医师常言：多食肉类之人，其忍耐劳苦必不及多食植物之人。缘多食肉类，激动过甚，血液运行过速，非特身体不能强壮，且易致病。故肥养身体，以植物性为宜，视肉食者远胜。盖尝考察身体最伟硕、气力最勇猛之人，大都由植物性滋养而来也。忘山曰：是言极有根据，非臆造之说也。试观贫贱下等之人，日日蔬食，多健壮；富贵之家，日日肉食，其疾病夭折反众，可以悟矣。

水之益人也，非徒疗渴而已，常混合于食物之中，而入人体。一入人体，则混合血液，渗浹筋骨与肉组织之内，于各生理上大施作用。作用既毕，由肺脏及皮肤之毛孔排泄水蒸气而出之。见《家政学》。

晡，至同丰堂，约勉臣、桂卿、仲华、幹卿、笙叔等晚饮。

十一日

观书终日。

查疫验病一法，行之于西人，本国内亦颇有所苦。斯宾塞尔《群学》中言之，但其所指为三十年前事，不知有无良法能救斯弊。

凡居上者施一政，行一令，而百姓因之受无穷之毒害者，每每然矣。既受其毒害，则莫不怨其政府，曰：何为害我也？岂知政府之意，方且以为利之，曷常欲害之也。然则其害之也，非知而害之也，彼实不知而害之也。夫知与不知，其心虽不同，其害人之罪正等。盖既身居政府，无论何事，皆当虚心体察，可安于不知耶？不知而犹为之，是强不知以为知，其罪大矣。

斯宾塞尔讥其本国考官发策试人之非法，曰：“吾尝闻一律师言，尝见考试律学题纸，设以问彼，必将饮墨。又闻一古文专家言，国学前番试题，非己所能悉答。福劳特，近世史家眉目也，于安得禄之会，对众自承，某校所发史学问题十二条，所能对者仅两条耳。又不佞亲闻路益斯言，文部词章诸题，己若就试，必曳白也。而路益斯为撰述老宿，国人所共知。汇前事观之，吾有以知今之试士者，其发问之题，初未尝为就试者地，以诚验其学之治否浅深也，将以自张其多闻耳。”忘山曰：然哉然哉！凡人之为学也，各有心得之不同，其于古人之书，岂能尽记。譬诸两人共读一书，亦各就其所心得者而记之，不必同也。若互相难问，彼此皆穷矣。今日考官之发策题，几于无所不问，更有喜出冷僻之题以难人，而欲人之一一尽对，且入场时不许有所怀挟。噫！似此则凡应试者，非读破四库五洲之书，而逐字逐句一一尽记者不可，岂非强人所难耶？且即能逐字逐句记之，亦有何益？夫学问所以致用，原不在记诵之博，而在心得之精。彼强于记忆力者，必短于推理力。故记诵博者心得必少，无心得则不能神明变化之，虽学将奚用耶？观于斯宾塞尔所言，可知东西有同病矣。

十二日

诣芝田谈。又访勉臣，不遇，遂归。晡，郁堂过，小坐去。薄晚，亦园来访。

天下无论何事何业，必须有精理贯注其间。昔有人问雄名画家阿畀氏殆欧洲人曰：“君画之精如此，以何物混入彩色中乎？”氏应之曰：脑也。名言。

十三日

趋署。晡，出城观剧。

十四日 阴

观《群学肄言》。

斯宾塞尔曰：凡人之目有视差，在近则大，在远则小；当前则晰，遥望乃蒙。虽然，岂徒目视有差哉？惟心亦然。琐细之变，出于乡里，则为惊心非常之故；见于异国，置若罔觉。忘山曰：是人之常情也。吾尝见人于切肤之利害莫不明晰，而能远虑者盖寡。非心差而何？亦犹目之明于当前而蒙于遥望也。

推往古蛮野之世，其祭神也必用人，其殉葬也必用人。征之旧史，历历可征。其后文明渐开，不忍于用人之虐，无已，则象形以易之，此刍灵作俑所由起。而祭祀则易人而用牺牲，皆改良旧俗，不得已而然也。

今之谈新者，每笑我国人守旧好古，不知西人何独不然。如斯宾塞尔所述，不可以更仆数也。详《物蔽篇》。二十三、四叶。

十五日 晴

作书寄巴黎。午后仍读《群学肄言》。

英国号称立宪之祖国矣，其百姓公举议员参与政事，自古有之。当斯宾塞尔著《群学》，成书在一千八百七十三年，其时宪法之组织，愈益完密矣。然据书中所指陈，则官府吏胥犹不免营私舞弊，或侵蚀公帑，或损害百姓，甚至援例断狱亦可上下其手，而民隐不尽上达者，则大可异矣。夫为治，至于开议院、布宪法，亦已极矣，而官吏弊窦犹不能尽去，甚矣其难也。但此皆三十年前情形，西国之进化晚近最速，不知今日能有法改良否？

斯宾塞尔曰：群制必依乎民品而立，群制高于民品者废，民品高于群制者优。名言。

忘山曰：余始有悟，盖一社会内苟无普通之道德教育，专恃完善之法律以相维持，必不得也。

一群之变，有二教常为之进退。二教者，一为人之教，即宗教家言专主利人也；一为己之教，即物竞家言专主利己也。民之德慧术知，二教实糅而成之。盖为己太过则损人，为人太过则损己。损人、损己，皆为群害，故二教当并用，常使相副而得其平，不可偏胜也。此斯宾塞尔之说也。忘山曰：今日新译书中所称权利义务四字，即是兼用二教。盖权利者为己之教也，义务者为人之教也。

人心、国俗、世运之转移变化，苟不能时时设法防其过不及而听其自然，则屈伸相报，盛衰相嬗，一彼一此，迭为消长，迭为盈虚，周流循环，如昼夜寒暑之无穷已。《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天道固如是也。几何家画曲线，任作何长短，必与原点相遇而成圆形，天道本圆也。

忘山曰：一社会中，道德与法律互相维持。道德者内导之用也，法律者外导之用也。外导与内导，阙一不可。

谈新者莫不曰：畏服人之心者，奴隶性质也。虽然，民德未完之社会，此性质不可一日阙。苟一无畏服人之心，则将纵欲妄为，无所不至矣。何也？人莫不有欲，能防欲之过度者，惟有畏之一字耳。畏能克欲，如水克火。

十六日

谒秦幼衡师，师以工部郎中记名御史，前蒙召对，问答至数刻之久。盖痛陈时政得失、人才贤否，及外忧内患之关系，语语沉挚，两宫颇为动容。师自谓：当入对时，初无意有所建白，迨揭帘入，猛见二人并坐，俨然孤儿寡妇，情殊可悲，遂不忍不言，故就所知，一一言之，殆发于至诚也。

东三省事日亟，闻俄、日在东京协议，俄要日本云：满洲事汝不得预闻。高丽则南境归日，北境归俄。日本不许。忘山曰：夫俄岂不知高丽者日本所有，俄不能与争哉！其所以故溢其权力于高丽者，所以防日本干预满洲事也。必如是，则日本保高丽之不暇，安能与俄争满洲？神哉！俄之外交手段也。

十七日 早，阴

观报。午后，作日记。

外交之机变，如围棋斗胜然。今日俄与日两国争角，投子之时，俄人在亚东所注目惟有日，日人眼中惟有俄。若我国与朝鲜，适为彼两国之棋盘，供其投子而已。曷尝视为有人之国哉！今之谈者，动责政府，以为当坚持不画诺，当极力抗拒。噫！是欲棋盘起而与人抵制也，其可笑孰甚焉。

二十世纪中，黄白二种交争，世界上黄种之强者惟有日本。一黄孤立，安能敌诸白？日本其危哉！

当一千八百九十四年，俄、德、法为我国索还日本所得之辽东地时，西报纷纷言此为世界上黄白二种胜败之机关。盖白人素忧黄祸，至是乃获高枕焉。

十八日 晴

作日记。风起，木叶几尽落。与稼霖同车往游护国寺，购得《西湖图志》一书。寺中游人寥落，以风故。

人但知空气最能养人，人离空气则死；不知此外尚有一切要之物，日光是也。日光能助生物之健康，人久不见日光，则身体薄弱。尝闻矿穴中之役夫，因不见日光，颜色常青，此一证也。忘山曰：凡一年内之寒暑温凉，皆日光为之。故虽盛暑，阴雨时必稍凉；虽隆冬，晴霁必稍暖。地球人物，倘非日光时时注射，则皆冻死，安有生发之机哉。

居今日而欲谈名理，以多读新译书为要。盖新书言理善于剖析，剖析愈精，条理愈密。若旧书，非不能说理，但能包含，不能剖析，故常病其粗。

闻俄人在奉天练胡匪为兵，会胡匪无故劫掠地方，东边道袁大化派兵剿之，禽斩无算。俄人大怒，遂藉端要挟，勒令我国诛袁大化，政府不允，俄人因进兵占据奉天省城，以兵围将军署。又因我国与美、日秘定条约，将奉天、安东二地开作通商口岸，不知照俄人，因是决裂。

十九日 风止

闻荣华卿入直枢府，那琴轩调外部尚书，因往贺。过大学堂，访晦若，谈及日前两宫召见袁、张，即为俄事，袁有镇静观变之说。日中，诣喜鹊胡同晤泰臣，知外部奏定西班牙驻使事归驻法使臣兼理。晡，趋署即归，作日记。

《心理教育学》云：心象之汇类，古来颇有区分。要之，不外二分法、三分法。二分法之元祖，乃希腊巨儒亚里斯多德，分心象为智、意二类。至十八世纪中叶，德国之心理学家德颠斯及冥甸鲁梭二氏，悟二分法之不可，始提为三分法，曰智、曰情、曰意，其说复康德氏之修正，几为近世学者所公认矣。忘山曰：人之脑界中亦如国家之三权鼎立。

斯宾塞尔谓：人之知觉力中，有直视元素、复现元素。复现元素盖即记忆力也。人无记忆力，则不能错综纠合其所观察之万事万物，而运动其推理力。

西国哲学家有言曰：人者有言语而后有思想，如离言语，则思想亦无发生之地。忘山曰：观是，愈悟心物为同时并有，且本是一体，不可分为二也。盖言语物也，思想心也，言语与思想可相离乎？

心理家言：教小儿，宜先养炼其概念之能力。概念者，于天下万事万物纷罗错杂之中，能自区别其部类，而寻觅其纲领者也。余谓我国教小儿常用属对法，凡相对之事物，必求其同类者，此亦养其概念之意也。

哲学家谓：语言文字之力，可以变人之心痕脑印，胜于貔貅百万。又云：凡古人书籍中含有多少之毒物，贵人能自取舍。忘山曰：语言文字最能益人，亦最能害人，不可不慎。

二十日 晴

访邵季英。又至源丰润银肆。午后归，作日记。

美国不允调停，俄外部又推诿，谓一切东方总督阿拉克塞夫主持，国家无力节制。于是支那之祸无已时矣。三省根本地葬俄腹中，则英于长江上下，德于山东，法于云南、广西，皆将调兵占据，瓜裂之事成矣。我生不辰，逢罹百忧，如之何？如之何？

目今之祸皆酿成于东南之争俄约，使俄约早画诺，用李文忠之言，各国虽欲效尤，不过暗分权利而已，何至有今日。余已于前年日记中论辨之甚详，赐言不幸而中。噫！

报纸言，俄人在奉天勒令各厅署皆腾让，纵兵占据一切，电报文书皆为俄把持，音息不通，不知确否。忘山曰：俄人之举动素强横，是言殆非虚也。

二十一日

诣瑞玉如贺其娶妇，车马阗咽，宾友如云，皆衣冠丽都；入游其绣闼，严饰雅静，陈列多东国物。盖玉如甫游日本归也。时奁具未尽到，合婚在夜，余不能待，遂往喜鹊胡同视泰臣，并欲谒夔相，适因其侧夫人病笃，未得见。

东省事枢廷极秘，不欲宣播，致外间谣讹纷纷。泰臣云：决裂可无虑，俄人多恫喝，然白山黑水必久假不归矣。榆关内外有英、日及诸国兵扼守，防其内侵，京师不至摇动。

二十二日

观《群学》。斯宾塞尔曰：宪法之立也，立于民品既隆之馀，然后有以存而不废。使民品既污而强尤效者，将形具而精神亡，虽立犹废。因举某铁路公司事以证之。盖公司之当事者，为众股东所推举，又于当事中推主座，主持公司诸事有年矣，一旦不与众股东商议，直将其路转赁他公司，既已成议，路已在赁者手中，始集股东于某所，使各具诺；而众股东既至，无一人致议及当事此举之是非者，悉依言署诺而已。夫以股东之众而举当事及主座，设所行非法可以废，不任职者，可以更也。顾法虽具，终莫有申而用之者，号虽共治，权常操于一人。且股东非蚩蚩之民，皆经向学，为殷商法家，为牧师田主，彬彬有文者也，顾所为如此。然则学校虽兴，宪法虽改，谓民即能享自由之福、用自主之权者，抑未尽然。见《改惑篇》第八页。

忘山曰：甚矣，政理之难穷也。吾始谓共和立宪苟成立于社会中，则上下之情必通，而发令施政未有不悉当于民心者也。今乃知民品未优之国，虽强为尤效，而所举代议者一不当，其病与专制同。盖有平时取媚于众以求充选，逮一握议政权，即反其所为，而曩日之举主亦无如之何也。观于斯宾所述英国三十年议院之弊亦甚大，至于今日殆尽祛矣。非仅法制之善也，抑亦民品之进也。

斯宾塞尔曰：徒尚自由之法制，而不尚自由之实者，今日言民主之通病也。虽占据非平政也，虽代表非民权也。凡此皆其所由而非其所止。忘山曰：止也者，谓所行之良法美意而有实效之成立也。由而不止，譬如耕而不获。奚为不获？曰：有形式而无精神故不获。精神奈何？曰：民德、民品是也。

二十三日

访季英。季英方踏飞轮东行，与余车相遇。问何之，曰：往菜市。余遂驱车至其宅，季英亦归，坐而谈询，知东事无甚变异。日中，诣厚庵。

俗之诋人者，有曰打官话。官话二字作何解？人不能细辨也。余曰：凡理论之不密合于情与势，而但依国家一成不变之法律，及迂儒固执不通之知识所组织而成者也，是名曰官话。

迂儒动曰：天不变，道亦不变。道诚不变者也，而理则屡变。盖理随情与势为转移，仅执其不变者以言理，其堕于固执不通也必矣。

斯宾塞所谓民德、民品，非彼迂儒固执不通之智识所能范围者也。曰品，曰德，大有变化。

祈报相反，祈者不至，至者不祈，往往一法既立，所不求者常过于所求。《群学》中言此理详矣。论者遂欲执此以破因果之说。抑知不然，凡结一果，莫不有因。但所谓因者，不在祈者求者之心，而视其行事之何如。其心甚善，而所行不如法，谓之事与心不相应。事与心不相应，则据其事以为因，心徒善而因未必善，所以其果亦未必善也。其心甚善，其所行如法，则谓之事与心相应。事与心相应，然后可据其心以为因，于是其因善，其果亦善矣。斯宾塞所谓祈报相反者，殆皆由事与心不相应而然也。

二十四日

晨，诣汪伯唐谈。伯唐任外部参议，其于国事流涕而已。问之，亦不肯言。薄午，访勉臣，同饮万福居。饮罢观剧。晚归，得梓潼庙来文，称奉陈雨苍侍郎教，遣往惠陵驻工。

家中更夫三人以争财斗殴，余归时，已逐出矣。

二十五日

访尹芷田，惠陵督办也。询以驻工时所当行事。又至施家胡同。昳，趋署。归检先代遗墨，贮一箧中。余家中无他长物，书籍外，惟御赐物及先世遗墨而已。今年略购书画，亦不能盈笥也。然所陈庋之木质器物及皿具极粗重者甚多，一有变乱，自随身重要外，弃之如敝屣，亦深悔去冬席卷来都之左计也。虽然，天下最累人者莫如物，物去而人脱然轻举，且可缩小其局势而度支改良，岂非莫大之福耶！前与季英谈及，季英大然之。

二十六日

余自谓往驻东陵一月，大可专心读书，因携地理书及各种新书甚夥，检入行笥中。芷田过谈，闻同差者为田君东芳。晡，东芳过，面约至通州齐集同行。

二十七日

先以骡车载行具，命仆监运至通。晡，余坐汽车出京，抵通已暮。是夜宿通州北关外旅舍，俗名栅栏店，店舍在郊野路畔。晚间灯火杂遝，寒星满天。

二十八日

乘骡车进城访吴石腴，石腴时领州事。阍者云：尚眠未起。余至其斋中坐待。暖日射窗户。须臾，石腴出，因纵谈。日中，出肴酒对酌。晡，石腴他出，余步至偏院中，见有高坐堂皇者，前跪二人，左右吏役分列。盖州中发审委员方听讼也。余自旁静听之，迨讯至三四案。有因钱财细故者，有因中途被劫获盗求讯者。盗犯三人，问之不肯承，乃施鞭笞，宛转呼謈，犹坚执如故。晚，回客舍，田君犹未至，余亦不复待。

二十九日

黎明登车行。石腴以差役二名护送，因前途三河境内不靖也。弥望荒郊无人烟，塔影亭亭在州城内。渡潞河二十里，至烟郊小憩。饱食复行，过一村落名柳河屯，有浅港，垂柳数株摇曳。不数武，遥见林树蔚然，又一村落名大柳河屯也。余则驱车东行，又二十里，至夏店。夏店亦一村镇，甍宇峻整。三十里，至三河，县城狭小，迤北多山，皆作土色，童然无草木。过三河行十里，有大渠阻路，水浅涸，结草桥，车行其上。又十馀里，至岭上，一山村也，多碎石碍轮，是晚宿焉，土舍数椽极敝陋。

三十日

晓行，日光射尘，迤东土山尽，渐望见蓟州之盘山，在州西北，层峦叠嶂，崱嵂崷崪。二十里，至帮军村，停车暂憩，车夫秣马久之。复行三十里，至蓟州，穿城市过，有高阙，南向洞开，题曰古迪阳。城中廛肆闲静。过蓟州数里许，一碑矗立道左，下车视之，则明臣欧信基碑，刻谕祭文，此外无一物，林树皆斩艾净矣。俄车入乱山中，南北峰峦起伏，多石少树。又行二十馀里，日斜西，投濠门旅舍宿焉。濠门背山面田，人家三五，寒树槎枒，田畔有浅渚，残柳依依水边。余步行柳间眺瞩，远山耸列，暮色苍茫。风起，急入旅舍饱食。食罢，观书。夜深眠。

十 月

一日

晨起未行，见壁上悬长白庆某书横幅云：“旅馆无聊，忆及江南风物。每当春夏之交，一叶扁舟，烟波无际，岸草摇绿，白云在天。问渔翁买鱼数尾，烹以下酒，醉后推窗，看六朝山色。以视眼前之四面童山，两洼干泥，半段残桥者，景物孰胜？”

早餐毕，登车行。一路寒山雄瘦，岚光射日，冻河冰结。十里，过马林桥，杨柳夹道。又行里许，车夫以鞭指曰：此吴可读墓也。视之，短松缭绕，葱郁成林。可读当穆宗上驭时，以尸争立嗣，自欲依惠陵埋骨，故葬于此。又行二十馀里，山峦愈多，溪流汩汩，颇有南方景味。俄至石门镇，停车午餐，尽饱复行。考顾景范《方舆纪要》云：石门镇在蓟州东六十里。后汉中平五年，渔阳张纯叛，诏中郎将孟溢，率公孙瓒讨之，战于石门，纯败走。宋宣和五年，辽萧幹败宋兵于石门镇，遂陷蓟州，寇掠燕城。其地山峡崭绝壁立，其中洞开，俗呼石门口。余车过其间，形势宛然，果为用兵扼要地也。口外迤北，半山中有石如人形，植立不动。自是去东陵仅十五六里。车折而北，久之，遥见松柏苍翠，甍阙壮丽。车夫曰：是也。俄绕惠陵前过，弥望皆长松，萧森蔽天日。自松林中看山色，尤多妙景。晡，到马兰峪。凡言峪者，在群山洼陷之中。东陵驻工者皆居此，亦一小城镇，人家数千，屋宇栉比。余至工所下车，始知田君先一日到矣。堂宇宽洁，可以安居。

二日 晴

余在工所扫除一室，陈列图书，俯仰自乐。午餐毕，与田君并车至惠陵。陵前有御河，跨以石桥。春夏之交，水流涨盛，冬日则干涸。桥之北有石坊。又北则宫门巍然，东西列朝房，门内旧有殿，曰隆恩殿。殿朽坏，已撤去重修。今来监工者，即此也。殿后有门三座。再进有楼，曰明楼。楼后有宝城，梓宫在其内。陵外缭以宫墙，有守陵之郎中、主事，六年瓜代。其地四围皆山，周回八百里，种松柏无虑数百万株，蓊郁蟠拏。诸陵皆参错列峙，其间相离或三里，或二三里。惠陵者，穆宗陵也。此外曰孝陵，世祖陵；景陵，圣祖陵；裕陵，高宗陵；定陵，文宗陵。又曰昭西陵，在龙门口，余昨车行未至石门，已隐隐望见。盖龙门口两山洞开，在石门之北。余前误为石门，问逆旅人，始知昭西陵制度稍狭，盖世祖太后陵也。又曰孝东陵，世祖皇后陵。更有端慧太子陵，及诸妃陵。凡帝后陵殿瓦皆黄，妃陵独青色。余是日先入观惠陵，殿基栋柱未立，构高架，先欲择吉悬梁，以明年方向不利，故又至工作场周视，其执锯凿操斧斤之匠役几数百人。俄往拜守陵之郎中、主事，去此约五六里。行过孝陵及景陵、裕陵，其规制皆如惠陵而略高大，前列石人、石马，惠陵所无也。孝陵尤宏壮，有两石桥，牌楼峻丽，自楼至陵门，路二三里，长松老柏，干霄拂日，一望无际，蔽卫诸陵，车行其间，涛声震耳，苍郁满眼，山势起伏，其际名画不能到。余至诸处拜谒毕，归途望见景陵碑楼，下车往视，双碑并立，高二丈许，一刻满文，一汉文，题曰大清景陵圣德神功碑。碑楼左右，华表四柱。余直步过石桥，至其宫门前，徘徊久之乃还。登车复行四五里，回马兰峪。

三日 晴

观地理书。晡，作日记。

余自通州来，一路车中观《泰西学案》。

苏格拉底尝诵特尔佛之格言曰：“余丝毫无所优于人，唯自知其无知者也。”忘山曰：夫唯自知其无知，则其心虚，心虚而脑界乃愈大，宇宙万象万理无不可苞罗其内。

苏氏之宗旨，在使人赴善如流水，独未明言善为何物。其后弟子各以私意解释，往往有所偏注。

我国历古学派之传演，往往弟子不如师，每况愈下。泰西则弟子往往代过其师，如柏拉图之学过于苏格拉第，亚里斯多德之学超过于柏拉图，显露柏罗都之学又过于裴司塔若藉氏是也。所以学派愈演愈进。

柏拉图以为，人之感觉变化无常，独观念则常住而无变化。不知谓观不变则可如释家之止观，寂然不动，寂而常照是也。若人之念，亦每日随万事万物变化无穷，何得谓其无变化。

柏氏云：人类为世界精神。洵哉是言。盖世界无人，则皆天行无人治。天然之物，虽自有妙境，然无人之精神灌注其间不可也。譬如山水，天然之物也，必有人为之种树木，筑亭桥，辟蹊径，而后山色泉声皆增佳趣，此特其一端而已。

柏氏有名言曰：犯过失而不受罚，其耻甚于罚也。忘山曰：有过而受罚，如有病而服药。

泰西近世史中有哲学二大派：曰英国派，倍根倡之，主实验；曰大陆派，笛卡儿倡之，主心得。两派对峙，不能调和，于是又有康德出而集其大成。康德所以能为晚近哲学底柱者，彼盖尤重德育。其持论以为：道学者哲学之本，必有道德而后哲学有所附丽。诚千古之卓识也。

康德曰：我之真我，我之道德性最当自由。忘山曰：然哉然哉！自由之幸福，非道德性莫属也。盖有道德性者，其智、其仁皆能满其量，故可以不为社会上祸福毁誉所拘缚，而独立特行，是所谓真自由。真自由者，即勇之谓也。

是故道德性之真自由，决不畏专制之压力。凡受压力而损其自由者，非道德性之自由，乃肉体之自由也。肉体本当受道德之范围，苟不合乎道德，则不可自由；惟合乎道德，乃可自由。是自由者，仍其道德性，非其肉体也。世人误认肉体离道德性亦可自由，谬矣。

仲尼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是道德性之真自由矣。又曰：从心所欲不逾矩。自由之化境矣。

所谓道德者，亦非拘守绳墨、固执不变之道德也。必本于其智、其仁，锻炼变化而成其所谓道德性，此道德性可以自由。

或问曰：自由必有界，道德性之自由有界乎？无界乎？曰：既云有界，何得称自由？自由有界，指肉体言。故肉体决非真能自由。何也？以有界故也。惟道德性之自由为无界自由，如佛欲普度三千大千世界众生，其志愿之自由，安可限量？谁能为之界耶？

忘山曰：道德性不完全者，亦不可自由。何谓不完全？曰：仁与智阙一即不完全。盖道德固以仁为主，然智不足以辅之，误用其仁者有之矣。故必仁智皆满其量，而后称完全之道德性。完全道德性可以自由。

或问：人如之何能致道德性之完全乎？曰：必由学也。读书阅世，虚心积理，以浚其智，以养其仁。《戴记》曰：博学明辨，审思笃行。其庶几乎？其庶几乎？

忘山曰：今之东西人，莫不曰爱自由。爱自由矣，吾则谓宜爱道德性之自由，不可爱肉体之自由。

四日

作日记，观书。

余五六年前曾发一论，谓善恶由苦乐而分界域。知天下之有苦境，欲解救之而善生焉；知天下之有乐境，因纵肆之而恶生焉。其后观西儒边沁学说，亦以苦乐为善恶之标准，但彼则谓增长其乐利谓之善，减障其幸福谓之恶。似与余说相反，而实相成也。盖救人之苦，苦变为乐；纵己之乐，乐变为苦。边沁之所谓苦乐，即余所言变境之苦乐也。

公德私德之说，亦出于边沁。彼谓道德专以产出乐利为目的。其乐利关于一群之总员者，谓之公德；关于群内各员之本身者，谓之私德。

边沁又为苦乐计量之法，谓取大乐去小乐者谓之善，取小乐去大乐者谓之恶。亦与余旨不悖。

忘山曰：人但知有乐，不知有苦，未有不陷于恶者也。益乐之极，则往往因己之乐而被他人以苦，或耗财损身，失名誉，罹刑罚，而致己于苦。是苦也，皆从乐生。苦从乐生，即名为恶。或曰：然则如何谓之善？曰：其惟知苦乎？何以证其为知？曰：苦在人者生悯怜心，苦在己者生退悔心。悯怜则思拯救，退悔则思改过。二者皆由苦乐之机也。由苦而乐，乐从苦生，是名为善。

是故自古鸿儒大哲，争性善性恶不已，不知人类自无始下等动物演变而来，惟有好乐畏苦二性而已，无所谓善恶也。善恶由苦乐之大小广狭比较而生。所谓大小者，何也？盖两乐相形则取其重，两苦相形则取其轻。人能取大乐去小乐，取小苦去大苦，斯之谓善；其或取小乐去大乐，取大苦去小苦，斯之谓恶。所谓广狭者，何也？好乐畏苦，不独我有，此心人人所同也。人能推己好乐之心，而无损害人之乐；推己畏苦之心，而能悯怜人之苦。其所推之界愈广者，如由家及亲族、朋友、乡党、同种、异种、动物。斯谓之善。反是而其界愈狭者，斯谓之恶。虽然，知苦乐中大小广狭之界域者，必由学问。人当邃古獉狉颛蒙无知学界未开之时，任天而动，虽所行近善近恶，而不能判断其为善为恶也。何也？彼不知其为善，虽善不能加以善名；不知其为恶，虽恶不能加以恶名也。故曰：民性之初，无善无恶，唯有苦乐。

五日

大雪，檐积厚数寸，中庭皓白。饭后出游，山陵松柏间，好一幅图画。归，观地理书。

人皆知慕富贵，不知有精神之富贵尤可慕。博学多闻，广思积理，精神之富也；崇闳道德，砥砺操行，精神之贵也。

凡至人之心量如海，学境如山。天清气澄，万里浩渺，海之所以大也；岩幽溪曲，探索靡穷，山之所以深也。

六日 雪霁

游汤泉，其地在马兰峪之东北山麓间，福泉寺之侧。方池水满，泉自下起，气蒸如滚沸。前有流杯亭，池水流至亭中，盘旋曲折，遂出墙外，入荷荡中。当其自石隙涌出，以手触之，热如已烹之茶。殆其下去地心之火近，四时熏煮，故终年成沸水也。后有塔碑，刻《汤泉记》，明戚继光撰；又有圣祖仁皇帝题诗碑，盖其胜迹由来久矣。

七日 晴

游马兰镇，出长城缺，眺览塞外，皆大山环拥，城水关为山泉所冲，致颓圮。其残砖旧石，堆砌礩礩者，盖几千年物。甚矣，秦政之愚。西人称支那长城为古今大工作，如埃及古塔墓，然工虽巨，无益民生，不足贵也。试观今日地员上，电丝铁轨纵横贯联数千万里，山可洞，海可填，其工之巨大过此远甚，而为万国所利用，古今人可相及耶？

八日 阴，微风

诣惠陵，因往游大红门。是门为诸陵之总，路前有石坊，极高峻，面银杏山。迤右望见龙门口，又西皆重峦巨岭，环而北，数百里不断。时雪未化，山皆衣白。晡归，作日记。

亚里士多德之论音乐也，曰：无事时可发扬自然之精神，涵养德行，使不为恶；有事时可鼓舞军士之勇气，使奋往直前不畏死。噫，古人制乐之精意尽此矣。

法国毛塔耶尼教育之法，不贵文学，痛诋当时修古文学如罗甸、希腊语者，及专修记忆与记诵之教授法。由是观之，专修词章记诵之学，凡社会未开明时，自然之习惯，东西所同也。毛塔耶尼生千五百三十三年，盖在三百年前。毛氏又痛诋当时鞭笞学生之恶习，谓宜待以宽大。又谓教法宜使学生自思自悟。又谓为学非学他人所言之事，应学自己为人之事。

近世欧洲小学校教科书，多加图画，盖创始于廓美纽斯。廓氏生千五百九十二年。

卢骚有云：凡人当种种情欲扰乱时，须以道德思想自整理之。可称名言。盖卢骚少年时，颇不羁，尝犯欺诈、窃盗、淫佚等罪，其后改行，遂为一代巨子。

道德之学，以情操为本。此言出于卢骚，至言也。是故我国儒书论道德，必推至诚。又曰：诚意所到，金石为开。盖不本于至诚，虽明理，无益也。斯宾塞尔亦谓，德盲必因于情感，徒恃理想，仅增长其智慧而已，无裨于德行也。然《楞严经》又曰：想多情少者飞，情多想少者沉。忘山曰：释典之所谓情，乃指情欲而言，非道德中之真情也。所谓真情，即是精诚，孔所谓仁，佛所谓慈悲。

斯宾塞尔所谓人之议论理想有人差之病，可于裴司塔若藉氏及佛罗卜尔二人论教育之异点证之。裴氏倡言，幼儿教育宜在教庭，委任于母。佛氏则云，世之为母者多不暇任教，故送诸幼稚园为宜。盖裴氏父早亡，尝受育于其母；佛氏则母亡而受继母之漠视。其所经历各不同，故所见有异也。

九日

阅旧日记，观书。

显露柏罗都，德人也，学于裴司塔若藉氏，为教育学大家。裴氏矫正欧洲古来空读谙诵教授之弊，发明实物教授，重五官锐敏及知觉炼习，其结果不过多知鸟兽、草木、金石之名而已。显氏之新教法则曰：知觉之所以可贵而有益者，不仅在见闻与接触之物，而在心中之融会其知觉，以通其条贯也。忘山曰：裴氏之学，主格物；显氏之学，主致知。

显氏又谓：人之精神有二：一良知，一意志。良知所以分别，意志所以决行。良知与意志相均相和，谓之诚意。与我国儒书所谓“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致而后意诚”暗合。

报善之心曰报恩，报害之心曰复仇。此人群内天理之原则也。其后因复仇之事多弊害，遂改良其制度，变复仇为刑罚，使凡受害之人诉于官长，由官长代为罚之，不许私相报复。惟报恩之事，仍听民之自便。

经济学中分业之说，始于柏拉图；财产共有之说，亦始于柏拉图。顾分业之说，至亚丹斯密而发辉光大之，遂为社会上应用实理。共产之说，其弟子亚里斯多德即破之，虽后世有圣西门、弥勒约翰诸人主持，而于今之社会，尚格不相入也。

孔子论人之德有三：曰智，曰仁，曰勇。柏拉图论人之德有四：曰知，曰勇，曰节，曰义。节者，言有节制。当服从理性之命令以制其情欲，故谓之节。忘山曰：今人称妇人守贞，谓之守节。节者，即节制其情欲之谓也。故余谓男子寡欲不犯非礼者，亦可谓之节。

《戴记》称仲尼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而柏拉图主持共产之说，至谓妻子皆宜共有，斯其论达于极端矣。

柏氏云：人人宜各专一职业，终其身从之。若有多材多艺出众者，为众之害，当屏之国外。忘山曰：凡多材多艺者，所治之业必不精。业不精，则无益于其群，徒使人眩其多材多艺之名，皆思旁骛，不肯专精一事，其屏逐也，宜矣。或曰：然则从柏氏之说，人人不必务博学矣。曰：学有二别：一闻见智识涉于虚者，不厌博也；一材艺职业涉于实者，贵专精也。柏氏所谓，专指材艺职业言之，岂欲并人人闻见智识而限制之乎？

十日

观书。

斯宾塞尔谓，群治当随民品以为高下，此理自柏拉图已发之。

亚里斯多德，哲学大家，亦政治学大家也。其言曰：集多数人之财产可以胜富族，集多数人之聪明可以胜一贤者。名言。

亚氏主意以为，寡头制之国易起革命，民主制之国亦易起革命。惟斟酌于二者之间，施适当之手段，成立宪政体，乃可以保存国家于永久也。是理极为中正，万世不易。亚氏当日已见及此，可谓远识。

霍布士者，英人也。其学之宗旨，谓人人皆以利己为心，其后知非利人不能利己，遂不得已思与其群互相保持而契约起，因组织而成国家。然其始，实萌于利己之一念，非以与人相爱而生也。故谓人决无所谓道德性也。此其说与荀子性恶之说不侔而同，而其终也卒归于专制。盖谓人若识见不高，心志不壹，或破契约，势必肇乱，故必用威力保护之。而此威力，必归于全权之君主。或问曰：权既尽归于君，设君主妄用其权，国民能以法夺之可乎？曰：不能也。使众人一日能复其权，则君权终不专，而契约不能确定也。时霍布士为英王理查第二之师，大见尊宠，或讥其为是言者所以献媚一人。忘山曰：霍布士非献媚也，其学术使然也。彼以为人无道德性，惟有强权，苟不归于专制，其说不圆也。是故荀卿之学派，流为李斯，创我国数千年专制之政。言性恶者之流弊如此。推霍布士之意，盖谓人决无忧人之心，其平日发为道德仁义之言者，皆因自处于贫弱而望有势者以如是待之也，无非爱己而已。故一旦居高位，握重权，未有不自私自利，即小有不善，断不肯屈于公论而让权于人。倘其权可见夺于人，是其权仍不固。权不固，则无威力以保契约矣。是故在霍氏意中，非不知专制之弊，终以为无善法也。不知霍氏没后百馀年，竟有美利坚之华盛顿，当战胜功成、诸将拥戴之际，忽自解大权，辞职归里，遂使美国得组织良法，成百馀年立宪共和之治，是霍氏所梦想不及者也。

陆克，英人也，创劳作自由之理，以为人有所谓劳，即有所谓权。是权也，可以自由。忘山曰：然哉然哉！能享自由无界福者，其惟道德之性与劳作之力乎？盖以劳作自由虽有时因劳作而侵人之利无罪，此工商业竞争所以方兴未艾也。

陆氏又谓：一人徇其无厌之欲，积而不能散者，其罪与掠夺同科。忘山曰：苟以劳作而致富无厌倦，亦不能非之也。但所积之财，当流通于市间，使人得藉其财以为劳力之资。若藏贮家中，既不肯贷人，又不置诸通商银行，是真与掠夺同科。何也？因其财不流通，遂绝贫占劳作资本，是与禁人劳作无殊矣。夫因己之劳作侵人之利可也，因利在己并侵人劳作之力不可也。盖劳作者，自由权所在也。侵人劳作，是侵人自由矣。

或曰：今之富商往往垄断求利，是亦合于劳作自由之利。忘山曰：不然。垄断最阻人劳作之力，亦与掠夺同科者也。盖所谓劳作自由之一大部分，专指商工业家中等富户而言，其力但能劳作，不能垄断。垄断者，必出于巨富之家，彼不自劳作，恃其多财，一切托人为之，即可垄断，以垄断而绝人劳作之路，其罪至大，断不能自附于劳作自由。盖彼既可不假劳作，则其自由已出于劳作界外也，非陆氏劳作自由之义也。

劳作自由与道德自由，虽皆称无界之自由，亦不得谓竟无界，即以道德与劳力为界也。盖在道德与劳力中则无界。

陆克又曰：父权与政府权异。父权由自然责任而生，政府权由官民之契约而生。又谓父权可暂，不可久。忘山曰：当野蛮世，父权与君权本无所谓分别，以国家之成立本起于家族也。世界文明，而后知君权与父权不同源之故。陆氏又谓：专制国其君主视民如寇仇，民之视君亦如寇仇，举国上下隐然在战斗之中。其后孟德斯鸠亦谓：专制国所谓太平，其中隐含扰乱之种子。

以柏拉图、亚里斯度德之明识，而不非奴隶制度，以为此天然法也。陆克始首破之，谓人人皆当平等，万无以一人压制他人之理。自其说出，复经孟德斯鸠诸人之阐发，而奴隶制度至今几绝迹于地员上。

陆氏又谓：革命之乱，因官吏破坏契约，自启衅端，故不得责百姓之悖逆。

说者谓：英国之陆克，法国之卢骚、孟德斯鸠诸人，皆能以学理变易一世之心思耳目，而国家政法因之改革，遂造社会幸福，其功匪浅，过于孔、孟远矣。吾则谓：孟轲未尝无功于后世，考其学术所主持，有二宗旨：一尧、舜禅让之义，一汤、武征诛之义。禅让之义，谓庸暗幼弱之主不宜拥天位也；征诛之义，谓昏暴之君当受诛于天下也。厥后，汉高灭秦，李渊灭隋，皆法孟氏征诛之义。即至有明及本朝，咸以平中原之乱而得天下，虽开国之初，小有杀戮，不及汉、唐，谓之征诛，亦无不可。又若曹丕代汉，司马代魏，赵宋代周，如此之类，虽皆以强臣夺国，然其所事之主，类皆庸暗幼弱，代为天子，理所宜然，何愧禅让之义。惟南朝刘、萧诸人，每于禅代后辄杀故主，灭其宗族，是则不可耳。要之，孟氏之二主意已实行于后世，不可谓无功也。

孟德斯鸠三权分立之说，始于亚里斯度德氏。卢骚氏民约之说，始于姚伯兰姬氏，在一千五百七十七年。亚丹斯密分业之说，始于柏拉图氏，皆各有所祖也。

卢骚学说多有自相矛盾处，如谓：既联民约，当人人平等，不得有君主臣庶之别。又云：凡一国中主权者，元首也；法律及习俗，脑髓也；诸职官，意欲及感触之器也；农工商贾，口及肠胃所以荣养全身也。由是观之，则君主、臣庶之等级仍不能不分，正与伯伦知理有机体国家之说暗合。顾伯伦知理主持君权者也，故其说如此。卢骚专言平等，何其言与之同。可见公理本如此，虽结契约，断不能无主权之人，固不可如霍布士之专制，亦不可效无政府党之所为也。

卢骚欲使主权在国民，又云：主权合于一而不可分。夫以若干国民持主权，使不推一代表者，则意见纷歧，乌能合于一乎？有代表者，即不能不以主权归之，然后能一。

卢氏又谓：立法权决不能使代，我必躬任之。盖不以代议政体为然，此则万不能行者。一国既地广人众，各有职业，或营商在外，或游历他方，岂能尽抛弃本务而悉入议政院。且人之智愚不同，学问各异，岂能人人胜议法之任。是皆其说之短者。

凡法律，不可不随时修改。此学说出于卢骚，甚有功。其言曰：凡握权之人，当议定法律后始终不许变易者，政治之罪人也。

卢骚亦知其平等之义不可无分别，故又以说自解曰：“吾所谓平等者，非谓欲使一国之人，势力财产全相均，而无一差异也。若是者，决不可行之事也。但使有势力者不至涉于暴虐，富者不致倚财力压人，则于平等之义斯已足矣。”

良知之学说，在我国发之最早者，南北朝时之陈遵明，宋之张横渠、程明道。迨明之王阳明起，始大阐发之，成一种学派。在泰西，则此说发于笛卡儿，最有功于世；而孟德斯鸠继其后，遂本之以论治体。

孟氏论自由，亦曰：必不背于公议之法律，乃可以自由。而今之谈者，非之曰：使人人服从法律，非真自由，因法律或未尽善而有背于自由平等之理者，则不服从也。忘山曰：法律设有不善，倡议修改之可也。未修改之先，不可不暂时屈从。何也？人倚法律为生命，苟因其小不善而任意背之，则并其善者亦可背之矣。如此，则法律可以不立矣，又何必争言法律神圣世界耶。

今日各国皆实行废拷讯、设陪审、宽刑律，孟氏学说之功也。

孟氏又曰：世界文明则每以恶名之暴露为谴罚之极点，故刑法不妨从轻。其后白加椁祖述其意，著《刑法论》。

亚里斯度德亦经济大家也，其所论货币价格及分业诸理，皆为亚丹之先声，惟以为货币不能滋生货币，凡斥本取息者等于掠夺，其说颇眩惑后之学者几数千年。

亚丹斯密喻泉币为地上之道路，钞币为空中之飞轮。故我国唐宪宗时有飞钱之名，即今会票是也。

马尔达创人口增加之说，谓地员上人口之繁殖，每二十五年辄增其倍，而产物之增加不能与之比例。谓人口之增加为乘数，食物增加为加数。故谓社会今日虽甚治，迨人口既增，食物不足以养之，未有不乱者。忘山曰：据斯宾塞所推生灭相抵之说，则人口以物竞天择，亦无过庶之虑也。

理查，英国人，亦当时经济家。尝有名言曰：人类之自利心最重，物体以引力而左右，水依高低而运动，人心之依利为向背，同一理也。忘山曰：所谓利者，不必专指财币而言，即人之好名誉亦包括在利中。理氏所著最驰名之书，曰《地代说》，与马氏《人口论》并传。

十一日

饭后游普陀峪，即西太后之万年吉地也。修筑多历年所，今以其颓坏重修之。往瞻定陵，即文宗陵，地势颇高，在山腰间，立宫门前，俯视群山，气象雄阔。

十二日

与东芳偕登迤东之小山，有石塔高矗，塔前有碑刻记称：明万历二十年，有陕西王西涯名通，以参将来守马兰，因其地形势似舟，故能载甲士。然舟必有樯，始可稳涉波涛，乃请命于总帅戚继光，筑塔于堂子山上，以象舟之樯焉。塔中祀摩尼佛像，今犹存。塔之迤西北有药王庙，余因入游。殿后有堂宇三椽，轩窗闲朗，可远眺。老僧献茶，坐久之归。

十三日

观地理书，作日记，并览旧日记。

内典称：佛有他心通之能力，凡众生一念，悉知之。又云：于一念顷能知万里外所降雨点之数。又云：能于一念顷能分身遍至三千世界。余谓佛有大神通力，人亦有小神通力。试观博学多闻之士，闭户不出，而能以心游历五大洲，览其山川，观其形势，察其风俗人情，盖与身往游历无异，此其神通力为何如耶？

十四日

得家书，知室人于初五日亥刻生一子，家中皆安。余与慕兄皆艰于生男，慕兄有五女一子，余有四女，殇其二，今始得一男，余拟命名曰用勤。

十五日

连日寒甚。余又往堂子山。晚，观书。

余乙未年在海上与燕生谈，即发明文学为见道门径，数学为见艺门径，燕生颇嘉许。今见严译《群学》载斯宾塞尔论治群学先治三科，首玄科，即名学、数学。名学，西人谓之辨学，又谓论理学，即文学是也。与余所见不侔而合。但斯宾氏于玄科之后有所谓闲科，如声、光、化、电及水、火、质、力诸学。又有所谓著科，则天文、地质、医学、动植、法律、心灵皆是。

我国习俗，凡古人书画及古器物多赝为以欺人取利者，西国亦然。如《群学·缮性篇》查塞律者，法之硕师也，而不知所收奈端、巴斯噶尔诸手迹为极易辨之赝物。

斯宾论专治玄科、不治闲科之弊曰：譬如声学，声行气中，求其速率，奈端以数理求之，其数与实测者劣六之一。继而拉不拉斯考其相差之因，则谓以声力入气生浪，浪有排挤因而生热，热生而原力耗减，所以行迟。忘山曰：于是可知天下学问无穷尽。

斯宾又曰：凡智者，冥思渺虑，其标一义，而风施一时者，大抵与时相得，而去人不远者也。使其超俗迈时，邈焉先觉，则虽有甚精之义，将莫之举而遂亡。忘山曰：于是见著书立说之难。

十六日

与东芳偕赴陵。夜，观书。

《群学·述神篇》云：民德、民智，厘然两事。智育求之于理想，德育发之以感情，终之以行习，徒有感情，犹无益也。必自感情施之有事，夫然后能由勉强至于利安，至于既久，寖以为习，则行其所无事矣。忘山曰：由是观之，则锡兰、耶露二教派，专以天界地狱警戒群生者，即所以动人之感情也。斯宾以为教未可厚非者，即此意。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故仁民、爱物必自爱其亲始。所谓亲者，非但指父母而言也，凡家庭之间，自父母、兄弟、夫妇、子女，何一非亲。若于所亲尚不能爱，安能爱及疏者。是故西儒有言曰：家庭者，利他之学校也。又斯宾塞尔之言曰：激发民良之功，莫捷于为父母，其克己，其敏事，其图将来，皆缘其爱子之情而遂挚。其摩炼德性也，盖时使之。弃当前之可欣，以为其所生谋久远。然则减其自利之私，而趋于利他之仁者，必自慈利始矣。观是，则知康广夏欲骈立育婴园以夺人父子之恩者非是。

群学家新旧相推之理，余于去岁夏秋间已悟是理，时犹未读斯宾塞氏之书也。

十七日

观地理书。夜，观《政法学报》。

外国法律有二源：一基于罗马之法律，一基于英国之宪法。盖罗马法与英国法差异之点，即私法、公法所由分，私法多出于罗马，公法多出于英国也。所谓公法者何？即维持治人与被治者交互间之权限也。所谓私法者，维持被治与被治者交互间之权限也。故公法又名宪法。私法别为二：曰民法，曰商法。

欧洲近古以来最文明之举动，莫过于普鲁士民法草案公布一事。盖当其编纂也，开委员总会议者数百馀次；及其脱稿也，又公刊草案及理由书，自一千八百八十四年至一千八百八十八年，四年之中分六次之公布，广征公众之意见书，不仅征诸普国境内，又广征诸德意志全国，及澳大利之大学校、裁判所、法学家、辨护士、政事家之批评。于是，爱国之士莫不披陈意见，其意见书已盈箱累箧，一为编辑，得三十九大卷之多，传为盛事。厥后普国草案修正，据以为粉本者不知凡几。迨修正告竣，始颁为法典。溯自编纂伊始，已垂费十三馀年之岁月矣。是故现今各国中称为法学之泰斗者，莫德意志国若也。

欲望之在人，犹水之行地也。水性趋下，人之欲望趋利。善治水者因势利导之，善治人之欲望者亦因势利导之。盖不因势利导而从事壅遏，则欲望之溃决泛滥，将无异于洪水也。自古善治水者莫如神禹，其次则汉之王景；而善治民之欲望者，厥惟经济家亚丹斯密氏。

地理与文明有关系。汪衮父《史学概论》称埃及人所以夙明几何学者，以尼罗河每岁变其国土之形，非借精确之测量，则土地所有之争讼不能定也。印度人所以确立宗教之基础者，以印度河流域之丰穰，唤起其赞美自然之思想也。使罗马人去意大利之半岛，必不能扩张其帝国之伟业。使今之英国四面不环海，内地不富石炭，必不能辉其国旗于日所出入之处也。

十八日

饭后，与东芳往游抚军山，在马兰峪迤北。余登山肩未及顶，已俯视雄阔。山下有公输庙。晡，往视鹿圈，有鹿三头，皆去角。夜，观书。

治理化学者，以粲然之万物为其实质；治政法学者，以过往之历史为其实质。

法律者，国民生命财产之所系也，故与经济学相为表里焉。法律者，又国民行为风俗之所系也，故与道德学又相为表里焉。

美国儿童最乐谈选举大统领之事，与支那人艳羡胪唱时之状头无异，辄自豪曰：他日吾必被举。

泰西古时法律与经济二学未尝分科，直至德国财政家邱尔谷出，始将两界中离，各成独立之学。见《无逸经济学·范围论》。

外国人之在本国得享有私权，始于一千七百六十一年。法国与西班牙结约，取国际交互主义。交互主义者，两国视相待之厚薄，互交换其利益也。迨法国大革命后，大昌博爱主义，国会始宣言有自由之法。国宜广开国土，使各邦人民同享人生固有之权。自是以往，外国得享有私权，为文明各国之通律。至于公权，则除本国有公民资格之人外，一毫不以假人。

考地质学者，知上古有所谓石期世界、铜期世界、铁期世界。盖因其所用器皿而别之也。今世界上货币之制，由铜进于银，由银进于金，亦可分曰铜期世界、银期世界、金期世界。

社会共产主义非不美善，将来或有此一日，然必本于生存竞争自然之趋势而成，不可强也。

十九日

访葛军门谈。军门名振全，字福庭，直隶饶阳人，善谈论，极儒雅。

夜，观书。是日心得之理颇多，记之。

东西各国晚近三百年内之勃兴，盖有二原因，曰：以学理辟公智，以强力伸公权。

群制随人德、人智、人勇而进。昔饮冰尝称民德、民智、民力。吾改曰人者，以民字偏于在下之人，不如言人较能该括。

荀卿以性恶学派流毒我国，使国人德、智、勇性格数千年不进。是故群制万不能进。

笛卡儿以良知学派促欧洲进化，王阳明以良知学派促日本进化。良知者，无善无恶，良而已矣。

野蛮国人颛愚狠戾，非仰赖其君之威爱，不足以合群。若社会进化，则君无所用其威爱，但为专决，但为守法，以整齐之而已。

国虽文明，亦不可一日无君。盖法律虽由百姓公议，而无专决者，则筑室道谋，纷纷莫定；法既立而无执守者，无施行者，则法律亦同虚设，以无实行之强力也。夫君者，即统一决法、执法、行法之三权者也。或曰：西国三权鼎立，则三分其权可矣，何必统之以君？曰：权分为三，惧其相争，不能不以君统之，特所谓君者，必由全国人公举而后可。

今日虽称法治神圣时代，人人守法，似可无待于君也，不知无君则法律不能坚定，以无执行之强力也。夫法律至于不画一、不坚定，则有法与无法同。国无法，则人群不能组织成团体，将溃败散裂，无以自立矣。是故虽曰有法，不可无君。

君也者，所以组织人群者也。父也者，所以连续种类者也。欲求人群之相安，非有君以组织之不可；欲求人种之不绝，非有父以连续之不可。故君也，父也，社会上一日不可离也。

人之所以能生生不绝者，赖有父母以生之，父母耦数也；人之所以能相安不争者，赖有君以统之，君奇数也。

君、父，自然责任也。人当野蛮时，当受制于君；人当幼稚时，当受制于父。

自由者，生机活泼之谓也。然不可太过，太过则自窒其生机矣。

观于各国民智之开，能联合有强力者，皆以多数胜少数。我国地大人众，欲一时开通之、组织之，甚难。

欲求无君、无父之极点，非化众色身尽入觉海不可。否则，断不能一日离君与父也。

佛为教化众生，故现色身。

教化众生，化字可细参。

葛福庭云：近陵一带，山中时有野火。其故因犯禁斩伐树木，以火焚之，则痕迹销灭矣。余始叹我国无事无弊。

人之善忘，以不注意故。

练记性者，先从事物琐杂起，于琐杂中生自然概念，然后融会贯通之，则永不忘。

随处留心，则一事一物皆饷我学界。

学问有博与陋、深与浅之别。博者指闻见而言，闻见多为博，反是曰陋。深者指思想而言，思想邃入为深，反是曰浅。今人多混视之。

二十日

观书。

日本各地方别置裁判所，始于明治六年，创于江藤新平。新平，佐贺藩士也。

外国实业同盟胚胎于英，发见于美。盖当十七世纪之时，英之煤矿业者，组织团体以定煤价，是为实业同盟之一种子。越百八十年，美国设立石油同盟，遂为实业同盟之始。

凡人之购买物，喜贪廉价者，皆坐生计之困乏。苟富足，则自可不求价廉，但求物美。人人不贪廉价，但求物美，则实业同盟之法可以革矣。

今日欧洲，凡劳动工人，皆减少时刻，多得利益。又道路之宽阔及居室之旁，必绕以花园，务极光丽优美者，皆实行德麻司摩克之《华严界主义》。华严界者，哲人意想中之一虚境，其书出版于英伦，距今三百八十四年以前。其后又有加菩提之《加尼亚旅行》，是二书皆为社会党人之原动力。

各国官制，大都参用事务官、政务官二种。政务官，视其才识可以随时迁调，如有时为文部大臣、有时为内务大臣之类。事务官，往往终身其任，有劳绩则加俸而不迁官。其行政也，又参用官治、自治二种。官治云者，国家直接使官吏治理，以达其行政目的之谓；自治者，国家以地方事务一部分使地方人自任之，而间接以达其行政目的之谓。

外国又有行政裁判所之设，专司关乎行政法上之争议，此则余所未闻者。

欧美商贾之大资本，曰诚实，而金钱次之。名言。

亚梓法《治国论》云：徒知有权利者，则无协助之公共心，是谓放弃公德；徒知有义务者，则无自营之独立心，是谓放弃人权。名言。

西国兽名曰狮，猛兽也。其猛烈之气不得伸，则跳踯不止，故与以毬，以消磨其气。终日弄毬，而跳踯遂忘矣。日本机外剑客以文人之弄文，学士之好学，何莫非弄毬类。忘山曰：昔秦皇以焚书愚民，而汉武又以求书愚民。经学、词章、八比，又数千百年于此，何莫非弄毬类也。

二十一日

时惠陵殿柱犹未竖立，以明年方向不利，故先构木架以备供梁，择期在明日巳刻。晡，李秀莹、白仲谦同来。盖由承修大臣遣二人来监视供梁也。

二十二日

供梁礼成。

二十三日

李、白二君黎明返都下。

昨夜，闻白仲谦谈都中旧事一则，记之。仲谦云：京师富户治典业者甚夥，有范姓者，名华，字华甫，为人长于理财，善治生。在都数十年，掌典业二十馀家，凡所擘画措注，皆条理精密，局势恢廓，人服其才。以是，股东皆倚赖之，身亦因致饶富。庚子前数年，有祝姓家典，在崇文门内，亦范所管业者也。一日薄暮，见一人持翡翠花瓶求质，典中人始犹狐疑，不察真赝，会华至取视之，曰：真也。价直银三千两，今质价减半。乃以银千五百两付之，书券而去。逾日，道路纷纷传说，某日祝姓典所质之瓶伪也。此瓶自外国贩来颇多，在杨梅竹斜街某店出售，价极廉，约银十数两一枚。华闻之骇然，急取瓶于日光下谛审，果赝物。因驱车出城，迹访售瓶所，果见罗陈累累，光色绚发，与所质无异，大悔而归。叹曰：“我代人经营数十年，无毫发差失，今以一瓶故，使我英名堕地，吾休矣！”遂向各居停辞职。或欲强留之，华不可。既而曰：“吾虽以是去，吾之心迹昭然，不可不表白，使众知之，且深愿凡业是者，以我为鉴。”遂择日于某所，大集同事数百人暨各居停宴饮，酒后慷慨谭自陈辞职之由，且出其瓶使众观之，皆曰是诚赝物也。华曰：“我之悔不可追矣，诸君其慎诸。”又顾祝姓者曰：“我负居停一千五百两，我自偿之，是瓶即以属我，何如？”祝姓许诺。华乃取瓶当众碎之。众大惊。华曰：“我用此瓶何为？聊以泄我忿耳！”有顷，饮罢各散。逾二日，忽有人持质券并千五百两银钞及利金来典赎其瓶。典中人惶急往召华，华至，视其质券标曰某字若干号数，因问其人曰：“尔之瓶自有记认否？”曰：“有之。”遂遣人持券入内寻之，须臾，抱一瓶出，使来质者自认之，果其瓶也。其人惶恐，揖谓华曰：“吾服子之能矣。”言毕，狼狈遁去。事闻诸居停，皆大愕喜，乃群集赞颂其事，复邀请华管业如故。仲谦曰：华卒于庚子后一年，寿七十馀，吾犹见其人。拳民之乱，其所管典业皆毁于火。华盖以是郁郁而死。

李秀莹云：庚子之役，有营官某甲，率兵数百逃而东行，沿途大肆淫掠，百姓怨忿。会有法兵踵至，百姓往诉之。法人怒，使人探知某甲驻某村，乃于深夜潜以兵围之。天明，数百人皆就缚，一一以枪毙之。又云：美国兵入都，画驴马市以南为美界，其兵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为各国最。亡何，和约成，奉其本国令撤兵，百姓扶老携幼，垂涕挽留，美兵官恻然悯之，为暂留七日。忘山曰：观以上二事，可谓从古未有之奇闻。

二十四日

观书，无所记。

二十五日

葛福庭约饮。葛有幕友二人：一朱姓，字俭卿，上海人；一李姓，字方甫，与葛同县。葛以游击前驻江南吴淞十年，朱已佐其幕中，后随至台湾数载，又历广西、安徽、山东数省。其后葛驻天津北塘，又自北塘移驻马兰峪，朱皆相从，前后二十年。朱为人伉爽，与余谈台湾风俗颇详尽。是日席散已入夜，主人殷勤倍至，张灯送归。

二十六日 阴，微雪

赴陵侧工场周视。夜，观《自助论》。

俗人动夸门第，以出身卑贱为辱。不知人之荣辱，在能立志与否，岂论地位。古人之坚苦卓绝，立功显名，其起于卑贱者十之八九，方诸世家官族，荣誉尤过之。观于英国比约瑟弗伯洛巴敦为萨尔福德之民委员，尝于议事时自述其少年时在轧花厂备尝艰苦情况，一坐起敬，斯可知矣。

《自助论》云：田亩财产，祖父可传之于子孙；学问才智，祖父不可传于子孙。是故人贵自勉。

富与力之界说，富可以生力，力亦可以致富，互为子母者也。

蒸气机器之理，当纪元前百二十年已有人察得之。其人名希洛，亚历山德里亚人，明算学及气学、水学，始研究蒸气之力，制为器具。厥后事虽不成，精理名言永存于世。迨萨代礼牛国民惹迷士瓦德、高礼不的尔斯敦数人起而继其志，述其事，而震世骇俗之机器，乃有大成之一日。

二十七日

作日记，观书。

《自助论》云：福祉实其慧眼，常随勤勉之人而行。西儒戎福士他曰：发心火之光之力者，即英才。蒲丰曰：英才者何？忍耐。忘山曰：嗟乎！人但恃聪明而无忍耐之力者，安得有所成就。

勤勉之人有化万物为黄金之能力，有化光阴为黄金之能力。至言。

仲尼曰：曰圣与仁，则吾岂敢，亦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而已矣。西国制炼家达尔东曰：英才之称则吾岂敢，吾之成吾业者，勤勉之功，积累所致耳。

西谚曰：习逸性成，一事难为；习劳性成，万世易作。习劳如何？曰：反复而已矣。譬如读书，看了又看；譬如习艺，精益求精；譬如投食物釜中，以火煮之，煮了又煮，何患不熟。所谓功夫，所谓火候，为学之道当如此。

法人卢骚、英人撒母耳德留，皆少年不修操行，无恶弗作，其后折节改行，读书勤学，遂一为政治大家，一为文学大家。可见人能自勉，虽失之东隅，何不可收之桑榆。

英人伯拉温，见蜘蛛之丝缕缕，当所行之路，因悟造铁悬桥之法；伯路涅尔见蠹船小虫钻细孔，缭曲窈深，更以如漆之物涂四方上下，而居其中，因悟造河底地道之法。此皆受教于昆虫之微类者也，故圣人学于万物。信然。

发明电学之理，人但知有弗兰克林，不知与弗兰氏并称者尚有戛拉法尼。戛氏少时本无学，偶置二种之金类于死蛙之股间，蛙跳跃如生，因是遂发明二金交感之理。

奈端之于重力，已殚思竭虑，果实适触其机，遂发前之秘奥；学士雍之于光学，已真积力久，碱水适感其思，遂成旷代之学家。盖最新奇之学，莫不得之最陈腐之事。信然。

西国自古有名之工及创制新器之人，皆不自工业学校而出，大抵起于穷困。故曰：穷困者，创造之母。

德至而名归之，业精而利归之，此自然之势也。虽然，古人之修德非为名也，其修业非为利也，顾何以好之、慕之、孜孜不倦者，彼盖视此有自然之真乐，觉天地间更无他物足以易之也。

善画者以万象为师，善学者以万物为师。

《自助论》曰：风俗习惯，纷华声利，非降伏吾辈之主人，实吾辈为降伏此等之主人也。是故人贵立志。

法帝拿破仑、俄将士活娄，皆欲于字典中删去不能、不知等语，曰：此我一生所憎厌者也。人患不学耳，学焉安有不知、不能。

威灵顿之所以过于拿破仑者，拿破仑所志在荣名，威灵顿所注意在职分。西人尝称：威之为大将也，勇决神速如拿破仑，如古雷武；及为相臣也，智虑周密如格朗穵，纯粹诚实而高尚如华盛顿。

是晚，得都中工程处信，知下月停工，不派驻班。故余与东芳商议后日回京。

二十八日

检书理行具。是日，观《自助论》终卷。

当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印度榜葛喇之土兵叛乱，英人之在印度者，自文武官吏兵卒，下及平民妇女，无一人战缩畏栗，莫不尽力抵抗叛兵。纵或受围困，死伤相继，无一有请降之心，于此见英人精神之强壮、教养之完备矣。

英人厚亚德创改革狱制之说，不避劳苦，不顾危难，以期其说之必行。及身后，而英国狱制果为之改良。其他文明诸国效之，自此罪人无瘐死者，厚氏之赐大矣。

创废奴隶制度之议者，有陆克、孟德斯鸠诸人，而实行其主意者厥惟沙伯。沙伯当十八世后半纪代实力救拔黑人，并援律法以与政府抗，尝创设废奴公司，盖生平以是为目的也。其后，格拉克孙维伯、福斯勃古斯敦及伯路翰等后先踵起，卒脱黑人奴隶之苦，其功伟哉。

西儒律敦曰：理财之事，切勿轻忽。金钱者，品行也。忘山曰：金钱与品行最有关系，不善理财者，足以堕陷其身于非义。慎之！

《自助论》曰：人欲保护其品行，不可不尚节俭。节俭者，非吝啬之谓也。盖节俭则衣食有馀，有馀则能慷慨而具义侠之心肠矣。忘山曰：人所当爱惜者三：一曰精神，二曰光阴，三曰金钱。

人苟不能节财，不能节欲，则种种品行之不良由此而起。故柏拉图四德之中，节制居其一。

西国大将那比尔之言曰：不言则已，言则必信；不借则已，借则必偿。此二者乃德行之大者。有德位之君子，必当慎守此也。

二十九日

黎明登车，与东芳偕行。俄日出，过龙门口，路皆大石子，荦确难行。回望陵宇，苍蔚在目。薄午，至濠门小憩，风起，冷甚。饱食复行，日未落，至蓟州宿焉。夜，有某君与东芳相识者来谈，痛诋其州官之暗劣。州官姓古，名铭猷。

三十日

未明，自蓟州行，三十里至邦军，日始出。又二十馀里，至段家岭小憩。午后，复行七十里，至烟郊，已昏黑矣。风甚，客舍中炽炭取暖。

十一月

一日

日出始登车，行二十里过潞河。又十里，至通州西门外憩焉。

东芳善射镫覆。余一路车中无事，所得覆甚夥，到旅舍，辄举以难东芳，录其佳者亦颇助趣致。太皇太后不得干预朝政。射古人名：孙权。隔壁戏。射《四书》二句：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武备学校教习，带作医生。射《论语》二句：使有勇，且知方也。一数。射《中庸》一句：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断屠四十一日，又断屠四十九日。射《论语》一句：三月不知肉味。

昳，由通州行，去都仅四十里，到东便门，日已沉西，抵家昏暮。昌士来京，下榻余家，相见甚快。

二日

在家终日，会计度支出入。

三日

晨访季英，询以东省变态若何，季英云：“都人士皆漠不为意，酣嫮如故。虽然，病深矣。此间不可久处。余遇事颇能先知，往往有验，故明年解冻，复决志移家南去。”余闻之不置一词。薄午，往视啸霞。盖啸霞中风不语者一月，近略瘥。啸霞事父孝谨，勉甫丈年七十外矣，精神矍铄，老兴颇浓。闻近来潜作北里游，不使子知。然啸霞则暗中多方调护，务悦其亲，勉丈亦不知也。啸霞年亦五十馀。晡，自署归。

四日

余新生子明日弥月，先一日设宴款客。是日，女客来贺者甚多，厚庵父子及桐士昆弟亦至。晚，与昌士谈。

五日

笃甫及幹卿过。晡，季英来，仲华亦至。

露、日启衅之说，腾播都市。余终谓不可据，果尔，是出我意度外也。

昌士云：外国刑狱最重，凡听断时，须有陪审官十馀人，皆地方之公正商民，两造辨难既久，虽胜负显决，设陪审有一人怀疑者，即不成信谳。

公法中有私万国公法、公万国公法之别。盖公公法者，各国国际法权也，私公法者，各国治外法权也。

六日

作致邻居书。前为新生儿命名曰用勤，以犯舅祖讳，改名用恒，字伯专。

饭后，与昌士谈。昌士论我国磁器与西国磁器异质之所在，盖我国磁虽破碎可以法补缀，以质坚厚，受锥凿而体不裂也。外国磁则不能。

七日

前见邻居书中称：法使馆中有翻译官穆文琦及苏馨、甘嗣东，皆甫自巴黎来我国京城，命余往拜，藉可联络外人。余是日遂往见之，皆一一晤谈。穆华语甚工，盖居我国久。日中，在子穀家午餐，晤仲华。晡，往观工部新署，在王府井，屋宇宏整，大门及厅堂皆欲撤造，已兴工矣，明年五月可以迁入。

八日

与昌士、稼霖偕至琉璃厂工艺局晤季英，与往观制景泰蓝及织绒毯之场所。景泰蓝者，以铜为质，范形成皿器，以铜丝盘袅粘切其上，作种种藻饰，然后加颜料煊染，以火烧之，其工尚不难。独织绒毯之法颇神妙，盖不用算法、图样，亦无机关，惟恃心手变化，自成各式，五色花纹皆匀整，无少参差。甚矣，我国手工之巧。

季英在局充教习，不取薪，别辟斋屋为其坐卧地，余数人坐谈其中。昌士与季英论养蚕之法。季英云：我国丝业所以渐逊者，以养蚕法不精进，渐失其传。盖蚕在桑叶上，必常使稀疏，俾得饮吸空气，舒转自如。若蚕太多，则拥挤受病，往往致死。又云：养蚕最畏蝇。蝇来飞集，辄遗子于蚕脊上，因之蚕受奇累，致作茧时工力亏损，是皆不可不知者也。昌士云：吾杭设蚕学馆，三年仅成就一人，姓梁，名有立，字立群。其人年三十馀，于蚕学殆得其三昧，屡出新法，为人育蚕，颇获奇效。

九日

余移书斋于客堂耳室之内，炽石炭稍温。盖窗壁严密，冷气不易流入也。堂中之书架榻案亦易置方位，略宽舒。

十日

子用恒择是日薙胎发，季英来抱，桐士亦至。晡，阴。季英与昌士各述庚子被难时种种颠顿情状。且曰：人不受劳苦，不足以言学问也。晚，大风。

稼霖谈一案云：有兄弟二人，各娶妻，承父遗产，同居。会其弟暴病卒，越数日，弟妻举一男，盖遗腹子也。既弥月矣，久之，其兄宴客，有弟妻之父在坐，饮罢已昏夜，欲往视其女，伯兄从焉。房中灯火微荧，甫及闼外，瞥见一赤身男子闯然而出。其父大怒，骂：“贱人安在？”妇方酣睡，惊觉，仓皇抱儿而起，不知所措。父因指床前坐具上男子衣裤曰：“此何人物？”妇色变曰：“不知。”父大骂曰：“贱人辱吾门矣！”其兄婉言曰：“老人息怒，丑也何播为。虽然，我有一策，弟妇不能守明矣；盍令更嫁，此亦人情也。”妇勃然曰：“我必死，终必一见官以白吾志。”其兄许诺。翼日，以状白邑宰，遂同往就讯。既见官，妇怒若不可遏，自陈曰：“我夫死未久，有遗腹，将抱是一块肉终天年，遭是不白，安望生为？然此心皎若天日，愿明公一洒之。”官曰：“尔欲雪耻不难，顾此男子何为在尔房中，尔竟不知乎？”曰：“不知。”官曰：“尔平日一人独居乎，抑尚有他人乎？”曰：“我与婴提及女仆三人而已。”曰：“是日女仆安往？”曰：“已归家。彼自归乎？”曰：“我给资教之归也。”官曰：“何为教之归？”妇不能答。官怒曰：“尔之情见矣。”妇忿极，袖出剪自刺其喉。役人急自旁夺之，幸无伤。官大疑曰：“然则必有隐情，盍直言。”妇赧然曰：“我夫在日，终岁远出营业，罕归家，夫妇相见甚难也。女仆之夫亦然。今闻其夫适归，我故令还相见，盖人有同情，推己以及人耳。”官默然。因问其兄曰：“尔弟死几日矣？”曰：“半年矣。”“葬乎？”曰：“葬矣。”妇怒骂曰：“吾夫实未葬，停棺某所，何面谩为？”官曰：“既未葬，大善。”遣役数名往取棺。因退至后堂，潜召妇入询以夫死时情形。亡何棺至，乃复出集众启视，尸骨露肉尽化，惟肚无恙，满贮水银。其兄作色谓妇曰：“我尚不知我弟死于尔手，今获发觉，天也。”官笑曰：“以吾观之，此人非死其妇之手，死其兄之手也。”兄大哗曰：“何以知之？”官曰：“汝弟实未葬，汝伪言葬何为？妇果害其夫，反肯以实告乎？害弟之命非子而谁？且我闻妇言，其夫死时居别室，己不在侧，比晓来视气绝，被枕皆易，情弊显然，尔何所逃罪？尔谋死尔弟，复设计诬尔弟妇之不良，尔居何心乎？速吐实，免罹苦！”兄犹抗辨，乃用刑，久之始一一服罪。盖其人与弟平时素不睦，弟又最钟爱于父。父未死时，已为析产。弟所获最优，兄妒甚，欲杀其弟而夺之久矣。一日，弟自远道归，因妇将妊子，故别居。是晚，兄进粥，调以水银。弟饮之尽，眠至夜半，腹绞痛，不久而毙，七窍血出污枕褥，兄惧事觉，急为易之，并浴其尸使无迹。侵晓报妇知，托言暴病。妇固疑焉。未几子生，兄又使人诱弟妇，使更嫁。妇坚不可，因设计择女仆归家之夜，贿佣工，乘妇睡熟时，抱衣裤裸身潜入妇室伏焉。约曰：“闻人声，则挺身而出。”即于是日约妇父来饮酒，因偕入妇房，使触见之，必含羞逼其女自尽，或令改嫁。于是兄以代养孤儿为名，可尽收其产，他日即暗戕儿命，亦无复知之者，其用心抑巧矣。天道恢恢，一朝败露。然非官之明断，又孰能为死者复仇、为生者雪耻乎？其后兄伏法，妇卒教子成立，守节以终。

十一日

终日不出，观报，作日记。

西儒有言曰：真正之荣威，自暗中克己而生。假使无此学问，即战胜攻取，不值锱铢，特为私欲之奴隶耳。至言。又曰：怠业之人，伯仲于弃财之人。不观蚁乎？夏而备粮，秋而敛物，其智可师。又云：勤俭之人手可造富。又云：富人不有德行，则光耀之赫灼，适以著其人品之卑劣，露其丑行而已。

人当幼稚时，虽不能不受他人之教育，及至少壮，须恃自己教育。西国凡各种学问艺术之著名者，皆得自他人者少，得自自己者多也。

于学问之暇，作劳动之事。如是，则身体心灵俱受教养，为最善之规则。

医师洛敦之名言曰：天才英敏，乃光阴与劳苦所结之果实也。

《自助论》曰：学问之益，不在读书之多，在运用之熟。又云：读书必量力，定规则。亚伯尼西之说曰：吾心有容受事物之分量，逾其分不能容受，必致溢出。又云：自敬者，生人最贵之衣服也。

西儒戎斯打林之说曰：稗官小说，最害心志未坚之青年，更甚于疫疠。

西国凡童子时为钝物蠢才，强壮以后为大人豪杰，显名于世者，自古迄今其例不少。如奈端、拿破仑、威灵顿及机器师之瓦德，其最著名者。

《自助论》曰：人间万事莫非习惯，即德行亦习惯而成，习惯能自造也。一事当前，竭蹶以赴之，奋厉以抗之，始而觉其难，继而觉其易，终则泠然与俱矣。故人不可不勉。又云：品行者，乃小事之顺理而行所集成者也。

十二日

作日记。

《自助论》曰：凡人相与讨论商榷，有所建白，当和气愉色，委婉以陈，万不可出恶言，肆激谈，仗独是，弹众非。盖我闻他人所言论，即以客气争心乘之，则徒见其异，不觉其同。诚能降心相从，精其擘画，虽有与我相歧异者，徐徐俟之，终必大同也。昔威尔士之讲道者曰：我尝昧爽冒雾行深山中，遥见动物，迷不可辨，视其形怪，谓魑魅也；近而观之，乃行道之人也；尾而视之，则吾弟也。妙哉，喻言乎！

又曰：君子者，以仪范自铸其身者也。人之称有爵位、有权势者曰君子。君子之称，含温厚、和平、善良、纯雅数义。盖谓有位者必当有德，故用此为贵者之通称。又曰：君子必自尊敬其身。自尊敬奈何？曰：以己之目，察己之品行；以己之心，规己之阙失。

观于一千八百五十二年英船排肯汉笃沉没亚弗利加海岸事，使人肃然起敬。盖此船载男子四百七十二人，妇稚六十六人，沿海岸行，忽触暗礁洞裂。时值昧爽，众犹酣眠也。水汩汩来，舟子击大鼓，召集舟中步兵如操练状，以救妇孺。俄而步兵舢板若干艘，引妇稚登之，鼓棹而去。男子之能泳水者，欲跳入舢板，加比丹来的曰：舢板小，人多必覆之道也，不可。舟中人乃止。是时舢板尽，亦无他船过此援之者，然众人心平气静，植立不少动，无一怨怼语，无一号哭声，徐待葬身于波涛之中。于此见英国人民之英雄侠烈气象，以舍己救人为乐，盖亦习惯成风俗矣。

十三日

趋署。晚归，复与昌士同车出城，赴罗笃甫之约。夜，访东芳，东芳邀至伶人佩仙家饮。

昨闻昌士谈及江南盐务中情形曰：凡督销局所职掌，在督盐之销行。各路商人运盐至则呈验，验已放行。然局所之开立经费及委员巡丁之利润，皆赖商人之夹带私盐。如商人运官盐五百包，又夹带私盐三百包，则于每百包中提二十包作为局所费用，又于商人额外所夹带者提十包，以五包充委员司事之私人，以五包分给巡丁焉。故官盐之许夹带，几等于明认矣。

又云：盐枭之贩运私盐，每年二次。其沿途河道中虽有厘卡重重，然赖有巡丁之得钱卖放，故毫不能禁遏。今日官盐加价，则私盐愈畅销。私盐销则官盐滞，所加之价空无所著，何益于国课？

十四日

是日阳历元旦，诣法使馆穆苏绪君所贺岁，因诣稚夔。

车中观《哲学原理》，有云：宗教以信仰为本心，哲学以究理为目的，理学亦然。故哲学可以称学，宗教不得称学，仅目为教也。忘山曰：观是，知教与学界域所由分，盖教家尚信，学家尚疑。

理学中有讨论学、实用学之别。如物理学、纯正化学、天文学，属于讨论学；器械学、制造学、航海学，属于实用学。哲学亦有此二种之别：心理学者，讨论学也；论理、伦理学者，实用学也。

哲学中有所谓物、心、神三体，然其所谓神，非宗教之所谓神，实以物、心实体谓之神体也。

哲理中之三断法，可以囊括古今学派分合之故，及其发达所由然。详《哲学原理》第二十五页。

十五日

诣后孙公园，访勉臣。俄游厂肆，携《骈体文钞》及《西域考古志》归。

十六日

作日记，观报。勉臣及景周同过。晚，仲华来，昌士及桐士偕至，夜谈。

我国人有业之民，约十四种：曰士，曰农，曰工，曰商，曰官，曰兵，曰丁，曰幕，曰书，曰差，曰僧，曰道，曰倡，曰优。尚有无业之民二种：曰纨绔子，曰乞丐。合成十六种。尚有不在十六种之内者，则江湖无赖之人，约分八种，彼中人自称曰八行：曰经，曰皮，曰李，曰瓜，曰风，曰火，曰除，曰妖。所谓经者，如拆字、占课、相面、算命，及卖春联等，约分九类，属于文墨者也。所谓皮者，如贩卖药材、行医及伪神仙等，分十八类。所谓李者，如变戏法等，分四类。所谓瓜者，如挥刀舞拳卖艺等，分三类。以上四行，知者颇夥，盖所操技业多为王法所不禁也。若风、火、除、妖四种，皆显犯国宪，踪迹甚秘，故罕有知者。何为风？即绿林大盗，分七类。何为火？如冒充官长、私刻印玺，及假造金银等，分八类。何为除？即诈骗讹索一流，分五类。何为妖？即惯用邪术，以色诱人者，分六类。此八种人，大抵无业游民，遁而入此，彼中各联小社会，有急相助，大有共产主意，故其群能久而不涣。然其宗旨，不外诈、骗、劫、夺四字。是故人称江湖无真，黄金无假。此八行中，又分南北二派，各有所用言语，互不相同，所谓行话是也。南曰春，北曰典。习春语，不得混以典；习典者，亦不得混以春。

江湖中又有所谓九流，非《汉书·艺文志》所谓九流也。一流居士，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推，五流地理，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

我国又有秘传之针法，能医百病最效。余友黄益斋之叔石坪，擅此技。昌士前患头风，即此公为之治，针已即愈，久不发矣。闻其术得之于巨盗。先是，石坪父某以武职官山东，膂力过人，尝捕得一盗，技勇超群，赦之使给使左右。盗感激，自念无以报，因出其秘术，欲以授人，黄公遂使子石坪习之，十年始精其术。石坪至今尚未传一人，尝欲授昌士，昌士却之。然失今不传，恐从是将失传矣。

十七日

赴喜鹊胡同陪吊，吊者云集，盖夔相之侧夫人治丧也。晡，至厂肆翰文斋小坐。晚，诣天福堂，居停善芝桥约饮。芝桥是夜大醉。

十八日

薄午，至天寿堂，盖义善源以新屋落成，大宴宾客，演剧侑饮。

十九日

趋署。

俄、日决裂之说久腾报纸，闻日要俄三款：一朝鲜权利，两国共享；一满洲开放，万国通商；一限俄三月撤东省兵，否则决以兵戎相见。又闻英人多有自告奋勇，来亚东助日本战者。又闻俄人国计空虚，战费难筹者。又闻俄军中有自由党布散社会主意者。又闻我政府与俄、日使臣定约云：将来两国启衅后，无论如何不得侵犯我国内地。两国皆允诺。以上皆见于连日报纸，不知可信否。

近日凡自奉天来者，无论官商百姓，皆谓俄虽驻兵不退，然地方颇安静，保护较前尤周密。

邻居邮寄条陈内政摺稿二分，折中分四门：曰用人、行政、理财、练兵。其子目中有去跪拜之礼、尊议事之臣、重兵部之权、改官制、设银行、整齐币制、奖励商业等约十馀条。

二十日

赴寿州相国家，与景周、勉臣同诣醉琼林，饱食毕，遂作北里之游。晚归。

都中自振贝子被劾后，有密旨，欲将所有城外倡伎尽行驱逐。又云：如有官员人等私作冶游者，许巡警者捕送惩办。于是韩家、石头一带，无复呼卢歌管之声矣。伎家皆白昼闭门，旧日游客多裹足。即有来者，亦潜迹匿影，不敢公然为之。往往有鲜衣华服者，受土棍所诈索，不胜其苦。又近日城南盗贼风起，大半无赖之民，平日仰食于北里中者，今生涯寥落，遂去为匪人。噫！欲兴商业，而禁女闾，是谓不知政体。

二十一日

诣夔相家贺寿。晚，笙叔约饮福全馆，有昌士及莘甫在坐。

练兵处新设，所奏调多汉人，往往加副都统衔，此亦破格之举。又东省之呼兰厅程德全，当庚子年俄人入据时，尽力防御，颇有能名，为人所密保，今亦升受副都统之职。盖本朝从无以都统职加汉人者，今忽有此举，其有化合满、汉之意乎？

袁督所拟练兵处章程，设科分职，各有所司，几尽夺兵部之权。然则兵部实为赘疣。

邻居前有书来，云：既欲练兵，则袁宜授为兵部尚书，掌管天下军政，岂宜以直督兼辖，一人精力有限，而兼任如许之事，保无颓越乎？忘山曰：我国士无专学，官无专政，欲强其国，难矣。

二十二日

终日不出，观书。

今日朝贵亦纷纷欲有所作为，如商部工巡处及练兵处等皆新创之政局，似有意变革者，然而纲领条目不画一，权限不分明，为之决无效也。是何也？以当事者其才、其德、其学皆不胜任也。虽然，天下事未有一措手即能完善者，安知将来无改良进步之时乎？然余卒不之许者，则以改良进步之决无望。何以知之？曰：于当事诸人之德、之学、之才知之也。

盖凡德、才、学兼备之人，其于事也，亦不能一措手即期于完善。然而其心虚，其智周，其力果，可由不完而渐达于完，由不善渐抵于善，仍谓改良也，进步也。如日本革政之始，几年变、月变、日变，无一时不求精进，遂有今日之美盛。今我国衮衮者，不过剽取泰西一二事，勉强趋步，而用人理事之条贯冥然不知，徒靡金钱，张官置吏，豢畜无数坐食之夫。至于立法之善否，成效有无，及如何改良，如何进步，殆无有过问者也。且号于众曰：吾变政也。嗟乎！以是言变政，不如不变。

二十三日

偕景周、勉臣及昌士、稼霖饮于阳春居。晡，观剧。夜，观书。

《白山黑水录》一书，叙述俄人在东三省经营布置情状颇详。盖俄国西伯里亚铁轨，自尼布楚开多洼分支，南过旧托罗海，转东超兴安岭下雅儿河水域，于齐齐哈尔西南六十里胡拉尔溪渡嫩江，为一直线。又于呼兰城西六十里之处，渡松花江，以达预定停车场哈拉宾。哈拉宾者，在阿勒楚喀之北，呼兰城之南，位松花江南岸，俄人新辟之都会也。铁轨至此，歧分二线：其一则由阿勒梵喀过掖河三岔口，至尼古里斯克驿，以达乌港。其一则横断松花江，走长春、开原，经铁岭、辽阳、海城、盖平、复州、金州以达旅顺。其间路工或有已成者、未成者，而要其形势，大略如此。俄人又于各处大兴建筑，一切兵房场所逐渐兴立，不啻视如己国之版图，乌有奉还我国之一日哉。俄人心迹，路人皆知，乃梦梦者犹望各国代我争之。夫各国亦岂不知俄人之志，固已默许之久矣。今日本怒，裂眦攘臂，与之抗者，非为满洲，为朝鲜也。使果为满洲，则何不蚤出而仗义责言，乃坐视其经营布置，于今日始思与争雄哉？噫！

二十四日

勉臣来别，以将赴汴，后日行也。

满洲全地广袤六万三千馀方里，土壤肥沃，物产丰盈。然据日本人考查，其既垦之地约一万六千五十方里，不过全面积四分之一。此外，未垦之地尚多。嗟乎！地广大荒而不治，坐使膏腴废顿，盖与暴殄天物之罪同。今也入俄人掌中，代为经营，以物竞天择之理衡之，何悖之有？且也万国公法有云：凡荒废之地，无论何人，能入而垦辟之、经理之，地虽终据为己有，不得谓之掠夺。人奈何犹怨恨俄人乎？当自怨恨耳。

据《白山黑水录》云：满洲之红胡子所由来，盖即桦太岛俄国流放之罪人，超答答海峡入乌苏里，以无恒业，投入马贼之群，或自集徒党，遂有红胡之名。不知是否。

二十五日

诣厚庵，不遇。往视啸霞病。又送勉臣行。晡，造穰卿谈。穰卿病卧不能起。

《墨子》云：战国时人，有学儒三年，归而名其母者。今日东南年少出学西法，数月辄归，而凌其父。穰卿为余述种种可笑事，太息良久。忘山曰：我国民太愚，又失教化久矣。今日欲辟其智，亦须渐引。若骤进以高明之说，反足害之。如久饥者，骤得饱食必死，其理正同。

二十六日

与昌士谈。饭后趋署。是日，观《万国商业志》。

商业之发达，经五阶级：一曰陆路贸易，二曰河流贸易，三曰沿海，四曰大洋，五曰大洋、铁路兼用。

京师运煤，多用骆驼。此物产于北方，南地无之。然据商业史载，亚剌伯、埃及、印度，当太古时，陆路贸易专使用之，盖因贸易之区域日广，远路深林，旷原漠野，经历辛苦，何止千万。又以盗贼猛兽害及商人，故商人中团结一气，使用骆驼，整列队伍，立一定之时期，在各地贸易，所谓队商贸易是也。

西国之商业，起点于腓尼西亚，而迦太基继之。与迦太基同时并起者曰希腊。迨两国衰微，罗马兴起。然罗马人但出资本，专用外国人为商业。其后罗马渐衰，南方威尼塞及福罗连司，北方之汉折市府，皆以次兴盛，遂成中古之市府同盟，商权极大。亡何，葡萄牙、西班牙二国发明东西洋航路，商权又归二国之手。而和兰、法兰西等国相继效尤，终达英伦之三岛之地。英、法交争，英胜法败，至近代欧洲全盛，忽一跃而波及北美洲，而今日又为英、美竞争之商界也。

商业者，组织社会之中心点也。盖社会之进化，莫要于富。何以致富？莫不曰农也，工也。农者，所以生物也；工者，所以成货也。虽然，农之物，工之货，非但以供一人、一家、一乡、一国之用也，所以供全社会之用也。苟无商以运输之，交易之，则农工无可图之利，而其业荒矣。是故富之本虽在农与工，而其枢纽则在商。有商而后一社会之物产财货可以流通，可以均平。惟其流通均平，而人与人之所以能合群，国与国所以能缔盟在是矣。故曰：商业者，组织社会之中心点也。

今人动曰民权民权，不知有商权而后有民权。商权者，民权之基也。吾读欧洲史，知中古世商业市府之发达，皆因十字军之役，王侯贵族借饷商人，许之特权以为报酬，而商人因之构结团体，保卫公利，脱封建诸侯之压力，渐渐干涉政权，遂为今日立宪之根基。是何故耶？盖天下万事倚财为命，财之权握于商人，国家求财于商人，商人不能不求权于国家，国家以权易财，商家以财易权。是故有财权不患无政权矣。今我国士夫高睨大谈，不营实业，不求商权，不握财权，而妄希民权，是未弹而求炙雀，未卵而求时夜也。不其难乎！

二十七日

终日不出，观书。

商家最忌作伪。古时腓尼西亚人致败之由，即由货物出入，伪造居多。害人即所以自害。又如我国，从前丝茶最畅销于各国，其后因商民作伪之故，遂致失败。

汇兑银钱及银行之制度，始于古迦塞基人及希腊人，而发达于罗马。罗马银行制度，区分为三：一曰国立银行，一曰私立银行，一曰借贷银行。借贷银行为借银于贫民，有物作抵，与我国之典业仿佛，但不取利息，则稍异耳。盖当时以借金取利为背人道，众皆禁之。

领事馆之设，所以考察商务，判断纷争，皆所以保商也。其制度创于古希腊人，罗马人因之。

以军舰保护商民，始于意大利之威尼塞，而后世遵用之。

古希腊时，斯巴达人好武，尚节俭，废各人私有之私产为国家共有，无贫富贵贱之别，粗衣恶食，举国共之，爱国之精神人人所重。是真所谓社会主义也，而商业因之不能发达。夫商业不发达，国家安能进化？是知社会主义之能生妨害也。

二十八日

观书。

自古强大之国征伐四方，为兼并囊括之计者，鲜不用其压力施诸新附之国土。如秦政、铁木真、亚历山大诸人皆是，独罗马则不然。盖罗马人虽以战争统一四邻，然其每征服一国也，皆以极宽缓之法治之。宣战媾和之大权则握之手中，馀则听其自由，绝不干涉。即有自作法律以自治本土者，莫不听之。是何也？则以当时本国亦共和为政，异乎专制之君，故其待他国亦若是也。

罗马人善于修路，每征服一国，必使之修大路，与本国首府联络。其路广大洁净，一石之广五英尺，大小不同，接合甚巧。平滑如镜，下敷地层，厚三英尺，以粗石细砂作之，平地稍高。云当时修造大路为罗马侵略人政策，如今日各国侵略人国用铁路也者，盖商业因之便于输送，今其遗迹犹存。

驿传邮便之法，创于波斯王赛拉司，罗马人用之，又将此改良，限以时刻，定以规则。盖与修路之事，同有益商业者也。

希腊之学人多出于商家，罗马之武将多出于农家。是故学人有躬亲商业者，将军有退为农夫者，此古希腊、罗马之特色也。我国三代井田时，兵农不分；泰西中古市府盛时，兵商不分。

二十九日

薄午，诣惠陵工所，阒无一人。因至西式酒楼午饭。晡，出城，往视穰卿病。夜，观书。

欧洲古时不知有蚕业，其法传自东洋。因偶有波斯僧侣竹干中藏以蚕子，密输入君士坦丁，于是欧人始知养蚕。

卖买黑奴之法，创于西班牙人拉司沙司。盖彼时西人虐待新地土人，使之开矿。土人不胜其苦，多死亡者。拉司沙司悯之，于是将阿非利加之黑人移此代之，而黑奴之贸易遂盛行。

欧洲第十八世纪之末，工商之业为一大革新者，即发明各种新机器及创轮舟、汽车也。发明之人多系英国子弟，故其国至今为世界极强富之国。考瓦特发明汽机之后，发明纺绩机器者为哈格里布司。汽车之发明在一千八百二十五年，汽船之发明在一千八百三十八年，而电信邮便之交通机关皆陆续完全，于商业盖大有影响者也。

博览会起原于法国。其初不过国内劝工之博览会，既而为万国博览之阶梯，其后各国踵行之，遂成盛典。

保护政策，大国行之，有利无害；小国行之，有害无利。盖大国地广人众，货物畅销于国内而有馀；小国地狭人少，不能不求销国外。若生各国仇视而效尤焉，则所损甚大。如我支那，则腹地辽阔，人口浩繁，利行保护政策，乃课税之权不能自操之，惜哉！

十二月

一日

与昌士、稼霖及笃甫、桐士共饮于致美斋。晡，观剧。晚，访寄吾于工艺局谈。

美国南北部战争在一千八百六十年，人但知其为争黑奴而起，不知尚有一绝大原因，则以北部制定保护税则，而南部不服也。盖北人业制造，故利保护；南人业农，故不利保护。保护制行，则制造之物价昂，而农家不便。于是两部轧轹，酿成剧战。至黑奴一事，特为导火线耳，非其所争之本旨也。

二日

探知金价骤落，因以银易金，待价涨时售之，冀得重利。晡，又访二我谈。

三日

趋署。归，补作日记。

同一商业之国，有自动与受动之分。自动商业者，本国物产国人自贩运于国外，与世界交通焉，如英、法、德、美诸国是也；受动商业者，本国物产国人不能收其利，坐视外人为之，取其大利焉，如支那、印度等国是也。

四日

昌士迁至东城工程局，与稼霖约，每星期必一至。

人有才与智而无德者，但能自用其才、自用其智而已。惟德、才、智兼备之人，不但用己之才，兼能用天下人之才；不但用己之智，兼能用天下之智。盖有德者，其量大，量大则不妒人，天下人之才皆为其所用；有德者，其心虚，心虚则不自是，天下人之智皆为其所用。

文、学、才、德，人之四柱也，缺一则非完器。理明辞达，是谓有文；博闻精思，是谓有学；机警明决，是谓有才；心虚量大，是谓有德。

五日

访子蕃，即出城，晚归。

欧洲古时，有息借贷悬为厉禁。直至十字军后，市府兴起，始解其禁。盖彼时始渐觉货币运用之利益也。

国家设立财务省，统一财政，创始于英人，各国效之。至今日，制度改良，益臻完善。

欧洲自十八世纪以来，财政所以渐理者，以公债制度与租税制度之进步也。公债之进步者，以设定总合基金；租税所以进步者，以加收所得税。然半因自由宪法之成立，而募债收税之法逐渐改良，人民与政府组织而成一体，其国之日臻安富，宜也。

六日

诣工程所，车中观书。晡，在王相家观人围棋。

七日

终日读书，足不出户。

余十年来为学之功，偏于积理观迹，于习法工夫未一问津，故终觉目前少实用。今欲略屏哲理诸书，一意趋于征实，再加十年攻苦，庶几有效。

人之记性，不可不练习，而练记性之法，宜从地理起。

地理也，文学也，算法也，皆吾人学问所必需之阶梯。不通地理，不能观迹；不解文字，不能察理；不明测算，不能习法。

八日

观书。

日本德川氏霸业，成于关原之一战，而征长一役，遂使数百年幕府威声一朝堕地。甚矣，霸力之不足恃也。虽然，有文德者亦必待武功扶之，然后能置身群强竞争之间。是故平阳先生云：文弱之卒，不能当武强之兵；武强之兵，不能敌文强之师。自古英雄创业垂统，大抵武强而已。今日民族国家崛起，渐跻文强，如日、英、美、德诸邦皆是。惟俄国尚染武强馀习，吾恐其与日本战，将一蹶不振也。

《汉书·刑法志》有云：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二语可称精理。

九日

趋署。晡，诣厂肆，为稼弟购得《曾涤笙家书》。稼霖近颇有志向学。

日本德川族中之最著名者，前有光，后有齐昭。光好文，齐昭讲武。斯二人者，皆于日本今日文明之治有绝大影响。英雄造运会，信然。

日本维新以前之先觉者，推渡边登、费长英及佐久闲修理数子。而在当日，咸负重谤，如我国郭嵩涛一流人物。

汉武帝时，卜式自输家财佐军费，上大悦，赐爵褒美，欲以风厉天下，百姓无应者。盖与近日南洋华商张振勋献银二十万，赏侍郎衔者无异，此后亦无踵效之人，前后如出一辙。

前闻昌士言：商部中近有一事，差强人意。盖旅居上海外国人某乙，假我商人某甲金，期满已偿还之矣，忽控某甲于会审公所，欲索还所偿。华官竟逮某甲至，勒使缴出。于是商业中动公愤，电达商部。商部闻之，即电告两江总制，先将某华官免职，然后派员秉公审理其事。忘山曰：观此，则商部之设，亦非无益。

十日

澜如生日。澜如，余第六妹也，即稼霖妻。

十一日

诣厚庵，见履平，留午食。与厚庵谈国事。

闻外部侍郎伍廷芳，对俄、日二国宣言：满洲为我国疆土，若有假其地作战场者，则一切官商产业必被蹂害，将来须责承两国赔偿。闻各国公使皆深赞其言。

我国今日惟以守中立为无上妙策。或曰：何不助日？应之曰：以何物相助？兵精耶？饷足耶？且助日，是明与俄决裂，俄人将于未战日本以前先据京畿矣。

凡人论学能不作门面语，论事能不作官话，其庶几乎？

一两之白金，放债生息，逾一百年，可至万馀两。故《原富》云：人不可不务节俭，以培益母财。

遇笙叔、子穀于施家胡同。俄访季英不遇，昏暮入城。

十二日

季英过谭。余稽核家中度支，今年自春月起已用逾四千馀两，不堪骇然。

人养于财中，如鱼养于水中。水必浮于鱼所赖以养者，而后鱼得翛然乐其生；财必浮于人所赖以养者，而后人得从容遂其生。若无所浮，仅仅出入相抵者，一朝有不虞，必至告困，此理财学之公例也。今我家非惟无所浮，且有所阙，年亏月累，将至受窘之日，奈何？

理财法有二：一曰开源，一曰节流。源之开也不易，流之节也良难。

晡，昌士过，晚去。与约后日偕至肃邸处吊丧。

十三日

昨夜大雪，晨起庭院皆白。观书终日，阴。

美国十三州之联合而共认中央之主权也，实感动于弥尔敦、佛朗克所发之杂志。英国自由贸易之盛行也，因亚丹斯密《经济学理》之编入蒙学书。甚矣，书籍、报纸足为社会运动之机关。

《宪法精理》云：法律者，含制限与保护之意。制限者，制限侵人之自由；保护者，保护被侵之自由。故曰宪法者，自由之藩屏也。

外国诉讼之事，有法问与事问二种。法问者，断其适于法与否，其权属于法官；事问者，问其事之虚实有无，其权属乎陪审官。陪审官之制度，英国号曰如力，盖诉讼中极良之法也。今日欧洲大陆皆仿行之。

十四日

诣昌士，与偕诣肃邸所吊奠。晡归，闻方啸霞捐人世，愕然。

十五日

诣方啸霞，甫大殓毕，厚庵、履平皆在，为之襄理丧仪。勉丈垂暮丧子，实人生最难处之境。余归而撰联语挽之云：“决囚一日，殚极贤劳，记曾深夜旋车，薄寒中人成不起；赍恨重泉，未终孝养，忍视高堂洒涕，暮年思子最堪悲。”

十六日

趋署。

日人已停邮船不行，专用以载军士。其各师团皆结束准备，静待令下。俄人于西伯里亚铁轨亦停止输货及行旅，惟供运兵。且储偫军粮，并购置煤斤食物。虽两国未撤公使，无决裂显状，然已有万木无声待雨来之势。

俄、日果有一剧战，是出我意计外也。余初拟日本与俄不过满、韩互换而已，未必出死力与俄战。然中心无日不盼其出于战也。观今日情势，不战不休，使我大喜过望。

日本而胜俄也，东三省必为万国公地；俄而胜日本也，英人必出而助日，战无已时矣。俄人欲在东方逞其大欲，盖綦难哉！

俄、日二国财力，皆不足久持，即开衅，略见胜负，必有他国出而调停之。

日人幅员生齿，不过我国四川一省，然而兵强国治，峙立东海波涛中，虽俄人犹畏之如虎也。

十七日

终日不出，观书。

文章佳妙，曰理真，曰境真，曰情真而已。前闻昌士述一妇人病危，对其夫及子自撰挽联云：“我别良人去也，大丈夫何患无妻，异时重结丝萝，莫向生妻道死妇；儿从严父哀哉，小孩儿终当有母，他日□□□□，四字昌士忘之。须知继母即亲娘。”

《说文》甘字从口，含一。一者何物？其道乎？古人云：味道之腴。

外国宪法中亦有回避之例，如日本市会规制：凡父子兄弟不得同时为参事会员。如与市长有父子兄弟之关系为会员者，照例辞职。

《宪法比较论》曰：南北美洲独立国凡二十，大抵皆共和国也。然能谨守法律、享和平福者，惟米利坚合众国而已。馀皆内乱不止，大统领有时为囚虏。反是则政府强横，被举之代表人，或据其位，数十年不去。要之，人民奔走戎马抢攘中，殆无宁岁，所谓平和自由，荡然无遗矣。及观其宪法，无一不模合众国者，抑可异！忘山曰：斯宾塞尔有言：群制必随民品俱进。彼合众国民为杀克逊种，其陶冶于礼教文化之间非一日矣，故一朝据新地独立，遂能有是文明。其他十馀国，蛮野气习犹未尽泯，偶然脱葡、西羁絷，因欲慕效欧米，袭取体貌，精神不完，虽有良制，复何益耶？

十八日

往视勉丈。

直督袁慰庭欲仿德国兵制，招募常备军，而军律严酷，所招军士多乘间逃亡者；即有追获，未久复脱去。袁怒下令，凡逃人犯逾三次，照临阵脱走例处斩。犹不能禁，乃变计，使往汴省招募。夫曰常备军者，必取本地有业居民为之，今忽借用他省人，非常备之本意矣。

闻本朝故事：户部于每年进款内提银百万两，解至奉天，谓之固本银。盛京将军受之，更于某山中掘窖，取银熔合，使成巨石，藏窖内埋之，年年如此，所藏殆数万万。今其地为俄人监守，我虽欲取之，亦不能也。此事余是日始闻诸金肆冯润田，亦为本朝掌故之一，而竟无知者。奇矣！

十九日

稼霖二十初度，演影剧。余赴惠陵工所，又趋署。归则莘甫及昌士昆弟皆在。夜，饮尽欢。

二十日

坐汽车往天津，暮到，寓椿元客舍。夜，访筠青于矿务局，相去五六里，中隔大河，有新筑铁桥，坐小车黑夜往返，灯火繁密。

二十一日

在筠青所午餐罢，偕出，同至《大公报》馆访英彦之纵谈。因以邻居条陈时政摺稿示之，英允登报。时窗外雪霏微寒甚，屋中盛炽炭。彦之慷慨论东方事，谓俄、日必出于战，然无论孰胜孰负，我国未有不受亏者。余以为，若蒙天之福，因俄、日决斗，诸国调和，使白山黑水不为露所独据，则亦我国之转机也。要之，我国今日不恃人，恃天而已。天而未欲骤瓜分中国，吾侪犹可偷安旦暮也。

晡，与筠青为曲巷游。闻春间在津所昵一伎名玉福者已嫁，怅失久之。是晚又得一侍，丽姿，貌不亚玉福。

二十二日

访筠青谭。饭后，偕出游步，有杨姓者同行，亦筠青友也。

天津之外国居留场，自庚子乱后，远胜于上海。盖纵横曲直，高楼峻宇，皆西国模制，无稍稍闲杂。殆与游欧洲街市无异，上海所不如也。盖上海惟黄浦滩及律师路一带稍洁净，此外则阗嚣庞杂，不免厌人，但道路略平坦耳。

天津阛阓间家家窘迫，有江河难挽之势，而外形似尚隆盛，中实单尽。欲苏其困，非假财外人不可。但需袁为肩保，袁不肯为也，盖其力仅足破坏之而有馀。

津地城垣，庚子之役，外人堕之，就其基址开马路，颇宽平，甚便居民，是所谓化无用为有用。

袁之治所，在河北旧淮军公所屋，闳规巨制，过文忠当日十倍。

二十三日

晨，登汽车回都。昳，到。以城郭宫阙之壮丽论之，恐五洲之大，无与支那京城匹也，但尘杂嚣浊亦甲天下。晡，书春联，自题其门曰：“尘浊即净土，朝市如深山。”

夕阳西下，图书满屋，自春间迁入，又一年矣。流光如箭，问胸中增几许见闻，长几许学识？

余大脑极丰强，小脑最瘠弱，故短于记，长于悟。虽然，所短者亦以不练习之故，苟勤加练习，则弱可为强，瘠可为丰矣。自今伊始，日日练习小脑。

八年来无他异人，惟日记不间断，既自课，亦自遣也。

稼霖自获昌士为伴，稍稍慕文学。自惭腹空洞无物，不足厝身缨佩之间，日来看《曾涤笙家书》，余为譬解，渐能领悟，略生趣兴，不似前之视书册如寇仇矣。

读书之时，冬宜深夜，夏宜昧爽。

二十四日

阅报纸，见俄、日各布训令，撤还驻使。耸然。

二十五日

驱车将出正阳门，途遇一日本人，以小纸塞入车帷中。取视之，则《顺天时报》社号外急报也，载要电二：一东京特电称，昨日下午，在韩国仁川港外，俄国兵舰克列悉号被日本兵舰破坏，该兵舰之水兵多就擒虏。又烟台电称，今早四点钟，俄国战斗舰二只、巡洋舰一只，在旅顺口被日本水雷艇击沉。此事确系英国轮船昆仑比亚号之所目睹。余为之跃然，喜曰：日本果出于战耶，非我意度所及也。有此剧战，无论胜负，足以挫俄锐，使不得庞然夷然逞志于东陆。此一战也，日本而果胜，即为黄人抗制白人之起，端使欧洲碧眼黄耏之徒，不敢正视我亚东。日本哉，日本哉！馨香祷祝之，愿一为黄种伸肩昂首也。

晡归。夜，补作十馀日日记。

二十六日

向午，阅报，日、俄两国宣战，明文已见。盖日本前照会俄国要挟数事，俄人延缓二十馀日尚未答覆，阴修战备。日人不复能忍，因撤退公使，下哀的迈敦书。俄人宣言，日本不待我覆书，竟作此举，是曲在日本，衅由彼开，亦遂告庙出师。噫！当我国岁阑时，彼等竟以弹雨炮雷助我年景。昔人有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作如是观可也。

俄人在满洲所布电线，迩日多为马贼所毁。闻其通本国线亦断绝矣。

《时报》云：俄国水师之阙点，无良好船坞，其一耑也。再，战陈之间，一有折损伤亡，更无预储之兵卒足补其阙者，故每战一次，辄减其锐。日本则反是，无二者之虞。

外国人最喜观战。此次俄、日决斗，英、美人往作壁上观者殆不乏人。盖鏖战之场，本天地间绝妙丽景，如剧台上看撕杀，其乐奚如？

逾午，趋署。诣稚夔，时日光埃。薄晚，狂风大作，尘起。

二十七日 晴

为方啸霞书挽联。晡，昌士过，闻俄人在旅顺被日本击沉战舰九艘，又商船二艘。俄人避入船坞内，日师会攻之。又俄人某处有大铁桥，亦被日本鱼雷船所毁。又闻日人蓄志撤俄人东省铁轨。久之，成子蕃至，亦来刺探消息者。有顷，汪穰卿至，自云：适自《顺天时报》社来，俄、日战争无确信。

胜负军家常事，小败勿忧，小胜勿喜。日人虽入手颇锐利，然尚不足恃也。

闻近日我国政府颇镇静，已有廷寄电达各省督抚，声明守局外之意。

使日本为俄人所败，则如之何？昌士曰：英人必出而助之。然余尚未敢信。即英果助日，法、德必助俄。如是则将牵动欧洲大局，战祸无止期矣。

穰卿去，子蕃、昌士留晚食，纵谭。夜深，子蕃始去。

二十八日

大雪飘萧，飞洒庭院，俄顷皆白。与昌士谭。阅报所载前数日情状，昨今无消息。恐日军未必得手，东人讳饰，不肯播诸报纸耳。日、俄启衅原由，则已详载。盖日人要俄五款，前三端最重。一俄、日须皆认许满洲、韩国在其境内有完全无缺之主权；一满、韩境内各国均得沾利，共兴工商业；一俄许日在韩矿权，日许俄在满路权，惟不得背第一款之宗旨。俄人将此三者尽行驳斥，但许日在韩半权，满洲则禁其过问。日人又尽驳之。于是俄人延迟不覆，日人怒，遂激而开战。

我国干支之按年排列，往往与人事有应，诚不可解。如法、越之变在甲申，中东之战在甲午，俄、日之战又在甲辰。又京城被敌二次：一在庚申，一在庚子。逢庚逢甲，几无有不主兵戈者，奇矣！

晚，雪霁。夜，祀神。

二十九日 晴

诣《顺天时报》社，见日人大田原春山，闻俄有战舰三艘甫自欧洲来，过台湾，为日人所击沉。此盖驻京日使所得电，不知确否。昳，诣穰卿谈，闻日人于初八在旅又毁俄战舰八艘，其搁浅者二十艘。俄海军已尽。日人所伤不及十艘。惟登陆四营皆覆没。又闻海盖铁轨被日暗党所毁，陆电亦断。俄声援殆绝。又闻英、美、德、法、意五国签字，共保京畿，不许俄、日兵阑入直境。

晡，访季英，不遇。诣长春寺，见净波。净波已退老住持一席，让其徒妙均。

三十日

遍诣诸长官所贺岁，日中归。晡，厚庵过，始闻胡仲骥以家教不严罢官。甚矣，子弟之不易约束也。昔者以阴识之恭谨，姚崇之贤明，其子弟犹骄奢不率教，亦岂能为阴、姚二君罪耶？盖人之禀赋，驳淆不齐，父子兄弟截然异质，有非礼义所能感格、教训所能禁遏者。古之贤臣襥被赴官，不携妻奴，鉴于兹也。欧西家法，子壮出离，习业自赡，不仰父资，职是道也。

岁终无事，看《小说报》自遣。俄、奥争蒲加利政权事，外国撰小说，亦假端演绎，非必尽征实也。晚，别岁，阖家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