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月

朔日 风静日丽

余年年趋朝观礼,今岁不果往。晨起拜天,试笔作岁岁平安四字。时檐瓦间犹留隔年之雪未销,案头梅花渐放,对之颇欲吟咏,然自昔元旦者从无出色句,不过吉祥颂祷而已,此等诗余又何必作也。

薄午,诣屯绢胡同贺年,遂往谒沈兰秋师,又诣新吾。晡,至义善源。晚,入城,顺道投刺数家,遂归。

二日 阴

饱食趋署,雪飘不止。僚友萃集,长官六人皆至。凡见长官,咸以一揖致敬,然后呈画稿册。晡,余冒雪至东城诸家贺岁,晤问槎。暮,归。是日,同僚王君石孙赠余蜀中椒酱一瓶;晚,遂以为下酒物。

椒之为物,性最辛辣,而人辄嗜之,至每食不可离。亦有畏之,竟不敢入口者。夫味中之有辣,犹夫言之有逆耳者也。辣味尚有人嗜食者,逆耳之言不闻有嗜受之人,独何欤?

今之国家,所谓风气用事时代。夫风气必本于学理,乃不误其趋向,泰西诸国之所以兴也。若我国,则仅有风气而无学理,如人之但尚意气,毫不顾道理。吾故目之曰:天行天行。前以语问槎,颇然余言。

三日 晴,微风

饭后游厂肆,士女如云。先在会经堂小坐,俄至土地祠观法国影戏,内有俄日战事及种种杂剧,于白昼在暗室中息灯而演。观毕,绕道至火神庙闲步。晚,归。是日,车中观书。接姚石甫信。

《松窗杂录》,唐李濬撰。书中称李卫公,长庆中在浙右,有渔人于秦淮垂网,获一古铜镜,可尺馀,光浮于波际。渔人惊取照之,历历尽见五脏六腑,萦脉动,竦骇神魄,因腕战而坠。是后穷索水底,终不可得。

《灌畦暇语》,唐撰人缺。其书载后汉繁钦《生茨》之诗,其词曰:“有茨生兰圃,布叶翳芙蕖。寄根膏壤隈,春泽以养躯。太阳曝真色,翔风发其敷。甘液润其中,华实与气俱。族类日夜滋,被我中堂隅。”忘山曰:是诗余读之有感,然不知所谓茨者,其果茨耶?抑似茨非茨,而为特别之嘉华邪?或圃本非兰,所生者四真兰邪?昔孔子见老聃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跃,若夫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也。吾于是茨,盖亦将信将疑,而不敢决其何物。甚矣,论人之綦难也!

啸术失传,昔孙登长啸,声振林壑,如鸾凤之鸣。海长春啸,见《灌畦暇语》。倾山动涧,云雾为之下堕。是啸亦有术,非学不能也。

四日 晴

终日不出。观书。稚夔父子先后至。晚,作致佑三书。

戴逵作《闲游赞》云:岩岭高,则云霞之气鲜;林薮深,则萧瑟之音朗。山林之幽趣,二语尽之。

《灌畦暇语》著者,自称老圃,其言曰:古之至游者,不出于户牖之间,而高览于八纮之外,内视反听于几席之上,而万有不同之态度,皆无以逃其察。彼戴安道安知游者邪?忘山曰:作是语者,与余去年重九诗所谓“坐觉九州奔眼底,更教何处觅登临”意正同。

昔蒲且子,善弋者也。詹何闻而悦之,从受其术。而以钓闻于楚国。近吴道玄亦师张颠笔法,而世传其画,以为卓绝。老圃曰:古之善学者,不师其同,而师其所以同。同者,迹也;所以同者,心也。忘山曰:然哉!

元魏鹿悆为宗室子直赋诗二章,其一云:“峄山万丈树,雕镂作琴瑟。由此材高远,弦响蔼中叶。”其一云:“援琴起何调,幽兰与白雪。丝管韵未成,莫使弦响绝。”子直感悟,卒为贤君子。忘山曰:二诗颇可味。以上皆见《灌畦暇语》。

五日 阴

犹沿旧俗,祀财神。因登车在西城内外贺岁,晤梓生、静波、季鹰,过履平,又见厚庵。晚乃归。车中观书。

季鹰于古年大雪之日,和余一诗,自电话传来,录如下:诗云:“悠悠苍天兮,生我何为?当此风雪兮,不枯槁者为谁?道既不行兮,栖栖将何之?孔怀好友兮,斗酒以相迟。有酒当醉兮,有兴当诗。人生之乐兮,不亦如斯!”是日,复为季鹰诵之,不差一字。

余昨观《鹤山笔录》,宋魏了翁撰也,无可猎取,但言朋友之乐,述前辈语云:相见又无事,不来还忆君。又引阮修语:意有所思,率尔褰裳,不避晨夕,至或无言,但忻然相对。忘山曰:余与邵二我有之,所谓精神之交者是。

夜读《楚辞》,并讽诵魏、晋间古诗。

宋玉《招魂》: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魏鹤山云:按此,则人死而设形貌于室以事之,乃楚俗也。忘山曰:今俗新年莫不悬祖父遗像于室,供酒食以祀,此制已古。

六日 晴

胡芰孙过谈,饱食已,出城贺岁,至义善源。薄午,趋署,晤王石荪。晡,复在城内贺岁。车中观书。

《笔麈》,明莫是龙撰。中多逸语,有云:人生最乐事,无如寒夜读书,拥炉秉烛,兀然孤寂,清思彻人肌骨。坐久,佐以一瓯茗,神气益佳。又云:人居城市,未免尘俗喧嚣;远处山林,又非道流僧侣不能。盖既有仰事俯畜,自有交际,宁可绝人逃世。我愿去郭数里,择山溪清嘉、林木丛秀处,结庐三亩,置田一区。往返郡邑,则策蹇从之。良友相寻,款留信宿。躬亲农圃之役,伏腊稍给尊俎,粗拱啸歌,檐楹之下,聊以卒岁,其亦可乎!又云:余最不喜叠石为山,纵令纡回奇峻,极人工之巧,终失天然。不若疏林秀竹间,置磐石,缀土阜一仞,登眺徜徉,故自佳耳。忘山曰:余因是又得一佳联云:“自有明月在树,清风动竹;不须凿池引水,叠石为山。”

余今晨枕上昧梦之际,忽得句云:“天地已新人自旧。”因续成之,作为新年二日大雪和邵二我诗。诗云:“天地已新人自旧,一室虽小心尚宽。漫漫风雪皓无际,我与梅花耐岁寒。”

七日 昨夜大雪,晨起已晴,风起

徘徊楹间,见林柯上雪因风飞舞,得句云:“风吹雪堕枝。”时北窗下竹摇曳风中,瑟瑟作响,余谓风花雪月天地四奇,皆有妙景,独风之景寄于竹间,无竹不知风之美妙也。若夫万木怒号,波涛汹涌,虽皆风之声象所寄,然非其胜处。

薄午,折简邀锡文初,并电约成子蕃及悦镜涵昆仲过谈。俄先后至余斋中,遂相与踏雪游园,且登台瞭望。晡,治酒肴对饮。芝樵亦来。饮至夜,始罢;复促坐谭笑,久之乃散。余成诗一首,诗云:“风吹雪堕枝,日照桐垂乳。有客两三人,樽酒相倾吐。对酒不知天地阔,弹琴缅想羲皇古。静观万物皆为春,奋袖起作春风舞。”

八日 晴

晏起。终日不出,观书,作大字。是日,又成五绝二首,皆无题,录如下:“一尘不到处,万虑尽空时。偶闻清磬响,白云归去迟。”其一。“鸟鸣山更闲,花开庭愈静。此中有真味,欲辨谁能省。”其二。又得七绝一首,题为《有感》,录如下:“侧身天地空搔首,独爱岁寒松柏姿。从古高贤谁不隐,右军书法少陵诗。”

九日 晴

城南贺岁。至杭州馆,与撷兄、健斋谈,晤徐章甫,亦新学界中少年也。饭后,偕章甫、撷兄游厂肆,在宝文斋小坐,彼处专供文人墨客所需,陈列楚楚,饶精雅。俄同至火神庙,庙中每年正月为珠玉宝器及字画古玩赛会之所,游客如织,价皆翔贵,真赝淆杂,非识者往往受愚。晡,复至厂甸,则皆杂鬻儿童戏具,制构精巧,无论楼舍城郭,人物车马,鹤鹿犬兔,及鸡鸽牛羊,以及人间动用零细什物,种种形,种种色,无一不备。来游者更多,车毂击,人肩摩,中列茶案坐具,可以憩息,并买饴饧及其他食物。自元旦起,至月半止,日日无间断也。东有关帝庙,仅供人焚香膜拜;西北之土地祠,内设丰泰照相馆,楼宇精敞,亦士女麇集地。其东北为工艺局,专制西式器具,及景泰蓝瓶盂壶鼎诸种什物,别有陈列所。余是日与撷兄等入观,皆光泽腴古,模造精妍,斑兰动人。薄暮,散归。月明。

是日,在火神庙遇吴伯棠及仲华、经才、笙叔诸人。

十日 晴

趋署。城东贺岁,倏忽已暮,戴月归。

又得诗一首,题为《寄意》,诗云:“我心自寥阔,何必登高山。我心自清静,何必入深林。山既不厌高,林亦不厌深。顾瞻渺天地,万物在吾心。何以写此意,堂上有鸣琴。”

昨闻撷兄言:今日所改之法,皆未完善,如警部章程,抑何纷如。余曰:初办事者,岂能尽善,惟冀其能逐渐改良耳。能改良者,虽未完善,无伤也;不能改良,虽已完善,犹不足恃。

十一日 晴

观僮仆扫除斋舍,张书画。竟日不出。晚间,闻纸鸢声,得小诗二首,题为《咏纸鸢》,诗云:“世情薄如纸,一身轻于翼。飘然跨风行,哀响入霄极。”其一。“此物岂凡鸟,摩空逐飞电。回翔多所系,慈母手中线。”其二。

夜出,私于墙间,俯见树影横斜,举头见月,又触诗思,归入斋中,又成诗一首,题为《立春前夕即事》,诗云:“老树月明中,寒枝影在地。宵静人不语,玉笛何处吹。阶前雪未消,室内炭犹炽。一冬今夜尽,明日春风至。”

观《古欢录》,渔洋山人集古高人逸士芳言隽行,裒为一书。小窗净几,茶熟香温时,展卷读之,悠然神往。

十二日 晴

欲访季鹰,电问其在家否。季鹰云:饭后即出,不能待也。因于电机中谭诗良久,甚乐。俄命驾出,访丁叔雅谭;又诣履平。是日立春。薄午,厚庵归,遂陈肴列簋,共饮春酒。晡,复与履平游厂肆,游人更夥,男女杂遝。薄晚,入城,顺道诣屯绢胡同。到家已暮。

昨夜曾得句云:“梅花无语待春风。”今日补成绝句,题为《久不视邸抄,如居桃源中,半月馀矣,明日又逢立春,感而赋此》,诗云:“荒斋萧散空今古,一局闲棋漫自雄。寂寂不闻朝国事,梅花无语待春风。”

又得小诗二十字,题为《庭草》,诗云:“庭前草自生,静观纷可喜。劝君且莫除,此中有生理。”

观《古欢录》。忘山曰:吾闻西方之人,莫不曰爱自由爱自由。我国伊古以来,巢父、许由、庄周、老聃,等而下之,至于严光、周党、刘伶、阮籍、孙登、陶潜、戴逵一辈人,乃真自由之民,彼固不受世网之羁绊,而徜徉自放于天者也。若夫社会进化,宪法密布,人人当尽国民之职分,人人有充兵纳税之义务,且一动一静,一居一游,无往不受国家之干涉,欲如昔人之消摇放任,肆志霞外,曳尾泥中,盖綦难哉!盖綦难哉!

十三日 晴

作日记。天气微暖。

忘山曰:人生有三福:曰清,曰艳,曰雄。名花照水,美人歌春,此艳福也;梧竹萧然,高斋人静,此清福也;读万卷书,将百万兵,此雄福也。

又吾好饮茶,爱其清;吾好种花,爱其艳;吾好畜马,爱其雄。

竟日不出,晚,家祭。月明,立庭中,见林际有灯,色赤,风勤摇之,盖随纸鸢而上者也,饶有妙景。

十四日 阴寒

与邵二我电机中谭诗。二我自诵一诗,极佳,题为《访隐者不遇》,诗云:“松风吹白云,飘飘入我袖。门掩静无人,之子何难觏。”

余与二我,既通财以营工商业,则利交也;又冥契大乘出世之学,则又道友也;而相见时,绝不言利,亦不谈道,惟以诗相质证,几使人误以为文字之交,不知非也。余与二我,乃是精神之交,精神一寄于诗中,其相见以诗,正是相见以精神耳。故是日又得短句,题为《与二我电机谭诗》,诗云:“白云入我袖,山鸟集其掌。妙语空中闻,精神自来往。”

饭后,趋署,访王稚夔谈。晚,归。夜,观《续苑》,诵《文选》诗,阅《古欢录》。

十五日 晴

大风扬尘,静居不出。阅报纸。罗莘甫已来京,过谈,留午饭。晡,覆渭东书,录近作诗示之。晚,锡文初来访。夜,芝樵过谈。稼霖看灯归。

十六日 晴

城南答人贺岁。赴吴雅初之约,坐有絅斋、笙叔、少秋、稚鹤,扫除斗室颇精,盆梅盛开。晚,入城。夜,读《史记》。

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卒舍丹朱,传舜以天下。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以私属去豳,渡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忘山曰:观古圣贤之君,无不以天下为重、一家为轻,民命为重、己位为轻。以视后世人主私其子孙、固其天位者,倜然远矣!

薛叔耘曰:西土之精矿学者,称地中之金玉银铜铝铅铁锡煤等物,多系太古以来所含孕,非若五谷草木之随取随产也。余于是知宇宙间开辟日久,人民日多,攻取日繁,千万年后,必有销竭之一日。即就我国论之,古诸侯营筑宫室椅桐梓漆,皆可就地取材,今则中原千里濯濯,未闻有巨材可伐。东南数省,民间营造,皆用江西、闽、广之木,远者运自南洋诸岛,足征腹地之无材。汉萧何造未央宫,规模宏丽,而终南山巨木用之不穷,不过藉民力伐之运之而已。明代营造宫室,始采木于黔、楚、川、滇,迄今观明旧殿,有叹其无从再得此巨木者。窃恐数百年后,川、滇、黔、楚以及江西、闽、广,采伐又将罄竭矣。古者圭璧璜琥,礼数綦详,雍州贡球琳琅玕,梁州贡璆,而大夫士皆佩玉,若不产于我国,岂能供用如此之广。今遍稽十八行省,未闻有产玉之地,惟云南尚出翠玉,此外玉料则须采之缅甸、和阗。《禹贡》荆扬二州,贡金三品,今则江、浙、湖、广,未闻有著名产金之地。户部铸钱,专恃滇铜、倭铜,而西洋铜铁之岁运我国,至值银六百馀万。山西、湖南虽稍出铁,甚属寥寥。昔汉惠帝取宣平侯女,聘以黄金二万斤,则今之三十二万两也,宝币之充羡若此。迨乎文帝立配,一依孝惠故事,然黄金似已不足,以钱代之,钱至二万万,则又今之二十万缗也。若论近今三十二万两之金价,可得一千万缗,其价之高下相悬又若此。窃意二千年来,我国出金甚寡,仅以前古所有,辗转流传,而销磨熔铄,日用日少,日少日贵,势所必然,其尚不至罄绝者,或以新旧金山及俄罗斯与南美洲诸国出金甚富,时有流入也。大抵宝物之稀,皆因我国开辟最早,取之愈尽,用之愈竭。虽西洋矿师,谓我国宝藏甚富,然其上层,古法所能取者,殆已罄竭无馀,若用机器开挖之力,则我国未泄之宝气,固犹多于外洋。盖因千馀年来,矿政不修,转得藏富于地。迩来觊觎者多,势难久閟,是矿务必将陆续兴举,再到四五千年,当有告罄之势。而外洋必已先罄,彼时物产精华,中外并耗,又将如之何?忘山曰:人果为天地之蠹。

十七日 晴

工部是日祭衡食馂馀,遍召同僚会食。逾午,在前门迤东答人贺岁,遂至杭州馆。待撷兄归,略谈,因至厂肆购得教科书数种。遂入城,复诣屯绢胡同,即归。晚,家祭。

是日,闻人言:雪花在日光下乱飞。余则未见。

余于元宵日,观大风扬尘,有感,吟诗未成。是日补成之。诗云:“狂飚动地起,惊尘蔽白日。有客长安居,闭关静不出。借问谁家子,云是曹掾秩。暮归事诗书,朝去供刀笔。轮毂安且闲,簿领一何密。不避达人讥,甘与凡俦昵。达人岂识我,欲辨疑无术。我如在空山,萧然神心逸。”

十八日 晴

稼霖欲奉二我为师,是日以贽往见,余偕之同去。午归,观书不出。

雷电生于空中,今则人能造之,以供我用。人造之法奈何?曰:始则以琥珀摩擦令热,能吸轻物,继则以玻璃火漆等热,亦能吸轻物各质,注气足,则见有火星爆出,寻知五金之属,皆善引之。又以瓶内外贴锡箔,蓄其气,放之则有光如电,作声如雷,能震人击物。乾隆三十年,美人弗兰林验试,遇雷雨时,以纸鸢放空际,初见绳上丝缕蓬然竖立,继则气随绳下,盛之充瓶,用一铁匙,稍近瓶口,则火星跃出,迸然有声。始知向用玻璃、琥珀等物所出之气,与雷电无殊,电理由是日明。然由摩擦生者,谓之干电。若今日电报所有,乃由意大利人嘎剌法尼暨佛尔塔二人究得之,法以强水与金属相感而生,谓之湿电。其法用红铜白铅薄片,数对重叠,每对隔以强水浸透之厚纸,复以铜丝二条联之,即能生电。佛氏旋因其纸易干,则机无力,乃以玻璃杯为电池。后又有人造长箱,内以磁片,分为数十格,箱盖下安铜铅薄片数十对,以铜条联之,每对入一格,箱内储以强水,用时但加盖于箱,则二金自然相感,因而生电,于是湿电之学又大兴。

电气又有与磁石相关之理,验之之法,于南北设一铜丝,以指南针近之,其针与丝相平,无所吸移。俄用电气运行于铜丝上,电路一合,其针即改向而指东西。丹国人倭斯得于嘉庆末年,著书发明此理,因谓电行南北,而针即东西,可知大地自有电东西行,故使针横于南北也。忘山曰:是理,余尚有未明者,南针指南不指北,是又何说也?如仅曰电气,则南北何择焉?俟以问明于磁电二学之人。

佛教东来后,莫不指西方为极乐世界,彼所谓西方,所谓极乐,别有玄奥之旨,非指大地上实有其国土也。然而此语竟为社会之预谶,今日之欧洲,岂非西方,岂非极乐?

所谓极乐国者,以其人多灵智也,多神通也。今欧人之神通,亦可谓至矣。乘云也,驭风也,古神话家皆曰唯仙人能之,今则舟车皆运蒸汽而行。夫汽也者,非云而何?驾轻气球而腾空际,所谓气者,非风而何?是故气球可易名曰风球,汽舟、车可易名曰云舟、云车。

西方人能驭云驭风,又能驭电,以电寄书,以电传语,以电运机轮,以电代灯烛,几乎无物不用电。其去神话家所谓仙人有几?

十九日 晴

署中开印,晨趋往,已礼成。薄午,同僚集饮湖广馆。饭后,至杭州馆,与撷兄、剑斋谈,因共作北里游。有所谓汪剑公著述之处,其人曰洪媛媛。著述二字,即字著迷之代表。盖迷与述字形相近。

余因又改著述曰著书,谓之汪公著书处。千百年后,当与孔子小天下处并传矣。媛媛颇似初日芙蓉,自然可爱;而剑已神瘁,如化身为蜂蝶,颠倒游戏在花丛中,其乐可知。余与撷兄对榻卧,静观之,觉此境界亦不常有。俄日沉西,遂登车去。绕道义善源,即归。是日,得一联,可留存剑公著书处,句云:“室多佳客春不寂,坐有名花心自闲。”到家闻赞尧已来。

二十日 晴

逾午,趋署。晡,归。肯斋来。晚,作日记。

忘山曰:尘嚣外自有山水佳处,本为天地间奇伟之人而设,或雄于道德,或深于学问,或丰于功业,具此三种资格者,方可以身为山水主人,享有其乐,而无愧也。彼庸流俗子,固未始不慕山水之乐,然正如寒乞贱儿著弊衣,持破瓢,见人巍垣广厦,亦色然歆动,乘无人时蹑足而入,既历阶升堂,终觉自惭形秽,坐立不安而已。何也?彼无处其地之资格也。嗟嗟!

世间又有一种高人逸士,诗僧墨客,以及樵钓叟,亦未始不可居山水间,然于山水无主人资格,何也?此辈人,犹林中鸟,水中鱼,花中蜂蝶,仅为山水点缀物而已。盖凡真为山水之主人者,必非终岁栖息山水者也。

二十一日 阴寒,有雪意

晨,与稼霖乘汽车赴天津,中涂雪飞,车中得古风一首、绝句一首。诗云:“朝发燕山市,去上天津桥。车声郁砰隐,风雪何飘飘。长驱三百里,安坐不知遥。借问创者谁,西方一名豪。水火待棰策,金铁甘熔陶。巧夺造化机,毋俾骐骥劳。重山穴乃过,水深泅以遨。陆地荡舟行,飞空垂虹腰。昔人旬日游,竟乃瞬息超。光景自倏忽,山川何泬漻。譬彼驾长风,振翮腾云霄。古称会面难,胡越路迢迢。今在咫尺间,万里可见招。我生会有时,际兹新民潮。万物皆相见,天地亦相交。”其绝句题为《汽车中忆及周穆王驰八骏日行数千里耳边但闻风响,今日汽车似之》:“朝驰玉轪逐春风,烟柳阴阴一望中。四海今无穆天子,可怜名马为谁雄?”

到津,居长发栈。晡,与稼霖作曲巷游。晚,归旅舍,早眠。

二十二日 阴雪

与稼霖衣冠乘马车,谒袁项城,未见。因顺道拜陈云甫,即归。饭后,访荔轩,不遇。诣彦复。彦公以电话局差,旅居津城内龙亭西,虽月获银饼二百枚,犹道贫状。家新蓄一姬,通历史,工诗词,风雅卓荦,而困于病。彦复以故郁郁不自得。时叔雅亦来津,相遇于彦复家。余与二君略谈,俄去。时雪已止,北风寒甚。到旅舍,又与稼弟晚出西餐。夜,观女剧。

二十三日 晴

晨往访荔轩于天津银号。谭罢将归,已薄午,坐电车周行数里,遂返旅舍。晡,乘汽车回京,在三等客位中,喧杂逼仄,摩肩蹑踵。到家已昏黑。

二十四日 晴

作日记。在稼霖斋中听留声机。薄午,趋署,闻长官松寿泉调补西安将军,右侍郎李黎莼休致。晡,访新吾谭。俄归,仍作日记。

南海《官制议》中,有论汉之政事颇确。彼谓汉世政事,可分君相两门观之。其在下,公府诸曹所用之人,所议之法,多当者;其在上,人君所用之勋戚宦寺,所行之事,多谬者。两党相争,时为胜负。苟非诸外戚为大将军专恣无道,则丞相三公多贤才,而下之政治人才尚可观,过于后世也。

我国政界有一大案,曰君相争权,非君如弁髦、其权为相所夺,即相如闲员、其权为君所夺。如曹氏之于汉,司马之于魏,皆相夺君权时代;如汉之事归台阁、三公为闲曹,本朝之权归军机、大学士为冗员,皆君夺相权时代。

二十五日 晨起,阴

在赞尧室中谭。

忘山曰:西人之论云也,多谓由地面潮湿之气,为日光所照,上蒸而为云。其实不然,潮湿何能上蒸于天,且何能成云而沛雨?以为日光所照,则尤无此理,此皆妄度之辞也。余推云与汽二者是同物,在轮舟火车中,以火煮水,水沸化而为汽,在山中以地心火煮泉,泉沸化而为云。余自信是说确凿不磨,虽西方大科学家质之,当亦无辞。

是故人所赖以生者,地心之火也。地心火一日竭,斯云雨不作,万物焦枯,生类灭绝。

地轴之所以日夜自转,终岁不停者,殆亦因地心水火二力鼓荡所致,与轮船汽车同理。然此条余未敢以为定论,录之存参。

薄午,趋署。闻工部尚书以松寿鹤龄补授,右侍郎以刘永亨补授。晡,出城,至江苏馆。吴子修父子及汪穰卿、叶伯皋四君,公宴同乡,在坐六十馀人。薄晚,归。二我在余斋中。

二十六日 大雪

欲静居一日,正与赞尧共饭,署中传称右堂刘子嘉于今日莅任。薄午,遂衣冠命驾入署,待至申刻,刘公始来,观拜印礼成,与锡君文初偕至东北城瓦胡同,谒新任松长官,未见。归已昏暮。

二十七日 晴

工部值日。晨,诣西苑门外候旨,以本部有塔尔巴哈台及江苏留防二处核销军装折奏,长官皆在六项公所静待,余及文初、锡侯咸至。俄旨下:知道了。遂持稿至各长官前,一一画诺。遇稚夔,正与胡芸老坐谈,亦阳为不见也。久之,长官皆散,余亦归。薄午,方勉丈过,相议公宴同乡,谈久之遂去。是日,作日记,为吴彦复书六言联,即余所集句:“席松叶,枕白石;垂长衣,谈清言。”

晚,爽夫过谈,留晚饭。余又得一联,嘲好作狎游者,句云:“美人如玉客如醉,胡蝶自忙花自闲。”

二十八日 微阴

薄午,趋署。晡,至义善源,又诣杭州馆,晤撷兄。复往厂肆,为时侄购国文教科及修身教科等书,归已昏暮。先至慕嫂处略谈,即归与芝樵、梦皋、赞尧、稼霖诸人宴于同和居。夜散归,闻芝樵夫人病甚。

二十九日 晨,阴

访钱幹臣,犹眠未起。乃诣邵二我,小坐谈诗。向午,微晴,复诣幹臣,始晤谈。俄又谒方勉丈,方薙发,坐谈良久。又诣厚庵,留午饭,皆商议宴同乡事。顷之,勉丈亦至。昳,往杭州馆,晤撷兄。晡,趋署。晚,归。观书。

余居沪八年,到京三年,于诸种学问,皆曾渔猎,虽小脑不足,遗忘者多,而种种意味,固犹存留胸中,不放之使去也。

读书人当以天地古今为一社会,然自星学大明,佛论宏证,三千沙界,灵空无边,始觉天地尚小、古今犹短也。二十年前道此,鲜不诋为狂语。

大隐在心,不问居山林、居朝市,盖不求人知即是隐,稍稍近名即非隐。

余前深病王右军、萧颖士、施愚山诸人,为书翰文艺掩其名,今乃叹彼真隐者也。故余亦自号曰诗隐。

二 月

一日

晨起,见瓦上白,昨夜雪已晴。诣屯绢胡同,俄趋署。晡,出城至义善源,由厂肆归。是夜,闻芝樵夫人病殁。

死生犹昼夜耳,人当生时畏死,是犹昼间畏夜也,岂不愚甚!

余尝以昼夜十二时,配合人之年岁:人生于寅,故一岁至十岁为寅,十岁至二十岁为卯,二十至三十为辰,三十至四十为巳,四十至五十为午,五十至六十为未,六十至七十为申,七十至八十为酉,八十至九十为戌,九十至百岁为亥。

有人寿,有家寿,有国寿。身康强少病,年逾七八十,精爽不衰,此人寿也;子孙英贤,克家承祚,绵绵不绝,此家寿也;材智雄起,民富兵强,历年千亿,隆然日上,此国寿也。人毋徒知寿其身,当知所以寿其家、寿其国。

二日 晴

趋署。晡,谒王相,谈久之。遂诣稚夔,尚眠未起,见余来,则披衣坐。余亦坐其床上,道及在西苑门外公所相遇,兼作谐语。稚夔微笑良久,余急欲去。稚夔问何往,余曰:往见肃邸,以前数日邸来我家,询及慕兄何日到也。言毕匆匆去,时已晚;到肃邸门投刺,值其他出,遂自地安门归,已灯火烂然。

三日 晴

谒陆凤老,不遇,遂诣屯绢胡同。俄趋署。晡,归。观书。

大梁人尉缭,说秦始皇,毋爱财物,赂诸侯豪臣,以乱其合从之谋,谓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果并天下。说士真可畏哉!然缭既见秦王,谓人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乃亡去。忘山曰:观缭数语,千载而下如睹秦皇之面目,可畏孰甚。当其亡去之时,殆深自悔献策之不择人。噫!

鸿门之宴,沛公如厕,招樊哙出,因不辞而去,留白璧一双、玉斗一双,令张良献项王、亚父,曰:“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始入谢。忘山曰:此段事甚不合情理,当时项王在鸿门,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即从郦山下间行,亦须二十里。岂有行二十里之久,而项王、亚父端坐席上耶?不见沛公而不问者乎?况亚父方欲杀沛公,岂竟一无防范,听其逸去,至行二十里之久,始于其献玉斗时,拔剑撞破而叹?亚父愚不至此也。史家叙事,不足深信,类此甚多。是晚,为芝樵处送三。

四日 晴

趋署。即归。薄晚,与赞尧同诣芝樵谈,夜偶得诗一首,嘲吸罂粟烟者,诗云:“香温茶熟漏迟迟,夜静无人私语时。半榻白云眠不得,深心惟有一灯知。”

五日 晴

诣二我谈,俄爽夫亦来。是午,与勉丈、厚庵、班侯、赞卿,在全浙馆宴集同乡永日。浙学将就馆中开办,讲堂已粗具,斋舍犹未就。是日,坐中到者四十馀人。夜,归。观书。

是日,闻江西又酿教案,盖省城天主教士勒逼知县身死,阖城百姓不服,乃群起焚毁教堂,毙法国人四五命,且波及耶稣教堂。

六日 晴

叔雅过访,谈久之去。逾午,吴健秋来谈。吴为俄使馆人,先归者也。询慕兄何日到。是日,代赞尧撰送芝樵夫人联云:“儿女已成行,正好齐眉开雅寿;膏肓本无梦,谁知投药误庸医。”联成即为书之。

《南史》:阮孝绪著《高隐传》,分三品:言行超逸,姓氏弗传者,为上篇;始终不耗,姓名可录,为中篇;挂冠人世,栖心尘表,为下篇。忘山曰:孝绪之品题,余以为犹未尽之。夫隐者,当以心隐为上,名隐次之,身隐为下。所谓心隐者,不问在朝在野,和光同尘,行己无愧。不绝于俗,而非媚世;不求声誉,亦非逃名。所谓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者是矣。名隐者,晦迹韬声,深畏人知,放浪山泽,独往独来,如淮阴丈人、浔阳渔父一流是矣。若身隐,则古今最多,大抵以山野林壑为钓名弋誉之地,故为最下。

七日 阴

趋署。晚,大昇堂心锄约。

南海《官制议》云:英者,各国官制所自始也。其专务官之制,先自日耳曼人传于阿剌伯人,此欧人所称也。然专务官,吾国至北魏有三十六曹尚书,及隋、唐六官,亦至分明。阿剌伯人即大食国回教,当贞观时,已与唐相通。唐世文明大行西土,此必唐制西传于回教,而流于英。今展转既久,忘所自矣。故欧洲专务,实可谓我国流出也。忘山曰:各国专务大臣,无不出领曹司,内参大政,而有大宰相统之,此深合于唐制,为英人所首创,而他国从之也。其是否自我国流出,则未敢断。要之,为近古官制最合宜之法,不可不仿行也。我国虽颇有列曹尚书、内直军机者,然或入或否,又无统制诸曹之大宰相,故非完全之制度。

南海又论我国法制之弊曰:民无自治之权,不能纤悉皆举;政无中央之运,不能操纵合宜。此不独远逊欧美,亦大不若乎汉、宋。考其原因,去乡官,分六部,皆远出周、隋;分行省,用督抚,皆根因于元、明。周以苏绰泥古,今误信周官六卿之说;元以混一全亚,故分划数千里行政之区。然中间唐、宋设司,尚多补救;明世用人,多不循资。至本朝,则尽收历朝之弊政,如六卿分职之疏,督抚专省之大,司道府层累冗隔之侈,乡官裁撤之害,资格年劳抽签之滞,捐纳杂途之众,科举空疏之甚,兼有而病更加焉。忘山曰:数语可谓道尽。

八日 晴

制造库僚友,在宗显堂约饮,薄午赴焉。晡,至骡马市,为邻居买书案。访厚庵,谈久之。入城,诣新吾。晚,在慕嫂处谈。

里巷所谓大鼓书,及种种俚曲,士夫多鄙不屑道。不知其品格实在昆曲、二簧之上,犹古体诗之在律诗上也。擅其技者,无一定之节奏,纯用天籁抑扬之,顿挫之,直是古诗流亚。其曲调亦千变万化,有所谓洪武正韵一派,其词多雅驯,今能歌者鲜。余专记其数语录之,词云:“秋风萋萋,衰草离离。斜阳渐下水流迟,碧天云外,鸿雁高飞。青山二字不记黄花地。又只见,采莲舟中女子美,东园去采菊。”

东坡与庞安常游黄州清泉寺,寺有王逸少洗笔泉,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东坡作歌曰:“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水流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余谓此歌如播入管弦,即是洪武正韵一派。

九日 晴

工部尚书松鹤翁是日莅任,趋署谒见。晡,视稚夔,阍者云有病,入视则横卧榻上,精神越滞,强作一语。时群医来集,共议药方,颇有难色。徐闻其所谈,则谓脉象与症不合。余心知不佳,匆匆归。时日已暮。夜,闻邻居十一晚到京。

十日 大风,阴

诣屯绢胡同,与慕嫂谈。仆人来告,稚夔今晨逝世,为之惨然。薄午,往贺徐博泉赘婿。晤班侯、子修、花农,宴坐良久,即至杭州馆,晤健斋。晡,入城,至喜鹊胡同,谒王相。相连声曰:数也,数也!余亦无以慰之。俄至麻线胡同,宾友麇集,相顾咨叹。薄晚,又诣问槎,不遇。因访新吾,向其假马车,为明晚迎邻居。时芷香来京,在彼相见。天已昏暮,急登车至同和居,静涵昆弟约饮,晤秋圃、子蕃、可庵。

诸人好作诗钟,诗钟之品格尚在试帖之下,盖两无情之题,强炼制成偶句,如时文之有截搭也,最束缚笔端之自由性,而诸人乐之不倦,人各有癖,信然!

十日之内,芝樵丧妻,夔相丧子,人生悲欢离合,必不可逃。幸而人于祸福休咎,不能先知,若先知之,不可一朝居也。

凡作诗歌,必极沉痛,方能动人。如《漳江送别》一诗云:“漳江门外水流赤,尽是行人眼中血。”又郭生挽词云:“棠梨花映白杨路,尽是死生离别处。”

十一日 风

诣屯绢胡同,为慕兄书室张名人字画。俄趋署,与经世谈。晚,与稼霖、问槎、新吾、履平饮于致美斋。饭罢,同诣西车栈,迎候邻居。夜钟九鸣,火车始到。邻居与子瑜坐后花车中,相见甚欢。既下,邻居携时侄乘马车,先至羊肉胡同。余暨稼霖、子瑜咸往屯绢胡同相待。慕兄俄至,留须后,风采依旧。

十二日

薄午,至屯绢胡同。昳,趋署。晡,诣麻线胡同,吊稚夔丧。是日宾客满堂,慕兄已到,正与穰卿、仲弢辈谈,俄去。余与剑斋诸人坐待送三。送三者,纸人马楼库于街衢焚之,焚时,群僧唱佛号。会僧未集,余不能待,乃至贤良寺。闻慕兄偕子瑜及撷兄往饮庆寿堂,余亦赴焉。俄稼霖亦至。晚,月明,与子瑜、稼霖及邻居同宿贤良寺。慕兄明晨覆命。夜,微风。

今者朝权移集本初,人趋之若鹜,有盼眄回天地、呼吸变霜露之势。邻居此来,独高视阔步,若无其事然。余甚服之。

余挽稚夔联已成,句云:“连朝频听禁莺啼,记曾待漏丹墀,伊人宛在;一梦竟随仙蝶去,剩有杖朝黄发,老泪潸然。”

十三日 晴

送慕兄覆命,与稼霖同至西苑门外。时子丰、佩葱、子修咸至。俄内传召见,钟十鸣始出,尚不知奏对何语也。余暨稼霖同归,晤子瑜,约观剧。饭后,趋署。晡,至剧园,已无立足地。乃往杭州馆,访撷兄,不遇。遂至仁钱馆,与砚孙谈。抵暮,与稼霖、子瑜饮于通聚馆。晚,至喜鹊胡同,慕兄方与夔相对谈。夜,与慕兄同归贤良寺宿焉。

我国今日之大患,在志士之爱国与愚民之暴动,糅杂而不清也。夫志士者,正气也;愚民者,邪气也。譬诸人身,正气既衰,当思所以扶之,而邪气乘焉。于是医者束手而无策。盖欲扶正气,则恐并邪气而扶之;欲抑邪气,又惧并正气而抑之。王稚夔之病,即是正气亏竭,外邪内伏,脉与症相反,致医人攻补两难,以致丧命。嗟嗟!

今者不欲革政则已,苟欲从事,当从官制起。南海之论,确乎不刊也。改官为爵,改差为官,析疆增吏,增司集权。此十六字,实今日无上之良药,较之高谈立宪,茫无下手处,为胜多多矣。

十四日 晴

晨,在贤良寺,客来纷如。日中,与撷兄、问槎共饭。时邻居已出。饭罢,趋署。晚,归。新吾在余斋中。夜,诣芝樵谭。连日不甚读书。

前阅南海《官制议》云:宦官之设,大地文明各国皆无,惟我国与突厥有之。夫阉人而用之,最为无义,为国家大耻。孔子《六经》皆无阉人,《后汉·襄楷传》曰:古无宦官,自汉武帝游于后宫,乃有宦者之制。此言至足据矣。刘歆生当汉世,习见宦官,伪为《周礼》,乃创阉人,托之周公,后世遂以为圣人之制,谬矣!忘山曰:余读《后汉书》,至《襄楷传》,亦尝疑此事,然窃怪《史记·始皇本纪》已有宦者之名,且赵高几人人目之曰阉人矣。今始考宦乃事人之通称,古中官皆称宦者,并非阉人。自汉武帝始,专以阉人充宦官,而宦官遂忽为阉人之专名,相沿不改。后人不察,因并古之宦者尽疑为阉人,于是赵高亦无有知其非阉者矣。要之,《周礼》一书,真能惑世,其中二大罪案,即是供奉官太多,及诬圣人有阉宦之制,后世深受其毒也。其为伪书,凿然无疑,惟是否刘歆所伪,不敢知耳。

十五日 晴

在家无事,薄午,诣屯绢胡同。俄趋署。晡,至厂肆,欲购《中西度量权衡表》,未得,在会经堂见有贩骡来者,肥健可爱。晚,入城,至贤良寺宿焉。

《晋书·艺术传》:有幸灵者,父母使守稻,牛食之。灵见而不驱,牛去,乃理其残乱者。父母怒之,灵曰:物各饮食,牛方食,奈何驱之?父母愈怒,曰:即如此,何用理乱者为?灵曰:此稻又欲得生。此种理趣,绎之良有味。

人果能僚友万乘,蝼蚁三军,糠秕富贵,昼夜死生,尚何得曰神不全,特恐口能言之,其心未必如是耳。《东坡志林》中,赵贫子之言,殆深知其人,必不能如是,故作苛语以难之。

人视死生,当如昼夜;视富贵贫贱,当如戏剧。如是其心自怛然,无所欣戚。

十六日 晴

自贤良寺归,书挽联,即送稚夔者。薄午,芷香过谈。慕兄亦至,共饭。余又代慕兄挽稚夔成一联,云:“三秋不见,何吝一日;万里暂游,竟别千年。”薄晚,在芝樵处,为其送圣。送圣乃俗语,即焚化纸楼库也。夜,作日记。

十七日 晴

吊尹芝田妻丧。至杭州馆,晤撷兄,因趋署。晡,诣麻线胡同。是日为稚夔礼忏一日,慕兄亦到。晚,归。夜,芝樵过谈。

《史记·乐书》:李斯谏二世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轻积细过,恣心长夜,纣之所以亡也。忘山曰:轻积细过四字,读之使人汗下。盖细过人所忽,以其忽也,故遂轻积不休,积之不休,斯成大恶。慎哉,慎哉!

汉文帝既即位,有司请建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天下人民未有嗛志。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而曰豫建太子,是重不德也,谓天下何?其安之。”又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明于国家大体。吴王,于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岂为不豫哉!诸侯王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朕甚不取也。”忘山曰:文帝虽终为有司所夺,不能行其志,然能为是言,亦自可取。盖当时去唐虞三代未远,古义犹存人心,故虽无是事,尚有是言。自是以后寂然无闻矣。

十八日 晴

向午,诣厚庵。俄慕兄亦至。是日,慕兄在江苏馆宴集同里诸友,到者三十馀人,尽欢而散。晡,访季鹰谈玄,甚畅。晚,钱小修之世兄约饮,时暖甚,重裘蒸郁汗发。夜,归。

十九日 晴

访子蕃,谈我国晚近匪惟诸学衰歇,即区区词章,亦能解者鲜,强半误于帖括,人人从事于圆美恬俗,且以绳墨拘牵,没其自由性,而数千年来绝好美术,亦靡靡不振。余于诗歌一术,略知门境,然间学汉魏,则读者尽茫然无能辨者,岂不可叹!迩后新派蔚起,此道将成《广陵散》,尚不如日本之犹存国粹也。

子蕃自述:当庚子岁,挽一少年联云:“大厦问谁支,庸知朝露非为福;玉楼胡遽召,如此少年实可哀。”竟无人道其佳者,且有说少年对朝露不工,直令人气死!

薄午,贺新吾夫人寿。慕兄亦至。昳,趋署。晡,在文初家谈。晚,归作日记。

余又得小诗二首,赠邵二我云:“清风吹我襟,为君挥素琴。古调岂不弹,四海谁知音。”其一。“至人爱松柏,流俗争桃李。风誉擅九州,不如一知己。”其二。

二十日 晴

访梓生谈。日中,在屯绢胡同午饭。昳,归作日记。晡,赞卿过谈,俄诣芝樵家吊丧。晚,复至屯绢胡同,与慕兄谈。慕兄明日将有天津之行。

东坡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能闲者便是主人。忘山曰:一闲字,谈何容易?古称人惟有品始能闲,殆非学问邃远、道德宏深者不能亲尝其境。盖闲者,一以心论,不论有事无事,其心中常有高旷静穆之意,夫然后谓之真闲;否则外虽萧寂,内实扰扰,其身则闲,其心未闲,碌碌者流,大抵如是。

二十一日 晴

连日和暖,重裘几不可耐。为芝樵家送殡,至阜成门外圆光寺。有寇姓者,善拆字术,问休咎,颇有验。晡,归。

二十二日 晴

介石过谈。逾午,趋署。晡,出城,俄归。与同僚某君约往硝磺库,迷失道,不相遇。晚,至家,呼童不至,怒詈之。遣人往询,邻居已自天津归。

人之聚散无常,数年以来,亲朋暌隔。如慕兄在巴黎,撷兄在杭州,子颐在广东,新吾在扬州,彼此或书问往来,或竟音息杳然,各居一方,邈然不相及。今无意又皆集京师,岂非一至乐邪!虽然,必先有别离之苦,乃有欢聚之乐。苦与乐,自相对待者也。

二十三日 晴

晨,辫发。方勉丈过谈,俄去。遂诣屯绢胡同。饭后,趋署。晡,出城,至长椿寺。晚,归。复至屯绢胡同,晤邻居,稼霖亦在焉。

宋鄱阳张世南《游宦纪闻》云:字学不讲,多因前代讳恶,遂致书画差误。汉以火德,王于洛阳,恶水能灭火,遂改洛阳为雒,今惟《书经》作洛,而传记皆作雒矣。秦始皇嫌辠字似皇,自出己意,谓非之多则有辠也,今经书皆以罪易辠,独《礼记》、《尔雅》犹有可考。旡字乃子云奇字,古文天屈西北为旡,今《易》中無皆从旡,它书则杂之矣。世字因唐太宗讳世民,故今弃,皆去世而从云;漏洩缧絏,又去世而从曳。世之与云,形相近;与曳,声相近。若皆从云,则泄为沄矣,故又从云而变为曳也。民则易而从氏,昏愍泯之类至今犹从氏也。以至晋讳昭,改昭穆之昭为诏音;秦讳政,而改正月之正为征音。至今从之,此何理邪?

又云:《说文》以字画左旁为类,而《玉篇》从之。不知右旁亦多以类相从,如戋有浅小之义,故水之可涉者为浅,疾而有所不足者为残,货而不足贵重者为贱,木而轻薄者为栈。青字有精明之义,故日之无障蔽者为晴,水之无混浊者为清,目之能明见者为睛,米之去粗者为精。

二十四日 晴

慕兄来看东邻屋,将移居焉,赁价未议定。薄午,金锡侯来访,小谈即去。昳,趋署。晡,出城访介石、仲弢,遇书衡。晚,方勉丈约饮豫昇堂,朱赞卿等约饮福州馆,皆赴焉。是夕,热甚,解裘着棉衣。

铜圆之病民深矣,人争贪近利铸之,至各省开局,今则商贾为之大困,奈何!

粤东人诋岑春萱曰民贼,以其驭下操切横暴,强民所不欲也。岑虽慈眷方隆,其如舆论已去何!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吾愿岑且避粤人之锋而他适也。

二十五日 晴,风

子颐过谭,不相见又八年,风采胜前。闻庾岭以南,颂声载道,使人心折。薄午,至嵩云庵,仲弢、穰卿、健斋三人约饮。晡,趋署。归涂复至屯绢胡同。晚,到家,慕兄在焉。

庄子云: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张世南曰:夔止一足,蛇虽无足,行疾于蚿,岂如风之蓬然起于北海,入于南海之疾;风虽疾而胜矣,岂若目视所到为最疾;目视虽疾,又不若心之所之更疾也。忘山曰:余曾谓目大于身,心大于目,即是此意。

佛家千言万语,说心量之大,三千大千世界生吾心中。然此心究是何物,人莫晓了,至妄认识神为心,走入邪轨矣。唯《老子》所谓: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大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庶几佛所谓真心真如,其在是乎,其在是乎!

二十六日 晴

晨起,薙头。诣屯绢胡同,遇张静江、张伯讷。俄趋署。晡,诣新吾,不遇。晚,介石约广和居,坐有向鹏南、周孝怀、丁叔雅、叶伯皋诸君,共谭教育之理。饭罢,访书衡。夜,归。

《梦溪笔谈》载鞠真卿守润州,民有斗殴者,本罪之外,别令先殴者出钱以与后应者。小人靳财,兼不愤输钱于敌人,终日纷争相视,无敢先下手者。忘山曰:此亦止斗之良法。

又云:古法,军中以牛革为矢服,卧则以为枕,取其虚中,附地枕之,数里内有人马声,则皆闻之。盖虚能纳声也。

又云:宋驿传旧有三等:曰步递,曰马递,曰急脚递。急脚递最遽,日行四百里,军兴乃用之。熙宁中,又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眩目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日行五百馀里。忘山曰:岳少保伐金,奉诏退兵,一日奉金牌十二,即此物也。

忘山曰:人有所不知,毋强以为知,此读书人之品也。唐王起,再主礼闱,远近称颂。武宗召至殿陛曰:“朕近见二字,一,一,莫能详焉,特询于卿。”王公对曰:“臣于三教经典,窃尝遍览,向者二字,群书未之见也。未审天颜于何文而得?”上笑曰:“知卿夙儒,学综朝野,偶为此二字相试,非于经籍中得之。”本朝高宗时,彭相国元瑞以博学为上所重。一日,上试士,出诗题曰《灯右观书》。因顾问彭公曰:此四字出何典籍?公顿首,自称学浅,实不知其所出。上笑曰:“今日难倒彭元瑞矣!朕昨日适于灯右观书耳。”二公之事略同,其诚敬不欺,良可师也。苟易以他人,必不安于不知,且强饰以为知,而傥托于不能记忆,岂不为二帝之所笑耶!

邵二我为余述一事云:曩曾偕友人某甲,于春夏间闲游古寺中,见遍地杂花乱开。二我口吟一句曰:“野花多半不知名。”顾谓甲曰:此何人诗,君记之否?甲曰:吾犹记之,此殆宋陆务观诗,否则石湖句。二我笑曰:此鄙人顷间无意口占之诗耳。其人大惭。

唐太宗见图谶,称后数十年有武王兴,代唐有天下,杀唐宗室殆尽。太宗色惧,欲遍觅姓武者尽杀之。李淳风曰:不可,此天意也。且此人更数十年后,齿已老,老而心慈,或可为李氏稍留孑遗。若违天杀之,天更生壮者,祸发无噍类矣。太宗乃止。此一事也。余又见《云溪友议》载:唐李筌为邓州刺史,常夜占星宿而生。一夕三更,东南隅忽见异气,明旦呼吏于郊市,如产男女者,不以贫富,悉取至焉。过十馀辈,筌视之曰:皆凡骨也。重令于村落搜访之,乃得牧羊胡妇一子。李君惨然曰:此假天子也!座客劝杀之,筌曰:不可。曰:此胡雏,必为国盗,古亦有,然杀假,恐生真矣。其后安禄山起,即此儿也。

二十七日 晴,微寒

是日,春分。访邵季鹰谈。

宋东阳俞君《萤雪丛说》中,有忍字说,余犹以为未尽也。盖道德中之名词,惟忍字兼善恶而言。忍字从刃在心,谓以刃制割其心也。当人为善时,有恶心起焉,能以刃割去之,是之为坚忍,吉德也。当人为恶时,有善心萌焉,彼亦以刃割去之,是之谓残忍,凶德也。余之此说,似较俞君更精。

薄午,在广和居宴集诸友,坐有周孝怀、向鹏南、叶伯皋,及介石叔侄、丁叔雅、邵二我,饮尽欢而散。因与二我访厚庵谈。晡,至义善源,又诣工程处,晤尹芝田。晚,在新吾家夜饮。

二十八日 大雪,寒甚

作日记。

俾士麦曰:今日之世界,黑铁与赤血主持之也。夏穗卿曰:今日之世界,黄金与白刃主持之也。忘山曰:白刃二字,义太狭,不如易之以黑铁,曰今日之世界,黄金与黑铁主持之也。

子瑜及慕兄过看东邻屋,议赁价,欲卜居焉。时雪飞如霰不止,与赞尧谭。

二十九日 晴,风

往贺新吾寿,趋署。晡,诣福州馆,少秋等约,遇子修。又诣冯润田,遇子颐、厚庵。晚,入城,复过子蕃谈诗。

时自四牌楼以南,方筑路,泥石狼藉,镘臿纷如,车行视未筑日益艰。忘山曰:余今而知,天下无一事求其完整,不从破碎来也。是故国家改革时,而欲悉便众人之私,无失天下之意,夫亦难矣!盖朝意向新,必先坏裂其旧,旧徒如云,彼亦争自存,不残其窟薮,何由得新?纵他日何难莫厥居,而一时受大损,必然之数也。虑大者,不顾小;志远者,牺牲其迩。古今大抵如斯矣。

三十日 晴

诣屯绢胡同。慕兄方延客,坐良久,始去。余留午食。昳,趋署。晡,至麻线胡同,晤履平。又至喜鹊胡同,晤绳伯。慕兄亦在焉。晚,偕至六国饭店宴饮。夜,归。

南昌案起,中朝士夫相顾错愕。实则此事何难之有,我毁彼堂舍,戕彼人民,必有以偿之;彼逼我县令自杀,亦向彼索偿。当离而为两案交涉,斯外人之心平,我国民心亦平也。若牵混淆乱,不为分画,因愚民暴动之故,遂谓县令亦当死,媚外人则得矣,何以对吾民?

邻居云:所谓经济也者,不必旋乾转坤之大事业也。即寻常日用间琐杂细事,不问为人为己,能每日躬自料量,措注得宜,即是经济。余叹为名言。

三 月

一日 晴

家中宴客。余复移书案于西偏之耳室,扫除堂宇,拂拭几席,以待客。至是日,到者慕兄及子瑜、撷珊、润田、子颐、新吾、伯眉,聚坐而饮,抵暮始散。新吾最后去,濒行复与余偕游西园,指点十年前旧事,又同往视慕兄所赁之新居。

日内又得古风一首,题为《大钧陶万物》,录如下:“大钧陶万物,凉燠各异性。神农尝百药,为疗众生病。当世赖其德,万代颂其圣。岂知造化机,自有调元柄。炎夏郁蒸暑,瓜果一何凊。隆冬多严寒,鸟兽毛羽盛。阴阳迭倚伏,水火纷相胜。神功妙自然,圣人受其正。”

二日 晴,微风

稚夔家是日设奠,宾友云集。余往酬接终日。薄晚,复与厚庵同谒夔相,归已上烛。阅报,见岑督文告,颇有悔过意,粤事可望转机。

三日 晴

趋署,办粤东二十八年分军装销案。晡,归。晚,与赞尧谭,得赠邻居四十寿联云:“华开紫荆树,春到绿杨枝。”夜,观书。

《东坡志林》云:张公规言:苏子卿啮雪啖毡,缩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由是观之,人生去欲,是最难事。

又云:古称桃笙葵扇,不知笙为何物。偶阅《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忘山曰:博物之难又如此。

刘聪闻当为须遮国王,则不复惧死。人之爱富贵,有甚于生者。月犯太微,吴中高士求死不得,人之好名有甚于生者。亦《东坡志林》语,余爱其语趣,录之。

郗嘉宾虽不忠于君,不可谓非孝于父,观其嘱门生,于己身没后,呈密书于方回,以释父哀,用心亦云挚矣。东坡云:采葑采菲,毋以下体。然哉是言!

东坡云:“吾昔少年时,所居书室前,有竹柏杂花丛生,众鸟巢其上。武阳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皆巢于低枝,其鷇可俯而窥也。又有桐花凤,四五日翔集其间,殊不畏人,见者异之。无他,不忮之诚,信于异类耳。有野老言:鸟雀去人太远,则其子有蛇鼠狐狸鸱鸢之忧,人既不杀,则自近人,欲免此害也。由是观之,异时鸟鹊巢不敢近人者,殆以人为甚于蛇鼠,岂不可愧?”忘山曰:余观是语,不觉有感。所感维何?感夫我国政府之不见信于民也,是故其民争远而避之。虽有资财,不敢贮诸国家银行;虽有储蓄,不敢应国家之公债。何也?以政府无品行也,不足恃也。苟政府可恃,彼将人人持其所有以求庇,其信政府,当更胜信寻常之商家。何也?政府之寿命长,无倒闭之虞故也。今也,鸟雀不敢近人矣,靦然为人,自弃其诚信,岂不可叹!

四日 微阴

晨,至屯绢胡同。俄出城访罗莘甫,小谈。薄午,诣铁山寺,在崇文门外,东珠市口之东。稚夔是日殡于是,亲客送者纷如。日中,趋署。晚,归。夜,作复少川叔书。

余今乃叹我国人安得不慕势利,盖居今日之社会上,苟无势利,将人人可以侵侮之,欺凌之,几使不得自存矣。虽然,救今日之世态,尚赖有情之一字耳。人人稍能依附势利以自存者,亦幸有情在。

一动一静交相养,每日静时则看几句有益之书,动时则办几件应为之事,遂觉此一日精神活泼,肢体愉快。

五日 早晴

闻慕兄简署太常寺少卿,诣屯绢胡同。俄趋署,办销案表,脱稿时天色微黄,狂风扬尘。晚,归作覆彦复书,又作日记。

六日 晴

晨起,访二我谭诗。二我赞余“大钧陶万物”之诗,以为如周鼎商彝初出土者。薄午,至厂肆,遂趋署。晡,至屯绢胡同,即归,作致莲兄书。夜,复成挽稚夔七律一首:“霜寒紫殿晓光微,日日西垣待漏归。一夜精魂梦乡国,九天风露湿朝衣。独怜元相垂垂老,堪叹亲知落落稀。他日山房重问讯,林亭无恙主人非。”

七日 晴

晨,方勉丈过,慕兄亦来,俄皆去。日中,趋署。晡,微阴,至厂肆即归。时已设寿堂,备明日为母暖寿。

世但知尧舜不私天位,不传子而传贤,以为美德。岂知古圣人以天下授人,亦岂易哉!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此真无稽之谈也。忘山曰:圣人虽不私其天位以利子孙,亦不肯轻于授人以误百姓。故孟子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斯深知尧舜之心者也。

《东坡志林》记前辈诗云:怕人知事莫萌心。

东坡云: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清狂不慧者耳,乌能为恶。既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二百馀人。以吾观之,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淫乱故也。二百人者方诛,号呼于市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时其事秘,史无缘得之耳。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光等数贺之恶,可尽信哉?忘山曰:读史必须得间,东坡此等论断,果有眼光。余观昔贤札记,遇此类语,必记之。

又云:以德报怨,行之美者也。然孔子不取者,以其不情也。直不疑买金偿亡,不辩盗嫂,亦士之高行,然非人情。其所以蒙垢受诬,非不求名也,求名之至者也!

《史记·舜本纪》:舜归而言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东坡云:太史公多见先秦古书,故其言时有可考,以证西汉以来儒者之失。屈原云:鲧悻直以亡身。则鲧盖刚而犯上者耳,若四族者,皆小人也,则安能变四夷之族哉!

八日 晴

诣长椿寺,拜汪健斋尊人冥寿。又诣二我谈诗,即归。介石过谈,慕兄亦来。晡,绳伯过,时堂上已悬亲朋所赠寿幛,整饰昳丽。晚,鸣爆竹暖寿。微风。时余母年五十。

九日 晴,风

为母祝寿一日。宾友到者甚多,并演傀儡,夜深始散。

昔阮籍登广武而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其名!二语人多不解,以为诋刘、项为竖子。东坡曰:非也,此正伤时无刘、项,竖子指魏、晋间人耳。忘山曰:是说极是,不然阮籍何至发狂如此。既以刘、项为竖子,则何等人始足为英雄乎?

十日

在家,竟日不出。观《西斋偶得》,蒙古人博明希哲著,其书多考证,亦有理想,论楼塔之影透在窗隙中者皆倒垂一则,极有趣致。今日映相家,视以为常。

又说郁栖二字,乃弃污所积之地,俗谓粪草堆也。二字甚雅,出《酉阳杂俎》。

是日,胡芰孙来贺母寿,因母生本初十,以国忌展前一日,胡犹未之知也。

夜观幻戏,俗称变戏法。

十一日 晴

晨出得胜门,至华严寺,以铁珊为其太夫人周年礼忏,因往拜焉。即诣肃邸,又在东城谢来贺寿者。昳,趋署。诣新吾谈,因至其园中散步。晡,归。晚,在慕兄处谈。是日,闻薛次申逝世。

《西斋偶得》云:人之疾病,亦有古无而今有者,如痘疮始于汉、晋,蒸病始于隋末,皆为《灵》、《素》所不载。

董斯张《吹景集》,论佛典文字所用名词,皆古雅有来历:本师二字见《史记·乐毅传》,祖师见《汉书·丁姬传》,居士见《礼记》及《韩非子》、《魏志·管宁传》,侍者见《国语》及《汉书》,眷属见《史记·樊哙传》,长老见《汉书》,宰官见郭象《庄子注》,某甲见《周礼》郑元注及应劭《汉官仪》,布施见《国语》,供养见《嵇中散集》,烦恼见河上公《老子注》,幢字见《方言》、《西京》、《东都》二赋,莂字见《释名》。

十二日 晴

晨作致芝兄书。薄午,趋署。是日,初考试司员。昳,诣义善源,又至编书局,晤介石、鹏南及仲弢。俄往贺寿州相国八十寿。是日赐寿,宾友云集,晤荔轩、荫亭。闻有赠寿州联云:“寿州相国寿宰相,天子师傅天下师。”又闻新吾联云:“帝者尊师有广成子,天下大老有齐太公。”

晡,复诣介石,与鹏南纵谭。晚,始入城,与慕兄谈。

十三日 晴

诣徐菊人,适与慕兄相遇,闻政府有裁御史官之意,慕兄不然之,极力抗争。俄往视菉孙,因趋署。晡,出城,谢寿。晤润田、厚庵,访季鹰不遇。诣子颐,坐上有客两三人,纵谭良久,始辞归。是日清明,家祭。作复徐汝霖书。

受人之恩不可背,当思有以报之,不问其人之为君子、为小人也。宋孔道辅明知程琳与冯士元通奸利,执欲奏之,一闻张士逊之言,误认琳为有德于己,遂上殿力救琳,卒因是被黜。道辅受人之愚,良可悯也,然不失其为君子。盖君子用情,有时而过,其过也正其仁也,谁敢议之。

忘山曰:人之能以害加诸我者,不足畏也;惟能以恩加诸我者,乃真可畏。盖一受其恩,此心此身将不获自主,兢兢焉,皇皇焉,亟图有以报之,夫然后脱然而无累;否则一遇大奸元憝,堕其机中,鲜能自拔矣。蔡中郎之于董卓,荀文若之于曹操,皆以贤人受权强之卵翼,可哀哉!是故君子立志,当自不妄受人之恩始。

十四日 晴,大风尘起

出城拜客,诣铁山寺,与王绳伯谈。向午,趋署。晡,复出城,至厂肆小坐,购得理科教科书归。晚,在慕兄处观报。

俄人似已采用两院制度,改为立宪,其表面则得矣,内容如何未之知也。虽然,天下事皆自表面做起。

欧人以东方警察权,托诸日本,言欲保支那之安宁,防乱作也。彼尚视我国为有人乎?汉邳彤力劝光武不可还长安,曰:“公既西,则邯郸之兵不肯捐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离散逃亡可必也。”光武从之,东汉兴亡决于此。宋高琼阻真宗避敌江南,曰:“避敌固为安全,但恐扈驾之士,路中逃亡,无与俱西南者耳。”上大惊,始决北征,北宋存亡决于此。

荆公行青苗法,亦言欲均贫富。儋耳唐庄老民曰:贫富之不齐,自古已然,谁能齐之乎?民之有贫富,由器用之有厚薄也,子欲磨其厚,等其薄,厚者未动,薄者先穴矣!可谓名言。

十五日 阴

晨,介石过谈,即去。薄午,晴。慕兄过,余亦将趋署,忽闻有人来言:子颐暴蹶,昏迷不醒。急与慕兄出城往视,则已气绝,尚有欲灌以药者。昳,诣新吾,因趋署。晡,复往视子颐,知已不可救。晤张少玉,亦与子颐数十年至契。晚,归。是夕,余亦略有不适。

十六日 晴

诣太庙,估修牛羊灶,奉长官命前往也。俄趋署,办奏案。晡,至正阳门外西车栈,以稚夔柩欲南去,往送。晤厚庵、肯斋,谭及子颐之丧,相对咨嗟。余曰:物有始必有终,有成必有毁,理数之常,固无足怪。所异者,死得太骤,使人不及防也。稚夔尚有二日之病,此则直谓之无疾而终。时稚柩尚未至,余不及待,往拜子颐之灵。是日未刻,已大殓。晚,归,与赞尧谈。观报,又观书。

唐人名酒多以春,《国史补》曰酒有郢之富春,乌程之若下春,荣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陈春,剑南之烧春。杜子美亦云:“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便醺人。”今则绝无此称,亦一时之习尚也。

东坡述某人之言曰:胡孙作人状,折旋俯仰中度,人自以为弄胡孙,不知为胡孙所弄。其言有理。

十七日 晴

作日记。日中,趋署。晡,访二我谭,研论死生之理。晚,至顺治门大街,为子颐送三。昏黑始归。

《东坡志林》记一事云:石普好杀人,以杀为娱,未尝知其暂悔也。醉中传一奴,使其指使投之于河,指使哀而纵之。既醒而悔。指使畏其暴,不敢以实告。居久之,普病见奴为祟,自以必死。指使呼奴示之,祟不复出,普亦愈。忘山曰:观于此说,世之持无鬼论者鲜不引为口实,而亦不尽然。吾闻人传说,场屋中有遇鬼觅人索命而误者,则明明有鬼,岂皆脑中所结之幻相耶?若石普者,乃真脑中所幻者耳。

东坡梦人告曰:知真向佛寿,不妄吃天厨。东坡曰:真即是佛,不妄即是天,何但享而吃之乎?忘山曰:梦中二语,颇有道诣,惜东坡不解。

鹅能警盗,又能却蛇,盖其粪杀蛇。蜀人园池养鹅,蛇即远去。亦见《志林》。

五谷耗地气最甚,有确据。东坡云。

东坡又云:脉之难明,古今所病也。至虚有盛候,而大实有(嬴)〔羸〕状,差之毫厘,疑似之间,便有死生祸福之异,此古今之通患也。病不可不谒医,而医之明脉者,天下盖一二数。士大夫多秘所患以求诊,以验医之能否,使索病于冥漠之中,辨虚实冷热于疑似之间,医不幸而失,终不肯自谓失也,则巧饰遂非,以全其名。至于不救,则曰:是固难治也。间有谨愿者,虽或因主人之言,亦复参以所见,两存而杂治,以故药不效,此世之通病,莫之悟也。吾平生求医,盖于平时默验其工拙,至于有疾而求疗,必先尽告以所患,而后求诊,使医者于虚实冷热,先定于中,则脉之疑似不能惑也。故虽中医,治吾疾常愈。忘山曰:凡有疾延医者,识之。

十八日 晴

风尘起。未午,已趋署,因太庙牛羊灶事,复长官命。昳,诣义善源,俄至嵩雪庵,班侯、介石约饮,坐有仲弢、书衡、一山、菊生。晡,入城。子蕃过谭。夜,成挽子颐联云:“一别多岁月,神采和如春,遥知岭海讴歌,父老岂容寇君去;健啖犹平生,精魂忽已邈,侧听寝门痛哭,明交应有巨卿来。”

《炙輠录》云:诸葛孔明每见庞德公,辄拜床下。庞公初不令止。子韶曰:拜床下者已为诸葛孔明,而受拜于床上者何如哉?施彦执曰:庞德公自鹿门一隐之后,遂不见踪迹,非盛德何以至此,安得使孔明不为之屡拜。然孔明在妙龄时,才气如河,当下视一世,乃肯拜德公于床下,此所以为诸葛孔明也。忘山曰:昌黎有言: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欧西大学问家,大都弟子之胜于师者居多,此世界所以日进也。虽然,弟子不能以是傲其师,师亦不必以是惭于弟子。何也?吾以浅言喻之:盖弟子之于师,犹子之于父母也。父母能生子,及其身既长,有强健过于父母者,然不能以是傲其父母。何也?彼其身之幼稚时,固受生于父母者也。师能教弟子,及其学既成,有深造过于师者,然不能以是傲其师。何也?彼其学之幼稚时,固受教于其师者也。是故无父母则无身,无师则无学,师乎,父母乎,其皆尊之重之,不可忘者乎!

十九日 晴

晨书联。逾午,趋署。车中观书。既归,作日记。诣慕兄谭。晚,作复仲骥书。又代慕兄成挽子颐联云:“十年前携手醉京华,忽惊几度沧桑,君到岭南,我游海外;一霎时拂衣入霄汉,忍看两行儿女,方摧萱草,又折椿阴。”

人皆曰为善最乐,忘山曰:有有形之善,有无形之善;有可名言之善,有不可名言之善。行善而知其为善,未为善也;行善而忘其为善,乃真善矣。

二十日 晴,微热

晨,书联,因诣子蕃小谈,遂趋署。是日,换戴凉帽。昳,至工程处。俄诣新吾,留食面。晡,出城,访林勤南、胡芰孙,皆见。归,日犹未暮。观邻居贡品,留晚饭。

君子有才足以成其德,小人有才足以济其奸。是故君子以有才而可爱,小人反以有才而可恶。所谓恶者,非恶其才也,恶其才之足以害人而祸世也。或曰:天下岂尽君子,但得有才者供我之用,我能驾驭之,亦不能为害。所谓使贪使诈,自古有之也。忘山曰:不然,彼真有才者,岂肯为我所用哉?能为我所用,其才必小于我,我或能制之;设其才稍大,我必反为所用,而为祸无穷矣。昔者孔子七日而诛少正卯,少正卯之才必大于孔子,孔子自知不能制,不忍其祸国家,遂除之。孔子岂忌才者哉,诚以才之在小人,如虎添翼,可畏莫甚焉。其诛之也,亦有所不得已也。岂如今人一遇有才者,不辨其为君子、为小人,遂倾心崇拜之不休,必待祸机已发,势焰已成,乃始咨嗟太息,悔知人之不明,亦已晚矣!《炙輠录》云:富郑公知郓州,有士人出入一娼家久。其后与娼竞,乃挝其面碎之,涅以墨,遂败其面。其娼号泣诉于府,公大怒,立追士人至,即下之狱。数日,当决遣。其士素有才名,府幕皆更进言于郑公曰:此人实高才,有声河朔间,今破除之,深为可惜。公曰:“惟其高才,所以当破除也。吾亦知其人非久于布衣者,当未得志,其贼害乃如此,以如斯人而使大得志,是虎生翼也。今不除之,后必为民害。”竟决之。

二十一日 晴

出城,贺褚伯约嫁女。又贺蒋稚鹤取妇。因至杭州馆,晤穰卿、健斋、撷珊。

余昨又成挽次申联云:“相如慷慨,未免有情,谁见文君先效死;亚父抑郁,赍志以殁,安得史公为写真。”盖次申亦疽发背死,死之前一日,其姬人先殉焉。撷兄颇赞余联之佳。昳,又至义善源,俄趋署,即归。晚,在慕兄处谈。

二十二日 阴,微雨

拜邻居寿。佩葱、絅斋偕至,俄慕兄他出,客来纷如,留宴饮。逾午,客散,余亦至全浙馆,赴仲弢、幹臣之约。时海棠盛开,庭院中春色烂然,客皆为赏花来。晡,归。慕兄亦返。履平、奎章咸至。

二十三日 晨,晴

薄午,阴云四起,风沙飞舞,天作黄色,雷声震震,俄而雨雹交作,雹大如粒。顷之,云开雨霁,日光射阶。余仍趋署。又至喜鹊胡同,谒王相。晚归,与慕兄谈。晚,作日记。

《炙輠录》载:有施大任者,尝知秀州嘉兴县,始视事,讼牒逾千指,大任皆不问,独摘其无理者得七八十,皆科罪。是日,决挞至暮,其不尽者,明日又行之。自后妄状者皆屏迹。又云:有王子思者,知海盐县,视事之初,其讼牒亦如大任时,子思不问,独摘其一无理者,对众痛杖之。杖讫,子思往入宅堂去,乃令一吏传教云:知县将饭,诸讼者饭罢指挥。其无理者,亟抽取其牒去。及子思饭罢出,已失其半矣。由此言之,为政不可无术。

二十四日 晴

代撷兄书挽子颐联,联云:“饮水岂易心,廉吏可为君不朽;指囷多雅谊,大德未报我深惭。”亦余所撰。盖撷前由杭州赴粤,曾以资斧阙乏,子颐为代输以济之。挽次申联,亦是日书就。

薄午,往谒张少玉,未见。少玉在学部,以与荣相国不合,遂调署工部右侍郎。

趋署。晡,诣新吾谈,同往园中看花,丁香、海棠、榆叶、梅皆盛开外,尚补种牡丹、芍药,犹未萌蘖,有园丁不时灌溉。时新吾之女新生子,即居园中。

暮归,邻居时在余家谈,闻所进贡品,内传旨不受,仅受十五国君主缩影。夜,作日记。

二十五日 晴

李伯芝过谈。伯芝为余姊夫李柱臣之犹子,久未会面,闻渠游学东岛,顷应袁慰帅之调,在天津负担学界组织。谭久之,去。俄荫亭又过谭。

遏绝米麦外输,是我国至顽之令也。立国有三重:曰农,曰工,曰商。农倚工以成物,工倚商以通物。所通滞,则工弛于肆,农怠于亩,是故无商斯无工,且无农也。今惟利商是图,工自精,农自奋,奈何遏之哉?说者曰:惧物价翔贵,民食艰也。曰:不然。货物之流通,顺其自然,无虞不足;强拂其性,灾咎乃生。常闻上海一隅,前于某年以不遏籴,故米价反廉,何以故?流通有路,四方之货不期而至也。彼谓杜塞外输,自保民食者,嘻,其愚矣!

逾午,趋署。晡,出城,答拜周鼎臣,晤厚庵。俄穰卿亦至。晚,聪肃召饮同兴堂,饮未及半,即赴斌升楼,项幼轩约。夜,归。

二十六日 晴

与萨子良约,往太庙监收牛羊灶工,即赴署。是日,张少玉到任。晡,归,作答许星墀书。在子瑜室中闲坐。晚,慕兄归,留晚饭。夜,观书。

昔东坡待过客,非其人,则盛列伎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至终宴不交一谭者,其人往,返更谓待己之厚也。或有侠客至,则屏去伎乐,杯酒之间,惟终日笑谈耳。忘山曰:做人亦不可无术,此类是也。

《炙輠录》云:天经尝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夫子所以贤颜回也。今人亦云箪瓢陋巷,吾能安之,岂不可笑也。夫颜子负王佐之才,使小出所长,取卿相如拾地芥,然不肯苟进,乃安于陋巷,此所以为贤也。今之人,无材无德,本是穷饿之人,乃亦曰我能安贫贱,则大谬矣!盖庙堂之上,本是颜子着身之地,今乃陋巷,非颜子之地矣,然能安之,此所以为颜子也。闾阎沟壑是汝着身之地,今在闾阎沟壑之中,适其所耳,又何言安焉?其说极然。今无志气人,往往藉口颜子,以此自安。孔子曰: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夫贫与贱岂君子所乐哉,然而不去者,以我无贫贱之道故也。既有贫贱之道,安得不求去之。如之何为去贫贱之道,岂不以学不讲欤,岂不以行不修欤,岂不以不才无能欤?此所以贫贱也。既以得贫贱在我者求去之,如何日夜讲学,日夜修身,日夜进其所不能,三者既尽,求其穷我者已不得矣,然后付贵贱贫贱于度外,如是则可矣。今乃惰慢荒逸,一无所为,而曰:我能安贫。是安于不才无状耳,安得谓之安贫贱哉!忘山曰:此说极合。

人之居官也,何贵乎有才?能供奔走,非才也;能耐勤劳,非才也;能治寻常之簿书,非才也。所谓才者,贵能济变也,能处人之所难也,能上不误王事、下不扰民生也。吾观《炙輠录》载一事云:宋绍兴中,国家方创都钱唐,所需材木大,期且急,所在鼎沸。时邓公光祖知严州某县,殊不经意,徐集诸里正,各置之,即以朝廷所降木色丈尺人一纸,令各具其界中凡寺凡庙凡驿凡官道,有木与所降色样合者,供不得脱一根。既供,乃令匠往视之,皆合,遂令里正伐,官特与粮。不须臾,木乃大集,所得倍其数。他郡县皆望青斩伐,所残人冢墓及民家要害处甚众,而吏复夤缘求乞于其间,所在骚然。惟光祖丝毫无侵于民,且不出一吏,所得乃过诸县。斯之谓有才,其才可爱。

二十七日 阴,微雨即止

邻居及余宴客于家,坐有周君鼎臣及菊生、穰卿、厚庵、荫亭诸人。

观《风雅广逸》,皆集古诗歌谣谚,汇为一书。薄晚,至喜鹊胡同,携新出版小说数种呈之王相。俄诣燕寿堂,联君瑞庭召饮。夜,归。

二十八日 阴

早起,终日不出,检书。过午,手抄两年内所作诗,皆散见于日记中,因子修索观余诗,故录视之。晚,文初召饮同和居,坐有子蕃。是日,成挽子颐七律一首,录如下:“岭南父老不堪别,京洛亲朋无限情。饮水何曾迷制史,登仙今更惜班生。十年冉冉音书阔,一梦沈沈匕箸惊。莫漫萧条说身后,桑田何地教儿耕。”

二十九日 阴

晨,出城,往视廷士。廷士,子颐之子,甫于前二日奔丧来京。俄访二我谈诗。昳,至仁钱馆。是日,同乡春祭。晡,趋署。晚,归。夜,观报,知美旧金山地震,损毁屋产,伤人极多。

日前在子蕃许,假得《血史》一书,归读之。原名《世界著名暗杀案》,美国佛兰斯士专逊著,前后所叙计三十一人,皆身遇刺客而亡者。其中有善有恶,有贤有愚,观之益使人懔然于社会之不易居,而重权高位尤蹈危险。世之皇皇然慕声利、图富贵,夫亦可以已矣!

忘山曰:天留刺客一种人,所以警暴君也,所以诫握势要而放恣者也。乃观于是,竟有以豪杰之士而被刺,如阿林斯其人者;以贤圣之君而被刺,如显利第四、林肯、麦坚丽其人者。嗟嗟,吾于是不能不为社会恸!

三十日 晴

观书。

《大戴礼·保傅篇》云:谨为子孙娶妻嫁女,必择孝悌,世世有行义者。如是则其子孙慈孝,不敢淫暴。此语在吾国社会中,可垂为家训。

又《曾子立事篇》云:目者,心之浮也;言者,行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也。语甚精。又《制言篇》云:君子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又云(六)〔五〕凿为政,心从而坏。皆古格言。

过午,趋署。晡,至义善源,即归。夜,复观书。

四 月

一日 晴

晨,至浙学堂。是日,开学,凡浙中朝官齐集观礼。先由总理正副率学生拜于至圣先师前,次学生谒见总理及教务长等三揖,次学生行相见礼三揖,次谒见乡老及来宾等三揖。然后,各就演说台左右,坐听总理诸人演说开学宗旨。尚有来宾,陈其演说,慷慨激昂,颇能动人。薄午,诣二我谭诗。

五言诗追步汉魏,体格尚易;七言颇难,汉魏人制七言诗殊少,宜于后之规拟者希。

昳,赴湖广馆,观剧,沈兰秋师之约也。晡,往视廷士。又访新吾,观其书挽联汉隶。晚,归。夜,枕上得诗二篇,其一题为《浙学堂开学观礼感赋,仿琴操体》,诗云:“我有良田,十年不耕兮。土壤肥沃,弃之如遗兮。年无丰凶,妻儿啼饥兮。瞻彼邻亩,芃芃萋萋兮。相彼室家,饱食以娭兮。我独何人,不自勤苦兮,将安适归兮!”

其一题为《暮春歌》,以七言摹汉魏者,诗云:“春花飘落春已暮,榆钱满地不知数。静中惟闻鸟雀喧,节节足,声不住。声不住兮可奈何,春将去兮别离多。劝君莫惜此别离,年年春风归有期。”

二日 阴,微雨洒衣,俄止

赴硝磺库,视修库门,因趋署。晡,归。慕兄在余家,时为恒儿种牛痘,有西女医何姓者来任其事。俄医者去,慕兄亦归。余随往谭。晚,回。夜,观书。

《大戴礼》所谓君子爱日以学,凡民戴名,以能造句,皆新勘,理亦邃。

尝闻法国革命志士之言曰:自由之树,以血灌溉,乃能繁茂。嗟嗟,国家之所以必有法律,人民所以必有政府,非以妨碍人之自由,正欲保人之自由也。盖恐不肖之辈恣意妄行,以私自由害公自由,故必有政府法律以维持之,亦不得已而然也。其如行之既久,而政府贵族挟其无上之权,自欲妄行自由,以妨害平民之自由,于是平民乃群起攘袂以争,欲将自由二字在政府贵族手中夺回,争之不得,至于流血,亦势激使然也。虽然,自由可以规复,政府与法律二者必不能去,何也?无此则其失自由,更甚于政府之夺之也。今也无政府党人,密布欧美大陆,彼其意竟欲因噎而废食,岂不哀哉!

欧西信教自由,于政治上享平等之权利,此令之布于社会,始于法王显理第四,彼竟以此被刺而死。嗟乎,显理第四之血,其亦为自由树作灌溉料乎!

三日 晴

至硝磺库。俄趋署。昳,出城,吊曾式如太夫人之丧。时在三圣庵设奠,宾友颇多。俄访子修,不遇,时携所作诗稿,遂留付阍者。晡,访厚庵,略谈。又诣廷士。

廷士述一奇事云:湖南人有为人绘遗像者,往往人死,殓已多日,彼能在密室中,以符咒拘死者魂至,图其面目惟肖。廷士虽未目睹,而传述纷纷,殆有其事。

晚,入城。夜,观书。

车磔之刑,我国古恒有之,泰西则罕见。独刺法王显理第四之拉威利,刺路易十五之的文,皆被此刑。其法即以四马系其手足,而分裂其尸,惨哉刑也!

卡林逊为俄之良史家,彼尝谓俄民族富于一种忍耐之性,其服从君主也如帝天。其被君虐者,则曰:吾民当各牺牲生命,供君主屠宰,以张吾君权。俄国国民之心理如此,是故自俄王伊凡第四以后,其子若孙皆不失其祖父酷好杀戮之遗传性,此俄人所以以暴国著名于世界也。

俄王彼得第三被废于其后茄的兰大,类三国时曹爽受制于司马懿,其怯懦不决,不听智士之言,自就死路,尤为酷似。观于们昵怒眦欲裂,不顾而唾,所谓曹子丹佳人生汝曹豚犬耳。们昵事,详《血史》十六章。古今同慨。

塞尔维亚王亚力山大,欲立特拉加为王后,群臣抗之不从,相率辞职,大类唐高宗欲立武昭仪为后,褚遂良辈力争,贬逐而去。东西事往往有相同者。

忘山曰:凡男子之貌,要雄而多秀;女子之貌,要美而有威。皆是不凡。

四日 晴,风

终日不出,作日记。厚庵过谈,良久始去。晡,到慕兄许,时有客施姓者在坐。是日,微寒。晚,作答宋平阳先生书。平阳与余别年馀,不通书问矣。先生近应齐东之聘,为学务处监督。泗州中丞颇垂青眼,士伸知己,遭逢不易得也。

五日 晴

晨,观报。向午,趋署。昳,出城,至福州馆,笙叔原约今日,始知改期初七,因复回署。闻松长官于明日延见僚属。晡,归,与慕兄谈。夜,观书。

《山海经》一书,自今观之,荒渺谲怪,毫无凭验,何以古博物家多据为典要,以考祯祥变怪之物,往往不爽。汉刘歆《校上山海经奏》云:孝武帝时,尝有献异鸟者,食之百物,所不肯食,东方朔见之,言其鸟名,又言其所当食,如朔言。问朔何以知之,曰出《山海经》。孝宣皇帝时,击磻石于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缚盗械人,臣父向为谏议大夫,言此贰负之臣也。诏问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经》对。其文曰:贰负杀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上大惊。忘山曰:意者当日撰是书者,必有所据,而非妄言者。今年代湮远,物类迁变,殆已成无用之书。

王右军书论精妙,今载《续苑》。

六日 晴

介石来,偕往贺长沙寿。因赴署。是午,松长官鹤龄接见寮采,既见,谈官私事,良久始退。晡,归,作日记。晚,偕慕兄诣长沙许,观夜剧。长沙年六十,初为国家兴学,乃学部立,则又摈之,人皆不平。

七日 阴,俄晴

趋署。晡,至福州馆,赴钟笙叔之约。晤伯皋,谭浙学堂事,余欲诣观之。席散,伯皋先往待余,余俄踵往,坐其研究教育所,见其教习数人,因与伯皋谈,又晤吴径才。薄晚,入城,途遇慕兄,因复偕往长沙许,观剧。

西人演戏,能使真境逼现,使坐客忘其伪。一舞台也,能涌高山,能生大海,能作风雨,能变阴晴,忽睹平原,忽现楼阁。其他可类知矣。歌郎舞女,流品高等,大氐彬彬文雅,不侪于凡庶。间有富贵子弟,大家闺阃,以登台奏技为荣宠者。以视我国,鄙为贱役,等诸玩好,社会之习尚格不相入,乌得同日语邪!邻居云:法国大剧台,以数千万佛郎造成,可容万人,为地球之冠。

八日 晴

终日不出。侯正亭过谈。作日记,答复亲友书。晚,与慕兄谈。

余友金君谨斋,述昔贤某公之言曰:俗云:做人家,做人家,视此三字,不过曰能节俭而已,抑知做人与做家有辨。何为做人?当用者用之。何为做家?当省者省之。人与家之间,权乎轻重缓急,而调剂其财,以适于当,毋吝毋费,庶乎无愧此三字。忘山闻之曰:然。急录之。

九日 晴

晨诣荫亭话别,盖荫亭将于是日南行。俄访经士谈。又视廷士。遂至厂肆买笔,遂往义善源小坐,趋署。晡,诣新吾,不遇,见其夫人。晚,归,观书,观报。连日得诗数首,录之:“筹边谁复有奇谋,莽莽风云惨不收。屈突徙薪无上赏,焦头烂额尽封侯。每从海角怀知己,莫向天涯泣楚囚。回首沧桑十年事,可怜沂水竟东流。”是诗题为《偶忆甲午旧事,怀亡友陈杏孙》。杏孙与余兄弟,甲午之岁,同以上书言和得谤。后七年庚子,义和团之变,杏孙途殁沂水县。

“君本飒爽多英姿,送君西游曾几时。历历山川被儒雅,䔿草木抱雄奇。心惊故国毛发动,苦忆佳人涕泪垂。病肺归来壮心在,何堪重过椒山祠。”题为《追悼亡友孙颐斋》。颐斋为余表侄女夫也,少年丧偶,郁郁不自得,游学西欧,五年而归,患吐血。既到上海,小瘥,因入京,欲供差外部。俄而疾发,殁于嵩云庵,时在辛卯秋。

又成《良马歌》一首,歌云:“我恨骐骥走千里,竟在庸奴跨间死。我恨美人颜如花,一朝嫁到拙夫家。拙夫庸奴纷纷是,美人良马求不易。求不易兮奈若何,怀才不遇空咨嗟。劝君莫叹遇合难,遇非其人向谁言。”

十日 晴

晨,出城,在廷士许终日。是日,为子颐设奠,宾友寥落。晚始归。观书,观报。

罗大经《鹤林玉露》云:宋元丰间,洛阳诸老为耆英会,图形赋诗,一时夸为盛事,而识者悲之曰:此皆仁宗所养之君子,至是而皆老矣!林行己曰:天将祚其国,必祚其国之君子。视其君子之众多如林,康宁福泽,如山如海,则知其国之盛;视其君子落落如晨星,或摧折顿挫,如湍水,如霜木,则知其国之衰。忘山曰:独治之国,其元气寄诸少数之君子;共和之国,其元气寄诸多数之国民。是故西人之觇国者,专以品行之高下,执业之勤惰,衡其国民程度,以为国家之程度。

忘山曰:凡能劳其身者,其心必逸,故劳身为养心之一术也。农夫昼则勤苦,夜则颓然甘寝,故非心淫念无从而生。士夫生长膏粱,虽不能如农夫之力作,亦当设法习劳,如陶公之运甓,是亦一道,既可外健其体,又能内卷其心,岂非两得者邪。

韩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齁齁然,惊骇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众,复往视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其母,谓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其家,具酒食,约为夫妇。俗演剧有《玉虎坠》一出,即此事也。余谓梨园一业,士夫不可不亟为整理,盖于人心风俗智识,皆有直接之影响。其所演之事,有不见于经传,及怪妄无理邪淫不道者,皆汰除之,禁遏之,并为润饰其词文,增减其节目,且多选古今忠廉孝义,可悲可愕之事,编成新剧,使彼曹歌之舞之,亦助社会普通进化之一端也。法国戏园隶学部,其用意可知矣。

十一日 晴

观书。薄午,趋署。晡,归。时阴云密布,风起雨至,慕兄时在余家。俄晴,文符过谈。晚,留饮。月出,坐檐下开谈,思及前年中秋之夕,望月联句,坐中有赞尧、文符、芝樵,如目前事,今越二年矣。文符时在南苑第六镇充书记长,谭及新练之军,外容甚壮,内实未足恃也。夜,枕上成五律一首,赠文符,诗云:“明月照高树,孤光万里寒。犹忆中秋夜,把酒同君看。报国心未已,论兵世所难。空存杀敌志,何日斩楼兰?”

十二日 晴

薄午,谒沈兰师小谈,因至于忠肃公祠。年年春暮,杭府同乡官齐集祠中致祭,复行团拜礼,遂相与宴饮。是日到者约三十馀人。午后拜客数家,由地安门归。观书。

赵季仁言:朱文公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道数十里,必往游焉。携壶酒,一古银杯,大几容半升,时引一杯,登览竟日,未尝厌倦。罗大经言:吾夫子亦嗜山水,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固自可见;如子在川上,与夫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可见。大抵登山临水,足以触发道机,开豁心志,是以自古圣贤豪杰,未有不嗜山水者也。

忘山曰:余爱山水,尤爱树。昨晚与子瑜闲谈,云:有好明月,不可无树;有好园亭,不可无树;有好山水,尤不可无树。是以画家画山水,先画树,诚以无树则山水为之枯寂无生趣矣。

牡丹花自唐以前未有闻,至武后时,樵夫采山乃得之,国色天香,高掩群花,于是舒元舆、李太白为之诗。至宋朝,则紫黄丹白,摽目尤盛矣。见《鹤林玉露》。又古咏梅,但咏其实,所谓“摽有梅,其实七兮”,未尝及其花。至六朝时,乃略有咏之者。及唐、宋而吟咏始滋繁盛。或者古之梅花,其色香之奇,未必如后世亦未可知也。天地之气,腾降变易,不常其所,而物亦随之,故或昔有而今无,或昔无而今有,或昔凡庸而今瑰异,或昔瑰异而今凡庸。如古人之祭萧酌郁鬯,取其香也,今之萧与郁金,何尝有香?盖《离骚》已指萧艾为恶草矣。以上见同前。

余是夕撰祭于忠肃诗,录之,诗云:“无君有君弭国患兮,求仁得仁又谁怨兮,公室则迩其人远兮。今祠即其故居之遗址。清酒既设,侑公之神。神兮归来,慰我乡人。公去千载,公名愈赫,凡百君子,毋忘公德。”

十三日 晴

趋署。晡,归。观书。是晚,慕兄宴客,坐有子异、子蕃、新吾、奎章、伟侯、建斋诸君,余亦与焉。连日颇热,是晚稍寒。

连日观刘芝生译《泰西礼俗新编》,如读我国之《曲礼》、《内则》、《少仪》及《仪礼》等书,蓦然于远西文明之化,何殊我国三代之遗。所谓风俗礼教,周旋揖让,言貌动止,皆有一定之规则,而从容中道,合乎天而不违乎人,使人叹羡,使人企仰。

律也者,禁人所不当为者也。礼也者,勉人所当为者也。故礼为积极,律为消极。

西礼有吉凶同物者,如朋友之丧葬,持赠花束花圈;而于人之生也,问候产妇,亦持赠鲜花鲜果;即嫁娶时,亦有送花束者。见第五章二十一叶。途中观者,可掷花为贺。见同上三十三叶。

西人男女婚配,虽可自择,亦须待父母之允。故当官署成亲时,必将父母允据缴出,验明,方许行婚礼。惟法国有一通行之例,如父母不允,须经第三次婉求后,方可不候命而行;然成亲时,亦必须将第三次求允之函据缴出也。

西俗,凡男女成婚后二十五年,当重行婚礼志贺,谓之银婚;五十年又重行婚礼,谓之金婚;七十五年,则名曰金刚石婚。如吾国重赴鹿鸣、重宴琼林之例。余谓是法极符情理,我国人何妨仿行之。我国从前亦有六十年重暖花烛之例,然六十年为期太远,不如二十五年之为宜。

西礼论人之举止,谓坐谭之际,身宜挺直,不可倾斜,稍萌倦态。此外如欠伸涕唾,更无论矣!然身虽庄敬,须雍容自然,不可失之严冷。酬酢中举止娴雅,虽曰教养,亦赖阅历功深也。忘山曰:是语最精。

英人称教养完备之男子,曰金德孟,即我国所谓君子也。金德孟之美德,首在爱护妇女,以礼自持,而不逾界限。忘山曰:我国汉族男子之于妇女,避嫌太过,于爱护二字似未圆足,必如西人,于爱护之中,仍潜持以礼,乃为最胜。

所谓金德孟者,尤贵修洁身体,其涉世酬应,以神气爽适,衣履整洁,须发修理,齿爪雅净为主,不如是不得为完备之金德孟。忘山曰:我国名士,以囚首垢面、不自修饰为高,此实大非。盖修洁身体,所以免人之憎厌,否则以秽恶当人之前,使人不悦,殊悖于社会之公德也。是故洁也者,所以为人,非以为己。

西俗有与我国同者数事:一男女婚娶时,选邀戚友中未成家之男女数人,以伴新郎新妇;一古时婚嫁,亦盛行闹戏新人之事,今则此风稍杀;一凡有丧事,分送报丧帖,邀请送殡,仅由家属之男子具名,其于死者之职业、宝星等,历历全叙无遗。

十四日 晴

诣廷士,又访季鹰谈。季鹰赠我古诗一首,诗云:“南国有嘉卉,生长秋水滨。越中多贤士,兄弟结比邻。兄乃国之柱,弟为世所珍。闭门修令德,独自善其身。凤凰方择木,黄鹄岂依人。吾道不终穷,何必皆前因。”

薄午,赴陶然亭,方勉丈诸人约饮,坐有子修、仲弢、介石、班侯、穰卿、健斋、厚庵,仅余及慕兄、子瑜三人为客,馀皆主人也。时西山隐隐在烟霭中,万苇摇碧,垂柳依依,天清日晏,追感旧游,无穷慨也。酒罢,与子瑜游法源寺,看绿牡丹。俄又偕廷士谭。至暮乃归。

十五日 晴

晨,观书。薄午,趋署。晡,至宾宴楼。都中向无茶楼,供上等社会人谈宴者,庚子乱后,此其新创,如上海之青莲阁然。是日,约子瑜、慎行,在彼相见。晡,与子瑜同归。夜,作日记。

十六日 风雨交作

晨起,冒雨往送子颐柩南行,同里诸友皆集于车栈,设筵公祭。时雨声浪浪不止。薄午,柩始登车。余及慕兄、勉丈、厚庵辈,小饮于斌升楼。饮罢,即归,雨犹未绝。作日记。晚,始晴。

唐元次山,避水高原,糇粮不继,遂饿而死。宋陈后山侍祠郊坛,却去假来之裘,竟感寒而死。罗大经曰:以二子之才识德望,虽曳丝乘车,食养贤之鼎,其谁曰不宜;然志节清高,宁甘饿冻而不肯少枉其道,少失其身,亦卓乎不可尚矣。忘山曰:贪夫以身殉利,烈士以身殉名,若二子者,可谓以身殉德者矣。

罗氏又曰: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坐弄流泉;既归窗下,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展所藏古碑帖笔迹名画,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二节,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解逅园翁农父,问桑麻,量晴雨,剧谈一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林间月色皎然矣。忘山曰:余深喜此一段语,惜其笔墨犹多枝叶,特为删节之,录于是。

十七日 晴

晨,作日记。过午,往吊崇延之夫人之丧。趋署,办催江西补送销案清单咨文。晚,归。夜,复作日记。

《玉露》云:楚公子微服过宋,门者难之,其仆操棰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晋王廞之败,沙门昙永匿其幼子华,使提衣囊自随,津逻疑之,永诃曰:“奴子不速行!”捶之,由是得免。宇文泰与侯景战河上,马逸坠地,李穆见之,以策杖泰之背曰:“笼东军士,汝曹主何在,而尚留此!”追者不疑其为贵人,与之马,与俱还。三事相类。若郭子仪杀羊,而裴谞劾之;李愬进马,而温造弹之。亦此意也。

十八日 雨

晨,观书。饭后,冒雨往贺胡芸楣及徐班侯两家娶妇。晡,归。是日,成《陶然亭感怀诗》二十六韵,录如下:“青山如有情,隐隐不可见。杨柳摇新绿,感叹岁月变。忆昔清平时,长安花满县。扬鞭大路旁,驱车入郊甸。郊甸何芳菲,客至憺忘归。樽酒合欢宴,文雅纵横飞。偶当夏节至,白日多炎晖。蝉声噪不已,一路槐阴肥。高秋多佳日,登临揽翠微。黄叶迷前路,凉风吹人衣。隆冬木叶凋,雨雪何霏霏。中林挺琼树,寒光动几帷。陶然共一醉,宾主两忘机。当日簪履盛,四海波澜静。歌舞满皇洲,觞咏迭相胜。忽闻鼙鼓来,烽火照燕台。干戈已满地,四郊纷烟埃。甲午与庚子,羽檄时相催。天子尚蒙尘,何况凡民侪。昔时盛游侣,半为霜雪摧。东西南北去,流离实可哀。一自和戎定,六龙复东回。城郭犹未改,楼台劫馀灰。恬嬉复故态,车马日喧豗。抚今追往昔,一梦惊春雷。世事且莫问,但举城南杯。”

十九日 晴

观报。趋署。晡,在慕兄许闲谈,俄归。子瑜来。作致程震权书。观《玉露》。

刘宋文帝时,司徒义康颛总朝权,四方馈遗,皆以上品荐义康,而以次品供御。上尝冬月啖柑,叹其形味并劣。义康曰:今年柑殊有佳者。遣人还东府取柑,大供御者三寸,上寖不能平。义康旋以罪废。唐代宗谓李泌曰:路嗣恭献琉璃盘九寸,乃以径尺者遗元载,须其至议之。赖泌一言,嗣恭免罪,而元载竟诛。宋秦桧之夫人,常入禁中,显仁太后言:近日子鱼大者绝少。夫人对曰:“妾家有之,当以百尾进。”归告桧,桧咎其失言,与其馆客谋,进青鱼百尾。显仁拊掌笑曰:“我道这婆子村,果然!”盖青鱼似子鱼而非,特差大耳。忘山曰:秦桧所以称奸在此。

杨慈湖诗云:“山禽说我胸中事。”意高而语太直,为改作两句云:“山禽啼不已,道我心中事。”便佳矣。忘山曰:余最嗜闻胡琴之声,其音节悲壮,亦如说我胸中事也。

二十日 晴

晨观盛氏《经世文编》。逾午,趋署。晡,诣王相,与慕兄相遇。归,诣新吾,与其夫人谭。晚,归,在慕兄处晚饭。稼霖亦在坐。

凡人吉凶祸福,每有预兆,亦往往有应。晋重耳出奔,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重耳怒,子犯曰:天赐也。拜而受之。其后重耳果得国。唐马燧讨李怀光,夜宿一村,问田父:此何村也?曰:名埋怀村。燧大喜曰:我诛怀光必矣!果破怀光。宋岳飞讨杨幺,时幺据洞庭,出没不可测,偶获一谍者,问其巢穴,对曰:险阻,安可入?惟飞乃能入耳。飞大笑曰:“天遣汝为是言,吾必破其巢穴!”三军大喜,迄平之。

我国自古服制,皆取宽博,雍容揖让,以师仪文。据《玉露》云:宋自渡江以来,士大夫始衣紫窄衫,上下如一。绍兴九年,诏公卿长吏毋得以戎服临民,复用冠带。论者以为扰,于是士大夫皆服凉衫。乾道中,李献之上言:会聚之际,颜色可憎,今陛下上承两宫,宜复紫衫为便。上从之。盖人情乐简便久矣。忘山曰:大都古人戎服皆窄,而礼服尚宽。元虽以蒙古入主中国,其于中原冠服,未之有改。至本朝,而始大变之,盖亦以尚武之精神立国,取便于弓马而已。至于今日,远西列强,其国民冠服之制,较我国尤为简便,盖国内几人人充兵,无一日忘战。立于竞争之舞台上,其势不能不趋此制,于是以战服为普通之常服,而无士农工商,皆壹于是,是固风会使之然。而人情乐简便,习于勤劳,崇实恶虚,亦足以观已。

上古之世,一蛮野竞争之社会也。有圣人作,制礼作乐,褒其衣,博其带,所以化其争心,而进之于礼让也。今则由蛮野之争,化为文明之争矣。列族眈眈,水深火热,使犹是褒衣博带,繁仪饰貌,将耽时废日,坐视他人之凌践,而自困于危亡。是故居今日,不求自强则已,欲自强必自改服色、简仪文始。服色亦不能全变,当师日本,凡官长军人及商旅于外国者,必不可不剪发易装,此外则听其自由可也。

二十一日 早晴,午后微阴

趋署。晡,归。杨翰臣世兄过,俄仲华亦来谈。晚,慕兄来。夜,观书。

陶渊明《移居诗》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当时与渊明共晨夕,必有高人,惜今多不传矣。

渊明自彭泽赋归之后,洒然悟心为形役之非,故其诗云:“形迹凭化往,灵府良独闲。”罗氏曰:果能行此,则静亦静,动亦动,过化存神之妙不外是。

二十二日 晴

侵晨,趋署,待恩君心锄不至。盖与心锄约,是日乘汽车诣丰台看芍药,有钟君云舫为东道主也。讵待之既久,而踪影寂然。遂诣浙学堂,与介石谈。又访季鹰。薄午,又至署,心锄尚未至,因邀香阁陈君,同车出城,至正阳楼小酌。昳,遂偕陈上汽车赴丰台。时日光下微雨,即止,车中坐久之始发轫,俄顷已到。下车踪寻云舫许,闻心锄已早车来,今适归矣。云舫差次税务局,局中屋宇清寂,阶下种芍药数本,皆含苞欲吐,清艳动人。云舫以麦饭饷余等。会有卖花人来,与议价,买得芍药六十馀朵,使翼日辇以来。薄晚,复附汽车归。慕兄适宴客,余亦与焉。夜,雷雨作,俄止。

二十三日 晴

风起扬尘。薄午,出城,先诣江苏馆,花农召饮。俄又至陶然亭,冯润田之约也。饮未及半,余离席去,拜客数家,复至江苏馆,席犹未散。薄晚,在子修许谈,即归。

二十四日 晴

往贺萨子良娶弟妇。俄至鹤庄家,以电话呼家人,告以事。因趋署。又至工程处,复访伯眉,贺锡镜蓉家嫁女。晚,归,得诗八韵,题为《丰台看芍药》:“微云淡斜阳,细雨洒郊路。驱车欲何之,薄言看花去。此花产何许,丰台三十里。其名曰芍药,芳馨播远迩。年年春夏交,士女翩然至。花开多娇色,烂然红与紫。我本爱花人,买花不辞贫。但求花解语,不愁花见嗔。”

二十五日 晴

昨夕稼霖生子。晨,观书。孟聪来谈。逾午,访子蕃谈。因趋署。俄归。夜观小说,即自子蕃许借来者,书名《劫后英雄略》,英人司各德著,闽县林君琴南所译。子蕃题诗四首,然不观书中事,无由悟诗旨也。

韩魏公曰:养兵虽非古,亦自有利处。议者但谓不如汉、唐调兵于民,独不见杜甫《石壕吏》一篇,调兵于民,其弊乃如此。后世既收拾强悍无赖者,养之以为兵,良民虽税敛良厚,而终身保骨肉相聚之乐,父子兄弟夫妇免生离死别之苦,此岂小事。忘山曰:魏公此论,可谓至当。要之,我国社会中之政令,无利无弊,亦无弊无利,察政体者不可不知。

叶(冰)〔水〕心云:唐时,道州西原蛮掠居民,而诸使调登符牒,乃至二百函,故元结诗以为贼之不如,盖一经兵乱,不肖之人妄相促迫,草芥其民,贼犹未足以为病,而官吏相与亡其国矣。忘山曰:据此,亦足窥调兵之为害。若养兵,则诚可免是弊矣。然官兵所过,其淫掠强暴,乃更甚于贼,是又兵与民分之后必不可免之一弊害也。要之,社会在半开时代,无治法可言。

二十六日 晴

晨出城,诣花农许,看芍药。又至三圣庵,吊林贻书家之丧。遇子丰。薄午,诣义善源,遂趋署。俄归。晡,季鹰过谭。

季鹰前成七言古诗,云:“中秋之月清且皎,西风之来肃且哀。我发已白老将至,生不遇时何为哉。”末句无限悲壮。

余日来咏电信七绝一首,二我为点窜数字,诗云:“休憎鱼雁无消息,碧海天风吹一丝。怅望美人千里隔,凭君滴滴寄相思。”二我云:诗之神味,极近宋人,而峭丽清妍,正如时花美女,使人心醉。是晚,又咏脚踏车,得五绝一首:“欲寻芳草去,尽日踏春风。忽听铃声语,王孙顾盼雄。”

二十七日 晴

晨,坐慕兄马车,赴颐和园。自西四牌楼,出西直门,至万寿山路,约十八九里之遥,皆坦平如砥。在马车中,看西山峰峦起伏,林原如画,此为上海所未有者。余于上海,独爱其道路,居则必京师之屋,以其爽塏绝于他处也。始谓二者不可兼得,今则果兼之矣,岂不快哉!

达政务处公所,日犹未午,晤慕兄及吴顷之、余海帆,因共饭,且饮葡萄酒。饭已,慕兄将归,余至工部公所。时热甚,寂坐观小说。抵暮,司中掌印桂君芝圃亦至,以明日值日奏事也。是夜,皆留宿。

二十八日 晴

晨,于梓生亦至,时奏已上,钟九鸣,旨始下。闻是日未召见群臣,并枢相亦未探知,皇上微有不适也。余与梓生辈共饭,饭已先归,到家已薄午。家人报称,张少秋病殁。午后,作书致陈省三。又诣稼霖,听所谓子弟大鼓书者,亦饶韵味。有老者曰奎君松斋,以此技擅名,几如二簧中之有长庚也,是日亦在坐,观其奏技,果不凡。昌黎所谓一艺之长,登堂窥奥,乐之终身不倦者是也。晚,在慕兄处闲谈。

二十九日 晴

饭后,访叶伯皋,不遇。因趋署。俄归,作日记。夜,观书。

《玉露》云:自古豪杰之士,立业建功,定变弭难,大抵以无所为而为之为高。三代人物固不待言,下此如范蠡霸越而扁舟五湖,鲁仲连下聊城而辞千金之谢、却帝秦而逃上爵之封,张子房颠嬴蹶项而飘然从赤松子游,皆足以高出秦、汉人物之上。左太沖诗云:“功成不受赏,长揖归田庐。”

今世俗有所谓景仰、景慕等语,盖本于《诗》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二句,而不自审其误。盖景训明,谓所行之光明也。今则误以为训仰,于是多取前贤名姓加景字其上,此失不可不正。

闰四月

一日 晴

晨,趋署。逾午,至杭州馆,晤建斋、撷兄。俄复诣工程处,晤芝田、建斋、果臣。时芝田以化石桥屋事,特与余议典价也。晡,诣新吾。

余尝谓天下有四妙景:杨柳中看楼台,松柏中看山,梅花中看月,竹中看雪。皆绝艳境界。

《玉露》云:尧不以天下与丹朱,而与舜,人皆谓圣人至公无我,知爱天下,不知爱其子。余谓帝尧此固所以爱天下,尤所以爱丹朱。忘山曰:此语绝妙。自古人君中可称为大慈之父者,无过尧、舜二人,是真能善为子孙之计者也。否则以傲虐之资,居臣民之上,不有南巢之放,必有牧野之诛,爱子孙者岂肯出此。

高適五十始作诗,为少陵所推;老苏三十始读书,为欧公所许。人患不学,何有蚤暮!

老杜诗云:“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写君子寡而小人多,君子凄凉零落,小人蹲沓喧竞,只此二语,使人寻味不尽,如此方谓之诗。

朱文公云:古者男子拜,两膝齐屈,如今之道拜。杜子春注《周礼》奇拜,以为先屈一膝,如今之雅拜,即今拜也。古者妇女以肃拜为正,谓两膝齐跪,手至地,而头不下也。拜手亦然。南北朝有《乐府》说妇人曰:“伸腰再拜跪,问客今安否。”伸腰,亦是头不下也。周宣帝令命妇相见,皆跪如男子之仪。不知妇人膝不跪地,而变为今之拜者,起于何时。王建《宫词》云:“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拜跪谢君王。”则唐时盖已然矣。忘山曰:今日之拜,无论男女,膝皆着地,此风又不知自何时而复也。

古人饮食,簠簋籩豆,高不逾尺,便于取食,以席地而坐则然也。

是日,归,见问槎。盖因赴慕兄之召,饮毕将去,途遇余,遂同归,略谈始行。

二日 晴

晨,趋署。过午,至义善源,即归。观《劫后英雄略》毕,题四绝句:“秋风禾黍太萧瑟,日夕牛羊欲下来。蠢尔何知亡国愤,黄金将尽不胜哀。”其一。“笳声哀怨动寒林,休怪当年伏莽深。识得我王真面目,乱鸦绕树亦归心。”其二。“河山黯黯百年仇,老去悲吟涕未收。可叹王孙空乞食,中兴心事付东流。”其三。“漫说红颜真薄命,虎狼到此亦生仁。可怜跃马酬知己,回首凄凉百病身。”其四。

三日 晴

晨,趋署。俄即至二我许谈诗,既述昨成数首,二我颇首肯;又道及前在电话中所诵之咏留声机及映相术二绝句,余犹未登之日记也,兹录之:《留声机》云:“小院静无人,但闻歌声缓。歌声何处来,天机自流转。”《映相术》云:“清影可怜甚,依稀即是君。此影无灭时,化作千百身。”

日中,归,作日记。晡,小眠,既觉,联瑞庭过谈,逮暮去。夜,复作日记。

四日 阴

晡,微雨。未趋署,寂坐窗间作日记。

《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之所为,然余终疑为文人所假托者,盖玩其词句,有非深于文章不能作也。

《玉露》云:邵康节曰:夫子定《书》,以《秦誓》缀周、鲁之后,知周之必为秦也。前辈有不然其说者,以为是取穆公悔过一念而录之。庐陵罗氏曰:当穆公作誓之后,彭卫令狐汾曲之师贪忿愈甚,乌在其悔过,夫子奚取焉!况二百馀年,千八百国之诸侯,岂无一君之贤,一言之幾于道,奚独于西戎之君有取哉?盖当是时,周已不可为,而列国又皆不自振,惟秦骎骎始大,夫子知周之亡也,诸侯必折而入于秦,故定《书》之末,特收此篇,岂无意乎?且非特定《书》为然也,其删《诗》亦然,十五《国风》莫非中国诗也,吴、楚流而入于夷狄,则削而不录。秦与吴、楚等也,独存其诗。今观列国之风,大抵流荡昏淫,有日趋于亡之势,惟秦始有车马礼乐,其诗奋励猛起,已有括八州、毕六王之气象,夫子存而不删,又岂无深意乎!

宋杨诚斋云:人皆以饥寒为患,不知所患者正在于不饥不寒。语殊有味。

古诗云:“人生不满百,尝怀千岁忧。”而渊明以五字尽之曰:“世短意尝多。”东坡曰:“意长日月促。”则倒转陶句尔。余谓可以心广天地狭对之。

《吕氏春秋》曰:今兹美禾,来兹美麦。注云兹,年也。《公羊传》曰:诸侯有疾,曰负兹。注云:兹,新生草也,一年草生一番,故以兹为年。古诗云:“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张仪云: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待久。二语,用兵者所当知。

作日记毕,坐檐下看报,赏雨。晚,闻慕兄返自津,因往谈,即归。

五日 晴

趋署。逾午,诣絅斋谈。绕后门归,问槎来谈。抵暮去。

我国目前事事习仿西欧,譬之是犹猿猱之学人也,其如人格未成何!

闻秘密党人,阴滋暗长于东南各行省,并与某某会党勾联,潜运军火入口,大有蠢动之意。忘山闻而叹曰:是辈人大可怜!彼其志在破坏,以求完整,姑无论其计未必成也,就令成焉,亦为东西列强自相驱除而已。我破坏之,以为他人完整之地,享其利者终非我族类也,奈何犹不悟乎?哀哉!

六日 晴

访子蕃不遇,留诗还书。趋署。晡,诣崇,画稿即归,以电话与子蕃谈。子蕃又假余书。是日,写信二封。

西儒有言:劳苦中有无限快乐。余深会是理。《小戴礼》曰:庄敬日强,安肆日偷。余加二语曰:勤劳日乐,安逸日苦。

七日 晴

晨,访子蕃谈,即趋署。过午,往贺石樵娶妇。因谒王相谈,时王相假将满,仍欲请开缺,以奏稿视余。晡,至义善源,即归。撷珊匆匆来谈。夜,观报。

八日 晴

为川如妹改论。子蕃过谈,读余日记,俄去。是日,阅《越南游历记》终卷。

华人之在越南者,颇苦法人之身税,然亦华人所自取。盖凡来其地者,贤不肖相杂,间有行劫及为窃贼者,法政府果从豁免,则以后来此之华民愈多,多则愈不可问矣。

越南有一种脚肿之病,实因食米所致。盖米中含一种微生物,须经热度百四十,方可食之无害,否则必不能免得病,须改食不舂之米,医之如法,一年可愈。

夜,观西人小说。

九日 晴

晨,观报,又观《法国司法组织》及《政教考》二书。

法国古诉讼制度,凡平民与教士涉讼者,官与主教会讯之。忘山曰:是法极良,我国何不仿行?

法国自一千五百十五年至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为专制时代,当时非无司法之制度,惟王家有所谓恩诏,分为七等:一曰赦罪诏;二曰减等诏,凡有罪者,献金于王,持恩诏投司法院以求免或减等,恩诏之轻重,视罪人纳金之多寡为率;三曰易刑诏,免重刑以就他刑;四曰照准诏,如平民例不得与贵族通婚,有诏者准之;五曰缓期诏,如负债者及期不能偿,得诏者债主不能追之;六曰废约诏,平民私立合同契约,如欲废毁者,须奉诏乃可注销;七曰承产诏,承产者得诏可免偿先人之欠负。忘山曰:观于是等,乃专制之真面目,若我国则何曾有此等事,虽有时颁赦罪诏,然必于罪之轻者或可减等,至重罪则无可移易也。是故我国专制之程度,未达极点,尚有祖宗之法制以范围之也。晡,与赞尧对酌。读陶诗,陶诗纯是天籁,味淡而雄。夜,观小说。早眠。

十日 忽阴忽晴,忽雨忽止

晨,坐马车至颐和园政务处,晤徐菊人。时慕兄偕奎章往军机处公所,久之始返。余遂在彼午食。昳,随慕兄往视鹿芝老病。晡,与慕兄同车归。晚,复观书。

法国有政治高等院,专为审判总统之有隐谋,或私通外国,图害政府;各部大臣之有营私侔利,不守职分,及国民之结党谋叛,以图倾覆政府各逆案。忘山曰:司法之权,竟将君民一体归入其判断之界内,其权可谓重矣。然非此不足以言法。

法国倡认《人权大纲》,第一条曰:受生立世,人尽自由,厥权惟均,社会阶级,悉本公益。忘山曰:厥权惟均,是为平等。然平等之中,又非无阶级,此言最无弊。

第八条曰:法律即民意。忘山曰:所谓民者,统国人而言,即君亦在其中。

十一日 晴

趋署。饭后,至工程处,寂无人焉。访新吾谈。归,作书致南中亲友。薄暮,子修在慕兄许,往与谈,时微阴。夜,小雨,即止。

十二日 晴

晨,诣浙学堂,访介石谈。俄诣叔雅,纵言时事,留午食。昳,诣厚庵,遇慕兄。晡,归。观书。

《人权大纲》第五条释义云:人心之善恶,难以烛照,故法律之力不问心迹,专及行为,且仅及行为之有害于社会者,国会申明之,一扫古代诛心之政。忘山曰:昔者我国汉武之杀颜异,曹操之杀崔琰,隋炀之杀薛道衡,皆以情意悖逆四字定其罪,所谓古代诛心之政也。诛心二字,本非法律界内所应有,盖法律必有所据而后能定案。心最无据,故法律之力,仅以行为为界,而心迹万不能问。

又,百种营业皆可自由,法律不得干涉之。惟医生、药师则不然,因庸愚足以杀人,故法律上有稽察考验之权。

美国宪法谓:刊印自由,乃守护国民自由之城壕。忘山曰:是非民智大开之社会不可,若半开社会,则谬辞盲说,最足误人,可以致乱。

十三日 晴

趋署。时工部已设艺学馆,有延余为国文教习之说。是日,与石孙及药樵谈。过午,往视王相,未见。与奎章等谈笑,并作象戏。晡,归,复与慕兄及子瑜同坐马车至六国饭店,仍约奎章至晚餐。夜,归。月明。

十四日 早晴

午后,阴风尘起。趋署。归,览《经世文》及其他书。

养兵而使兵但知有君,不知有国,此大病也。是故当大乱时,兵与贼皆为民害。

世谓英国之政体,乃为历史所镕铸而成,斯言良不谬也。盖历史二字,即以代表千百年来演变之迹。

法国国民,实隶本国,年届二十一岁,且未受有损体面之处分者,始具公民资格。所谓资格奈何?曰可预选举,可应选举;曰可充法堂之见证;曰可充陪审乡老,可充文武各职。

又凡已充议员者,所享有最优之权利,即在会议期内,如被人控告,苟非当场捉获,不得拘捕。皆法国之制也。

十五日 晴

晨,往唁中一峰。一峰,余同僚,时有父丧。俄出城诣二我谈。日中,至浙学堂,公饯提学使三人,即吴子修湖南、黄仲弢湖北、叶伯皋云南也。是日,乡老葛尚书、沈侍郎辈咸到,皆为主人。先设宴,合饮尽欢。俄总理引三学使登台,学生台下左右行列,乡老向台中坐。先由总理演说今日饯别之意,次学生唱送行之歌,台上奏乐歌毕,由吴学使演说,勉励诸学生,演毕皆下。余兄慕韩复登台演说。每演说毕,众皆鼓掌。晡,复合诸提学及乡老、总理诸人及学生等,合映一相,始各散。余兄弟又诣佩葱小谈,即归。是日,热甚。

十六日 晴

趋署。午,归。是日,慕兄延师课时侄,师为张君景川,设酒款之,余陪坐。时风起尘飞。

法国各部之外,有国察院,专任核查例案,剖释例文,赞助政府创拟法律,以备议院核议者也。凡政府行政有不合法律文意,及讲解参差之处,无论官民,皆得赴诉国察院。国察院所核断,必须遵行,且作为例案,以备援引。其寻常核断者,以国家与郡邑轇轕之案为多。忘山曰:据译者称:国察院略似我都察院。其实都察院虽有纠劾之权,而无核断之权,不可相提并论。

十七日 晴

趋署。昳,至义善源,晤叔耘。因诣仁钱馆,吊少秋丧。慕兄、厚庵皆在焉。是日,全浙团拜,在湖广馆演剧,余亦赴焉。夜半归。

十八日 晴

至全浙馆,访介石,又诣二我谭。薄午,趋署。晡,至署中新设之艺学馆,旧充则例馆,改为学舍,凡讲堂斋屋咸备。时已延余为国文教习,尚有算学及法律二门,算学教习胡君叔蕃,法律教习朱君石斋,是日皆见,商酌课程。馆中提调为松君雯青、潘君经世,教务长为于君梓生,庶务长为瑞君际唐,监学为容君伯涵、陈君宇芗,尚有书记二人,皆已派定,拟二十四日行开学礼。

十九日 晴

坐斋中编国文讲义。晡,出城,赴同丰堂嵩子山约饮。子山,余同僚,新简浙江金华府知府。在坐多金华同乡,亦有杭人。晚,至醉琼林,韩力腴约饮,坐有书衡。

力腴颇持积钱主义,以种种捐输及赈施等事为不然,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余告以将尽教育义务,力腴曰:教习初登台,犹处女也,君其将为处女乎?余大笑。

外国民间,凡为个人所有之产业,契据多收存官银行中,以官银行之在国中为最稳固之地。以视我国之户部银行,其信用之厚薄,相去霄壤。

吾读《郁离子》而有感,《郁离子》,明刘基伯温著。其论葺屋之言曰:吾闻屋坏而栋不挠者可葺,今其栋与梁皆朽且折矣,举之则覆,不可触已,不如姑仍之,则甍桷之未解者,犹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将归咎者,弗可当也。况葺屋必新其材,其取材也惟其良,不问其所产,非空中而液身者,无所不用。今医闾之木竭矣,规矩无恒,工失其度,斧锯刀凿,不知所裁,如之何其可葺耶!

又云:瓠里子自吴归粤,相国使人送之,曰使自择官舟以渡。送者未至,于是舟泊于浒者以千数。瓠里子欲择之而不能识,送者至,问之曰:舟若多也,恶乎择?送者曰:甚易也,但视敝篷折橹破帆者,即官舟也。从而得之。忘山曰:我国凡事凡物,一属于官,即不堪问。孰知当元末明初刘青田之时,已若是邪?嗟嗟!

二十日 晴

趋署。逾午,归。问槎在余家,纵谭,又为余斟酌国文讲义,指摘其语病之处。余颇心折。俄问槎去,余因亟图改良。

二十一日 晴

终日不出,编讲义宗旨,以文有二体:曰记载,曰论说。而学文者必先习记载,后习论说,方不紊次第。晚,脱稿,名曰《国文浅义》,其文太长,不录于是。

二十二日 晴

热甚。是日,易葛衣。薄午,出城,至厂肆购《马氏文通》,此书为丹徒马枚叔建中著,盖即仿外国文法书葛郎玛体例,演讲本国文法,古所无也。余拟以此书课署中诸学员。俄趋署。又至艺学馆,晤经世、雯卿。晡,归,再商榷讲义,字斟句酌,务求无憾而后已。夜,秉烛命仆写之。眠稍迟。

二十三日 晴

趋署。以讲义视教务长于君梓生,梓生首肯,因付印。盖用东人印机,无庸镂刻,且非排字。先以薄油纸铅笔书之,下衬净纸,手持机轴,石其质,涂墨而圆转压之,墨皆随铅笔痕下漏,既揭则衬纸上字迹朗然。如是者可以印千百纸,所谓用力少、成功多也。晡,归。慕兄已返自颐和园,在余斋中,因与略谈。俄复欲改所为讲义,卒止,以心思锐入太过,则反迷失,故孔子曰:再,斯可矣。晚,观《马氏文通》。

马文论古文凡三变,曰春秋之时,文以神,《论语》之神淡,《系辞》之神化,《左传》之神隽,《檀弓》之神疏,庄周之神逸。周秦以后,文运以气,《国策》之气劲,《史记》之气郁,《汉书》之气凝,而《孟子》则独得浩然之气。下此则韩愈之文,较诸以上之运神运气者,愈则仅知为文理而已。故《文通》内所取为凭证者,至韩愈氏而止。忘山曰:所论虽未必尽确,然颇有思致。

二十四日 微阴

晨,趋署。俄长官齐集,惟胡芸老未到。是日,艺学馆开学,长官率执事人及教员学员等,于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俄教员及执事人等见长官,学员见教员,皆三揖,礼成。顷之,设宴,长官款饮三教员。宴毕,始散。余亦归。是日,稼霖生子玉树弥月,肃衣冠贺母。薄晚,又与慕兄谈。

二十五日 晴

晨诣陆、崇、张三长官,谢酒。薄午,趋署。是日,艺学馆初次开讲,余上堂演说《国文浅义》。晡,归。夜,与赞尧谈。复增拟星期一讲义。

世俗诋人学之不足者,莫不曰浅,曰空。盖浅不如深,空不如实也。余曰不然,学之未得也,当由浅入深;学之已得也,当由实入空。故深之前不可无浅之一级,实之后不可无空之一境,斯不刊之论也。

各种学问,惟算学一科其教人最有次序,余谓各种学皆不可不仿算学之教法而为之。譬诸教人登高楼,而不视人以阶梯,如何其可?

二十六日

黎明,雨,即止,晴光满庭院。趋署,交讲义,使付印。向午,诣胡芸老。又往喜鹊胡同王宅午饭。与梅先、允玉诸人射诗覆。又观小说书。晡,谒相,略谈即退。复与梅先为象戏。观《马氏文通》。俄衣冠谒鹿芝老及松、傅二长官,皆未见。晚,归。

《郁离子》又有言曰:多能者鲜精,多虑者鲜决。忘山曰:名言。

《空同子》明李梦阳著。有言曰:五行木金水火四气不内邪,邪入则坏;惟土内污,污变则化,化则神,是故贯四时而独功也。在人,脾为土,游溢精液,输灌肺肾肝心,不然百物食之,腥荤臭味,秽杂于胃中,何以发神明而行变化。《庄子》神化为臭腐,臭腐复为神化,盖言土也。忘山曰:名言。

二十七日 晴

晨,趋署,收外省解到驾衣。薄午,至艺学馆。是日,二次上堂讲记载体课义。晡,散。诣新吾谈。晚,在惠丰堂饮,监学陈宇香约。

忘山曰:宋人不言理外之事,世以为拘而泥,抑知非也。所谓理者,如木之有文理也。天下之理,皆生于事中,当因事而虚心求其理,不可虚悬一理,以衡度天下事。盖天下事出无穷,理出亦无穷。宋人误认先有理,后有事,且于事之前横鲠一虚理,于是事之起也,有与其虚拟之理不合者,遂谓断无是事,则大谬矣,岂特拘而泥邪?天下之理,未有可虚而拟者也。可以虚而拟,则其理在事外,非事在理外也。

骨鲠,以玉簪花根汁滴之,则化。见《空同子》。

二十八日 晴

晨,作日记。薄午,趋署。午后,至艺学馆,上堂问昨所讲课义,使诸学员一一答,余为之记分数。晡,归。介石过谈,述及燕生来书,有新发明之意见。余一时不能尽记,容他日详问介石,再为录之。晚,复预备讲义。

空同子围炉而观铜瓶之水,热极则响转微,乃喟然而叹曰:嗟,至宝不耀,至声无闻,天之道哉!忘山曰:斯言与西儒所谓河愈深响愈小意同。

阳已回则寒愈剧,人将亨则困益至,祸败萌而气焰愈炽。忘山曰:名言。

又云:文不必太约,太约伤肉;不可太该,太该伤骨。

又云:多言畔道,故曰讷,曰慎,曰谨,曰寡,曰默,曰时。凡与人谈,简言少失矣。忘山曰:言苟太简,则人将不用脑思,其智识愈益浅短,是故不言可也,不思不可也,思而不学尤不可也。学而后思之,当而后言,则言虽多无害矣。彼曰慎讷谨默者,正虑夫不思而言者也。

二十九日 阴

晨,作日记。薄午,趋署。昳,上堂讲《荀子·劝学篇》。晡,归途诣子蕃,纵谭。晚,到家。

三十日 晴

晨,趋署,拟咨行稿。午后,问昨所讲课义。晡,归。复作日记。晚,诣慕兄谈。

《空同子》云:《书》之言,多西土之音,如呼我为台,本奴来切,至今西人犹然,而训者为怡。又如西人谓都是为纯,而纯其艺黍稷,谓都是艺黍稷也,今训者为全。又西人著刀干此事,则呼为所,而所其无逸,王敬作所,训者以为居处。

又云:理欲本同行而异情,此道不明于天下,于是近里者讳声利,务外者黩货色。又云:有恃必坏,恃勇者乱,乱必亡;恃才者凌,凌必伤;恃壮者纵,纵必夭;恃势者骄,骄必戕。又云:自高无卑,无卑则危;自大无众,无众则孤。又云:曲糵为酒,酒成而曲糵弃;读书求义,义精而文字捐。忘山曰:语皆是。

五 月

一日 晴

是日,夏至。晨,趋署。饭后,上堂为诸生讲《马氏文通》。晡,归。闻川妹患热未退。作日记。晚,坐院中纳凉。连日酷热,久不雨。夜,芝樵过谈。

二日 晴

晨,访二我谈。薄午,趋署。饭后,艺学馆上堂,监视诸生撰课。晡,归。作日记。晚,阅诸生卷,评定甲乙。余题为《夺马订交》及《破瓮救儿》二事,盖先课诸生作记载体文也。分甲乙丙丁戊五班也,列甲班者四人,曰永绍亨、恽宽仲、悦镜涵、荣季铭。

三日 晴

阅卷。薄午,在慕兄许宴客。风而雷雨作,俄即晴。热甚。坐有刘聚卿、沈谱琴、施伯彝、李叔耘,及介石、稷堂、经才、爽夫诸人。宴罢,皆散。叔耘至余斋中小坐。天又作云,风起稍凉。俄而雨,逮夜不绝。

《空同子》有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者,实也。李广口咄咄不能吐,而亡之日,无识不识哀焉,以实也。黄宪、郭林宗,无功业、事实、文辞表见于世,而天下颂之者,以是也。忘山曰:千古无功无言,且无实迹,而能名闻于后世,如黄、郭之流者,盖亦不多见也。

或论岳武穆之退兵,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退为?空同子曰:恶何言也!不受命者,其身犹将也,周亚夫是也,非召之使还也。召之还,是夺之也;夺之而不受命,是叛也。将而叛也,夫谁其与之?忘山曰:论颇公允。

又云:天生才必用,孔孟弗遇,为万世师,不谓之用,何邪?子陵、渊明,世遗之矣,然闻其风者,必起尘外想,不谓之用邪?

又云:春王正月,系王正月之上,明子月非寅月,初无它意义,而先儒每以大一统言之,近凿。

四日 晴

云翳不尽,日光忽隐忽见。趋署,始知是日学馆放假,即归。逾午,撷兄来。俄班侯亦至,为川妹疗疾。妹患长热不退,前延庸医,为药所误。

五日 阴

晨,班侯来视川妹疾。日中,在慕兄许午食,坐有李旭庵,余甥也。盖余长姊静仪,许字李氏,未嫁而卒。姊夫柱臣,仍以子婿礼谒先人,并馆余家,时已续配永清刘氏,其后柱臣亦病殁,有遗腹子,即旭庵也。旭庵此时已二十馀,素随母居永清,今来都,欲择良好学堂入肄业焉。是日,来贺节,因留午食。昳,又来余斋中坐,并进谒母亲及澜妹等,俄去。晡,余出贺节,即归。薄晚,家祭。

六日 早雨即止,晴阴不定

趋署。昳,艺学馆上堂,为诸生讲毛遂自荐。讲毕下堂,急回司中坐,雨甚不能行。晡,雨小止,始往喜鹊胡同,奎章辈方为骨牌戏。是晚饮于六国饭店,沈谱琴约,坐有经士及章仲和、庞莱臣。夜,归。从骑一仆,坠马伤面。

七日 雨,午后止

薄午,趋署,上讲堂问课毕,发给诸生课卷,即归。班侯又来纵谈,至暮乃去。晚,家祭。观书。

海沂子曰:人之生也直,心直则身直,可立地参天;不直则横,心横则身横,横行者禽兽也,可畏哉!忘山曰:人禽之界,一直一横而已,人之身也,即心之所造,岂不可畏。

海沂子曰:开辟后五大圣:燧皇钻火,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教稼而尝药,黄帝制度以利用。尧、舜,特润色耳。忘山曰:补天乃道家之寓言,非真有是事。天本无物,何用补邪?故开辟后,可称四大圣。

陈龙川子曰: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皆圣也。朱紫阳曰:搅金银铜铁为一器,可乎?龙川子曰:天地不宜空虚数千年无圣。海沂子曰:龙川主心,紫阳主德,德由心造也,纯驳或判焉,谓非圣则不可。忘山曰:圣者通明之谓,以天才胜;贤者纯粹之谓,以学力胜。故有贤而不圣者,亦有圣而不贤者。若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所谓圣而贤者也。若孔门颜、曾以下诸弟子,所谓贤而不圣者也。至于汉高祖、唐太宗,圣则圣矣,其于贤则犹有惭色。何也?皆天才优而学力稍逊者也。惟宋太祖一生无失德,不当以不贤论。

八日 晴

薙头。薄午,往唁文初,文初丁父艰。即趋署。是日,上堂讲文法。晡,至松云庵,王相国约饮,奎章昆弟陪坐。俄归。晚,在庭院纳凉。

海沂子曰:无知而良知,良知寂而为性,感而为情,行而为能,运而为才,立而为志,而为思,拟而为虑,忆而为意,萌而为念,志而为识,悟而为觉,妙用为神。忘山曰:数语绘心象极精,惟拟而为虑、忆而为意二语,尚未稳惬。

又云:古斥乡愿,今惧乡浮。浮言废行,浮行废事,浮事废政,浮政废国。镇浮何阶?曰:惟实惟真。忘山曰:凡物虚则轻,常浮于水面;实则重,重则沉,无患其浮矣。

九日 晴

黎明进内,绕地安门行,未至西苑门,则乘舆将出,已清道,急鞭而驰。比至六项公所,禁卒肃立,铙吹已动,询之知为连日得两驾至大高殿拈香,答谢天佑也。自庚子变后,驾出皆奏军乐,稽之吾国旧社会故事,实为失体,盖天子之行也,以严静为尊,乃为是嚣喧之声以渎焉,非制也。是日,见长官,白监收驾衣事讫。在公所遇刘健侯谈,俄归,小眠。薄午,趋署。是日,上堂考课,题为《毛遂论》及《孟母不欺幼子事》。晡,归。阅卷,并为改削,至夜已毕。

十日 晴

晨,班侯来。薄午,趋署,治清淮销案。晡,诣李旭庵。又至会芳园,龚仁舫约也,小坐即归。评定昨阅卷名次,分甲乙丙丁四班,列甲班五人:恽宽仲、增达臣、悦镜涵、荣季铭、永绍亨。

十一日 早阴

趋署。逾午,上堂讲课艺,发给所阅卷。晡,诣新吾。晚,归。雨。是日,在署观《海沂子》终卷。《海沂子》,明王文禄世廉撰也。

王氏曰:《国风》:“风雨凄凄”,“风雨萧萧”,“风雨如晦”,气象愁惨,与乱世思贤之意正合,乃宋儒概斥为淫诗,冤哉!又云:孔子删《诗》,存《秦风·无衣》之章,可以知其决霸;《黄鸟》之章,可以知祚之不长。《大学》、《中庸》二篇,载《小戴记》中,宋仁宗取赐吕臻、王尧臣及第,程、朱传之,颁诸学宫。

古礼制服,母齐衰,父斩衰。王氏以为父母俱服斩衰,自明洪武礼制始。待考。

十二日 阴,向午晴

班侯来。作致星墀书。日中,趋署,上堂。晡,诣叔耘谈。晚,至喜鹊胡同,途中云作,风起雷鸣。比至王许,雨至,滔溜如注。晚,饮于华东,施伯彝、章仲和约,湛卿、伯皋、问槎俱在坐。

十三日 晴

往唁庄幹卿于观音院,幹卿丁外艰。薄午,趋署。途访叶伯皋,即至署,上堂问文法。晡,归。观《朝鲜近世史》,此书日本北总林泰辅编辑,我国人刘世珩所校译也。余于朝鲜事迹素茫然,今始明了。

朝鲜当我国殷亡周兴之日,箕子避乱来王。历九百年,至箕準,为燕人卫满所逐。而卫氏王于国,八十馀年,为汉武帝所灭,遂为四郡:曰乐浪,曰玄菟,曰临屯,曰真蕃。后又隶二府:曰平州,曰东州。当是时,北方扶馀种族渐南进,建国号高句丽。南方有马韩、辰韩、弁韩,辰韩统三国,号新罗。高句丽之一族,亦南略地,号百济。其他乐浪、带方、马韩、任那等郡国,并歼灭,仅馀高句丽、新罗、百济。其间割据陵轹相争数百年,而高句丽、百济亦为唐所灭。新罗统一其地,保有二百馀年,至其季世,国政大乱,甄萱、弓裔之徒,接踵而起。弓裔部下有王建者,终代新罗开国,是曰高丽。世世相继,凡五百年。至元末明初,李成桂起握兵柄,为群下所推戴,遂代王氏有其国,复古国号曰朝鲜,为今王之始祖。

朝鲜世系,首太祖成桂,开创基业。七年传位于世子芳果,是为定宗。二年禅于弟芳远,是为太宗。太宗英迈,奖励文教,十八年禅于世子祹,是为世宗。世宗贤明,励精图治,在位三十二年薨,世子珦立,是为文宗。文宗二年而薨,子弘玮立,是为端宗。时宗室强盛,世祖瑈竟以叔父夺位,凶逆备至,大类明永乐,时代亦相先后,而其治迹,则颇有可观。纂修《经国大典》,不见其成而薨。子睿宗晄立,一年薨。成宗娎立,王后尹氏垂帘,七年还之成宗,时《经国大典》告成,朝鲜制度文物于是大全。王且极力兴学,人才辈出。成宗薨,燕山君立,有戊午、甲子二变,杀戮知名之士甚众。俄被废,中宗怿立,冤杀贤相赵光祖,是为己卯之祸。而金安老、尹元衡相继擅威福。于时仁宗峼、明宗相继为王,朝廷树党相攻,杀戮之惨益酷。自乙巳至丁未,名贤之死者百馀人,国人痛愤。明宗在位二十二年薨,宣祖即位。宣祖稍雪士林之冤,而壬辰乱作。日本丰臣秀吉,假道伐明,朝鲜不从,遂致兵连祸结,直至秀吉病死,其乱始息,而国内已糜烂矣。宣祖在位四十一年薨,光海君珲立,而我大清起于满洲,势日强大。明人来征兵,与共伐满洲。俄明人败,朝鲜遂降于清。未几,光海被废,仁祖倧即位,又与满洲媾兵,卒受大困,终臣服纳质焉。及清代明有天下,遣使往贺,始放所质世子淏归。仁祖在位二十七年薨,淏立,是为孝宗。孝宗深奋为我朝屈辱,志雪国耻,密图报复,修兵备,在位十年,未及举事而薨。显宗棩立。是时明室全亡,而朝鲜向明背清之志,犹不易也。自是历肃宗焞、英宗昑、正宗祘三代,犹知思慕前朝,外虽阳奉正朔,内阴用崇祯年号,其输忠于明如此。当时朝鲜党派最盛,自宣祖以来,已分东人、西人,互相抵排。自后东人中更分为南人、北人,及壬辰乱后,国家多故,北人中复分为大北、小北,而大北中又分为中北、肉北、骨北。小北中亦二党,为清小北、浊小北。其初事权皆在东人、北人掌中,及西人翊仁祖有废立功,始得志,分其党为清西、功西、老西、少西。此外又有所谓老论、少论,大抵不外处士横议,如明末之东林,宗臣贵戚皆畏惮之。后寖以恩怨为是非,攻击挤陷,至无已时,因之互掌国政,迭胜迭败,或树旗帜,相与犄角。直至大院君毁书院,逐儒生,不用党人,其患始息。正宗既薨,纯祖玜立,英宗妃金氏垂帘,未几归政,而外戚及王族由此专横。纯祖在位三十四年薨,宪宗奂立,在位十五年薨,无子,迎立全溪君子昪,是为哲宗,立金汶根女为妃。汶根柄国,悉用己族,金氏一门,权倾内外。哲宗在位十四年薨,无嗣,诸大臣议立兴宣君昰应之子熙,即今王是也。而昰应即为朝鲜酿祸,波及东亚全局之大院君,其事已为人所共知,不赘述矣。

是夕,在慕兄许晚食。问槎在坐。夜,雨。

十四日 晴

芝樵约饮福兴居,往赴焉。主人未至,乃索食毕即趋署。昳,上堂演说学校规则。晡,出城观剧。晚,归,遇雨。

十五日 晴

趋署。是日,不上堂,以明日将放暑假散学也。且以法学一堂,是日考验程度之高下,遂免国文。晡,归。复观《朝鲜史》。晚,在庭纳凉,月上,清风徐来。夜,大雨如注。

十六日 黎明,雨始止

晨,趋署。是日散学,长官复至,率诸人拜于先师前,礼成共饭。晡,归。检书,薙头,观书。晚,雷,微雨即止。

当元盛时,高丽为其藩属,及元主北走,明兴,其朝有二党:李仁任、池大渊等主从元,郑道传、朴尚衷主事明。两议纷然,既而卒决从明之议。时当太祖成桂未得国以前也。

朝鲜太宗命李稷、朴锡,铸铜制活字数十万,印行书籍,世传铜制活字,创自朝鲜,盖不谬也。

又有所谓号牌,仿元制,政府给之人民,每出入佩持,所以明户口,此法始于高丽恭让王,至太宗复兴之。

朝鲜又有所谓谚文,形体仿篆书,原于蒙古八思巴文,于世宗二十八年设局,有郑麟趾、申叔舟、成三问等,制作字母二十有八字,分初、中、终三声,合之成字。自中宗至正宗,澌灭仅二十七字,洎今为二十五字,以通用焉。

十七日 阴

往颐和园,至政务处公所,欲寻慕兄语事,见陈蓉曙,始知兄已赴天津。遂留午食以归。途中,风雨大作,衣履尽湿。雨逮暮不绝。夜,作书。

今之条陈时政者,吾有以拟之,拟诸乞丐歌于人之门,其为可怜,蔑以加矣。

今之诋为恶者,曰真做得出。夫恶人之为恶也,则惟患其做得出;而善人之为善也,则又惟患其做不出矣。做得出三字,即才也,才足以济恶,亦足以辅善。

十八日 晴

唐长官学使,覆命回工部任,趋署谒见。薄午,归。检书终日。

十九日

终日不出门,作日记。是日,爽夫偕戴朗台过谈。

朝鲜世宗恤刑狱,尝欲改律文,曰:前法主杀奴婢不问曲直,必抑奴右主,奴固微贱,亦天民,滥杀无辜,岂理也哉。

我国从前目日本人为倭奴,故明时倭患最大。殊不知倭是日本一种边寇,彼不得志于本国,遂扰及邻邦。朝鲜及我国,皆受其患,其于日本国家无涉也。

朝鲜世宗,有海东尧舜之名。

朝鲜李滉,字景浩,号退溪,庆尚道真城人。深究性理,躬行实践,朝鲜五百载,推为儒宗。盖程朱之学,高丽末造已行,故郑梦周以道学气节名世,至朝鲜益盛。其尤著者为金宏弼寒暄、郑汝昌一蠹、赵光祖静庵、李彦迪晦斋、李珥栗谷、成浑牛溪等,而滉其巨擘也。滉与李珥,颇为宣祖所尊任,讲学论治,一时翕然。惜不能购得两君遗书而读之。

壬辰之乱,朝鲜陆军虽连失利,而全罗左水使李舜臣庆尚、右水使元均等,与日本舟师战于巨济洋,大败之,其功不可没也。

朝鲜文教,当推成宗时为全盛,其后英、正二宗,亦斐然有述作之志,如命金在鲁等续撰《经国大典》,及合原续为一书。此外诸儒,纂辑诸书,如《小学训义》、《兵将图说》、《续五礼仪》、《勘乱录》、《文献备考》等,列名极繁。

朝鲜俚语,有所谓世道,世道者,掌握国柄之谓也。初置世道使,掌传奏而已,其后权势最重,自领相以下,至于卑官散职,咸听其命。每军国大事,百官章表莫不先启世道,而后奏王,王复咨询而决焉。故生杀予夺,惟所欲为。首膺世道之任者,正宗时洪国荣也。

是晚,闻慕兄归自天津,往与谈。

二十日 晴

晨,访二我纵谈。昳,至厚庵许小坐。未几,二我亦来,因同车至陶然亭,则有大开寿觞,宾客纷然,满堂满室无盈膝地,怅然而去。复至龙泉寺,憩禅房中,二人共话。俄日沉西,共至广和居,丁叔雅约也,坐有介石、穰卿诸人。

二我有奇疾,一闻俗人言语,耳便聋,须历十馀小时,乃平复如故。

厚庵偶以小事与人龃龉,气愤上不可抑止,余谓之曰:毋然也,人苟无量,非养身之术。

二我授余以养马之法,曰刷饮喂僇五字诀。又曰:草膘料力水精神。又相马之法:马之行也有四种,曰走,曰颠,曰,曰跪。觇马之岁,于齿观之,凡马齿有六:初生长短不齐者,曰编牙,齿齐而中并凹者曰六岁,中二齿并凹平者七岁,六齿并平者八岁。马之饮食良否,于其粪及毛泽觇之:凡粪出圆小紧缩,及身毛细整光润者,是多食料者也;反是则虽肥壮而无筋力,是多食草者也。

二十一日 晴

书联,终日不出。作日记。晡,雨,即止。晚,在檐纳凉,得五律一章,题为《雨过》:“雨过凉气发,高槐密密阴。蝉声吟不断,山色晚来深。寂坐抱幽趣,飘然横素襟。石间一明月,相对两无心。”

二十二日 晴

趋署。逾午,至源丰润及义善源小坐,与叔耘谈。俄入城,至工程处,即归。作致南中亲友书。晚,庭院纳凉。

湖南水灾颇重,好善之士又纷纷劝赈,顾此实合文明程度,西人优为之,往往大富之人,身后遗产不予子孙,而乐存诸公家,以助种种善事,斯诚达人也。

二十三日 晴

趋署。昳,复至义善源,与叔耘、伟侯谈。晡,又拜客数家,至厂肆小坐。遂入城,访朗台谈。暮归。

友朋多年不见者,忽从远道来相会,使我心喜,如获至宝。若久居一地,常得晤谈,反无此趣。何以故?人生会合无常,往往一别之后,有隔数年,顿生人天之感者;有逾数十年不通音问,尚得连襼握谈者,其得重见,不异已死而复生也。然试思既合而再别之后,相见又邈无期日,则当此小聚之极短时刻,岂能不宝视之?嗟嗟!稍纵即逝,岁月如流,使人起无穷之感喟也。

余之日记,可谓能耐久。当丁酉入都秋试时,与杏孙同寓伏魔寺,对闼而居,彼时朗台、螺舲、青莱诸人常过谈,读余日记,及今已十年,而余矻矻未辍也。杏孙、青莱已不知所往,世变翻覆,所居所遇,令人苍茫四顾,为之神痴。

二十四日 晴

子瑜自学堂归,往与谈,索得影片归。作书复天津卓厚斋及徐汝霖书。逾午,观书。入内谈,即出写扇。晚,纳凉。

《汉书·南蛮传》有知唐桑艾四字,译音也,义谓所见奇异。曾见新吾壁上悬横幅,为冯君志沂所书汉隶,即此四字。是日,为宽仲书于扇。

俗传团扇自古有之,摺扇创于高丽,不知确否。

西国男子,虽盛暑不张盖,不挥扇,惟女子得用之,以示男体健于女也。

二十五日 晴

晨,访班侯,即趋署。饭后,归。观报。撷珊来谈,久之去,复观报。

俄、法宪法,已颁布报纸。自欧西文明社会观之,其中自多不完,然在专制政界内,不得谓非进步。据某日报言:俄皇忠告我考察政治大臣曰:反对立宪为最危险之事。不识此语确否。

二十六日 小雨

趋署,与诸人谈。俄归。是日,车中观《燕丹子》终卷。

田光为燕太子谋曰: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忘山曰:一勇而有血勇、脉勇、骨勇与神勇之别,词义甚新。

荆轲刺秦王时,有姬人鼓琴,琴声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遂得脱。

既归,作致友人书。詈仆。慕哥来,同诣稼霖,听音乐。

二十七日 微晴

晨,往谒肃邸,未见。因送子修行,与絅斋谈。俄访问槎,又往视王相,与奎章谭。晡,复诣新吾,即归。观书。

《胡子知言》一书,宋胡宏撰。宏字仁仲,幼事杨龟山先生为师,传其父安国之学,优游衡山下二十年,玩心神明,不舍昼夜。张南轩先生师事之。绍兴间,秦桧擅国,先生上书万言,词气慷慨。桧死,被召,竟以疾辞,卒于家。

《知言》有云:静观万物之理,动处万物之变。语精。

又云:有毁人败物之心者,小人也;操爱人成物之心者,义士也;油然乎物,各当其分而无为者,君子也。又云:强暴感仁义而服者有矣,未闻以强暴服强暴,而能有终者也。

又云:有道德结于民心而无法制者,为无用,无用者亡,刘虞之类;有法制系于民身而无道德者,为无体,无体者灭,暴秦之类。忘山曰:此法制指专制界内之法制而言。

二十八日 微雨,过午止,阴晴不定

晨,观《日本宪法》及《东华录》。逾午,诣浙学堂,访介石谈。因诣季鹰,使相马,遂留纵谭。

季鹰曰:昔仲尼谓门弟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公平日抱负不凡矣,处今之时局,一旦身为首相,举国相从,则将何先?答之曰:吾将选于天下,而得通旧政利弊,及内地情状者五十人;又选于天下,而得通新政得失,及久游各国者五十人。以重金延聘,集于幕下,开聚议所,明定评议规则,使百人者昕夕讨论于其中,题其室曰国脑,为平治中国之思想条理发生之地。吾惟国脑之言是听,惟司决之行之而已,吾所先不外是。二我大惊失色,曰:“子真提衣而挈其领也,嗟嗟!身为首相,举国相从,何日有此事邪?子休矣,复何言!”

余与二我高谈雄辩,抵暮将去,二我出为余命驾,则余之仆夫及二我之御者二人亦并坐昵语甚酣,归而告余。余笑曰:两小无猜,二老畅谭。二我大笑。

二十九日 晴

又有牵马来售者,以昨马有足疾却之,此别一马亦不佳,仍挥之去。终日不出,观书。晡,经才过谈,即去。晚,纳凉,听蝉吟。

六 月

一日 晴。热甚

趋署,午饭。饭后,至义善源小坐。俄涂过厂肆,归。浴身。为芷香书扇。晚,至慕兄许纳凉。大雨如注。

二日 晴

金锡侯来谈,并看屋即去。趋署。拜客,往视厚庵病。归而遇雨。车中观书。

《胡子知言》曰:深于道者富,用物而不盈。忘山曰:语有味。

又云: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木有根,故其生不穷。忘山曰:人有学,故其得不穷。

富可以厚恩,贵可以广德,君子岂不欲富贵哉,顾得之不得曰有命,能安命然后为君子。目所可睹,禽兽皆能视;耳所可闻,禽兽皆能听。视万形,听万声,而能错综变化于心,生无穷之智慧,长无穷之能力者,惟人能之。

胡子曰:修为者必有弃,然后能有所取;必有变,然后能有所成。名言。

持出世学者,专以抱一守真为道;持入世学者,专以伦常日用为道。岂知道无不包。得道者,小之可以持身,可以处世,可以驭变;大之可以治国平天下,可以超九天、穷九渊。不离乎是,即一艺之精,一术之微,能造其极者,皆暗合道妙。要之,不外乎能操能纵,能刚能柔,能实能虚,顺其自然,因物付物,无往而不如志,是之谓化道。言与道化合也。

三日 晴。日中,微雨即止

以电机问厚庵病。袁项城之次公子将游西山,到都时在慕兄许,余往相见。子瑜亦在坐。俄共饭,饭罢,听子瑜抚琴。

俗乐悦耳不悦心,古乐悦心不悦耳。我国今日士夫,皆不知国乐,所日听者皆俗乐也。若有弹琴奏古曲者,皆沉沉欲睡。嗟嗟!

归作致亲友书。观书数叶。晚,纳凉。子瑜来,坐庭院中听沈瞽者歌。夜半,大雨倾注而下,天明不绝。

四日 薄午,雨小止,然犹未晴

终日观书,作日记。

胡子云: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又云:以反求诸己为要法,以言人不善为至戒。又云:执斧斤者听于施绳墨者,然后大厦成;执干戈者听于明理义者,然后大业定。

胡子云:汤武以仁义得天下,汉、唐亦是以仁义得天下,惟井法不立,诸侯不建,天下荡荡无纲纪,此所以不如殷、周也。忘山曰:治天下之法,必因天下之势,井法之不可复,诸侯之不可建,势也,岂能强其所不能哉?欲扶井法、封建之制,惟当周室幽、厉之时,有王者兴,伐暴诛乱,以代周室,诸侯归之,天下庶几可以复固。不幸东迁之后,天下无主,诸侯互相竞争,齐桓、晋文相继开霸术,而大吞小、强凌弱,数百年来一变而为七雄,再变而为吕秦,于是先王良法美意,荡尽无遗,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夫法制坏之既久,而欲以旦夕修复之,亦岂易哉。非独法之坏也,人之心亦与之俱坏矣。法坏犹可以人心修补之,人心坏岂良法所能挽回之哉?幸也汉、唐不用井田、封建也,用之是导天下之争,盖天下之乱将不可复平治之矣。汉景七国之祸,新莽王田之扰,岂非殷鉴乎?或曰:井田、封建不复,于是盗贼内扰,胡马直入,庸得治乎?曰:斯言岂不然哉!要之,我国数千年无人而已,有人则井田、封建虽不可复,必有代井田、封建之良法,可以渐渐组织而成极巩固之社会,使外患不侵,内乱不作也。今岂其时乎?惜哉犹无人之兴起也。即有人焉,亦非百年不为功。何也?法制犹后,教育为先,改天下之政治法度易,救天下之人心风俗难。

五日 晴

往视陆凤老疾,因趋署,则已成泽国,司堂上水潦泛溢,无置足处。俄归。书屏及联,作日记。

胡子云:事之误非过也,心之惑乃过也。忘山曰:事之误,皆由心之惑,心之于事,犹形之于影也。

又云:天下无大事,我不能大,则以事为大,而处之也难。名言。

又云:物不独立,必有对,对不分治,必交焉,而文生矣。物盈于天地之间,仁者无不爱也,故以斯文为己任,理万物而与天地参矣。忘山曰:文之一字,可贵处在此。须知圣人之所谓斯文,盖涵于天地万物而言,误以为文辞之文,则谬甚矣。

王通曰: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忘山曰:语是。

忘山曰:用人之道,曰信,曰疑。顾其信之也,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其疑之也,亦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反是,则其信其疑,皆足以偾事而有馀。

胡子又有粹语三,惜不能完全,余为改之曰:天下莫大于心,患不能推之尔;莫久于性,患不能顺之尔;莫成于命,患不能信之尔。不能推,故远近广狭原作人物内外,亦可不能均原作一也。不能顺,故措注言动原作死生昼夜,非是不能当原作通也。不能信,故富贵贫贱不能安也。

胡子又曰:凡人物激则怒,怒而不能消;感物而欲,欲而不能止。忘山曰:圣人非无怒也,一怒即消;非无欲也,一欲即止。

忘山曰:怒也者,无形之气也,发而不止,能摧伤万物,如风灾。欲者,贪欲,无形之水也,发而不止,能淹没万物,如雨灾。邵二我曰:树欲静而风不止,苗欲秀而雨不息。

社会上所以多风潮者,风即气也,由众人之气不平所致。夫欲平众人之气,必先平己之气;己之气平,众人之气亦与以俱平矣。今之有志办事者,其知之。

胡子又云:智不相近,虽听言而不入;信不相及,虽纳忠而不爱。名言。

六日 晴

介石过谈,即去,将至喜鹊胡同谒王相,余因先往待之。俄介石亦至。余独入见,王相适感微疾,故未能与介石谈。昳,旋车过署,小坐即归。作日记。

胡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大贤之分也;达则兼善天下,穷则兼善万世,圣人之分也。语是。

忘山曰:理与义,二者之分界:理是自然,义是当然。

胡子云:礼文多者情实必不足,好毁人者其心必不良。

唐文宗曰:宰相荐人,当不问疏戚,若亲故果才,避嫌而弃之,亦不为公。忘山曰:斯言极是,凡避嫌而弃才者,其私过于袒庇亲故之人。何也?袒庇亲故者,尚知爱人;避嫌弃才者,惟知有己。避己之嫌,屈人之才,其罪重大。

胡仁仲云:陆贾对汉高帝之言,乃古今治乱一大关键,惜乎帝之不能用也。又云:使帝用其言,必不袭秦故尊君抑臣,必复井田之制,不致后世三十税一,近于貊道;必兼用仲尼立嫡与贤之法,使坐制于母后。忘山曰:尊君抑臣,为亡秦之馀习,先儒莫不非之矣。井田虽不必复,而三十税一之近貊道,虽厚于民之小己,实害于社会之公益,以致教民养民卫民诸要政,皆莫之举。由是观之,担荷重税,为尽国民之义务,古先王之制本自如此,故其税十一,不得再有所损矣。后世法制荡坏,常惧扰民,不得不轻。及今欲复之,宜组织地方自治,法使果能完备,斯重税可行,不必待用井田之制也。立嫡与贤者,两贤之中,择其嫡长,嫡长不贤,斯舍嫡而取贤。汉高蚤立文帝,吕氏能为祸哉?胡子之识远矣。

胡子假汉高听贾言,征鲁两生,两生之对,皆陈大义。上曰:愿闻其目。对曰:历世圣帝明王,应天受命之大德,小臣何敢专席而议,愿陛下与天下共之。上曰:善。于是诏天下搜扬岩穴之士。忘山曰:余前答二我之问也,不期与之潜合。治天下之术,固自如此。商鞅变秦而强之,卒以亡之;王安石变宋欲富之,反以乱之。皆专席而议之过也。

是日,严伯玉过谈。夜听奎松斋弦歌,韵调高古,非时辈所能及。

七日 半阴晴

终日不出,作日记。晚,有牵马来视者。夜,至子瑜许谈。

八日 晴

趋署。午饭。昳,诣新吾谈。又往视文初,未见。归,慕兄亦来余斋中坐。俄随往观其新买花草,生意盎然。晚,观书。夜,纳凉。

《知言》曰:天下有三大:大本也,大幾也,大法也。所谓大幾,有四:一曰救弊之幾,二曰用人之幾,三曰应敌之幾,四曰行师之幾。幾之来也,变动不测,莫可先图,必寂然不动,然后能应也。忘山曰:西儒所谓善捕机会,即是此意。

胡子又曰:制井田,所以制国也;制侯国,所以制王畿也。王畿安强,万国亲附,所以保卫中夏,禁御四夷也。先王建万国,亲诸侯,高城深池遍天下,四夷虽虎猛狼贪,安得逞其欲而肆其志乎?秦而降,郡县天下,中原世有夷狄之祸矣。忘山曰:三代而下无治法,先儒类能言之,不待今日始有发明者。

九日 晴

趋署。薄午,诣王相谈。昨日王相以电机传语见召。俄,慕兄亦来,留共午饭。饭已,慕兄假寐,余卧而观书。晡,诣砚孙谈。

忘山曰:今日当轴诸公之有权者,无实心任天下事则已,其果有实心也,吾赠以两言:一曰实行,一曰改良。盖非实行,不知办事之难;又非时时改良,不能获进步之益也。

晡,访章一山谈办事之学理,甚合。即归。晚,纳凉。

十日 晴

戴朗台过谈,留午饭。

朗台云:德国胶州总督之驻我山东也,滨海居民争欲食其肉,盖其种种横虐,肆所欲为,地方官亦无如之何。有某县知县某公,明干有才,一日因铁路事,颇与之争。盖铁路相联系之巨钉失去,遂诬道旁贫民之窃之也,以告县官,使擒治。某公疑焉,面见总督曰:“是物甚牢,取之匪易,公等试为之,吾往观焉。”总督乃命司轨人使从事焉,俄见辇极巨且重之机器来,竭数十人力运转之,钉始下。某公笑曰:“民家安能藏是巨物?且此间昼夜有警兵,即挽以来取之,若是之难,顾无人觉察邪?”总督不能答,公因厉声曰:“讦我良民者为谁?”总督曰:“警兵某言之也。”公曰:“此人亦我国民,盍畀我系之去,治以罪。”总督不可,公亦不与争,乃轻车入省垣,告大吏,行文索其人。大吏某怯事不允,公曰:“请由藩库输我白镪数千,吾能办之。”大吏许焉。公乃以是巨费,发电文数千字,由胶墨百姓出名,告胶州总督不法事于德政府。德人闻之,专使来验问属实,未几召总督归,以他人代之。人皆服公智略。

朗台云:各省开办铜圆局,无不一一折阅,且种种不如法,独有高松如者,保定人,在武昌为香师所信重,使办湖北铜圆局,大著明效,获利甚厚。讯其所以然,则以濒受委时,与香师约法三章:一不许上游荐人;一事权归一,他人不得干涉;一铜圆铸成,不禁出口。

晡,朗台去。余出街浴身,时微阴不雨,即归。晚,纳凉。

十一日 晴

诣浙学堂,访介石谈。俄诣二我,使相马,又纵谈。

西儒云:哲学为各种学问之政府,天下万事万物,种种学术,种种原理,皆受其统辖,被其吸力所引去。

二我云:哲学如黄金,得之者有操纵万物之权。

二我云:哲学于万种学问,皆有密切之关系;明哲学,则万种学之原理皆通,宜其为诸学之政府也。

《戴记·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凡八级。忘山曰:凡人之能力,可以求诸在我者,到家为止。家以上,虽仲尼犹有莫我知之叹。是故今俗语赞美人之所长者,皆曰:到家,到家。

晡,往视厚庵病。因访叔雅,论治事必先平气。叔雅难云:昔左文襄自云,一生办事,得力在气。此何说也?答之曰:人一日无气则死,岂可无也,要须平之而已。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当运用之于无形,以佐大业,成大功;若不能平焉,而轻扇动之,则著形而变为狂风,斯不能为利,反为害矣。暮归。

十二日 晴

相马。趋署。过午,至义善源,晤芷香。晡,归途吊张冶老之侧夫人。因访子蕃谈。

子蕃曰:唐人之诗,可谓上矣。余笑曰:诗至劣亦要似唐。

十三日 晴

往贺沈兰秋师,因至太升堂,是日宴集同僚,到者四十馀人。晚,归听奎松斋弦歌。松斋善谈,因与之谈。

松斋云:前闻都中有所谓热佛寺者,以佛像无端而扪之炙手,于是群愚蚁聚,焚香祷拜,颇著灵应,如是者年馀。忽有人来言:我曩昔在佛像后煮饭,火气蒸之故热。众始恍然,佛亦不灵。又某地有石佛寺,其初在旷野,孤耸一石。一日暴雨,俄晴,遍地皆水,而石独不沾濡,人以为神,遂鸠工庇材,治庙宇。男女祷拜,趋之如鹜,颇著灵应。如是者数年。自后有人来言:“是日我持盖踞石而坐,雨止即去,石故不湿。”众始悟,石亦自是不灵。二说皆可破人之迷信。

十四日 晴

晨起,观书。

《薛子道论》,明薛文清瑄著,其言多名理。

薛子云:人知天下事皆分内事,则不以功能夸人。

薛子云:变化气质之道,轻当矫之以重,急当矫之以缓,褊当矫之以宽,躁当矫之以静,暴当矫之以和,粗当矫之以细。忘山曰:维至人能重,能轻,能缓,能急,能躁,能静,能暴,能和,能粗,能细。学者但可救其偏而已,若得此失彼,又非至当者也。

又云:浑厚中须有分辨者在,乃可。

逾午,夏肯斋过谈。俄丁问槎来,留晚饭。夜,至慕兄许谈。

十五日 晴

访班侯,适薙发,匆匆数语而去。俄诣浙学堂,访介石。又诣二我谈。遂趋署。午后,诣新吾,不遇。新吾夫人病热,延医治之,盖宿疾也。晡,归。顺道访文初谈,即归。

刘元城力行不妄语三字,至于七年而后成;薛文清治一恕字,二十年尚未消磨净尽。力行之难如此。

薛子云: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大而出处,小而交接,皆当见幾而作也。忘山曰:《易·系辞》云:知幾其神乎。

薛子有数语,皆合乎治事之学理:一曰未合者不可强言以钩之,若然则近于谲;一曰不可乘喜而多言,不可乘快而易事;一曰处人之难处者,正不必厉声色与之辨是非,较长短,惟谨于自修,愈谦愈约,彼将自服,不服者妄人也,又何校焉;一曰须有包含,则有馀意,发露太尽,则难继;轻言轻动之人,不可以与深计,易怒易喜者亦然;势到七八分即已,如张弓然,过满则折。

十六日 晴

晨,访子封谈浙学事。俄视介石于学堂,又专拜二教习:一孔步辛,一许九畹。并晤金锡侯叔侄。日中,因并邀至广和居小饮;复约季鹰、子封,俄先后至;时絅斋已先在,亦邀入席。共谈学堂中内容,大致了然。酒罢,各散。余独随季鹰、子封至工艺场茗谈,其地仿佛上海之味莼园,有高林旷野,颇饶逸趣。

是日,星期。晡,绕道正阳门而归。

十七日 晴

贺嫂氏生日。趋署。昳,诣东城谒王相,谈及浙学堂将有冲突。王相曰:可请幹臣、班侯等出作调人。晡,归。将至家,遇新吾,因邀至斋中,坐谈良久去。是晚,秉烛写定规则,为十九日浙学堂会议之预备。夜深,眠。

十八日 晴

访班侯。薄午,偕往视幹臣,亦谈浙学堂事。日中,同往广和居,复约介石来,共议明日商办条件。酒罢,各散。余偕班侯往视厚庵病。晡,又访二我谈。既归,观书。

薛子又有粹语云:人未己知,不可急求其知;人未己合,不可急求其合。

薛子又云:一法之立也,须坚如金石,信如四时,则民知所畏而不敢犯。忘山曰:是说极合,而有疑之者曰:法律以随时改良,方有进步,当修改之时,岂非有违于坚信二字之义?答之曰:法律未定时,不妨日新月异,以求完善;既定之后,则非坚如金石,信如四时不可也。或曰:然则法律一定,倘行之久而有未善,遂不可改乎?曰:可也。必有期限,或一年,或三年,为改法之时。当所改之法未宣布以前,其行旧法,坚且信如故也。及夫既宣布之后,其行新法,又当坚且信如故也。夫何疑焉?

薛子又云:天下之事,缓则得,忙则失。忘山曰:天下之事,亦有速则得,迟则失,两说皆当参观互用,不可偏执。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十九日 晴

是日立秋。晨,诣浙学堂,商订议事规则,布置乡老议员办事人坐位。午后,同乡诸公陆续齐集。晡,入议事厅,以次坐定。本堂监督提议要件,议员以次起立建议,驳议。提议凡二:一学堂中议购一屋产,在顺治门大街,已付定银二百,今因经费支绌,应购应辍,请议;一学堂经费,恃印结费为大宗,而捐纳将停,印结不足恃,以后应如何筹款之法,请议。嗣经同人互相论议,卒决定屋事缓商,而筹款之法分三种:一由同乡外官分任,一由本省各府分筹,一加增学费。议结而散。晚,余及班侯同至醉琼林,王奎章约也。汪建斋亦在坐。

二十日 微阴

饭后,诣新吾,不值,与伯眉谈。俄诣工程处,以电机与尹芝田谈。语罢,遂至喜鹊胡同谒王相。薄暮,往徐子山家。是晚,子山招饮,坐有新吾、伯眉并子山昆季数人。子山夫人,余妻妹也。父为颂阁先生,家有荒园失修,多长林丰草,瓦舍三椽,子山憩息其中。兄星曙,以道员官天津,适归省,亦入席坐谈。肴膳精美。

二十一日 微晴

诣灵清宫,晤爽夫谈。即趋署。午后,至工程处,见尹芝田。因出城答拜诸来投刺者。车中观书。

薛子有云:圣人取人极宽,如仲叔圉、祝、王孙贾,皆未必贤,以其才可用,犹皆取之。后之君子好议论人者,于人小过必辨论不置,而遗其大者,视圣人包含之气象远矣。

又云:常人见贵人则加敬,见敌己者则敬稍衰,于下人则慢之而已。圣人于上下人己之间,皆一诚敬之心。忘山曰:此所谓平等。

又云:疾恶之心,固不可无,然当宽心缓思,可去与去,审度时宜而处之,斯无悔。切不可闻恶遽怒,先自棼挠,纵使即能去恶,己亦病矣。况伤于急暴,而有过中失宜之弊乎!又云:观圣人之去小人,皆从容自在,若无事者。所谓可怒在彼,己何与焉。忘山曰:以上皆治事中切要之学理。

薛子又云:不观阴阳乎?其化皆以渐,而不骤;人之处事如是,则鲜失矣。忘山曰:所谓阴阳之化,即道也。人苟悟道,法道之自然,何事不可为?

又云:作事快心,必慎其悔,盖消息循环,自然之理,持之有道,则虽亢而非满矣。又云:为政当有张弛,张而不弛,则过于严;弛而不张,则流于废。忘山曰:皆是道,故不悟道者,必不能办事。

又云:圣人言人过处,皆优柔不迫,含蓄不露,此可以观圣人之气象。又云:接物宜含宏,如行旷野,而有展步之地。不然太狭,而无以自容。

又云:必能忍人不能忍之触忤,斯能为人不能为之事功。

又云:唐郭子仪,竭忠诚以事君,故君心无所疑;以厚德不露圭角处小人,故谗邪无敢害。

又云:常人才有触,即有不平意,只是量小。

又云:众阴方长之时,未易胜也,深于《易》者知之。忘山曰:又是道。

忘山曰:所谓哲学者,即是道,故通乎道者,无所不通。东西人变其名曰哲学,其实一而已矣。

晡,诣厚庵,视其病,劝其服东人药。厚庵首肯。晚,至福兴居,润田约。慕兄自天津归,亦在坐,尚有景沂、幼轩及稼霖昆仲。

二十二日 阴,微雨

薙发。何肖雅来,先人丙子门下,亦十馀年不见矣。出城,诣班侯、幹臣,皆不遇。诣访介石,又不遇。因视厚庵病,闻略有转机。晡,又访王稷堂、施伯彝二人谈。晚,仍访幹臣,相见深谈。

忘山曰:凡居众人之上而治事者,最忌善怒,一怒而脑筋乱。一人之脑筋乱,众人之脑筋亦与之俱乱,于是所治之事无不乱矣。

居上之人,不必亲治百事也,其一言一动,皆与治事有影响,故不可不慎。一出言之微而无条理,一动足之细而无分寸,人即轻之。凡居上者一为人所轻,则百事不能治矣。

二十三日 微雨

饭后,衣冠登车,往谒戴少怀师,以自海外甫归来也,未得见。往视厚庵,慕兄已先至,闻服东医药,大见明效。坐久之,与慕兄偕往祝方勉丈寿。与爽夫诸人谈。

凡事必经目睹,又为身所试验,而始信者,其智慧最短浅。天下事物甚多,岂能一一目睹,而躬自验之?君子惟以学理推定,即足以坚我之信力,愚人反是。

晡,至浙学堂,与介石谈。晚,归。雨甚。

二十四日 阴

驾车访奎星垣,时居武王侯胡同,余同僚也,屋宇宽洁,阶前养花草,谈良久,归。作日记。午后,大雨,抵夜不休。

二十五日 微晴

作日记终日。夜雨。

世传《风后握奇经》、《太公六韬》皆伪书,然细观其书,亦有条理。伪撰者当是魏、晋间人,故虽伪,亦古书也。余曾观一过,《六韬》中粹语尤多,疑当时有所本,非妄撰也。如《文韬》云:太公曰:见善而怠,时止而疑,知非而处,此三者道之所止也。又云:大农、大工、大商,国之三宝。三宝安其处,民乃不虑。语皆甚精。《武韬》云: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弥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确是魏、晋人语。《龙韬》励军第二十三,所谓将有三胜:冬不服裘,夏不操扇,名曰礼将。将不身服礼,无以知士卒之寒暑。出隘塞,犯泥涂,将必先下步,名曰力将。将不身服力,无以知士卒之劳苦。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方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数语颇可诵。

兵家所谓阴符者,阴为符节,以通将意也。阴书者,通阴符之所不能尽,一合而再离,三发而一知,敌虽圣贤,莫之能识。

《龙韬》又云:将不仁,则三军不亲;将不勇,则三军不锐;将不智,则三军大疑;将不精微,则三军失其机。亦可诵。

二十六日 晴

是日,皇上万寿。查君访慕兄,未遇。余往与谈,俄去。介石过,方下驴,在门外相揖,因共至斋中,商订浙学章程。饭后,介石先去。晡,余持章程访幹臣,不值。诣班侯谈。复至浙学堂,与介石小谈。归而微雨。

二十七日 晴

趋署。积潦不退,自后墙阙处入,始与同僚相见。饭后,诣新吾,即归。观书。

曩在邵二我家,观壁上悬西人油画,远瞭之细入毫芒,情景逼真;近观乃极粗,以问二我。二我笑曰:天下事皆当如是观。余颔之。

兵家有言:攻击者,最善之防御也。是故能战而后能守,能进而后能退。

二十八日 晴

观书。奎章过谈。逾午,撷珊来,久之去。晚,观报。

俄人立宪后,议院与政府屡有冲突,俄皇怒,解散议员,另举,全国大乱。

二十九日 晴

晨,往视陆凤老病,遂趋署。逾午,至工程处。晡,往喜鹊胡同,遇慕兄。晚,同在德春堂夜饮。归已三鼓。

三十日 晴

枕上已闻仆人来报厚庵病没,急披衣起,盥漱毕,因驾车往视。履平出见余,伏地大哭。余亦无以慰之。余初见厚庵,即先莲姊嫁时,余方总角,今逾二十年矣。厚庵一生忠厚,而寿未及花甲,理邪数邪?皆不可知。

又往唁花农,五日之内姑妇并亡,家运至此,尚何言。薄午,诣浙学堂,视介石,预备明日开学事。晡,至畿辅先哲祠,同乡数人为消夏会。俄赴佩葱约。又访幹臣谈。

七 月

一日 晴

浙学堂是日开学,余先往与介石等谈。俄幹臣来,慕兄亦至,遂相与谒圣毕,登台宣布新修订章程,并听学生唱歌。歌词激昂,足壮志概。日中始散。余及慕兄饮广和居。饭后,即诣履平,待送殓。日暮,始成礼。

二日 晴

趋署。昳,归涂访子蕃。晡,到家,成挽厚庵联:“以忠厚接物,非至德欤,痛彼苍不佑善人,憔悴忧伤以没世;有药石赠君,厚庵前服日本医药,已渐愈,忽屏绝,专投本国药,以致误事,余曾力规之。惜已晚矣,幸诸子各执一艺,聪明俊达足承家。”

晡,大雨。逮暮不绝。

三日 晴

命仆磨墨,书挽联。以初八艺学馆开学,备讲义发钞。晡,作日记。观书。

国是二字,出刘向《新序》,其言曰:楚庄王问于孙叔敖曰:寡人未得所以为国是也。孙叔敖曰:国之有是,众非之所恶也。夏桀、殷纣不定国是,而以合其取舍者为是,以不合其取舍者为非,故致亡而不知。庄王曰:善哉!愿相国与诸侯士大夫共定国是。

穗积陈重氏,日本人,论礼与法,沈氏秉衡译其语,余录其数条。一曰礼也者,由爱敬及畏敬之性情而生,以显其行为之状态者也;一曰斯宾塞之说礼,亦斥人为说,而采自然发生说,谓彼高等动物中即有礼在,例如弱犬遇强犬而仰卧,则空举其四足,以示无抗之状态,或被鞭鞑而垂尾下首,以表服从之状态,是皆对于强者示畏敬,而慰和其心也。忘山曰:崇自然发生说者如此,其实自然与人为二说,离一不可。盖所谓人为者,必合乎自然之性;而所谓自然者,又非人为以画一之,则不能人人尽其性也。

又云:礼为人类最先之统制力,哀利斯薄利难兴《探险志》云:太以基中人,无裁判所,而有精密之礼仪,对于神明,对于首长,而一切之社会之关系,皆依之而定。

四日 晴

晨,往吊鹤庄夫人之丧。因视问槎略谈,即趋署。午后,诣新吾。晡,访介石于浙学堂,又诣履平。晚,在燕春园饮,坐有叔雅、穰卿,饶石顽约也。是日,奇热。

石顽云:吾尝足迹遍欧洲数大国,探风访俗,而知东西有大相乖忤之处。往往在彼为品德高尚,人人称颂,而在我以为不避嫌疑,被人耻笑者。如西俗,凡涂遇不相识之妇人,苟其衣服污尘,急为拂拭;或持物甚多若勿胜者,代为提挈,送至家,匪独其夫感激,且人人以为美德。忘山曰:是亦不足异,盖西国敬重妇人,如我国尊视老者。诚以妇人体弱,能力不完,男人有担任将护之职,非有他也。

石顽又曰:以人心风俗论,我国上等社会诚逊西人,而下等之莠民,反有能胜之者。最横暴者莫如盗贼,而我国之盗,或白昼入人家,或中途劫人,多先向人索财,不与则以白刃胁之,必不得已然后伤人。西盗则不然,其劫夺也,必先毙人之命,而后取其财。最无耻者,莫如妓,而我国之妓家,即遵大路揽人袪,或倚门卖笑,其遇客也犹或有羞缩难言意,西妓则麇聚路旁,靦然自向客求欢,甚至启裳自露其私,种种丑状,使人欲呕。

石顽又云:欧洲山水佳处,莫不艳称瑞士之尼瓦湖,然较诸我之西子湖,终觉略逊。何以故?人功太多,失天然之趣矣。余颇谓然。

五日 晴

奇热,终日不出。观报。作致亲友书。观书。

用人必量才而授以事,则无损越。《刘子》北齐刘昼孔昭撰云:伊尹之兴土功也,长颈者使之蹋锸,强脊者使之负土,眇目者使之准绳,伛偻者使之涂地。

子贡始事孔子,一年自谓胜之,二年以为同德,三年方知不及。以子贡之才,犹不识圣人,况其他乎?

李恕谷,名,蠡县人也。颜习斋弟子。著有《阅史郄视》一书,刻《畿辅丛书》中,是日取观之,多伟识名论,使人心折。

薄晚,徵升廷召饮同和居,与赞尧偕往。时热甚,汗雨下。

六日 昨夜雨,晨起犹未止

慕兄自园归,昳往谈。时考察政治五大臣已还自海外,各上疏请定立宪及改官制。是日薄午,得电语,诸公所上摺奏,奉旨交军机政务及北洋各大臣会议,再请旨决行。

有德国女师名迈达者,在海外与川妹、慧侄女娴熟,慕兄归时,延订来华,课家中男幼读书。是日到京,川妹诣车栈迓以归,暂居兄处,异日将别赁屋焉。作日记。晚,往与子瑜谈。

七日 晴

趋署,与石孙谈。日中,归。观《阅史郄视》。

太公曰:先谋后事者昌,先事后谋者亡。忘山曰:此与美国某实业家告饮公之言,谓凡事之成算,皆须在未事以前安排妥定,若待事起,则已措手无及矣,意正合。

李氏云:凡人有大器者,于小事多不精察;小事精察者,多不能临大事。是故孙叔敖相楚三年,不知轭在前,衡在后。夫以数数米盐之察,不可以居大位,而况君人者乎?然此为好事琐小者言之耳,若夫用兵者,必尽晓兵之事,而后可以用兵。督农者,必尽晓农之事,而后可以督农。至他经济亦然,又不可以娴细小为辞,自居于迂疏也。

又云:汉高以踞床洗足见英布,而厚之以帐御饮食,盖布雄杰暴骜,可以富贵邀也。故简于礼以消其暴骜之气,厚以恩以收其雄杰之心。若以此待淮阴,则大不可,筑坛具礼,拜于上座,又是一番作用。知此可知高祖之将将矣。

季孙意如每有所居,必葺其墙垣而后行;薛宣思省吏职,下至财用笔研,皆为设方略利用而省费;郭有道逆旅居停,必洒扫而后行;岳鹏举宿兵,临行令士涤濯其什器。李恕谷云:人亦须小事克勤。小事皆有次第节奏,然后大事可为也。忘山曰:此节与前所谓凡人有大器者多不精察,意若相反,而实不相悖,盖克勤与精察不同,勤属行,察属知。君子之于行也,虽小而必谨;其于知也,当务远大而略细小。二义各有界,人不可混之。

诵杜牧之诗。何肖雅来访。薄晚,家祭。是夕,慕兄宴客,坐有芝樵。

八日 晴

晨,趋署。是日,艺学馆开学礼成。昳,散归。温旧日记。晡,作致星墀及芝兄书。夜,预备讲义。

九日 晴

晨,检考诸书,俄趋署。昳,上堂讲课。晡,至义善源小坐,即归。玩阅碑版。夜,作日记。

恕谷云:汉高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转,度河济,渐于海,为齐赵;穀泗以往,奄有龟蒙,为梁楚;东带江湖,薄会稽,为荆吴;北界淮,濒略庐衡,为淮南;彼汉之阳,亘九嶷,为长沙。诸侯北境,周匝三垂,外接外国。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邑其中,然当时不闻供亿之缺。至于文帝,粟红贯朽。后世版图一归天子,赋租及于锱铢,而每忧不足。所以然者,备多而费广也。

恕谷又谓:汉景时,平七国之功,贾长沙第一,周条侯次之。

又云:宋袁淑尝诣彭城王义康,义康问其年,答曰:邓仲华拜衮之岁。又曰:陆机入洛之年。义康并不知。李延寿志之,讥其浅陋。义康固非全材,此非其短也。帝王卿相之学,自有要领,不在广览博记闻也。霍光、张安世,不失为桢幹;沈约、沈佺期,不失为邪佞。《南》、《北史》才不逮古学,识亦愈下矣。又云:刘穆之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决断如流,事无壅滞,宾客辐凑,求诉百端,内外谘禀,盈阶满室,目览词讼,手答笺书,耳行听受,口并酬应,不相参涉,皆悉赡举。王昆绳曰:穆之固奇才,然非经理天下之大道。君相要务,在知人善任使而已,事事自为,亦何为者?且因此而有矜才竞胜之心,则愈偾厥事矣。忘山曰:名言。

军法言赏不过时,罚不逾刻。高欢军士有盗杀驴应死,弗杀,将至并州决之。明日战,奔西军,告欢所在,西师尽锐来攻,几不免。此可以鉴。

人之将兵,有多多益善者,有以若干人为限,逾限弗胜者。如尔朱荣谓其子兆虽勇,不过三千,多则乱。人才自有长短,不可一丝紊。

恕谷又云:唐高祖以有道伐无道,汤武之会也,乃听裴寂、殷开山邪说,准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故事,尊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自蹈篡逆之罪,不学无术,莫甚于此。忘山曰:人苟学理未成熟,则临大事必至进退失据。

十日 微雨,即止

晨,作日记。薄午,趋署,则人心惶惶,皆因迩日将有大变革,惧不保。昳,上堂讲课,为晁错《上贵粟疏》。晡,归。作日记。与旧仆林顺絮谈二十年事。去年所购桂花数盆,入冬以来寄存花厂中,今闻皆枯。母怒责厂中人偿还。

十一日 晴

晨,出城,至浙学堂小坐。又诣履平谈。午,归。索食尽饱,乃趋署,上堂讲课毕,即归。检阅诸史。夜,观书。

李恕谷云:秦始皇以私智取天下,恐天下之叛也,遂削兵坏城,诛豪俊,坑儒生,为弱天下之谋,而不知其亡也忽焉。何者?腹背四肢病,而元首亦随之以亡也。呜呼,愚矣!沿及后世,唐、宋、明以文艺取士,士坐老于章句间,文且为虚,武益不问,而士弱矣。承平之后,不行古田猎法,以时练兵,而兵弱矣。兵民分,而民不知兵,而民弱矣。宋忌将得士心,明中叶以下文尊武卑,而将弱矣。郡县之权太轻,有事不得专决,而官弱矣。士弱,兵弱,民弱,将弱,官弱,而天下俱弱矣。朝廷安得而不削亡也?

唐王君廓入朝,李道元寓书房元龄。君廓素与道元隙,发其书,不识草字,疑谋己,遂反。道元坐是流嵩州。以一书之故,而成大祸如此。恕谷云:凡事体重大,与嫌疑当避者,皆不可轻用草书,亦涉世者所当知也。

魏元忠上封事云:今言武者先骑射,不稽之权略;言文者首篇章,不取之经纶。由基射能穿杨,不止鄢陵之奔;陆机识能辨亡,无救何桥之败。忘山曰:骑射者,武之末;篇章者,文之末。惟权略乃真武,经纶乃真文。

十二日 晴

作致荫亭书。备讲义。薄午,趋署,上堂讲文法。晡,诣新吾。俄至工程处,芝田将宴客泰昇堂,邀余入坐。薄晚,又至义善源,即归。

唐俗称举人为觅举,觅者自求也,贱之也。忘山曰:古者士之入官,或为众所推,或被征解,及科举兴,而士皆投牒自举,所谓自觅自求,宜其贱之也。

李恕谷曰:天下事成于刚直廉峭之人少,成于宏襟伟抱之士多。忘山言:名言,名言。

又云:东汉时,选举解召,皆可以入仕。以乡举里选,循序而进者,选举也;以高材重名躐等而升者,解召也。而解召,人尤荣之。如蔡邕解司徒桥元府、周举解司徒李郃府之类,此法百世行之可也。乃至于隋,则海内一命之官,并出于朝廷,州郡不复解署。唐仕者多由科目,而解署亦时有之,若张建封之解许孟容、李德裕之解郑畋是也。刘贡父言:唐时诸侯,自解幕府之士,惟其才能,不问所从来。朝廷常收其俊伟,以补王官之缺,取人之道犹广。宋虽有解法,然白衣不可解,有出身而未历仕者不可解;其可解者,复拘以资格,限以举主,长材屈于短驭,比比而是。迄明季,则绝无此矣,非科目无以得官,非铨曹无以授职。内外难以独理,皆延请幕宾,然非宿登仕版,则虽极知其材能,亦不能振拔。以故其用法网愈密,文墨愈严,而奇才异能愈漏网而去矣。

十三日 晴

薄午,到署,上堂考课。晡,出城,至厂肆。又诣履平谈。闻是日有旨,宣布立宪。既归,晚间履平以电机传语,诵诏书全文,计数百字,即明定立宪宗旨也。

是晚,阅诸人课卷。

十四日 晴

诣浙学堂,访介石不遇,因至松筠庵。是午,宴客,坐有何肖雅及新吾、子山、叔耘、芷香、伯眉。酒罢,瞻拜椒山先生像,闻须及指甲犹是先生留遗之物。

晡,归。温旧日记,阅课卷。

十五日 晴

晨,赴海甸谒项城。日中,在政务公所午饭。昳,归。观报。晚,家祭。观书。

宋仁宗诏:良民子弟,或为人诱隶军籍,自今两月内,父母诉官者还之。李恕谷曰:古之为兵者,皆于齐民中选其材力出众者,使为君父捍患御灾,所以异而用之,非所以困而苦之也。汉选六郡良家子,及郡国三百名为兵,犹有古意,故汉兵最强。今宋乃诏良民子弟不愿为军者退还,是以兵为辱也,示人以兵之苦也。是为兵者,必皆不良之民而后可也。谁复有乐荷干戈而为君父敌忾者乎?忘山曰:我国有谚曰: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而西人之当兵者,人皆荣之,我国古诗题曰《从军苦》,西国则曰从军乐。夫苦之与乐,荣之与辱,其相反如此。

项城雄才大略,李文忠后一人而已,而身长不满八尺,言貌和蔼。余往谒之,几不相识。闻此次立宪,项城实主之,枢臣皆大不悦,有欲鲠其议。项城曰:“有敢阻立宪者,即是吴越!”吴越者,即汽车中放炸药刺端午桥之人,即是革命党。于是无敢言者。昔唐太宗谓魏徵妩媚可爱,吾于项城亦云然。

十六日 晴

晨,介石来谈,即去。俄有山东孙姓者过,仲华亦至。良久皆去。日中,趋署。上堂讲课。晡,吊花农家姑妇之丧。又诣履平谈,即归。观报。观书。

恕谷云:天下有一法,即有一弊,惟在权其弊之轻重何如耳。周行封建,其亡也以封建;汉重郡县,其亡也以郡县;唐有藩镇,其亡也以藩镇。秦、宋、明去封建,轻郡县,无藩镇,其亡也遂以匹夫宋之亡并非以匹夫矣。周弱于封建,而实延数百年之命于封建;汉亡于郡县,而亦延数十年之命于郡县;唐亡于藩镇,而亦延数十年之命于藩镇。固不若秦、宋、明之一败涂地,蹶然而尽也。孔子曰:先有司一邑且然,况天下乎!天下之权,必欲尽揽于一人,究之一人亦不能总揽,徒使天下事善不即赏,恶不即诛,兵以需而败,机以缓而失,政以掣肘而无成,平时则文书杂沓资猾吏上下之手,乱时则文移迁延启奸雄跳梁之谋,此郡县之权太轻,陈龙川所以窃叹也。宋与金之将亡也,乃议封建藩镇。余谓今日者封建即难骤复,而郡县之权必宜如汉故事,使之得专生杀人,使之得专兵柄,使之有事得直达天子,数年遣官一巡视,而不复设监司以弹压之,然后郡县之势强。郡县之势强,则朝廷强矣。

十七日 晴

晨,备讲义。薄午,趋署。昳,上堂讲《庄子·马蹄篇》。晡,诣王相谭。暮,归。是夕,慕兄已归。晚,与谈。

闻奉旨开编纂局,命王大臣二十馀人会议,改定官制。局设朗润园。恭邸之园。慕兄及杨杏城二人为提调,自是须常驻园中,五日获一休息。

十八日 晴

晨,作日记。薄午,趋署。昳,上堂问课。晡,出城,至浙学堂访介石,闻为撤退学生事,嘉湖乡老小不平,须急推诚解其疑。顷之,同至广和居,因鹤卿在此,欲与相见。既以天暮不能待,遂先归。夜,读贾浪仙诗。

画家绘景,诗家绘神,浪仙《昇道精舍南台对月》诗云:“月向南台见,秋霖洗涤馀。出逢危叶落,静看众峰疏。”岂惟写秋景邪?并秋之神趣,以及无限苍茫感慨之意,皆跃然矣。

十九日 雨

趋署。昳,上堂讲文法,听者寥寥。晡,归。观书。作日记。

《阅史郄视》云:宋元昊反时,一时材勇之士,未见有出狄武襄右者,为人慎默寡言,计事必审中机会而后发,行师正部伍,明赏罚,与士卒同饥寒劳苦,虽敌猝犯,无一士敢后先者,尤喜推功与将佐。始与孙沔破侬智高,谋出一己,贼既平,经营馀事,悉以诿沔,退若不用意者。沔始叹其勇,既而服其为人,自以为不如也。贼尸有衣金龙衣者,众谓智高已死,欲以上闻,武襄曰:“安知非诈邪?宁失智高,不敢诬朝廷以贪功。”真大将材也。使西事专委此一人,而以如张玉、种世衡、张元者为之偏裨,元昊可计日平。乃宋不能格外用人,而徒倚办于庞籍、范仲淹、韩琦诸文臣,何能制敌之死命哉?忘山曰:吾于唐、宋武将中,所心折者二人:一王忠嗣,一即狄公也。二人皆得大将体。

史称诸葛武侯能用度外人,所谓度外人者,不以己之爱憎好恶,为人之是非贤否也。

二十日 晴

晨,观书及报。

宋方腊将反,召其众谓曰:“吾等起事之间,万众可集。守臣闻之,固将招徕商议,未必申奏,延迟一两月,江南列郡可一鼓而下也。朝廷得报,亦未必决策发兵,迁延集议,调集兵食,非半年不可,是我起兵已首尾期月矣。二敌闻之,亦将乘机而入,我但画江而守,轻徭薄赋,以宽民力,十年之间,终当混一。”恕谷云:郡县无权,簿书繁密,往来迟滞,为奸盗所窥如此。治天下者,尚不知变计哉?忘山曰:此等弊害,以宋为甚。

又余玠言:“今世胄之彦,场屋之士,田里之豪,一或即戎,即指之为粗人,斥之为哙伍,愿陛下视文武之士为一,勿令偏有所重。”李恕谷曰:宋、明气习皆如此,不孱而亡,得乎?朱子曰:去同甫事功,始可入道。范希文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事于兵?呜呼,天下气习之靡,谁实倡之哉?

辽太祖后述律氏,献剥树皮之策以攻幽州,不仁哉!详《阅史郄视》四卷一叶。

钱牧斋向言曰:金南渡之后,为宰执者,上下同风,以苟安目前为乐。每北兵压境,君臣相对泣下,已而敌退解严,则大张具会饮黄阁中矣。议事至危处,辄罢散曰:俟再议。已而复然。用人必择无锋芒软熟易制者,曰:恐生事。近侍谄谀成风,每奏四方灾异,民间疾苦,必相谓曰:恐圣主心困。临时不肯分明可否,相习低言缓语,互推让,号养相体。因循苟且,竟至亡国。忘山曰:一团体,一社会,如木之中边皆腐,安得不亡。

薄午,蔡鹤卿过谈,即去。到署,上堂考课。与经世谈。晚,饮于醉琼林,胡叔藩约也。夜,归阅卷。

二十一日 晴

晨,阅卷。向午,答拜鹤卿,未见。又诣履平。俄至广和居,是日宴客,坐有叔雅、石顽、鹤卿、介石诸人。晡,又至浙学堂。晚,归。观报,报纸为今日一种大学问,无论何人皆当寓目,苟朋友相聚,语新闻而不知,引为大耻。不读报者,如面墙,如坐井,又如木偶,如顽石,不能与社会人相接应也。报所载事,虽不尽可据,然必有可据者存焉。久之,必能辨别。设竟置而不观,则并可据者亦不知矣。

二十二日 晴

晨,观书。

元郝经上议曰:国家开统以来,垂五十年,一之以兵,遗黎残姓,游气惊魂,虔刘劘荡,殆欲歼尽。自古用兵,未有如斯之久者也。李恕谷曰:嗟乎!汉五年而成帝业,唐六年而平四海,元自起兵以至灭宋七十馀年,无日不肆屠杀,惨哉,此时之乾坤气象也。

明太祖定金陵后,立管理民兵万户府,谕行中书省臣曰:古者寓兵于农,有事则战,无事则耕,暇则讲武。今兵争之际,当因时制宜,所定郡县民间武勇之材,宜精加简拔,编辑为户,立民兵万户府领之,俾农时则耕,闲则练习,有事则用之,事平有功者一体升擢,无功者还为民。如是则民无坐食之弊,国无不练之兵,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庶几寓兵于农之意也。恕谷曰:太祖此法甚善,不惟开创当行,守成亦当行之。

薄午,趋署。昳,上堂问课。既退,介石来馆中小坐,即去。晡,归。观报。

二十三日 晴

介石偕钱君来访。俄往贺那寿。薄午,趋署。昳,归。是日,慕兄晨归,暮复诣园。

王阳明寄杨邃庵书曰:身任天下之祸者,然后能揽天下之权;操天下之权,然后能济天下之患。而君子之致权也有道,本之至诚,以立其德;植之善类,以多其辅;示之以无不容之量,以安其情;扩之以无所竞之心,以平其气;昭之以不可夺之节,以端其向;神之以不可测之机,以摄其奸;形之以必可赖之智,以收其望。坦然为之下以上之,退然为之后以先之。二语乃治事家之秘密藏。

隆庆二年,张江陵上疏有云:天下之事,虑之在详,行之在力,谋之在众,断之在独。又云:无全利无全害者,事之形;有所长有所短者,人之才。忘山曰:是皆精金百炼之语。

高岱论明代法详之弊曰:事有宜密,虽腹心不得闻也,而必须关白;人有可用,虽将相不为过也,而必循资格。钱谷出纳有足以利民者,专之可也,而惮于稽考之严;刑狱重轻有当以情处者,遂之可也,而涉以出入之议。赃状未具,知其为盗而不敢诛也;符笺未下,知其奸而不敢捕也。机当速应,固之者有留难之虞;势宜有待,促之者有迁延之患。一金之费,于历诸司;一令之行,遍咨群长。甲可乙否,此从彼违。图政理之志轻,而稽簿书之念重;敷治化之日少,而办文移之日多。少有荡轶,则下以废法而讦其非,上以悖法而重其谴。故君子不敢为善,殆甚于小人不敢为恶矣。忘山曰:法之所以详若是者,皆所以防小人之为恶而已,乃防之太密,致使君子不敢为善,过犹不及也。是故不恃人而惟恃法,必堕是弊。

二十四日 晴

晨,备讲义,观书。薄午,趋署。课毕。晡,出城,至厂肆。又诣处州馆,见孟聪,复往视履平,即归。

二十五日 晴

晨,趋署。时尚蚤,先访新吾,犹眠未起。与夏燕保谈。晤伯眉。

忘山曰:无大忧虑之人,亦无大快乐;有大快乐之人,亦必有大忧虑。

日中,趋署。昳,上堂课毕。晡,归。观历史。

二十六日 昨夜雨,早晴

作日记。观书。

《平书》,王子源昆绳著,李君恕谷为之订,其中皆变法改政之语。彼时曷尝睹今日泰西之盛,然其持论已有吻合者焉。

《平书》曰:民不合则离,不分则乱。忘山曰:二语名言。是故政学原理中偏执合之说者,非也;偏执分之说者,亦非也。要在合而能分,分而能合,则得之矣。

古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兵即在农内,无所谓兵也;官即在士内,无所谓官也。

二十七日 晴

晨,诣浙学堂,访介石,不遇,晤亦韩。又至长椿寺,与僧妙均谈。即趋署。

是日,考课。晡,归阅卷,评甲乙,未暮已阒事。夜,观西史。

二十八日 晴

介石过谈。逾午,出城,诣履平。又送何肖雅行。诣杭州馆,时因厚庵已故,其所司馆事移交于余昆季。是日以吴伯唐为代表,至杭州馆与余办交涉,将账目契券,一一清理。余携之归。

二十九日 晴

观书。作日记。

李恕谷云:论者尝亟亟于复封建,曰无封建则不能处处皆兵,天下必弱。岂知民间出兵,处处皆兵,郡县即可行,不必封建也。忘山曰:是可谓通论。今但能复汉之旧制,用久任之法,可得封建之利,而无封建之害。

恕谷曰:古云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未闻曰天下惟同姓者居之也。师旷曰: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未闻曰天之立君以为其子孙也。此等语昌言不讳,惟明末国初时有之。

昨夕,慕兄归。晨,往与谈。日中,趋署。昳,上堂讲《淮阴侯列传》。晡,归。观报。夜,观历史。

八 月

一日 晴

晨,作日记。薄午,趋署。昳,上堂问课。晡,诣王相,晤梅先,闻慕兄适去,坐久之,忽见有四五东人入,则日本钦使来谒夔相者也。薄晚,又至化石桥,晤新吾,即归。闻丽轩明日来。是夕,家祭。观报。

二日 雨

趋署。昳,上堂讲《庄子·秋水篇》。晡,归。作日记,至夜已毕。

恕谷与恽皋闻论封建曰:封建不可妄复,试观春秋列国贤卿大夫,惟有管仲定民居、成民事,子产殖田畴、训子弟。其馀君臣所商所事者,非朝聘会盟,则兵车侵伐,匆匆不暇,纷纷四出,未见问及民争者。岂天立君为民之意如此乎?

恽皋闻曰:分土当先于县邑,制县太大,则民情难悉,政事难举。圣门艺如冉求,圣门许之,止于宰千室之邑,其自许亦止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可见也。

三日 阴。俄晴

晨,趋署。是日,丁祭。在艺学馆行礼,礼毕出城,诣浙学堂,晤介石。又访履平,留午饭。晡,诣厂肆,坐肆中观书。薄晚,至工程处,晤芝田、建侯、果臣。晚,新吾家宴饮,坐有丽轩、公坦及施炳之。炳之,丽轩之女弟婿,留学东国而归者也,将应殿试。新吾属余拟论题三四,以备施公试笔。

四日 微阴

谒陆凤老,未见。因往见戴少怀师。日中,吊于履平家。是日,厚庵成主,宾友云至。余小坐,即趋署,上堂问文法。晡,归。成挽厚庵七律诗一首:“风涛百尺秋江晚,憔悴行吟楚大夫。自结幽兰为纫佩,休哀芳草化榛芜。纷纷约束厚庵极以新政为不然,殁后十三日,奉旨宣布立宪,并派议官制。古如此,濯濯儒冠今竟无。我更苍茫感身世,奠君惟有一生刍。”

五日 晴

送厚庵柩至车栈。是日,履平扶柩南行。薄午,爽夫款饮相送宾友于斌升楼。昳,趋署。上堂考课,以《萧何追韩信论》命题。晡,归。闻慕兄奉旨署顺天府尹,旧为陈公雨苍署,以适奉命出都,稽验各省币政故也。夜,阅卷。

六日 晴

阅卷。单车至护国寺一带花栏中,购桂花六本归。桂香恬远幽静,使人动山林之思。杜樊川诗云:“秋山念君别,惆怅桂花时。”余尤爱其句。

寂坐不出。观西洲历史。

希腊古代之文明,于自然地理上所关甚巨。一希腊为多岛屿多港湾之国,发达于地中海东部,得与古开化诸国埃及、腓尼基等相近。一全国山脉纵横,成多数之小邑,因其畛界,皆可分为自治之区。有此二端,皆足生希腊人政治独立之思想。

犹太人之失国,在纪元七十年。罗马帝菲士巴山时,犹太人反,大将铁脱司讨而灭之,破坏耶路撒冷,遂使犹太人自是漂泊为无国之人,以至今日。

埃及人之建筑,腓尼基人之商业,希腊之文学政治,皆上古史中之特色。

今日欧洲人之科学,实渊源于中古史中之阿剌伯,凡化学、数学、数字十位法、三角法、天文学、医术、物理学,皆自阿剌伯输入焉。

一千五百八十五年,英国与西班牙大战,英人得全胜,非英人之胜,实欧洲新教即路德所创之胜也。犹近年日本与俄国大战,日本获胜,非日本之胜,乃世界立宪政体之胜也。

慕兄晚过,盖是日谢署缺恩,召见。

七日 晴

向午,诣顺天府。慕兄履新,方接见僚属。俄仲华亦至,留午饭。饭罢,仲华先去,余亦归。晡,百约过谈。是日,预备讲义。观书。

《平书·建官》云:官不在多,在专且久;不在全才,在用其长。是扼要语。

顾宁人曰:一乡之中,官备而法详,然后天下之治,有条而不乱。忘山曰:诚哉是言。天下者,即一乡一里之所积而成也。治天下不自乡始,可乎?

恕谷曰:三代而上,以躬行实践为主,不惟经史之名不见于命官,即学校之内,惟教以礼乐德行。其诵《诗》也,所以习乐;其观《书》也,所以考政。亦无所谓经史之名也。自秦火后,圣道之识大识小,口传身授者,尽委于地,无从寻觅,于是求夫载道之籍,朝购《诗》《书》,士多笺注,而经史始重。沿至宋、明,虚文日多,实学日衰,以诵读为高,致以政事为粗庸。邱濬为大学士,著《大学衍义补》,不期实行,但期立言。孙爌坐大司马堂上,手持书卷,时边事日棘,为侯执蒲所劾。此风一成,朝廷将相竞以读书著述为名。至于明末,万卷经史,满腹文词,不能发一策,弯一矢,甘心败北,肝脑涂地,而宗社墟、生民熸矣,祸尚忍言哉!

八日 晴

晨,观书,又读《文选》。访子蕃。日中,趋署。昳,上堂讲《信陵君列传》。晡,诣新吾。时母及妻往游西山,去已三日,是日归来。晚,删改陈君典工院条陈。

九日 晴

观书,备讲义。薄午,趋署。昳,上堂讲天文浅义。晡,至施家胡同义善源小坐。又至厂肆,遇妻及两妹,并女师迈达,在荣宝斋购笔研杂物。余亦买笔数枝,先归。观书。

《平书》曰:人知周之尚文,而不知其尚武。大司马春振旅而蒐,夏茇舍而苗,秋治兵而狝,冬大阅而狩。其教战之法甚备,顾以田为名。盖商周之得天下,俱以武,而周有甚焉。周公恐其后之杀伐是尚也,故为之礼以柔之,不存其名,而存其实,使人但习于礼,而武备已无不修,此圣人之用也。李刚主曰:彼之以礼之名,则人皆习而安焉,且使之知杀伐勇战皆礼也,不可去者也。以杀人不可以教,故杀兽以试之。忘山曰:圣人之微权在是。

十日 晴

观书。薄午,趋署,晤经世。昳,上堂讲昌黎《答崔立之书》。或疑余借是自发其牢骚抑郁,而不尽然。余生平未尝以不获科第为憾。晡,经世约余商酌要公。晚,归。观书。

王昆绳以为,商税宜尽变从前之法,而别为制举,榷关税卡,种种困惫商旅者,悉扫而空之,别给印票,分坐商行商,书其姓名里籍年貌与所业,注其本若干,但计其所得,一分之息而取其一,注于票中,钤印以还之。如本增减,则另给,改业亦另给。其有仅足本者,免其税。忘山曰:是即西洲所谓所得税也。欧人近数百年财政进步,皆因整理所得税而然。

昆绳又云:重本抑末之说固然,然本宜重,末亦不可轻。假令天下有农而无商,尚可以为国乎?忘山曰:有农而无商,则农事亦必不进。夫本与末,乃物之两端,相为倚也,岂可有所畸轻畸重于其间耶?

十一日 晴。风

晨,出城,诣夏肯斋许。又至浙学堂,访介石,晤汤君倜鼎,谈久之,即去。过佩葱谈。薄午,趋署。昳,上堂问课。晡,归。观书。作日记。

禹治水,开九河以分水势。至齐桓公时,始塞八河,以擅地利,不百年,遂有砱砾之决。王昆绳曰:观是,则九河之利,不待智者而后明矣。

从来治河者,皆主分,惟明潘季驯主合,其言曰:河流分,则水力小而沙停,故易淤;河流合,则水力猛而沙行。李刚主曰:此亦身亲阅历之言。忘山曰:吾于是不敢赞一辞。

《平书》谓肉刑宜复,犯贪者黥之,犯盗者刖之,犯淫者宫之,犯赌博者断其手。

又云:人有斯须之不敬,则慢易之心生,而非礼矣。有斯须之不和,则乖戾之心生,而非乐矣。礼乐之为教,不过使人无不敬、无不和而已。忘山曰:敬即是礼,所谓无体之礼;和即是乐,所谓无声之乐。

十二日 晴

起作日记。向午,衣冠出贺文子澄娶妇。答拜陈公坦,遂趋署。昳,上堂讲文法书。晡,绕棋盘街而东入西安门,访絅斋谈久之。又诣绵达斋许,吊焉。晚,归。闻慕兄至家,遂往视。子瑜亦至。

十三日 阴

终日不出。隶古斋碑刻送余浏览者甚夥,皆魏、隋间物也。是日选最精者留之,酬以资。又杭州馆司阍者来索工费,予之。胡芰孙来访,俄叔耘亦至,留午饭。是日,观历史及报。作日记。

朱子注“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曰:文者,《诗》、《书》六艺之文。注“夫子之文章,天之未丧斯文”两章,训文曰:威仪言辞,礼乐制度。恕谷曰:皆有功于圣道。今人专以载籍为文,翻读为学,幸朱注尚留此踪迹,与之作证。

孔子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忘山曰:知仁勇皆美德,然而不学则皆无用,可见学之为贵也。

或问李恕谷曰:“先生重六艺,将废《诗》、《书》乎?”先生曰:“此诬坐人罪也,予何尝谓废《诗》、《书》,正谓兴必于《诗》,考政必于《书》,非徒翻读具耳。何者?经书乃德行艺之簿籍也,所以诏习行,非资徒读,犹田园册所以检稼殖,非用徒观也。徒读《诗》、《书》者,是废《诗》、《书》也。”

习斋、恕谷诸先生,力矫数千年诵读空文之弊,而谓学必归于实用,当时不见海西所谓科学,而仅仅以孔门六艺厉学者,其志良苦,其识伟大矣。

十四日 雨

终日不出。有仲姓字沐清者,汇东之司书者也,自海上来,盖为水云事,汇东请其为己之代表,来都运动。晡,出访文初,不遇。即归。观历史及报。

十五日

晨,出贺节,送介石行。介石应粤东之聘,明日行。薄午,诣方勉丈及戴少怀师,又往视李甥。昳,至王相家。晡,访新吾。晚,归。备讲义。

十六日 晴

晨,趋署。上堂讲普通学。午,归。诵诗。晡,吴君来自汴,晚去。是日,作大字三。夜,与慕兄通电语,为水云事。观书。

古云:祸福无常,惟人自招。然亦有不自招者。邪佞而邀福,忠直而蒙祸者,比比然矣。是何也?是由于社会之昏浊,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而致然也。是又由于居上者横用压力,不肯虚心以察,降心以听,遂使人理无由辨,冤无由白也。嗟乎!水云吾诚不知其为何如人,亦未见其行事,然观其循循向道,勤勤勉学,卑己而下人,一若忠而非邪,直而非佞者,胡为乎其罹此奇祸,一至于斯邪?岂果天道无知,不佑善人邪?抑真不能洁身谨行,失其所操持,而有暧昧不可告人者邪?吾皆不知之矣。要之,今日社会,群德不进,政法不修,无律师以为人辨护,无陪审以为人证实,善者固无由别其冤,恶者亦无由塞其口,不足以劝善,亦不足以惩恶矣。

十七日 晴

晨,趋署。上堂讲《荀卿论》,讲毕,至司中坐。是日,朝审,观者如云,赭衣载道。逾午,出至仁钱馆,答拜昌士,不遇。因至杭州馆,晤撷兄。又绕道贾家胡同,即归。是夕,慕兄宴客,坐有杏城。灯下作书,致渭东,以仲君明日行也。

十八日 晴

晨,送仲君登汽车,因至署,上堂讲天文浅说。薄午,诣兰秋师谈,即归。晡,陈朴斋过谈。检日记,去岁朴斋来在八月十七,相去适一年,亦奇甚。朴斋自云:去秋到奉天,今春至山东,皆所如不合而归,顷来自杭州也。俄叔耘过,朴斋遂去。又得渭东电,仍为水云谋解其厄。夜,作字。观书。

申君涵煜著《省心短语》,皆选录古名人格言也,余再择其精者录之,间下断语。

江邦申曰:心安为福,心劳为祸。忘山曰:心安为福,则得之矣;心劳不必为祸,盖劳心者不皆小人,君子之忧天下也,曷尝不劳?当改曰:心不安为祸。

魏圣期曰:为恶辄败,是天地待我厚处。忘山曰:今之为恶者,不必败,殆触怒于天地也。张无垢曰:当官临事,切戒躁急,躁急则先自处于不暇,何暇治事?

文清语录:小人不可与尽言。忘山曰:人不以机械之心待小人,小人亦不敢害之。

又云:事到七八分,即已有无穷妙处。又云:人生尝有小不如意,便是福。

苏子瞻云:国家所以存亡,在道德之浅深,不在强与弱。忘山曰:今日西儒亦持此论。

十九日 晴

晨,趋署。讲文法。过午,归。作字,观书。水孟赓返自巴黎,来谈,晚去。日来儿病热不退,啼呼不已,乃往请班侯,约明日来诊。夜,观书。作字。观历史。

世界上棼棼扰扰,波起云涌,皆以已过造现在,以现在造未来,转展相续,以至于无尽。卒之无论事功也,道德也,若何惊天骇地,震古铄今,皆一过不留,转瞬即变,其所组织而完成者,一部历史而已。社会日演日变,则时时有新历史出,以饷学界之耳目,若今之报纸,其即供新历史之质料者乎?语云:今日之今,忽忽诩诩,俯焉瞩之,已化为古。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二十日 阴

晨,观书。班侯过,为恒儿视疾。薄午,陈朴斋过谈,留午饭。朴斋劝慕兄建藏书楼。昳,去。备讲义。晡,白鹤洪医来,亦为儿视疾。观书。晚,慕兄归,往与谈。归,复观书,作字。

余比年以来,书法与诗皆颇有进。书以颜为根柢,而仰摹六朝;诗出汉、魏,自许足与唐人比肩。韩昌黎有云:凡执一艺而能登峰造极,升堂窥奥,皆可乐之终身不倦。余于二者之艺,亦庶几其近之也。世不我用,持斯二者,足以自豪。

二十一日 晴

趋署。考课,即归。班侯来,留午饭,饮酒共谈。晡,阅卷。复有阎医来为儿疗疾,疑蓄疹未发,因多用表散药。晚,阅卷毕,观报。夜雨,即止。

二十二日 晴

晨,趋署。讲天文学,课毕,与经世谈。薄午,至工程处,待芝田未至。诣新吾,在书斋中坐。与夏燕保及伯眉三人对食共谈。

燕保云:居庸关外有所〔谓〕关沟者,其地万山环峙,土皆膏腴,四时皆春。若待汽车通后,可于其间购地数十亩,筑舍通流,莳花移竹,隐于其中,为天然之园墅。吾爱之羡之,其如力不足何?

昳,复至工程处,晤芝田。晡,归。闻子病重。是夕,延西女医葛姓来视,予药,令按时服之。夜,作字。日来习作蝇头,以练指力。

二十三日 雨

趋署。以稍迟,未上堂,即归。闻子病略愈。饭后,兰秋师及班侯相继至。俄,朴斋又偕徐姓者来,余适将出,皆坐不久,咸散。时雨霁见日。往谒陈公雨苍,谈久之。又拜杏城,未见。归,观书。

管子曰:智者善谋,不如当时。甚矣,时之不可失也。陈宫有智而迟,失时矣。

第五伦曰:贵戚可封侯以富之,不当职事以任之。何者?绳以法则伤恩,私以亲则违宪。名言。

杨颙曰:为政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忘山曰:是即今日立宪国之精意。

魏文侯曰: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足践,足践不如手办。名言。

权德舆曰:得柔之道为循吏,失刚之理为酷吏。忘山曰:柔亦有道,刚亦有理。

乐毅曰: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吕祖俭曰:因世变有所摧折,失其素履者,固不足言;因世变而意气有所加者,亦私心也。忘山曰:人能炼铸此心,使不为外界所动摇者,最难。

杨相如云:为政在使简而难犯,宽而能制。忘山曰:不易也。

二十四日 晴

趋署,上堂讲课毕,在司中午饭。日中,赴城东。时子瑜太夫人已到,因衣冠往谒见。宅在竹竿巷,与杭居地名相同,亦一奇也。又诣肃邸,未见。至顺天府署,在黄春生室中谭,遇子穀。春生当俄日战时,在朝鲜,目睹仁川之役,为言战时情状,历历可绘。又云:朝鲜近已被灭于日本,虽存虚名,与无国同。盖无论裁判权、警察权、教育权,一听命于东人,日又移其国民来朝鲜垦荒,隐然为其殖民地。

春生又出留影图,皆朝鲜城廓、人民、风俗现象。

晚,归。儿病大愈。

二十五日 晴

趋署。讲课毕,在司午饭。饭罢,即归。剃发,与赞尧谈。时斋中窗户易纱以纸,盖天渐寒,可以御风。观历史。盂赓来,即去。张砚孙过谈。晚去。是夕,作字。观报。

自立宪诏下,东南士商贺立宪,海外侨民贺立宪,迩日日本又遣博恭亲王来觐,亦贺立宪。辉辉乎我祖国,亦有立宪之一基础乎?虽然,立宪二字,非空言可以塞人望也。必其民体育发达,能任战陈;实业炽盛,能荷赋税;智慧充周,能参政谋;材艺精致,能尽职守;道德完全,能循法律。然后聚众多分子,上自宰相,下及平民,组织酝酿,而成大立宪社会。谈何易邪,谈何易邪?噫!

二十六日 晴

晨,诣厂肆。新吾笔墨山水册页,已装潢成。俄至义善源,晤伯眉。又造复隆店,兑易银券,仍还义善源,留午饭。晡,趋署。途遇穰卿。是日,浙学堂公举监督,予未与议。晚,归。昌士在余斋中,坐谈,又年馀不见矣。

得渭东来电,云事急,仍为水云狱。夜观报,闻昌士云:江浙米谷将尽,大可忧。

二十七日 阴

往拜杨杏城,晤谈久之。因往贺肃邸寿。昳,诣新吾,因共饭,在其烟榻畔观广厦《意大利游记》,是君笔墨粗豪,少修饰,然亦文学界中雄才大略矣。

广厦云:运河乃兴水利、便交通第一大业。吾国自白圭为秦开渠,至汉时为渭渠,及至隋时,开邗渠,为至大至古之河工,大地未之有也。今欧人以开运河为寻常必然之事业。德人于顷年开运河三,长数百数十里不等,其一沟通丹牛波及来因河,不及万万巨费,以便运输。盖通者,为人身治血脉第一法,亦治国便民兴利第一法。其地塞者,国不治,民不富而弱;其地通者,国治,民富而强。其文野弱强贫富之等差,即视其交通之等差为比例。若夫汽车迅速,缩大陆而通之,固必不可少,然仅载精小之物,其巨物粗料,尚不能不有藉于水运。故铁路载人及小物,而河船运巨料,二者相辅而行,其于利用便民两必相需,皆不可少。且汽道愈盛,河运亦愈盛,亦相因焉。一言蔽之曰:通而已矣。

二十八日 微雨,即止

晨,趋署。是日艺学馆月考国文,题曰《汲黯论》。薄午,考毕,下堂午饭,与经世谈。晡,至工程处,见芝田。俄诣新吾,时其弟凯卿疾殁,是日设位以祭。晚,归。阅卷,评定甲乙。

二十九日 半阴晴

晡,风起,晨,治杂事。午后,出诣新吾。晡,趋署。是日,经世约艺学馆教员办事人及学员,合影一图,盖经世新选知府,行将出都,留是以为记念。晚,归。家祭。风不息。

余前语朴斋云:今日各省疆臣,非不纷纷征辟群材,然但取臣仆,不取师友,此其所以无益于治也。

三十日 晴。大风,奇寒

仲华妻没,治丧于妙光阁。余将往吊,途过班侯小谈,遂往仲华许,晤经才、仲庄诸人。薄午,诣会芳园,经世、雯青约饮。晡,归。作日记。

宋绶云:临事贵守,当机贵断,兆谋贵密。见《省心短语》。

《西岩赘语》:申君居郧著《撮录》,其精语云:性情之所偏,即为祸机之所伏。调养性情,不止见学问进步,实大有享用在。

又云:浮云世态,不入胸次,所向便倬然有馀。看得人情逼仄,只是襟怀不广。

又云:好说己长,便是短;自知己短,便是长。忘山曰:祸福相倚者也,岂知长短亦相倚。

又云:愚痴障蔽害浅,聪明障蔽害深。

又云:君子于世俗中,有不争之名,有不居之善。忘山曰:惟其不争不居,故名归之,善归之也。

又云:善所当为,著一报念,胸中便要增累,口中便要增过。

又云:智从学问聪明中自然而生,非可强为,强为之智,便成愚诈。

又云:惮劳惧怨者,不能成事;避嫌远疑者,不能救人。

又云:居心平,然后可历世路之险。

又云:傲人不如者,必浅人;疑人不肖者,必小人。又云:诚之一字,可以服天下;诈之一字,不可以愚妻子。又云:酒肉之场无修士,富贵之家无直友。

又云:天之苦我也,加以种种拂意事,只一味安受,便令造物无权。

文徵明性不喜闻人之过。忘山曰:非居心最厚者不能。

九 月

一日 昨晚风已止

是日,天色晴明。晨,趋署。上堂讲文法。薄午,归。

前日自新吾家出,风扫乱叶,淅淅堕车前,诗思萌动,偶得二句,是日续成之。题为《落叶感赋并怀邵二我》。诗云:“落叶不知数,秋风吹我衣。天涯故人远,海内知音稀。自喜抱关隐,羡君垂钓归。二我赴日本购机器,闻九月末可归。南山有佳色,去看菊花肥。”

作日记。晡,陈朴斋过谭。久之去。晚,金荫图至,俄去。

二日 晴

晨,趋署。至艺学馆,上堂讲地文浅说。留午饭。昳,至工程处,见果臣、芝田。又诣新吾。晡,归。预备讲义。

忘山曰:志士仁人,所恃以扶危拯难,树功立业者,莫不曰热心也。而今日热心二字,忽变为趋时者之口头禅,极可厌。考其实,不过迎合风气,要利与名而已,无他伎俩也。余谓君子所贵者,固在热力,然智增一分,往往热力似减一分。非减也,彼见时有不利,则须善藏其热以待时。譬诸天道,有春夏必有秋冬,热发于春夏,至秋冬非无热也,敛之藏之也。天所以善养其热力于冬,以待春之发生也。是故君子虽有热力,亦须法天道之藏焉养焉,待时而动,不肯妄发。乃趋时者无知,反讥君子为无热心,为冷血动物,君子亦甘受其讥而不顾也。噫!

三日 晴

趋署。上堂讲贾让《治河奏》,而于河流之形势及古今之迁变,皆不能不为详论之。向午,诣陈亮伯。是日,约饮所居,有园亭幽敞,菊华尽吐。会陈朴斋亦至,坐良久,予先去,诣顺天府。慕兄适宴客,有沈子丰、陈瑶圃、吴佩葱、沙润夫诸公。署后辟园圃,起亭榭,花径缭绕,秋色烂然,宴集其中。晡,访元碑,在署治厅西阶下,半埋土中,刻字犹明整,题曰《大都路总管府碑记》。

晡,归。李石朋来自杭,过谈久之,去。

四日 晴

晨,出城答拜诸来视者。诣经世谈。经世新选得贵州思州府,于明日引见。俄至肯斋许午饭。又投刺数家。至仁钱馆,晤昌士纵谈。寻绕道正阳门归。晚,观书。

五日 晴

到署,知新膺司务厅主稿,前任即潘经世也。司务厅事简,故可仍兼国文教习。是日,上堂讲课毕,诣长少谷家,贺其嫁女。日中,至顺天府署。慕兄适午食,因共饭焉。饭已,慕兄至朗润园,余留与陈冠三谈。晡,归。观书。晚,慕兄宴客,坐有那琴轩昆弟及伦贝子、联春卿、唐少川。席散,夜深。

六日 晴

晨,以事怒僮何庆,遂逐之。此人在余家服役二年,颇聪黠可喜,而心最狡。

趋署,讲课毕,归涂谒陆凤老、崇延老,皆投刺未得见。饭后,又至松、傅二堂投刺。遂诣穰卿,遇陈朴斋,会慕兄亦至,共谈。

余十年前在上海,所买桃园地,闻张季直欲购用,盖为江浙两省铁路造车桥厂也。予价每亩六百圆。

朴斋与余又纵谭。朴斋云:“余所谒者名公,动辄曰卑之无甚高论,此语然否?”予答曰:天下之论,有似卑而实高者,有似高而实卑者,但问其所论之如何而已。朴斋极口赞曰:大然,大然!

访絅斋,不遇,即归。备讲义。

七日 晴

趋署。上堂讲地文学,在署午饭。昳,出城,谒唐春老纵谭。春老精神矍铄,谈辞如云,于政治原理,洞悉窾要,达官中不多得也。

春老云:国家之根本,在下议院,财赋由此出,有财而后兴办一切事。余对曰:然哉,下议院之在国家,如人身中命门之火也。有此火之炽盛,则百骸润,脑力强;反是,则无生理。今变法而不知从事于此,纷纷厘定官制,更易名称,徒然也。

今欲制造新国家,吾意以招集股东,建大公司为第一要义。何谓股东?即国内富于生产之家,使其重荷赋税,举代议员,或办地方自治,或省会都邑参与要政。彼既年年出财,以佐公益,其势不能不予以决议权,理之所当然也。

晡,归。备讲义。晚,入侍母谈。

八日 晴

趋署。上堂讲课毕,是日凤老到署,因谒见。昳,诣喜鹊胡同,王奎章约饮,坐有桂卿、佩葱、班侯、湛卿、穰卿、伯彝诸君。晚,归。

《西岩赘语》云:凡驭下之道,宽纵之后,极难整齐。余深犯此病,后当切戒。又云:愚不诈不足为愚,智不愚不足为智。又云:为治者要使百姓爱生,士人知耻。能厚民之生,民始爱生;能养士之耻,士方知耻。士不知耻,则教化不行;民不爱生,则刑罚无用。又云:生今之世,不必定做官,然亦须徼假名器,遮庇身家,始可无虑。不然,即隐居深山,胥吏亦到;唾面自干,侵侮愈多。李邺辞袭侯爵,但乞告身一通,便宜山水间,县伯不得追呼足矣。忘山曰:予尝谓科举足以扶贫民,捐纳足以保富户。今者科举既废,捐纳亦将停,则保民之法穷矣,惟有速组织代议制度,使有身家者免受人之侵欺而已。

九日 阴

晨,谒陈雨苍,未见。访潘经世,亦不遇。晤履平,履平扶其先人榇归,已安葬毕,来都矣。昳,与履平同车至陶然亭,车马喧杂,游客甚多,遇同僚王彝臣、吴敬轩,适公宴潘经世,邀余入坐。余与坐谈久之,顾觅履平不见,盖已先归矣。俄经世至,遂共饮。薄晚,先辞去,绕道正阳门归。

是日,重阳,与王、吴二君登南郭一览,心目高旷。

十日 晨,微雨

趋署。上国文堂,问课毕,午归与赞尧谈。晡,相对饮酒,赏菊,并纵谈花理。夜,作日记。

花不一种,神趣各殊,兰有澹雅之趣,桂有幽远之趣,梅有仙逸之趣,菊有萧散之趣,海棠有疏媚之趣,芍药有清贵之趣。只此六种花,足供爱玩,其他不堪取也。

十一日 晴

驱车诣海甸,晤刘襄孙,遇杨杏城,同午饭。饭罢,即归。车往还三十馀里,马路如砥,不复忆海上矣。晡,诣东宅,晤昌士。盖景川已病殁,昌士来代司教读。

昌士足迹遍七八行省,阅历极富,余尝谓人以学校为学校,彼直以寰区之大为学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若夫以天地万物为学校者,吾尤服之。

惟文章是我国国粹,国文如废,国粹尽矣。今不可不图保存之。习国文不可不以六经为根柢,故教小儿者,未入学校之先,须将六经读完。

十二日 晨起,阴,俄雨

冒雨贺奎星垣娶妇。日中,履工部司务厅主稿任。昳,归。往视稼霖。雨不止。夜,观报。

十三日 晴

上堂考课。昳,诣新吾,即归阅卷,题为《拟贾让治河奏》,取悦静涵第一。孟庚晚来谈,留食,即去。夜,明月在树,凉风袭人,与赞尧坐阶闲谈,时夜景清幽,画笔不能到。得诗一首,诗云:“菊开微雨后,木落碧天秋。鸿雁已南渡,纵目登高楼。风声动林隙,明月自清幽。振衣一长啸,能销万古愁。”

十四日 晴

诣海甸,晤襄孙。午,归,饮于同和居。赞尧、稼霖咸至。晡,归。与赞尧闲谈。备讲义。

柳柳州云:秦坏封建以自私也,而天下之公自此始。彼谓以孔孟之贤,其才不能有所展施者,以封建为之也,语良是矣。惟郡县不久任,不典兵,内无以治民,外无以御寇,使人不得不思封建耳。惟有改良其法,用郡县之形式,法封建之精意,如昆绳、恕谷所论,庶乎其可也。忘山曰:废封建,行郡县,必组织地方自治法而后能立。

京师西直门外,群峰峭立,河流清泚,大有江南风景。

十五日 晴。风,奇寒

晨,趋署。上堂讲地文毕,答拜诸来投刺者,晤仲宣及李石朋。石朋贫病交迫,扶疾来都,有所图谋。晡,至广和居小酌。归,顺道至城内投刺。风甚,至家得渭东信。

十六日 晴

晨,趋署。上堂讲《封建论》。饭后,至工程处,阒其无人,遂归。连日无书可读,其苦万状。

十七日 晴

趋署。讲课毕,因至妙光阁吊任伯唐之丧。晤穰卿谭,留午饭。昳,至玉成班观优终日,有三麻子者,演《临江会》,作关云长,状酷似图画中家家所奉祀者。晚,至惠丰堂,李芳洲约饮。夜,归。

十八日 晴

晨,电与芝田谈。薄午,诣顺天府。慕兄是日宴客,坐有褚伯约、方勉丈。因趋署,知惠陵保案,已由吏部核准,余得免补主事,以员外郎遇缺即补。归途诣陆凤老,投刺未得见。观报。

译电云:法人废止重刑,已承新内阁诸人允许,惟何等之重刑,则尚不知也。忘山曰:刑之轻重,以国民道德程度之高下为比例。程度日高,则刑可轻;程度下,则刑不可轻也。愚顽者众,犹赖有重刑生其畏惧之心,使不敢犯法害群,虽不能悉禁,薄可止乱。反是而慕宽大,用轻典,长民之玩,弊害百起,奸暴日滋,将不可一朝居矣。

十九日 晴

晨,趋署。讲课毕,下堂与建侯诸君谈。昳,归。看菊花。潘经世过谈,俄去。

官制闻不日即下,盖由编制局议定:内阁总理大臣一人,副大臣二人。外列十部:曰外务部,曰民政部,曰度支部,曰陆军部,曰礼部,曰法部,曰学部,曰农工商部,曰邮传部,曰理藩部,曰吏部,各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外又有大理院,为高等裁判;审计院,稽核国家出入财政;资政院,皆元老顾问大臣。其草案皆已发刊,送总司核定,现已入奏,请旨定夺矣。

二十日

未明,戴月登车,行出西直门,未数里,东方已白。到政务处,日出杲杲。慕兄代余谢保员外恩,整冠服而去。俄张冶老至,与瑶圃、贻书二君共谭。良久,慕兄来称:鹿、荣、徐、铁四大臣,皆罢入直,留庆、瞿,以世伯轩相国及林赞予中丞补之。向午,宝瑞臣、刘仲鲁二君至,共饭。昳,始抄到谕旨:总理大臣仍名军机大臣如故,但黜四人,进世、林而已。官制改易,悉照编制局所奏,惟将工部并入农工商部,资政、审计二院缓设。谕文七八道,长者约千馀字。晡,匆匆归。抵家小坐,履平忽来,因共饮于同和居。晚,慕兄亦归。问槎至,纵谈时局。昌士亦在坐。

二十一日 晴

趋署。诣艺学馆,闻将停课三日。在署午饭。昳,至喜鹊胡同,见绳伯,闻长沙得邮传部尚书。因诣鹿芝老及松鹤帅,皆投刺。遂至顺天府,晤慕兄,谈久之,回车往贺长沙。晚,归。是日探得各部新简之长官:外、商、学及民政,皆仍旧;吏部鹿定兴,以陈瑶圃、唐春卿副之;度支部溥颋,以绍英及陈雨苍副之;陆军部铁良,以荫昌副之;法部戴少怀师,以景厚、张少玉副之;邮传则长沙,以唐少川、胡云楣副之;大理院正卿作为正二品,以沈子敦补授。

二十二日 晴

是日,立冬。晨,观报。向午,诣陆凤老,未见。又往谒陈雨翁,适抱病就医。遂趋署,时合署人以被裁,相顾失色。俄凤老亦到,司员皆麇集堂上,徬徨无所措,问答数语即散。昳,诣东城,贺唐少翁、胡云老。归至化石桥新吾许小坐。晚,归。观报。

保存国粹主义,为今日一大问题。国粹者何?即本国之文字是也。游学东西归者众矣,其于本国文有不能缀句者,本国经传历史及现今情势有茫乎不知者,如是虽获有他国高等文凭,几于无所用之。何也?彼既不解国学,则于本国数千年来旧社会中组织之现象,以及性质风俗,皆不能详究深考,譬诸医者,不察病情,虽有良药,欲施无繇。况地球万国,未有不谙本国学问文字,而专研究他国者也。盖知有他国,而不知有本国,是国未亡而先自灭者也,乌乎可?

二十三日 晴

晨,诣冶老,又往谒唐,未见。又诣王相及胡芸老。遂至义善源。晡,往贺戴少怀师及唐春卿、张少玉。晚,归。得电话,知益斋到京。

二十四日 晴

晨,益斋及秉庵过。日中,趋署。昳,至致美斋小酌。晡,与益斋偕至陶然亭纵谭。益斋为余述海蟾所论之内通法,颇极精微,为从前所未闻。又云:道法自然,非勉强所能致。又云:道自地出,自天降。使余如闻霹雳,恍然彻悟。

徐巿既赴东海,刘、阮又赴天台,是亦寻常事耳。吾侪不以是堕其志。

二十五日 晴

诣冶老,因往谒唐少翁。时邮传部暂借麻线胡同京汉铁路总局作为公所,是日开用关防。张、唐二长官皆至,行履任礼,局所人皆衣冠齐集参见。

昳,归。至化石桥晤新吾。秉庵以病目未他出,益斋则赴湖广馆观剧矣。

二十六日 晴

晨,谒冶老。因出城访潘经世,留午饭。时艺学馆同人合影图成。昳,至邮传部公所,仅铁路总局办事房侧耳室两椽,窗明几净,后有园亭林石,其地即稚夔旧居。余前挽诗有云:“他日山房重问讯,林亭无恙主人非。”亦有预兆。余独坐室中,寂无一人,笔研文书俱无,是为一大部之始基,岂不可哂?俄冯次台来,持收文簿二册付余。次台为局中帮总办,入室未数语,匆匆去。余仍寂坐其中。良久,次台始复来,商议创办诸事,谈久之。晡,余亦去。至夔老家,见奎章。晚,归。复过冶老,抵家已暮。夜,香阁、心锄同过访。

二十七日 晴

晨,访子蕃谈。又诣冶老。向午,至公所,则见一人坐室内,为周君佩臣,乃外部供事,为唐公所命来襄理者也,与谈久之,周君即去。余留局午饭。饭罢,冶老遣一人来,姓管字麟士,素为冶老司书者也。久之,厂肆荣宝斋有人来,因将所欲购笔墨纸札及另杂等件列单,嘱其翼日携至,盖万事俱从买物起也。是日,办公文二件。暮,归途复谒冶老,谈良久,既辞去,天已昏黑,独饮于同和居。见陈翼仲手简,知来访余,以亦奉冶老调,约明日同赴公所。

二十八日 晴

晨,翼仲来访,俄去。向午,笙叔复至,小谈去。向午,趋署,坐久之,即赴公所。管、周二君已先至。俄翼仲亦至,商办公事。薄晚,至顺天府,与春孙诸人谈,待慕兄归共饭。夜,归。观书。

人有短视者,离物寸许,即模糊不辨,近则能察毫芒。《觚賸》云:曹溪金孟年逾七十,见人有疥者,辄为搜取其疥内虫,云疥虫有雌雄,雄者颔下有须种种,然可数;亦有老少,少者色白,但其口稍黑耳。岂不奇甚。

余迩来览书,几若无可寓目者,然不阅书则日记枯索,几不能下笔,亦一苦事。

二十九日 晴

晨,作寄杭州亲友书。饭后,诣公所,俄毅仲诸人陆续至。逮暮乃散。日来无甚要文,皆寻常公事。归途,复谒冶老。

公牍文字有一定格式,所谓为○○事,准○○等因前来,查○○相应○○查照云云,极可厌,而万不能不沿用之,盖不如是,则阅者不能一目了然。

我国官家事,册籍繁重,视若无用,而一一不可废。盖必如是,而后事无遗误,皆有稽考,亦一定之机器,弗能改也。

十 月

一日 阴,寒

向午,至署小坐。因诣化石桥,访益斋、秉庵谈,留午饭。饭后,至公所。是日收文三件。晚,归。家祭。益斋、秉庵自城外戏园中散,偕来余斋中谈,夜深乃去。

道家所谓小周天,内通也;大周天,外通也。通乎内外,彻乎上下,而后元珠产于窈冥之中,即佛家所谓舍利子也。然要非绝嗜欲,慎起居,调元气,持之又久,不克有成。

筑基也,铸剑也,服药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散者聚之,阙者补之,虚者实之,是为筑基。运用自然,呼之立应,能随人意,是为铸剑。地出醴泉,天降甘露,是为药候,至人服之,乃可以成变化,而通神明矣。

行之固难,闻亦不易。余积十年,而始获得其全。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良师益友,海内几人,其不期而遇,无心而合,盖有自然之前因,非偶然也。余安能无感哉?

二日 晴

日中,诣冶老,遇翼仲共谈。俄曼仙亦至。昳,至公所,拟奏咨稿底。是日,外务部来文云:法国人援案,要请我国聘请代办邮政之法人,不审何以覆之。晚,出城,赴黄积卿之约。夜,归。

我国此次议宪法,厘定官制,政党中有无形之冲突,相持不下者几月馀矣。卒之两党人皆失所望,而成今日之结果,抑亦奇矣。

竞争海中,波涛起伏不常,冷眼人自旁观之,颇得无穷之妙趣。

编制局所议定之草案,人人知之,及诏旨又似全然改易,则朝廷收权之微意也。

三日 微阴

起作日记。日中,诣冶老谈。昳,即趋东城,见唐少翁,盖甫自天津归来也。谈久之,即至公所办事。薄晚,诣顺天府。时慕兄已返宅,遂亦驱车归。是晚,尚惠臣来兄处谈,留晚饭。惠臣自云:在美对华商演说,颇动人之感情,有下泪者。

四日 雪,屋瓦皆白,奇寒

晨,诣潘经世谈。又至厂肆。向午,趋署。午饭时,大风。昳,晴霁。赴公所,室中炽石炭,诸人陆续至,备奏报开用关防日期摺,明日递。晚,归。益斋、秉庵在同和居招饮,即赴焉。饮罢,益斋偕至余斋中谈。

菿公之出狱而赴东也,异常之迅疾,盖有墨派人专使接引之,一是供给,皆其党人任之。菿公不忧无所归矣。

东南吠声者辈,纷纷争路政之自为,而自忘其为闭关绝市主义,稍明理界者,多不然之。吾不意益道人亦表同意也。平阳、侯官一流,皆识高于顶,然不敢抗言,为舆论所箝制也。阳春白雪,知音者希,为之三叹。

五日 晴

晨,观书。日中,诣冶老,即赴公所办事。并谒少翁。办咨调文。晚,归途,复见冶老。夜,作日记。

唐中宗神龙中,御史中丞卢怀慎上疏曰:“臣闻孔子曰: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又曰:苟有用我者,期月已可,三年有成。故《书》云:三载考绩,校其功也。昔子产相郑,更法令,布刑书,三年而人乃歌之。子产贤者也,其政尚累年而化成,况常材乎?窃见比来州牧上佐,及两畿县令,下车布政,有多者一二年,少者三五月,遽即迁除,不论课最,或历时未改,便倾耳而听,企踵而望,争求冒进,不顾廉耻,亦何暇为陛下宣风布化,求瘼恤人哉?礼义未能兴行,风俗未能齐一,户口所以流散,仓廪所以空虚,百姓凋弊日更滋甚,职为此也。何则?人知吏之不久,则不从其教;吏知迁之不遥,又不尽其力。偷安爵禄,但养资望,上下相蒙,共为苟且而已。臣请诸州都督、刺史上佐,及两畿县令等,在任未经四考,不许迁除,察其课效尤异者,或锡以车裘,或就加禄秩,或降使临问,并玺书慰勉。若公卿有阙,则擢以劝能。政绩无闻,抵犯贪暴者,放归田里。以明圣朝赏罚之信,则为万方之人一变于道矣。致理救弊,莫过于此。”忘山曰:此疏于三代下郡县之通弊,慨乎言之,至今犹未能革除也。盖不去此弊,则天下理民之官,皆自视其职位如驿舍,如邮传,谁复尽其心哉?汉宣帝称:“与我共天下,其惟良二千石。”是以黄霸等,或十年,或二十年而不徙,所以能济其中兴之功也。吾愿当局者,且休言地方自治,而先用汉宣久任之法,庶几其可。

六日 晴,风

晨,诣杨杏城,不遇。又访子蕃谈。谒冶老。薄午,饭于六国饭店。赴公所办事。晡,访絅斋。又答拜杨莘甫,贺李伟侯。晚,归。撷兄暨慕兄在余斋中谈。风犹不息。夜,秉庵在慕兄许,促余往,谈坐久之,即归。仍作日记。

《宋书·刘道产传论》曰:汉之良吏居官者,或长子孙。孙、曹之世善职者,亦二三十载。皆敷政以尽民和,兴让以存简久。及晚代,风烈渐衰,非才有起伏,盖所遭之时异也。刘道产之在汉南,历年逾十,惠化流于樊、沔,颇有前世遗风,故能树绩垂名,斯为美矣。

李牧为赵将,功以久而成;李勣守并州,威以久而伸。忘山曰:久之一字,乃万事成功之母也。然而求速效者,纷纷皆是矣。

七日 晴

晨起,无事。蔡鹤卿过谈。向午,趋诣公所。时张、唐二长官先在。商部昨有信至,云陈列所开办,请各部堂司入场观览,并赠优待券。俄待张、唐二公散,余与周佩臣偕往勘视屋舍,备作公所,屋在石大人胡同,颓朽不堪用。复往视理藩院旧址,步行二三里,仍至公所,晤翼仲。晚,至太昇堂,锡文初约饮。夜,归。

昨闻人谈及某报讥人之无用者,名曰造粪机器。亦新名词也。

八日 晴

晏起。薄午,诣冶老谈,即趋署,晤建侯、宇香,诸荐童亦韩充国文一席。遂赴公所,晤佩臣,谒唐少翁,以工部笔帖式名单进,盖长沙欲安置数人,少翁颔之。俄复有他客至,余遂辞去。复至公所小坐,见麟士。晡,衣冠登车,将出城赴钱氏昆仲之约,途遇陈翼仲,立谈数语,即各登车去。钱氏昆仲设宴款客于全蜀馆,坐有佩葱、子平、花农、勉丈、子壮、稚鹤、贯三诸君,谈及鬼怪事,言之凿凿。

晚,归途复谒冶老,谈良久。抵家已昏暮。观《通鉴评语》。

申涵煜云:汉淮阴侯有死罪三:一陷郦生,一请假王,一期会固陵不至。高祖久不足于中,而杀机发动已伏于修武、定陶两夺其军,不待云梦之游也。

汉三老多贤者,观于请为义帝发丧,白戾太子冤状,皆得之于三老。

文帝遗诏短丧,盖为吏民加恩耳,非指太子也。景帝竟以日易月,遂为千古罪人。

主父偃鼎食鼎烹,桓温流芳遗臭,前后一辙,盖小人安心立意如此。

九日 晴

晨,耆康侯过谈。向午,趋公所,寂无人。乃诣王相家。昳,复至公所,康侯至,章曼仙已先在。未几,诒重、时伯相继至。俄又往谒唐少翁,谈及办事地太狭小,颇踌躇。晚,始归,又谒冶老,未见。

十日 晴

是日,万寿街衢间齐悬龙旗,结彩庆贺,有万人胪欢之意,是则为前五年所无。薄午,偕芝桥赴郑王府,乐将军叔和邀食神肉。满人风俗,每年择日祀神,招集亲友,饷以馂馀。府第中礼尤严肃,宾来引赞,庭殿森然,有如禁闼。向午,出城,答拜诸来访者。晡,诣诒重,则尚未归。因至厂肆小坐,遂游陈列所,农工商部长官咸在。楼上下三层,百物瑰丽。遇建侯、果臣诸君。观罢,即入城访新吾,遇龚景张,知益斋在三庆园,踵往访之。昏暮始归,复诣冶老议事。

十一日 晴

晨,增达臣暨寿介眉偕至,俄去。嫂病,延医苏姓者,诊罢,复为澜妹诊视。澜患气痛,已多日矣。薄午,趋公所,唐长官到,闻旧理藩院为意人占去者,将退还为邮传作公所,明日可交屋。是日来者甚多,几无容足地。留午饭。晚,散归。复诣冶老。

是日,冶老下堂谕,暂设办事机关,有会计处、庶务处、文案处。属于文案者,曰收发处、监印处、书计处。又别设议事处,皆派定多人。余充庶务,自是理繁治剧,无闲暇可静坐展卷矣。

十二日 晴

晨,诣顺天府,见慕兄。薄午,即赴公所,张、唐皆至。饭后,偕金向臣及诒重往视新公所,皆奉派任庶务者也。廊厦崇闳,须略加修整。时木瓦等匠齐集,余一一指挥,限日竣工。晚,归。

十三日 晴

晨,趋谒冶老,遇龙伯阳。冶老出匿名书,指斥邮部有屏满意,因命速调满员。向午,至铁路局小坐,因诣新公所督工。晚始归,以车迎益斋至,演习天宫静轮法,回公诗云:“我步昆仑巅,却见劲草动。岂无路行人,山风吹我领。”诗有《三百篇》神味,岂汉魏下所敢望。是夕,明月在天,益斋去时已夜分。

十四日 晴

晨,客来纷如。诣冶老画堂谕,即至新公所。俄又诣局,张、唐二公至。晡,仍诣公所,监视一切。晚,宴经世诸人于同丰堂,坐有梓生、莘甫、昌士诸君。闻胡芸老已病没。

十五日 阴

晨起,书联。即出至新公所,与临记洋行议购办什物,极琐细。薄午,至局,与诸人素衣冠诣胡公家送殓,宾友云至。晚,仍诣新公所。暮,归。

十六日 晴

晨,衣冠往贺朱湛卿,复送潘经世行。薄午,至临记洋行购物,因趋新公所,又赴局,与次台交涉。晚,贺吴絅斋娶妇,即归。夜,存、李二君过。

十七日 晴

晨,趋新公所,过临记洋行。是日,在公所监工一日。晡,与诒重、向辰饮于东兴楼。晚,诣唐,谒张。

十八日 晴

又在新公所监工一日。晚,至义善源。又诣新吾。闻益斋将于是夜乘京汉汽车南归,遂趋与谈。益斋云:明制炼术者曰郑鼎臣,居金陵剪子巷。益斋到都无他事,日以观剧为乐,前后勾留,不满一月,犹徘徊不忍去云。夜送益斋登车,月明如水,车中遇李石棚,亦于是日南归。

十九日 晴

晨,趋新公所。俄又至铁路局,即回。在公所中终日监工,时规模粗定,向臣、诒重均至。晚,归。铁珊过谈。是夜,母与慕兄偕赴法公使茶会。

二十日 晴

晨,趋公所,料量一切。薄午,张、唐二公咸至,以是日为迁移之第一日,门庭内外皆结彩,凡奉调到差者,相继至。如龙伯扬建章、关伯珩冕钧、李瑶琴稷勋诸人。张、唐二公,对众谈开办事宜,俄去。是日,诸务冗杂,繁琐可厌。

二十一日 晴

谒冶老,即趋公所。又诣次台,商议零杂事宜。薄午,冶老点派值宿名单,新调人员来者又数人,如章一山、冯翼谋等。

二十二日 晴,风

晨,顾君彦龙来拜,亦调邮部者。班侯亦至。向午,趋公所,料简杂事。薄晚,诣王相,即归。芳州夜来谈。

连朝奔驰部省,摒挡零琐事物,遂与书卷疏隔,不觉化为俗人。且又无暇观报纸,闻见壅塞,如居井底,其苦万状。而日记又荒芜多日,执笔则无一事可录,无一理可言。

二十三日 晴,风

晨,诣冶老,即趋署,俄冶老亦至。

是时,项城以朝廷已改制,将组织宪法,又立邮部,遂自请开去一切兼差,奉旨俞允。而唐公所理之铁路,亦恐将归部辖,不能独立。张公是日对众略言之,又云一部三长官,权限若何画分,闻唐之意欲专管铁路,而以右侍郎专督轮电,此说究如何?众莫对。

晚,出城,饮于聚宝堂,岳柱臣约也。俄又至醉琼林,金荫图约。

二十四日 晴

晨,诣公所。饭后,往视子瑜,时孟庚眷属亦至。晡,诣顺天府,晤慕兄,即归。筹思官制组织善法。

二十五日 晴

晨,诣公所。龙伯扬献议,将文案处分为六股:一曰总务股,一曰章奏股,一曰内文股,一曰外文股,一曰电信股,一曰内收发股。奉堂谕,点派多人,各任其事,渐有端绪。晚,散归。

二十六日

晨,王相家取妇,往贺。即至公所,为文案购办笔研楮墨,并理一切杂务。晚,散归。

二十七日 晴

连日奇暖,谒冶老,谈及议官制事宜。向午,趋署。唐公至,以门外不洁,怒斥阍者。俄张公亦至。时公所内外上下,已有七八十人。

江西萍乡革命军起,官军一战而败,巡抚吴重熹以电奏迟,受申饬。盖地方防营皆不可用,须合他省兵会剿。蜂虿有毒,信哉。

自五大臣考察政治归,相与组织立宪,袁、铁大起冲突,铁固罢相,袁亦失势,所谓两败俱伤,岂不然哉。

二十八日 晴

晨,趋署。以门以外事,属张弁管领。坐庶务处,心锄来,相助购办一切什物。晚,周采臣约饮,坐有鹤庄、剑秋、药阶、聚卿诸君。采臣部署斋舍极精。夜,归。听大鼓书。

邮部开设,人人视为膏腴,争欲侧肩而入。长沙始亦欲精择材选,其继迫于情,夺于势,力不能拒,遂致联裳竞进者,不免庞杂,熔金铁为一器矣。我国事无可为,此其一端也。冶老叹息不已。

光阴驰如电,于作日记时,倍感触脑筋,所谓执笔急追,俄顷十日,而隆冬短尽,遂觉大地之转更速,竟无计使之少留也。

二十九日 晴

晨,诣厂肆已,荣宝斋小坐。即趋公所,命匠人制坐具,长六尺,阔二尺许,高二尺,可以坐,可以卧,衙署中多用之。柏峻山至,昨闻丞参已简:右丞陈昭常,左参议那晋,右参议施肇基。是日,长沙至,问各部见丞参仪注,皆不相类。薄晚,诣喜鹊胡同,晤绳伯。夜,饮于同和居,昌士约也。

三十日 晴

晨,诣冶老,即趋公所,闻明日丞参履任,商议接待之法。晚,归。复过冶老谈。是日,官制草案刷印成,得十馀册,呈冶老观之。冶老出《时报》所论袁、铁交争事,谓朝局两党对峙,颇可危也。余谓此类为西国所常有,不足异,所患者满汉之界,恐自此益不能融。

十一月

一日 晴

是日,丞参莅任,阖署衣冠齐集。书记卢洪明以犯过撤差。逾午,诸人咸散。余是日值班,宿署中。

更深漏静,灯火微明,别有一种萧寥清寂境状,使人沉沉若有所思。

电报股唐君德萱,晚来值夜班,与谈良久。唐君俄去。余展卷几上,微观之,即欠伸欲眠。

二日 阴寒

文案处后壁开窗,灰飞瓦石,狼籍不能治事。诸人咸集余庶务处,相与诙谈,又议欲设研究会,惜以地狭,无从容讲学之所。

胡侍郎遗折是日上,有旨邮部右侍郎以吴重熹补授,江西巡抚以瑞良调补。胡得恤典颇优。

丞参来,余往与接谈良久。陈君简持,广东人,极和易善谈;那君即琴轩相国之弟;施君则曾至米游学者也。

晚,归。昌士过谈。时大风狂吼,声震窗户。余肃然顾谓昌士曰:世变之来,有如此风。昌士取余《忘山庐诗草》读之,俄顷即去。

三日 晴,风

晨,到公所,丞参已至。是日,携新译小说《电术奇谈》,车中略观之。比至公所,则俦辈纷如,诸事丛扰,竟未能展读。是日文案处,壁牖洞然朗彻,几案陈列整整,坐床亦制成,可用。晚,各散。余诣新吾,晚饭。夜,归。作日记。

四日 晴

在公所,终日无甚事。晚,归。观《电术奇谈》终卷。

我国小说之叙人一事也,往往先离而后合,先苦而后乐。外国小说亦然。惟我国人叙述笔墨,每至水穷山尽处,辄借神妖怪妄,以为转捩之机轴。西人则不然,彼惟善用科学之真理,以斡旋之。如《电术奇谈》所述喜仲达之感电而反其脑,后复遇电而正之。秘密使者所述苏朗笏之目,瞽而复明。皆借科学实理以证之,使读者反悲为喜,而略无缥渺难信之谈,所以可贵。

《催眠术》《电术奇谈》之别名一书,别无佳妙处,独写天香楼上,兄妹二人谋害林凤美一节,最可喜可快。盖是晚陈酒设肴,三人入坐,良久妹以他事先去,凤美往壁间鼓琴,自镜中见其兄袖出药注凤美酒中,凤美阳不知。俄还坐举杯交让,故坠指环于地,兄仓皇伏而代拾之,凤美潜易其酒,兄不知也。又劝饮,各尽一杯。凤美复往鼓琴,久之回视,兄已昏迷仰卧,不省人事矣。凤美乃获脱身而逸。观此事,大有“橹摇背指菊花开”之妙。

五日 晴

趋公所,唐公已先至。俄杨杏城来,张公亦至。三人密谈,丞参以下皆避出。晚,散。访文初,即归。夜,与赞尧谈。

闻人言彗星出西南方,夜五鼓乃得见,究不知确否。寒夜无人起而觇之。

天象何与人事,星学大明,人益漠置之。而我国数千年社会中之心思耳目,以迷信故,遂亦组织一习惯之条例,争以为验则验矣。益斋前在江西,与一星相家预睹二事皆应,即戊戌、庚子两次之变也。彼人皆窥星象而豫知之,豫言之。

六日 晴

谒冶老,见密摺一件,盖唐公欲专管借款铁路,云已与邸议妥。冶老尚欲持视邸,然后上。大风不止,康侯亦来,同诣公所。昳,余先出城,至义善源小坐。俄衣冠往谒戴师,未得见。遂至长椿寺,许志筼为其父设奠,宾友云集。慕兄亦在焉。晚,归。是日,先人忌日,家祭。饭后,作日记。秉庵至,亦奉调入邮部。

今年朝廷无他新政,惟立宪二字见诸谕旨,及各部专设一尚书,不分满汉。又实行禁止鸦片。此三者,差快人意。

东人窥见我国内容之腐,如然犀照怪,无可遁逃者。不问其为改革与否也:法弊可改也,人弊何由改之?才艺之阙,可以学进之也;道德廉耻之丧,何由易之?当此强邻逼处,水深火热之时,而诸朝贵尚挟私以相竞,怀小忿以相中伤,漠然不为大局计,嗟嗟!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破巢之下,有完卵邪?独何不一思之?

袁项城积年为朝廷所倚重,权势熏炙,海内莫不侧目而视,政府亦几惮之。由今观之,固自君子也。不然,彼何苦自解其兵权?虽然,袁犹有虚声,足以震慑远迩。袁失兵柄,为袁计则安矣,吾为天下危之。

七日 风,晴

晨,诣陈简持,未见。访顾汝言,谈良久,即至秉庵许,与偕至公所,引见唐公。俄冶老亦至,闻明日所奏又改易,仍是奏调人员,计三十二人。薄晚,归。行至棋盘街,马骇,车轴折,遂易车而归。作日记。风不息。

八日 晴

晨起,易衣冠往贺李翼侯,将于明日婚娶,乃河南张公劭予之女。俄送松鹤老之行,遂拜客数家。诣那锡侯、施植之,皆见。日中,至公所,午饭。晡,归途过子蕃谈。晚,抵家。观报纸,淮徐饥民麇聚清江浦,冻死者日数百人。吕、盛二大臣电请赈救,并乞缓停实官捐。夜,作日记。

闻益斋云:奈端创三大条例,而星算学出现,一曰万类之中,大物能吸引小者;一曰凡物苟不遏阻力,能动而不止;一曰凡物之身量相较,其大万千倍者,与其行动之速力可作正比例。此人人所共知也。余亦有三条例:一曰万物之生也,无不为两物所构聚而成;一曰万物皆动,无有静者;一曰万物之森列于宙合间,未有不相交涉而能独立者。忘山曰:善析名理,而无文字障、意见障、习惯障者,吾独服黄道人。

九日 晴

薄午,往谒沈兰秋师,即趋署。张冶老至,谈及邮部开创不易,须设专门学校,培养人材,以备任使;又须派人各处调查,方能将轮电路邮四种情形,了如指掌,不受人欺蔽。晡,点检部中所购西式器具。暮,归。商酌邮部草案评改数事。

十日 晴

谒冶老。是日,冶老交下吴拟草案十八分,命颁给评议员十八人。余携至署,照数颁发,并每人皆加给编制局所定官制通则及邮部官制各一份,限十日内各投意见书,待长官阅定。余是日早归,拟开议本部官制办法七条:第一条即颁发草案,限十日内各投意见书;第二条,分别已决议及应提议之条款事项;第三条,摘列提议事件,誊印颁给诸人,为开议时问答之预备;第四条,选择开议期日;第五条,开议时由主座提议及决议;第六条,每决议一事件,须用笔记录,汇总传观画押,成初议之草案;第七条,草案定后,限十日,如无异言,作为定议,倘有疑难,许再投意见书,开第二次会议,此次议决,作为议定,请旨施行。

十一日 晴

以所拟开议办法,呈冶老阅。即趋署,唐长官已先在。薄午,冶老至。是日,凡到部任事人员,皆酌定津贴。议事规则已发给丞参及文案处,所最不解一事,即诸人畏开议事厅也。夫议事厅者,乃公理发现之地,无一人得行其私者也。我国议事,素无规条,往往名为评议,权实操诸一二人手中,其馀诸人皆不得预闻。是故不开会议,不设章程,则所投意见书何殊上条陈。虽云采择群言,其果采择与否,不可知也。即偶有所摭取矣,其当理与否,又不得而问也。惟合聚于一室,许其尽言,则笔所不能尽者,舌可以引伸其意;意有不相通者,面谈可以表其情。又况有主座之人,静听两造之词,孰是孰非,有自然之判决,更无虑筑室道谋也。夫何疑何惧?

十二日 晴

向午,访龚仁舫。即趋署。昳,张冶老至,拟办咨文,向外务部抄录铁路案卷。晡,缮写奉派各员职掌清单。得慕兄函,交来内外城女学传习所捐簿一本。晚,赴顺天府,与慕兄共饭。戴月乘马车归。倩人抄录邮部奉调人员单。

终日碌碌,无读书时,自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矣。昨夕将邮部官制草案,大加钩乙改定,多可施行者;惟未尽事宜,须待调查案卷后斟酌,增立科目,一时颇难定也。

十三日 晴

晨,公记印书局朱君,未遇,即趋公所。是日,冶老未到。唐公来,余无事未上堂。向辰、诒重咸至,与诒重谈定官制法。又见黄蒿龄所上条陈,洋洒千言。时屋宇器皿及一切营办事宜,大致粗定,庶务事日简一日。惟文案处笔研琐细,不无所需。晚,龚仁舫约饮醉琼林,坐有朱湛卿、杨仲庄诸人。又有连荷生者,连聪肃之子,入都引见,盖分省之通判也。夜,归。

闻萍乡匪乱,殆将平靖。前数日谣传甚多,有浏阳、醴陵失守之说,今探知不确。所谓我国官军御外患不足,削内乱有馀,此说犹能立也。

览小杜诗:“冥鸿不下非无意,寒马归来是偶然。”用典运化无迹。

夜,与母妹等共谈往事,虽越二十馀年,犹历历在目。眠时,明月中天,万里无云。

十四日 晴

晨,观书。

《筠郎随笔》载:有妓从士人会饮,临风举酒,属诸公曰:如此云物高爽,可称诗天。即日其妓声名顿起。

宋牧仲弟子昭,为司勋郎,冢宰黄公机问曰:淇园之竹,自古称之,余数过其地,绝无一竹,何也?子昭对曰:淇竹自汉已无之矣。公曰:有据乎?曰:有。昔汉武时,河决瓠子,令群臣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置决河。以薪柴,下淇园之竹,以为楗。歌曰:“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盖明验也。公为叹服。忘山曰:文人博古,往往有此种趣致。

未午,趋署。张、唐皆至。日本递信省职制排印成,先后交到一百部,已分散外,皆贮存。晚,归。作致星墀及汝霖书。

十五日 晴

书联。保文舫偕其弟至,俄康侯、达臣同来,即去。风起尘飞。观书。

亭林《菰中随笔》云:科举之法,自汉至隋以前,惟孝廉与秀才常行;自隋、唐至宋朝,惟进士、明经常行。至熙宁间,荆公用事,改取士之法,自是进士独存,明经始废。

忘山曰:人患无仁无勇,不患无智;既有仁与勇,则智增一分,其仁与勇亦扩充一分。

晡,拟邮部职制及暂行章程,尚未脱稿。晚,出城。明月东上,到聚宝堂。是日,悦静涵约饮,饯于梓生,旧同僚如晋锡侯、启幼亭、恽宽仲、锡文初皆在。余不禁有今昔之感。

十六日 晴

晨起,会经堂书贾来,携书数种,一曰《萝摩亭札记》,一曰《丹铅续笔》,一曰《消暑随笔》。余皆留观之。向午,趋署。唐长官已到,丞参陆续至。是日,颁发司员津贴,余每月仍得八十两,与工部主稿同。晚,诸人皆散,余留值宿。李秉庵值电报夜班,杨云史、嵩鹤孙咸留晚食,俄去。会有南昌午家密电来,遍觅无此本也。更深,秉庵亦去。余独坐观书。

《消暑随笔》为潘文勤之祖芝轩先生辑,多采摭唐宋人说部,所载故事,亦往往习见者。然偶一翻阅,颇足排闷。

夜静,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十七日

晨起,观书。朝曦射窗。

《大唐新语》载:张文瓘为侍中,同列宰相,以政事堂供馔珍美,请减其料。文瓘曰:此食天子所以重枢机、待贤才也,若不任其职,当自陈乞,以避贤路,不宜减削公膳,以邀虚名。国家所贵,不在于此。苟有益于公道,斯不为多也。又开元中,陆坚为中书舍人,以丽正学士或非其人,而所司供拟过为丰赡,谓朝列曰:此亦何益国家,空致如此费损。将议罢之,张说闻之,谓诸宰相曰:说闻自古帝王功成,则有奢纵之失,或兴造池台,或耽玩声色。圣上崇儒重德,亲自讲论,刊校图书,详延学者,今之丽正,即是圣主礼乐之司,永代规模不易之道,所费者细,所益者大。陆子之言为未达也。

览报,欧洲大陆十日前,风狂雪怒,成巨灾,铁轨电丝皆受损失,致毙多人。

本日为阳历一千九百零七年元旦。

传言:邮部咨吏部抄录之奏调人员摺,于人名之旁,或作一求字,或作一乞字。吏部长官不解,以问司员,亦不知所对,遂疑本署人所为,欲败坏吾侪之名誉者。使人至吏部探之,乃知所谓求者应入求贤科也,所谓乞者入册讫也。盖办事人暗记,仍吏部所为,始共释然。是夜,阴黑无月光。

十八日 晴,风起

余已拟就邮部职掌章程底稿,约延君明斋来余斋中,为余誊写正本。日暮始去。夜,月色颇明。

《左传·襄十一年》:臧武仲谓上所不为,而民为之,是以加刑;上所为,民亦为之,乃其所也。忘山曰:二语极有意味。

夜,穰卿来电话称:上海地事,孙荫亭以其兄荔轩之丧,无暇代办交割,将先接收料量填土事宜。余允之。

荔轩昆季,五年前在海上往来最密。荔轩嗣游海外,一周地轴,人极英敏,洞悉时事。去夏奉项城之命来天津,综理官银号事,遂偕眷来寓津地,亦时时至京师。余记八月间在新吾许,犹见之,岂期即归道山,年甫四十四五。

十九日 晴

晨起,盥漱已,早食尽饱。即趋署。向午,唐少翁来署,云接赵智庵书,邮部左右民屋,可以收买,推扩署中地界。命代拟覆书,并办理是事。晡,仍约明斋为余录写续拟之办法章程,日暮而毕。

晚,归。检所拟章程,复增数条,即于各司皆列入核销款项之职掌,又于电政司中设电学科,掌设立电政学堂事宜。夜,作日记。

二十日 晴

起,略观书,即趋署。复约明斋为钞写,增益更改数条。薄午,稿成。诒重、世伯、次台皆审观之。昳,冶老至,因呈堂阅。

所拟职掌大概,专设承政厅,于承政厅下设三房:曰电信房,曰文书房,曰监印房。又设隶于承政厅者四局:曰会计局,曰庶务局,曰编译局,曰测绘局。此外又设四司:曰邮政司、路政司、电政司、船政司。各司设郎中、员外郎、主事、书记官、司书生。各局设员外郎以下,不设郎中,有司务及技师。承政厅丞参以下,设主事、书记官、司务、司书生。

薄暮,归。见慕兄,留晚饭,纵谈。

天下事皆一变迁推移之境,岂有常也。惟佛乃能真常,未成佛之先,无论履何境界,皆只能以暂视之,以传舍视之。彭祖岂不寿乎?八百年如俄顷,亦暂而已矣,亦一传舍而已矣。李肃毅以宰相建节北洋三十年之久,今安在乎?亦暂而已矣,亦一传舍而已矣。是故暂之一字,无论岁时之长短久促也,终归于变改,则其为暂如故也。惟不变者乃真常,惟佛能之。

二十一日 晴

晨,贺肃邸,乃瑞鹤庄两家嫁娶,皆于夜间礼成。余去已迟,遂往祝王相寿。日中,到署,午饭。昳,诒重至,余观侦探小说未竟数叶也。闻张、唐二长官咸至,冯次台来,谈及办事权限,盖以唐侍郎嫌文件呈阅之迟。晡,余去诣丁君厚斋,投刺。遂往送连荷生行。连主肯斋家,皆见。肯斋改良客座甚精。俄经才亦至。晚,诣斌生楼,文君博亭召饮,在坐多不相识者,皆外务部司员。

英人欲在长沙城内营商,部臣不许之,英使不服也。

晚,归,成小诗二首,题为《桃源图》。诗云:“桃柳隔前溪,渔舟竟自迷。人家何处是,遥指白云西。”“流水自潺湲,乱山如画里。别无径可通,只此二三里。”

二十二日 晴

连日奇暖。闻直隶四境皆有雪,独京师无之。起,以电话询知二我,已于昨晚到都,欲走访之。薄午,趋署。车中观书。

《毛诗·卷耳篇》小注:后妃佐文王求贤审官之诗。徐沟乔氏曰:儒者或疑后妃不当预闻国政,不知邑姜、太任、太姒所谓圣女,非可唯酒食是议概之者。纣之听妇言者,恶其惟其言是从,故有牝鸡司晨之戒。若后妃有远见卓识,知求贤才以助国,斯固赞君德而非夺主权也。忘山曰:通论。

晋朱伺有言曰:两敌相争,惟忍乃胜。忍之一字,为兵法之秘诀。为孙吴所未道。

在署中,与二我以电话互谈。饭后,即往访之。二我时在烟草公司,因踵至,登小楼,与促膝语。二我自云:汽船中遭风折舵,险甚;又在上海重病,几危。余皆不知也。二我方薙发,余坐其旁。二我盛赞东国山水之佳。晡,随至二我家中,复共谈,复为二我诵诗一首,题为《秋夜独坐》。诗云:“万籁此俱寂,迟迟明月上。引领望清晖,天高白露降。”

晚,归。观书。作日记。

二十三日

昨晚阴云四布,有酿雪意,今早又放晴光。起,盥漱毕,薙发。即趋署。观侦探小说。世伯、诒重、次台均至。时有堂谕,命议定丞参及诸司员等之权限。晚,散。诣新吾,留晚饭。

前睹报纸,有诏欲进尼山为大祀,今又议建曲阜学堂,盖亦昌明宗教之意也。

民政部实行禁烟,又欲禁绝赌风。余皆赞成。

余前悟得,自道以外,万事皆暂,无有常理。尚有一语曰:未来之事,不能预测,虽似极平常,而在我则为阅历之心得也。

在天曰自然,在人曰当然。所谓当然,即人心中之自然也。圣人惟以人心中之自然,配合天地之自然,是谓赞天地之化育也,是谓人与天化合。

是晚,又有雪意。比归,明星烂然。夜,闻文符笑语声,在西偏屋中,就与谈,别数月矣。

二十四日 晴

起,略观书,即趋署。日中,至胡芸老家,与慕哥约公祭。祭毕,饭于六国饭店。仍至署,观小说。晚,归。风起。陈朴斋在家待余,因留晚饭。朴斋俄去。灯下观报,亦无甚事。大风。复观书。

《北史》:罗结年百七岁,复典政,百十岁致仕,百二十乃卒,寿算为近世所罕。惜后世鲜有传之者。

汉后主对晋王曰:此间乐,不思蜀矣。人以为呆语。禅虽呆,不至此,所以为是言者,隐合全身远祸之道。晋王被其欺,何后世人亦被其欺耶?乃真呆矣。

自古凶人相聚,未有不相残杀者;小人共事,未有不相挤排者。二十四史中,书不胜书矣。

马一斋先生曰:乐莫乐于寡欲,忧莫忧于多求,益莫益于知非,辱莫辱于无耻。忘山曰:余为增一语曰:荣莫荣于改过。

二十五日 风止,晴

流览魏碑。观书。

申涵煜曰:严刁斗,谨烽燧,是军中正律。晋羊祜独轻裘缓带,有风流儒雅气象,与诸葛公羽扇纶巾,岳武穆雅歌投壶,可称古今三绝。

又云:晋贾牝肆凶,人理灭绝,而名士如潘、陆、左思之徒,方且奔走权门,望尘下拜,时有董养,独以为大乱将作,入蜀终隐,真是高人眼界,局外自清。

趋署。余昨微咳,以感热故。今日微寒,咳竟愈。

冶老欲甄别书记,授意丞参。薄晚,归。见慕兄,饮于同和居,稼霖约。夜,作日记。

徐沟乔氏曰:少时读仲子有文在手,曰:“鲁夫人”,心疑“夫人”二字或可成文,“鲁”字笔画繁多,讵能成文于手邪?后知古文鲁作,乃悟手文或能如是。见《萝摩亭札记》。

《说文》姕妓皆训妇人小物,不知为何物。陈诗庭以为是舄下复著之物,非也。待考。

乔氏曰:唐以前,《孟子》一书犹居诸子之列,皮日休曾有书欲列《孟子》于取士之科,见亦伟矣。

皋繇之繇,读作遥;钟繇之繇,亦当读作遥。《世说》:庾翼谓钟会曰:何以望君,遥遥不至。盖以其父讳戏之,此其证也。

二十六日 晴

陈朴斋过。昨已奉邮部堂谕,派充书记,略谈即去。向午,趋署。车中观书。

《萝摩亭札记》云:《鲒埼亭集》载熊襄愍廷弼入狱,持一藤枕,夜必陈此枕,对北辰焚香叩拜,既被斩,当传首九边,求其首乌有,乃一藤枕也。司事者骇怪,密以上陈,而取他囚首以传。此与颜鲁公兵解事相类。忘山曰:曾阅《神仙鉴》,知鲁公实未死,盖道家原有兵解之说,熊公殆亦然也。

古人巾上加帽,后改巾制加四脚,名幞头,其制小杀于帽,亦有竹胎,取而著之,凡唐人之巾皆幞头也,四脚二系于上,二垂于后。刘智远将此两带横直之,即纱帽翅也。

斗叶子之戏,其为人形者,梁山群盗也。其谓之饼者,银铤也;其谓之索者,钱缗也。谓得某人,则与以钱几万银几锭也,故以一人一饼一索相配。后之戏,人与饼、索相离,非古法矣。亦见《萝摩亭札记》。

到署,犹未午。是日,公祭胡芸老。余以待丁厚斋,未能往。昳,厚斋至,盖为邮部推广房屋事。余因偕往踏勘,厚斋允为图之。薄晚,散,诣顺天府,与春生谈。夜,归。稼霖是日赴部,书写履历。

二十七日 晴

书联。即趋署。无事,观书。

世俗谓人死有归煞,当避之。颜之推《家训》云: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是此风已古。

今之风俗习惯,大抵自宋以后多相同,如官下文书,辄云飞速、火速;应选履历,兼供形貌,面白、面紫、微须、有须,皆宋时已如此。

讣书发端用罪孽深重八字,出欧阳文忠与弟书。

火炮,宋已有之。《癸辛杂识》载火药库焙药火作,炮声如雷,地动屋塌。

今谓水陆通衢、舟车辐辏之地为马头。晋安帝时,割淮阳、当涂,地设马头(群)〔郡〕。俗语或本于此。

唐之祆庙,疑即今之天主教。

今人于生日必食索面,且以饷客。南北皆同。此俗陆放翁家训谓,有姑嫁石氏,归宁见食有笼饼,起问是谁生日。是宋时生日食笼饼也。

今公文平行者,用咨。《容斋随笔》云:学士公文至三省者,不用申状右语,云谘报尚书省,伏候裁指。谓之谘报,今之咨,即谘也。

又观新小说《日本剑》。晡,归。夜,在赞尧室中谈。

高君素臣,宦蜀十年,为言蜀中景物,雄视万方,产竹最饶,等诸芦苇,漫山遍野。此外青松紫柏,葱郁千里,山水雄奇绝丽,登陟最险。昔人有诗云:“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气象固自尔尔。

二十八日 晴

起,盥漱毕,即出城,答拜梁某。遂访二我谈诗。薄午,趋署。向辰、时伯已先在,方共饭,余亦入席饱啖。闻唐长官先至,已去。晡,诣絅斋,吊其伯母之丧。俄闻凤老至,遂出共谈。凤老先去,余与絅斋略谈良久。

是日,闻总捕胡同有隶旗籍者一家六口,夜间为人所戕,皆毙命。

晚,归。夜,存、李二君至,俄去。作日记。

《太平御览》引《外传》云:夏、殷之制,五世以下得通婚姻;周制,百世不通。忘山曰:今之西人,颇合夏、殷之制。

今人以端午、中秋为令节,古人以上巳、重阳为令节。自六朝至唐皆然。唐代至上巳、重阳,百官皆休务,宰相近臣皆有赐焉。

二十九日 晴

黎明,登汽车,赴津。薄午,到,卸装长发栈。往饮于德义楼。俄归,坐马车吊孙荔轩之丧。见荫亭,共叹死生无常。俄又访彦复,遇菊生,又晤彦东。观彦复姬人刻图记,一姬悬腕书隶,风雅绝世。晚,归栈。饭后,观剧。夜深,归眠。

十二月

一日 晴

黎明,登车返都。车中阅报纸,见有严谕,申斥邮部,谓尚书、侍郎各执意见,又所调人员不免瞻循情面,屡招物议,命从严甄择,分别去留。如青天霹雳,破空而下。余不觉惊愕。薄午,到京,即趋署。两堂已先在,时以沪宁铁路及京汉铁路两关防属余监收。是日,日食。晡,如新月,然光色暗淡。俄即复圆。晚,各散。余亦归。斋中方糊裱,秽杂无坐处。

二日 晴

晨,趋谒冶老,谈良久。即趋署。晡,微阴,有雪意。与时百、次台、诒重、曼仙诸人谈,皆谓引咎之覆摺,颇难措词。晚,归。是日,览黄中书条陈。夜,拟书后一篇,录如下:

西儒有言,汽蒸、邮电,为万国开化根原,岂不然哉,岂不然哉!盖人之生也有智慧,智慧以交通互换而日增长;地之产也有货财,货财亦以流通灌输而益发达。当古圣人创舟车以济不通,其视未有舟车以前,进化百倍矣。至今则以汽蒸速舟车之力,其视未有汽蒸以前,进化万倍矣。何也?有汽蒸舟车,则邮便愈捷,而人之著作思想印刷于报纸者,不数日而通遍远迩矣。商贾之往来愈多,而各地之物产制造,为人所必需者,运输便利更无滞积之虞矣。更有速于汽蒸者,不有电信乎?其通志意,传消息,俄顷而千万里如咫尺,盖人之能力至是几与造化争衡。神哉,其何术以致此也?欧西二百年来,国运所以日兴,文化所以日进,皆因汽电二学之发明而利用之。正如人之一身,得是而血脉灵通,气机流畅,宜其康强壮盛,百病不侵也。今者我国百度维新,朝廷创立邮传,所司者即轮路电邮四者。中书黄君,上书千言,条举部中应办之事,大都采访东西成法,欲以饷我政界,用心良苦。推其所言,实多可行,其有一时难行者,不过碍于财政之困耳。虽然,一时则诚有难行者矣,不可不期诸将来之必行者,愿与同部诸公勉之。

三日 晴

向午,诣署。闻唐长官是日生辰,相与备办祝仪。在署与诒重、次台诸人纵谈,又与诒重辨论是非之有无,各不相下。

是非安得曰无?要之,附丽于事物而后见。当事物未萌以前,无所谓是非也;其事物已消之后,又无所谓是非也。惟夫灿然纷然丛列于心目,交迫于当境,此俄顷之时间,必图所以应付之,判断之,如曰无是非,则将何措手足邪?噫!

欲判决是非,非易事,其必不可不注意者,曰考证也,研究也,调查也。苟无是三者,而漫然曰:我能决之。是武断矣,未有不误且谬者,人顾可轻言邪?

晚,归。得句,嫌意近晦,枕上易之。

四日 晴

晨起,无事。俄诣邵二我,述昨所成小诗。诗云:“乱蝶入花丛,不觉花之重。偶然风雨来,一一惊春梦。”“是非岂足论,浮云过眼时。当局本自清,可惜旁观迷。”

日中,趋署,与向辰、诒重诸人谈。晚,散。诣新吾。盖闻荫亭到京,急往与晤面,适已他出。昏黑至家。作日记,而荫亭至,略谈即去。

五日 晴

晨,诣冶老问疾,知略瘥。即趋署。览《八家四六文选》。词章以发乎天籁,合乎自然为佳,不问为诗、为文、为散、为骈也。本朝文章之所以逊者,皆以雕斫太甚,失天然之致,故品格颇下。

王充《论衡》曰:素女对黄帝陈五女之法,非徒伤父母之身,乃贼男女之性。《汉书·艺文志》列房中八家,而论之曰:房中者,性情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忘山曰:西国有跳舞之俗,类皆一男一女相抱而舞,我国人鄙之,以为蛮野,不知彼盖有深意存焉。男女相悦,乃发乎自然之感情,不可制也。而既非夫妇,则不能各遂其欲,必有郁结不能发纾者焉,惟听其行跳舞之仪,使凡爱慕于中者,皆得身相接,形相依,于以畅其情,达其欲,而不及于乱,岂非至道之极则乎?奈何薄之?

六日 阴,雪飞

诣冶老视疾,即趋署。日光微露。闻冶老牙关忽脱下,将延西医治之。薄午,发电话询之,则已愈矣。昳,归。复过冶老,入卧室中见,数语即退。抵家,检书。今所食之豌豆苗,即东坡诗中所谓元修菜。

《尔雅》:山卑而大扈跋,扈者,谓不由蹊径,虽山险犹欲逾之也。

七日 阴

晨起,盥漱毕,登车出访诒重,谈及邮部引咎之奏,颇欲斟酌改定。诒重极其言。薄午,访二我。

二我谓余之诗格,自今夏充艺学馆教习后,便渐渐卑下,人品胸襟,殆亦随之。余不觉汗下。又曰:“邮部今日之风潮,乃尔之福,若以是介介于怀,则生平之得力,从此休矣。”余闻之如清夜钟声,悚然惕然。正坐谈间,得小诗一首:“风波摇不定,飘然一孤舟。休怨风波苦,年年浪白头。二我句。”

二我云:德国昔有蜡人,满腹轮轴,以电气运之,能写字,能知未来。

又云:天旱,可以法使之雨,盖乘轻气球而上,用硝水等数种药料,喷散空中,可致三百里内大雨。皆极奇。

公谊与私情,日交战于社会中;人理与天欲,亦日交战于脑质中。卒之公与私不可偏废,理与欲不妨并行。

在二我家,终日饱闻药石之言,愧悔并作,叹曰:邮部何足累我,我自累耳!自今伊始,当急起猛省,或有及乎?

八日 晴

起,食腊八粥,用菱枣榛栗等杂物,聚而煮之,每岁十二月八日食之,名曰腊八粥,盖京俗也。俄登车趋署。途过冶老问疾。至署中,则意国人将来勘屋。邮部新起屋,与邻屋毗连,窒其屋檐溜雨之路,邻屋为意大利人,故使馆行文外部理论之。是日,余偕译者黄君往意使馆,见钦使,引其所派人来踏勘,许为通水道,使彼无所不便。已,面议改良法,意人许可而去。

览报,江西萍乡乱平。扬州、清江等处酿祸。江南征兵,起风潮。

晡,归。成五古一首,题曰《自责》。诗云:“良友不我弃,赠我药石言。别君时几何,毋乃道义迁。富贵身外物,贫贱性所安。人视若邱山,我视若浮烟。嗟君高栖者,胡为涉其藩。诗书恝然置,妙理宁复研。得丧相纷绕,忧喜徒自煎。执迷无还期,负君少壮年。我闻良友言,汗流心瞿然。感君殷勤意,金石同其坚。譬彼雾中人,再睹青青天。怀惭起自责,努力塞前愆。不远复可图,累尽神自全。”

九日 阴,雪散为微雨

检书。扫除斋中,整然无尘杂。薄午,趋署。时地湿成薄冰,滑不留足。在署观报。

晡,谒王相。相病略愈,退志已决,明日将续假一月,待明正即南行。

归已昏暮,室中梅花欲放。观书。

杨氏《丹铅续录》云:古者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无事则正疆界而备旱潦,有事则通粮运以备军需。忘山曰:沟渠纵横,且足限戎马之足,使不得长驱。古制之良,莫大于是。惜哉,废于后人也。

《易》:冶容诲淫。杨氏云:冶,销也,遇热则流,遇冷则合,与冰同志。故冶字从冰。女之艳媚,亦令人销神流志,故美色曰冶也。语精。

十日 阴

细雨杂雪粒,地皆冻滑。起,观书。俄趋署。将出登车,下阶足践未稳而踣,失履,股腰间奇痛。仆人扶起,略运行,良久,仍登车去。至署,未午,以电机询冶老病,犹未愈,颇可忧。静坐观报。

英伦敦将设支那文学研究会,西人好博如此。

南皮有电数千字,极反对改官制事,彼以为府与巡道皆不可裁。又谓理财局及高等裁判所,皆不必设。中有警语云: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庸人安能扰天下,惟才高者识理未深,度势未审,乃能扰天下耳。王安石岂庸人哉云云。余反复其言,于目前之民情时势,颇有中肯者。

晡,归。新吾及邻居适在余斋中坐,晚去。夜,观书。

郝陵川论书云:太严则伤意,太放则伤法。名言。

王无功云:薛收《白牛溪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壮哉邈乎,扬、班之俦也。忘山曰:薛氏此赋,惜今已不传,无由得见。

十一日 晴

冻皆融。起,盥漱毕,早食。食已谒冶老问疾,疾加重。向午,趋署,世伯、诒重、次台诸人皆见,闻署中小有风潮。晡,诣义善源。晚,归。夜,作复欧阳石芝书。读报。观《池北偶谈》。

阮亭云:今之朝报,或曰邸报,亦有所本,见王明清《挥麈录》。赵昇《朝野类要》云:朝报,日出事宜也,每日门下后省编定,请给事判报,方行下都进奏院,报行天下,其有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皆衷私小报,率有漏泄之禁,故隐而号之曰新闻。盖自宋时已然。又六科纶音册子,号晚帖,以当晚即知之,次日乃登邸报,故曰晚帖。忘山曰:此即今之抄报。

十二日 昨夜雪飞

晨起屋瓦尽白。登车访二我,将前所成《自责诗》为诵之。二我云:此诗乃杜之学陶者。余又述昨夕枕上所成《洗心》一首,录如下:“我本清净士,端居无俗好。虽在朝市间,绝不事权要。朝起弄琴书,夕归研至道。所友一高人,清言尽机妙。寄意篇咏中,万物盈怀抱。一朝染名利,劳生遂草草。日月为昏昧,天地忽焉扰。是非生荆棘,荣辱日颠倒。入室愧妻孥,临渊惭鱼鸟。本性不终没,寸阴良可宝。富贵岂累人,洗心苦不早。”

二我颇赞此诗,以为高浑。

二我云:东游者归,无不啧喷称道日本之盛:法度也,山水也,人物也,几疑为神仙居无以过。吾独不然之。吾之游日本,凡两度矣,相其人情,察其体势至熟,日本奚足以方我中国?人之好怪,岂不然哉?中国者,天然之国也。天时之正,地利之厚,人民之众,开辟以还,越数千年,历古圣王,经营之,缔构之,精华顾未尝尽泄,犹有所需而未欲一旦竭之也。天运尽,人为启,后有作者,其庶几乎?吾不敢近睹,惟远观焉。日本之疆域,比中国一省,地瘠而民贫,智力罄矣,财用殚矣,其制度文化,初窃我唐,今勉规随欧西。然吾观其局局然如弗胜,未若我国人士思理之伟大也。皇皇然如有所穷,未若中国之拥据雄厚,坦然若不为意也。中国之亡,吾知之矣,亡于人也,非天亡也。日本殆亡于天乎?人亡者,吾将观其后,天或将兴之。天亡之国,人力其可几乎?

十三日 晴霁

往贺杏城,昨奉命补农工商部右侍郎。即诣冶老问疾,闻略瘥。访子蕃谭。薄午,趋署。观报。

南北满洲俄、日之哄已,战卒皆卷甲归矣,而振、徐二使归为人言,露、日之旌旆犹林峙而棋布也。询之,则答曰:皆卫铁路之警队。嗟嗟,战卒邪?警队邪?吾乌得而知之。

晡,答拜晦若,未遇即归。见慕兄。夜,复筠老书,作日记。叔耘过谭。

十四日 阴,雪飞辄止

以电机询冶老病,闻视昨如故。盥漱毕,坐斋中,清理零细秽杂纸物,凡故信及无用字件,悉举而投诸簏,亦一大快事。治国者能如是,何患不能定天下,惜以人治人,义尽者尤当仁至,所以为难。

观报,凡居佛寺中,晨钟暮鼓,使人发深省,无有知其所省维何者。今乃悟曰:时哉,时哉!盖不问出世法入世法,所宝贵者厥惟时乎?时一过不再来,失时者,一事不成。是故西人爱时如黄金,未有敢轻掷之,浪费之也。晨钟报晨,暮鼓报暮,亦使人知时而已,不忘时而已,非有他也。

陈简持过谈,即去。观书。

昔晋阮遥集有屐癖,祖约有钱癖,其癖同,初不辨高下。会有客诣约,有财物摒挡未了,见客至,倾身障簏。诣阮,阮方吹火蜡屐,叹曰:未知此生当著几两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判。

十五日 阴

展观戴文节山水册页,是亦我国之美术,与书法同。虽与西国油绘有殊,而韵趣萧然,足助人之胸次。

人之斋中案头,自书籍外,不可不置古碑版及名人书画,无事静坐时披览之,洗尽多少俗肠。

诣冶老问疾,阍者言略愈。因至厂肆购地图二:一大清府厅州县图,一五洲方图。议价甫定,睹窗外雪大如掌,持图急登车去。比至署,雪又微矣。未几,杲杲出日。

农工商部已将归并工部事宜办法出奏,余见其奏底颁行各衙门者。

晡,往视叔耘,卧未起,即床前与谈,良久始去。诣新吾,留晚饭。夜,归。月明。往视慕兄。

十六日 晴

晨起,观书。

《丹铅续录》: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人以殖训生,非也。《说文》:殖,脂膏久也。盖藏积而不用,如脂膏,久而致殖也。韩文公《李邢墓志》:家无殖财。即用此意。

又云:易者,庐㙻之名,守宫是矣,身色无恒,日十二变。是则易者取其变也。彖者,茅犀之名,豨神是矣,犀形独觉,知幾知祥。是则彖取于幾也。

诣冶老问疾,因趋署。晡,归。观报。

美人经营巴拿马河,招工,白人无应者。日本人、西班牙,皆拒不屑,乃取诸非洲之黑人,而为英国所保护,凡趋役者以日论价,毋以时论价。美人又不便,将取诸华人。于是留美学生大惧,遗书祖国争之,申言利害,欲政府坚勿与定约。

晚,读陆士衡《叹逝赋》及潘安仁《闲居赋》、《感旧赋》、谢氏《雪》、《月》等赋。

夜,作复介石书。观《法苑珠林》,时月食,金声四起,犹寻旧例救护。

十七日 晴

衣冠出贺戴少师。以得充经筵讲官。薄午,访叔雅谈。余初疑叔雅返粤,前在津晤彦复,始知犹在都也。俄诣厂肆,购地球图。即趋署。车中观书。

古者谓使者曰信,晋武帝炎报帖末云:故遣信还。《南史》:晨起出陌头,属与信会。《古乐府》云:“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王右军《十七帖》云:往得其书,信遂不取答。谓昔尝得其来书,而信人竟不取回书耳。今流俗以遣书为信,谓之书信,而谓前人之语亦然,谬矣。见《丹铅续录》。

《晋书》云:王衍口不言钱,晨起见钱堆床前,曰:阿堵。近世不解,遂谓钱曰阿堵,可笑。晋人曰阿堵,犹唐人曰若个,今曰这个也。故殷浩看佛经曰:理亦应在阿堵中。顾长康传神,曰精神妙处,正在阿堵中。谢安谓桓温曰:明公何用壁后置阿堵辈是也。凡观一代书,须晓一代之语;观一方书,须通一方之言,不得不尔也。亦见《丹铅续录》。

到署。向辰诸君皆在。晡,忽睹邸抄,又有旨申饬唐长官,并将陈右丞、施右参开缺,以为众望不孚。盖翰林侍读马吉樟所劾也。晚,归。观报开去岁火车炸弹事,已有主名,一曰张保臣,一曰黄易。夜,新吾在慕兄许谈。

十八日 晴

范彤士过谈。俄诣冶老问疾,即趋署。薄午,唐长官至,俄去。次台归自天津。

邮传部之设,种种不顺。胡芸老首病故,张冶老又获重疾,唐少翁两受申斥。新任吴仲老,过番阳湖舟覆,遇救得不死。一丞一参,无故被逐。

晡,往絅斋家吊奠,遇夔章。即至顺天府署,是日慕兄宴客,坐有蔡和甫、张载初、岳柱臣、陆季良诸君。席散已夜深。月明。

十九日 晴,风,奇寒

是日,部中封印。薄午,到署,诸人皆冠服静待。昳,唐长官始来,礼成,命僚属等皆轮日值班。晡,出城,至义善源,即归。料量会馆度支。观报。

东西国之勃兴也,无一人不在学问中,无一人不在法律中。有学则日进不已,有法律则整齐画一,各守界域而不相侵。盖学属积极,法属消极。国家之治,端赖斯二者相与提挈维持,以期于永久。

作日记。

古之六博,即今骰子也。晋谢太傅枭者邀也,六博得邀者胜,是知枭即骰子之幺也。忘山曰:与今又不同。

蔡邕《独断》载汉代章奏之式,所谓需头者,盖空其首一幅,以俟诏旨批答,陈请之奏用之。不需头者,申谢之奏用之。晋人简帖后空一幅,仍书空著后,以俟朋友之批答。故谢安批子敬之纸尾。合二事观,可见古人章奏尺牍之制。

《曲礼》:负剑辟咡召之。注谓:负谓置之于背,剑谓挟之于旁。欧阳作《泷冈阡表》云: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正是此义。

古大字,音义与泰通。大别作太。自范晔作《后汉书》始用之,避其家讳也。皆见《丹铅续录》。

二十日 晴

晨起,盥漱毕,出城,访诒重。会翁铜士亦至,共谈。

余思得一法,解邮传部之困,惟有奏请设立学堂,将凡不奏留之人员,悉送入肄业,既上不违旨,而下免诸人之觖望,岂非两全。诒重、铜士皆赞成。

薄午,趋署,晤次台,亦以此策告之。次台忻然。

居今日之社会上,自我而外,皆敌国也。故无论一举手、一动足之间,皆以机警神速为至要。如用兵然,缓则败矣。邮部之事,即败于濡缓,今惟力矫之。

晡,归。作大字。观报。

闻陆军欲收集天下兵权,凡天下各镇统制,皆由部奏请简派,督队官始由督抚委用。

夜阅慕兄奏请经费摺,盖欲顺天府界内兴办诸要政也。

二十一日 晴

晨起,衣冠往视陈简持,不遇,即归。是日,川如生日,入贺母礼毕,挥毫书楹帖,作大字。逮暮,殆作三百馀大字。观报。

项城自督北洋军队,所创之学校无数,如将弁学堂、武备学堂等,今皆归入陆军部管辖。

夜,作复徐汝霖书。流览《文选》,诵其诗篇。并观小杜诗。

余前曾口占一首,题曰《自然》,录如下。诗云:“何以悦吾目,庭前花与竹。何以悦吾口,盘中果与橘。何以悦吾鼻,幽兰日馥郁。何以悦我耳,鸟啼在空谷。何以悦我心,一理贯万物。”其二曰:“浮屠说平等,安有贵与贱。老聃法自然,焉知理与乱。理乱不可知,世事难与期。飘然从隐者,去采商山芝。”诗犹未已,当拟续作其三、其四。

国家岁岁言罢捐输,民间岁岁被水旱灾,灾无由息,捐无由罢也。

宋、明以降,防弊之法日严,文书日益繁密,而政治机关日益不灵,其濡滞牵引之害,往往误事匪浅。自今日蒸汽之开通,电机之发达,正是对症下药,深足矫数百年之弊。故目前于救荒平寇种种事,皆能刻期奏功,无从前濡缓之病,为益岂不大哉。

夜雪飞,中庭尽白。眠已三更,悄然无声,窗外雪必大盛。

二十二日

晨起,屋瓦厚四五寸,雪犹不止。盥漱毕,坐斋中观旧时日记。俄命驾访邵二我,一路琼林瑶树,粉天银海。到二我庐,下车入。少待,二我即出,笑曰:“我知忘山今日必枉顾。”余答曰:“吾亦知君之能料我。”相与大笑,纵谈久之。忽一人戴帷帽,笑而入曰:“出得门来,好大雪邪!”谛视,乃余子厚,皤然老翁,而诙谐如少年,与二我二十年至交,善讴,于梨园曲本最熟。是日,与二我演《除三害》,一唱一和。余旁坐静听之,乐甚。顷之,子厚匆匆冒雪去。余与二我因共饱食,食已,复谈。晡,雪晴,日光微露。二我为余言无线电之理,仍立一长木,木端削铁为铩邪出之,下通电机,其能通于他所也,以电机之装贮配置,分积多寡有定数,电出则自求其相等者,虽越数百里,而应如响。西人多用于军中,以达消息,惟相距犹不得过五百里,将来发达,非不可代有线之电,虽千万里可用也。盖无线者,电之消费最省,人尤利之,自必通行。大凡有线者,须将电力灌输于线中,线愈延长,用电愈费。无线者,即空气为线,借自然之电力接之也,故其用省。

又云:日本之破俄人波罗的海舰队也,即运用无线电机以诱俄军,俄人中计,致全军覆没。其事极诙谲可喜,二我为余详述之,余以将就寝,今日不及细叙,容后补录之。

二我得楹联上句云:“置身于羲皇以上。”余为续下句云:“清谈在魏晋之间。”

是日,浙学堂又集议,公举监督,余亦到场,从众公留经才。俄归。夜,作日记。

二十三日 晴

起,剃发修容。书贾至,携书二册,名曰《快书》,不知为何人著也。

未午,趋署。时唐长官已先在,方晤接美国人。日中,余进谒唐公,为推扩屋基事,前托丁维忠,所图不成,遂辍其事。观报。是日,立春。

我国疆吏疾革命徒党潜输军械,欲严口岸之搜禁,而外人不许也。权授诸外人,奈何。

晡,诣顺天尹署。暮归。时西女士迈达,已移居余园林中,部署精雅。

观舆图,灯下复览《快书》,其一种曰《绿雪亭》终卷,多奇语。

晚飧已,与赞尧雌黄人物,信口言之,颇无顾忌。

余生平有五等之交:一曰精神之交,一曰道义之交,一曰谈议之交,一曰文字之交,一曰酒食之交。

二十四日 晴

是日,洒扫屋宇。书贾程姓者又来,携《六研斋笔记》一书,留观之。秉庵过,即去。日中,在稼霖斋中午饭,时更换春联,余楹间用所集六朝人句“闭户自精,开卷独得;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十六字。

观报,奉省农户商民,皆堕极困难中,以赋税之重也。

《池北偶谈》云:作诗用事,以不露痕迹为高。往董御史玉虬文骥外迁陇右道,留别余辈诗云:“逐臣西北去,河水东南流。”初谓常语,后读《北史》,魏孝武帝西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谓梁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语本此,深叹其用古之妙。

明何心隐、颜山农,皆大有恶行。何在万历间,屡变姓名,诡迹江湖,胁人金帛不赀。颜则挟诈赵文肃千金,与奸良家妇。而皆负讲学名,道学之狼籍至此。

雍乾间,张君篑山以言事谪,归居庐陵王山,有《茅屋随札》一卷,语多奇特,见其志行之卓。录其数语云:王山金顶之胜,在于高,尤在于孤。然不高则不孤,愈高则愈孤。君子立身亦然。又云:绝顶惟高而孤,虽天清气朗,无昼不风,风声四起,众山动摇,人立其上,安得不危之。又云:王山笋类多苦,烹之亦有异味。又产苦菜,浸之一宿,颇胜园蔬,然以其苦,多为人弃。人生营营,无日不苦,日在苦中,安之若饴。

济南公文介公鼒,诗极夥,余独赏其一首,即《南竺寺》,诗云:“晚霞挂重塔,微月碧殿空。林壑松桧响,十里闻秋风。”

二十五日 晴

诣沈君雨人。沈,江苏海州人,现官农工商部左参议,自叔雅许闻其善谈,遂往访之。俄诣冶老问疾,遂趋署,晤次台、诒重。观报。

晡,诣王相,未见。晤夔章、梅先诙谈。薄暮,至义善源,即归。夜,观《水经注》及说舆地杂书。

性爱游山,而体肥,恨无济胜之具,惟有遍览说山说水说形势之书,亦足推扩胸次,有一种幽远寥廓之意,萦绕心目间。

天地间有自然之山水,心中亦有自然之丘壑。观于古今名画家所写者是也。是故善观画者,不必求与真境相似,彼高人逸士,自抒写其胸中所藏,与诗歌词赋无以异。

二十六日 晴

嵩鹤孙过谭,即去。览李笠翁著《闲情偶寄》,言园林堆砌假山石之法,极有趣致。

又云: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又云:王子猷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医去俗病矣。

饭后,衣冠出吊顾康民侍郎之丧。晤杨仲庄。仲庄五日之内,妻子并亡,人生至不幸也。晡,谒陆凤老谈,即归。

观宋叶大庆著《考古质疑》,复览舆地书。晚,丁问槎过谈。

夜,诵阮嗣宗《咏怀诗》,慷慨悲歌,俯仰今古,盖有感于明帝末路失政,柄为奸雄所窥窃也。观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二语,何等悲壮!

二十七日 晴

晏起。邻居过。作大字。俄即趋署。署中土木已工竣,无甚事,观《说铃》。

唐末郑綮,好诙谐,每为歇后诗,讥嘲时事。昭宗以为有蕴,特命为相,未几累表请罢,虽自云歇后郑五作宰相,天下事可知,然固加一人一等矣。尤异者,綮尝为庐州刺史,黄巢将至,綮移牒使无犯界。巢笑而从之,郡赖以全。诙谐之能却敌如此,斯又与谢安之风流存晋,异曲同工者也。

晡,至新吾许。易衣冠出城,为朱湛清送行。又往视勉丈,未见。因诣土地庙,购白梅花三本归。

二十八日 阴,雪飞不止

起,作日记。观《说铃》中《湖壖杂记》,颇饶趣致。

饭后,又观叶氏《考古质疑》。

以年号铸于钱文,当以南朝宋孝建、景和为始,而北魏太和、永安皆后于此者也。

《尔雅》:山有穴为岫。后之诗人,误用与峰峦相等。如谢元晖云:“窗中列远岫。”梁朱超诗:“高岫郁相连。”韩诗:“横云时平凝,默默列数岫。”皆相沿误用也。惟渊明:“云无心而出岫。”嵇中散《幽愤诗》:“采薇至阿,散发岩岫。”徐幹《七喻》云:“栖迟乎穹谷之岫。”皆本《尔雅》之义,以岫为山穴也。忘山曰:文人下笔,胡可不慎,所谓雅者,正也,是也,所谓俗者,缪也,疏也。

世俗文字,其贺人之移新屋者,曰莺迁,盖本《诗》出谷迁乔之义。不知《诗》但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嘤两鸟声,无所谓莺也。自唐白乐天误用之,如其诗云:“谷幽莺暂迁”,“不失迁莺侣”,“莺侣莺迁各异年”,后人祖述其误,而不能改。

理仁钱杭馆度支,为造出入簿籍,逮暮乃已。

夜诵古诗,观舆图,作日记。

二十九日 晴

起,见屋瓦堆白,昨夜又飞雪,余眠未知也。盥漱毕,薙发。观《湖壖杂记》。薄午,趋署。唐长官已至,议公赏署中差役钱。是日,木作工价已清,核算给矣。晡,诣徐、王、那三相国许,贺岁。又至鹿吏部、徐尚书家,投刺即归。晚,子瑜过斋中谭。俄去。复观《考古质疑》终卷。夜,祀神。

马侍读大年《懒真子录》云:古今之语,大都相同,但其字各别。古所谓阿堵者,今所谓兀底也;古所谓甯馨,甯去声,馨音亨,今南人尚言之,苏州人所谓那亨,犹言恁地也。忘山曰:所谓阿堵,即俗言这个;所谓甯馨,即俗言这样。《晋书》:山涛见王衍叹曰:何物老妪,生甯馨儿。《南史》:宋王太后病笃,怒废帝,畏鬼不至,谓侍者取刀割我腹,那得生甯馨儿。甯馨与阿堵,皆是以俗语入文,无他义也。

三十日 大风,晴

定可庵过谈,良久秉庵至,可庵遂去。闻秉庵云,黄道士又将来都,为之狂喜。

晡,衣冠出,投刺数家,即归。夜,祀先,一家团拜。时西女师迈达居余家中,来观礼,笑谓川如曰:“尔国礼数最繁,故我西方凡称事之繁缛者,皆曰支那支那。”

夜,观侍守岁祀灶后,乃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