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乙未科会试
公车北上日记
正月二十二日〔2月16日〕
由家到县,与马蓬峰惇德同车偕行,出城东北十五里渡汾而东,抵小店镇(距吾里凡二十五里)。
正月二十五日〔2月19日〕
新兰镇在平定州西四十里,设有税局,客商向东至此报税,惟不税公车。其东十数里石卜嘴、平潭等村,山多煤炭,土人甚为活动,而十里为测石驿。
正月二十七日〔2月21日〕
天甫送晓,由柏木井启行十五里,槐树铺设卡以征行人,至此莫不咨嗟。再七里为抵固关,形势雄伟,两峰对峙,涧底设关,关门左右,接连长城,守关吏役,稽查严密,往来商旅,无钱不得过关。每逢会试年,商人多附公车而行(不税公车),盖图免一番征敛之苦楚焉。
正月二十八日〔2月22日〕
横口逆旅,陋劣难宿,主人贪而虐,知之者莫不畏避,自什贴至此逆旅,主人虽无好人,皆不若此之甚,因题壁曰:“好人不开店,开店非好人。见客垂涎急,百计取钱缗。”
正月二十九日〔2月25日〕
有一商人姓于,榆次县人,自天津来寓福泉花店,夜间与吾辈同宿,言:倭寇犯辽,暂时停战议和,而山东临海等处莫不戒严,天津人心亦皆惶惶,商务濡滞,莫能畅销,去冬江督刘坤一已抵山海关,逗留不进。逾月,闻有抚议,始出榆关(厥后江都有刘坤一舍出榆关之联),大失时人之望。言论之下,不仅咨嗟太息,闻者亦皆为之慨然长叹,时势陵夷,不知伊于胡底耳。
二月初二日〔2月26日〕
由定州启行,即有拾粪农人追随车后,拾骡马沿途所遗之矢(每车后跟一人),及至望都俟有到定州之车乃追随而返以拾其粪。吟曰:此处农民亦苦哉,日日沿途拾粪末,追逐征车数十里,时当薄暮始谋回。
二月初三日〔2月27日〕
后寒冷少杀,而沿途乞人,凡见行客,冒冷求钱,诸友善念皆动,莫不施济。吟曰:贫穷终日跪途边,高叫老爷赏一钱,施舍几文颇有济,问心殊可对苍天。
二月初四日〔2月28日〕
天气虽寒,而路旁乞丐犹俟征人求赏大钱,行客中慷慷施予者寥寥无几,吝钱不舍者触目皆是。白河镇旅店最多,信与方顺桥埒,每饭有妓结伴到店,弹歌小唱,迷惑行人,若不严绝,必吃若辈大亏。因题于壁曰:过了曹河宿白河,他房妓女乱弹歌,生平最恶风流事,非怕旁人毁谤多。
二月初六日〔3月2日〕
天已薄暮,村人畏冷,各坐家中不敢出门,惟各庙僧一闻车声,即出庙外,击磬乞资。
二月初七日〔3月3日〕
桥〔按:指芦沟桥〕西设税局,无论品官行商,一律纳税,独不税及公车,凡商窃附公车而过桥者甚多。我国家待士之厚,于斯可见一斑也。商人至此莫不回顾徘徊。
午初抵京,入南城彰义门,今名广宁门……门设官吏,稽查出入,需索税钱,惟会试年不及公车。
自家启行至入京都,凡十六日。
卷第二
光绪至都日记
自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初八日庚戌起,至三月初七日戊寅止。
二月初九日〔3月5日〕
来京会试,一事未晓,全仗仲经指示,得以措置。
二月初十日〔3月6日〕
清晨余与济卿携手同车,出门拜客,先拜座师,次拜同乡京官,次拜同乡商人。
拜见座师具贽仪四金,土仪藕粉两包,门敬六千(六百钱也)。拜见宗师具土仪藕粉两包,门敬四千。拜见同乡京官,具后学单贴,无贽仪。拜见同乡,具一名片。
京都宏壮,街巷纷歧,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炊烟成云,吐气成雨。询属首善之区,故出门拜客,至于昏暮,方才归寓。
二月十一日〔3月7日〕
新中试举人,必经同乡京官印结,乃能入场复试,若无同乡官印结,则不得复试矣。尚到第三科不能复试,即将举人斥革,故新举人到京,他事犹轻,独求同乡官印结为第一重务,下车伊始,即拜同乡官,职此故耳。
同乡商人来回拜者纷如……
余来京师,为日无几,观其风气,失于浮华,一举一动,莫非争个虚体面,可为一叹。
二月十二日〔3月8日〕
偕郝济卿先到琉璃厂游览。是处为书肆,经史子集如山如海,若入兰台石室,目炫神迷。有生平未见之书,浏览翻阅,爱不释手者甚多,恨己贫穷,莫能多购。
二月十五日〔3月11日〕
各省主事凡出印结之员,均到贡院送复试举人进场,盖防顶冒之弊也。
日出,场门始辟,乃领卷进场……
酉刻,济卿尚未出场。余由御河桥兴号觅车(车价四千),出正阳门转觅一车(车价一千二百),旋三晋西馆。
二月十六日〔3月12日〕
去日覆试出场进场,王公大臣皆在门口鉴〔监〕视,贡院中一切铺排,色色雄壮,办差臣工,莫不敬慎将事。取士之典,何等郑重。
二月十七日〔3月13日〕
周老师(座师)的跟役来请安,求赏大钱。余及济卿各赏两吊,有人谓不可,未免失之鄙吝。
新科举人覆试诗字最为重要,文则通顺无疪即不妨碍。
二月二十日〔3月16日〕
时倭寇辽东,征伐将帅退缩不前,贻误军机者日有所闻。
二月二十一日〔3月17日〕
座师名曰:太老师。凡充各省乡试考官者,每届会试年,各率其所取之士,拜见其座师,以表敬意。师生之谊,宦场最重,于斯概见。
二月二十三日〔3月19日〕
安太史维峻(甘肃进士)因倭寇犯辽,请正李鸿章跋扈之罪,以破倭贼,奏上得罪,出守军台,而直声震天下,都人视饯者甚多,京城标局号“铁胳膊”李五者,义太史之举,送千金为赠,大车数辆,标勇二十名护送到台,人两义之,本月初旬事也。今读其表,执鳞直谏,不避艰险,慷慨激昂之气流溢表间,有令人唾壶欲碎之慨。
三月初二日〔3月27日〕
仲经曰:京师为首善之区,四海人民莫不视京师以为风气,此天下之才俊皆荟萃于京都也。余曰:非也,是争名争利之区耳。试观海内争名之人,孰能多于京都者乎?争利之人孰有胜于京都者乎?
京城周行之制钱以一当十,一百制钱顶一吊,其实一吊即一百也,每银一两换钱十四五吊,即一千四五百文当十制钱。
三月初五日〔3月30日〕
凡会试之人,多寓南城,至临场期,搬入大城,寓贡院左右,以便进城,名曰小寓。
今日搬入小寓者甚多,街巷车马滔滔不断,衔接而行,争名于朝,此殆是也。
三月初七日〔4月1日〕
仙洲、济卿及余,携手同行诣贡院前购买城中一切食物,名曰“场具”。
今科会试通共五千人。长班言,较甲午科会试减二千人,倭贼寇边,南省来者遂少。
吾晋来京会试者凡二百八十余人,较甲午科会试多十数人,他省皆较上科大减。
卷第三
公车在都日记
自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初八日己卯起,至四月十九日庚申止。
三月初八日〔4月2日〕
日上三竿,贡院门开,当差各官,升座点名,座设席棚之内,凭照进场,印票,给纤,给卷,并不认人。
乡试场中号军称士子,呼曰先生,会试中号军称士子,呼曰老爷。名分之不同,有如此者。
三月初十日〔4月4日〕
未刻完卷,捡点卷中错谬。
三月十三日〔4月7日〕
会试局面较乡试虽大,而出场进场概无号炮以壮威,亦无鼓乐以宣声。辇毂之下,气象严肃,原非外省可比也。
三月十八日〔4月12日〕
译举人,今日入场会试,亦在贡院,一日完卷。
三月十九日〔4月13日〕
京都习俗最讲虚体面,尚或不讲,人反笑为愚拙而鄙夷之。噫!习俗如此,奈之何哉。
济卿与余同车于午刻进大城,拜太老师,出城再拜高、□二宗师,因初次未会也。
三月二十一日〔4月15日〕
郭君维玉在京开设大酒缸生意,仗义扶财,交友最信,可人也。
三月二十二日〔4月16日〕
内阁中书渠楚南本翘(祁县人),请同乡公车会饮于云山别墅,余偕济卿、仙洲于未初赴席。
云山别墅系山西之新会馆。
三月二十三日〔4月17日〕
钦定会议额数凡二百六十六名。
满洲取中九名。
…………
山西取中十名。
…………
三月二十五日〔4月19日〕
京都俗尚,最重交情,凡同乡来京,一经拜见,必请吃饭,谓有交情故也。若不往拜,异日见之,必谓轻视同乡,非但官场如此,即商界亦莫不然。
三月二十九日〔4月23日〕
倭夷入寇,我军征剿不力,望风溃退,爵相一意立和,不谓官兵懒惰,反谓贼寇精锐,胁制朝廷行其私意,政府诸臣首鼠两端,不许和则拂爵相立和之意,若许和则背皇上立战之心,进退维谷,莫知所以,京中各衙门皆上奏章谏止和议,和则输倭两万万金,且割台湾一岛畀日本,闻之者莫不扼腕愤恨。
三月三十日〔4月24日〕
日落时,内阁供事李某持一纸来,祈仲经观之,乃倭人与我议和十二条款。
…………
四月初三日〔4月27日〕
和议即起,都下汹汹,皆以许和为非,余闻之心殊不乐,深恐和后天下自此益多事矣。
四月初五日〔4月29日〕
天道最忌奢华,京都俗尚,无一事不见奢华,若不更改,久必受天之谴,思之可畏。
四月初七日〔5月1日〕
京都曰“逛庙”,即吾乡之赛会也。逢七、逢八在护国寺。早餐后,仙洲、济卿及余进德胜门到护国寺游览。寺内寺外,百货丛集,游人甚众,妇女亦多,旗装者十之八九,男女杂遝。不避嫌,都内风俗,此为最劣。游罢,赴嘉兴寺。
四月初八日〔5月2日〕
午刻,抵万寿山……入颐和园游览。……
四月十二日〔5月6日〕
三晋西馆寓会试者凡十人,俱落孙山之外。
四月十四日〔5月8日〕
都人传言:我与倭和,今日在山东烟台(古登州府福山海边)换约,现付日本五千万金,其余六年分期交付。
五寨谷书堂(如墉)官刑部主事(与刘仲经会试同年)来言:和议已成,莫能挽回。所有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衙门及直省各督抚并各省公车谏止和议等疏,皆留中不发,山西公车奏稿即书堂为之,说得(剀)切详尽,直省章奏推山西为第一。
凡公车所上谏止和议之章,均系都察院代奏,御史裕德亲接各省公车之呈,至与公车相对涕泣,人皆称裕公之忠。
四月十七日〔5月11日〕
济卿及余觅车一辆,订定本月二十日出京旋里,车价二十二金,酒银一两,系二套轿车。
四月十八日〔5月12日〕
都人传言:十四日和约未换,俄人助我征倭,皆喜不自胜,以为倭寇可破灭也,无论必无其事,即使俄欲助我,其心叵测,何可信之。
四月十九日〔5月13日〕
京都习俗,竞尚虚体面。凡做一事,必曰如何大方,如何不大方;凡服一衣,必曰如何排场,如何不排场。至讲求实行,则具无其人矣,习俗移人,殊可畏惧。
都中鸭价最廉,每只挂炉鸭子大者八九吊,小者五六吊,故吃烧鸭者甚多。
京都繁华,以南城为最,而南城以正阳门外为最,戏园、饭庄均在前门左右,巨商大贾俱荟萃于南城,至各省会馆尤多,不可更仆数,官斋亦众,故公车至京多寓南城,取其方便也。
卷第四
公车下第南归日记
自光绪二十一年四月二十四辛酉起至五月初六日丙子止。
四月二十一日〔5月15日〕
旅有讲命相者,人多就而正之。
四月二十二日〔5月16日〕
抵燕谷店,即琉璃河……诣琉璃河观览,舟楫往来,俱从桥下,桥梁左右,系舟数十,载石灰者有,载煤炭者有,载菽粟者有,载器物者有,询系车送天津。……
四月二十六日〔5月20日〕
日出启行,保定西关各铺檐下无室男女暂为安厝者甚多,均系本月初旬大雨,房屋倾毁,无力修葺之家,自穷乡来此,借以蜗居,抑亦苦也。
五月初二日〔5月25日〕
井陉县西十里板桥尖,是村人民无井可汲。凿一池塘,聚雨水一备终岁之汲取。偕行诸同行皆曰,此处水缺,旅店茶水甚不清洁。
凡度固关之车,每辆给守关者钱三百,惟公车不纳及妇女,车亦不给钱,吏役当关,无钱不得进关。
五月初五日〔5月28日〕
寿阳人民存粟之多较他处为最,自获鹿至寿阳,一路运粟者不可胜数,车载驴驼,东向直隶转输,晓自土陉铺启行,至日出时路遇运粟者较前数日尤多。
五月初六日〔5月29日〕
一路偕行者车凡七辆,坐车者二十余人,步行从车者七八人,既不同县,又不同村,距什贴[1]远近亦皆不同,故于清晨先后辞别,各归其家。
注释
[1] 什贴镇,属榆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