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初期之均田,大致承用隋制,唯女无丁称,均曰中女。授田之法,每丁男百亩,内八十亩为口分,廿亩为世业(即永业)。老男、笃疾、废疾各口分四十亩,寡妻妾各卅亩,先永业者通充口分之数。黄、小、中、丁男子及老男、笃废疾、寡妻妾当户(即户主)者,各给永业廿亩。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通典》二)其田课植桑、榆、枣等,土地不宜者任依乡法。(《唐律疏议》)

今将唐以前授田数目,作出一个比较简表:

略观上表,便知齐、隋之制,承袭后魏。北周授田,实际少于北齐[237]。唐制,女不给田(寡妻妾除外),比北周为近而更加缩减。陈氏《略论稿》强调唐制承北齐(见前府兵节),即此国政最重要之授田一项,已知其不然。

此外,魏制奴婢受田及桑(麻)田,人数无限,课各有差,北齐奴婢受田者以庶人六十至亲王三百人为限,限外不给田者不输,惟不给桑(麻)田,北周无明文,隋有仆隶半课之规定,疑同齐制,至唐而革除。又魏制,丁牛一头受田三十亩(连倍田为六十),齐六十亩,均限四牛,至周、隋而革。可见授田制度之宽紧,与人口增加为反比例,同时又表现自然环境、社会变化与制度统一之交互影响。在奴婢不给田一端,则可收限制蓄奴及促成放奴之效力。

从另一方面观之,则贵族富豪之蓄奴愈多,受田亦愈多,北齐虽有限制,然与贫农无奴者比,犹得以一人受六十人之田,其次,有牛者连本身计,受田又可当贫而无牛者之四倍。凡此,皆充分表露游牧民族之气味,与儒家“不患寡而患不均”及通过住国思想之“井田”理论,臭味迥异,前文谓北魏均田系替鲜卑族设想,于是可以再度证明。

授田、还田,以丁、老为准,然丁、老初无固定之年限,故其或升或降,对于田地之运用,饶有关系,兹表列北齐至唐广德之年龄升降表如次:

① 万国鼎《中国田制史》表列开元二十六年,三岁以下为黄,四至十五为小,十六至二十为中;(一七二—一七三页)按此实《六典》辑录旧令,对武德之制,并无变更,故从削去。

② 此据《通典》七及《新书》五一,同上《田制史》作二十三至五十七为丁,五十八以上为老,当误。

③ 森谷正己《中国社会经济史》称,隋时“露田,至六十六岁必须返还”,(一七二页)显是据北齐河清三年“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退田免租调”之规定。(《通典》二)但隋承齐制,绝非只字不改(例如齐十五已下为小,隋十岁已下为小),《隋书》二四明言“六十为老乃免”,可见森谷之言,纯是误解。

首须注意者,魏制十五已能受田,又是替北族年力早强者打算之一证。北齐骤提高三岁,显因其对政府施行有碍,不得不变。自是而后,凡有更革(隋炀一次除外),无非以抬高受田年龄、降低退田年龄为一贯政策,由北魏起至广德止,丁龄计升高十岁,又由北齐起至广德止,老龄降低十岁,总差乃至廿岁,其为人口增加之映响,于事甚明。王永兴曾强调隋唐徭役负担比齐周减轻了三年,(一九五六年八月三十日《光明日报》)但吾人亦要明白受田同时却迟了三岁,于人民还不见得有利。

授田多寡,又有宽、狭乡之别(宽乡之名始北齐);田多可以足给者曰宽,否则为狭,狭乡授田减宽乡之半,业工商者宽乡亦减半授,狭乡不授。凡乡有余田,以给比乡,县、州亦如之。非宽乡不得限外更占田,占过限者罪自笞十起至徒一年止。(《唐律》)凡授田先课役,后不课役;先贫,后富;先无,后少。(同上)

授田之式,每岁一造计帐,三年一造户籍,定户以仲年[238](子、卯、午、酉),造籍以季年(丑、辰、未、戌,见《六典》)。岁十月,里正预造簿,县令总集应退应受人对共给受。(《唐律》)新附之丁,春附则课、役并征,夏附免课从役,秋、冬附则课、役俱免,盖计龄犹就足年伸算。

近年发见敦煌附近之唐代残户籍,计有七八种[239]:

大足元年(辛丑,七〇一) 存?

先天二年(癸丑,七一三) 藏伦敦英国博物院

开元九年(辛酉,七二一) 后藏法

天宝六载(丁亥,七四七) 藏巴黎国立图书馆

又(妹姜姜残籍) 藏英(同前)

大历四年(己酉,七六九) 同上

又同上

大顺二年(辛亥,八九一) 同上

按天宝六(亥)、大历四(酉)均非造籍之年,如此之类,应如玉井是博所云“纲纪已弛”。玉井又谓唐代均田,《六典》所记最近正确,则须知《六典》成于开元末年,只承旧制而记载。至如大顺之籍,则在西北收复之后,授田之制,久已不行,故每户只注“都受田”若干,且无黄、小、中、老之区别。

隋唐授田实施至如何程度,吾人有深入了解之必要,今试取残籍之较完整者合计之:

除去索思礼、安游璟两户应受太多者外,其余受得之数,不及应受四分之一,敦煌如依狭乡论,亦不及半数,可见口分之田,已多有名无实,其他永业、职分等田,更无论矣。狄仁杰《乞免民租疏》云:“窃见彭泽地狭,山峻无田,百姓所营之田,一户不过十亩、五亩,准例常年纵得全数,纳官之外,半载无粮”,(《全唐文》一六九)武后时情形之坏,已甚于开皇。

北齐授田,不听卖易。(《通典》二)唐则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卖买帖赁,如徙乡及贫无以葬者得卖永业田,充宅及碾硙、邸店者得卖口分田,自狭乡乐迁宽乡者并许卖之,若赐田,若五品以上及勋官之永业地,亦并听卖。其他卖口分田者一亩笞十,二十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地还本主,财没不追。已卖者不复授。(《唐律》及《新书》五一)凡此措施,一方面为经济发展所促成,一方面亦以照顾贫困。然日久弊生,豪强乘机兼并,故永徽中、开元廿三、天宝十一均申买卖典贴口分、永业之禁。(《新书》五一及《元龟》四九五)

森谷论均田制所由废,谓耕作者自身在宽乡中,已取得渐次蓄积之机会,王侯官吏[240]亦可依其实力,侵占垦地,横夺生产增进之果实;换言之,即造成大地主之可能性。又人口增加,促进宽乡之开垦,农业社会生产力渐次向上,其结果使官僚、土豪、商业、高利贷资本能够发展,官吏豪富遂成为破坏统制之人,兼并私田,横敛租赋矣。(同前引书一八四—一八六页)万国鼎亦举出原因四项:(1)人口增殖,土地有限,供不应求。(2)均田以籍为本,官怠造籍,不可复凭。(3)贵族永业田多,以有尽之田,给无穷之官。(4)经济演变,渐集中少数人之手[241]。按天宝十四载制,诸郡逃户有田宅产业妄被破除,并缘欠负租庸先已亲邻买卖,如归复者宜并却还,纵已代出租税,不在征赔之限(《会要》八五),无疑是想阻止兼并;然大防已溃,势如燎原,杜佑所以谓“开元之季,天宝以来,法令弛坏,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也。(《通典》二)

隋、唐时究有垦辟田若干,亦应在吾人研究之列。据《通典》二云:“开皇九年任垦田千九百四十万四千二百六十七顷,隋开皇中,户总八百九十万[242]七千五百三十六;按定垦之数,每户合垦田二顷余也”;又云:“至大业中,天下垦田五千五百八十五万四千四十顷,按其时有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三十六,则每户合得垦田五顷余,恐本史非实。”按大业二年户亦八百九十余万,(《通典》七)则开皇中之户数,似在平陈之后,但开皇九年之垦田数,比大业五年数(据《隋书》二九)相差太远,显未加入平陈之所得。《通典》更犯一种严重错误,即彼列举开皇中及大业中两次户数同为八、九〇七、五三六,处经济繁荣时代,断无相隔十余廿年而数毫不变之理,事实上亦不会如此恰合。今依《隋书》二九所记,八、九〇七、五四六(与《通典》之数只差十户)实大业五年之户数(见前《隋史》一八节),由此观之,《通典》盖误用大业户数充作开皇户数,其第一项比算(二顷余)应属无效。其次,北齐庶人所蓄奴婢,亦得有六十人受田,今即使折半计算(三十人),则每户得田五顷余,每奴所受仍不及廿亩;尤须注意者,当日北方地狭人稠,南方地广人稀,用平均法来计算,多见其与现实不尽适合,故杜佑第二项之比算,尚难论定[243]。

再从唐代观之,开元廿八年应受田一千四百四十余万顷,(《旧书》三八)又《通典》三云:“天宝中应受田一千四百三十万(顷),……按十四年有户八百九十万余,计定垦之数,每户合一顷六十余亩。”依杜佑解释,则所谓“应受田”即定垦之数,比大业五年几短四分之三,殊可惊异;杜佑疑隋史非实,固非无因,但唐代垦田之数,匿报者亦必极多,户既可逃,安见田不可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