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传下之史料,即使相当充实,亦常只表现其片面;如果某一时期史料缺乏,则更如观背面美人图,无由窥其真相。唐自武宗以后无《实录》,故五代所修《旧唐书》本纪,乃同于断烂朝报,而且错误甚多,读者病焉。宋人亟思整理,欧阳修修《新书》,于至和二年请派吕夏卿赴西京检讨唐世之奏牍案簿,宋敏求又追补武、宣、懿、僖、昭、哀六宗《实录》百四十三卷,然相隔百余年,零碎弗全,自是势所不免。

司马光修《通鉴》,除根据旧、新《书》及宋《补实录》之外,关于晚唐史实所旁参之书说,见于《考异》征引者数亦不少,兹约分为晚唐、五代及宋三部分录如下表:[178]

① 《崇文总目》三及《宋·志》均有《惊听录》一卷,当即《新·志》之王坤《惊听灵》,《宋·志》作沈氏撰者误。

② 《崇文总目》二及《新·志》均作郭廷诲,《书录解题》五作郑延诲。

③ 《崇文总目》三、又《新书》五九及一八九均作康。

④ 《书录解题》一一亦称《玉泉笔端》,前有中和三年序。

⑤ 内林崇禧、何致雍二人未确考,总是唐末或五代初人。

⑥ 《考异》二六又引《唐元祖录》,不知是否此书之一部分。

① 原引无撰人。《崇文总目》二著《唐末见闻录》八卷,《宋·志》作王仁裕撰,《书录解题》五著《三朝见闻录》八卷,不知作者;按此实同一书。

② 《新·志》不著录,《崇文总目》二作尉迟枢,《书录解题》七作伪唐给事中尉迟偓(《郡斋读书志》作偓,《宋·志》作握),按《新书》五九以尉迟枢为唐末人,偓似别为一人。

③ 《崇文总目》二著张绪《锦里耆旧传》十卷,钱绎按语以为张绪即《通志·略》之张(音静)。余按《书录解题》七云,《续传》十卷,张绪所撰,起乾德乙丑,迄祥符己酉;而《考异》二三—二五所引张书皆记咸通至中和事,据中和三年下所引,司马之意,固认张书在句延庆前,今吾人又知延庆确在绪前,则张、张绪显是两人。自言“年仅八十,追记为儿童以来平生见闻为《耆旧传》”,(《考异》二五引)其为唐末及五代人,可无疑义。

④ 《考异》作文还,《崇文总目》二文恽,《书录解题》五云,周显德中,扬州永贞县令蒋文恽记王审知父子等事迹。

⑤ 《新·志》五八,王振昭宗时拾遗,《书录解题》五,《汴水滔天录》,“唐左拾遗王振撰,言朱温篡逆事”,据本条,则振逮事吴杨。

⑥ 文圭初事田,见《新书》一八九,据本条则败后降吴。

⑦ 《崇文总目》二同作高若拙,《书录解题》一一称前进士高若拙。

⑧ 唯《马氏行年记》及曹衍、高若拙三条,未确知时代。

⑨ 原缺撰人,《崇文总目》二范垌、林禹撰,《书录解题》五同,且云初尽开宝三年,后又增至雍熙四年。

① 可参《书录解题》七。

② 原缺撰人。《崇文总目》二作欧阳炳,《宋·志》作迥,注云,一作炳;按迥见《宋史》四七九,附《西蜀世家》。

以上所录几八十种,传于今者仅逾什一,职是之故,吾人对晚唐许多问题,仍有疑莫能明之处。

宣宗徒快私愤,自坯长城,即此一端,已觇器小。所用宰相,如白敏中、令狐绹辈,皆阘茸无能,虽察察为明(《新书》八。如大中十二因李远诗有“长日惟消一局棋”句,谓其不胜郡守,是显明之例),遇事节俭,只合作盛世守成之主,迥非挽回危局之材。宋祁云:“贤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赋深刑,天下愁苦。”(《新书》二二五下)孙甫谓宣宗“知人君之小节而不知其大体”,(《唐史论断》下)范祖禹谓“宣宗抉擿细微以惊服其群臣,小过必罚而大纲不举,……特一县令之才”(《唐鉴》二一)[179],所见大抵相合,可算公评。而《通鉴》猥美为“从谏如流,……谓之小太宗”(引见前),无非陷于偏牛恶李之成见;大中二年,丁柔立讼德裕冤,贬南阳尉,王皥请以郭后祔宪宗,贬句容令,(《通鉴》二四八)又郑裔绰以谏授杨汉公同州而贬,(《东观奏记》中)尚得谓从谏如流乎?

《通鉴》二四九言,“继选儒臣以代边帅之贪暴者,行日复面加戒励”(大中五),又“诏刺史毋得外徙,必令至京师,面察其能否,然后除之”(大中十二),此若镇帅多得其人矣,而实则不然。六年,河东节度李业纵吏民侵略少数民族,妄杀降人,北边扰动,魏謩请贬黜,不许,只量移义成(即郑滑)。九年,泾原康季荣擅用官钱二百万,初虽贬夔州长史,随又授以武宁(即徐泗)。又大中末,李琢贿令狐绹除安南都护,贪暴侵刻,獠民群起,(《旧·纪》一九上咸通四)凡此,皆贪暴之武人,非儒臣也。

泽潞之平,唐势一振,宣宗苟善守者,最少应保全会昌之余威,而实际则何如耶?镇将跋扈之风,今且延蔓于往日较为安靖之地域,节帅被逐者,有武宁李廓(大中三年),浙东李讷(九年),容管王球(十一年),岭南杨发,湖南韩琮(据《东观奏记》下及《新书》八,惟《通鉴》作悰),江西郑宪,宣歙郑薰(均十二年),武宁康季荣(十三年)。尤其十二年一岁之中,遍于江、岭四镇,容管宋涯亦几不免。韦澳云,时事浸不佳(十一年),蒋伸云,乱亦非难(十二年),唐之必亡,大中朝已具体表现,翻誉曰小太宗,何其妄也!

大中七年,度支奏,自河湟平后,天下共收税钱九百二十五万余缗,内租钱约五百五十余万,榷酤八十二万,盐利二百七十八万;(同上《通鉴》)按税钱一项,是否专指供京师者而言,叙来不甚明白,但建中初,只供京之钱,已有一千零九十万贯(参前四十节表戊),比此多一百六十余万,又大和末,榷酒约岁收百万(除去酿费),元和三年盐利多至七百余万,再推而上之,大历末,一岁征赋总一千二百余万贯(均见前四十一节),今辖土比大历、建中增多,而收入反少,官吏之贪冒益甚,大可不言而喻。

懿宗用韦保衡、路岩作相,纳贿树私,大紊时政,(《论断》下)已复不德,奉迎佛骨,暴殄天物,行幸扈从,常十余万人,所费不可胜纪,奢纵之祸,流毒于僖宗。

僖宗即位,年仅十二,专事游戏,赏乐工伎儿,辄以万计,“强夺波斯之宝贝,抑取茶店之珠珍”(《考异》二四引广明元年正月侯昌业疏语),宇内扰攘,迄无闻见,陈敬瑄至以赌毬第一得三川。卒之,两幸兴元(末次光启二),一次入蜀(中和元),计光启元年(八八五)时,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蒲陕,诸葛爽河阳、洛阳,孟方立邢洺,李克用太原、上党,朱全忠汴滑,秦宗权许蔡,时溥徐泗,朱瑄郓齐曹濮,王敬武淄青,高骈淮南八州,秦彦宣歙,刘汉宏浙东,皆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国命所能制者只河西、山南、剑南、岭南四道数十州(《旧书》一九下),其不及身而亡,幸也。

降至昭宗,内外交逼,志欲兴复,然听断不明,任用非人,刘季述画地以数罪,杨复恭致怨其负心(复恭与其假子守亮书),在位十七年而一胁于华州(乾宁三,韩建本忠武军牙将),再幽于少阳(光化三,中尉刘季述等),三困于凤翔(天复元,李茂贞本姓宋,光启二年之扈跸都头。天复二年六月,朱全忠即朱温围凤翔,是冬,城中食尽,复大雪,冻馁死者无数,或卧未死,肉已为人所咼,市卖人肉,斤直钱百,犬肉直五百,诸王妃主一日食粥、一月食汤饼,亦不能供),四迁于洛阳(天祐元,全忠),唐不亡于黄巢而卒亡于巢之降将朱三(即全忠;德宗时朱泚亦称朱三),则环境为之也。哀帝只过渡缓冲延颈待戮之一员,更何责焉。

僖、昭两朝所以能苟延残喘,半由内廷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宦官,外朝有保爵禄而拥王室之士族;前者之专横,久为后者所切齿,士族而欲扫除阉寺,势非凭藉军帅不可,永贞命范希朝为京西北禁军都将(见前卅五节),大和使郑注为风翔节度,其往事也。独至唐末,则朝廷欲自动命一镇帅而不可能,崔胤之联结外援,自是不得已之举。全忠久欲自帝,苦无机会,得胤之招,所谓正中下怀,于是乘凤翔之役,杀宦官数百人(天复三年正月),仅逾年而胤亦及祸,逼迁洛阳(天祐元年正月),清流旋绝(二年六月)。两者皆已廓清,可以为所欲为,天祐四年(九〇七)三月,温遂取唐而代之。唐自高祖起至哀帝止,计二十一主(连武后),十五世,先后二百九十年。

唐虽已亡,而昭宗之年号,却仍为数处方镇所沿用,如蜀王建称天复七年,九〇八年始改元武成,吴杨渥称天祐十五年,九一九年始改元武义,秦李茂贞兼用天复、天祐两号(石刻见天复十二、十九及二十,又见天祐十九),晋李克用称天祐,至天祐二十年,存勗始改元同光,此非唐之犹有遗爱也,彼辈既不愿低首下心于梁,乃求所以抵抗及藉口之术,否则自视基础未固,暂取观望态度而已。